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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秋日的清晨,老師找我過去。


    來到倫敦大概兩個月,但這是第一次碰到他找我過去,所以我有點吃驚,之後向管理員克裏希那說了一聲後離開宿舍。熱心的克裏希那好像跟了過來,但這樣太過意不去,因此我謝絕了他的好意。


    走出宿舍範圍後,我立刻感到頭暈目眩。


    走在石板路上的人群。


    油膩的炸魚與薯條氣味,或者著名的雙層巴士排放的廢氣。穿風衣的紳士與圍著圍巾或絲巾的女性各走各的,孩子們吵吵嚷嚷地一邊聊天一邊搭上公車……


    人太多了。


    據說倫敦的人口約為八百萬人,但我根本無法理解超過一百人的數量。那無從想像的數字隻讓我感到沉重……硬要說的話,就像是墓地。唯有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累積的亡者行列,在我心中才勉強具有足以和這個城市比較的重量。


    (……不。)


    我改變念頭。


    這座城市本身豈非與墓地很相似嗎?不是令人聯想到死亡,而是許多人成群結隊地進入棕色及灰色的建築物裏,奉獻一天大部分時間的景象,簡直就像星辰的終點。在神學將地獄及煉獄的資訊整建完備前,古老的冥府世界多半就是這樣的吧?我不禁仔細思考。


    ──是啊,當然了。


    這種感觸是鄉巴佬的感傷情懷。


    在人多一點的地方,這想必一定是理所當然的情景。雖然理論上明白這一點,悲傷的是,在鄉下度過的十幾年生活束縛著我的思考。肉體和精神密不可分,直到現在,隻要一有空我就會在意雞舍的雞與教會的清掃事務,感到心神不寧。若非老師來訪,我應該會在那片土地上過完一生。至於那樣是否幸福,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認真地思索著,雙腳也不斷前進。


    眺望泰晤士河的同時,我踏上了倫敦橋。


    向南跨越伊麗莎白二世建造的現代倫敦橋,街區的氣氛變得截然不同。看似觀光客的人幾乎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色人種混雜的勞工區氛圍──這樣說來好聽,但一言以蔽之就是治安惡化。據說昔日曾是竊賊銷贓地點的柏孟塞市場應該相當有名。


    不過,那也隻限於一時。


    從骯髒紅磚堆砌成的高架橋下進入德魯伊街,不經意地轉進某條岔路,路上的人蹤就斷然絕跡。


    老師說過,這是結界。


    話雖如此,也並非像宿舍一樣是由超自然的力量運作。


    根據老師的說法,結界好像不需要魔術。與異能的介入無關,自然形成結界的地方才是最好的結界。還有什麽結界是佛教用語,使人回避遠離的概念比起魔術,更應該分類在日常腦功能範圍之類的,老師繼續離題談到各種事情,但這些部分我記不太清楚了。


    (……其實必須要記住才對。)


    很遺憾的是,我的頭腦不太好。


    這也是我在這兩個月左右痛切感受到的。一方麵是有老師的推薦,我才得以就讀稱作鍾塔的學院,卻不理解大半的課程內容。鍾塔似乎是在這方麵最頂尖的學校,看在某些人眼中,我大概活像個埋在黃金堆裏還呆愣地張大嘴巴的傻瓜。


    因為很不甘心,我要補充一句,老師的實力本來就很差勁。


    我暗暗猜疑,他是因為認真使用魔術的話,可能得去做最低等的工作,所以才選擇了這個地方。


    想到這裏時,一棟紅棕色的建築映入眼簾。


    在秋日的清晨,老師居住的公寓【apartment】今天也不悅地佇立在那裏。


    *


    在英國,集合住宅幾乎都稱為公寓【t】。


    我之所以會說是apartment,是受到老師的說話習慣影響,我不知道老師是在哪裏學到這種說話習慣的。


    總之,老師居住的公寓一如往常地可怕。


    好幾層糾纏在一塊兒的爬山虎和茂盛的雜草還算可愛的。紅棕色的磚牆和煙囪四處龜裂,嚴重到再次有風吹過,磚瓦碎片就會嘩啦啦地掉下來。歐洲有許多老房子,但這一棟特別古老。即使保守估計,屋齡也超過一百年吧。


    哪怕說它經曆過工業革命我也相信,應該說我不由得想像,隻要稍微碰一下,它應該就會連環倒塌。


    我一邊祈禱自己不會變成造成倒塌的關鍵,一邊提心吊膽地打開玄關大門。


    我的肩膀顫了一下。


    因為怒吼聲傳到相對寬敞的大廳內回蕩著,直打到我的臉上。


    「開什麽玩笑!」


    那聲怒喝響徹大廳,微微震蕩。


    天花板挑高的大廳中央設置了螺旋樓梯,一二三樓的門扉後方分別為出租房間。


    住戶們應該也聽見了剛才的怒吼,但沒有任何人做出反應。我不認為這裏有做隔音設計,所以大概是大家都很習慣了。大廳旁有供管理員使用的區域,從小窗口裏也看得見老婦人的身影,但她果然正坐在搖椅上打瞌睡。


    「……喵。」


    坐在老婦人腿上的貓隻輕輕叫了一聲,就再度閉眼睡著了。


    我也好想那樣。我迫切地想。


    可是有老師的命令在也不能回去,於是我向二樓走去。


    上了樓梯後,說話聲逐漸變得清晰。


    「你也知道那座城很麻煩吧!而且還是遺言!為什麽要接下那種案子!」


    煩躁的聲調露骨地帶刺。


    越來越不想見麵了。隻要想到老師會怎麽發牢騷,我真想馬上掉頭逃跑。


    「即使如此,這是我認真考慮過的結果。」


    對方回應了他。


    那是個還很年輕的女聲。


    語氣雖然沉穩,但無法否認有著捉弄意味。不知道她是沒有完全藏起聲音中的雀躍,或是本來就無意掩藏。


    「為什麽認真考慮會得出這種結論?」


    「當然是為了回應兄長的期望。」


    「我的期望?」


    對於老師狐疑的聲音,我感受到竊笑的氣息。


    假如沒有門擋著,肯定能看見對方那為獵物上鉤了的得意笑容。


    「比方說呢。要是這樁案件順利解決,你之前說『無論如何都想去極東』的期望也來得及吧?那個什麽戰爭,鍾塔已經在選拔參加者吧?想要報名插進去的話,我想剩下的時間應該不多了。」


    她高明的反擊似乎生效了,男子的回答化為低吼。


    他咬牙切齒,泄漏出宛如詛咒的話語。


    「你是惡魔嗎?」


    「我可是你可愛的義妹。」


    我彷佛看得見話者得意的神情。


    隨著頷首的氣息,這次她略微降低聲調拉攏他,如此低喃:


    「聽著,我的兄長。別看我這樣,我可自認很為你費心喔。」


    「費心在哪裏?」


    「舉例來說,我同意了你不住我的宅邸,想特地住公寓的希望。再說,這棟公寓是艾梅洛家所有的房產,特地付房租居住也太白費力氣了吧?」


    「你說反了。我的房租可以直接用來償還艾梅洛的債務,所以沒有比這麽做更有效率的做法了。」


    老師馬上回答,令對方的聲音摻雜苦笑。


    「嗯。這種想法很美,但不是像試圖靠每個月拿走一捧沙,來清除沙漠一樣無所作為嗎?」


    「這是心情的問題。總之,我無意依靠艾梅洛的資產。」


    「無意依靠資產,但隻會歸還債務,感覺也是相當別扭的想法啊。」


    盡管說笑打岔,隔著門扉傳來的氣息似乎很開心。


    這讓我聯想到非常歡喜地觀察著中意的貓咪炸毛,瞪視自己的壞心眼飼主。我不得不理解,人類的上下關係並非取決於年齡差距,而是某種與生俱來的特質。


    果然,低吼聲持續了一會兒後。


    「我有一個條件。」


    老師拋出話題。


    「哦?」


    「這件案子暫時隻交給我一個人來辦……女士,我不許你插手。」


    那頑固的聲調中帶著絕不再繼續讓步的決心。


    「這就是妥協點嗎?」


    對方語帶苦笑地說。


    彷佛在說剛才攻勢太犀利不適合久留,乾脆地帶著這股氣息站起身。


    「知道了知道了。那麽我的兄長,之後就拜托了。」


    「……哇……」


    忍不住偷聽對話的我慌忙地想躲起來,先離開了門邊。我本來想躲到暗處,但筆直走來的氣息沒有慢到容許我這麽做。


    幾秒後,門後出現亮麗的金發。


    令人聯想到陶瓷人偶【bisque doll】的白皙肌膚接著出現,她以極為優美的舉止整理裙子。不過,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那雙蘊含強韌意誌的焰色雙眼。她明明年紀和我相差無幾──看起來大概才十五歲左右,要度過什麽樣的人生才能塑造出這樣的眼眸?


    萊涅絲?艾梅洛?亞奇索特。


    老師的義妹,將老師鎖在君主【lord】這個身分的女性。


    在她背後跟著一位外表有點奇特的女仆。


    我所說的奇特是指膚色。不是白人不是黑人也不是黃種人,她的肌膚閃爍著人類不應有的顏色──銀色。那位被命名為托利姆瑪鎢的水銀女仆,在這個業界似乎也是數一數二的自動人偶【automata】。我聽說雖然仿製人體的魔術概念已經衰退,但這個自動人偶因為本質不在此概念上而得以回避,不過我因為腦筋不好,不太能理解意思。


    萊涅絲看了我一眼。


    「喔,你也來了?」


    「……是。」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而垂下眼眸後,少女楚楚可憐的唇露出笑意。


    宛如粉色的花瓣含著露水。


    金發少女依舊帶著淘氣似的笑容,再度開口。


    「弟子生活的感覺怎麽樣?陰險的老師沒虐待你吧?」


    「……那個,比起在鄉下的生活輕鬆很多。」


    少女探頭注視著戰戰兢兢地說著的我,連連點頭。


    「是嗎?那就好。沒什麽,兄長明明有不少弟子,但幾乎沒收過為他打理家務的寄宿弟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是最終防線。嗯,責任重大喔。」


    「……我會努力。」


    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就老實地垂下眼眸。


    這時,萊涅絲伸出白皙的手指。


    「脫掉兜帽明明更可愛啊。」


    她輕觸我的連帽鬥篷,爽朗地走下螺旋樓梯。


    我覺得她真的好帥氣。我不由得心想,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也是兄妹,要是老師也繼承一點那樣的氣質就好了。


    可是,現實是無情的。


    將歎息留在心中,我也下定決心。


    「……打擾了。」


    我打開門。


    剎那間,一陣塵埃飛揚,害我開始咳嗽。


    室內裝潢是典型的廉價公寓,雖然頗為寬敞,但散亂無章的程度嚴重到糟蹋了麵積。各種物品也缺乏統一性,從大量書籍、似乎是陳年舊物的書桌到發黴的麵包碎屑,還有好幾台不知為何感覺用了很久的家用遊戲機,塞滿了整個房間。


    其中好像還有頗為貴重的物品,不過這裏的主人也沒有放在心上的跡象。不過,從他偶爾嚷嚷著「找不到那個,找不到這個」的表現來看,或許不是沒放在心上,隻是不懂得整理。


    以前,我曾問過要不要由我來收拾,但立刻遭到了拒絕。


    老師說不希望假日的獨處時光受到幹擾,但老實說,我不太清楚他在這個房間是怎麽度過假日的。


    我小心地避開地板上的麵包和書等等──並思考了一下萊涅絲和那位水銀女仆是怎麽走過這個房間的──走向位於深處的桌子。


    老師倒在桌旁的沙發上。


    「那個,老師。」


    沒有回應。


    他癱軟地躺在沙發上,像在說著要拒絕所有現實般閉著眼睛。隻要自尊心允許,老師現在肯定會雙手堵住耳朵,不斷大聲嚷嚷。作為我的老師,氣量真是太狹小了。


    「弟子格蕾來了。」


    我為了謹慎起見再呼喚了一聲,但果然沒有回應。


    我死心地將目光落在桌上。在所有物品都被翻倒的房間裏,唯有那裏還算整理過,放著已經涼透了的紅茶茶杯,以及幾張照片和文件。我無意去看內容,目光卻不由得被其中一張照片吸引。


    因為實在太奇怪了。


    那張照片似乎原本是宗教畫的一部分。


    天空景色明明充滿了神聖與莊嚴,照片中聚焦的地方卻非常不相配──是猛烈燃燒的車輪。那個車輪就像天空的守衛,威風凜凜地飄浮在空中,外側還緊黏著無數顆眼球,狠狠地瞪視觀看者。


    「……車輪怪物……?」


    「……我不會叫你富有詩意,但沒有更像樣點的形容嗎?」


    一道極為疲憊的聲音對歪著頭的我說。


    「啊,老師。」


    老師一副嫌麻煩的樣子搔搔頭,坐了起來。


    外表大約三十歲。過這種生活還留長發很可能會變得不堪入目,老師卻意外地保持著清爽感,儀容修養也不可思議地高雅。從性格沒變得乖僻自卑來看,老師本來說不定是家境不錯的富家少爺,不然就是受到家人細心撫養長大。


    「既然是魔術師的弟子,希望你別輕易地說那個是怪物。那是典型的天使之一。」


    老師又說了一次,手指咚咚地敲敲照片的一角。


    「天使……可是,這哪裏像天使了呢?」


    「天使具有人類外貌、長著翅膀的形象,是四世紀時受到希臘神話中的勝利女神尼姬很大的影響,才作為繪畫固定下來。但天使也有其他係統,至於這張照片,應該說是由後世解釋為天使的吧。」


    老師摸著下巴,咕咕噥噥地說著。


    「將原本神話中的生物重新解釋為天使的類型。或是本來屬於天主的權能,作為天使獨立的類型。盡管有幾種假說,但你看見的座天使【thrones】接近前者。是以身軀承擔、運送天主神力的天使。」


    「因為要運送,所以是車輪嗎?」


    「不如說是因為外形是車輪,而被解釋成在運送天主之力。你可以看看聖經。在名為先知以西結的預言者幻覺中,有『輪子泛著水蒼玉般的光芒,一麵帶有眼睛』的記述。在奇怪的說法裏,還有推測那其實是不明飛行物【ufo】的說法。」


    「天使是ufo?」


    話題切換得過於突兀,令我忍不住眨眨眼。


    這時,我正好撞上老師得意的笑容。看他心情輕易地好轉,看來這話題似乎正好命中他的興趣範圍。


    「在二十世紀有一派學者,無論任何事都企圖和ufo作連結。不管是基督教的洗禮還是埃及的壁畫都一一發現了ufo。雖然沒有多大的意義,但在空中飛翔的車輪激發了各種浪漫情懷和想像力吧。不過,他們當中有一些人和嬉皮一起吸食迷幻藥,精神實際上已經失控了……你怎麽一臉厭煩?」


    「不,就是想到世界上有許多和老師一樣的人呢。」


    「別把我和他們相提並論。盡管有時候需要強行推理,但靠隻基於主觀的拚湊,怎麽可能變成魔術。再說,這種程度和魔術師無關,是通識教育的問題。」


    剛才明明說過既然是魔術師的弟子什麽的,老師卻很乾脆地撤回前言,用鼻子哼了一聲。


    壞心眼和孩子氣你推我擠地共存在那張得意洋洋的臉龐上。


    他名叫艾梅洛閣下2世。


    是鍾塔也僅有十二家,獲頒君主階級的名門──艾梅洛家的家主。


    2


    雖然到了現在才提,老師是魔術師。


    所謂魔術,是向世界的基盤懇願,以小源【od】或大源【mana】為原動力,在這個世界上引發有可能發生之現象的秘儀……好像是。據說小源是個人的生命力,大源是充斥於世界上的魔力,但對於這方麵我也不曾有過確切的實感。


    我所知道的隻有他們幾乎都不理會世界,封閉地一心專注於自己的實驗上這個事實。聽說對於魔術而言,保持隱匿本身很重要,但我暗自懷疑,實際上魔術師們可能都很喜歡窩在家裏。


    然後……


    「……關於天使的事情我明白了。」


    我忍耐著不讓情緒流露在臉上,總之先低下頭。


    好歹他也是我的老師。


    現代社會可能不一樣,但要尊敬長者的理念依然深植於我的故鄉。即使是非常討厭的老師,我的態度也必須符合禮節。


    「……對了,老師不打算住進萊涅絲小姐的宅邸嗎?」


    「誰有辦法和那種惡魔同住,隻要三天我的胃就會不行──不,是已經不行了。」


    老師一臉苦澀地靠在沙發上撫摸腹部,不久後發出疲累不堪的歎息。


    「話雖這麽說,既然答應要接下這件事,我就得采取最低限的措施。」


    「……是喔。」


    我不知道萊涅絲與老師談了什麽,隻能隨口附和。


    唔嗯。老師閉起一隻眼睛沉吟後,注意到什麽似的抬起目光。


    「對了,你對天使有什麽看法?」


    「……又是天使嗎?」


    坦白說,我臉上應該露出了反感。


    不隻魔術,我本來就不擅於長篇大論。真實明明寥寥無幾,我認為活著的人說太多話了,都市人更是如此。


    「……呃,是要把天主的恩惠送給人類的使者嗎?從前,家鄉教會的神父經常這麽說。」


    「不,我問的不是那種普遍觀點,而是魔術上的意見。」


    「咿嘻嘻嘻。就算你那麽問,這家夥怎麽可能知道啊!畢竟她很笨!」


    一道爽朗的聲音突然傳來。


    當然,現場隻有我和老師兩個人。


    所以,這是無形的第三個人的聲音。我和老師都知道其真麵目,所以現在也不再感到不可思議。順便一提,我知道理會他也是白費力氣,因此盡可能機靈地忽視他並小聲地解釋。


    「……我真的很笨啦……」


    「問題不在那裏。既然是我的弟子,就算是親人我也饒不了有人在我麵前侮辱她。給我好好記住。」


    老師正顏厲色地說。


    或許是因為那語氣和先前截然不同,第三個聲音也就此陷入沉默。


    老師伸手從桌上的金屬雪茄盒裏抽出一根雪茄,用小刀切掉茄帽後以火柴點燃,意外緩慢地深吸一口。


    他就這麽交疊十指放在腿上。


    「那麽,繼續講課吧。」


    緩緩地開始說道。


    「首先,你提到的作為使者運送天主恩惠的天使也沒有錯。應該說,視為魔術師的天使大多也是起源於這裏。因為天使授予人們天主恩惠的『性能』,正成為近世以後──特別是近現代的魔術師重塑天使時的契機。」


    雖然同樣是說明,這次的內容我馬上就聽懂了。


    有這種差異的理由很明顯。


    因為到剛才為止的講解是出於個人興趣,現在則是以鍾塔講師的身分在講解。連鬆懈的表情都為之一變,老師從桌子另一頭目光犀利地直視著我。


    ……沒錯。


    老師作為魔術師的實力不怎麽樣。


    這麽說並非謙遜、謹慎或低估他,是真的可有可無的平凡。他好歹身為鍾塔的重要人物,至今仍止步於第四階位卻是前所未聞的狀況。在這兩個月內,周圍的人也對我提起過很多次。


    盡管如此,老師的評價絕不算差。


    他作為講師建立的實際成果似乎令人驚異,正因為如此,被收為寄宿弟子的我遇到許多學生找碴。居然有幸受到那位艾梅洛閣下2世的直接教導……老實說,眾人羨慕的目光十分刺人。


    打個比方,那就像是拳擊手和助手、運動員和教練的關係。


    我不知道老師對於在腦海中浮現出理想形式,卻沒能力【spec】實行的我作何看法。隻是他作為魔術師的奇異定位,似乎在鍾塔透過各式各樣的綽號表現出來。


    例如,權威教授。


    例如,master 5。


    還有幾個綽號──叫起來有些不光彩,因此在此保密。


    無論如何,我針對剛才的講解發出疑問。


    「重塑?天使嗎?」


    「沒錯。你知道四大元素吧?」


    老師品味著雪茄煙,豎起四根手指。


    地、水、火、風,他一邊說,一邊一一彎下手指。稱作四大元素的這幾項是魔術的基礎,這點知識連我也知道。


    「在古希臘,自本原誕生的四大。」


    老師這麽說。


    我記得本原是萬物的起始……大概是這個意思嗎?


    「這和煉金術的四大在根本是相同的。即使現在,也幾乎都是這樣想的吧。和黃道十二星座及東方的陰陽五行一樣,是用來區分世界萬物的方便係統──不過,鍾塔裏的屬性是在四大元素內加入空與架空元素,實用色彩很重,因此有很大的不同。」


    「呃,他們說我是地。」


    「沒錯。這個情況的屬性,隻是大致指出才能適不適合。從結果來說,也有身具雙重屬性或五大元素【average one】的怪物,但總之先回到正題。


    簡單來說,本來是方便分類法的要素【element】,隨著近代魔術在十九世紀末的興起而有所改變。透過與天使這種概念的融合,被賦予新的意義。」


    「新的意義?」


    「沒錯。」


    老師衡量著我的理解程度,緩緩地往下說。


    「就是許多人相信的『力量容器』。」


    他在桌子上擺出彷佛捧著神聖之杯的動作,微微頷首。


    一片沉默降臨。


    雪茄濃密的煙漸漸積蓄在老師拱起的掌心,宛如經過淨化的水。被稱為天使的是那些水,還是掌心的形狀?


    「魔術必須隱匿,但另一方麵,眾人的信仰可以使概念的存在保持穩定。同樣受超自然思想影響的波特萊爾、韓波、葉慈等詩人的筆下創作,也推動了這種信仰吧。」


    老師的聲音在公寓房間裏重重響起。


    這次,彷佛有某種漣漪從老師雙手構成的容器內擴散開來。


    不,說不定真是如此。我對於這方麵的現象很遲鈍,但操縱肉眼看不見的「力量」正是魔術師的本義才對。一連串的漣漪現在也在碰到房間裏的鏡子及咒具時反彈,包圍了我。


    宛如,這個房間變成了神殿一樣──


    「你是不是覺得這裏好像神殿?」


    「…………!」


    被說個正著,我心頭一驚。


    「不必驚訝。我本來就在誘導你產生這種想法,你的判斷也極為正確。因為,現在我正在將這個房間變成神殿。」


    「咦?」


    我不明白他所說的意思,不禁眨眨眼。


    也許是那個表情很好笑,老師顫抖著肩膀發笑。那太過愉快的態度,讓我感覺像中了陷阱。


    「你感覺到氣氛有點奇異吧?那就是神殿。拉丁語是templum,但在此時想成神暫時存在的地方就行了。」


    天使不是應該出現在教會嗎?我正要開口問,但聽了剛才的說明後勉強理解了。


    「也就是說,作為神所在之地的意義更重要,而不是信徒做禮拜的地方,所以是神殿嗎?」


    「嗯,正是如此。剛才我運用杯皿的象徵性【symbolism】和這個房間裏的物品,試著營造出相似的氣氛,但實際上的儀式更加正式。在經過神聖化的地方舉行儀式,與大多數魔術的做法應該共通。這種技法與佛教的結界也有類似之處,但此處與天使的組合才是關鍵。」


    「…………」


    老師停頓了一下,因此我也陷入思索。


    神殿是指用來供神暫時存在的地方。


    另外,天使也是「力量容器」。


    也就是說,在這個情況下,兩者的關係是──


    「呃……難道是給予模糊不定的魔力天使這個名稱,藉此運用在魔術上?」


    「正確答案。」


    老師依然靠在沙發上,拿起茶杯用涼掉的紅茶潤潤唇。


    「方才我說過,受到眾人相信會使概念變穩定吧。那麽,在這個世界上廣為傳播的天使這個概念,豈非正適合用來穩定魔術嗎?有人這麽想也不足為奇。實際上對幾個魔術結社而言,這些想法似乎極具魅力。」


    老師放下茶杯後,豎起兩根手指。


    他劃了十字,低喃著我前方為拉斐爾,我後方為加百列等等,在半空中描繪五芒星。


    「我現在做的是名為小五芒星儀式的術式。將四大天使對應地水火風,用來神聖化儀式場地與導入各種魔術。不過,這種禱告連路邊賣的雜誌上都會刊──當然,在社會上流通的術式幾乎全是障眼法、瞎編的或僅限於觀念上的玩意兒,所以鍾塔也置之不理。」


    他一臉得意地說完後,目光望向窗戶。


    淡淡的陽光從窗簾縫隙照入室內。不知為何,我覺得縫隙這種東西與我們很相稱。世界與我們的距離,介於充滿光明之處與我們中間,勉強容許存在的交流間隙。


    像天使一樣的淡淡光芒。


    「不過,概念的變化會對魔術造成影響。」


    老師低語。


    依舊放在桌上的茶杯裏,紅茶表麵泛起漣漪。看來也像是老師剛才的術式慢了一拍對現實帶來影響。


    「本來或許純粹是靈光一閃。奉主之名束縛惡魔的術式,從以前就要多少有多少。當然因為是魔術師,並非大家都是虔誠的基督徒,隻是利用奉主之名統治萬物這個普遍概念罷了。和現代的網際網路協定──這麽說,你或許反倒難以理解──沒有多大的差異。用同樣的方法論,轉變為利用天使算是必然的趨勢。因為這個概念遠比天主之名更容易操作許多。」


    我明白這一點。


    天主這個概念帶著太濃烈的「色彩」,也可以說是信仰。相較之下,本來就有墮天使、守護天使等各種衍生【variation】的天使,能利用在更多各種術式上吧。


    正因為如此,老師稱為重塑。


    「現在歐美的新魔術,可以說幾乎都必然有受到天使的影響。不,不隻新魔術。因為盡管影響細微,凡是將天使這種概念運用於某處的魔術將無法禁止其影響。若是現代的魔術師,無論是利用還是排除那種影響,都是以某種形式意識到天使的變化。」


    老師閉上眼睛。


    緩緩地像歎氣一般傾吐。


    「……就某種意義而言,現代的魔術師可說是收集天使的職業。」


    「…………」


    那句話宛若一首歌,欠缺感受力的我也被觸動了。


    我想是因為那句話帶有詩意,或者說洞悉了本質。對老師來說,好像也投入了許多感情,這次的沉默比先前更漫長。


    「那麽,問題在於這座城。」


    老師動動手指。


    他指向從桌上信封裏掉出來的一張照片。地點像是偏遠的深山,聳立著一座擁有扭曲尖塔和歪斜城牆的灰色城堡。


    「啊。」


    對了。


    原本的話題是要談論萊涅絲帶來的委托。我的注意力放在講課上,完全忘光了。為了掩飾臉頰瞬間發燙的狀況,我使勁低下頭開口:


    「呃,那座城有什麽問題?」


    「先前也曾說過,剛才我提到的事情在魔術中也屬於表麵──也就是一般社會熟知的事情。我等操作的魔術本來是在表象的『前方』。天使的變化確實對我們造成了影響,但那是微枝末節,而非本質。就像神秘主義和神秘學與我等的領域重疊,卻絕不相等一樣。」


    老師的表情相當沉係。


    義妹【萊涅絲】總是硬塞不合理的委托過來──這是他本人的說法。老師說他無法拒絕的原因是有龐大的債款,但我並未得知詳情。我唯一知道的,隻有老師因此被迫成為艾梅洛閣下2世這一點。


    老師以苦澀的口吻說:


    「不過,在快要達到君主【lord】階位的魔術師中,也有人著迷於這種思想。竟然熱衷到基於那種思想,改建了自己領地內的城堡。」


    我再度俯視城堡的照片。


    仔細觀察,發現城堡的形狀非常怪異。


    也許是拍攝時的天候導致,城堡沐浴在斜射的陽光下,映出彷佛展開翅膀般的奇怪影子。設計正好形似失去頭部和雙臂的翼神──老師一開始談到的薩莫特拉斯的尼姬。要當作單純的巧合的話,又和至今談論的內容過於吻合,令我背脊一陣發寒。


    沒錯。


    彷佛這座城本身就是天使一樣──


    「──剝離城阿德拉。」


    老師告訴我。


    「從前的城主好像是這麽稱呼的。這位城主,似乎和上一代的艾梅洛有些交流。真是的,上任家主如果看到現在的我肯定非常高興,可能會沒完沒了地欺淩我好幾小時,嘲笑我這就是拿走別人東西的下場。」


    上一代的艾梅洛。


    這位人物也偶爾會出現在對話中,但是什麽樣的人仍然幾乎成謎。我隻聽說過,他是老師無從相較的天才。隻收集隻言片語來看,我覺得前任家主憂慮成性,但是不是事實不得而知。


    還有另一件事。


    後來我才發覺,老師大概在清晨時就打算接受萊涅絲的提議了。我不知道是萊涅絲事前打過招呼,還是老師收集過情報,對於到目前為止的事態發展多半都在他預料之內,或者說已經認命了,胃肯定很痛。


    因為苦惱了半晌之後……


    「……怎麽說呢。抱歉,女士。從明天起我要出門,你能一起來嗎?」


    老師──艾梅洛閣下2世神情苦澀至極地向我開口。


    3


    常常有人說英國缺乏植被。


    因為英國北部本來就被冰層覆蓋,工業革命時期的砍伐又消滅了許多森林。再加上最高的山峰──本尼維斯山標高也隻有一千三百四十四公尺,由此可知,這裏與環境多樣化這句話相差甚遠。


    詻雖如此。


    在我一個人所見的範圍內,世界非常遼闊,充滿了形形色色的生命。


    在登山口附近越過蕨類灌木叢後,進入合花楸和抱櫟交錯的複層林,令我感到腳有點酸的坡道不斷地向前延伸。


    不過感到疲倦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應該是來到這裏前的十四小時內多次轉乘火車,在旅館過夜後又搭了三小時的公車,然後再步行大約五小時所致。


    簡單來說,此處是遠離人煙的山地。


    九月中旬的清風涼爽,登山步道的空氣中摻雜著各種氣味。


    隨著靴子每次踩在地麵就被翻起的潮濕泥土味,那股含蓄的香草味應該是野生的石楠吧。悶熱的綠色植物、黏糊糊的樹汁氣味、鑽動群聚的昆蟲氣味及腐爛朽木和小動物糞便散發的臭味,這一切對我而言都很熟悉。


    ──這代表活著,所以我完全不覺得髒。


    在這個情境,兩者為一組的另一句話應該是「那代表死亡,所以我不覺得美麗。」吧。


    我對於倫敦的想法,不管怎麽樣都會閃過腦海。那個地方的人口明明比我的故鄉多上數萬倍,卻令我覺得絕大多數人都在為「死」獻身。明明是那麽清潔整齊的城市,卻不知道有多少次讓我起雞皮疙瘩。就算停留期間從兩個月變成二十年,我一定仍舊無法接納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也不會接納我。


    現在也一樣,光是回想就感到如此恐懼──


    「……等、等等……!」


    「────!」


    一隻手碰觸我的肩膀,就像喪屍般顫抖著,讓我忍不住瑟縮了身子。彷佛被梅杜莎的雙眼迷住了一般,我僵硬地轉動繃緊的身體,勉強望向背後。


    「老、老師……!」


    當然,從背後伸來的那隻手是屬於渾身是汗,痛苦不已的老師。


    「……你、你可以再走慢一點嗎,女士?」


    他喘著氣提出請求。


    該說是幸運嗎?他看起來完全沒察覺我的變化,但他如果還有那種餘力,也不會曝露出這種醜態了吧。


    我也偷偷用手指揉了揉依舊僵硬的臉頰,故作不知地回應。


    「可是老師,照這樣下去,可能會趕不上邀請函所寫的時間。」


    「……那就十分鍾──不,五分鍾就好,讓我坐一會兒。」


    他從喉嚨發出虛弱的抽氣聲,豎起五根手指。


    「……三分鍾。」


    我提出妥協方案,將背部靠在附近的抱櫟上。


    微微發燙的身體碰到抱櫟陰涼的樹皮,感覺很舒服。其實比起樹木我更喜愛石頭,比起石頭更喜愛土壤,但這一點不太為人所理解。如果閉上眼睛睡著,一切說不定都會化為一場夢。


    可是,就算醒來後重返那個故鄉又怎麽樣?


    右手傳來刺痛。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就算是魔術師,也不代表體能可以衰弱吧!聽說有個成就非凡的魔術師,既是詩人又是拳擊手與登山家,沒帶氧氣罐就攻上了喬戈裏峰喔!」


    既不是老師也不是我──無形第三人的聲音再度響起。


    正確地說,聲音是來自我的右手處,但老師迅速癱倒在地上,淨說著「我是在城市長大的」這種不太構成藉口的主張。


    這個第三人說的話基本上隻有挖苦和謾罵。


    雖然從我懂事起就相伴至今,但我完全沒見過那惡劣的性格有所改善。不過,十幾年來和它交談的對象包含我在內,也不到五人。


    (……我也沒什麽改變嗎?)


    我茫然地想著。


    直到兩個月前為止,和我好好交談的人數也不到和它交談人數的兩倍。雖然環境有了令人眼花撩亂的變化,但它沒有任何改變,而我獨自被拋在後頭。離開故鄉時的決心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比起半吊子的我,它應該好上更多。


    隻有我輕飄飄地像水母一般,搖擺不定。


    明明無論是一邊咒罵一邊揉著腿的老師,還是右手的它,至少都認清了自己的存在方式。


    為何我這麽不成樣子?


    「……為什麽這麽笨呢?」


    我如詛咒一般低喃。


    接下來,一路上穿插著老師無數次的休息時間與抱怨,終於抵達開闊空地的時候。


    「喂喂,那是怎樣?」


    右手的聲音發出傻眼的低吟。


    我也微微皺起眉頭。


    那裏有顆岩石。


    需要三名壯漢手牽著手才能勉強抱住的嶙峋巨石。


    一個人影躺臥在那顆岩石上。他的身手相當靈巧,半睡半醒地在像龜殼一般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麵保持平衡,不斷翻滾。


    他看似隨時會摔下來,但遲遲沒有發生。


    就像我小時候看過的永動鳥,好像要停止卻不停下。健壯的身體在岩石邊緣搖晃,在彷佛輕輕一推就要墜落的危急關頭──他突然抬起頭望向我們。


    「──喔,總算來了!」


    他悠然地盤腿而坐,還向我們揮揮手。


    那厚實的手上沾著髒汙,滿臉肆意生長的胡須應該有幾個月沒整理過,肌膚因為汙垢和塵土泛黑,連人種都難以辨別。


    那人穿著像遊牧民族的寬鬆衣服,但仍無法完全遮住肌肉發達的結實身材。手腳和頸項都粗得叫人吃驚,有飽經鍛煉的痕跡。個子比老師高一些,但體重應該有將近一倍。


    「喔~真奇怪的組合。這位小哥明明像正統派,這個女孩卻沒有那種氣息。哎呀,該不會恰巧正在綁架少女吧?」


    那人哈哈大笑,牙齒出乎意料地潔白。


    他有雙漂亮的眼眸。


    黑色的眼瞳。


    但眼眸深處也暗藏著危險。


    眼裏並存著孩童般的天真和老人般的狡猾。


    「……請、請問……」


    「……你是誰?」


    精疲力竭的老師代替我開口。


    也有種太過疲憊,連開口說話都嫌麻煩的感覺。


    「富琉。」


    男子說。


    「這是我的名字。」


    「……看你人高馬大的,名字倒是很可愛。」


    「不,其實我叫富琉加,但我不怎麽喜歡。隻念到富琉的話,你看,就是個像微風一樣舒服的名字吧。」


    他坦然地詳細說明。


    與這名男子相稱的反倒是沙漠毒辣的太陽,或是摔角大賽的聚光燈之類的,但不可思議的是,唯獨在爽朗這方麵正如他所言,這似乎令老師很火大。


    我也眨眨眼睛。


    因為就算在過去的事件裏,也不常見到這種類型的人。


    (──嘻嘻,如果你的老師是瘦成皮包骨的狐狸,那個人就是睡迷糊的駱駝吧。)


    右手又傳來聲音。


    這次是隻有我才聽得見的低喃。


    「嗯嗯嗯?」


    男子──富琉的目光看向我。


    我不認為他聽見了那句話。不過,他愉快地凝視著我,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那沒禮貌但絕非下流的視線彷佛看透我的內心,當我感到困惑之際,男子豎起一根手指。


    「你為什麽戴著那種灰色兜帽?明明長得滿漂亮的,也不像是遮住的地方有疤痕。」


    「那是……」


    「請別太嚇唬別人的弟子行嗎?」


    老師介入支支吾吾的我和男子之間。


    「喔,果然是弟子和老師嗎?你長得太有老師的樣子,反倒害我煩惱了一下……」


    「那是什麽樣子?」


    「就是看起來很神經質,卻莫名地會照料人吧?以前黑白片裏的管家很多都是那張臉。」


    富琉一臉抱歉地搔搔頭。


    「作為魔術師,有點太正派了?」


    當然,無論老師或是我都不認為在這種深山裏會有什麽巧遇。


    老師吐出一口氣,主動發問:


    「你也收到了邀請函?」


    「喔,yes!」


    富琉從原本坐著的岩石上下來。


    他在懷裏摸索,從民族服飾內掏出唯一沒弄髒的信封。信封用高級的紙製成,上麵有淡淡的浮水印。不必看也知道,蓋在封蠟上的印章與浮水印同樣是以天使羽毛為主題的標記。


    也就是說,跟我們擁有的信封是一樣的。


    「你為什麽在這種地方睡午覺?」


    「不,因為覺得一個人走很寂寞。」


    富琉說出奇怪的話來。


    他揮揮信封,親切地笑了。


    「反正都發函邀請了,我想大概還會有一個人過來。看,我說中了吧!」


    「恕我直言,你有考慮過自己是最後一個的可能性嗎?」


    「到時候再說。我會在不至於遲到的時候,眼帶著淚跑過去。別看我這樣,我的腳程滿快的喔。」


    他交互動著健壯的手臂,笨拙地強調體能。


    感覺就像一頭獅子在拚命搖尾巴。這動作和那張沾染汗水和沙子的胡須臉莫名地適合,形成幽默的印象。


    這或許是某種品德吧。


    「……那麽……你要同行嗎?」


    我拋下滿臉寫著別多嘴的老師,忍不住詢問。老實說,理由我也不清楚。我應該和老師一樣,生性不喜歡和他人有多餘的交際,連提出邀請的自己都不禁感到難為情地臉紅。


    「真的嗎!」


    男子眨眨眼,爽朗地笑起來。


    感覺有些人會隻因為這個笑容,就在酒吧請他喝一杯。


    「好!要說話算話喔!哎呀~太感謝了。一個人果然很無聊。」


    「…………」


    富琉對愁眉苦臉的老師伸出手。


    「我叫富琉!再次請兩位多多關照啊!」


    「……艾梅洛閣下2世。她是我弟子格蕾。」


    老師沒有與他握手,但無奈地報上名字後,富琉非常欽佩地吹了聲口哨。


    「艾梅洛。這樣啊這樣啊,你就是鍾塔傳聞中的!從礦石科被降職到現代魔術科的君主嗎!」


    「對,那就是我。」


    老師這次總算迅速抽回視線。


    「喔,對了。順便問一下,你們有帶酒嗎?我的喝完了。」


    「我沒有隨身帶酒的興趣。雪茄也絕不分給你。」


    「呿。」


    遭到不假辭色地拒絕,富琉像小孩子哭喪著臉一樣,不斷咂舌。


    「快點走了,格蕾!動作太慢就丟下你不管喔!」


    老師踹飛沙子,掀起大衣衣襬後爬上坡道。


    不過三十分鍾後,速度最慢又不斷訴苦的人,和我大致料到的一樣,正是老師。


    ──不久之後。


    剝離城出現在前方。


    *


    不,那應該稱作城嗎?


    在建築物後方展開的靜謐湖泊與垂放至我們這邊的堅固吊橋,的確是城堡的形式。森林、湖水和大理石交織而成的優美風景,散發著宛如童話故事場景般的莊嚴。純粹比較優劣的話,這裏與英國的諸多名城相比也毫不遜色。


    可是。


    那傾斜的尖塔,宛如痛苦掙紮的脊椎一般扭曲著吧?


    每一塊堆砌起的大理石,都像經過精密的計算,以引人不安。明明應該是人工堆砌而成,卻彷佛從一開始就是那種形狀──像是挖掘出了本來在山裏沉眠的事物,引發絕無可能的錯覺之舞台。


    ──半崩塌的城門,是折斷的肋骨。


    ──歪斜的連綿城牆,是緊抓住大地的手臂吧?


    ──在城牆另一端可見的宅邸本體,令人想到仍在跳動的心髒。


    觀看者的腦中被迫喚起就像把巨人的身軀,連同內髒一並翻轉過來,並剝下皮膚與肉的情景。


    「……啊……」


    我的身體一顫。


    實物遠比照片裏看到的更加不祥──甚至帶著神聖感。


    剝離城阿德拉。


    「……天使之子是巨人嗎?」


    老師依然皺著眉頭低喃。


    「天使之子?」


    「據聖經偽經《以諾一書》記載,天使和人類之子身高最高有三千腕尺,若是現代單位,就是一千三百多公尺。要達到這座城的大小應該很輕鬆。」


    「喔~真虧你懂那麽多。」


    看到富琉回過頭來,老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也是魔術師的話,應該知道這點程度的知識吧。」


    「大略知道和馬上找得出關聯性是兩回事啊。而且,你不光是在談論城堡的外觀與知識吧?」


    「…………」


    「因為你對這座城的創造者有一些看法,才會談起這些吧?」


    「我才想問,那你又如何?」


    麵對富琉的問題,老師隻回以視線。


    極其犀利的視線。


    「你不可能不知道這座剝離城阿德拉的創造者──魔術師阿什伯恩是怎麽樣的存在就前來此地。」


    「哎呀呀,捅了馬蜂窩嗎?」


    富琉風趣地說,而老師繼續追問。


    「我還沒問你的真實身分呢。」


    他說道。


    也許是認為這次無法蒙混過去,富琉聳聳肩,抓住民族服飾的衣袖。


    「我是傭兵,主要在中近東一帶經手魔術相關的糾紛,偶爾也和鍾塔有些來往。」


    「意思是說,你是魔術使?」


    「哈哈,很抱歉。」


    富琉沒什麽歉意地摸摸自己的頭。


    我也聽說過。


    魔術師是家族代代持續將所有資產與能力,投注於追求魔術的真理暫定稱為「根源之渦」──的存在。不管在追求過程中獲得什麽樣的能力,那也不過是副產品,除了當作抵達真理的手段以外毫無意義。


    但另一方麵,有時也會有對什麽真理完全沒興趣,隻將魔術視為便利道具的人。這種人稱作魔術使,一般的魔術師如遇蛇蠍一般厭惡他們──我也在鍾塔這麽聽說過。


    「我想要是說出來,你們會連同行都不願意……要分開進城嗎?」


    富琉有點寂寞地指向通往城門的吊橋。


    相隔幾秒。


    「……太遲了。」


    老師拋下一句話後踏上吊橋。


    富琉看著我難為情地笑了笑,和我一起跟上去。


    敞開的城門內是樸素但寬闊的前庭。與其說是納入自然風景的英式庭園──不如說是主人純粹對園藝不感興趣,隻保持了最低限度門麵的印象更強烈。不過這片環境中好像也有引起老師興趣的東西,他朝城門的背麵及荊棘陰影處看了兩三眼。


    薔薇的芬芳刺進鼻腔。我對花所知不多,所以實際上是不是薔薇很難講。不過,那股香味緊緊地殘留在鼻腔黏膜上。


    一名消瘦的西裝男子佇立在作為城堡主樓【keep】的宅邸玄關前。


    他好像是管家。


    「恭候多時了,艾梅洛閣下2世及富琉加先生。」


    他恭敬地低頭行禮,打開門。


    大廳寬敞得讓人吃驚。


    而且──


    「……啊啊……」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那裏充滿了天使。


    整然排列的天使雕像。


    造型和材質都各不相同,也有石塊、鐵與形似水晶的雕像。


    還有彩繪玻璃上持弓箭的幼天使【cupido】、佩劍的英勇大天使【archangels】繪畫和舉著權威之笏的主天使【dominions】壁畫,吊掛在天花板上的豪華吊燈上也大量運用了天使羽翼和光環【halo】等主題。


    並非隻有知名的天使。


    就像老師之前展示給我看的──我在自倫敦出發前姑且惡補了一下──那些感受得到神聖感,但和一般所說的天使相差甚遠的怪物也四處可見。有四臉四翼的異形是智天使【cherubim】,擁有六翼的蛇應該是熾天使【seraphim】。


    數量輕鬆超過數百的天使透過各種藝術和形態,刻在主樓各處。


    (…………)


    看著那些作品,有種強烈的刺癢異物感緊貼著喉嚨。


    因為我實在不認為,這些被收集來的天使是單純的收藏品。不,就算是純粹的藝術收藏品,具有長久歲月和十足強度的物品也會暗藏著不可捉摸的壓力。因為走進特定人物盡情揮霍金錢與投注愛好打造的珍奇屋【wunderkammer】,相當於進入對方的腦袋。


    這麽一來,這裏──


    (……簡直像是腦漿。)


    室內黏稠的空氣令我如此心想。


    連忍不住踉蹌幾步後撐住的石造地板上,都有天使的雕刻。


    讓我非常喘不過氣。看見這座城時感受到的寒意越來越嚴重,彷佛漸漸沉入微溫的沼澤。我甚至覺得那片沼澤上漂出無數顆眼球,正在觀察逐漸溺水的我們。沒辦法擺脫觀察。在相當於永遠的時間裏,我不斷地在天使的腦中墜落。


    「那是錯覺。」


    聲音響起。


    我連聲音是來自哪裏都分不清。


    「女士。這連魔術都不是,隻是你的感受能力在呼應此處的『色』。是你本身的功能將你逼到了困境。不管什麽都好,自己建立方向性。你學過冥想【meditation】的基礎吧?」


    冥想?


    我不知道那種東西。再說,我連自己在哪裏都不知道。


    但是,獨特的香氣刺進鼻間。


    聞著那像在腦袋裏搔抓──我確實記得的香味,石板地重新回到腳邊。空氣隻是帶有黏性,當然沒有漂浮著眼球之類的。我大口喘氣的呼吸聲好吵,感覺到皮膚滲出冷汗。


    老師俯視我,不知何時抽起了雪茄。


    「你看見了什麽呢?」


    「……啊,那個……看著我的眼球,與腦漿沼澤……」


    「原來如此。我自認一開始就給你上過防禦冥想訓練,但回去後要增加作業了。」


    「唔……」


    雖然不甘心,但我完全無法反駁。


    老師任由煙霧飄蕩,向大廳中央瞄了一眼。


    「當然,受邀前來的人不會陷入這種過度換氣症狀。」


    一旁的富琉也望向那邊。


    他馬上驚訝地瞪大眼睛。一個人影從老師的視線前方大廳的螺旋樓梯附近走近我們。


    「哎呀。」


    富琉慌張地躲進柱子陰影處,而筆直走來的人影幾乎同時朝老師行禮。


    金發碧眼。


    比起端正的容貌,那名青年明亮的雙眼更令人印象深刻。


    他的年齡大約二十五歲。不過在那莊重態度的背後,可以看出與年輕不相稱的自信和經驗。一身純白無瑕的西裝和鑲寶石領帶夾的搭配,加上他沉穩的態度,更為他增添了幾分男子氣慨。


    「好久不見,艾梅洛閣下大人。」


    「加上2世吧。要直接背負這個名字,對我而言太沉重了。」


    「您真謙虛。我曾耳聞閣下在鍾塔的活躍事跡。」


    絕非隻是說客套話,飽含誠意的聲音舒暢地傳入耳中。


    這道聲音顯露出青年度過的歲月。想必他一直以來都無比正直,無論何時都正麵麵對人生的障礙。


    「聽你畢恭畢敬地這麽說,我也很傷腦筋。你才是深受鍾塔的大人物們器重才對,海涅?伊斯塔裏──還是稱呼為騎士【the knight】比較妥當?」


    「那並非女王閣下授予的稱號。」


    對於老師裝作開玩笑的話,他也死板地否定。


    身體狀況總算恢複了正常,於是我偷偷離開,和躲起來的富琉說悄悄話。


    「……難道他是名人?」


    「喂,為什麽你不知道?你是艾梅洛的隨從吧?」


    「……我遇見他和進鍾塔就讀都是最近的事。」


    我老實地表明後,富琉歎了口氣。


    既然特地躲起來了,他也沒必要回答問題,但還是規規矩矩地有所反應,讓我重新體認到富琉還算是個好人。


    「伊斯塔裏本來是煉金術的名門,但海涅的情況複雜。因為他曾一度拋棄魔術,成為教會的修道士。」


    「教會的?」


    這裏指的教會,並非「一般」意義的一大宗教。


    而是存在於普世宗教背後,主要目的是「狩獵異端」的團體。那是少數規模淩駕於鍾塔之上的組織,由於看待神秘現象的態度不同,不時會發生衝突。有些魔術師連說出那個名稱都不願意。


    ──對我而言,那裏曾是比鍾塔更熟悉的地方。


    「呃,那為什麽又當回魔術師?」


    「家族舍不得他出色的才能,將他帶回去了。」


    富琉對眨眨眼的我微微揚起嘴角。


    「因此搞得教會和鍾塔關係惡化,有一陣子情勢相當危險。不過,他就是有那樣的價值。伊斯塔裏家應該也很得意。」


    據說將教會派去找回他的刺客全部打倒的人,就是海涅?伊斯塔裏自己。


    為了守護神的意誌,每一名教會戰力都鍛煉到超乎常識的境地。既然能在十幾名老練的暗殺者襲擊時用魔術打倒他們,難怪在鍾塔也名聲響亮。我光是聽了一段經曆就覺得難以置信──這並非單純是天才的作為,給我的印象更接近災厄。


    (……可是,這樣……)


    此時,我也想到另一件事。


    親手打倒搞不好曾是同事的刺客,這名青年──海涅?伊斯塔裏是什麽樣的心情?


    正當我思考著這件事時。


    「……哥哥。」


    躲在螺旋樓梯後方,穿著白色連身裙的少女探出頭。


    年幼的她大約才八歲大,青年對於那令人聯想到膽怯小鳥的舉動溫柔地微笑。


    「別擔心,羅莎琳德。艾梅洛閣下2世誠實可信。」


    「……是、是。」


    她小跑步地跑過來,微微低頭致意。


    「我是他的妹妹,羅莎琳德?伊斯塔裏。請多指教。」


    女孩感覺隨時都會害羞得死掉似的打招呼。


    也許是受到煙味刺激,看到她輕咳起來,老師連忙將雪茄拿開嘴邊,迅速收進雪茄盒裏,而海涅很抱歉地頷首示意。


    「那麽,那位是──」


    就在他抬起頭,視線轉向我之際。


    剛才在和我交談的富琉似乎也一並進入他的視野。


    「哎呀~」富琉單手蓋住長滿胡須的臉龐,而老師望著他詢問:


    「你認識富琉?我們在前來城堡的途中結伴同行。」


    「……是的。」


    青年點點頭。


    與先前爽朗的態度截然不同,他的語氣透出冷酷。


    「……是的。關於魔術使〈弒師者〉占星術師【astrologer】富琉加的名字,我聽過一些傳聞。」


    4


    大廳內的對峙隻持續短短數秒。


    「失禮了,這裏不是該牽扯個人恩怨的場合。」


    青年道歉並乾脆地退讓。


    (──喔!看來不隻是個不通實務的騎士大人呢!)


    右手傳來一如往常的聲音。


    富琉隻是苦笑著,揮了幾下手。


    「抱歉,羅莎琳德。嚇到你了嗎?」


    「不、不會。」


    少女勇敢地搖搖頭。


    其中當然有幾分逞強,但海涅沒有提起,摸摸妹妹的頭。他大概是個好哥哥。我也無法估量那在魔術師的世界裏具有什麽意義,應該說,那帶給我比互相敵視更加殘酷的預感。


    「對了,閣下也是受邀而來吧?」


    海涅對老師詢問。


    「沒錯,是礙於過去的交情。與上一代家主來往過的家族幾乎都已疏遠,但這裏的城主似乎是少數的例外。」


    「那麽,果然是為了那件事──」


    「嗯。」


    老師頷首。


    「這座剝離城阿德拉的城主──革律翁?阿什伯恩於上個月去世一事。」


    「…………」


    在一旁聆聽的我感到一股寒意竄過背脊。


    剛才從天使群收藏品上窺見的──緊附在上頭的執著彷佛再度漸漸浸滿頭蓋骨內。如果收藏家已經死了,現在的光景就更像冥府花園,令我感受到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美麗與不祥。


    「還好嗎?」


    「……還好。」


    我勉強點點頭。


    「因為……沒看見那個。」


    「這樣啊。」


    老師乾脆得簡直冷血地失去興趣,從自己的夾克裏取出一個信封。


    和剛才富琉給我們看過的一樣,是一封邀請函。


    「這是一周前郵寄過來的。」


    「是的,我也一樣。」


    海涅頷首。


    「那麽,內容也是關於遺產?」


    「是的。」


    海涅再度頷首。


    「我聽說要在剝離城公開遺產相關的遺囑。阿什伯恩沒有直係血親,所以才會聯絡與他有關係的家族,但聚集這麽多魔術師可是特例。」


    「怎麽說,很符合老派魔術師的喜好。」


    老師厭煩地搖搖頭。


    「彷佛連自己的死亡都是一場遊戲。」


    「……哦,你不喜歡嗎,新的君主?」


    聲音來自大廳深處。與方才海涅與羅莎琳德佇立的螺旋樓梯不同,氣息從另一座螺旋樓梯旁接近而來。


    嘰──金屬摩擦聲傳來。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那是輪椅的車輪聲響。


    「歐洛克先生。」


    老師的臉上掠過非比尋常的緊張。


    坐在輪椅上的是一名白發老人。看起來像是助手的少年在後麵推著輪椅,但不跟人對上目光。


    老人布滿深刻皺紋的模樣與其說是魔術師,更接近木乃伊。即使保守估計,他應該也超過八十歲了。宛如枯枝的十隻手指戴著不同的戒指,其戒指的美麗程度看起來也更加襯托出老人身上累積的歲月。


    足以與這座剝離城的存在匹敵,太過像魔術師的生物。


    彷佛身為人類,卻已邁步走向另一種形態──


    「……這位是?」


    「歐洛克?西劄穆德閣下,蝶魔術【papili magia】的權威。我有時在鍾塔的會議上有幸與他交談。」


    我還沒請老師進一步作說明,名叫歐洛克的老人先低聲發笑。


    與其說是笑,聽起來也像隻是在吐出肺部的空氣。就像是風吹過乾涸洞窟而發出了聲響而已,那陣笑聲讓我有這種印象。


    老師剛才說了蝶魔術。


    據他所言,那似乎是從毛毛蟲成蛹後,一度徹底將軀體溶成黏液再轉化為蝴蝶的過程中,發掘出神秘性的魔術。


    相對於優美的名稱,老人的身影隻散發出非常不祥的氣息。那股類似黑泥的氣息緩緩地滴落在石板上。


    「艾梅洛閣下2世。」


    老人低語。


    「艾梅洛閣下2世、艾梅洛閣下2世……艾梅洛閣下2世嗎?好歹身為君主,卻直到現在都無法從祭位【fes】升格,真虧你有臉出來露麵。更何況還是來到老夫敬畏的友人──革律翁的城堡。」


    祭位。


    即老師在鍾塔的等級──第四階位。


    呼呼呼,老人再度發笑,撫摸輪椅的皮革扶手。那可能是老人的習慣動作,同一個位置被摩擦過許多次的扶手,隨著時光變為了琥珀色。


    老師一句話也沒回嘴。老師的實力不佳,本來就是連我也知道的事實。


    盡管如此,聽見他人指責他,令我的心裏出現無法完全消化掉的芥蒂。


    老師將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禮。


    「我自知實力不足。因為有苦衷,才會將此名號暫時交由我代管,懇請歐洛克先生寬恕。」


    「……哼,君主別輕易地低頭,會玷汙曆史。」


    老人抬起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一臉無趣地指出這一點。


    之後──


    「姑且介紹一下。」


    隻用眼神示意背後。


    「──喔喔,是美女呢!」


    接著,一名穿著怪異服裝的年輕人朝羅莎琳德和我衝來。


    他的年紀和海涅一樣是二十五歲左右,右眼戴著眼罩。


    不過,怪異並非指他的眼罩。而是他綁在頭上的多角形小盒子、純白的麻織法衣及掛在脖子上的大法螺貝。


    後來我才得知,那是出自於被稱為修驗道的極東宗教形態的服裝。


    「俺是山伏的時任次郎坊清玄,多多指教!」


    他用口音很重的爽朗英語這麽打招呼。


    明明穿著在這個國家會被視為奇裝異服的服裝,看起來卻不可思議地融入城堡,或許是因為同樣是魔術師這種生物吧。


    「我記得,你頭上的盒子叫頭襟吧?記得那個類似於猶太教的經文匣【tefillin】。」


    「喔~這位先生真博學。先不提大陸的魔術,這個在日本也算是小眾習俗。」


    年輕人欽佩地吹起口哨。


    不過,他的目光與方向依然麵向我和羅莎琳德。


    「怎麽樣?到那邊喝杯茶如何?管家說他準備了頂級的茶葉喔。」


    「…………」


    他彎下腰搓著手,但相對的,羅莎琳德還是沉默地緊貼在海涅背後。她這副模樣看起來真的像是法國娃娃。


    ……我也一樣,雖然有種種想法,還是拿老師當擋箭牌躲起來了。碰到這種情況,我就有點慶幸老師的個子略高。


    老師看起來微微地皺起眉頭。


    「無論形式如何,山伏不是侍奉神明的僧侶嗎?而且我記得,日本的修驗道應該是將女性視為不潔。」


    「哈哈哈,信仰和自己的興趣是兩回事。再說,在山上姑且不論,沒必要在外國也禁酒吧──所以,兩位再和俺親近一點嘛。噯,可以吧?」


    「……不,那個……」


    正當我惶恐地退縮時。


    「抱歉,舍妹好像很害怕。」


    海涅插口說道。


    他的語調裏充滿了絕不饒恕傷害妹妹之人的堅定決心。


    「嗯,哥哥可不能管得太嚴喔,會惹妹妹討厭的。」


    「很可惜,羅莎琳德不可能討厭我。」


    「哇!好有自信!好正經!」


    清玄迅速後退,一隻手伸到背後。


    咻──一樣物體從他手中飛出去。物體對準眼前海涅的死角,描繪出在物理上不可能實現的複雜怪異軌道,自後方襲擊青年。


    影子沒有聲響地逼近,勁道卻足以打倒猛獸。


    「哥哥!」


    聽到羅莎琳德的大喊,海涅突然抬起手。


    「──剛才那個,是修驗道的飛缽法嗎?」


    海涅麵無表情地說。


    他的掌心流下鮮紅的液體。


    青年以毫厘之差接下並抓住的,是約為掌心大小的金屬缽。


    「哈哈,如你所料。聽說開山祖師──叫泰澄【注:泰澄(682年~767年),日本奈良時代的修驗道僧侶,相傳是三靈峰中的白山開山祖師】的大叔很擅長這招。他在日本的名聲僅次於役小角【注:役行者小角(634年~701年),日本修驗道始祖】,據說在化緣時表演一招就能引起拍手喝彩,收到不少布施。」


    化緣這個詞,我也聽說過。


    我記得應該是出家人接受信徒給予食物與金錢的修行。既然如此,代表那個缽對時任次郎坊清玄來說是咒具嗎?那麽,飛缽法是指隨心所欲操縱那個缽的神通力嗎?


    「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


    看到海涅點點頭,戴眼罩的山伏嘿嘿傻笑地搔了搔頭。


    「饒了俺吧,隻是玩玩罷了。」


    「既然是玩玩,那需要回禮吧?」


    海涅的手指觸碰領帶夾的寶石。


    「convert.【流轉吧】」


    隨著這句呢喃。


    他的靴子前端觸及石板。


    剎那間,石板噴出了無數把利刃。


    並不是利刃刺穿石板,而是石板本身變成了刀刃。海涅腳尖敲出的聲響如漣漪般擴散開來,像用力掀起地毯般,化為大量利刃追著清玄。


    「唔喔!」


    清玄跳起。


    他的身體幾乎無視重力,不自然地飛翔了數公尺之高。


    後來我從老師的口中得知,這也是修驗道著名的驗力──在役小角傳說中也有留下記錄,叫烏鴉躍或是天狗躍斬術的魔術。憑藉那練到極致的話可以發揮與魔法隻差一步,也接近空間移動的「力量」術式,清玄悠然地跳躍到吊燈上。


    「唔哈哈哈哈哈,怎麽樣!」


    戴眼罩的山伏滿臉得意地抱起雙臂。


    可是,海涅輕輕指向山伏的胸口。


    「償還給你了。你不是神的信徒,不過讓我見識了一番。」


    「咦?」


    清玄慌忙往下一看,石刃飄落在他環抱的雙臂上。


    石刃的碎片。


    不,那是「花瓣」。石刃化為多達百倍的花瓣,點綴了剝離城的大廳。那使每個人都眨著眼睛,屏住呼吸的光景隻持續短短數秒。下一瞬間,剛才的缽落在清玄的臂彎中。


    缽裏還放著石薔薇和十英鎊的鈔票。


    「喔,這是……」


    「嘿。」


    歐洛克和富琉也低頭看著手邊。


    因為老魔術師的輪椅扶手和富琉的指尖,也有惹人憐愛的石薔薇綻放。


    「……啊……」


    我也喊出聲來。


    老師的夾克和我的鬥篷上也插著石薔薇。那動作之俐落,與其說是魔術,更像一流的戲法表演者。即使用手觸摸,我也覺得那極為單薄,線條流暢的石薔薇彷佛真的活著。明明沒有生命卻活著的矛盾,令我的胸口和記憶產生劇痛。


    (…………!)


    比亡者更像亡者。


    比生者更像生者。


    我在故鄉目睹過無數次的光景。


    荒誕,不合理,非生非死的東西。


    ──「你應當毀滅的是那個。是那個。是那個。隻有那個,」


    回想起不屬於此處的泥土與石頭氣味,我的口腔內充斥著泛酸的厭惡感和拒絕感。我忍受著全身到指尖都僵住,連腦髓都爛醉如泥的感覺。這段記憶和現在無關。這段記憶和現在無關。如咒語般在腦海中念著這句話。


    「……這就是伊斯塔裏家的煉金術嗎?」


    老師拈起石薔薇低語。


    我也深吸一口氣。


    「……煉金術……是之前提過的,阿特拉斯院的那個嗎?」


    聽說在魔術師的世界,煉金術的代表是阿特拉斯院。


    據說那裏是足以跟鍾塔匹敵的魔術協會三部門之一,在所有層麵都是與外部隔離的「活地獄」等等。老實說,我不太懂這番話的意思,但是──


    「和阿特拉斯院的煉金術是不同係統。不同於擁有魔術之祖的阿特拉斯院,鍾塔采用中世紀流傳至西洋以後的煉金術。特別是伊斯塔裏家秘藏的〈活石〉,竟然也能與較弱英靈的武器相匹敵,果然是才能驚人。」


    老師微微眯起眼睛。


    談到才能的這個字眼與概念時,老師經常流露諷刺的情緒。


    好像在談論絕對無法觸及──但總是在夜空中閃耀的星辰一般,隱約可見他熱切的心情。


    接著──


    「哇啊!」


    吊燈上的清玄腳滑了。


    響亮的墜落聲在大廳內回蕩。幸好石板幻化的刀刃已經消失,看來隻會受點擦撞傷。


    「……好痛痛痛痛……」


    清玄呻吟著摸摸屁股,為難地舉起雙手。


    「投降了、投降了。這可不行,和你較量驗力沒有勝算。」


    他一臉滑稽,讓人討厭不起來。


    海涅也麵露微笑地伸出手。


    「雖然羅莎琳德不行,但若你不介意的話,我來陪你喝茶吧。」


    「俺對男人沒興趣耶。不過,長得像小哥一樣帥的倒是可以。」


    清玄咧嘴一笑,握住那隻手。


    雙方的口吻都和和氣氣,對我來說很意外。我完全不了解透過交戰建立的友情。如果男人是這樣的生物,我恐怕會對大半數的人類產生隔絕感。不,我並未碰過會令我湧現親近感的對象就是了。


    (──喂,格蕾!)


    右手處突然傳來聲音。


    音量低得隻有我聽得見,但帶著急迫感。


    我轉頭望著那個方向。


    剛才我們進來的玄關處。


    「──我是最晚到的嗎?」


    讓仆從們在背後待命,優美的人影開口。


    一襲鮮豔奪目的藍色洋裝令人想到藍天。以同色的緞帶攏起一頭法國卷金發,手中握著象牙柄的陽傘。盡管無法判別收起的富麗傘麵材質,但那一把陽傘多半足以買下一兩輛汽車。


    最重要的是,那張隻像由天工傾注靈魂打造的美麗臉龐。


    呼喔喔喔──清玄發出歡呼。


    不,唯獨這次不隻他一個。海涅和富琉不用多說,少女的存在鮮明強烈到連我和羅莎琳德這些同性都不禁看得入神。


    年僅十七八歲的少女,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果然來了。是被耀眼的寶物氣味引誘來的?」


    輪椅上的老人厭惡地泄漏低喃。


    聽見這句話後。


    「有什麽問題嗎,老人家?」


    少女用清麗的嗓音回應。


    她走近的身影,彷佛在說自己才是此城的主人。


    呼呼,老人的喉嚨發出宛如地獄岩漿的笑聲。


    「……沒錯,老夫說的是你那低賤的血統,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


    「真是榮幸。」


    穿著藍色洋裝的少女──露維雅潔莉塔也對這句話微笑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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