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草 下午四點


    雖然才下午四點,但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


    天空雖然還是藍色的,但太陽已經西斜了許多,腳邊的影子也延伸得很長。影子配合著地麵的凹凸改變形狀,並在我的稍前方前進著。那淡薄的影子仿佛可以溶於水中,即使就這樣靜悄悄地消失也一點都不奇怪。


    這時的我,為了和某個熟人見麵,正在前往學校的途中。我拜托了對方一點事,想去問問看結果。


    島上唯一的學校就建在半山腰上。因此每當學生上學時,都得氣喘籲籲地拚命爬上階梯。


    就在那漫長的階梯出現在前方時,我發現了堀的身影。


    堀的身高很高,眼睛細長又上吊,因此看起來總是心情很差的樣子。再加上她很少開口,是個很不擅長表達自己想法的人。但隻要相處一段時間,就能知道她是心地善良又誠實的女孩子。


    我不太信任他人——我對自己看人的眼光沒有自信——但是卻能誠摯地信任堀。要是有某起犯罪事件發生,而充分指出堀就是犯人的證據已經齊全,即使有人按照邏輯一一向我解說那些證據,我還是有自信能說出「我認為堀是無罪的」。


    能讓我這麽想的人,就隻有堀。如果是真邊的話,我會先思考是不是有什麽犯罪的正當理由——至少對真邊來說是正當的——正擺在某處。


    堀穿著一件顏色不顯眼、設計樸素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圍巾是接近白色的淡粉紅色,並徹底地遮住了嘴巴。


    我對她露出了微笑。


    「聖誕快樂。」


    堀凝視了我一會兒,然後用十分微小的聲音回應了「聖誕快樂」。那聲音小到仿佛會消散在這座無聲的島嶼上。


    我對這個眼神不友善,也不善於說話的女孩子抱著好感。但與她相處時,我很快就不知該如何應對下去。如果是玩偶的話,隻要將其裝飾在書架上,偶爾替它清清灰塵就行了。但是現實中的女孩子擁有自我意誌,不可能把她們當成物品來對待。


    比如說,如果能和堀一起製作派對上的裝飾用色紙繩,那段時間肯定會很美好。既平靜也不會有任何不滿。但若是像這樣無預警地在路上不期而遇,我就隻能露出禮貌性的微笑而已。


    我原本打算早早揮手向堀道別。但是她卻一直凝視著我,因此我沒有離開原地。我想盡可能不聽漏任何一點她細小的聲音。


    但是,她卻沒有再說話。


    相對地,她從大衣的口袋裏拿出了信封。


    堀輕輕地將那封信遞了出來,就像怯懦的發衛生紙打工人員一樣。要是能收下的話我會很高興,但如果會造成困擾的話,請就這樣走過去吧——就像這種感覺。


    我當然收下了那封信。收件人是我,也已經貼上了郵票。但是卻沒有蓋上郵戳。


    堀雖然不說話,但每到周末就會寫一封很長的信給我。用仔細推敲並潤飾過很多、很多次的詞匯,仔細地將她的想法傳達給我。雖然有時信上會寫著一連串冗長而繁瑣的多餘注解,但隻要閱讀那些信,就會讓人有股溫暖的感覺。再重申一次,她不是什麽玩偶,而是擁有自我意誌的普通女孩子。


    堀的用詞非常纖細又用心。她不會像我一樣若無其事地撒謊,也不會隨便敷衍重要的事。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無法瞬間做出回應,而總是沉默不語。相對地,她會很仔細地傾聽對方的話。這點隻要閱讀她周末寄來的信就會知道了。有時連我自己說過的話,都要看到那封信之後才會想起來。


    我很喜歡堀的誠實。她的存在,能讓我感到自己被拯救了。雖然意義上和真邊由宇有些不一樣,卻大致上相同。她們身上都擁有一種人類本質上的美。那種美雖然目不可視,但卻確實存在。那是一種純白、概念上的美。


    我被那樣的美所深深吸引。另一方麵,隻要想到那片潔白總有一天會被汙染,我便會極其悲傷。悲傷到想閉上雙眼,搗住耳朵大聲叫喊。我忍不住想,不論階梯島是個怎麽樣的地方,隻要她們能在這裏受到保護就好了。然後隻要夜晚到來,我就會作關於金幣的夢。


    我再一次將視線移向手中的信封。和平時堀每到周末就會寄來的信相比,這封信似乎薄了一些。


    「謝謝。」


    我直直地看著堀,向她道謝。


    從我的背後吹起了一陣風,正麵迎向風的堀,微微眯起了雙眼。


    我盡可能地選擇不需要回應的詞匯對她說:


    「今天晚上你被邀請參加班長宿舍的派對對吧?一定要好好享受喔。我沒參加過幾次聖誕派對,卻很喜歡想像二十四日的夜晚,很多人在各處開派對的景象。能夠將愉快的想像當作是現實的機會是很寶貴的。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我很期待下禮拜的信。」


    雖然這全是我的真心話,但說出口後反而像是在說謊,使我不禁笑了出來。


    「那再見了。」我揮揮手,並踏出腳步。風再次從我背後吹來。


    我和熟人約在學校的圖書館見麵。


    在和他打招呼之前,先靜靜地坐在座位上,閱讀堀的信吧。要盡可能小心地撕開封住信封的貼紙。


    正當我一麵這麽想,一麵踏上漫長階梯的第一階時,我聽見了某個人從後方跑過來的腳步聲。


    我回頭一看,在那裏的是才剛道別的堀。她脫下圍巾,並將其握在右手之中,可能是因為圍著圍巾很難跑吧。她氣喘籲籲地將圍巾換到左手,並對我伸出了右手。


    「對不起。」


    堀這麽說。


    以她來說,這句話的發音算是相當清晰。但是我一點也不知道她為何要道歉。


    「請,還我,信。」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信封上確實寫著我的名字,所以應該不是搞錯了寄信的對象。是察覺到文章裏寫了什麽糟糕的事嗎?


    我從口袋裏拿出才剛收到不久的信。


    「可以的話,我還是想看看這封信啊。我不會對別人說出內容的,雖然自己這麽說可能沒有什麽信用,但我的口風可是很緊的。」


    我對她為了傳達給我而特地寫在信上,卻又想收回的話感到很有興趣。這對我來說,是稀有而純粹的興趣。


    但是堀搖了搖頭。


    「對不起。拜托,你。」


    她皺緊了眉頭。那副沉浸著悲傷的神情,就連看的人都會感到心痛。她左眼下的淚痣,此時宛如真正的淚水一般。


    我將信封遞給了她,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堀收下了那封信,用以她而言相當粗暴的動作,將信對折後塞進了口袋裏。之後她深深地低下頭,重新圍上圍巾後便轉過身去。


    我望著她走遠的背影好一會兒。那些被她對折放入那個灰色口袋裏的話,到底是什麽?為此我思考了一段時間。當然,我不知道答案,也想像不出來。


    堀離開很遠之後,回頭看向了我這邊。察覺到我還注視著她之後,便略微加快了腳步。


    我歎了一口氣,開始爬上階梯。


    2 佐佐岡 下午四點三十分


    徹底輸了。


    首先是節奏遊戲輸了,接下來格鬥遊戲也連續輸了兩場。佐佐岡隻是一個普通等級的遊戲玩家,因此他很清楚,被稱為音樂家的她和自己的差距有多大。


    他在心中嘖了一聲。


    佐佐岡有自信能熟練大部分的事,不論什麽遊戲都能很快上手。但反過來說也很快就會碰壁。這種時候,他大都會選擇轉戰下一種遊戲。他對於在對戰中贏過對手沒有那麽大的興趣,所以也不覺得有必要徹底磨練技術。他對自己容易厭煩的個性有所自覺。


    佐佐岡從連椅背都沒有的廉價椅子上站起,他的對麵則是一臉無趣地看著他的音樂家。對戰遊戲的玩家,通常也會對對手的技術有所要求。如果無法做到資深玩家「理所當然」能做到的技巧,即使獲得壓倒性勝利,他們也會露骨地浮現失望的神情。音樂家此刻的表情就像那樣。


    佐佐岡壓抑自己的感情,向對方問:


    「可以再玩一場嗎?」


    音樂家毫無幹勁地點點頭,她確信自己擁有絕對的優勢。這點佐佐岡也很清楚。但是,離時限隻剩三小時,沒有慢慢提升等級的餘裕了。音樂家肯定也有經驗較淺的遊戲才對,非找出來不可。


    大略環視了一下店內的佐佐岡,指向一台古典的對戰益智遊戲。


    「請和我用那台對戰。」


    那款遊戲,是佐佐岡少數花了很多時間鑽研的遊戲。但另一方麵,他也很不擅長那款遊戲。這是哥哥很喜歡的遊戲,佐佐岡戰敗的次數比戰勝的次數還多。


    音樂家從座位上站起,往下一個遊戲機台移動。從她的腳步感覺不到躊躇或動搖,恐怕是有充分的自信吧。


    佐佐岡心中的焦慮感愈來愈強。連這個遊戲她都鑽研過了的話,他就沒有能憑技術獲勝的遊戲了。而grk中,並沒有擺置能靠運氣獲勝的遊戲。


    佐佐岡在音樂家的對麵坐下,並投入硬幣。


    熒幕從展示畫麵切換成了選擇模式的畫麵。


    在以對戰為主的益智遊戲中,這款應該是相當主流的玩法之一吧。果凍狀的奇妙球體將會以兩顆一組掉落下來,在領域內操作並排列球體,就是這款遊戲的玩法。


    果凍狀的球體分成了幾種顏色,同樣顏色的四顆球連結在一起就會消去。一旦消去之後,別的球體也可能會連結消去,這被稱作連鎖。連鎖次數愈多,得分就愈高。


    得分之後,不管連結多少顆都不會消失的透明球體,便會掉在對手的領域。因此基本上,這個遊戲的目的就是製造出大量的連鎖。把對手的領域塞滿,超過球體能掉落的最高限度的話,就算勝利。


    相反的,在製作大型連鎖的過程中很容易產生破綻。這時就要配合對手領域的狀況,在大連鎖旁準備小連鎖,或把小連鎖加大,或將兩個連鎖連接起來,以製造成較大的連鎖……需要各式各樣的技巧。


    與競技性高的遊戲內容相反,從機體流出的背景音樂異常地明快。但緊張感卻不會因此而淡去。佐佐岡下定決心,按下按鈕。遊戲開始了。


    熒幕上,佐佐岡領域的隔壁,顯示出了音樂家的領域。佐佐岡一麵在自己的領域內組成典型形狀的連鎖,一麵瞄向旁邊,以確認音樂家的領域。觀察對手的領域對資深玩家來說是理所當然的技術,但單純對音樂家的技巧感到好奇,也是原因之一。


    她操作的速度很快。不過佐佐岡看不懂她組成的連鎖究竟是什麽形狀。隻是隨興地擺置嗎?不,如果是這樣,她不可能像這樣毫不猶豫。佐佐岡停止了一、兩秒,注視著對手的領域。即使如此,還是看不懂。既然能組出專心凝視還是看不懂的形狀,表示對手擁有壓倒性的高超技術。


    ——算了,我早就知道了。


    在大部分的遊戲中,音樂家應該都比佐佐岡還要強。早知道如此,要是有更專心鑽研某一款遊戲就好了。不過事到如今才後悔已經太遲了,總之隻能專注在現在能做的事情上。


    會選擇這款遊戲,除了遊戲經驗以外還有另一個理由。這遊戲在講求高超技巧的同時,也兼具了運氣成分。隻要選擇不同戰鬥方式,甚至還能提升運氣成分。


    佐佐岡采取了速攻戰法,亦可稱為擊潰戰法。也就是盡早用連鎖攻擊對方。


    音樂家領域中的那種複雜連鎖,雖然可以吸引觀眾的目光,相反地卻經常無法順利應對初期的攻勢。


    佐佐岡的目標是在消去時間短暫的二連鎖中,組合出強大的攻擊力。隻要讓複數的顏色同時消去,威力就會增加。雖然他想讓三色同時消去,但掉下來的顏色對不上,最後變成了二色同時消去。另一方麵,如果同樣顏色的球體變多,同時消去的個數會增加,威力也會提升。這就稱作連結。


    音樂家若是無法應對,她所組成的連鎖就會被壓住,有一半的領域將被蓋過去。然後,這狀況下她能應對與否,全憑運氣。全看必要的顏色會不會在時間內落下來。


    隨著連鎖的音效響起,觀眾也騷動了起來。


    他們恐怕是想見識一下音樂家的技術吧。但是,佐佐岡深信自己是有利的。對手的形狀和掉下來的顏色沒有對上,她無法應對。


    贏了?


    不,不對,


    音樂家根本不打算應對他的攻勢,隻是快速地持續堆高球體。就算領域已經被蓋過一半,也不讓連鎖的火種消失。


    下一刻,碰咚一聲,佐佐岡的攻擊刺向了對手的領域。


    ——音樂家有辦法從這裏開始接起連鎖嗎?


    無法接起來才對,在這狀況下是不可能的。應該。


    然而,音樂家即使受到了攻擊,仍舊若無其事地繼續操作。以兩個斷奏為節拍的操作音持續響起,那是資深玩家特有的律動節奏。


    ——別在意。毫無疑問是我這邊有利。


    重點是接下來的攻擊,要迅速地給她最後一擊。


    對手的領域已經被蓋過一大半了,應該可以壓過去才對。理想是雙重二連鎖,三連鎖也可以。


    隻要顏色對上的話,馬上就能展開攻勢。看吧,形狀已經出來了。隻剩一個,隻要再來一個能開始連鎖攻擊的顏色……紅色,紅色快來吧。為什麽不來?可惡,為什麽我的連鎖一直延伸,我不需要那麽大的連鎖啊。


    佐佐岡屏住呼吸,並按下按鈕。


    ——來了,是紅色。


    他立刻擊出了連鎖。不知為何,形成了五連鎖,比理想中還要大。到連鎖結束前需要一些時間,但是沒問題的。對手的連鎖不可能接起來。以那個領域的狀況,再怎麽勉強頂多也隻能四連鎖。這邊卻有五連鎖。以結果來說這是很冷靜的判斷,這樣就能贏了。


    然而——


    佐佐岡的攻擊結束前,他聽見了從對手領域傳來的連鎖音效。


    什麽?她擊出了什麽?


    他沒有確認對手領域的餘裕。佐佐岡慌張地組成下一個連鎖,而這段期間音樂家的連鎖音還在持續響起。三連鎖。四連鎖。佐佐岡心想:「停在這裏吧!」停下來的話,就是他的勝利了。然而音效沒有停下。五連鎖。六連鎖。


    音樂家手邊響起的,那攻擊性的操作音中止了,仿佛是在誇示機台傳出的連鎖音效一般。宛如結束演奏的指揮家,麵向起立歡呼的觀眾低下頭一樣。歡呼聲確實響起了,在後方觀戰的人紛紛騷動了起來。啊,那肯定是個藝術般的連鎖吧。因為音樂家在不可能連結的狀況下,將連鎖接起了。


    那種事他根本管不著。佐佐岡隻能專注於自己的領域中,而這段期間對手的連鎖音效還在持續響起。七連鎖。八連鎖。他知道已經無法挽回了,他輸了。沒有辦法從這裏展開反擊了。即使如此,佐佐岡依舊固執地握著搖杆。他相信某個係統上不可能發生的奇跡會出現。不,騙人的。其實他根本不相信那種事。他隻不過是錯失了死心放棄的時機而已。


    效果音在九連鎖的時候停止了。


    寂靜,正代表著佐佐岡敗北的瞬間。


    連鎖結束時,對手的攻擊便會掉落到自己的領域。先是五層,緊接著又是五層。佐佐岡的領域格子被填滿,畫麵上顯示出了告知敗北的訊息。


    不用特地告訴他,他也知道自己已經輸了。


    佐佐岡咬緊牙根。


    ——要是紅色再早點來的話……


    不,不是這個問題。


    她的實力壓倒性地強。就算亂玩一通,也會被她完美地擋下,然後按照實力差距輸掉。


    遊戲設定為先取得兩勝的人獲勝。現在的分數是零比一。再被這個對手取得第二場勝利的話,就是佐佐岡輸了。


    音樂家早已按下確定鍵,等著下一場對戰。


    佐佐岡很想逃離這裏。但是,他絕不能逃走。


    他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氣,並按下按鍵。


    ——如果不能在這裏取勝,就不是主角了。


    痛苦之餘,他對自己這麽說了好幾次。


    3 水穀 下午四點三十分


    就像貓和巧克力有各式各樣的種類一樣,責任感也分好幾種。


    水穀從小學的時候,就是個責任感很強的少女。


    不論多麻煩的事她都會做到最後,也不會說半句喪氣話。但她並非隻是單純地認真。她會寬容看待周遭不認真的態度,亦不會直白地拒絕朋友間有些惡質的話題。不管從老師還是同班同學的角度來看,她的生活態度都近乎完美。因此,除了部分無條件討厭完美的人以外,她基本上是在他人的好意中成長的。


    那起微不足道的事件,是在小學五年級的秋天發生的。


    課程結束之後,在放學時段的班會前有個打掃教室時間。水穀負責的是走廊。


    水穀當然毫不馬虎地,將走廊打掃得幹幹淨淨。首先用掃帚將灰塵清理幹淨,再用抹布擦拭兩次。窗戶的玻璃和窗框則用新的抹布擦幹淨。她很擅長俐落地、集中力不渙散地完成這類工作。


    偶然經過的老師也大力稱讚她:「好認真好棒。希望大家都能和水穀同學學習喔。」水穀雖然有些害臊,但當然也感到很驕傲。


    但是,就在那時,負責打掃外麵的男學生穿著運動鞋,在老師麵前走進了走廊。恐怕是在玩鬼抓人之類的遊戲,玩到不亦樂乎了吧。


    當時不僅是打掃時間,而且在校舍裏也規定要換上室內鞋,因此男學生被導師狠狠罵了一頓。


    「你看!」


    老師指向走廊。


    那裏殘留著一點一點運動鞋的黑色腳印。


    「水穀同學打掃得這麽幹淨,你不覺得她會很難過嗎?」


    老師說完後,因這句話而受到衝擊的不是男學生,而是水穀。


    就算看到被弄髒的走廊,她也一點都不悲傷。


    但是老師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她,於是她隻好故作悲傷,露出禮貌性的微笑說:「我想很快就會沒事的。」雖然她想回應老師的期待,但也不想因為這種事而遭受男學生的怨恨。


    事實上,水穀立刻就把那些腳印擦掉了。


    她心中沒有任何悔恨或悲傷,隻感到有些意外。


    ——原來老師認為,我是為了讓走廊變幹淨才打掃的啊。


    那完全是個誤會。


    對水穀來說,走廊變幹淨隻不過是一個副產物罷了。就像購物時的收據一樣,是可有可無的附屬品。


    ——我隻不過是,一麵映照出老師期望的鏡子而已。


    隻是因為不想被討厭,因為想盡量被誇獎,才會拚了命地打掃。走廊之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她根本不在乎。


    這個事件,讓水穀對自身責任感的來源,有了清楚的自覺。


    *


    太陽已經快要西沉了。


    西邊天空的夕陽宛如燃燒般地閃耀著。但水穀的心情卻十分憂鬱,每個腳步都很沉重。


    水穀再度確認眼前那堆亂七八糟的問題。


    找到迷路的大地。


    把寫著「緊急」的信件交給時任。


    調查除了豐川以外,有沒有其他女孩子遇上聖誕老人跟蹤狂。


    最後,去買送給真邊由宇的禮物。


    水穀當然不打算舍棄任何一個任務。就像仔細打掃走廊那時一樣,為了不被任何人討厭,為了盡量被誇獎。


    但是,隻剩兩個半小時左右,派對就要開始了。她不認為可以在那之前把現在身上的所有問題解決。帶著這些麻煩事參加派對真的好嗎?


    水穀此時的情緒與其說是失落,更接近煩躁。她思考著。


    ——原本就沒有任何人期待我能俐落地解決問題。


    就算沒有拿出成果,但隻要知道她已經竭盡全力,大家應該就會滿意了。現在她能竭盡全力去做的事是什麽?到底要怎麽做,大家才能接受?


    水穀下定決心,總之要演到最後。


    演出一個心地善良的少女;演出一個不願傷害任何人的善人;演出一個無可挑剔的優等生。


    記憶中真邊的聲音不斷回響著。


    ——總是配合別人的話,就會漸漸搞不懂什麽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水穀搖搖頭。


    不是這樣的。她能清楚分辨什麽是「能做到的事」和「做不到的事」。解決問題,是她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的,是用溫柔的聲音招呼他人?配合對方點頭?就算無能為力也要以同伴的身分支持對方;成為一麵真正正確的魔法鏡子。


    今天她應該也能順利跨越一切才對。就算無法幫助任何人,她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她和動不動就樹敵的真邊由宇不同。


    「水穀同學。」


    突然,有人從後麵叫住了她。


    水穀回頭。站在那裏的是真邊由宇。


    她才正在想真邊的事,因此稍微嚇了一跳。


    真邊用一如往常的認真表情說:


    「遇見你正好,我有事情想問你。」


    水穀忍不住皺緊眉頭問:「什麽事?」難道連她都要再帶來一個麻煩的問題嗎?


    真邊微微歪下頭。


    「水穀同學,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


    「想要的東西?」


    「嗯,我想當作聖誕節的禮物。因為你招待我去參加聖誕派對,所以有人建議我準備個東西送你比較好。」


    水穀身上累積的疲勞,似乎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多很多。


    她對真邊的話感到極度煩躁,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雖然很清楚這是不合理的感情,但卻無法壓抑。


    「你隨便選吧。」


    水穀忍不住用帶刺的語氣回答。


    ——因為,這樣太狡猾了。


    竟然詢問對方禮物的內容,這樣和送人現金沒有什麽不同。仔細考慮對方,再以自己的意誌選擇禮物,這樣的過程才有意義。


    水穀知道這種價值觀不能拿來強求他人。用沒有人情味的方式思考的話,直接問對方想要什麽才是最有效率的。這種態度也可以說是一種誠實。她明明很清楚這點,但此刻卻無法壓抑心中的感情。


    「我現在很忙,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禮物這種東西什麽都可以,請你自己想。」


    上次從嘴裏說出這麽具攻擊性的話,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而且對象還是沒有犯什麽大錯的同學。


    看穿對方的感情,依照期待回應對方,應該是她很擅長的事才對。她應該是一麵不會引起問題、真正優秀的魔法鏡子才對。但是那麵鏡子卻產生了裂痕。為什麽她麵對真邊時就是無法壓抑感情呢?


    ——不,她非常清楚理由是什麽。


    水穀原本是想毫不留情地將攻擊性的言語扔向對方的,就像揮舞銳利的刀刃刺向對方一!樣。然而真邊由宇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


    「這樣啊。如果很忙的話,就不能留住你太久了呢。」


    她一臉平靜地點點頭。


    她根本沒有把水穀的感情放在眼裏。


    從真邊由宇的角度來看,周遭人們的事根本就無所謂。他們不過是一群沒有人格的人偶,而水穀也隻是眾多人偶的其中之一罷了。


    漆黑的情感在心中擴散,使她歎了一口氣。


    ——這正是我認真活到今天的理由啊。


    「不要無視我啊!」她想大聲叫喊。


    水穀一直希望自己的價值觀被認同。她相信被人喜歡、被人信賴、被人依賴,就是人生的全部。


    為此,無論什麽事她都能答應,甚至能表現得像人一般溫柔。她可以舍棄自己,成為一麵美麗的鏡子。


    明明如此——


    「有什麽我能幫忙的事嗎?」


    真邊由宇用平靜的語氣,堂堂地說。


    和她麵對麵時,水穀總是會因敗北感而焦躁。她根本沒有把自己看在眼裏,隻不過是為了自己方便,才會對她說出溫柔的話語。


    水穀幾乎要當場崩潰大哭,但她不可能這麽做,於是隻好瞪著真邊由宇。


    「那就拜托你了。」


    她究竟能辦到什麽事?


    「我很困擾,幫幫我吧。」


    不是為了任何人。


    水穀隻是想證明,真邊由宇也和自己一樣無能為力,才會接受她的幫助。


    尋找大地、緊急的信件、聖誕老人跟蹤狂。


    水穀說明完三項事件後,真邊點點頭說:「原來如此。」她拿著為了說明而交給她的聖誕老人帽,歪著頭說:


    「這個可以借我嗎?」


    「是可以,但為什麽?」


    「或許會成為什麽線索也說不定。」


    真邊將帽子戴到了頭上。明明才剛說明過那是惡心的跟蹤狂掉的,她卻麵不改色地戴上聖誕帽。她說:「水穀同學你真了不起。」


    「咦?」


    「被這麽多人拜托事情。像我,光是想找出駭客就很拚命了,但還是很不順利。」


    水穀沒想到會被對方稱讚,所以不知該做出什麽回應。如果是其他人的話,她說不定會認為對方是故意在諷刺她。但真邊是不可能特地拐彎抹角諷刺別人的,因為她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裏。


    真邊少見地露出一抹淺顯易懂的笑容。


    「幫助所有陷入困難的人,是因為你想成為英雄嗎?」


    那是什麽意思?


    水穀搖搖頭。


    「我隻是不想被任何人討厭而已。」


    「原來如此,隻要這樣回答就行了啊。」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很久以前,我也被問過同樣的問題。卻沒辦法回答得很好。」


    「真邊同學,你不管被誰討厭都不會介意吧?」


    「沒有這種事。可以的話,我也不想被任何人討厭。」


    不敢置信。


    無法想像她會理解人際關係上的恐懼。


    不過真邊似乎不打算延續這個話題太久。她伸出右手。


    「先從那封寫著『緊急』的信件開始處理吧,借我一下。」


    水穀稍微猶豫了。這樣就像把自己的工作丟給別人一樣。


    但若是真邊要替她處理信件的事,她多少也能輕鬆一點。於是水穀從包包中拿出信件,交給了真邊。


    真邊確認了信件的正麵和反麵,然後極其自然地撕開了封口。


    水穀太過震驚,連聲音也發不出來。那個行為和至今為止的對話內容完全矛盾。不想被任何人討厭的人,怎麽會撕開不知道屬於誰的信件?


    呼吸兩口氣之後,水穀終於開口了。


    「你在做什麽?」


    真邊若無其事地打開信紙。


    「當然是讀信囉。」


    「別人會生氣的,說不定是很私密的內容。」


    「嗯,我想也是。」


    「什麽叫我想也是!」


    水穀忍不住大叫出聲。


    然而真邊卻用貓打哈欠般的慵懶聲音回答:


    「但是,就算交給時任小姐,她應該也會做同樣的事。」


    「工作的話就沒關係,這就是那種東西。我想應該有什麽處理守則吧。」


    「我也有呀。」


    她的聲音明明不大,卻有種奇妙的存在感,不管怎樣都會殘留在耳裏。水穀很想當作沒聽到。


    「我也有像守則一樣的東西,例如踏出步伐的時機……那類的。我或許是個笨蛋,所以決定先相信再說。」


    「你說相信……相信什麽?」


    ——明明就對我所說的話一概不相信。


    「眼前所見的事物。這封信件上寫著緊急,所以得趕快才行。」


    十分單純的答案。


    因為太單純、太愚蠢,水穀甚至無法提出反駁。就像以為會被揍而閉上眼睛時,對方卻緊緊抱住了自己一樣。這份和想像中完全不同種類的衝擊,讓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隻是一直凝視著真邊的臉。


    ——所以我才討厭她。


    真邊由宇肯定是真心想讓走廊變幹淨,才會去打掃吧。


    她就是如此純粹、率直而正確。


    水穀很清楚,這種人是不會被團體所接受的。做人應該要更加複雜、更加模糊才行。就像把彎曲得歪七扭八的鋼絲,使盡全力再度將其拉開,讓它變成波浪狀一般。必須高舉那根鋼絲,並主張那是直線才行。不遵守這個步驟的話,是無法正確地進入團體中的。


    毫不彎曲的直線,當然不會被喜歡。因為每個人都知道直線才是正確的,每個人都知道直線才是最美的。因此保持直線這種狡猾的行為,是不可能被允許的。


    真邊將信折起來,放回信封裏。


    「知道大地的所在地了。」


    「為什麽?」


    「因為上麵有寫。不好意思在這麽忙的時候拜托你,但可以請你把這封信交給七草嗎?下午五點時到那座長階梯底下就能見到他了。」


    真邊將已經被撕開的信封遞給水穀。


    她不由自主地收了下來。


    「這是給七草的信嗎?」


    「不是,上麵沒有寫要寄給誰。但是,我得先走了。」


    說完「拜托你告訴七草」時,她已經轉過身衝出去了。多麽美麗的跑步姿勢。對於水穀的感情,她完全置之不理。紅色的聖誕老人帽,迅速地遠去了。


    4 時任 下午四點四十五分


    數量堪稱暴力的大量聖誕卡也差不多要見底了。


    雖說如此,郵局的事務性業務都還沒做,不知道今天晚上得工作到幾點。


    ——到處散布「聖誕快樂」這種泛濫的語詞,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雖然她在心裏咒罵著,但回想起來,這個聖誕夜似乎也不是那麽糟糕。


    比如說,把這件事寫上日記的話會如何?


    十二月二十四日,晴天。我花了一整天送出數百道聖誕節的祝福。


    以此為開頭的文章,感覺也挺不錯的。


    太陽下山,氣溫也更低了。


    路邊開始有零零星星的光芒從窗戶泄漏出來。時任不討厭這個時間,她能借此感受到,身邊有人正在活著的實感。不僅僅是在呼吸,而是確實地度過日常生活。


    從某間宿舍中,傳出了走音的「聖誕鈴聲」。看來派對已經開始了。在別間宿舍裏,有一名少女拿著裝有大蛋糕的特殊白色盒子,正準備走進去。時任將聖誕快樂卡分別塞進了每個郵箱中。手腳迅速,同時注意著不要傷到信封。


    當她站立在名為「幸運草之家」的宿舍信箱前時,有人叫住了她。那聲音就像在講悄悄話般地微弱。


    「不好意思。」


    一個年紀看似國中生的女孩子就站在那裏,單用「還是個小孩子」這個詞就能徹底形容她。時任很快就認出她是住在這間宿舍的學生,卻想不起名字。雖然島上居民的名字和住址她大致上都能記住,但名字和臉就不一定了。


    「什麽事?」


    時任問。接著那孩子說:


    「時任小姐,你很熟悉這座島吧?」


    「嗯,算是吧。」


    「那你認識有小提琴的人嗎?」


    小提琴。她最近似乎聽過類似的問題。


    「你也在找弦嗎?」


    「還有其他人在找嗎?」


    「朋友的朋友,一個男孩子。好像是oliv牌子的e弦吧。」


    似乎是叫佐佐岡的樣子。昨天,他也到時任那裏去問了一樣的問題。


    「很可惜,我不認識。」


    雖然她認識一個以前拉過小提琴的人,但她已經放棄樂器了。


    少女微微低下頭,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你覺得有辦法在這座島上取得小提琴的弦嗎?」


    「有沒有辦法呢……我也不知道。」


    要是用平常的方法找,肯定找不到吧。她倒是想得出像密技一樣的方法。不過所謂的密技,沒有知識的話是無法實行的。


    「謝謝你。」少女用小聲而不安的聲音說道,並低下了頭。


    「這是你宿舍的份。」


    時任說了句「聖誕快樂」,同時把一疊聖誕卡遞出去。


    「這是誰寄的?」


    「不知道。如果也有給你的,就打開來看看吧?」


    少女點點頭,並將聖誕卡攤開來確認。


    看樣子她找到寄給自己的信了。她將收件人寫著豐川的那封信抽出,並打開封口。因為封口隻用了星星形狀的貼紙黏起來,就算不用拆信刀也不會撕得很難看。


    少女仔細凝視著放在裏麵的唯一一張信紙,然後立刻抬起頭。看來文章似乎不是很長。


    「是誰寄來的?」


    時任問。


    少女皺起眉,搖搖頭。


    「沒有寫。」


    「這樣啊。寫了什麽內容?」


    少女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將信紙拿給時任看。毫無個性的印刷字體,正經八百地排列在紙上。應該是用印表機印出來的吧。


    *


    聖誕快樂


    希望您能夠度過一個美好的聖誕節。


    您知道「聖誕節的七大不可思議」嗎?


    其中有一個傳聞是這樣的——


    階梯島的聖誕夜一定會下雪。給了對方想要的禮物,卻沒有得到回禮的人,向下雪的夜空許願的話,願望就會實現。


    或許您很難相信,但階梯島是座不可思議的島嶼。


    說不定,這個傳聞是真的。


    聖誕夜的夜晚若是降下了白雪,請你想起這件事。


    話說回來,「彈簧之上」的店長正在尋找小提琴的e弦。


    他希望最好是oliv這個牌子的弦。


    如果您有的話,要不要送他當作禮物呢?


    送他弦的話,聖誕夜的雪說不定就會替您實現心願。


    那麽,祝您有個愉快的聖誕節。


    5 七草 下午四點四十五分


    「不。我沒看見任何人。」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這麽說。


    簡單介紹一下,他是我朋友。話雖如此,但「朋友」的定義並不明確。如果當麵對他說「你是我朋友」的話,他恐怕會嗤之以鼻吧。


    這座島上我所信任的人,隻有三個。真邊由宇、堀,然後就是活了一百萬次的貓。雖然我相信他們的理由各自不同,但詞匯上的定義是相同的。不論他們對我做什麽,就算被他們徹底背叛,我都會原諒這三個人。如果對象是其他人,我應該也不會發怒吧。隻不過會默默地拉開距離。


    雖然這樣總結起來簡直就像個笑話,但他對我來說是少數可以信賴的朋友。


    我向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拜托了一件事。希望他今天一天,能替我監視從學校後側延伸到山頂的階梯。


    為了問他結果,我才會來連寒假都有開放的學校圖書館。從圖書館裏能夠看見目標階梯。


    這座圖書館的藏書絕對稱不上很多。書籍的管理是人工的,不僅藏書列表是紙本檔案,借出手續也是使用在圖書卡寫上名字的方式。除了書以外,裏麵就隻有椅子和桌子,因此很少有學生會特地在假日,爬上那道長長的階梯來到這裏。


    現在有幾個人零零落落地坐在位置上,沉默地讀著書。隻有一組男女感情很好地坐在隔壁,但並沒有交談。偶爾會有翻書的聲音響起,在這個靜謐的空間中,就連那聲音都相當明顯。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壓低聲音,小聲地說:「今天沒有任何人走過那道階梯喔。沒有人,沒有魔女,也沒有貓。大概。」


    「大概。」我複述一遍。


    「因為太閑了嘛,我中間或許不小心打盹了一下。畢竟貓很容易想睡。」


    當然,活了一百萬次的貓並不是貓。


    他是名身高比我還高的青年,年紀也比我大一歲。話雖如此,不管是不是人類、不管是任何人,好幾個小時盯著一道毫無變化、靜悄悄的階梯,應該很痛苦吧。就算他睡個一小時或兩小時,我也沒有什麽好抱怨的。


    「我知道了,謝謝。」我說。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聳聳肩。


    「那麽,我的這一天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幫了我大忙,真的。」


    「我想知道你想監視那座階梯的理由。」


    「我認為魔女會從那裏下來。」


    「為什麽?」


    「她說不定會被邀請參加派對啊,因為今天是聖誕夜。」


    「魔女會慶祝基督的誕辰紀念日嗎?」


    「這個國家的聖誕節,宗教意義沒有那麽濃厚。至少就我所知是這樣。我會送你東西當禮物的。」


    我這麽說。把他綁在這裏一整天卻什麽表示都沒有,那也太過分了。


    「那我要番茄汁。」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回答。


    他經常喝番茄汁。


    「我會把便利商店裏的全部包下的。」


    「那裏的不行,沒有加鹽。」


    「無鹽的不是比較健康嗎?」


    「你該不會是以為,我是為了身體健康才喝番茄汁的吧?」


    「不。」


    我從來沒有思考過他喝番茄汁的理由。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無奈地笑了出來。


    「不管怎樣,我認為忍住不去吃喜歡的食物,可算不上是健康。」


    「不能送你無鹽的番茄汁和鹽嗎?」


    「不行啦。貓最討厭麻煩事了。」


    「我知道了。我會盡量找找看加了鹽的番茄汁。」


    要找的東西又增加了。不管怎樣,都是在找東西。


    「謝謝。」


    我又說了一次。


    「不用客氣。」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回答。


    我看看時鍾,已經快要五點了。


    五點是圖書館關門的時間,也是我和真邊約好見麵的時間。


    6 佐佐岡 下午四點四十五分


    比數變成了一比一。


    佐佐岡和音樂家對戰的這款益智遊戲,換句話說,主要目的就是「互相爭奪勝算」。


    每一步每一步,都會逐漸使彼此的勝算產生變化。用小連鎖來應對,使對方的領域崩毀,就能提高自己的勝算。勝算充分地提高之後——當然理想是百分之百——就能擊出被稱為「本線」的大型連鎖。


    第二場比賽中,佐佐岡處於被大型連鎖攻擊的狀態。無法跟上小連鎖競爭的佐佐岡隻好放棄,主動擊出本線。可以預料在自己的連鎖結束之前,對手就能組出更大型的連鎖來反擊。勝算恐怕約兩成或三成吧。


    佐佐岡緊盯著對手的領域。音樂家的連鎖形狀依然非常複雜,就算盯著看,還是隻能憑感覺做出「是不是會像這樣連結起來?」這種程度的解讀而已。


    但是,音樂家直到最後都沒有擊出連鎖。


    她為了組出超出必要大小的大型連鎖,花上太多時間,而佐佐岡的連鎖就在這段期間內完成了。他的攻擊刺向對方,音樂家就這麽輸了。


    ——為什麽?


    從對手到目前為止的對戰狀況來看,無法想像她會掌握不了自己的連鎖數。佐佐岡組成的,是極為典型又淺顯易懂的連鎖。如果不要像剛才一樣過度增加連鎖數,早個幾步進入攻擊狀態的話,應該就是音樂家勝利了。


    ——她放水了嗎?


    即使如此,佐佐岡也不會感到不甘心。


    遊戲技巧高超的玩家是很值得尊敬的對象。而且佐佐岡有不能輸的理由,他無論如何都得拿到小提琴的e弦才行。這種狀況下隻有笨蛋才會執著於認真的勝負。


    不管怎樣,機會來了。


    隻要再拿下一場,他就贏了。


    即使對手的實力壓倒性地強,但牽扯到運氣的遊戲中,偶然有一場比賽逆轉勝也不奇怪。


    他們兩人按下按鈕,第三場比賽開始了。


    胸口正在劇烈地悸動著,那可不是讓人愉悅的鼓動。佐佐岡想立刻逃出去。為什麽他非得這麽緊張地玩遊戲不可呢?


    佐佐岡很不擅長麵對極度的緊張感,應該沒有人擅長吧。他雖然很清楚這點,但討厭就是討厭,他從來沒有徹底鑽研過一款遊戲。雖然佐佐岡在大部分的遊戲中都能輕鬆贏過同班同學,卻從不曾想過超出娛樂,和別人在遊戲上認真地一決勝負。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對緊張感有所抗拒。


    ——我一直都不是主角。


    他很清楚。


    在這款遊戲上,哥哥比佐佐岡還要強。輸給哥哥雖然不甘心,他卻不曾想過要變強到能贏過他。那種事太壓抑、太累人了。與其為了跨越高牆而咬緊牙關,即使輸了也能嗬嗬笑還比較舒爽。


    非贏不可的遊戲,令人討厭。


    ——所以我才無法成為主角啊。


    佐佐岡所憧憬的主角,總是被迫進行非贏不可的戰鬥。雖然玩家知道可以重來,但主角卻從來沒有想過那種事。佐佐岡今天第一次,與他們站在相同的立場上了。


    在極度的緊張感中,他決定了一件事。


    ——停止思考對方實力比自己強的事。


    在與哥哥的對戰中,他得知了與實力較高的對手對戰時,勝算最高的方法。就是隻看自己的畫麵,隻考慮自己的狀況並組成連鎖。隨時保持在遭受小攻擊也沒問題的狀況,如果有無法承受的大攻擊襲來,就立刻全力反擊。不要看對手。隻要應對狀況,自己一個人完成遊戲。


    敵人的事就忘了吧。


    這麽想的瞬間,佐佐岡突然看清了對手的領域。他能確實理解對手的狀況、對手正在組成什麽樣的連鎖。但他並沒有把注意力留在那裏。他將意識固定在自己的領域,配合掉下來的顏色組合形狀。


    不可思議地,時間的流動很緩慢。佐佐岡絲毫不覺得自己會操作失敗。他比至今為止都還順利地想像出連鎖的形狀,並能有效率地組出來。消去妨礙的顏色,讓自己的領域整潔美麗。而那也會給對手帶來微小的攻擊。並非事先盤算過,他隻是單純地順從自己的步調。


    在他已經堆積到領域一半左右的高度時,他聽到對手那裏傳來了連鎖開始的聲音。


    佐佐岡忍不住瞥了一眼對手的領域。是雙重二連鎖。速度很快,無法應對,但他本來就沒有應對的打算。他按照預定計劃接下了攻擊。兩段的無色球體降下了兩次,即使如此他的連鎖也沒被封死。隻要稍微修正就能擊出大連鎖。


    然而,對手恐怕判斷出,稍微修正所花費的時間相當致命。


    於是對方立刻擊出了長連鎖。


    淺顯易懂的狀況——佐佐岡心想。


    在敵人消去連鎖前組完自己的連鎖就能贏,來不及的話就會輸。勝算是五成。不知道確切的勝算是多少,但應該差不多吧。有五成的機率能贏。


    ——不對。


    一定要贏。所謂的主角就是如此,非得這樣不可。就像數位世界的規則一般,也可以說是從數位世界產生出來的類比情感。


    時間過得愈來愈慢。


    聲音變得很遠。對麵持續傳來高漲的騷動聲,距離仿佛有熒幕中到熒幕外那麽遙遠。「那是為我歡呼的聲音。」佐佐岡心想,「為了我的勝利。」


    佐佐岡的運氣很好。他在自己的領域中,極其迅速而有效率地組成連鎖。平凡無奇又無趣的連鎖,沒有任何巧妙之處。即使如此,隻要完成這個連鎖,就能替佐佐岡拿下勝利。


    ——隻剩一個。


    隻要再一個藍色。隻要掉下藍色,佐佐岡就贏了。


    他再度聽到對手的領域傳來七連鎖的音效。音樂家所擊出的,大概是十連鎖吧。還剩下三個連鎖的時間,大約四、五秒。還有充分的時間,讓主角得到獲勝所需的一個顏色。


    原本應該是如此的。


    但佐佐岡沒有聽見第八個連鎖的音效。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沉重的音效響起。敗北降臨在佐佐岡的領域中。


    他茫然地盯著遊戲結束的畫麵,盯了好一段時間。


    剛才的比賽還在腦中打轉著。


    音樂家是故意在連鎖還很短的時候停止的嗎?不,想中途停止的話,七連鎖也太多了。那麽,是連鎖時失敗了嗎?


    ——再怎麽想也無濟於事。


    他輸了。為什麽?他明明已經盡了全力。


    好不甘心,眼淚好像快流出來了。上一次因輸了遊戲而流淚,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實在太丟臉了,因此佐佐岡低下頭。


    距離不到一公尺的正後方,傳來了觀眾的歡呼聲。他為那快樂的聲音而悔恨不已。「拜托快停止吧。」正當他在心中如此懇求的瞬間,聲音真的消失了。相對的,他聽見了腳步聲。


    叩、叩。那是厚底長靴踩在水泥地上所發出的聲響。


    是音樂家。


    她繞過機台,走向佐佐岡。


    佐佐岡抬起頭。


    他用泛著淚水的雙眼,瞪著在眼前停下腳步的音樂家,並開口說:


    「再一次。」


    音樂家一臉無奈地輕歎一口氣。然後將塗了紅色口紅的嘴唇靠向佐佐岡的耳邊。她用十分微弱的聲音,輕聲地說:


    「你實在太死腦筋了。你的目的不是要在遊戲上贏得勝利吧?我也沒有隱藏情報的理由。」


    佐佐岡曾經聽過這個聲音。


    他停止了呼吸。過了兩、三秒後,他想起來了。


    怎麽可能。身高和頭發的長度都不一樣啊——腳看起來比較長是因為靴子的關係嗎?頭發是假發之類的嗎?


    她是——


    「我不是『音樂家』。我聽七草說了以後,才第一次知道自己被稱作『音樂家』。」


    這名女性,是匿名老師。


    是佐佐岡的導師。


    她將一張影印紙交給佐佐岡。那是一張通知有演奏會即將舉辦的單子,上麵的日期已經是好幾年前了。在讚助名單的小廣告裏,有上尾軒的名字。


    「要和大家保密唷。另外,如果還有機會的話,再和我對戰吧。」


    匿名老師露出了笑容。


    她小聲地說:「這是場很棒的遊戲。」接著便移開了身體。


    佐佐岡凝視著握在手上的影印用紙。


    演奏者旁邊的括號內,寫著「食蟻獸食堂店長」。


    7 水穀 下午五點


    很久很久沒有眺望西沉的夕陽了。


    夕陽看起來比在上空飄動的雲還要更近。很快地,它便消失在西邊的一間間房子之後。接著有五、六分鍾的時間,它持續照耀著天空的低處。但是現在,連那道奶油色的光芒也已經被塗成了夜晚的深藍色。


    水穀手裏緊握著寫著「緊急」的白色信件,站在通往學校的水泥製長階梯的最下麵。耳邊響起了咻的聲音,似乎起風了。臉頰很冰冷,總覺得很想哭。


    她忽然想——


    ——我,難道是想變成像真邊由宇那樣嗎?


    這個想像包含了一丁點兒的說服力,因此顯得可怕。仿佛那天,她真的因為走廊被弄髒而感到悲傷一般。一旦開始深入思考,好像就會被推落到深深的混亂之中。水穀歎了一口氣。白色的氣息在夜空中朦朧地擴散,然後消失。


    ——不對,我和她完全相反。


    至少,真邊由宇不會將判斷的權利交由他人。


    相反的,水穀卻相信自己的價值全是由他人所決定的。他人的評價才是正當、真實的。


    所以她才會對別人綻放微笑、對別人施予溫柔、接受麻煩的工作。為了不被任何人討厭,為了盡可能讓所有人喜歡她,她就是這麽活到現在的。


    ——但是。


    她再次想起了真邊的話。


    ——總是配合別人的話,就會漸漸搞不懂什麽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這個聖誕夜裏,出現在水穀麵前的幾個麻煩問題,都被真邊由宇當著她的麵跨越了。有那麽一瞬間,仿佛證明了她才是對的一樣。


    所以水穀才討厭真邊由宇。


    她們明明完全相反,水穀卻有一瞬間被真邊說服了。真令人討厭。


    隻有一點點也好,要是真邊能責備她就好了。被她輕蔑還輕鬆一些。要是真邊能用一些老套的話來質問她就好了,例如:「為什麽要被無聊的常識所束縛?」或是「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善意」。如此一來水穀就有無數的話能拿來反駁。即使不說出口,她也能相信自己心中的異議。


    但是真邊卻擅自推動了事情的發展,並擅自衝了出去。完全不和她商量,也不打算將信件的內容拿給她看。看著真邊飛奔而去的美麗身影,水穀在心中大喊著:「別開玩笑了!」


    既不甘心又悲傷,讓她有點想哭。


    五點五分左右時,階梯上方傳來了小跑步的快速腳步聲。水穀抬頭一看,被排列於階梯旁的電燈所照亮的,是七草的身影。


    「咦?」七草吐了一口白煙。


    「班長?」


    水穀刻意露出了微笑,並盡可能裝得像平常一樣。


    「這個,是真邊同學寄放在我這裏的。她要我交給七草同學。」


    水穀將寫著「緊急」的白色信封遞給了七草。他收下信,脫下右手的手套並取出信紙。


    「這是什麽?」


    「我不知道。這是時任小姐掉的,我本來打算還給她,但真邊同學卻把信打開了。」


    「原來如此。」


    七草粗略地讀了一下信紙,然後放回了信封中。


    「總之,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以為是真邊,所以不小心疏忽了。」


    水穀小聲地笑了出來。這是發自內心的笑聲。


    「是真邊同學的話,就可以讓她等嗎?」


    「雖然也不太好,但比起讓其他人等輕鬆多了。」


    「為什麽?」


    「嗯?」


    「七草同學你,喜歡真邊同學吧?」


    水穀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問這種問題。可能因為是聖誕夜吧,回過神來時她已經開口了。


    七草露出一抹有點壞心眼的笑容,聳聳肩說:


    「我對她確實是有一種被稱作愛情的情感。但如果把那種情感總結為『喜歡』,很多事都會變得很麻煩的。」


    無法看透他的真心。他的雙眼美麗而澄澈,宛如平靜的湖水水麵一般。隻會映照出天空,卻絕對看不到水底下。


    水穀又有些一時興起地問:


    「如果我和七草同學交往的話,你認為真邊同學會說什麽?」


    這當然隻是玩笑話。


    可怕的是,她卻也希望真的能這樣做。她想看看真邊由宇因為自己而情緒化的樣子。


    「你不想試試看嗎?」


    七草笑了出來。依舊是個無法看透內心的笑容。


    「沒有試的必要,真邊隻會給予純粹的祝福。」


    真的是這樣嗎?


    再怎麽想也想不出答案,而且一想像就突然害羞了起來,於是水穀苦笑一聲。


    「那麽我先走了。其實我還沒有準備好給真邊同學的禮物。」


    「這樣啊,謝謝。這麽冷還讓你等,真抱歉。」


    水穀轉身背對七草。


    她前進幾步之後,背後傳來了七草的聲音:


    「我推薦那個成對的鑰匙圏喔。」


    水穀回過頭去。


    或許是因為夜色的關係,他的笑容看起來比平時還要純粹。


    「真邊她,並不是不想要朋友。謝謝你的手套,真的很暖和。」


    他說道。


    8 時任 下午五點十五分


    當時任騎著機車時,她聽見公寓傳來了某個曾經聽過的聲音。似乎是在爭執些什麽。


    那個公寓已經送件完畢了。雖然過去也隻是白跑一趟,但時任還是停下了機車。畢竟聖誕卡隻剩下一點點,她心裏也有些餘裕了。


    她下了機車,並進入公寓的區域中。接著便看到一名少女和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正在二樓外麵的走道上對峙著。那名少女是真邊由宇,不知為何她頭上還戴著聖誕帽。而那名男性,記得應該是這間公寓的住戶。


    時任搓了搓帶著手套的雙手,爬上公寓外側的樓梯。


    「怎麽了?」


    時任叫住他們。男子回過頭來,一臉困擾的樣子。


    「沒有啦,這個孩子叫我讓她進房間裏……」


    真邊露出不悅而正經的表情。


    「我隻是想從陽台出去而已。應該有個小男孩在這間公寓裏才對,就在二〇四號房。」


    男子歎了一口氣。


    「但是啊,那裏已經有四年沒有人住了喔。」


    時任知道那間房間。在送信的途中,她有聽見小小的哭聲從那間二〇四號房傳出來。


    「小男孩是指大地?」


    這座島上沒有其他小男孩了。


    「是的。」


    真邊點頭。


    「如果大地在裏麵,隻要敲門他就會把門打開了,不是嗎?」


    「我試過了,但沒有反應。」


    「為什麽你覺得他在這裏?」


    「我找到了一封信,上麵寫說小孩正在房間裏被保護著。」


    「那封信在哪?」


    「為了向七草說明原委,我把信交給同學了。因為我和七草約好了要見麵,卻沒辦法赴約。」


    「從陽台就能進去了嗎?」


    「窗戶的玻璃好像破了。雖然內側貼了木板之類的東西,但應該能扳開來。」


    「嗯……」時任發出低吟聲。


    然後,她轉向男子。


    「可以讓她進去嗎?隻是確認一下而已,很快就會好了。」


    「裏麵有點亂,我不是很想讓人進去。」


    雖然很想叫他忍耐一下,但也沒有足夠的證據能強逼對方。要是拿梯子來的話,或許可以從外麵爬上陽台,但那樣也很麻煩。


    「其實,我不久前也有來這間公寓送信。」


    「啊,那個奇怪的聖誕卡?」


    「沒錯。那個時候,我從二〇四號房那裏聽見了哭聲。」


    「真的嗎?」


    「是,不會有錯的。」


    雖然她其實沒有聽得很清楚,卻講得很肯定。她純粹是很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男子歎了一口氣,搖搖頭。


    「我知道了啦,那我去看看。」


    他就那麽不想讓人看到房間嗎?裏麵到底是多亂啊?


    真邊禮貌地對男子低下頭,說了聲「很謝謝你」。男子回到房間後,她也對時任低下了頭。


    「你幫了我大忙。我原本還在想,這下隻能硬闖進去了。」


    「有衝勁或許不算是壞事,但人家會生氣的喔。」


    「如果有小孩子被關在裏麵,那也沒辦法。」


    「隻是信上這麽寫而已吧?搞不好隻是惡作劇呀。」


    「但是,不能不去確認一下。」


    時任從很久以前就認識這個孩子了。記得是從真邊小學四年級時開始吧,已經是六年前了。


    她的性格從那時開始就沒有改變。到底是受了什麽教育,才讓她產生如此極端的思考模式呢?時任從真邊由宇身上感覺到的東西,與其說是堅強或正義感,不如說是一種悲痛。不過,她也不知道那實際上是什麽。


    「小真,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


    「變成這樣?什麽意思?」


    「很尖銳……就像鉛筆芯一樣。」


    少女皺起了眉頭,似乎不知道對方到底在說些什麽。不過,雖然聽不懂時任的話,但她似乎也並非無法客觀地觀察自己。


    「我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


    「沒有什麽契機嗎?」


    「不知道。搞不好是因為和七草相遇的關係。」


    「六年前?」


    小學四年級。那是七草和真邊開始一起行動的時期。


    但是真邊露出一抹微笑,並搖了搖頭。


    「不,是更早之前。我們小學就是念同一間,所以第一次見麵已經是九年前的事了。」


    九年前。


    時任歎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她認識的小七,比我所知最久以前的小七,還要更早啊。時任不禁笑了出來。


    「小真,你很危險呢。」


    非常、非常地危險。真邊來到這座島上時,時任就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但她比想像中還要更加危險。


    這次,真邊似乎真的完全不懂時任在說什麽。她用很認真的表情問:


    「什麽東西很危險?」


    ——你說不定,會將這個世界破壞掉。


    時任本想這麽說,但這樣似乎說太多了。


    「我的意思是,說不定會有人因你而哭泣。」


    時任認真地在想,是不是把這名少女趕出這座島比較好。就像被人丟石頭趕出城鎮的魔女一樣。時任可還不打算舍棄這個不自由的世界。


    真邊由宇困擾地歪著頭。單看這個舉動的話,她就像個平凡無奇的十六歲少女。


    「誰會哭泣呢?」


    時任當然不打算老實地回答這個問題,並準備隨便應付過去。但開口前,她聽見了鎖打開的聲音。


    時任和真邊同時看往那個方向。


    是二〇四號房。


    隨著沉重、如同嘶啞聲般的生鏽聲響起,門被打開了。


    相原大地就站在那裏。


    *


    二〇四號房確實是個空房間。


    有四坪大的單人房,還附帶一個小廚房。裏麵完全沒有任何家具,隻有一條全新的毛巾掉在地板上,旁邊還擺著一個小包包。那個包包是大地的,裏麵本來放著巧克力,但已經被吃掉了。


    根據大地的證言,大約一個小時前這裏還有另外一名男性。大概是二十五歲左右,身材高瘦的男子,戴著眼鏡。大地和那名男子一起玩了電腦遊戲。那是款家喻戶曉的rpg係列大作的最新作品,上個禮拜才剛剛發售。在網購商品無法送達的階梯島上,那款遊戲是不應該存在的。


    大地針對那款遊戲中登場的其中一個迷宮,做了詳細的說明。從入口往右前進的話會有個寶箱,裏麵放著回複道具。左邊分成了兩條路,再往左前進的話有個按鈕——大概類似這樣。想知道這個情報是否正確,隻要回家用網路查查看就知道了。


    大地說:


    「我迷路了,所以那個人才來幫我。」


    為了對上他的視線,真邊蹲下來問:


    「你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嗎?」


    大地歪著頭,用圓滾滾的眼睛看著真邊說:


    「駭客。」


    階梯島最近,四處謠傳著被稱為「聖誕節七大不可思議」的傳聞。


    技術高超的駭客盜取了白宮的推特帳號。結果引發大麻煩,逃到了階梯島。


    ——怎麽可能。


    時任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難道這座島上真的有什麽駭客嗎?就是那家夥駭進電腦,讓網購貨物的運送停擺的嗎?不敢置信。


    真邊問:


    「駭客在哪裏?」


    「應該已經不在了。因為他說差不多該離開這座島了。」


    「他把你丟在這裏,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睡著了,所以……」


    把事情歸納起來,大概是這樣——


    一個人跑出來玩結果迷路的大地,偶然遇上了駭客。駭客把大地邀請到房間,一起玩了島上不可能有的新款遊戲。這段期間他還寫了信,把人誘導到這個房間來。接著說了「差不多該離開階梯島了」之後,便趁大地睡著時獨自離開了房間。


    ——果然還是說不通。


    無法掌握那個叫作駭客的人的心理。


    為什麽一個準備逃出去的人,要把迷路的小孩帶到房間裏,甚至還要寫信?如果他是想幫助迷路的小孩,還有很多其他方法。比把他關進原先沒有人住的房間裏更聰明的方法,應該多得是才對。


    但是,也很難想像一切都是大地的謊言。


    他確實從公寓的房間裏走了出來,而且以這麽年幼的少年來說,這個謊言的細節也未免太完善了。


    真邊問:


    「你知道駭客為什麽要讓網購的商品沒辦法送到嗎?」


    大地如傀儡般點了個頭。


    「他說,是為了讓魔女把他趕出這座島。為了要被趕出去,他得製造一點麻煩。」


    果然,細節太過完善了。無法想像是小孩子的謊言。


    話雖如此,駭客的事毫無疑問是場騙局。無論是技術多高超的駭客,都不可能阻止貨物送到這座島上。那是和網路或電腦之類的現實技術完全不相幹的東西。


    正當真邊還想再問些什麽的時候——


    「喂——」


    從房間深處傳來了一個拉長的喊聲。


    「有人在嗎?在的話就回答我——」


    是隔壁房間的住戶。完全忘掉拜托他從陽台看看房間狀況的事了。他雖然打算扳開塞住窗戶的木板,但似乎相當費力。


    事情麻煩了。時任歎了一口氣:


    「接下來就拜托你囉,小真。我還有信得送呢。」


    時任留下這句話,便轉身背向了房間。


    9 七草 下午五點三十分


    公寓前方停了一輛紅色的機車。


    在寒冬的路燈下微微傾斜的機車,看起來仿佛在哭泣般。


    堆放在貨架上的信箱沒有鎖上。我將信箱的蓋子打了開來。


    我手邊還剩下兩封必須在今天之內寄出去的信。我將其中一封塞進信箱的最底部。如此一來,就隻剩一封信了。


    我將信箱的蓋子蓋上,再次眺望那輛機車,接著便進入了公寓的區域。


    時任小姐正好從公寓外的樓梯走了下來,她的腳步聲在中途停止了。


    她說:


    「嗨,小七。」


    「晚安。送信辛苦了。」


    「就是說啊,明明是聖誕夜。」


    她輕笑一聲,再往下走了幾階階梯。這回她在我的眼前停了下來。


    「星星好美啊。」


    時任小姐這麽說,於是我抬頭望向夜空。


    我對星星知道的不多。我有一顆特別喜歡的星星,雖然記得那顆星星周圍的東西,但其他的就不太清楚。冬季大三角是天狼星、參宿四,還有一個是什麽呢?


    雖然不知道名字,但夜空的星星非常漂亮。低溫的空氣宛如被磨得閃閃發光的玻璃一般澄淨透明。仿佛有個比氣體還要堅固的東西,緊緊地鎖住了星星,並將其展示在高空中一般。還寫著「請勿用手觸摸」的警告標語。


    我問:


    「今晚真的會下雪嗎?」


    明明是如此晴朗的夜晚。明明是個隻要有星光,就不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的夜晚。


    「應該會下吧。」


    時任小姐說。


    「在這麽美麗的星空降下白雪的話,應該會變得更美麗吧。」


    「會在這麽晴朗的時候下嗎?」


    「誰知道呢。但是,隻要魔女如此希望的話就會實現。」


    她緩慢地將視線從夜空轉移到我身上,仿佛凝視著飄落下來的雪花一般。


    「說起來,我找到了供奉著蛋糕的墓了唷。」


    「這樣啊。」


    「你好像不怎麽吃驚。」


    「隻不過是放一塊蛋糕,誰都做得到。」


    「聖誕節的七大不可思議和你有多少關聯?」


    「幾乎沒有。」


    「幾乎。」


    時任小姐複述一遍,再度笑了起來。


    「誘拐大地的手法,總覺得很像你呢。」


    「誘拐這個說法未免太誇張了。」


    「是嗎?小真非常認真喔。」


    「她隨時都很認真。就連撕開優格的蓋子時都很認真。」


    「不管是誰,這種時候都會很認真吧,怕優格灑出來呀。」


    不管怎樣,難以想像時任小姐會知道那是「我的手法」。


    我是來到這座階梯島以後才和她相遇的,不過是在四個月前左右。雖然碰麵時會聊個幾句,但我們本來就沒什麽機會遇上。我幾乎不了解時任小姐,同樣的,她應該也不了解我才對。


    真要說有什麽例外的話——


    就是她所身處的立場,遠比我所想像的還要更加超凡。


    「要送的信還剩多少?」


    「隻剩一點而已,我想再三十分鍾就能結束了。」


    「還剩哪裏的信沒送?」


    「稍微比這裏更東邊一點的區域。怎麽了嗎?」


    「不,我是想如果你還會到三月莊,想拜托你替我向春哥傳話。說找到大地了,再過一小時左右就會帶他回去。」


    「騎機車的話很快,我可以繞過去。」


    「不好意思,那可以麻煩你嗎?」


    「可以啊。」


    簡單地回應後,她便踏出了腳步。


    我們在狹窄的階梯擦身而過。我悄悄地確認著她的側臉,她則是直直地看著前方。


    ——時任小姐是魔女。


    我試著在心中如此喃喃低語。但真相是如何,我並不清楚。


    ——至少魔女混在這座島的居民之中。


    這點肯定沒錯。


    我走上了樓梯。


    *


    在二樓外麵的走道上,不知為何戴著聖誕帽的真邊,正向一名男性低下了頭。


    真邊很難得會道歉,因此我很在意她究竟給男子添了多大的麻煩。我走向他們。


    「發生什麽事了嗎?」


    我向那名男性搭話。


    「她是我的朋友。如果她給您添了什麽麻煩,我也一起道歉。」


    男子很困擾的樣子,然後一臉沒轍地笑了出來。


    「不,我是不在意啦。隻是——」


    在一旁的真邊把話接了下去。


    「因為大地好像被關進了這個房間,所以我拜托隔壁的這個人從陽台看看狀祝。但是在那之前大地就自己打開鎖走出來,我卻忘了告訴他這件事。」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


    男子依舊掛著禮貌的笑容。


    「沒關係啦。反正也找到小男孩了,這樣就夠了。」


    我低頭對他說了句非常抱歉,接著說:


    「那我們就接受您的好意了。我們還得早點把大地送回宿舍才行。」


    「嗯,這樣比較好。」


    男子說完,我和真邊便再次低下頭,接著離開了公寓。真邊牽著大地的手。我們走下樓梯時,她說:


    「大地剛剛好像和駭客在一起。」


    「技術高超的神秘駭客嗎?」


    「嗯。他說是為了讓魔女把他趕出去,才會讓網購的貨物沒辦法送到島上。他似乎說了『差不多該離開這座島了』,然後人就不見了。」


    「不管怎樣,找到大地真是太好了。」我說。


    「嗯。」真邊用認真的表情點點頭。


    機車已經從公寓前的道路上消失了。能照亮的東西消失,使路燈看來有些寂寞。風咻地吹起,在後方走著的我,能看見真邊稍微握緊了牽著大地的手。


    我問:


    「尋找駭客的事你打算怎麽辦?」


    「我還在煩惱。就這樣中斷真的好嗎?」


    「說不定離開這座島的駭客,會替我們恢複網購的功能。」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好。但是離開這座島的線索也會不見。」


    「不管怎樣,還是暫且看看情況比較好。」


    「嗯。」


    還不知道這座島是否能夠再次使用網購。但無論如何,真邊由宇圍繞著駭客的行動,應該到此告一段落了吧。


    「你之前是不是有懷疑上尾軒的店長?」


    「我沒有懷疑他。隻是想姑且去向他確認看看而已。」


    「然後,和他沒有關係?」


    「嗯。話說回來,那個人似乎叫作乃木畑喔。」


    「那為什麽店的名字是上尾軒?」


    「他說因為已經將愛灌注在拉麵中,所以隻剩下三個音。」


    「對※ka以後的音真失禮啊。」(譯注:日文五十音的前五個音是a、i、u、e、o,去掉ai(愛),就剩下ueo(上尾)三個音。而ka以後則是其餘的五十音。)


    總之我安心了,上尾軒那裏似乎沒有引起什麽問題。以結果來說,已經可以用「今天真是和平的一天」來做總結了……大概吧。


    「話說回來,你找到送給班長的禮物了嗎?」


    我一問,她便小聲地「啊」了一聲。


    「還沒。」


    「你忘記了嗎?」


    「嗯。抱歉。」


    「也不用向我道歉啊。」


    在派對開始前還有一個多小時,應該有充分的時間能趕上才對。


    「現在一起去找吧?正好大地好像也有想買的東西。」


    「是這樣嗎?」真邊問大地。


    他用力地點點頭。


    「我也有點事想和七草商量。是關於這個的事……」


    她指著戴在頭上的聖誕帽,那頂聖誕帽確實令人有些在意。


    真邊微微皺起眉頭,一臉困擾地說:


    「但是,不用先回宿舍一趟嗎?」


    「宿舍那邊應該沒問題,我已經拜托時任小姐傳話了。」


    大地回頭看著我,綻放了微笑。


    我也用笑容回應他。


    他正在找給春哥的禮物。


    *


    正如時任小姐所想的,把大地關進公寓裏那個房間的人是我。


    正確來說,是我趁著昨天晚上,利用梯子從陽台入侵房間,然後從內側把門鎖給打開。而今天,是大地自己進入房間,把門鎖上的。


    選擇二〇四號房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隻是剛好有一扇窗戶掉了,內側被貼上了木板代替,因此很輕鬆就能入侵。如此而已。


    剛好那時大地正在尋找「打工」。為了要送春哥聖誕禮物,他想要打工。雖然我有點煩惱,但最終還是決定請他來幫忙我的小計劃。


    我的計劃稱不上很順利。我本來以為打開那封寫著「緊急」的信的人,會是時任小姐。也沒想到真邊會和這件事扯上關係。而大地原本也應該更早被找到的。我真的覺得做了很對不起他的事,竟然讓他單獨一個人被關在裏麵兩個小時。


    話雖如此,事態結果大致上和我預料的一樣。


    隻要能替駭客這種一眼就能看穿的謊言,增添一丁點兒真實性就行了。雖然我對這種事件能有多少效果抱持著疑問,但希望至少能幫助我實現我的任性。


    再來,問題就是那個「聖誕節的七大不可思議」。


    善於做消極想像的我,也大致推測出那些傳聞的構造了。


    問題在於,我應該向某個人傳達這件事比較好呢?還是應該一直留存在心裏呢?


    如果是真邊由宇,根本就不會煩惱這種事。她應該會理所當然地用暴力般的真理,明明白白地朝正確答案前進吧。


    但是這對我來說卻是個大問題。我從以前就不擅長做出正確的決定。


    距離時限還有一個多小時。


    佐佐岡能找到小提琴的e弦嗎?


    10 佐佐岡 晚上六點


    佐佐岡選了「※請消失吧」當作背景音樂。(編注:出自任天堂的《mother2 ギーグの逆襲》這款遊戲。)


    在最終魔王戰的遊戲音樂中,他特別喜歡這首。


    開頭是叮叮咚咚的8-bit風格音樂,是一首陰森中帶點嬌柔的曲子。那流泄出來的樂聲,簡直就像※fc遊戲的音樂一樣。(編注:familyputer,中文俗稱紅白機。)


    但是過了將近一分鍾之後,音樂突然中斷。隨著鮮明而沉重的鼓聲響起,本性也被揭露了出來。樂聲詭譎歪曲,緩急節奏交錯無章。


    這是一首煽動不安的曲子,是一首引起焦躁感的曲子。而且也純粹是一首很酷炫的曲子。


    ——我非做不可。


    這種心情逐漸膨脹。


    來吧,握住遊戲手把。拿出勇氣,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英雄。佐佐岡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心想,差不多到拯救世界的時候了。


    佐佐岡從學生街跑到了濱海街上的食蟻獸食堂,這期間他從來沒有停下腳步。在寒冷的夜晚裏,汗水涔涔流下。羽絨外套很礙事,心髒噗通噗通地大聲鼓動著。他已經將一切都拋諸腦後了。


    食蟻獸食堂就在前方。


    窗戶很暗。為什麽?距離關店時間明明還很早。門上掛了寫著「準備中」的小看板。


    佐佐岡能聽見皮膚底下血液流動的聲音。劇烈的喘息聲和鼓動聲同步響起。


    ——為什麽店是關著的?


    不應該是這樣的吧。喂,現實。現在正是該好好運作的時候啊。


    佐佐岡將雙手放到沉默的門上。他將重心傾向門,右手握起拳頭。


    他舉起右手,開始敲門。


    「不好意思!」


    他大聲地喊著。


    「有人在嗎?請把門打開!」


    沒有回應。


    真的?真的沒有人在?事件還不夠嗎?


    「我有急事!不好意思,有人在嗎?」


    佐佐岡敲了好幾次、好幾次門。


    拳頭很痛。一股不明所以的情緒湧出,使他泛出了淚水。別開玩笑了。我好不容易,就要從現在開始成為主角了。


    ——你還在說這種事啊。


    他仿佛聽見了哥哥的聲音——該長大一點了。


    佐佐岡敲著門,就像要把那些話給擊碎一樣。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不要用成長來掩飾放棄、掩飾放手、掩飾變遜的事實。


    他再次大喊:


    「請開門啊!」


    就在這時——


    「安靜點,我最討厭吵吵鬧鬧的了。」


    門的另一頭傳來了怒吼聲。


    佐佐岡知道,擔任食蟻獸食堂店長的,是一名叫做鬆井的高大女性。


    從匿名老師那裏拿到的演奏會傳單上有寫。從傳單上也得知了,她曾打算在道座島上舉辦小提琴演奏會的事。


    佐佐岡想盡辦法請店長讓他進去店內,然後結結巴巴地說明原委。他重複說了好幾次:「總而言之,為了某個女孩子,我需要小提琴的e弦。」這段期間,鬆井倒了一杯綠茶,送到了佐佐岡的麵前。


    她搔搔臉頰說:


    「寄出那張聖誕卡的人也是你嗎?」


    那是什麽意思?佐佐岡搖搖頭。


    「什麽聖誕卡?」


    「不是嗎?」


    「不是。」


    鬆井喃喃地說了句「算了」,然後大大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那麽,可以給我小提琴的弦嗎?啊、錢我當然會付。」


    「我會免費給你……如果我手邊有的話。」


    鬆井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語重心長地開始述說:


    「兩年前,有個女孩說想要到我這裏來工作。」


    「那個,我很急,可以的話請先給我弦……」


    「所以我就要說那根弦的事了嘛。」


    她發出聲音歎了一口氣,繼續說。


    「那個女孩子才剛上國中,要工作還太早了。我本來打算拒絕她,但她非常地有熱誠。我問她理由,原來她是想要一把小提琴。她在來島上之前似乎一直都有學,所以,我就給她了。」


    佐佐岡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理解那段話。


    她已經把小提琴送給別人了。


    佐佐岡將雙手撐在櫃台,探出身子問:


    「你把小提琴給誰了?」


    當然,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隻可能是那個人。


    「住在名為幸運草之家的宿舍的,一個叫豐川的女孩子。她原本預定今晚要舉辦演奏會。」


    雖然不知道名字,但宿舍是一致的,年齡也不矛盾。對方就是佐佐岡決定要贈送e弦的對象。


    多麽可笑的喜劇啊。太荒唐了,根本白忙一場。佐佐岡尋找的「音樂家」的小提琴,早就已經在那個女孩子手上了。


    「那麽,e弦在哪裏呢?」


    他的聲音在顫抖。


    鬆井一臉過意不去地低下頭。


    「就我所知,這座島上的小提琴,就隻有那孩子拿著的那一把而已。」


    這真是個,充滿了bug的世界。


    佐佐岡低頭咬著唇,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


    沉重的歎息幾乎要流泄出來,但他勉強吞了回去。相對的,他抬頭望向天花板,並緩緩地將氣吐出。


    然後他下定決心,並站了起來。


    「謝謝你。還有,剛剛那麽吵真是對不起。」


    佐佐岡低下頭。他認為這麽做才符合主角風範。


    「沒關係。」


    鬆井瞥向佐佐岡到最後都沒有送往嘴邊的茶杯。


    「那麽,你打算怎麽做?」


    「當然是尋找e弦囉。因為還剩一點點時間。」


    佐佐岡走出了食蟻獸食堂。他思考著:好了,符合現在心情的背景音樂是什麽呢?不過,卻遲遲想不出來。


    *


    他自己非常清楚。


    ——我已經放棄了。找不到e弦。這座島上從一開始就沒有那種東西。現實不是遊戲,不一定能夠通關。付出的努力會像這樣,輕易地被蹂躪踩爛。


    即使如此,他還是衝了出去。


    為什麽?他不知道。或許他隻是覺得,即使輸了也要輸得很帥。又或者,他隻是在和現實賭氣而已。


    不知道要往哪裏跑去的佐佐岡奔跑著。汗水流進眼睛,使視線模糊了起來。這時眼裏所見的夜空,美麗得不可思議。


    ——啊,為什麽呢?


    究竟是神還是魔女,他並不清楚。但肯定有某個人正從遠方俯視著這裏。佐佐岡對著那人抱怨著。


    ——為什麽不能至少在聖誕夜,替我準備一個快樂的結局呢?


    對此感到火大的佐佐岡奔跑著。


    11 水穀 晚上六點


    水穀在朋友之間探聽著「實現戀情的聖誕老人」的傳聞。


    雖然是很愚蠢的問題,但既然和豐川約好了那也沒辦法。為了不要問得太具體,她將問題設定為:「有人目擊到穿著聖誕老人裝的謎樣人物,說不定是可疑人物。你知道些什麽嗎?」


    今天是聖誕夜,目擊到聖誕老人的人當然不會是零。就連水穀自己也看到了好幾個包著那身紅白衣裝的店員。但是卻完全沒聽說有誰被跟蹤。


    結果,約一個小時後她便停止了這項調查。


    馬上就要到聖誕派對的時間了,而且水穀本身也不相信有聖誕老人跟在豐川的後麵。


    果然還是把犯人鎖定為普通人才符合現實。從明天開始,注意盡量別讓豐川一個人落單吧。如果這樣還是有奇怪的事發生的話,就找大人商量比較好。關於跟蹤狂的問題,現在能做到的就隻有這樣了。


    然後,最後剩下的就是給真邊由宇的禮物了。


    總覺得今天一整天都在思考她的事。最後,水穀隻了解到一件事。


    ——我討厭真邊由宇。


    真邊所相信的事物,肯定很美麗吧。她十分直率,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毫無汙點,也比任何人都率真。從不同角度來看,也可以說她是個純粹的善人。所以她才討厭真邊。


    她討厭總是那麽率真的真邊。


    水穀希望被認定為有價值的人類。但是無論她多麽地被朋友依賴,無論她被多少人說「我喜歡你」,她還是覺得這一切很虛無飄渺。好像輕易就會被推翻,好像很快就會被忘卻。因此恐懼總是伴隨在她左右。


    必須更加被喜歡才行,必須更加被依賴才行。必須總是當個好孩子,總是采取溫柔、正確的行動才行。水穀一直是如此堅信並活過來的。她明明就不是真正的善人,卻持續扮演著善人。


    真邊由宇的存在,仿佛是在嘲笑這樣的水穀一般。


    ——不對。和她的做法比起來,我的做法更聰明正確。


    水穀想這麽相信。


    所以,她才會不小心說了無聊的話。


    ——如果我和七草同學交往的話,你認為真邊同學會說什麽?


    平常的話,就算她心裏想著這種事,也絕對不會說出來。


    水穀想看看絕望的真邊由宇。這並非完全是她的真心話。她的心中有九成並不期望如此,但剩下的一成,卻強烈地想傷害她、想讓純粹正直的她痛苦。


    她明明不希望這種事發生的。心裏有九成,是真心不希望如此的。然而……


    水穀再次決定要忘記這件事。她盡可能地把腦袋淨空,將視線從心中的真邊由宇身上移開,默默地向前走著。


    雖然現在是聖誕夜的晚上,行人卻很少。


    相對的,到處都可以聽到歡笑聲。從家家戶戶的窗戶中流泄出來的光芒,似乎比平常都還要強烈。水穀想像著牆壁另一頭的溫暖空間。


    她自己也差不多該回宿舍,開始準備派對才行了。


    總之快點選好給真邊的禮物吧。水穀已經不打算執著要送給她什麽了,隻要包裝漂漂亮亮的就行了。隻要表麵裝飾得好,裏麵空蕩蕩的也無所謂。


    與其用現在的真心來選擇禮物,那樣要好多了。


    最後,水穀買的是成對的鑰匙圈。


    是一開始七草推薦她的東西。形狀是拚圖的樣子,組合起來就會變成一幅眺望月亮的貓咪圖案。


    那間店沒有提供包裝的服務,於是她一並買了個還算漂亮的禮物用紙袋,並將成對的拚圖鑰匙圈丟了進去。


    走出店外戴上手套的瞬間,她的視線模糊了。


    水穀陷入了混亂。為什麽哭了呢?她不知道這些淚水是從何處湧升的感情。


    她用手套擦拭淚水,但眼淚卻停不下來。


    水穀邊哭邊走向宿舍。


    她明明沒有感到悲傷,為什麽會這樣?她很擔心眼睛會變紅。為什麽她非得用紅腫泛淚的眼睛度過聖誕派對不可呢?如果被人問起哭泣的理由,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不想讓大家顧慮她,讓派對的氣氛化為烏有。到底為什麽會流淚呢?


    是因為今天發生太多事,感到疲憊了嗎?還是因為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了,卻沒有給任何人帶來幫助,讓她其實感到很不甘心呢?


    又或者是因為沒能好好地選出給真邊的禮物,所以無法原諒自己呢?所謂的禮物,就是要有憑自己的意誌選擇的過程,這樣才有意義。她明明如此堅信著,最後卻放棄了。


    恐怕,這些都不是原因吧。


    水穀再怎麽思考,都無法理解自己的情感。


    毫無意義的淚水不斷湧出,根本停不下來。


    即使如此,也不能把準備派對的事全部交給別人。水穀朝宿舍邁出腳步,並用手套擦了眼角好幾次。


    正當她前進的時候,某個東西忽然抵住了她的背部。


    好像是某個人,用柔軟的指尖戳了水穀的背。


    太過震驚的水穀,從喉嚨流泄出了小小的悲鳴聲。她首先想到的是真邊的身影。但一回頭,站在那裏的卻是她沉默的朋友。


    是堀。


    水穀什麽也說不出口,隻能用泛淚的視線凝視著她的臉。


    堀從大衣的口袋裏拿出手帕,遞給了水穀。


    雖然猶豫了一下,但水穀還是收下了手帕,並用它按著眼部。多虧被嚇了一跳,眼淚也停止了。


    「謝謝你,我洗過後再還你。」


    水穀勉強露出微笑,並將手帕收進口袋裏。


    堀直直地凝視著水穀,那雙眼睛似乎正在探詢她哭泣的理由。但是,她不打算回答。因為就連水穀本身也不知道理由。


    正當水穀感到困擾時,堀又遞出了某樣東西。


    那是一個正方形的扁平物體,上麵係了一條紅色的蝴蝶結。應該是聖誕禮物吧,但是沒有包裝起來。


    有點像是cd的包裝袋。是紙製的,比塑膠還薄。顏色是白色的,搭配著深綠色的條紋。表麵上用字母寫了些什麽。


    ——pirastro oliv?


    水穀猜想那應該是名字。但卻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名字。


    「這是什麽?」


    堀極端地討厭說話。水穀雖然知道這點,但還是忍不住問。


    堀用細微到足以消散於風中的聲音回答:


    「弦。」


    「弦?」


    「小提琴的。」


    為什麽要送我這種東西?


    水穀感到困惑的同時,堀低了一下頭,接著便轉過身去。看來她要做的事已經完成了。


    水穀對著堀的背影說:


    「謝謝你的手帕,還有這條弦。派對是從七點開始,別遲到了唷。」


    堀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水穀。然後又低了一次頭後,便立刻邁步離去了。水穀看向留在手上的小提琴弦。


    ——為什麽要送我這種東西?


    她根本不會拉小提琴,更何況隻有弦什麽也做不了。或許堀有什麽意圖,但她的話太少,根本沒辦法表達出來。


    到底為什麽會有在聖誕夜送人小提琴弦的想法啊?


    水穀小聲地笑了一下,打開包包,準備把係著蝴蝶結的弦收進包包裏。


    然後,這時她才突然想起,從時任小姐那裏收到的聖誕卡的存在。


    12 時任 下午六點十五分


    送出最後一張聖誕卡後,時任歎了一口氣。


    終於處理好重大的工作了。好了,接下來就是普通業務了。她又歎了一口氣。


    跨上機車的時任,從口袋取出寄給自己的聖誕卡。雖然和今天送出的幾百封信一樣,但想不到會有一張是寄到自己手上,挺讓人高興的。


    文章和在幸運草之家前,請名為豐川的少女讓她讀過的內容幾乎相同。隻有一個地方,想要「小提琴e弦」的人不一樣。寄給時任的聖誕卡上,寫的是在學校任教的匿名老師正在尋找e弦。


    這張聖誕卡,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扔進信箱中的。雖然沒有證據,但寄件人恐怕是七草吧。


    ——果然那個孩子,比起偵探更像是犯人呢。


    這張聖誕卡究竟有什麽意義呢?他正在找小提琴的e弦嗎?這點恐怕是真的,但是就隻有這樣嗎?


    ——算了,我自始至終都隻打算當一個旁觀者而已。


    時任再度把聖誕卡塞進口袋裏,並發動機車。


    今年的聖誕節真是駭人。七大不可思議,技術高超的駭客,然後是大量的聖誕卡。這些事情的關聯究竟是什麽?還是根本就不相幹呢?


    下次碰見七草的話,就抓住他的脖子,向他問出各種事吧。因為他的關係,時任可是一整天都在島上四處奔走,這點權利她應該有吧。郵差可是領固定薪水的,就算賣掉一堆郵票收入也不會增加。


    七草,當然還有真邊由宇的出現,毫無疑問給這座島逐漸帶來了戲劇性的變化。目前還不清楚那個變化所帶來的影響。不曉得是正麵的,還是負麵的。


    即使如此,變化確實產生了。


    這座原本隻能停滯不前的階梯島,變化了。


    然而,七草肯定對這件事毫無自覺吧。


    ——你可別搞錯囉,英雄。


    時任在安全帽底下笑了出來。


    決定要守護什麽、和什麽戰鬥,就是英雄的第一份工作。


    13 七草 晚上六點三十分


    真邊選了一個小貓玩偶給班長當作禮物。那是一隻眼神好勝的黑貓,感覺和班長有些相似。


    真邊不安地問我:「你覺得這個可以嗎?」我點了點頭。


    另一方麵,大地在左右手上的商品之間來回煩惱著,不知該如何取舍。最後,他選了一條印著小熊圖案的手帕。


    他滿意地露出微笑說:「摸起來很舒服。」


    他選的東西,當然就是最適合送給春哥的禮物。


    我不多不少地將手帕的錢交給大地,問他:「你能自己買嗎?」他用力地點點頭,並走向櫃台。機會難得,於是我買了一個大小能放入手帕的漂亮紙袋,打算送給大地當作禮物。因為這間店並沒有提供包裝的服務。看到這個情形的真邊,也開始尋找玩偶用的包裝。


    離開店裏的我們,首先將大地送回三月莊。有些生氣的春哥緊緊抱住了大地。看到這幅景象的我,內心不禁湧上了歉意。


    接著我決定送真邊到舉行派對的宿舍。


    真邊在半路上提出的話題,是關於被聖誕老人跟蹤的女孩子的事。


    她戴著聖誕帽,歪著頭。


    「七草,你覺得真的有聖誕老人跟蹤狂嗎?」


    「不。很難想像這件事情會完全符合那個傳聞。」


    「為什麽?」


    「那個女孩子沒有被擄走不是嗎?」


    「實現戀情的聖誕老人」的具體內容是這樣的——


    有位個性非常耿直的聖誕老人。隻要在信裏寫上「想要戀人」,並把信交給他,就算是用擄的他都會把你喜歡的對象帶來。


    如果傳聞是真實的,那個女孩不該沒事。至少這件事,應該和聖誕老人那種超自然的存在扯不上關係。


    「水穀同學也說,假設真的有跟蹤狂,那犯人應該是趁機利用傳聞的某個人才對。」


    「可能吧。你打算怎麽做?」


    「我想幫忙水穀同學。她似乎在調查有沒有其他類似的受害者出現。但我覺得持續監視受害的女孩子,應該比較好。」


    「真奇怪呢。」我喃喃地說。「有點矛盾。」


    「哪裏矛盾?」


    「班長覺得犯人是普通人對吧?既然這樣,調查同樣的受害情形不合情理。」


    如果她把傳聞當真的話,我就能理解。因為也許有好幾個人把「想要戀人」的信交給了聖誕老人也說不定。


    但是,「仿效傳聞的跟蹤狂有好幾個」這種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當然可能性不是零,但作為調查的第一步,實在太模糊不清了。


    真邊點頭,並回答:


    「她說是因為遇害的女孩子拜托她這麽做。如果還有其他同樣的事件發生,她就能坦然地向學校老師之類的人報告。」


    是因為被拜托了啊,真像班長的個性。


    「那個女孩子叫什麽名字?」


    「她不告訴我,說是為了個人隱私什麽的。」


    「這樣啊。」我小聲地說。


    「跟蹤狂的事,可以暫且交給我來處理嗎?」


    「當然,有我能幫忙的事嗎?」


    「你什麽都願意做嗎?」


    「這我無法保證。但如果是我做得到的事,我都願意做。」


    這個回答實在太適合真邊由宇,使我不禁笑了出來。


    「那,首先把那頂聖誕帽借給我吧。」


    「為什麽?」


    「你不能就這樣去參加派對吧?受害的女孩子看到了,心情會不好的。」


    「這樣啊。」


    真邊把聖誕帽交給了我。


    然後她有些得意地笑了出來。


    「七草你總是會注意到很多事呢。」


    「也不完全是這樣。這次的話,是對這種事漫不經心的你不好。」


    「我會小心的。」


    真邊用認真的表情點點頭,但讓人不太能信任。絕不是因為我覺得她隻是嘴上說說。但她總是很容易專注於眼前的事物中,忘記其餘的一切事情。


    「還有就是,請你盡可能積極地享受聖誕派對。你沒有什麽經驗吧?」


    「這麽說來,沒有呢。」


    不過我也幾乎沒有和朋友們參加過什麽派對,沒資格說她。


    「總之隻要保持笑容就能輕鬆,即使是禮貌性的笑容也沒關係。」


    「要怎樣才能笑呢?」


    「你從來不曾刻意笑過嗎?」


    「沒有啊。那麽了不起的事,是輕易就能辦到的嗎?」


    「能辦到。是小學低年級的時候就該學會的。」


    「有學過嗎?是倫理課的時候嗎?」


    「基本上是休息時間時學的。」


    話雖如此,我其實並不希望真邊做出禮貌性的微笑,這種事不適合她。但另一方麵,我對真邊和班長的關係也有些在意。雖然我不是要讓兩人之間的關係特別好,但也希望避免太過惡化。


    不過比起眼前的派對,真邊似乎更加在意聖誕老人跟蹤狂的事。


    她喃喃地說:


    「如果犯人真的是聖誕老人就好了。」


    我了解她的心情。


    如果世上所有的壞事都是怪人搞的鬼,而聖誕節發生的惡心事件也全是因為聖誕老人就好了。把怪人和聖人相提並論也許會被罵,但總比犯人是真正的人類要好多了。


    如果像虛構故事一樣,一切的起因都來自於某個超然的存在,那麽孤獨的英雄或許就能將悲傷從這世上抹去也說不定。如果世界被如此淺顯易懂的力量所守護著,那就連我也能樂觀地度過每一天了。


    然而實際上並非如此。


    人類所抱持的問題,大都是起因於人類。


    *


    事實上,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聖誕節的七大不可思議是最近才被人為創造出來的。


    當然,不是我創造的。


    不過,七個傳聞之一的確是我創造的。正確地說,是我所虛構的某個傳聞,被采用到了七大不可思議之中。


    ——技術高超的駭客盜取了白宮的推特帳號。結課引發大麻煩,逃到了階梯島。


    一定是把這個加在另外六個傳聞上後,才構成了聖誕節的七大不可思議吧。原本就存在著七大不可思議,把其中一個排除後再加上我創造的傳聞——這種可能性很低。這種情況下,應該是原本流傳的傳聞會保留,然後再出現第八個


    傳聞,這樣比較自然。


    如此一來,便大約能看出時間序列了。


    我創造出駭客的傳聞,並將其擴散出去,這是僅僅一周前的事。得知這個傳聞的某人,匆忙地創造出七大不可思議並廣為流傳,這大約是四、五天前左右。然而光憑這樣「聖誕節的七大不可思議」就能傳遍開來,實在是很令人驚異。不是針對傳聞的內容,而是階梯島這個地方。在被封閉起來的這座島上,傳言竟然能如此輕易滲透各處。我認為這點相當恐怖。


    如果我早一點想到聖誕節七大不可思議產生的理由就好了。至少在前天的時候,我的手邊就已經湊齊了能夠推測出真相的材料。但是我卻沉浸在眼前的事,不願動腦。


    所以我犯下了大失敗。


    或許,一切都已經太遲了也說不定。


    為了防範最糟的事態,我在名為便利商店的雜貨店中,買了一把美工刀,並將它藏在口袋中。


    用刀刃或手槍來解決一切的故事,並不符合我的喜好。


    希望我不會有機會使用這個東西。但是……


    若是魔女夠溫柔的話,或許我就非得用暴力的方法負起責任才行了。


    *


    我在幸運草之家前揮手向真邊道別。


    接著我站在路燈下,倚靠在磚頭推砌而成的牆上,眺望著天空的星點。


    背上的磚頭很冰冷。就算緊緊抓起大衣的衣領,也無法防範夜風。就連星光也一點都不溫暖。


    難以忍受寒冷的我,將聖誕帽戴了起來。我一麵隔著手套磨蹭著雙頰,一麵茫然地思考著,英雄的複製品,及優等生的仿製品的事。


    他們就宛如以純白為目標的混色一般。


    紅色、藍色、黃色,各種顏色重合的混色相信著:


    再加一點白色、再加一點白色……如果貪婪地不斷加入白色,搞不好真的有一天能變成純白。


    但是,那並不符合純白的定義。


    白色是沒有混入任何色彩的顏色。是所有混色都絕對無法達到的顏色。以純白的英雄為目標的混色少年,演出純白優等生的混色少女,肯定都對此有所自覺吧。然而他們還是無法將視線從純白上移開,因為他們深知那是多麽美麗的顏色。


    對以純白為目標的混色來說,幸福是什麽?


    我不知道答案。


    就算拚命地思考今天一天所發生的一切,我還是找不出純白的答案。


    14 佐佐岡 晚上六點四十五分


    從耳機流泄而出的音樂停止了。佐佐岡察覺到掌上型遊戲機的電池已經耗盡,這個瞬間,疲勞感從腳踩附近一湧而上。他已經一步也跑不動了。


    佐佐岡雙手撐在膝蓋上,反覆吸進冰冷的空氣再吐出。汗水急速地冷卻,當劇烈的喘息總算平靜下來時,他打了一個大噴嚏。


    已經到此為止了。


    決定放棄,並沒有想像中那麽費工夫。畢竟連背景音樂都已經停止了,站在這裏的不是主角,隻是個平凡無奇的高中生。


    「可惡。」他咒罵了一聲。今天的我,有表現得像個主角嗎?


    佐佐岡依然戴著沒有聲音的耳機,緩緩地走了起來。仿佛穿著鉛製的鞋子一樣,每一步每一步都相當沉重,體力也被奪去。每當他因疲勞而歎氣,世界也就愈來愈無趣。


    他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事,這也沒辦法。佐佐岡這麽對自己說著,然後用不會帶來任何刺激的步伐,悄悄、悄悄地走著。


    沒有遊戲音樂的階梯島非常安靜。


    他能聽見遠處的好幾個地方傳來了喧囂聲。那是和佐佐岡毫無關係的世界的聲音。沒有任何意義、也不帶有任何主張。


    佐佐岡想要的,是更加溫柔、明快的音樂。


    可以讓他硬是抬起胸膛,即使是騙人的也要綻放笑容的音樂。


    可以讓他忘記淒慘敗北的音樂。就算忘不掉也可以讓他變堅強的音樂。


    佐佐岡按著耳機,小聲哼起了「pollyanna」,那是個溫柔地替獨自踏上旅程的主角加油打氣的旋律。就算前方有可怕的敵人正等著他,就算會有很多痛苦的事,但那旋律告訴了主角,希望也同樣等待著他。這首曲子的名字,來自於一名積極向前的女孩子。


    事情不順利是常有的事,明天再開始努力就行了。雖然這個世界不能存檔和重來,但隻要換張遊戲片,全新的遊戲又會開始。一個遊戲結束了,隻要再開始下個遊戲就好了。


    佐佐岡心中如此想著。然後他想起來了,pollyanna正是他在音樂教室和少女相遇時聽的歌曲。


    他微微地泛出淚水。


    ——我究竟要這樣到什麽時候?


    一直重複做白費工夫的事,一直重複同樣的失敗。


    他其實隻是個凡人,根本沒有成為主角的資格。在rpg遊戲中的王城裏,偶爾會出現沒有名字的戰士a。和他搭話時,他總是會說「要打敗魔王的人是我」,直到遊戲破關為止都一直如此。他隻是為了讓玩家嗤之以鼻,才會被安排在那裏。幾乎不占一點容量,也沒有任何資料量,隻是一個用來湊熱鬧的人物。


    「該長大一點了。」哥哥說。


    「不要。」佐佐岡搖頭。


    無法提出具體的反駁,但他就是不要。就算放棄才是正確的,就算那才是具體的強大,他還是不想放棄。要是將這份感情舍棄的話,活著這件事就真的會變得很無趣。無法拯救世界,也無法讓一個女孩子停止哭泣。這樣的生存方式究竟有什麽價值?


    佐佐岡用沙啞的聲音,持續唱著pcllyanna。


    他擦拭眼角,抬頭挺胸,帶著僅存的倔強朝女孩所在的宿舍前進。


    ——必須說聲對不起才行。


    必須和她說:「雖然我拚命去找了小提琴的弦,但還是沒找到。很抱歉。」這不是為了她,也不是因為溫柔,更不是為了懺悔。他非得將這份想對世界吐舌頭嘲諷的感情,貫徹到最後不可。


    佐佐岡前進著。每一步、每一步都使他筋疲力竭。


    隻要彎進那條小巷,就是目的地的宿舍了。然而這時,背後有聲音叫住了他。


    「咦,佐佐岡同學?」


    佐佐岡回頭一看,水穀正抬頭望著他。


    她的右手提著一個塑膠袋,裏麵放著三瓶很大的寶特瓶。應該是出來買派對的東西吧。


    「要我幫忙拿嗎?」


    「沒問題的。很快就到我們宿舍了。」


    「幸運草之家?」


    「對。」


    「我剛好也要去那裏。」


    佐佐岡從水穀的手上提起了塑膠袋。很重。他勉強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


    「啊。」她輕輕叫了一聲,然後笑了出來。


    「謝謝你。」


    「不會。」


    要是能表現得再帥氣一點就好了,但佐佐岡現在連笑話都想不出來。


    「我也正好在找佐佐岡同學,還去了你的宿舍呢。」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到處跑,怎麽了?」


    「這個。」


    水穀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四方形的扁平物體。


    「這是禮物。」


    他用空著的左手收了下來。


    「這是什麽?」


    「小提琴的弦。」


    完全弄不明白。這太沒道理了。他明明用盡全力到處去找都沒找到,為什麽……?


    水穀說:


    「雖然我不太清楚原因,但你正在找這個對吧?聖誕卡上寫的。」


    佐佐岡凝視著那個輕薄的包裝袋。,


    幾個字母排列出了一個他不認識的單字。但在那之中,他看懂了「oliv」這個字。也有e這個字母。是oliv的e弦,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真的假的。為什麽?


    佐佐岡抬頭望向天空,對著閃耀的星星大聲吼叫起來。


    一旁的水穀嚇了一跳,但他卻毫不在意地叫著「太棒啦!」佐佐岡想緊緊抱住水穀。要不是手上有沉重的寶特瓶,他真的會抱住她。


    佐佐岡對著困惑的朋友,再次大喊:


    「謝謝你!」


    水穀似乎還無法理解自己成就了多麽偉大的豐功偉業。她一臉詫異地說:


    「你那麽想要呀?」


    「當然!這東西可以拯救世界啊!」


    「世界?」


    這當然不是謊言。


    雖然這世界不會有怪獸湧現,也沒有魔王。但這根弦確實能拯救世界,也能照亮暗夜。佐佐岡至今一直相信、一直希望能相信的個人世界,能被這根弦所拯救。


    ——你看吧。


    佐佐岡對哥哥露出了得意的笑臉。


    世界真的很有趣吧。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原來是這樣的劇本啊。


    一直白費工夫,到處都沒有他想要的東西。雖然想堅持到最後一刻,但還是放棄了。然後,快樂的結局就這樣突然來臨。這發展未免也太扯了。但是,太棒了。這是他第一次得到回報。不是努力和辛苦得到回報,也不是隻有一部分得到回報。而是更直接明了地、所有一切都被肯定的感覺。


    水穀笑了。


    「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你能開心就好了。」


    那個笑容十分純粹而美麗,使佐佐岡忍不住凝視著她。


    水穀歪著頭。


    「怎麽了嗎?」


    倒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不過——


    「聖誕夜果然會發生奇跡啊。」


    「什麽意思呀?」


    他們兩人朝宿舍邁出了腳步。


    沒有聲音的耳機,傳來了他所不知道的歌曲,但總覺得聽起來很令人懷念。雖然那隻是他的幻聽,但樂聲就這樣回響了好一段時間。


    15 水穀 晚上六點五十五分


    胸口噗通噗通地鼓動著。


    就像小學時在大家麵前被老師稱讚一樣,雖然有點害臊,但確切的快感使雙頰發燙。


    ——對方很高興。


    那是十分強烈而誇張的喜悅,甚至有些過頭。


    水穀為此感到很高興,甚至高興到想哭。如此無可奈何的一天,突然產生了意義。


    佐佐岡不斷重複著「謝謝你」,水穀知道那句話包含著他的真心。不需要像平常一樣推測對方的笑容究竟是純真的還是假造的。


    經過漫長的迷惘,最後被強烈地感謝。水穀終於確信了自己的理想。


    為了他人而行動,在生存上是有利的。不是因為隻要做好事,對方總有一天會給予回報。而是因為沒有任何事,比被真心感謝的快感更美好。聽到「謝謝」這句話的瞬間,她的行動就已經得到了回報。


    ——我被認同了。


    她對自己的價值感受到了實感。


    在這世界上,她已別無所求了。


    隱瞞不說的話感覺有些不誠實,於是水穀告訴佐佐岡,小提琴的弦是堀給她的。她說那是堀送的禮物,要好好珍惜。


    佐佐岡訝異地歪著頭。


    「為什麽堀會有小提琴的弦?」


    關於這點,水穀也感到很奇怪。


    但是,理由是什麽都無所謂。因為今天是聖誕夜,不需要追究任何事。她背後肯定也有很多原因,並在積累了許多微小的事物之後,才會將小提琴的弦送給她當禮物。


    不久後,他們看見了宿舍。


    七草就站在入口前。他頭戴著聖誕老人的帽子,倚靠在磚牆上,用認真的神情看著他們。


    「嗨。」


    他說。


    佐佐岡回答:「嗨」,水穀也微笑著說:「晚安」。


    「你來我們宿舍有什麽事嗎?」


    「我是順便送真邊過來的。」


    有一瞬間,他好像瞥了一眼佐佐岡手裏拿著的小提琴弦。


    「我有事情想問班長和佐佐岡。」


    「這樣啊。」


    水穀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再幾分鍾就是派對開始的時間了,說太久的話會很困擾的。


    七草綻放了微笑。他的表情宛如細雪一般,輕柔,卻很冰冷。


    「班長你這邊,很快就會結束了。我隻想知道一件事。你可以告訴我被聖誕老人跟蹤的女孩子,叫什麽名字嗎?」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她努力地尋找著不會引起麻煩的詞匯。


    「謝謝你這麽擔心這件事。但是她本人說過,希望盡量不要引起騷動。」


    「那麽,你隻要回答yes或no就行了。」


    不知為何,七草的笑容有些恐怖。


    明明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他明明做出了完美的笑容,但卻讓她背脊發涼。水穀有時會從這名少年身上,感受到奇妙的壓迫感。


    「被跟蹤的女孩子,是小提琴演奏者,而且要在今晚的派對上舉辦演奏會。我猜中了嗎?」


    為什麽他會猜到?


    水穀不由得點了點頭。


    他保持笑容說:


    「謝謝你。那麽,請好好享受派對吧。」


    完全不明白。


    水穀也做出笑容,盡可能友好地對他說:「好。聖誕快樂。」接著她便從佐佐岡手中拿回放著飲料的塑膠袋,迅速地走進了宿舍。


    她在玄關處一邊脫下鞋子,一邊疑惑地想著。


    ——到底搞什麽啊?


    好不容易在最後發生了一件好事。接下來就要參加聖誕派對了,心情卻不知道為什麽沉重了下來。


    他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出現在這裏的?


    *


    不太寬廣的食堂,今天被塞滿了人。


    椅子的數量不夠,於是派對變成了站著吃的形式。桌子上有三明治和炸雞等容易入口的食物,還有兩塊大聖誕蛋糕。到處都組成了三、四人的小團體,大聲地閑聊著。放在房間角落的cd音響,流泄出「聖誕老人進城來」的樂聲。


    參加人數比預計的還要多,因此加買了寶特瓶飲料。水穀把飲料放在桌上,大略環視著食堂內部,尋找朋友的身影。


    她和獨自站在房間角落的堀對上了視線,並輕輕露出微笑。堀很不擅長說話,所以必須跟在她附近才行。而且水穀也想向她報告,佐佐岡對那根弦的事感到很開心。雖然禮物被轉送給其他人,有些人會因此感到不開心。但如果是堀的話,應該反而會很高興才對。


    真邊在房間的中央一帶,和這間宿舍的兩名學姊交談著。


    水穀曾向那些學姊提過真邊的事好幾次,因此她們兩人才會對真邊感興趣吧。她一如往常地擺出一張正經的臉,而兩位學姊正在笑著,似乎覺得她很有趣。


    水穀不知道她們在聊些什麽——室內真的很吵——但至少沒有感覺到危險的氣氛,總之暫時安心了。


    水穀決定在去堀那裏前,先和真邊打聲招呼。畢竟是水穀把她邀來參加派對的,


    她配合著流泄在食堂內的明快旋律,朝真邊走去。但是途中,站在牆邊的少女映入了她的眼簾。


    是豐川。


    在這個聖誕夜所發生的事件中,唯一還沒解決的,就隻剩聖誕老人跟蹤狂而已。


    豐川低著頭,她的朋友們帶著沉重的表情圍繞著她。派對會場裏就隻有她所在的一角,溫度令人感到冰冷。


    身為一個好學姊,身為一個完美正直的優等生。


    ——沒辦法無視。


    下定決心的水穀轉了方向,向豐川搭話。


    「沒事吧?不舒服嗎?」跟在豐川旁邊的一個學妹開口了。「學姊,你知道聖誕節的七大不可思議嗎?」


    「嗯。怎麽了?」


    「好像成真了。」


    這句話讓水穀大致了解情況了。


    ——聖誕老人跟蹤狂又出現了。


    水穀心想不會錯的。但是,事情並非如此。


    「弦……」


    豐川抬起頭。


    雖然感覺她好像在哭,但她的眼角卻是幹的。


    「小提琴的弦斷掉了,演奏會沒辦法舉行了。明明應該要早點說的,但我實在講不出口。」


    必定會失敗的演奏會。


    聖誕夜的演奏會被詛咒了,絕對無法順利舉辦。如果硬要舉辦的話,就會引起悲劇。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這隻是單純的偶然嗎?還是聖誕節必然會發生的事呢?


    「斷掉的是e弦嗎?」


    水穀半確信地如此問道。


    16 時任 晚上七點


    時任在食犧獸食堂前,看到了食堂的店長。


    她在店長旁邊停下了機車。


    「咦?今晚不是有派對嗎?」


    「是啊。我已經遲到了呢。」


    「那算什麽啊。那既然都遲到了,順便幫我煮晚餐吧。」


    「我沒有那種閑工夫。我在找東西,不小心花太多時間了。載我一程吧。」


    「小機車是禁止雙載的,而且我的後座是信箱的專用席。」


    「真是一點情調都沒有,今天可是聖誕夜啊。」


    「載一個阿姨哪裏有情調。所以,你找到東西了嗎?」


    時任問道。


    店長吐出白煙,搖了搖頭。


    「沒有。雖然我本來就知道不會有,但還是想找找看。」


    「哦~是什麽東西?」


    「小提琴的弦。我把整個倉庫翻了一遍,想看看有沒有預備的。」


    又是弦。看樣子今晚的關鍵道具,似乎是小提琴的弦。


    「你又想拉琴了嗎?」


    食蟻獸食堂的店長,過去是小提琴演奏家。當時她還驕傲地說自己算小有名氣,所以時任還上網搜尋過。


    那時她播放了出現在最上方的影片。穿著一身深藍色洋裝的店長,用一張可怕的臉拉著孟德爾頌。她用厚實的菜刀敲打魚骨時,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店長笑著搖搖頭。


    「不,有別的原因。你應該不認識叫豐川的人吧?」


    那是時任偶然在今天記住的名字。


    「我知道唷,住在幸運草之家的。」


    「沒錯。那孩子今天本來預計要舉辦演奏會,但聽說在練習的時候,弦斷掉了。」


    「好像在哪裏聽說過這件事。」


    「其實那很容易斷掉的,特別是細弦。」


    「我有個疑問。」


    因為感覺不是可以隨便問出口的事,所以她才一直沒開口。


    「那個時候,為什麽你沒有延期,而是決定中止呢?」


    時任指的是,店長曾打算在這座島上舉辦演奏會的事。


    在一個禮拜之內就斷了三、四根弦的店長,中止了演奏會。但是隻要等到下個周末,新的弦應該就會送到了才對。那時不像現在,網購並沒有停擺。


    店長歎了一口細長的氣。


    「沒辦法啊,經營食堂比較開心嘛。」


    「什麽意思?」


    「我本來就不想再拉琴了。平時很忙,沒有什麽時間可以練習,但是我絕對不要讓別人聽到拙劣的演奏。當我覺得不想在這座島上拉琴的時候,弦正好斷了。我心想這是個好機會,所以就不再拉了。」


    她笑著說道。


    但是,她是做了許多練習才得以成為職業音樂家的。那些積累起來的東西,不可能那麽輕易就能舍棄。時任雖然不了解,但可以想像。


    這裏是被舍棄的人們的島。島上的人被自己視為缺點,然後切除、塞進了垃圾桶裏。


    她放棄小提琴這件事,恐怕和她「被舍棄的理由」有所關聯吧。雖然不知道確切的理由是什麽,但時任知道「現實中的她」一定還繼續在拉小提琴。當然,那個情報在這座島上徹底被隱匿起來了。網路上能查到的,也隻有她來這座島以前的事而已。


    現實中的店長一定是因為舍棄了「自己的一部分」,才得以繼續演奏。那真的可以被稱作幸福嗎?不曉得。這不是時任能夠下判斷的事。


    無論如何,這座島上幾乎沒有人知道她曾是小提琴演奏家。隻要她的心能因此感到平靜,時任也不會多說什麽。


    「被你煽動,還收下你送的小提琴的人,就是那個豐川?」


    「不要用那種討人厭的說法。既然我不打算演奏了,把小提琴丟在倉庫裏也不是辦法吧?」


    「也許吧。」


    時任本來想說:「我想聽聽看你拉的小提琴」,但那樣有可能會傷害到店長,於是她把話吞了回去。


    相對的,她問:


    「那個叫豐川的孩子,拉得好嗎?」


    「很好喔。可以演奏出很仔細、健全的音樂。」


    「『健全』是讚美嗎?」


    總覺得和藝術好像不太合襯。至少所謂的才能,總給人一種不健全的印象。店長輕聲地笑了一下。


    「當然是讚美囉。隻要能將仔細、健全做到極致,就能產生狂放。」


    店長往道路踏出一步,並輕輕抬起右手。


    時任一回頭,便看到兩道燈光正朝這裏接近。那是唯一一台在島上奔馳的計程車,看來聖誕夜也有營業。


    店長盯著那輛計程車,喃喃地說:


    「話雖如此,但我還沒有好好地聽過一次那孩子的演奏。」


    「這樣啊。」


    為什麽?


    既然都把小提琴給她了,應該不會感情不好吧。


    正當時任想問店長這個問題時,計程車已經停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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