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也是人,是人就不能免俗。”“我以前問你為什麽會學這個專業、為什麽會幹這一行,你一直都不正麵回答。是因為大他者嗎?因為大他者說投行好、投行成功,其實根本不是你自己喜歡。”這下被逼問的換成秋辭。他沉默好久才承認:“是。”席扉翻過身,罩在秋辭上方,好看清他的眼睛,“你的大他者主要是你父母嗎?”秋辭被他盯得無路可逃,隻好閉上眼睛。他早就在心裏說過,席扉的遲鈍是最好的遲鈍,是眼睛看不到鼻子的那種故意失效的遲鈍。如果席扉真的想去看鼻子,他就一定能看到。“是。”“你為什麽還讓他們束縛著你呢?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初中那件事,還有你那麽小就自己出國上學,在國外被同學和老師欺負,所有這些事都應該是你父母負主要責任。什麽老師同學都是外人,真正對不起你的人其實是”“別說了,席扉。”秋辭不得不捂住他的嘴,“別說這個了。”從席扉嘴裏說出來的話,別像是在為徐東霞開脫。之後過了兩天就是十一長假,席扉回了老家。按理說他是老板,想什麽時候回老家就能什麽時候回。可他也像上班族一樣等假期,隻因為徐東霞還沒退休。秋辭沒有回去,理由是要加班。他想告訴席扉,加班多也是他幹這行的原因。讓自己忙起來,起碼讓自己顯得很忙,就不會讓自己覺得自己可悲和無能。原來連他都在自我凝視,替大他者時刻監視著自己,隻要醒著,就無法放鬆,而睡著了又總做噩夢。十一長假的第二天夜裏,秋辭正準備上床睡覺,竟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在電話裏問他:“你到底做什麽了?你和徐老師家的孩子是什麽關係?為什麽人家跑我跟前來和我說那麽難聽的話?劉老師和你兩個妹妹都在家呢,他們都聽到了!你讓劉老師怎麽想?承旗和承旖以後怎麽看你?秋辭,你趕緊回來,你必須要好好給我解釋清楚!”掛斷電話後,腦袋裏許久沒有出來的兩個小人又跳出來了,這次他們又達成難得的一致:一個說:“媽媽這幾年性格確實變溫和了。”另一個說:“是呀。”第92章 恨掛斷電話後,秋辭意識到自己是坐在地上。他知道應該站起來,一個成年人不應該坐在地上。但他竟然陷入僵直反應,就像當年被李斌緊緊抱住、被一隻手伸進校服褲子裏麵時的那種無能的、可笑的僵直反應!意誌僅剩一點兒對牙齒的統治權,秋辭用力咬了下自己舌尖,渾身一個哆嗦,終於能動了,從地上移到椅子上。他曾經問席扉,毀掉生活的通常是行為麻木的慣性還是一念之間,是生活本身的無聊還是其無常?他猶有一絲僥幸心理,心想:萬一不是席扉呢?就像之前被徐東霞偶然間發現那樣,本來就有那麽多漏洞,隨便哪個都比席扉親口告訴徐東霞的好。他給席扉打電話,剛撥出去就趕緊摁滅了。這麽晚了,打電話不正常,何況他們晚飯後已經通過話。他改成發消息:“你睡了嗎?”席扉的電話立刻撥過來,秋辭一頭栽進冷水裏。“秋辭……你還沒睡?”“沒有。”“我……我從老家回來了,正在路上。”“你在開車?”“……是,就快到了,你、你等我一會兒!”“嗯。你不用著急,慢慢開,我還不困。先把電話掛了吧,開夜車打電話不安全。”他平靜的聲音讓電話那邊的呼吸聲也漸漸緩和下來,“好。我開得不快……秋辭……”“有事回來說,先好好開車,注意安全。”“……嗯。”掛斷電話,秋辭看到窗玻璃上自己的映像。有一次兩人開車行在街上,也是夜晚,他不經意向右轉頭時,在車窗玻璃上和自己對視起來。之後他調整眼睛的焦距,往遠看,就看到窗外移動的夜景,往近處看,就看到在自己身後認真開車的席扉,看到席扉筆挺的鼻子和認真的嘴唇;如果讓眼睛完全放鬆,就看到席扉、自己和車外的世界半透明地疊加在一起。之後他就迷上玻璃上的他和席扉。不能是拉上窗簾打開燈後的玻璃,會映得太清晰,與鏡子幾乎無異;也不能是太薄的玻璃,會映得不夠清楚。他最喜歡晚上開了燈,但沒有拉上窗簾,他和席扉的形象以稀釋至百分之三十的濃度映出來,疊加在外麵被稀釋至百分之二十的世界。這樣的比例最佳。隻有把幸福稀釋到這個最佳比例,他才敢放心去感受。秋辭又調整眼睛的焦距,隻看自己。他眨一眨眼,玻璃上稀釋至百分之三十的秋辭也眨了眨眼;他忽然流出眼淚,而那個映像沒有流淚,才知道原來眼淚也在他不能承受的百分之七十裏。秋辭心裏輕輕地抽緊了一下,是不是不該胡思亂想了?應該想一想接下來該怎麽辦。可是接下來的場景早就已經在他的腦海裏規劃過無數遍了,他早就有了一個既定的劇本,無論演對手戲的那個如何反應,他的台詞早就已經定下了。席扉急匆匆地推門進來,看到秋辭呆滯地坐在椅子上,被自己進屋的聲音驚動得顫了一下,湖麵上破碎薄冰般的看過來,問他:“是你告訴徐老師的嗎?”盛席扉被他的眼神定在玄關了,“我媽,給你打電話了嗎?”“徐老師去我媽媽家了。”秋辭回答。盛席扉愣了一瞬,忽然感到強烈的失去的感覺,朝秋辭奔過去。秋辭下意識做出一個阻攔的動作,“你別過來了,你就站那裏……我們把該說完的都說完,就……”就什麽?就像這句話空缺的後半截,什麽都沒有。“別,秋辭,我們慢慢說清楚,你別先下定論。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席扉連動作都顯出請求之意。他怎麽還這麽說呢?秋辭心裏都有些不確定了,好心地提醒他:“徐老師沒告訴你嗎?我最開始接觸你們家,包括你和虞伶,都是沒安好心的。”他看到席扉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從進門時就看出來了,席扉的臉色白得嚇人,像是南方的返潮,把麵皮都泡發皺了。那雙總是神采奕奕的深邃的眼睛也扁平了,蒙了一層厚厚的悲劇色彩。秋辭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因為自己是一個如此可悲的人物,所以讓靠近自己的席扉也成了這種可悲的樣子。“席扉,就這樣吧,好聚好散。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你本來也不是同性戀”“我不是嗎?”席扉往前踏了兩步,“你現在還說這個……秋辭,你不能這麽說啊,我愛你,秋辭,我愛你。每次說‘我愛你’,我都是真心誠意地說出來的。我愛你。”秋辭就像一個失聰的演員,盲目地念誦已經背了一百遍的台詞:“我猜你以前肯定也了解過了,異性戀男人的同性性行為是很常見的,隻是一種情境下的行為偏差而已。你本質還是喜歡女人的,這一點其實很清楚。你不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不存在到三十歲才發現自己性向這種事。你隻是現在對我還有新鮮感當然,我們聊得來、三觀合,也是一個重要因素。但是人總是有生物基礎的,你的基因決定了你未來一定會再次發現自己還是和女人更合拍,這是早晚的事。現在正好是個契機,趁我們彼此還有好印象,趁我在你心裏還沒有完全變成一個壞人”“秋辭,你敢看著我說這些話嗎?”席扉已經走到跟前了。秋辭勇敢地轉過頭來,仰視他不該如此悲劇的眼睛,“席扉,別在我這裏浪費時間了。你已經在我這裏浪費了太多了。”“哦,是浪費嗎?我怎麽覺得跟你在一起的這一年半載是我最不虛度的一段時光呢?”席扉臉色悲哀地蹲下來,想去握秋辭的手,“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我們不能被過去困住”“過不去,席扉!那些事過不去!”秋辭從椅子上站起來,為了躲他的手而不住後退,貼到牆上,盡量讓自己別顯得太可悲,“是我過不去。”“你做過全身赤裸一絲不掛出現在一個公共場所的夢嗎?我幾乎天天做。”“就在那間教室。不是發生‘那件事’的教室和在美國的時候被老師同學排擠的另一間教室,是從頭到尾就隻有那一間教室!也不是跟李斌在那間教室後麵互相手x和被老師帶頭霸淩兩件事,是如果我沒有被老師帶頭霸淩就不會被所有同學排擠,如果我沒有被所有同學排擠我就不會抓著李斌那樣一個壞學生當救命稻草,不會他讓我幹什麽我就隻能幹什麽,不會有後來的輟學、出國、一個人在外麵生活、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沒有家、沒有任何人……席扉,我過不去,我一做噩夢、一有不開心的事就會想到以前,我就恨徐東霞……我本來都已經把你和徐東霞分開了,我看著你的時候都很少再想起她來了,你幹嘛非得和她說呢?我不是告訴過你嘛,別告訴她、別告訴她!你都答應了,你為什麽要騙我呢?”席扉想抱住他,被秋辭用力推開,“她把我安排在最前麵那一排,我自己單獨一排。每天一進教室、看到我那個孤零零的座位,我就覺得同學們在嘲笑我;在學校裏我都不敢多喝水,怕去廁所,因為從廁所回來又得再進一遍教室,又得在我那個可笑的座位上再坐下一次,我就覺得同學們又嘲笑了我一遍。頭一兩次我的作業發回來以後沒有批改,我還壯著膽子去找她,我說,老師,您沒有批改我的作業。第一次你媽媽就那樣輕蔑地嘲笑地看著我,就像扇我耳光一樣地在我作業上隨手寫了一個特別特別大的一百分,把我作業上的字都蓋住了,最後那兩條橫線把我的本子都劃爛了。我好笨啊,第二次還去找她,你媽媽就說,你不是挺厲害的,比老師知道得都多嗎?你還需要老師批改什麽?我那時候就知道自己錯了,不該去問,結果她還不依不饒,在課堂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又提這事,拎著我的作業本就像抖摟一塊抹布一樣,說,秋辭的答案比標準答案都正確,你給同學們念一下吧,讓同學們聽聽不用老師批改的作業是什麽樣的。從那以後我就養成一要公開發言就哆嗦的毛病。去美國以後屁大點兒的課都要做presentation,我一個單詞都說不出來。美國小孩兒本來就從小洗腦似的提自信、自信,他們一見我這樣的都要笑死了,全校的學生都認識我了。亞裔同學更嫌我丟人,嫌我坐實了中國人窩囊的印象。你知道就是這個演講怯場的毛病、就這麽一個小毛病,給我帶來多少痛苦嗎?我就跟《國王的演講》裏麵那個口吃國王一樣,一點兒一點兒地練、一點兒一點兒地克服……因為我不想認命啊,席扉,我雖然小時候很倒黴,我雖然碰見你媽媽那樣的老師,但是我還是想好好地生活,我還想能跟別人一樣完成了作業就能站在講台上當著同學老師的麵展示出來,能像正常人一樣去麵試、找工作,我不想讓你媽媽真的毀了我、毀了我的人生。可是太難了,太多太多這樣的事了,我克服了怯場的毛病,還有無數的毛病等著我去克服,我好累啊,我快要累死了……你讓我怎麽過去呢?我怎麽可能不恨她?我怎麽可能不恨徐東霞、不恨你呀!”“你知道我最恨徐東霞什麽嗎?我最恨她毀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美好期待。從她開始,我知道這世上有壞人、有沒來由的惡意;知道老師不全是值得尊重的;知道大人也會犯錯;後來我又漸漸明白其他科目的老師雖然喜歡我,但其實他們都知道徐東霞在排擠我,他們隻是不想為了一個兩三年以後就畢業的學生而得罪要共事幾十年的同事,他們以為課下對我友善一點兒就是補償;我還知道徐東霞敢那麽對我,是因為她看出來我不敢告訴家長,即使告訴了,我的爸爸媽媽也不會站在我這邊……為什麽是我呢?我真的想了好多年啊,每天每天地想,總算想明白,不是因為我做錯了,也不是因為我更懦弱、更沒出息。你媽媽欺負我,隻是因為我最好欺負。”席扉也哭了。他也知道了,原來他的母親是這樣的惡人。秋辭從席扉身旁繞過去,走出門,不忍心再看他流淚的樣子。席扉也要恨他了。他剛剛就像徐東霞一樣,他也破壞了席扉心中的美好的世界。是不是人長到一定年紀就要被迫明白一些事,比如世界不是書裏寫得那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比如努力往往沒有回報,比如父母並不是完美的超人。比如爸爸媽媽沒有像他愛他們那樣地愛他。第93章 你會握住我的手嗎秋辭剛走出門就被席扉抱起來,雙腳離了地,像一件貨物被一副機械手臂夾住,不容抗拒地從屋外移到屋裏。席扉以前也這樣移動過他。那是他羨慕席扉炒醬料炒得香,也想試一次,豆瓣醬掉進熱油裏,瘋狂地迸濺,燙得他哇哇直叫,同時拚命翻動炒勺,怕把醬料炒糊。席扉當時正在旁邊扒蒜瓣,聞聲衝過來,就像現在這樣雙臂在他身上一環,把他抱起來,再一旋身把他放到遠離灶台的地方。他那會兒暈乎乎被換了個位置站,反應過來時,席扉已經扭頭朝向鍋那邊,利索地翻炒幾下,關了火,轉過頭笑著對他說:“火太大了。”那時候他對著席扉的笑臉愣神,還感覺到席扉平時習慣用來炒菜的左手一直環在自己腰上。真恨他!哪怕他稍微壞一點點,就一點點,自己現在也不用這麽痛苦。席扉仍堅持所有問題都能解決,而秋辭在心裏一條一條反駁。他們說了好多話,席扉用嘴巴說,秋辭在心裏說,誰也說服不了誰。全都是白費。“別說了,我頭太疼了……”秋辭實在受不了,捂著額頭向意誌力非凡的席扉求饒。席扉臉色淒惶得好像吃了敗仗,鬆開手,放秋辭逃進臥室裏。秋辭一進屋就鎖了門,應該是第一次用這個鎖。他撲到床上,頭痛欲裂。這也是他不愛哭的原因,哭一次太累了。一個成年男人,趴在床上哭得喘不過氣,哭得心律失常,太可笑了。過了很久,不用被子堵著嘴也不會再發出抽噎了。秋辭從床上爬起來,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沒有聲音。打開門,外麵沒有開燈。秋辭走出臥室,來到客廳,打開燈,慢慢地環視,他和自己一起吃飯工作的長桌,他和自己坐在一起看電影的沙發,他回家晚時一邊換鞋一邊大喊“今天吃什麽好吃的”的玄關,他澆水時聽見自己出來便直起身轉頭朝自己笑笑的陽台,都沒人。秋辭轉身回到臥室,找出一條心儀的長繩,然後拖著椅子來到那個吊環下麵,踩著椅子把繩子穿過去,打好結。等他從椅子上下來,席扉在後麵輕聲喊他:“秋辭。”秋辭本來像在夢遊,噩夢驚醒般的在心裏驚叫了一聲,嚇得渾身錯亂地跳著轉過身,看見他還在這裏。“你有病啊!你還待在這兒幹什麽!”他剛才有多受驚,這會兒就有多憤怒,“剛才我走你不讓我走,我讓你走你也不走,你到底要幹什麽啊!非得等我真的恨你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嚇唬你,我剛才在廁所,聽見聲音……”“我恨你!”席扉的臉像被狠狠擰了一把,快被擰出眼淚,“可那不是我的錯啊……你不能就這麽判我死刑……”“恨你!”“秋辭,我愛你。”“我恨你!”席扉用手去抹自己的嘴唇,想讓它們不要再發抖了,可是他的手也在抖。“秋辭,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那三個字,你說一次讓我聽一聽行嗎?就一次”“我恨你!”席扉委到牆上,秋辭衝過去用力推他,把他當成敵人、當成徐東霞的寶貝、當成徐東霞那樣地推搡他、打他,席扉也不還手。隻有席扉不會還手。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隻有席扉被他打時不還手。所以他隻打席扉。秋辭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席扉忙抱住他的胳膊,抱得死死的,再一次提醒他,席扉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掀到地上,卻連擋都不擋。“放我走吧,”秋辭在席扉懷裏苦苦哀求,“這事無解的,席扉,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出路。”這是一個死胡同,它的出路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堵死了。他們什麽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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