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一直都知道,我們都被課本和故事騙了。父母愛子女不是天經地義的,父母會因為各種原因收回他們的愛;子女對父母才是……所以我永遠都不會怪你心裏惦記著徐老師,就像你永遠都不會真的記恨徐老師傷害你……因為這本身就是不講道理的事……一切早在我們出生的那刻起就已經注定了。”席扉的語氣也變得濕漉漉的了,說:“秋辭啊,我要被你說哭了……”秋辭朝他張開雙臂,神色如月光聲音如流水,“那趕緊讓我抱抱你吧。”就像他以前難過時,席扉總這樣溫暖地抱著他。第104章 席扉出櫃2/2兩人各自回到那臨時的住處,抱著手機聊到天將明時才睡去。第二天,秋辭又延了一天假,開車接上席扉去了席扉父親的住處。他照例等在外麵,席扉獨自上了樓。張阿姨來開的門,一見他就嚇了一跳:“呦!臉色怎麽這麽差!怎麽瘦成這樣了?病了還是怎麽?”席扉在客廳的鏡子裏看到自己憔悴蠟黃的臉,訕笑地摸摸亂長的胡茬,隨即在鏡子裏看見父親從臥室裏慢吞吞地出來,心疼地看著自己。父子倆麵對麵坐著,父親坐沙發,兒子搬個板凳坐茶幾對麵,就像他們曾經下棋時那樣。父親再一次忍不住地歎氣,抖著手執起泡了苦丁的茶壺給兒子續水。席扉忙要接過來,被父親的另一隻手輕輕拂開,顫巍巍幫他把水續滿,說:“你爸這點兒活還是做得了的。”又說,“你多喝水,苦丁茶敗火。”席扉發炎脹痛的喉嚨頓時更加酸脹起來。他給父親講自己和秋辭的事,跳過秋辭曾經想報複那段,直接講兩人如何互相理解又誌趣相投。父親問:“他來這兒包餃子那會兒……”席扉羞愧地承認:“那會兒已經在一起了。”老父親發愁地皺眉,還是沒法理解兩個男人是如何“在一起”。席扉忐忑地等著。父親不像母親。在母親麵前,他幾乎插不上話,隻有聽的份兒。那些話統統刺耳,所以他沒法和秋辭說。那些不堪入目的用詞,他沒法在秋辭麵前複述出來。但是在父親這裏,幾乎都是他在說,父親聽著,而更多的時間,爺倆就是對坐著一起沉默。過了很久,父親問:“聽你剛才的意思,你們倆是住一起了嗎?”“是……”“住哪兒?”“他家。”“你搬家了?”“是……”過了好半天,父親說:“哦……”席扉知道父親是不敢再往深裏問了。又過了很久,父親又問:“他家裏頭知道嗎?”席扉就把秋辭家裏的大致情況說了一遍,包括在酒店包間和大堂裏的那一幕。他一邊不恥自己在父親麵前耍心計,一邊說秋辭從小到大有多不容易,又有多努力,“他這麽多年都是靠自己,從十三四歲起就一個人過了,還是在國外……一個人學習認真、工作也認真,真的吃了很多很多苦。他雖然比我小幾歲,但是比我成熟,也比我心細,什麽事都能想在我前麵,有時候我自己還沒覺著呢,他就能想到我是不是累了、是不是有壓力了,就想方設法搶著幹家務,讓我多休息。其實他工作比我累多了,但他就是那種性格,永遠能想到別人……爸,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善良,我小時候就知道逮這個逮那個,他從小就知道喂沒人要的小狗小貓,還救過受傷的小鳥,小鳥死了還流眼淚,給埋起來做個小墓……他真的太好了,我們一起出門走路,他看見地上有蟲子都繞一腳,不踩上去,晚上看見一隻螞蟻都擔心它是不是迷路了……爸,你說這麽好的人這世界上多嗎?我是有多幸運才碰上這麽一個……”老父親像是聽不下去了,忙“嗯”兩聲讓他別再繼續沒完沒了地誇下去。過了一會兒,老父親說了一句:“之前他上家裏去過一趟,和你媽一起吃了頓飯,沒看出什麽……不過上次過來包餃子那次能看出是個脾氣好的人……”但是父親馬上又問:“但是你媽她……怎麽說他跟咱家有仇?”席扉語塞了。這時他才理解為什麽秋辭對自己唆使虞伶退婚的事如此耿耿於懷。“是我媽和他之間……”席扉磕磕絆絆地說那些事,本來把李斌誘騙秋辭那段略過去了,但說著說著又跳回去,把那些事說給他爸聽。老父親聽得直皺眉頭,問:“那是他多大的時候?”席扉一直沒敢細算過秋辭那段時間的年齡,但其實心裏早有答案:“他上學早,那會兒是十二。”像有什麽寶貝的東西掉地上了,趕緊撿起來,捂進懷裏。“!還是小孩兒呢!”老爺子皺起眉頭。席扉抬起頭,認真地替秋辭解釋。秋辭十二歲時犯的一個錯誤,被批判成重罪,第一次有人為他申訴。“爸,他不是品行不端,他是年紀太小、太單純、太容易相信別人。他家裏管得嚴,結果該教的不教,那方麵他什麽都不懂,也實在是年紀太小了,才上了別人的當。他到現在都很後悔那會兒輕易被人哄騙了,犯了錯,但是這不公平,他那會兒那麽小,犯了錯應該是教育,哪能一棍子打死?所以不能怪他怨我媽,我媽把事鬧太大了……我上學那會兒學校裏也有早戀鬧出格的,老師都是壓著不讓傳閑話,怕影響學生名譽,影響學生大考,可是我媽她……你說她是不是處理得欠妥當?更何況我媽是一直對他有意見,完全是遷怒!她帶著全班孤立秋辭!……爸,你想我從小有多少玩伴?你小時候也有小夥伴,是不是?可秋辭都沒有!就因為我媽的態度,學生們跟著老師學,就一起排擠他、笑話他、欺負他!他本來是好學生啊,認真學習、熱心幫助同學,怎麽能那麽對他呢!”“唉,你喝口茶,敗火。”老父親把茶壺往前推推。席扉這才意識到自己太激動了,喝了口茶水。這茶入口極苦,但下咽時十分清爽,將他喉嚨裏的燥熱都澆滅了。咽下後,口腔裏返回一股甘甜,像極了秋辭和他講的幹紅的回甘。席扉將一杯苦丁一口一口喝完,最後嘴裏隻剩下甜。“爸,虞伶退婚確實和秋辭有關係,但我可以發誓,秋辭絕對沒有做任何不應該的事!他隻是提出一些正確的建議、指出一些我們以前沒看到的問題……不能說是因為他我們才退的婚,隻能說是他指出我和虞伶不合適,要是當初沒有他,我和虞伶硬結成一對,未來的日子也很難過舒坦。”對於這一點,父親十分認同,“那是,退婚的事不能怪人家。”又說,“別隨便說發誓,那種話不好。”席扉喉嚨裏又有那種酸脹感了,看著父親被疾病折磨過的臉,艱難地說:“但是他心裏特別過意不去,老覺得是因為他……才讓你進了醫院……”說到這裏,席扉也感到羞愧了,好像他也成了害父親生病的禍首之一。老爺子倒是愣了一下,就像曾經教育他不要打擾蟬蛻皮那樣的語氣,說:“這就是趕巧了,可不能什麽都推到人家身上。”秋辭在樓下焦慮地等著,腳不停地搓地,一抬頭看見席扉扶著父親從樓裏出來,後麵還跟著張阿姨。席扉有些激動地朝他晃了晃,張阿姨體貼地從他手裏接過老爺子的手臂扶著。席扉跑到秋辭跟前,說:“我爸說他去跟我媽打聲招呼,讓張阿姨先照顧她。”秋辭微微睜大了眼,聽見席扉說:“然後我今天跟你一起回家!”第105章 秋辭長大了有關那天後來的事,席扉一直不太好意思和秋辭聊,太丟人。那天,秋辭陪席扉送父親和張阿姨過去。席扉本來叫了舅舅去家裏照顧徐東霞,但他們進門時,舅舅不見了蹤影,隻留下一個尿急下不來床的徐東霞。因為母親太著急,席扉就沒讓母親拄拐杖,直接把人背起來。徐東霞臃腫地趴在兒子背上,把席扉都襯瘦了,一出屋看見張阿姨,頓時破口大罵。幾人都是吃了一驚,席扉最難堪,忙加快腳步把母親塞進洗手間。秋辭站在張阿姨和席扉父親的後麵,視線被擋住一部分,但聽得分明,恍然在徐東霞剛剛的叫罵聲裏聽出多普勒效應。這是席扉最不理解的事之一,他的母親,一個人民教師,怎麽竟能說出那些話呢?那些不堪的詞竟是從他母親嘴裏說出來!徐東霞從洗手間出來後,席扉不敢耽擱,忙又把人背回臥室。父親也跟進去,關上門,企圖把從徐東霞嘴裏吐出來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詞擋住,別被外麵那兩個人聽到。席扉覺得太丟人了。他竟然也有嫌親生父母丟人的那天。這時他忽然明白秋辭為什麽怕被自己看到和父母的相處,他終於親身體會到秋辭曾經感受過的那種身不由己的難堪。這時他又了悟了,剛剛為什麽秋辭執意要陪自己上樓。秋辭明明那麽害怕“徐老師”。秋辭是怕席扉像自己曾經那樣被雙親同時圍剿。即使他知道席扉的父親不是徐東霞,也不是自己的爸爸媽媽,但是他自己吃夠了那種孤立無援的苦,不希望有萬分之一的概率讓席扉嚐到一點點。席扉的父親同樣舍不得席扉受苦。他把兒子趕出去,自己和徐東霞說。張阿姨剛剛被罵得受不了,躲廚房去了。席扉和秋辭緊緊握著手,聽門裏斷斷續續傳出來的聲音。徐東霞罵席扉父親老糊塗,說他想斷子絕孫。一直都是徐東霞喊叫,這時席扉的父親第一次抬高了嗓門,怒罵道:“你還知道那是你兒子!你看你都把孩子逼成什麽樣了?”這是席扉第二次聽見自己父親發火,第一次就是腦溢血那回。他趕緊衝進去勸慰,秋辭也緊張地聽著,聽到老父繼續罵,聲音比剛才更清楚:“席扉工作不要了?生活不要了?一天到晚就守著你!你這一天天的和孩子鬧什麽!席扉是鐵打的嗎?你這麽一天到晚地折騰他!你看孩子那嗓子都啞成什麽樣了,你就聽不出來?你平時生怕他餓著了、冷著了,少吃一口、少穿一件你都著急,這會兒你倒不心疼了!”“還有,以後別讓我聽見那個詞!我的孩子好得很!席扉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有沒有孫子那是以後的事,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相信席扉自己有主意!”徐東霞試圖反抗:“你少在這裏充好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小算盤!你就是想哄著席扉,讓席扉以後跟你親!你這麽縱著他,以後他後悔了要恨你的!”老爺子接著罵:“徐東霞,原來你也知道孩子現在被你鬧煩了,那你怎麽還不消停?你就是個傻子,自以為聰明、實際糊塗了一輩子!你以為你比別人都厲害啊,什麽事都輪得著你來做主?之前那都是我們讓著你,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上外麵去你看誰讓著你!你可好,誰對你好你就對誰不客氣!你覺得你後半輩子是指望誰?你娘家人?我那個大舅哥?你現在瘸著腿,連個廁所都去不了,席扉就讓我那大舅哥過來待一會兒他都待不住,你還想指望他?還是你想指望你那兩姐妹?她們倆要指望得上,今天你怎麽不叫她們過來伺候你?”“席扉都這麽大了,他比你有本事,也比我有本事,他用不著你來幫他安排!我也不希望席扉跟我一樣,非得等老了、快死了,才想著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我看你要是不改這個臭脾氣,遲早把席扉也氣跑!你信不信,你再這麽鬧下去,席扉早晚也要受不了你!我看你到時候怎麽辦!等你老得下不來床了,你看誰還願意背你上廁所!”徐東霞終於偃旗息鼓了。席扉扶著父親從裏屋出來時,裏麵安安靜靜的,再也沒有罵街的聲音。席扉還願意相信母親是被父親提醒了,讓她看到自己的痛苦。而秋辭則更相信是徐東霞被提醒了自己以後可能會老無所依的可怕處境。當然秋辭知道席扉不可能讓自己母親老無所依。但徐東霞不知道,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地了解過自己這個優秀的孩子。她隻知道席扉是她最大的驕傲、是她最好的成績,是她的歲月、她的辛勞、她的一切;而除去“她的”,席扉到底是誰,她從來都不知道。而最讓秋辭稱奇的是老爺子從屋裏出來時完全不像是生過氣的樣子,讓他在心裏暗暗感歎,果然還是多年的夫妻更了解彼此。老爺子已經完全掌握合徐東霞打交道的秘訣。不過是欺軟怕硬而已。老爺子讓他們趁路上車還不多,趕緊回家。他們剛走出門,秋辭讓席扉在門外等一會兒,自己跑回席扉父親跟前,問他:“您信我對席扉不是存了壞心嗎?”父親說“信”。“剛才,他媽罵街的時候,我看見你看席扉的眼神兒了……”老爺子又變回曾經那個老實訥言的男人了,嘴裏躊躇好久才含糊地吐出來:“你心疼他……就挺好……還有就是,他媽以前做了不少錯事,真不應該,我替她跟你說聲對不起……希望你別因為這個,怪席扉……席扉是好孩子,他對你……也是真心的。”秋辭深深地給席扉父親鞠了一躬,趁彎腰時抹了下涼涼的、濕漉漉的鼻尖。上車前席扉悄悄在他耳邊說:“我爸說他生病那事跟你沒關係。”但秋辭還是想道歉,也想道謝:謝謝他解了自己一個大大的心結,謝謝他救了席扉,謝謝他是席扉的父親。秋辭站直了身子,對席扉的父親說:“您保重身體!”老爺子憨厚地笑了,還帶了些不情之請的羞訕,“你們也是,天冷了,注意保暖……還得麻煩你最近多關心席扉,他不愛喝熱水,我放你車裏的苦丁能敗火,得麻煩你經常提醒他多喝茶水、少吃辣的。”秋辭用力點頭,“我提醒他。”他走到門口,席扉已經不放心地回來了,老爺子也送了出來,對他倆說:“還有,少熬夜,熬夜對身體不好。”席扉笑了,假裝得意地對秋辭說:“聽見了嗎?我爸也這麽說,熬夜對身體不好。”本屬於席扉的神采在這一笑裏回到席扉的眼睛。秋辭開車帶席扉駛出這座城市,就像席扉曾經帶他從室內走到陽光下,帶他從冬天來到春天。第一次開這條路時沒有覺得是在逃離什麽,也沒有覺得身後有什麽黑乎乎的龐然大物在追著他。他想起最後一次在夢裏想逃開徐東霞,那時徐東霞提著一桶狗血追他。在那個夢裏,徐東霞沒有追上他。他再也不是一見徐東霞就雙腿雙腳使不上力氣的沒出息的模樣。在夢裏,他比徐東霞高、比徐東霞壯。他在自己的夢裏跑得飛快。第一次,徐東霞在他的夢裏老了。第一次,秋辭在自己的夢裏長大了。第106章 秋辭認識席扉後的第二個春節席扉回家以後狠狠地病了一場,甚至有兩天下不來床,全靠秋辭照顧。席扉對此挺過意不去,覺得自己給秋辭添了太多麻煩,讓秋辭浪費那麽多假期,回家以後還要日日加班到深夜,秋辭甜蜜地罵他“傻瓜”。他們時不時從席扉父親那裏知道一點兒徐東霞的近況。張阿姨幫忙介紹了一個保姆,結果徐東霞挑三揀四把人氣跑了,換了第二個,相處得也不好。徐東霞說是張阿姨故意給她介紹不行的人,非要自己找。她在網上勞務市場通過中介找了一個保姆,席扉父親去看望過她一次,家裏已經亂得不像樣子,地上的汙漬都發黏了,走路粘鞋底。他去那會兒,鍋裏剩了半鍋稀飯,保姆熱一熱就要充作下一頓。還是老爺子不忍心,拄著拐杖去買了些水果和熟食放冰箱裏,又炒了兩個菜給徐東霞吃。用老爺子的話形容就是,這輩子沒見她那麽饞過。老爺子說要不然再換一個,可徐東霞堅稱自己找的保姆最好。她非要打碎牙往肚裏咽,別人也實在是攔不住。席扉和秋辭著實忙了一陣,這期間席扉的公司搬了家,搬去一個更大的辦公室,秋辭則又接了一個新項目,應酬也跟著多起來。秋辭的新工作似乎是降級了,公司名聲於之前相比,簡直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客戶也從那些能上市的大公司變成微小型企業。秋辭自己卻挺滿意,除了時間比以前更自由、工作上更有話事權以外,現在的工作還讓他覺得更符合金融的初衷,讓他逐漸感受到席扉所說的除錢以外的工作的意義。臨到年底,秋辭的應酬越來越多,經常不可避免地要喝酒。每次散了場,秋辭就給席扉打電話,用微醺後的愉快語氣報告:“席扉同誌,很抱歉地通知你,我今天一不小心又喝酒了!”席扉同誌接到報告後就去接他,如果不是太晚,兩人就開著車去市郊兜一兜風,聽著廣播裏的音樂,和旁邊的人說著話,別提有多愜意。秋辭不酗酒了,但還是饞酒,每次開酒櫃都摸摸那瓶瑪歌,就像他總蹲地上摸摸他那兩株花的葉子,盼著它們發芽開花。席扉如今也懂了,和他一起算日子:一五年的瑪歌,陳十年才到適飲期,他們還要一起等三年呢。三年,這個時間標度在席扉心裏引起些甜蜜,他既喜歡它所象征的長,又嫌它實際上太短。“等這瓶酒開了,我再送你一瓶新的,好不好?”席扉問秋辭,“送你一瓶更禁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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