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右腿伸出去,讓他覺得自己全身都敞開了。比沒被捆住時更危險。那條腿伸出去那麽遠、那麽高,把他的寶貝殼子都撬開了,露出藏在裏麵的一切。席扉在逼他做他不喜歡的事。這會兒才想起來,席扉經常逼他做他不喜歡的事,逼他早睡、逼他做運動、逼他按時吃飯、逼他少喝咖啡。隻有席扉能逼他。已經聞到尾氣討厭的味道了,上齒抵住下唇,聲帶隻要一震動,就能發出那個音:“尾。”席扉沒有逼他。席扉一直給他說那個詞的時間。他一直知道自己對於繩子的喜愛是後天的。那些童年時看到警察捆犯人的鏡頭就能覺出喜歡的人,他們是坦然的,他們對於繩子的熱愛就隻是餓了想吃飯的那種自然的喜愛。而秋辭不知道自己對於繩子,是小時候不允許吃肯德基所以長大以後要吃的那種喜愛,還是媽媽給妹妹們打包了一份脆皮鮮奶,所以自己也想吃的那種喜愛。他不知道自己喜歡被捆住,是像拖延症一樣,隻有在畸形裏才能感覺到對自己的控製;還是恰恰相反,是把控製權完全交出去,好像回到被嚴加管教的小時候;亦或者二者皆有,人本來就是處處矛盾的東西。他被捆住那麽多次,可次次都躲在殼子裏,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牙齒收回去,嘴唇抿進嘴裏。席扉在他麵前站了幾秒,摸上他的嘴唇,把它們從嘴裏撥出來。秋辭說過,他隻喜歡和繩子純粹的交流,不想被打擾,所以席扉總是盡量不碰他、不和他說話。可實際上,比剛才那個犯規的親吻更早以前,秋辭就已經在心裏把“被繩子捆住”,替換成“被席扉用繩子捆住”。秋辭用嘴唇追逐席扉的手指,輕輕地含住,像嬰兒含住母親的乳t,立刻便有了安全感。席扉留下一隻手被他吃著,另一隻手撫摸他的臉和脖子,讓他把頭抬起來。……繩子是最難脫掉的衣服。秋辭又發現一個為什麽他會喜歡繩子的理由。因為曾經錯誤地脫掉過一次衣服,這種恐懼便進到他的夢裏。衣服不可靠,所以寄希望於繩子。難怪他自己時喜歡赤身裸體。原來如此。這次他連“車喇叭”都沒有說……他真的把自己所有的忌諱都在席扉身上破了個遍了。……秋辭閉著眼睛,感覺席扉的手在自己肩膀輕輕地推了一下,他便在空中緩緩地旋轉起來。前所未有的自由的感覺,這世界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了,一切都在這舒緩的旋轉中被甩出去。好像連繩子都在這離心力裏消失不見了,隻有席扉的撫摸仍留在他的皮膚上,變成比繩子更牢固的衣服。席扉總有這種魔力,把一些討厭的東西變沒,或者變得不再討厭。也許下一次再夢見自己沒有穿衣服,會是在自己家裏。第97章 沒那麽恨了秋辭赤身躺在沙發上,心裏十分坦然,仿佛人天經地義就當如此。他仿佛回憶起自己初來這個世界時嬰兒的樣子,隻有一個空無的軀體,等待被穿上衣服,等待被填進各種“人”的特征,等待與這世界逐漸建立聯係。席扉坐下來,撫摸他皮膚上蕾絲花邊似的印痕,問他:“累嗎?”秋辭用手勾他的胳膊,讓他俯下身,問他:“做嗎?席扉反問:“做什麽?”秋辭卡殼了。想想也是,席扉這麽聰明,一定早就發現了,隻是善良地不戳破他而已。他會用各種說法來指代那個詞,一個比一個難聽,就為了躲開那個字。席扉寬容地笑了笑,“我愛你。”秋辭更慚愧了,剛要道歉,就被席扉提前攔住:“可別再說‘對不起’了,那三個字後麵可別跟‘對不起’。”這下秋辭徹底語塞了。兩人對視著,席扉耐心地等待。他知道秋辭對待語言的態度,對旁人來說已經夠用的百分之八十,對於秋辭而言就隻是差強人意。他等秋辭找到他認為最準確的措辭,以最精準的詞句來描述他內心的真實想法。終於等到秋辭動了動嘴唇,正要張開發出第一個音節時,席扉的手機響了。秋辭的嘴唇登時閉緊。這個時間,是誰的電話顯而易見。“去接。”秋辭推推席扉,嫌電話鈴吵,他坐起來,從沙發扶手上拉過毯子披在自己身上,裹起來。電話鈴持續惱人地響著,大有不被接起來就永不停息的威脅意味,就像徐東霞的性格,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秋辭沒想到她也會把這股誓死讓人不痛快的勁頭用在自己兒子身上。席扉難言地看了秋辭一眼,才把電話接起來。秋辭鬆了口氣,世界終於清靜了。他隻是聽到徐東霞的電話鈴,就已經想象到她歇斯底裏的樣子。席扉已經提前把音量調小了,可徐東霞的嗓音還是從手機裏漏出來,席扉不得不背過身去,走遠幾步,用手捂著聽筒。秋辭把頭靠在沙發背上,餘光看著席扉的背影,默默練習把席扉和徐東霞重新連接在一起。徐東霞為什麽非得是席扉的媽媽呢。席扉掛斷電話回來了,把手機放到沙發旁的小邊幾上,再坐下來,動作有些遲疑,也不像剛才那樣和秋辭緊挨著。“徐老師說什麽?”秋辭主動問。席扉雙手抓著自己的膝蓋,視線落到眼前的地板上,“沒說什麽重要的。”“你們之前是吵架了嗎?”“是……都說了點兒氣話,然後我就走了。”秋辭歎氣,“你一走,徐老師就去我媽那兒了。”席扉扭過頭來羞愧地看著他:“對不”“別。”秋辭學他剛才的語氣,“可別說‘對不起’。”他跪坐起來,移到席扉跟前,鄭重地說:“你別替徐老師道歉,你是你,她是她。那是我和徐老師之間的事,和你沒關係,好嗎?”席扉的眉毛兩座愁山似的壓住眼睛,把眼睛壓成悶海。秋辭心疼地抹平他的眉心,問他:“你知道我今天晚上本來最怕什麽嗎?”“什麽?”才打了那麽一會兒功夫的電話,席扉的嗓子就啞了。“怕你求我原諒她。”席扉的嘴動了動,像在說:“不會。”“是啊,幸好沒有。你知道我第二怕什麽嗎?”“什麽?”“你因為知道了你媽媽對我做的事,就要對我更好,比以前還好。”席扉更不知要怎麽回答了。“這不是道歉和原諒的事,也不是報複和補償的事。我今天突然想明白的,就算我報複成功了,我會更快樂嗎?不會。徐老師過得不如意是徐老師的事,不關我的事。我和徐老師已經是沒有關聯的兩個個體,我們唯一的交集已經發生了,它已經實實在在地待在那兒,永遠不會消失。無論此時的我們做什麽、發生什麽,都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那些事。”席扉心慌,以為秋辭又想離開了。每次秋辭說“已經”發生,他就恐慌無力,恨自己沒有改變過去的超能力。但是秋辭握住他的手,說:“所以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不要想你是誰的兒子。同樣的,你回家的時候,就隻當徐老師的孩子。”沒想到秋辭已經替他想好出路了。可這太理想化了。他突然意識到,秋辭不是理想化,而是太姑且了。他是說過走一步看一步,而秋辭則像是過一天是一天。“你不相信我們能長久嗎?”他忍不住問了。秋辭沉默了一會兒,“不相信。”“為什麽?……除了我媽,還有別的原因嗎?”“有。很複雜。”他不想說,席扉就不再追問了,而是跳回前麵的話題,“首先,我知道以前那些事,肯定會忍不住對你更好的。”秋辭剛要說話,被他攔住,“你先聽我說,即使你口中的那個……壞老師,不是我媽,我也會對你更好。我忍不住。以前你沒有和我說這麽多,我也沒想到那些事給你造成這麽大影響……現在我知道了,就忍不住心疼,想對你再好一點兒,讓你更快樂一點兒……說實話我沒覺得我對你有多麽好,就是日常小事、過日子而已,沒什麽特別的。你心腸太好了,秋辭,你覺得我對你好,其實你對我也好,咱倆吃飯你炒一個菜我炒一個菜,你炒的永遠都是按我的口味來的……”秋辭說:“咱們兩個本來口味就很像。”席扉說:“還是有差別的,我能感覺到。還有晚上洗澡,你習慣水熱一點兒,我習慣涼一點兒,你每次洗完都把水溫調到我舒服的溫度。”“順手就能做的而已。”“可我就想不起來,這點兒上我就不如你。你還幫我熨衣服,我長這麽大從來沒穿過熨過的衣服。”秋辭笑了,“不可能。”席扉也笑了,“嚴謹點兒,極少吧。”他隨即又嚴肅了,認真地和秋辭說這些話:“我覺得我們就是居家過日子,秋辭,你讓我有家的感覺。不是長大後要離開的那個家,是往後這輩子的那個家。你讓我有這種感覺。”秋辭忽然也跳回前麵被打斷的話題了,“我不是故意不和你說那三個字的。我是覺得那個字離我很遠,我怕我根本沒有,就根本沒法給你。人不能隨便說自己不懂的詞,說出來就會變形失真。也不能隨便許諾可能根本沒有的東西,否則就是騙人。我不想騙你。”“我很自戀,但是一想到那個字,我就會自卑,潛意識裏覺得是因為自己不夠好才不配受到寵愛。現在我已經長成一個自私的人了,曾經那個想生一個小孩去無私地愛他的我已經沒了,現在隻有你眼前這個隻願意關注自我、故意忽略別人的秋辭……”“你眼前的這個我是被故意訓練出來的,千辛萬苦才訓練出來的,因為我天生太容易為別人著想了,後天的經曆又讓我太容易去討好別人。我不想繼續那樣了,我想對自己好一點。我現在覺得世界對我不公,總覺得被虧欠,凡事先想到自己,過度自我關注,自私又狹隘,我的心裏是幹涸的,自己還不夠用,我怕我沒有多餘的給你,我怕我僅有的那點兒可憐的玩意兒根本配不上你對我的……”秋辭還是說不出那個字。“我連什麽是新下來的棉花做的被子都不知道。其實我不是不知道被子,我是不知道人長大以後也能被媽媽關心冷不冷。我連虞伶的爸爸媽媽都羨慕,即使是那種摻雜了很多私心和控製欲的愛我也羨慕,覺得起碼好過像我這種徹底沒人管的可憐蟲。你看,我都這麽大了,還在計較這些事,一部分的我可能永遠都長不大了,永遠被困在過去那些事裏。這種停滯會導致我會有各種奇怪的想法、奇怪的症狀,你覺得我真值得你這麽……”“值得。”“可是我根本不喜歡自己現在這樣,我希望自己能像你這樣,自己快樂,也讓身邊的人快樂。”“可是你讓我快樂。”“不是的。”秋辭反駁,“你這樣的性格,你和任何人,隻要人品別太壞,你都能和ta過好。”席扉竟然能很快就反駁他,“這件事我早想過了。如果你說是遇見你以前,那你是對的,我這人確實隨和,隻要對方不嫌我沒勁,我跟誰過日子都是過;但現在我遇見你了,我已經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麽樣的,不是和你,我就不可能再感到幸福了。”秋辭還不知道席扉這麽能辯,而且他明白自己辯不過了。席扉能理直氣壯說出那些詞,愛,幸福,隻是這些詞就已經把他擊敗了。“……你剛才說‘首先’,其次呢?”席扉知道自己不能被秋辭繞進去,不能輸,因為秋辭是真的相信自己說的那些話,盡管那些話處處矛盾。“其次,我也不可能不介入你和我媽之間的事。還是那句話,就算不是我媽,我也得做點兒什麽;她是我媽,我更得做點兒什麽。你剛問我你最怕什麽,我也和你說說我最怕的。回來的路上,有一陣我突然開始害怕你會問我那個倒黴問題。”“……什麽問題。”“你和我媽掉水裏,我救誰。”秋辭像聽到一個荒誕的冷笑話,第一反應是意外,然後無奈地發笑:“我會遊泳,你不用救我,而且……”他話說到一半,改了道,“你救徐老師吧。”“而且什麽?”“……而且我這人一向是自生,所以不怕自滅。”席扉猛地握住他的手,“我會救你的。你們兩個我都救。”他總是這樣,以為自己是西西弗斯,多沉的石頭也敢用肩膀頂住。秋辭呼吸漸漸急促,“代價太大了,席扉,我也心疼你。”席扉握緊他的手,“還是那句話,走一步看一步。”半夜睡到一半,秋辭忽然醒了,發現身邊沒有人,摸一下被子,已經不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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