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被懲罰往山上推一塊巨大的石頭,山很高,石頭很重,你好不容易推上去,剛到山頂,石頭就又滾下來,讓你重新推,一次又一次。如果是你,你會去推嗎?”“為什麽懲罰我推石頭?”“假設,假設是神的懲罰,沒有為什麽,神總是不講道理的嘛。”“我要是不推會怎麽樣?”“會被殺死吧。”“哦……那有沒有說這個懲罰有結束的一天?”“沒有說,所以關鍵就在這裏,它可能會結束,也可能永遠不會結束,你不知道。神很壞,它不告訴你。”秋辭眨了下眼睛,像是忍住一些感情,“你會怎麽做?”“那就推咯。我會推,萬一有刑滿釋放那天呢。”他說得那麽理所當然。秋辭笑了,早就料到他的答案。“你呢?你是不是不想推?”盛席扉也想了解他。“我不知道。”秋辭笑著說,不是敷衍他。盛席扉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抓住他的手。兩隻髒乎乎的手攥在一起,其中一隻手的五根手指沒有打招呼,和另外那隻手的五根手指抵在一起,企圖往它們的指間隙裏鑽。秋辭抗拒這種親密,想躲開,盛席扉另一隻手也伸過來,握住他的手腕。他知道秋辭的軟肋,攥得緊緊的,那五根抵抗的指頭便軟下來,被他挨個鑽進去,指根緊緊抵住,掌心貼合,手指扣下去。他這樣緊緊攥了一會兒,秋辭僵硬的手指逐漸軟化,緩緩地扣了下去。沒過多久,秋辭打了個哈欠。“困了?走嗎?”盛席扉問。秋辭有些猶豫。“你是不是不想看見那兩個前台?”盛席扉問完,看到秋辭露出詫異的神情,不免再次感到心疼,“我們一會兒就這樣牽著手進去,嚇死他們。”秋辭自認不如他猖狂,慚愧地扭過臉。“那要不我們光著腳回去,也能嚇他們一跳。”秋辭嫌他胡鬧,但也被他逗笑了。“我認真的,要不腳這麽髒,怎麽穿鞋穿襪子?咱們水都喝光了,要不還能洗個腳。”他故意用滑稽的語氣,讓秋辭不知該怎麽拒絕。“走吧,趁著困了趕緊睡,怕他們幹嘛?你明天不是還要舉報他們嗎?”他站起來,不肯鬆開秋辭的手,用一隻手抱住籃球再費力地拎起鞋和水瓶,用另一隻十指緊扣的手要把秋辭也拉起來。秋辭忙把自己的鞋拎在手裏,問他:“怎麽開車?”“光著腳也能開啊。”“你開?”“哪次不是我開?”“那你……你先把我送過去……”盛席扉有點兒忸怩地試探:“我借你半張床,早晨再走,行嗎?”“哦……”秋辭有點兒扭捏地站起來,“行。”兩人拉著手,光著腳,逐漸從籃球場旁的燈光裏走出來,不知誰先抬頭看了一眼,他們這才發現原來天上還漏出來幾顆疏星。秋辭回頭看眼身後,希望那種螞蟻能找到自己的洞穴。第82章 秋辭為何總失眠(上)他們真的光著腳走進酒店。秋辭實在不好意思和他手拉手,但經過前台時,看著那兩個服務員不知該怎麽擺放的五官,又興奮得直用手背去碰盛席扉的胳膊。盛席扉看見著他像是小孩子搗蛋成功後得意又竊喜的表情,還有那極力克服的羞怯,心想這沒準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調皮。其實秋辭很叛逆,盛席扉已經感覺到了,秋辭偶爾為之的叛逆常常讓他心驚;可他多數時候又那麽乖,那麽守規矩,用一條又一條的規則緊緊捆縛住自己,就像那些繩子。他總是充滿矛盾地站在極端的兩極。而現在這樣就剛剛好,一個小小不言的惡作劇,包含一點兒不足掛齒的惡意,讓他有所發泄,帶給他快樂,過後可能會讓他自我檢討,但不致讓他過分自責。重點是讓秋辭感受到了快樂。回到房間,盛席扉讓秋辭先去洗澡,洗完趕緊睡。兩人一直快樂得好像成功脫逃的銀行劫匪,可是輪到盛席扉去洗澡時,剛才那囂張的快樂就具體得如日落時分的光亮那樣逐漸從秋辭頭頂移開,換成一團雜思凝聚的烏雲。就在自己家鄉的城市,在距離徐東霞和自己爸爸媽媽不足五公裏的地方,他坐在床上,盛席扉在旁邊的浴室裏洗澡……真是恐怖。盛席扉能猜到秋辭會自我檢討,但他永遠猜不到秋辭的自我檢討絕不限於光著腳從酒店大廳走過。秋辭的檢討要深刻得多。今天晚上的每一份小小的快樂都是他檢討的原材料,被他熟練地加工成一百倍的痛苦,再熟練地吞下去。最該檢討的是錯過了五月二十號的截止期。可是已經錯過了,能怎麽辦?雖說自己選擇一個已知的時機主動離開,比被動地等一個未知的日期被驅逐或遺棄要痛快也體麵得多,可哪個被判了死刑的人願意為了尊嚴提前赴刑場?英雄都是個別的,多數人都是盼著一緩再緩,苟且地享受人間。他也隻是一個貪享快樂的普通人而已。浴室裏傳來些動靜,秋辭心裏忽又一驚,他剛剛竟然把自己比作死刑犯。不能再想這個了,又要睡不著了……盛席扉今晚不想和他做了,心裏又惦記著明天的檢查結果,恐怕真要失眠到天亮了。想到曾經曆過很多次的無比困倦卻又睡不著,親眼目睹太陽宣布第二天已經開始,就讓他不寒而栗。是因為新鮮勁兒過去了嗎?在和對象的性交次數達到某個指標之前,居高不下的荷爾蒙所引起的反常的精力、耐心與包容心,通常被矯飾為“愛情”,或更準確地稱為“熱戀期”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嗎?比預想的要短一點。但他馬上想到盛席扉本來就是自律又理智的人,他本來就不是荷爾蒙的奴隸,不像自己,總是忍不住放縱。秋辭開始為自己之前每天拉著盛席扉尋歡作樂感到幾分慚愧,破壞了一個自律者的生活規律,這在他看來是不亞於偷盜的罪行。可盛席扉新鮮勁兒都過了還願意來,那樣一個生活規律又珍惜時間的人,願意在零點以後陪自己聊那些別人都覺得沒意思的話,玩那些最基本的投籃和搶球。這就不能再說是一個雄性過分勇猛熱情又吃苦耐勞的發情期了,而是一個脫離了動物形態的人類對另一個人類的關心。不能叫短暫的熱戀期,也不能叫虛假的愛情,那叫什麽?眼前本來是條終點可見的路,這時忽然無限地延伸出去了,看不到盡頭。他瞬間感到強烈的恐懼,不能繼續想下去了。可他仍然忍不住去思考盛席扉為什麽會對自己有迷戀。他迷戀的是什麽?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與其自身相仿的特性嗎?相同的故鄉、相同的家屬院、在異鄉相同的身份,都讓他感到親切,就像他們曾說的懷舊,或是今天剛說的故土帶來的歸屬感。也許還有相似的思維能力、相似的思考習慣、相似的好奇心與記憶力,甚至還包括了飲食方麵相似的愛好和對自然與景物相似的審美。就像拉康所說的“小他者”,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他本人有所自戀的那部分。可如果說相似,在秋辭看來,他和虞玲才更相似。他與自己的相似隻在表麵,而和虞玲的相似才更接近內核。難怪說小他者也是假的。他和虞玲最初能走到一起,必然也是相互吸引的,可這種自戀式的吸引越觀察就越會看出破綻,最終發現對方並不符合自己美好的假想。秋辭要把自己逗笑了,原來連基於生理反應到愛情也能用拉康來解釋。還是拉康最好,想怎麽解讀,就怎麽解讀。他從來都不是故意讓盛席扉把那兩個字咽回去好讓他難受,他隻是對那兩個字不屑一顧。第83章 秋辭為何總失眠(下)盛席扉從浴室裏出來,穿著和他一樣的酒店的浴袍,像是發現他雖然眼睛對著手機,但其實並沒有看,問道:“想什麽呢那麽入迷?”在想你之所以會對我產生迷戀,除卻那些鏡像於自戀的相似處,是不是還因為你在我身上看到與你互補的神秘處?他沒有回答,盛席扉的手伸過來,在他頭頂一頓揉搓,半哄半命令地說:“睡覺!”什麽拉康、齊澤克,小他者、對象a,一瞬間全被揉走了。秋辭乖乖地放下手機,用手指當梳子理理被他揉搓亂套的頭發,滑進被窩裏。“空調溫度行不嗎?”秋辭感受了一下,“嗯。”“你穿著衣服睡覺?”盛席扉的手停在主燈開關上。酒店的浴袍可不是他家裏那些又薄又輕的浴袍。秋辭也不知道自己這算是臉皮薄還是臉皮厚了,公然地做作:“你關上燈我就脫。”他看見盛席扉的唇角像是笑了一下,還沒看夠,眼前就全黑了。酒店的窗簾完全不漏光,屋裏黑透了。秋辭又等了兩秒,確定自己確實被黑暗嚴嚴實實地包裹著,才在被窩裏脫了浴袍,隨便一扔,也沒管扔到什麽地方。他用耳朵捕捉到盛席扉開始慢慢靠近,邊移動邊嘀咕:“真黑啊。”他這才想起應該幫忙開一下床頭燈,但盛席扉已經摸過來了,爬上床,一陣聲後,他判斷出盛席扉也鑽進被子裏。秋辭躺在被子裏,身體一動不動,腦袋裏麵則熱熱鬧鬧,心想:“他剛才應該是脫了浴袍了。那他就什麽都沒穿了。”想著盛席扉在被子底下光著屁股,又想笑又覺得渾身發熱。“你是不是睜著眼睛呢?”秋辭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上下眼皮在互相遠離。他在黑暗中睜大了眼,轉過頭朝向盛席扉的方向,驚奇地問:“你怎麽知道?”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盛席扉那邊黑乎乎地哼了一聲,“我就知道!”“直覺嗎?”他更驚奇了,盛席扉那麽理性的人竟然也信直覺。“現在閉上了嗎?”“哦。”秋辭經過第二次提醒才想起睡覺還要閉眼,卻又想起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的開篇就寫了一句話“腦子裏是不是又在想亂七八糟的?”盛席扉打斷他腦子裏的話。秋辭覺得這太有意思了,忍不住笑起來。盛席扉的聲音也笑了,“在想什麽?能講給我聽嗎?”秋辭幹脆轉過身來,又想起“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但他似乎不用尋找光明了,他在純粹的黑色中看著盛席扉,就能看到一雙明亮而深邃的眼睛。“在想《追憶似水年華》裏的一句話,你聽說過這本書嗎?”他覺得這不是盛席扉會看的書。“沒有。”可真誠實。“我曾經最喜歡的一本書,現在也是最喜歡的書之一。開篇有一句,’在床上躺了半個小時後,我才想起應該睡覺。’”盛席扉忍不住笑起來,“這作者和你一個毛病。”秋辭也跟著笑,又被提醒:“閉眼。”“哦。”忙把眼睛閉上,繼續說:“我當時看到那句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的靈魂都顫抖了一下。那是書最開頭的一段,但是我讀到那一句的時候,就已經確定,這本書和我以前讀過的所有的書都不一樣。它是與眾不同的,並且會被我這輩子永遠當成寶貝。”盛席扉聽出他語調又開始興奮,忙提醒:“淡定,醞釀睡意。”“哦……”秋辭的聲音壓下去,“有機會你也看看吧,不過你可能不會喜歡。”後來盛席扉嚐試看那本書,簡直要了他的命,每一頁都讓他打哈欠,直到秋辭願意念給他聽。可是朗讀總是那麽慢的,而那套書竟然有好幾冊,像是永遠都念不完。秋辭說念不完正好,就會覺得一輩子都有享不完的好東西。但現在他必須得讓秋辭趕緊睡著,這一天對秋辭來說太長了。“閉著眼睛呢嗎?”他又問。這次是閉著的,所以回答聲理直氣壯:“閉著呢!”“淡定……不要太興奮。”“哦……”聲音又降下去。過了一會兒,一隻手地從那個被窩裏出來,又鑽進隔壁的被窩裏,找到一隻比它更大的手,如願被握住。盛席扉像撫摸他後背一樣地用指頭撫摸他的手背,沒多久,秋辭那邊傳來均勻的鼻息,幾乎是一秒過後,盛席扉也沉入夢鄉。第84章 差點出櫃和多數體檢一樣,秋辭媽媽的檢查結果顯示虛驚一場:是良性腫瘤,目前不影響健康,不用做手術。盛席扉是在自己父親家裏接到的秋辭的電話,當時他正在幫護工阿姨剁肉餡,忙擦幹手接電話,聽完秋辭的報喜後著實為他感到高興,但緊接著知道他已經從自己母親家出來了,又為他感到難過。“你現在想回去嗎?”秋辭先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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