“那你一開始為什麽選這行呢?還堅持這麽多年?”秋辭聳了下肩,沒有開口,不知是不想回答還是一時想不好要怎麽回答。這時他貼近窗戶看向外麵:“這是我們初中嗎?”盛席扉喜歡他用“我們”這詞,說“是”,扭頭卻看見秋辭扒著窗戶,背影像是被定在那窗框裏了。他下意識多說話,想把秋辭從那框裏拉出來,“你是不是好長時間沒走這條路都不認識了?咱們平時從北京回來,下高速以後都是從另一個方向進城,不走這邊……這些年發展得真快,全都變樣了,街道變寬了,樓變高了,就咱們學校的大門還保持原樣,我每次看見都還挺懷念的……”他說著說著停了口,因為覺得秋辭沒有在聽。“秋辭?”盛席扉的右手離開方向盤,在秋辭背上撫了一下。秋辭被嚇到似的從窗框裏剝落下來,一臉驚詫地扭過頭來。盛席扉心裏亦感到驚詫,不由放輕了聲音,“一會兒我把車停路邊,你在車裏等我一會兒,我拿上籃球就下來,好嗎?”秋辭眨眨眼,像是從什麽思緒裏醒過來,點了點頭。盛席扉回家拿上自己高中時用過的籃球,跟徐東霞說是要和同學們打籃球。徐東霞對他的話毫不懷疑,隻圍著他給他倒水,怕他在外麵熱著。盛席扉剛在秋辭那裏喝了一大杯水,這會兒又灌進去一杯,肚裏都發漲了。徐東霞就在旁邊張著手等著,他剛一喝完,就把杯子搶了過去。盛席扉右手夾著籃球,左手空在半空中,忽然覺得尷尬,對徐東霞說:“媽,我不是小孩兒了,你別老這麽伺候我。”徐東霞笑著,又灌了一大瓶水讓他帶著,“你長多大都是媽的好兒子,媽伺候你心裏高興……”她邊說邊推著他往門口走,“打籃球比喝酒好,跟同學好好玩兒啊!別忘喝水,晚上也熱,千萬別中暑!”盛席扉在他媽的叮囑聲中走進電梯,忽然想起酒店裏那兩個服務員。他不知這兩樣事物有何關聯,隻覺得它們像結到一起的網,把他從頭頂罩了進去。他回到車旁,發現秋辭不見了。秋辭從小區裏溜達出來,看見盛席扉抱著一隻籃球和一隻又大又老氣的塑料水瓶大步跑著,臉色焦急地左顧右盼。他立刻就能想象到,如果不是在這個小區門口,盛席扉一定會喊出自己的名字。盛席扉也看見他了,臉色舒緩下來,但並沒有放慢腳步,眨眼就跑到他跟前,說:“我以為……”秋辭的視線在那隻老氣的水瓶上流連了一瞬,問:“以為什麽?”盛席扉卻不說了,和他一起往車那邊走,同時替他找好沒有遵守約定的理由:“車裏熱是不是?還是外麵涼快。”秋辭說:“我剛剛在想,我們還沒有打過野炮呢。你說那小區裏樹那麽密,別人從樓上能看到嗎?”盛席扉猛地刹住腳,見鬼似的看著他。秋辭咧嘴一笑,露出給盛席扉肩膀硌出血的那顆小虎牙,“逗你玩兒的,你真不識逗。”盛席扉僵硬地笑了一下,下意識往後抬頭看眼自家窗戶的方向,找到那棟樓,再數對樓層,那個陽台就是自己家的廚房。秋辭也向後看去,指著另一個方向:“那是我媽媽和繼父家的窗戶,看來他們都已經睡了徐老師睡挺晚啊?”“……是,快期末了,我媽得給學生們準備複習材料。”“徐老師真辛苦。”那語氣也許是正常的,但盛席扉竟不知要怎麽接話。他們坐進車裏,秋辭問:“去哪兒打籃球?”“哦……”盛席扉有些心不在焉,“去技校的籃球場,那裏是開放的,燈光也好。”“你以前經常去那裏打球嗎?”“是……初高中那會兒經常晚上過去打會兒球。”說起打籃球,盛席扉精神了些,“那會兒估計是因為青春期,精力過剩,晚上老覺得勁兒還沒使完呢,睡不著,就騎自行車過去打會兒籃球。現在太晚了,可能碰不到人了。之前九點、十點的時候,經常能碰上別的打球的,就一起湊著打比賽,痛痛快快地玩兒上幾場,出一身汗,再騎自行車回家,衝個澡,就能睡個好覺。”“我以前見過你。”秋辭忽然說。“嗯?”盛席扉扭過臉看向他。“有一次你去找徐老師,我在教室裏看見你了。”盛席扉相當意外,“你那會兒認識我?”“別的同學認識你,說你是徐老師的兒子。”秋辭笑起來,盯著他的眼睛,“你在我們班可有名了,好多同學都特別崇拜你。”盛席扉跟著他笑了一下,心裏卻說不上緣由地發緊。他應該順著秋辭的話開玩笑,問他:“你那會兒是不是也崇拜我?”但是嘴巴和舌頭都僵了,說不出來。“徐老師經常在班裏誇你,所以我從小就知道你學習好、性格也好,又會打球又能替班裏參加運動會,一個人參加好幾個項目,別人不敢選的長跑你都包了,選班長都是滿票,各科老師搶著讓你當課代表,哦對,你還參加機器人大賽我那會兒都不知道什麽是機器人大賽,以為是電影裏演的那種人形的,會走路、會說話,就特別想知道你做的機器人長的是什麽樣的,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大人還是小孩兒……”“我們那會兒做的機器人其實不是電影裏那種”“我知道,我現在知道機器人大賽是什麽意思了。”秋辭堵住他的話。盛席扉心裏突突的,像是隱約覺得自己丟了一樣重要的東西,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什麽。他勉強笑了一下,“我媽在班裏說這些啊?”秋辭也笑回來,“是啊,經常說,用你激勵我們吧。”盛席扉看著他的笑臉,那種丟了東西的感覺更強烈了,“那……有用嗎?還是讓你們特煩我?”秋辭收起笑臉,露出幾分不耐煩的表情,“我不是說了嘛,我同學們都可崇拜你了。”“那你呢?你那會兒是討厭我還是跟別人一樣崇拜我?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覺得你對我有點兒反感,是因為那個嗎?”盛席扉頂了回去。秋辭被他抵住了。盛席扉想起他剛說自己在工作中練出敢和人起紛爭的本事,可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那麽回事。他又想起有一回自己衝秋辭大嗓門,秋辭立刻就閉緊了嘴,不肯再說話。他故作輕鬆地笑起來,“那看來你以前真討厭過我,誰讓我以前是‘別人家的孩子’呢。不過你現在不煩我就行。”“我以前很羨慕你,現在也羨慕。”盛席扉意外地扭過頭,看見秋辭並沒有看自己,而是神色縹緲地望著前麵。第80章 打籃球秋辭不高興了,這對盛席扉來說已是較能顯見的事。但他仍不會判斷秋辭為何不高興,以及這種不高興處於何種水平:是稍微逗一下就能高興起來的那種不高興?還是這會兒最好讓他靜一靜,過會兒他就會因為對人冷臉而感到抱歉地小心湊過來的那種不高興?還是明天又是電話打不通、發消息沒回應、一旦找不到就再也見不到他的那種不高興?想到最後那個可能性,盛席扉心裏刺痛得幾欲發狂,真想立刻找根繩子把秋辭捆起來。真想把秋辭捆得死死的,讓他哪兒也去不了。車停在球場外。下車前,秋辭從盛席扉手裏搶過那隻大水瓶,“我拿這個吧!”就像被徐東霞從手裏搶走水杯後那樣,盛席扉的一隻手傻傻張在半空中,又緩緩地收回來,雙手拿住籃球,說:“好。”停頓了一下,笑起來:“這一大瓶夠咱倆喝了你要是不願喝這個,咱們也可以找個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秋辭抱著水瓶不敢迎他的視線,“沒事,我們喝這個就行。”匆匆下了車。盛席扉教秋辭手如何放、胳膊如何發力、腳如何邁步,秋辭都一一照做。別人學打籃球,總要擅作主張地拍幾下,或按捺不住地投一下投籃,或偷襲似的冷不丁來個傳球。但秋辭嚴格遵守盛席扉的指令,令行禁止,配合過頭。盛席扉知道了,是第二種不高興。他這時也體會到秋辭常有的那種感受,懸著的心落下來,卻像是掉到橫膈膜上。秋辭真是一點兒都不會打,也許是因為見過,人也聰明,拿球和傳球的姿勢都不算太外行;可一投籃就露餡了,球從籃筐上方高高地越過去,盛席扉立刻拔腿去追。他撿上球跑回來,看見秋辭一臉抱歉地看著自己,不過是扔丟了一個球,那表情卻像是闖了大禍。盛席扉心裏頓時軟成一團,把球用力抵在胸口,可心裏依然汩汩地往外冒酸澀的泡泡。跑到離秋辭五六米遠時,他毫無預警地把球用力拋了出去,球沿著一條筆直的軌跡朝秋辭飛去。他看著秋辭的臉,看到他吃了一驚,帶著這樣吃驚的表情慌張地抬起雙手,用剛才學過的姿勢把球接住。球飛進他手裏時,他像是被球衝擊的,也可能是因為嚇了一跳,雙眼劇烈地眨了一下,愣愣地看過來。盛席扉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動作不錯啊!反應挺快!”秋辭又眨了兩下眼,還保持著雙手接球的姿勢,吃驚過後的臉上逐漸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盛席扉笑著跑過去,抬起手像是要摸他腦袋。秋辭忙偏頭躲避,卻遭遇假動作,那隻大手虛晃一下猛地往下一拍,他抱在手裏的籃球就被拍到地上,轉眼就被搶走了。秋辭還傻乎乎地保持那個接球的動作,張著雙手抱著一團空氣,看見盛席扉已經跑出好幾步,從容地帶著球小繞出一個圓弧,轉過身朝自己得意地笑起來。秋辭也忍不住笑了,露出幾顆牙齒,包括那顆小虎牙,露出一個可愛的小尖兒,腳底下也蠢蠢欲動。盛席扉貓下腰,眼睛看著他,球在他手底下有節奏地彈跳,挑釁地說:“來搶球啊。”秋辭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卻又不肯走了,抿著嘴把牙都藏起來,笑著搖頭。“來吧,我讓你一隻手。”盛席扉說著把右手背起來。“你用右手。”秋辭下意識討價還價。“行行。”盛席扉好說話地換右手拍球,把左手背身後。秋辭左右看眼邊界線,盛席扉又讓他一步,帶著球跑進中圈,左手暫時從背後放出來,繞著中圈畫了個圓,“我們就在這個圈裏麵,球出去都算我的,行嗎?”秋辭覺得這個圓可太小了,球一碰不就飛出去了?但還是謹慎地又跟盛席扉確認了一遍:“真的嗎?”盛席扉拍著球,腳下挪動起來,一股躍躍欲試的勁兒,催促道:“真的!快點兒!搶一下試試!”秋辭也按捺不住了,抬腳跑進圈裏,繞著盛席扉轉起圈圈。籃球在盛席扉的手掌和地麵之間有節奏地運動,從時間軸上看,球在盛席扉的手心裏隻有一個點,在空中確實一條線,怎麽看都能有可乘之機。可根本沒有那麽簡單!那球像是長在盛席扉身上了,每次他覺得球離自己近了,似乎一伸手就能夠到,讓他激動地往前伸胳膊,可每次都是將將錯過,別說出圈,盛席扉幾乎就沒挪過地兒,一直原地打轉。這簡直不科學!看籃球比賽的時候也沒覺得那些籃球運動員的手心裏抹了膠水啊!撲了好幾十次空以後,秋辭都想玩兒賴了,想踩盛席扉的腳,還想撓他癢癢;一邊偷看盛席扉的臉色一邊又覺得慚愧,怎麽能有這種想法呢?盛席扉一邊拍著球一邊笑著問:“憋什麽壞心眼兒呢?”秋辭仍在伺機,已經有些氣喘了,說:“沒有!”盛席扉看見他鬢角的發根底下冒出汗珠,在燈光下亮瑩瑩的。他故意露了個破綻,秋辭立馬抓住了,把球從他手底下拍出去。“啊!啊!贏了贏了!”秋辭一下子跳起來,興奮得不得了,簡直像他們打比賽的時候壓著哨聲投進一個製勝的三分球。盛席扉跑出去撿球,不住地回頭,舍不得錯過秋辭任何一個高興的表情。他抱著球回來,故技重施,又把球冷不丁拋出去。這次秋辭有了準備,利落地接住了,還向他發起挑戰,“你來搶我的呀!但是我不能在這個小圈裏,給我按整個場地來算行嗎?”盛席扉看向他的腳,“鞋是不是不舒服?”秋辭高興地拍著球,聞言把球抱住,低頭踩了幾下地,“還好。”問他相當於白問。盛席扉走到他跟前,蹲下來,握著他腳腕讓他把腳抬起來。“唉,別”秋辭難為情,他覺得腳上出汗了,想往後倒,但是盛席扉握得很緊,抬著他的腳腕把他的皮鞋脫下來。“鞋底兒這麽硬啊。”盛席扉雙手握著鞋子彎了彎。秋辭沒穿鞋的腳踩在另一隻鞋的腳麵上,腿已經累了,身子朝某個方向歪斜,直歪到比薩斜塔的角度,一下子失去平衡,趴到盛席扉肩上。盛席扉毫無準備地被他壓得跪了下去,忙手撐地穩住,抬起頭哭笑不得地看著他:“這就沒勁兒了?”看見秋辭整張臉都跑得紅通通的,眼裏也充滿光彩的,鬢角的汗已經匯成一條線,沿著臉部的線條滑下來。盛席扉一條腿蹲住了,另一條腿單膝跪地,把秋辭沒穿鞋的腳放到自己大腿上,忍住了沒有上手去捏,抬頭問:“剛才那麽跑腳疼嗎?”秋辭咬住下唇搖頭,想把腳從他腿上拿走,又被他握住腳腕。“要不你光著腳吧。”“什麽啊……”秋辭臊得一個勁兒抿嘴,想把腳腕從他手裏掙脫,同時下意識地看向寂靜的四周,“你別鬧了。”盛席扉注視他的每一個表情,這時心裏又有了那種軟成一團的感覺。膽子這麽小,這麽要麵子,還敢說什麽打野炮。軟成一團的心又開始汩汩地冒出酸澀的小泡泡。他不忍心再讓秋辭難為情了,鬆了手,秋辭立刻變回金雞獨立的姿勢,想把鞋也要回來。盛席扉站起身,把他那隻漂亮的棕色皮子的牛津鞋也拎了起來,“你這鞋不行,我可沒想到你成天就是穿這種鞋走路,多難受啊!”秋辭也要哭笑不得了,“我就說我沒帶運動的衣服,你還不信!皮鞋都這樣,你又不是沒穿過,我的已經很舒服了,你當誰都跟你們程序員似的踩一雙運動鞋就敢出門。”盛席扉拎著鞋子躲他的手,就像剛才兩人玩兒搶球,又像調戲,“你幹脆脫了鞋打,沒事兒,沒人看見。”秋辭哪受得了這個,繼續搶鞋,就像剛才搶球一樣根本碰不到。他搶鞋子沒有搶球的毅力,沒幾下就覺得太傻了,還有點兒將要氣惱的架勢。盛席扉笑嘻嘻地後退兩步,運動鞋就是方便,踩著鞋後跟就脫下來,然後把襪子也脫了,單手脫襪子,脫成兩隻襪子球,扔到鞋邊,赤腳踩在地上,“還熱乎呢,踩著可舒服了。”秋辭臉上已經臊得不行了,不住地往四周看。盛席扉光著腳在地上蹦蹦跳跳,一個勁兒地慫恿。秋辭臉上忽然變得更紅了,盛席扉以為他是要嚴詞拒絕,但實際是彎下腰把另一隻鞋和襪子都脫下來。兩個大人光著腳踩在地上,像兩個小孩兒一樣嘻嘻哈哈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