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辭趕到以後,看見一大一小隔了老遠站在小區門口。承旗像是把門衛當成依靠了,同時提防著席扉。小姑娘一見親哥哥來了,頓時兩眼淚汪汪,想湊過去又自知犯了錯誤,不敢亂動。席扉則是一臉的哭笑不得。秋辭彎腰仔細看看承旗,就是被嚇著了,沒受傷也沒受罪。席扉說:“你趕緊幫我證明一下,我不是拐小孩兒的。”這下秋辭也哭笑不得了,向妹妹介紹:“這位是盛叔叔,哥哥最好的朋友。”又對承旗說:“媽媽知道你來找我了,急得不得了。我現在要給她打個電話報平安,好嗎?”小姑娘乖乖地點點頭。秋辭撥出電話把手機舉到耳邊時,承旗小心地拉住他的另一隻手。秋辭低頭看向自己被牽住的手。他對電話那頭簡單地安撫幾句,然後把手機拿遠,小聲問承旗:“想和媽媽說話嗎?”承旗大概是不常被成年人詢問意見,尤其剛剛犯了重大錯誤,受寵若驚似的,想了想,搖搖頭,“我想和承旖說話。”秋辭代為轉告,然後把手機遞給承旗。承旗聽見自己雙胞胎姐妹的聲音,頓時哇哇大哭,把這一路的坎坷和委屈都倒了出來:“……充電寶怎麽能不出電呢!……”等手機終於回到秋辭手裏,他向母親申請別立刻把承旗接走,讓她在自己身邊多待些時間。媽媽當然不願意,已經動身要來北京了。秋辭說:“如果她見到你就能變好,為什麽還要離家出走呢?為什麽要來我這兒呢?”媽媽被他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最終妥協了。秋辭又說:“也別責備承旖,她們已經知道錯了。”掛斷電話,秋辭問承旗:“餓不餓?想去吃飯還是想去我家裏休息?你知道你跑錯地方了嗎?我已經搬家了。”承旗又開始抽噎,也不答話。秋辭又說:“要不去我家裏先吃點兒東西,然後睡一覺?”小姑娘終於點點頭,拉著的那隻手一直沒有鬆開。秋辭用另一隻手把承旗放地上的書包拎起來,沒想到還挺重,笑著問承旗:“你是把課本和練習冊都帶來了嗎?”席扉讓他專心領著孩子,自己把書包接過來。這時承旗看了他一眼,說:“叔叔對不起。”席扉剛才就想說了:“也叫‘哥哥’吧!要不顯得我占你哥便宜似的!”秋辭暗暗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讓他在小孩子麵前穩重點兒。可一進家門就還是暴露了。現在小孩子真早熟,承旗看席扉的眼神立馬變得和之前不一樣,好奇又警惕的樣子。席扉在廚房裏小聲跟秋辭說:“這是又把我當拐x人口的了,覺得我把她哥給拐了。”秋辭用胳膊肘一個勁兒杵他腰上的癢癢肉,讓他隨便做個不辣的菜,再炸個脆皮鮮奶,冰箱裏正好有之前沒用完的脆皮鮮奶的奶凍。承旗捧著水杯坐在沙發上,秋辭也坐過去,準備演好知心哥哥的角色。他剛醞釀好,承旗倒先有了問題:“哥哥,為什麽充電寶磕碰得厲害了就會壞?”剛剛席扉幫承旗檢查了一下她耿耿於懷的充電寶,說可能是一路上跟書包裏的其他東西磕磕碰碰,給撞壞了。秋辭隻好先給她解惑,然後問她:“為什麽離家出走?”因為馬上要小升初考試了,媽媽情緒過於緊張,影響她們備考了,想讓媽媽冷靜一下,也是給自己一個喘氣的機會。“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過來,承旖沒來?”“得留一個陪媽媽,要不媽媽就瘋了。”嗬,這用詞,出言不遜。秋辭忍不住揉了下小姑娘的腦袋,沒敢真使勁,因為辮子梳得太整齊了,奔波了幾百公裏都沒亂。“誰給你梳的辮子?”“媽媽。”忙又補充,“不是我們自己不會,是媽媽嫌我們梳得不好。”秋辭仔細研究了一下小姑娘的辮子,確實編得有點兒複雜。他站起身看眼承旗的手機,已經充好電了,拔下來遞給承旗。小姑娘們竟然知道她們沒身份證不能買火車票,還知道不能在網上約車,會被媽媽查到記錄。“你不怕出租車司機是人販子嗎?或者臨時起意要綁架你,找家長要贖金?”“我上車前給車牌號、司機證件都拍了照,而且全程給承旖發消息。她裝病翹課了,在醫務室能拿著手機。”“挺嚴謹啊,隻是沒料到百密一疏,手機發消息太頻繁給耗沒電了,提前充滿電的充電寶也給壞了。”承旗的小臉上露出懊惱又慚愧的表情。這時席扉端著一盤餃子出來了,秋辭知道他偷懶了,煮的凍餃子,甜品還沒做就已經摘了圍裙。席扉坐到秋辭旁邊,說:“想看你怎麽教育小孩兒。”秋辭又用胳膊肘杵他,讓他給承旗留點麵子。承旗餓壞了,吃起餃子就不說話了,兩個大人在一旁咬耳朵:“現在的小孩兒真不容易,小學就這麽大壓力。”“也不是所有小學生都這樣吧,我覺得主要是我媽媽的責任。”“你剛才跟孩子說‘百密一疏’,小學生能聽懂嗎?”“怎麽會聽不懂?我妹妹可聰明了!剛剛承旗還問我是不是覺得她和承旖‘有勇無謀’。”承旗一邊吃餃子一邊偷覷他倆。小姑娘第一次來大城市,也是第一次出來“放風”,想看看祖國的首都長什麽樣。秋辭替她向媽媽申請,一開始是用的免提,電話那頭猶豫半天,問:“讓承旗住你那兒嗎?你那兒還有多餘的房間嗎?”“有,還有一張折疊床,展開了和普通單人床沒什麽兩樣。”可媽媽那邊還是猶豫,費了半天勁才問出來:“那徐老師家的孩子這兩天會去你那兒嗎?”秋辭聽明白了,媽媽是怕自己和席扉兩人搞同性戀對承旗產生壞影響。他立馬關掉免提,拿著手機去了另一個房間。席扉坐不住了,怕秋辭他媽又說讓秋辭難受的話。小姑娘眨巴著眼睛看他一會兒,說:“盛哥哥,你去看看我哥哥吧,我怕他跟媽媽吵起來。”席扉在心裏讚了一句:“這孩子果然聰明!”起身追進屋裏。秋辭正一臉嚴肅地打電話,看見他進來隻是抬了下眼皮,又落回去,繼續說著:“今天是席扉第一個找到承旗的,是席扉開車帶我們回來的,這會兒承旗在吃餃子,也是席扉做的……我們會給承旗什麽壞影響呢?媽媽,你別嫌我說話難聽,讓承旗看看正常的伴侶之間是怎麽相處的也挺好的,了解一下有責任心的好男人在家裏是什麽樣的,長長見識……以前爸爸是這樣,現在劉老師也是這樣,孩子丟了才知道關心一下……你希望承旗和承旖心目中的戀愛結婚就是你和劉老師那樣嗎?你希望兩個女孩子長大以後也像你一樣因為能幹就把一切大包大攬,結婚了也孤立無援,就這麽辛苦地過一輩子嗎?”席扉走過去輕輕碰碰秋辭的胳膊。電話那頭像是安靜了。席扉低下頭把耳朵湊過去,明目張膽地偷聽。秋辭本來臉上繃得鼓皮一般,被他鬧得鬆弛了些,重新打開免提。秋辭的媽媽沉默了很久,說:“你說得有道理……”又過了半天,說:“聽你的意思,徐老師家的孩子”“席扉,盛席扉。”秋辭糾正媽媽的話,“他叫盛席扉。”“……嗯,席扉,他人不錯,你們過得也不錯,我挺高興的……承旗這次也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我很過意不去……但我還是想拜托你們一件事,就是,你們兩個,在承旗麵前可不可以不要太……秋辭,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承旗畢竟還小……”秋辭輕輕地翻了個白眼,“媽媽,我開著免提呢,席扉就在旁邊聽著。”電話那頭頓時又安靜了。席扉忍著笑又碰了碰他,秋辭緩和下語氣,“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們會注意的。你放心,同性戀絕大多數都是天生的,不傳染。”“嗯,我知道……其實,我最近找了一些書,對那些,稍微了解了一些……”秋辭臉上顯出動容。“秋辭,媽媽想問問你,你是天生的嗎?還是……因為你初中那件事”“不說這個了。”秋辭再次打斷母親,語氣比之前都硬,“不提那些事了。”電話裏又沉默許久,媽媽問出最後一句:“秋辭,你怨我和你爸爸嗎?”這是漢語唯一的欠缺,說得太簡略就會丟了時態。是曾經怨過嗎?還是依然在怨呢?“別想這個了,媽媽,都已經過去了。”秋辭回以嚴謹的完成時。之後秋辭請了假,席扉也給自己批了兩天假,次日一早帶著承旗去看升旗儀式,之後又遊了頤和園。他們本打算第二天再帶承旗去爬長城,但是媽媽那邊實在是受不了了,不停地打電話發消息來問,讓秋辭有點兒吃不消。最重要的是承旗也想家了,想承旖,想媽媽,承旖也想她。他們沒讓媽媽來接,自己開車把承旗送回去。秋辭看著妹妹承旗一路歡笑地和妹妹承旖擁抱到一起,媽媽左手一個右手一手攬住她們,讓他不由微微濕了眼眶。媽媽和劉老師請他們進屋坐,秋辭推卻了,說還要去席扉父親那邊看看。他衝依依不舍的承旗和承旖擺擺手,轉身和席扉一起離開了。第109章 全文完(73章前麵添了一部分,和這章有一丟丟關係,可以清緩存看。)兩人在席扉父親那邊吃過晚飯才走,城市已經點起燈。席扉和那些匆忙往家趕的司機不同,他開車開得包容謙讓,還能騰出時間往右看一眼:秋辭微微偏著腦袋仰靠在椅背上,眼神帶著飯後的饜足,街邊招牌的彩光和前方車尾燈的紅光在他臉上輪番上色,卻染不透他淨白的臉。秋辭慣有這種局外人氣質,不是因為他冷漠,而恰恰相反,是因為他感情過於充沛,需要用克製以自保,防止過度的激情將他燃盡。席扉知道自己是少有的、甚至是僅有的那個能看到澎湃的激情從秋辭靜物般的軀體中迸發出來的人。秋辭對兩個妹妹說話都要藏起五成以上的溫柔,隻有席扉被秋辭百分百溫柔以待。席扉問過秋辭,羨慕妹妹們嗎?秋辭想吃脆皮鮮奶,所以當然是羨慕。所以潛台詞是:“嫉妒嗎?”秋辭說他不嫉妒。媽媽曾經是失敗的媽媽,而他已經確鑿是個失敗的孩子。現在有承旗和承旖幫助媽媽,母親和孩子相互監督敦促、共同進步,這就是最好的結局。好的結局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這其中有兩樣半不由秋辭自己做主,所以不嫉妒。秋辭給席扉講自己媽媽生長於一個怎樣冷漠的家庭,姥爺在省會上班,薪酬優厚,媽媽考上省會的大學,周末找姥爺要生活費,二十公裏的路,大巴車票要兩塊,姥爺給她十一塊。十塊錢是生活費,一塊錢是十公裏的車票錢,剩下十公裏要媽媽自己走回去。所以媽媽這輩子咬牙切齒要做一名優秀的母親,可她不會,隻是笨拙地學。所以秋辭不怪她第一場實驗失敗了,人很難一下子就掌握自己沒見過的東西。他隻惆悵這綿延不絕的因果。一切都有緣由,連徐東霞都有緣由。因為她生在極度重男輕女的家庭,因為她是長女,因為……這是秋辭最恨這世界的地方,連作惡者都有緣由,而被害者卻可以無緣無故被害。因為曾經被父母家暴,所以長大後把巴掌揮向自己的孩子;因為幼時被雞奸,所以長大後用同樣的方式去對待另一個孩子;因為同組學長不好,所以就對新來的學弟不好;因為今天上司吆五喝六,所以下班去吃飯時也對服務員挑三揀四。秋辭很高興自己跳出了這個“惡”的傳遞鏈,他逃出了這種命運。他不僅僅是受害者,也是幸存者,更重要的,是他沒有成為徐東霞的“惡”的繼承者。徐東霞曾經施加在他身上的那些惡將從此失傳,永絕於這個世界,他和徐東霞徹徹底底地分道揚鑣。他請席扉做好準備,因為他要點評徐東霞了:“被大他者徹底操控的失語者,一言一行都是執行大他者的命令,甚至由大他者的奴隸變為其幫凶。”席扉無奈苦笑,虛心地請秋辭講下去。“你要慶幸你是一個男孩兒,你之前的那些幸福都是建立在這個前提之下。”秋辭言簡意賅,把席扉也剖開了,“如果你生來是個女孩兒,你可能就會變成第二個徐東霞……當然也可能不會,你有一個那麽好的爸爸,但總歸不能那麽幸福。”席扉舌底有些發苦,無奈他這麽心狠。可是秋辭自我剖開時毫不手軟,如今他也這樣剖自己,是因為他不再把自己當成外人。“大他者一定是壞的嗎?”席扉問。秋辭頓時語塞。“如果完全沒有大他者,人是什麽?”“動物。”秋辭很快就有了答案。席扉滿意地點頭,“我認為人是動物本能與大他者的交集。本能是有好有壞的,大他者也是有好有壞的。本能會與大他者打架,也會和大他者合作,你以前講的本我和自我也是同樣。所有這些都不是電影裏的正派和反派,它們都是‘我’的一部分。”秋辭讚歎地看著席扉,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果然隻有席扉能產生如此想法:人身體裏麵那隻永不滿足的動物都可以是好的,外麵那個喋喋不休的大他者也可以是好的。秋辭始終為一個念頭感到困頓:人是被扭曲的動物,動物的原欲與想要成為人的自我要求必將永遠糾纏撕扯。所以拉康認定所有人都瘋了,所以秋辭認定人活著必然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