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水門市紅街附近發生的集體失蹤案,至今仍未找到有力的線索。包括尚未確定的案例在內,還有三十三名失蹤人士──這個事件實在太神秘了。」


    「是啊,不分男女老幼,從學生到社會人士,各式各樣不同立場的人,在水門市市中心的一定範圍內,幾乎都在同一時間突然失去蹤跡。考慮到人數與發生範圍,要認為是綁票之類的行為,多半會太牽強──似乎還有些怪力亂神的謠言,說有人看到別人就在他眼前突然消失。即使這種情形實在不可能發生,但整個事件還是給人一種費解的印象啊。」


    「相對的,當初下落不明的人們當中,有二十人已經各自在市內的其他地方被人發現,並由警方保護。現在警方也正在進行搜索,但受警方保護的人們,似乎全都沒有失蹤當天以後的記憶,所以並不清楚任何詳細情形。本節目的主播清家翼也是失蹤者之一。如果各位觀眾有任何與失蹤者有關的消息,還請務必對警方的搜查本部提供情報。」


    「但願尚未被找到的各位失蹤者,都能快點平安回來。」


    液晶螢幕上的新聞節目播報員與評論家,都一副事態嚴重的口氣。


    月代香戀在床上抱膝而坐,目光直盯著電視畫麵。


    「……明明就因為代打上節目高興,有夠做作……」


    她不是真心咒罵。


    現在的她在精神上就是如此精疲力盡,得靠遷怒電視節目才能維持冷靜。


    她連房間的燈都不開,把臉埋進自己膝蓋之間,咀嚼孤伶伶一個人的無助。


    ──大她兩歲的哥哥月代玲音,在一周前失蹤了。


    到現在還完全沒有消息。


    起初幾天她就隻有滿心的不安。


    她期待哥哥會若無其事地回家來,因此對一點點聲響都會有所反應而睡不著,即使睡著也會作惡夢,希望醒來時哥哥已經回來的淡淡期望一再遭到辜負。


    這一周來,香戀連學校都請假不去。


    香戀對擔心她而來訪的班級導師應對得很體麵,精神卻已經瀕臨崩潰。


    電視節目聊到下一個話題,香戀仍抱著膝蓋坐在床上不動。


    ──關於這次集體失蹤事件的受害人,突然跑回來的例子並不少。


    輿論中還有人用到「神隱」這種老掉牙的形容,相信哥哥玲音一定也會在幾天內就回來──香戀就是透過這麽說服自己,勉強維持住了精神上的平衡。


    「……笨老哥,就是因為你丟下我,自己跑去什麽蛋糕店,才會遭天譴……」


    即使不是發自本心,自言自語說出口,還是多少能夠轉移心思。


    香戀勉強將人工的怒氣轉化為氣力,提起了沉重的腳步。


    「……去一趟便利商店吧。」


    這句沒有人聽的自言自語,當然得不到任何人應聲。


    要是哥哥在,應該就會說:「晚上出去很危險」而跟過來。


    香戀極力壓抑寂寞,走向玄關。


    剛走出家門,就看到電梯正好上來。


    電梯裏有一名她認識的女性。


    這位身穿白色襯衫與黑色圍裙裝,有著一頭黑色長發的清純美女,一和香戀打照麵,就露出楚楚動人的微笑。


    「香戀,晚安。你正要出門?」


    「啊……靜枝姊,你好。」


    她──十和田靜枝,是哥哥玲音去打工的紅茶店店長。這家店不是咖啡館,是一家專門提供茶葉與紅茶專用餐具的小店。


    從玲音失蹤後,她就因為擔心香戀,幾乎每天都來探望。


    「這個……我要去便利商店,可以請你在裏麵等我嗎?」


    香戀不介意讓她進家門,但家裏幾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招待客人。


    「啊啊,那我也一起去。晚上出門不是很危險嗎?」


    靜枝說著像是她哥哥會說的話,再度走進電梯。


    兩人在狹小的包廂裏開始談話。


    「……靜枝姊也很傷腦筋吧?我那個笨老哥這麽多天沒去打工……實在很不好意思。」


    「真的。等他回來,可得要他做一大堆工作才行。」


    靜枝關心香戀,不讓氣氛轉為陰沉。


    香戀明明知道,但還是不由得嗓音發顫。


    「……哥哥他,會回來吧……?」


    靜枝輕輕從背後擁抱香戀。


    一陣淡淡的甜香中,還聞得出清爽的紅茶香氣。


    香戀原本差點就要哭出來,卻也因而微微收起了眼淚。


    「不用擔心的。跟他一起的朋友不就已經回來了嗎?玲音雖然有點遲到,但相信他一定也差不多快要跟克蕾亞一起回來了。」


    她的語氣像是在開導小孩,始終極為平靜。


    香戀感謝靜枝的溫言安撫之餘,對順帶跑出來的另一個名字卻五味雜陳。


    (對喔……笨老哥說不定和那個人一起……)


    香戀壓抑住內心深處沉積的情緒,手放到靜枝手臂上。


    「……靜枝姊,謝謝你,我沒事的。」


    電梯已經抵達一樓。要是被別人看到這種情形,還真有可能被誤會。


    香戀一邊和她並肩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一邊思索。


    靜枝應該還隻有二十五六歲左右,但聽說她雙親已經過世,也沒有兄弟姊妹。


    雖然不曾聽她提過親戚,但想來多半是孤苦無依。


    但她一點都不顯得寂寞。


    相信這一定是因為她自己很珍惜周遭的人們。靜枝連對隻是打工店員的哥哥,以及這個店員的妹妹香戀,都會如此掛心,但這對她而言也許是理所當然的。


    靜枝小聲說道:


    「香戀你好堅強……真的好想叫那些亂了方寸的人向你看齊。」


    香戀歪頭納悶,心想不知道她說的是誰。


    或許是因為有太多事情都還不清楚,也沒查出什麽像樣的事實,大眾傳媒的報導也模糊了焦點,並未發展到會令人亂了方寸的地步。除了揭露部分失蹤者隱私,讓他們親人曝光的報導以外,多半都是連取材的立足點都尚未確立,這就是香戀的感想。


    在這個將近有一百萬居民的水門市裏,隻發在紅街周邊的狹小區域,整件失蹤案隻有「區區」五十人左右的,而且其中二十人已經回來。


    如果不是相關人士,多半會懷疑這隻是謠言之類的情形。事件剛發生時,甚至有傳聞懷疑是電影新作的宣傳手法。


    認為主謀是美軍、自衛隊或其他國家勢力與新興宗教等老套的陰謀論也都有人提出,但幾乎都隻是毫不掩飾地透露出主張者的願望,並未超出妄想的範圍。


    在香戀看來,社會情勢還算穩定,總覺得靜枝說得太誇張了。


    「靜枝姊你說亂了方寸的人,是指誰呀?」


    香戀單刀直入地一問,靜枝就落寞地微笑著說:


    「是我認識的人,例如我過世的父親生前的同僚,差不多就是這些人。似乎是有好幾個位高權重的人消失,搞得一團亂。」


    「喔……原來如此。」


    如果有工作上的相關人士或公司人員下落不明,會亂了方寸也無可厚非。


    香戀雖然在靜枝麵前故作堅強,但要是把自己關在房裏,情緒就會不穩定得連自己也知道很危險。


    「說到這個……媒體都不太報導這種情形呢。」


    靜枝露出苦笑。


    「……是啊。可能有點勉強吧。其實啊,失蹤者並不是隻有報導中提到的那些人,也有些人根本沒人知道他們失蹤……我是局外人所以也不清楚,但包括已經回來的人在內,好像已經有一百人左右失蹤。到底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呢?」


    靜枝深深歎了一口氣。


    「今天早上,不就有回來的人接受電視節目的訪談嗎?說根本不知道自己失蹤,還說什麽隻是突然變得很困,一醒來就發現自己待在家裏,已經過了好幾天,還因此嚇了一跳……你覺得這種事情有可能發生嗎?」


    「誰知道呢……可是實際上就是這樣吧。」


    香戀對此並不懷疑。


    理應是一起失蹤的哥哥那些朋友──


    宗方英太郎與胡桃澤姬想華,都是從失蹤算起的第三天,就在自己家中被人發現。


    當事人對失蹤期間沒有記憶,不知道空白的三天裏發生了什麽事。


    香戀直接從他們兩人口中聽說過情形。


    『以三天後才醒來的情形而言,肚子完全不會餓啊。』


    『醒來時發現昏過去前不久才喝的咖啡滋味還留在嘴裏……』


    ──也就是說,即使現實世界當中已經過了三天,他們自身的時間卻隻過了幾分鍾,這樣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他們擔心尚未回來的玲音與克蕾亞,自己則搶先一步回到了日常。


    「根據我從哥哥的朋友那邊聽來的說法……我覺得和一般的失蹤不一樣。」


    靜枝嘴角一歪。


    「……是啊,真的是……好傷腦筋。這種事情根本就不應該發生。」


    這句話讓香戀覺得不對勁。


    香戀覺得靜枝對於現在發生的事情,連一些香戀毫不知情的事情都知道。


    香戀正要問,她就住了口。


    香戀側目一瞥,發現靜枝的表情就像石像似的僵住不動。


    她臉色蒼白不單是因為月光與路燈的色調,而是真的麵無血色。


    除了玲音與克蕾亞以外,她還另有認識的人失蹤──香戀猜到這一點,默默握住靜枝的手。


    靜枝也不發一語,回握她的手。


    香戀覺得她的力道拿捏得和哥哥有些相似。


    ?


    「唔……唔……」


    玲音睡昏頭而想翻身,卻注意到身體太重而微微睜開眼睛。


    蒼白的月光從窗戶射進,讓室內還算明亮。


    (奇怪……?這裏……是哪裏……?)


    背上的床睡起來不像是自己家裏的床。


    月光照耀下微微看得見的天花板,也顯得十分陌生。


    直式日光燈管已經關掉,但仍看得出昏暗環境中的石膏板質感。感覺這裏不是醫院,就是辦公室之類的地方。


    玲音慢慢吸一口氣,結果有一陣洗發精的甜香味讓他腦袋一昏。


    身體依然沉重得不自然,而且除了頭以外,幾乎全身都感覺得到一種柔軟而溫暖的觸感。熟悉的氣味讓玲音臉頰抽搐,但還是將對著天花板的視野緩緩往下挪動。


    從窗戶射進的月光,照得一頭金發發出白色的光芒,更看到有一條眼熟的緞帶綁起了這頭金發──


    「……克蕾亞?」


    「……嗯……」


    這位從小就認識的少女一邊昏睡,一邊微微呻吟。


    她的臉在玲音胸口上所以看不見,但玲音不可能認錯人。


    (不對,可是……記得剛剛我才作過假的克蕾亞出現的夢……)


    玲音小心提防自己睡昏的腦袋。


    真要說起來,他們的關係肯定不會一起睡在同一張床上。玲音也很清楚願望與現實之間,存在著一道實在太深太寬的鴻溝。


    ──然而,她那令人想入非非的體溫、柔軟,以及甜美的香氣,令他怎麽想都覺得自己身在現實。


    「……克、克蕾亞同學?你醒了……嗎?」


    盡管相信自己並未認錯人,但狀況實在太離奇,讓他嗓音發顫。要是她一抬起頭,就露出無臉妖怪的臉孔,玲音反而還比較能接受。


    但她跳脫玲音的預測,揉揉惺忪的睡眼,慢慢抬起她眉目清秀的臉孔。


    「啊……玲音……?早啊……」


    連睡昏頭說的話都很可愛。


    玲音以鋼鐵的意誌撇開視線。


    「……是,早安……那麽,你知道現在是什麽狀況嗎?」


    「……狀況……?……唔咦?」


    克蕾亞似乎總算察覺自己是拿誰當肉墊趴著睡。


    她動搖過度,甚至沒辦法跳起來,當場定住不動。


    「……玲音……?這個,這……是夢?」


    「……難免都會這樣想吧。可是體溫之類的又很像真的……而且這裏,總覺得有點眼熟……」


    隻看天花板的時候並未注意到,但牆邊的置物架與辦公桌的排列方式的確令他眼熟。


    克蕾亞也小聲說:


    「國中的……保健室?」


    對玲音他們而言,是短短一年半前還經常會來的地方。


    當時克蕾亞經常貧血,每次都由玲音照顧她。包括陪她到保健室休息,或者送她到接送的車上。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裏的確充滿回憶,但並不是上了高中後還會來的地方。


    在深夜的保健室床上疊在一起的兩人,都一動也不動。


    玲音動彈不得。他緊張得全身僵硬。


    克蕾亞不動。也不知道是她也在動搖,還是覺得自己還在作夢,總之就是沒有要動的跡象。


    過了一會兒,兩人開始在意起彼此的呼吸聲,玲音忍耐不住寂靜以及沉默,戰戰兢兢地開了口。


    「說到這個……你上了高中以後就不再貧血了吧?國中的時候還經常昏倒說。」


    克蕾亞小聲回答:


    「啊……嗯。聽說那是遺傳。我們家族的人在成長期身體狀況特別不穩定。雖然聽說幾乎所有人都像我那樣,屬於輕微的案例,但我媽就是例外,病情很嚴重,就是這種病的後遺症讓她變成那樣……」


    玲音本以為隻是貧血,聽到這意外的事實令他嚇了一跳。


    克蕾亞母親的情形他也很清楚。


    她是個清純而和善的美女,但四肢殘障,常態性地過著坐電動輪椅住院的日子。


    雖說是住院,但她居住的文槻綜合醫院特別室,設計上就和一般公寓大樓沒有什麽兩樣,生活空間該有的樣子都完美齊備。


    專用的浴室、廁所、廚房不用說,還有客廳、寢室、衣櫃間與私人房間,感覺就像醫院一角附設了一間樣品屋。


    克蕾亞自己也幾乎都住在這裏,自己家的公寓大樓反而變得與空屋無異。


    照她母親的說法是:「我家那棟空屋是文件上的住址。」


    玲音也曾懷疑過,即使是醫院經營者的親人,但法律上真的有辦法做到這個地步嗎,但這種事情也輪不到第三者插手去管。


    玲音小聲說:


    「對不起,我都不知道你的病情竟然是遺傳的。」


    「因為我瞞著你呀。現在病情已經平穩,我才能放心告訴你……當時我真的有點擔心我會不會跟媽媽一樣不能動。」


    克蕾亞也過意不去地小聲回應。


    「玲音你這麽善良,一定會連不必擔心的事情都擔心,不是嗎?我……與其讓你擔心,我還比較希望能跟你一起無憂無慮地歡笑。本來我不打算跟你說的──但是剛睡醒,害我說溜嘴了。」


    又是一陣沉默。


    玲音總覺得這時候說話就顯得很逢場作戲,對自己的口才之差覺得實在很受不了。


    克蕾亞忽然像隻貓似的,用臉頰去磨蹭玲音的襯衫。


    「……好暖和。好舒服,我可以就這麽睡個回籠覺吧……」


    「……不對,不行好不好!我們都該起來啊!」


    玲音露骨地慌了手腳,這才總算用雙手抓住她的肩膀。


    早在醒來時就應該立刻先起來再說,但他一再輸給了欲望。時間已經進行到差不多快要無從辯解的地步。


    「……啊,我貧血~~」


    玲音想分開兩人,克蕾亞則胡鬧著抓住他不放。


    以開玩笑來說她未免太用力,讓玲音更加慌了手腳。


    「你這擺明是騙人吧。而且我總算想起來了!英太郎和姬想華跑哪兒去了?我們明明應該在紅街才對……!」


    怎麽想都不覺得是同學年女生會有的豐滿胸部彈性,讓玲音方寸大亂,但他還是強行坐起上身。


    克蕾亞也總算坐起,和他並肩坐在床上。她似乎還有點睡昏頭,小小打了個嗬欠。


    「呼啊……我看這隻是夢吧?光是和玲音一起睡在這種地方,就很不合常理了。」


    「這個嘛,我也是這麽想啦……」


    玲音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尖銳的聲響與麻刺的痛覺,還是讓他覺得這隻可能是現實。


    他再次回想先前所作的那個奇妙的夢。


    一個有著許多書架高聳入雲,像是圖書館的地方。


    外表變成克蕾亞,自稱是「記錄者」的少女──


    當他身在其中,對這兩個夢都不覺得是夢,但實際醒來後,就覺得似乎也有可能真的是夢。


    「……克蕾亞,你睡著的時候,有沒有作什麽怪夢?」


    「怪夢?怎樣的夢?」


    克蕾亞不可思議地歪了歪頭。


    聽她這麽一問,玲音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說什麽也講不出他和假的克蕾亞接吻過。


    「例如說……人在一個書架高得離譜的圖書館之類的。」


    「圖書館?我根本沒作夢呀。我在這裏醒來,發現趴在你身上的時候,還以為這個狀況才是夢呢……而且我們為什麽會睡在這種地方?看起來又不像是你帶我來的……」


    玲音也回答不了這個疑問。


    是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在下意識中走到這裏來,還是被別人帶來?


    不管怎麽說,孤男寡女待在深夜的學校裏,這樣的狀況並不尋常。


    玲音的目光在保健室內掃過一圈。


    掛在牆上的時鍾指針,指向晚上十點多的位置。


    「十點多……所以我們睡了將近八個小時嗎?總之先出去再說吧。也得去找英太郎和姬想華才行……而且香戀多半也會擔心我。」


    「嗯,我也得和媽媽還有伯伯聯絡……呃……啊!」


    克蕾亞下床之餘,發出覺得不解的低呼聲。


    「玲音……你的手機,有帶在身上嗎?」


    「……嗚啊。」


    他們兩人都把行動電話放在書包理,而現在書包不在他們手邊。


    克蕾亞先前一直泰然自若,轉眼間就亂了方寸。


    「怎麽辦,連錢包也沒有……!不對,反而要擔心書包啊!裏麵裝了很多課本還有筆記本啊!」


    被迫麵臨現實中的難題,讓玲音也跟著憂鬱起來。


    「呃……不過書包也許還放在紅街,今天我們就先離開這裏回家一趟吧。先去我家,我家電話借你打。」


    從這所國中走去,玲音家會比克蕾亞家要近。


    克蕾亞也走向窗邊。


    將寬廣的校庭照得蒼白的月亮十分耀眼,甚至有種幻想的氣息。pu跑道的凹凸,讓反射出來的光線多了粗獷的質感。


    「克蕾亞,我們就從這窗戶溜出校庭吧。我先出去,從外麵撐著你。」


    「嗯,了解。」


    要在校內通行是有困難的。


    保健室的門還可以從內側打開,但鐵門已經放下的出入口就沒這麽簡單,而且他也不希望觸動防盜裝置而被保全公司發現。無論如何辯解,他都不覺得能讓旁人相信他的清白。


    玲音先從窗戶爬到外麵,並伸手去扶跟著出來的克蕾亞,小心翼翼地把她接到室外放下。


    她緊抓著玲音著地,然後在他耳邊說:


    「晚上的學校,好像還挺好玩的。就好像在玩試膽遊戲。」


    「……沒想到你還挺有閑情逸致的嘛。如果從一開始就是辦試膽活動倒是還好……」


    克蕾亞與苦笑的玲音形成鮮明的對比,開心地說:


    「我們也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兩個人獨處了吧。上了高中以後,幾乎隨時都和姬想華還有亞裏亞他們在一起,玲音家裏有香戀在,打工的地方又有靜枝小姐在……」


    她列舉出這些熟人的名字後,忽然放低了聲調。


    「等等……我忽然想到,玲音身邊的女生會不會太多了點?像今天你又認識了芙羅拉姊和弗娜姊她們……」


    「那隻是多而無當,一根旗都沒豎起來……而且除了香戀和靜枝以外,都是透過你才認識的吧。」


    玲音怕她想太多,先做出這樣的辯解再說。


    克蕾亞一副不服氣的模樣,手抵著下巴思索。


    玲音則針對接下來的逃脫路線思索。


    正門太危險。不但有監視攝影機,門又高,也很少可抓可踏的地方。如果硬要翻過去,姑且不論玲音自己,克蕾亞很有可能會受傷。


    最重要的是正門附近的道路車流量多,也容易被人看見。


    (雖然光線很暗,但體育館後麵的鐵絲網應該翻得過去吧……而且外麵那種小路也沒什麽人經過。)


    玲音盤算完,就聽到克蕾亞自言自語似的說:


    「……我該不會,太大意了……?」


    「嗯,你要小心。要是觸發防盜裝置就很麻煩,我們還是趕快出去吧。」


    玲音輕輕推了一下克蕾亞苗條的肩膀。


    她一瞬間歪歪頭,接著點點頭。


    「……啊,嗯。就是說啊,很多事情都得小心才行……那麽,我們要從哪裏出去?」


    「我想翻過體育館後麵的鐵絲網是最輕鬆的。得小心別勾到裙子喔。」


    兩人一起沿著校舍行走。


    或許是因為校庭夠明亮,並不怎麽覺得害怕。


    玲音是因為在克蕾亞麵前不能表現得太懦弱而逞強,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就是覺得不太真實。


    身體是真的,意識也很清晰,但就是擺脫不了覺得自己還身在夢中的感覺。


    克蕾亞從背後輕輕握住玲音的手。


    玲音也自然地回握。


    比起緬靦或難為情,他選擇優先滿足想摸到些什麽來確定自己存在的奇妙欲求。


    冰冷的月光下,彼此的體溫帶來了安心感。


    兩人沿著校舍一直走,來到體育館旁。


    再往前過去,月光就會被體育館遮住,顯得格外陰暗。


    克蕾亞似乎覺得毛骨悚然,用力抱住玲音的手臂。


    「……玲音,對不起。可以讓我這樣嗎?」


    「我反而覺得甜頭太多,很擔心會遭天譴。」


    他忍不住說出真心話。從剛才他就覺得自己在大桶大桶地潑灑一輩子的運氣。


    月光被建築物遮住,兩人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行走。


    為了翻越鐵絲網而放開的手,在順利出了學校後,又牽在了一起。


    ?


    玲音住的公寓大樓,是屋齡約三十年的十層樓建築。


    這是過世的祖父母買來養老用的房子,雖然經過改建,但仍四處透出令人無法否認的老舊。


    玲音搭上速度很慢的電梯,按下八樓的按鈕。


    走路幾分鍾的距離就有便利商店。他是很想為了討妹妹歡心而買個泡芙回家,但不巧的是他身上連錢包都沒有帶。


    電梯開始上升,克蕾亞才總算放開抓住的手臂。


    她鬆了一口氣似的重重呼出一口氣。


    「不隻是跟我家,還得打給姬想華他們才行呢。還有芙羅拉姊她們……沒有手機果然還是很不方便啊。像芙羅拉姊她們店裏的電話號碼我就不記得了。」


    「……糟糕,我連姬想華和英太郎他們的號碼都不知道耶。平常都是用郵件聯絡,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家裏的電話號碼。」


    兩人在持續上升的電梯裏麵麵相覷。


    「嗯……反正晚點要送你回家,之後我就跑一趟英太郎家看看。雖然多半會弄得有點太晚。」


    「嗯,可是也許不需要喔。如果我們的書包還留在華心點心,說不定芙羅拉姊她們已經幫我們送來了……」


    玲音點點頭,同時歎了一口氣。


    「今天到底是怎麽了?搞到這麽晚,還連手機、書包跟錢包都弄丟了……鐵定會被香戀罵……」


    就在玲音垂頭喪氣時,電梯抵達了八樓。


    妹妹香戀脾氣頗為暴躁。她在玲音以外的人麵前言行很得體,但要說到兄妹之間的權力關係,她明顯高於兄長。


    「這也沒辦法,我會幫你說話的。」


    克蕾亞一邊走在走廊上,一邊摸摸他的背安撫。


    兩人來到門前,玲音按了門鈴。


    等了一會兒,沒有人應聲。


    「奇怪,香戀她不在家嗎……?」


    家門鑰匙也放在弄丟的書包裏。


    「……該不會是去找你了?要不要先去我家看看?」


    隻要不是去文件上的住址,而是去到她母親住院的文槻綜合醫院,相信不會吃閉門羹。


    玲音正要點頭,視野中就看到電梯從樓下上來。


    打開的門後出現的,是模樣感覺有些疲倦的妹妹,以及他打工的紅茶專賣店「黑貓亭」的店長十和田靜枝。


    她穿著黑色長褲搭配圍裙,上身則穿著很有清潔感的白色襯衫,與她在店內的穿著打扮一模一樣,但今天應該臨時休業了,讓玲音覺得她這身打扮不對勁。


    妹妹香戀──和玲音視線交會,立刻雙肩一震,茫然呆立。


    靜枝的服裝與妹妹的反應,再加上這兩人的組合,這一切都讓玲音覺得不可思議,但他還是輕輕揮著手說:


    「喔,香戀!你來得正好!抱歉我回來晚了。靜枝小姐晚安……」


    香戀微微低垂著頭,快步走過來。


    她在玲音身前幾步遠的地方放開便利商店的袋子,然後就這麽對玲音來了一記飛撲。


    玲音差點腳步踉蹌,但還是驚險地接住了妹妹。


    懷裏立刻傳出嗚咽聲。


    「……嗚……!哥……哥……!哇啊……!哥哥……哇啊啊啊啊啊啊!」


    香戀突然哭了出來,聲音大得別說是走廊,甚至可能傳遍整棟大樓。


    最近她都稱玲音為「笨老哥」,現在卻連稱呼都變得彷佛回到了小時候。


    「咿?香、香戀,你怎麽了?你這樣會吵到鄰居!總之先給我鑰匙再說!給我家門鑰匙!」


    玲音手忙腳亂地摸著香戀的頭,開始安撫她。


    靜枝也跟著走過來,交互看了看克蕾亞與玲音。


    「請問……靜枝小姐,香戀她出了什麽事嗎?」


    克蕾亞問得戰戰兢兢。


    雖說發生了怪事,但在玲音看來,隻覺得是晚了幾個小時回家。妹妹這樣嚎啕大哭,讓他也隻能一頭霧水。


    但不知不覺間,連靜枝也眼淚盈眶。


    「出了事的不是香戀,是你們。你們沒事……真的是太好了。」


    靜枝撿起掉在走廊上的便利商店袋子,從香戀短褲的口袋裏抽出家門鑰匙。


    「……歡迎你們回來。看你們的情形,一定還不清楚狀況吧?我們要不要先進到家裏再說?」


    「啊,好的。不好意思……」


    看來還讓靜枝也擔心了。


    香戀還哭個不停。盡管哭聲的顛峰已經過去,但她仍然抓著玲音不放,哭得打嗝。


    「哥哥……嗚……笨蛋……不要……我再也不要哥哥跑掉了……」


    妹妹的反應就像變回三歲小孩,讓作哥哥的玲音覺得過意不去,摸了摸她的背。


    「好啦,香戀,哥哥什麽事都沒有,你盡管放心,好不好?啊……我為什麽會這麽有罪惡感……」


    靜枝替甩不開妹妹的玲音打開門鎖。


    「這點反應你就忍忍吧。香戀她呀……這『一周』真的好擔心你呢。」


    「……一周?咦?」


    玲音對靜枝的話產生疑問之餘,抱著妹妹走進自家玄關。


    理應隻離開半天的自己家,卻莫名地連氣味都和平常不一樣了。


    ?


    玲音看到網路上的新聞中提到自己的名字,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就說吧。不但分不出是男是女,而且像這樣光看名字,就有點像是藝人的名字或筆名吧。」


    「就說沒有這回事了。玲音你想太多了,這樣對跟你同名的人很失禮耶。」


    「不會,我想跟我有同樣名字的家夥,應該或多或少都有和我類似的煩惱。除了本來長相就很優的家夥以外。」


    他和克蕾亞說笑的語氣固然顯得無憂無慮,其實卻是理智跟不上事態,渴望以日常來安撫心靈,才會有這樣的對話。


    這樣的對話在他們之間是家常便飯,今晚卻覺得格外可貴。


    玲音放開滑鼠,對抓在他身上不放的香戀摸了摸頭。


    「……真的很對不起啊,讓你擔心了……我完全不知道竟然發生了這麽離譜的事情……」


    香戀沒有回答。


    而是像害怕玲音再度消失似的,重新用力摟住他。


    然後把臉頰湊過來,又定住不動了。


    她的模樣像個小孩子,讓克蕾亞在背後露出苦笑。


    回家後不久,兩人就聽靜枝說明現況。


    玲音與克蕾亞消失已經過了一周。


    另外還有五十名以上的失蹤者與他們同時消失。


    包括他們的朋友宗方英太郎與胡桃澤姬想華在內,其中二十人已經回到日常生活當中。


    而他們全都失去了失蹤期間的記憶,沒有一個例外──


    說得精確一點,據說不像是沒有失蹤期間的記憶,而像是跳過了好幾天分的時間。


    但科學上又沒有方法能夠證明這樣的事態,輿論是當成「失蹤」來處理,但玲音也一樣沒有離家足足一周的感覺。要不是有網路報導和日期等等的證據,他實在有點難以相信。


    「怎麽說,就好像……有點浦島太郎的感覺?」


    「嗯,也許真的是這樣。雖然沒能見到乙姬就是了。」


    克蕾亞的玩笑話讓玲音心中一驚。


    他有可能遇見了類似的東西。這個東西模仿了克蕾亞的外表,但絕對不是她。


    靜枝在廚房泡著紅茶,這時以輕鬆的語氣說道:


    「玲音你知道嗎?你突然好幾天沒來打工,我這邊可辛苦了耶。這一周來我足足瘦了兩公斤呢。」


    「這,真的是……非常抱歉,我擅自不上班。而且好像還承蒙你幫忙照顧香戀,真的很謝謝你。」


    玲音老實低頭道謝。


    十和田靜枝的紅茶店裏,就隻請了玲音一個打工店員。


    畢竟她開的不是那種會雇用很多店員的店,白天都是靜枝一個人在看店。


    玲音的打工也是周末從中午開始,平日則從放學後到晚上,在靜枝休息或是送貨給熟客,又或者是在裏頭忙著辦公時幫忙看店,絕對說不上忙碌。


    假日的上班時間也頗能通融,但整整一周擅自不上班,就令他十分過意不去。


    靜枝露出動人的微笑,把倒了紅茶的馬克杯放到玲音麵前。


    「你放心,你沒來上班的分,我會要你補回來的──我是很想這麽說,不過你暫時還是多陪陪香戀吧,店裏我會想辦法顧好。」


    靜枝的好意反而讓玲音十分惶恐。


    「不,我不能再給靜枝小姐添麻煩……」


    「你不必顧慮這種事。反正再過不久,就是第一學期的期末考了。這段期間不是本來就禁止打工嗎?」


    「……哇。」


    玲音的打工許可,伴隨著幾項來自校方的限製。而考試期間禁止打工,就是這種種限製之一。


    「糟糕啦啊啊啊……我完全忘了期末考,這可不是白白浪費了一整周嗎?」


    聽玲音發出這樣的牢騷,克蕾亞聳聳肩膀。


    「你在說什麽啊。你從平常成績就很好,應該不用擔心吧?」


    「可是,如果成績退步,打工許可就會被取消,對我來說其實是挺致命的問題……」


    雖然有著雙親與祖父母的遺產與保險金等款項,生活是不成問題,但他希望盡可能把這些錢留到將來有需要才用,所以打工收入對玲音而言很重要。


    「不過也還好啦,能在考試前回來,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玲音,你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真的很正經。要是到了考試過後才回來,反而可以光明正大躲掉考試了……啊,差不多要跟你借一下電話嘍。」


    克蕾亞也一邊安撫抽泣的香戀,一邊聽靜枝簡短地說明情形,所以尚未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她自己也在紅茶的香氣中有了活轉過來的感覺,這才總算將手伸向電話機。


    玲音也拿起自己的行動電話。


    他失蹤的翌日,書包就從紅街的華心點心送到他家。香戀又一直不忘幫他充電,所以馬上就能用。


    聽說克蕾亞的書包也已經送到她家,讓她也顯得放下了心。


    玲音開始打報平安的郵件給英太郎。


    克蕾亞也打通了自己家的電話。


    「……喂?咦?伯伯?嗯,是我。我好像失蹤了一陣子……啊!我沒事的!我真的沒事!」


    接電話的似乎是她伯父。


    由於克蕾亞的母親四肢有殘疾,自己一個人連電話都沒辦法接。她身旁隨時有人負責照護,但現在多半是伯父碰巧待在母親身旁。


    玲音當然聽不見她伯父說話的聲音,但光聽克蕾亞說的話,也足以輕易掌握住對話的進行。


    「我現在啊,是在玲音家借電話……嗯,已經過了一周這件事我也聽說了。嚇我一跳。媽媽還好嗎?可以請她聽電話嗎?」


    玲音聽著克蕾亞與家人的對話之餘,忽然想到一件事。


    追根究底來說,他們到底是為什麽失蹤?


    雖然這問題多半不是想想就能知道答案,但現實中就是發生有這麽多人消失好幾天的異常事態,讓他更加在意醒來之前所作的那個不可思議的夢。


    『你自己的存在不是夢,但這個世界本身,包括待在這裏的我在內,就像是由一個叫做「黃金記憶雕金師立可德利克」的神所作的夢。』


    那個夢裏,化身為克蕾亞的人說過這樣的話。


    後來她還這麽報上名號。


    『我是仿「記錄者」──黃金記憶雕金師立可德利克的異能者,繼承瑪麗安娜的珠寶盒,將我們的力量記錄在「這裏」的人──而成的一種所謂人工智慧。』


    這些詞匯都是玲音從未聽過的。


    如果是單純的夢,跑出來的應該都是記憶中存在的詞匯,但他就是揮不開這種覺得自己碰到某種異樣事物的感覺。


    「黃金記憶雕金師……瑪麗安娜的珠寶盒……」


    玲音試著念出這些詞匯,彷佛想知道這些字眼聽起來是什麽感覺。


    緊接著,發生了出他意料之外的事。


    在對麵喝著紅茶的靜枝立刻表情一僵,在通電話的克蕾亞也立刻停止談話。


    她們茫然看著玲音,各自發出僵硬的嗓音。


    「黃金記憶雕金師……玲音,這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玲音,你說瑪麗安娜……媽媽,我晚點再打給你,我先掛斷一下。」


    「咦?怎、怎麽了?」


    玲音被她們兩人敏感的反應嚇了一跳,尚未送出要發給英太郎的郵件,就忍不住收起了手機。


    總覺得她們的眼神好嚇人。


    雖然她們的視線絕不是在責備玲音,但兩人又顯得格外正經,不過又不明白她們正經的理由,讓玲音腦子裏一團亂。


    「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嗎?我隻是碰巧聽到,根本不知道什麽意思……」


    靜枝一口氣喘不過來。


    看樣子是沒辦法輕鬆帶過了。


    「玲音,這些詞匯,你跟別人提過嗎?」


    「而且是誰告訴你這些的?為什麽玲音你會……」


    「這,呃……」


    是在夢中聽一個變成克蕾亞外表的「人物」說的──玲音一瞬間有所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出這個事實。


    「這個……是我睡著的時候,聽克蕾亞……」


    他正要接著說是「模樣的人說的」,克蕾亞與靜枝就不約而同地恍然大悟,鬆了一口氣說:


    「該不會是我說的夢話……?哇……」


    「克蕾亞,你要小心點啊……」


    兩人似乎都在誤會之下想通了。


    玲音趁此機會住口不說。


    克蕾亞露出試探的僵硬笑容。


    「跟、跟你說喔,玲音,這些字眼,該怎麽說呢,一般人不會知道……而且就像寶物一樣,光是知道這些字眼,就有可能被想要這些寶物的人盯上。所以……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請你忘掉嗎?」


    「這沒問題……可是為什麽克蕾亞和靜枝小姐,都知道這些來頭這麽大的字眼?」


    他一反問,兩人都說不出話來。


    克蕾亞的家族是地方上的名門望族,靜枝也是從小就住在這塊土地上。


    她們似乎是在玲音開始打工前,就互相聽過對方的名字,但交情並未親密到會分享秘密。是從玲音開始打工之後,她們兩人之間才開始有了比較像樣的交流。


    一陣沉默之後靜枝小聲說道:


    「……玲音,詳細情形我不能透露,但我的父親生前就是在找這種寶物的人。而克蕾亞的伯父,也不知道該說是出資者,還是買家……差不多就是這樣的關係。瑪麗安娜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工匠,這個人打造出來的古董之一,就是瑪麗安娜的珠寶盒──雖然現在下落不明,但也有人說這是個裝滿了詛咒的盒子。玲音,這件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因為真的……有時候甚至會危害到你的性命。」


    聽靜枝說得正經,玲音回以僵硬的苦笑。


    「……你們又~~聯手想唬我啦……?而且靜枝小姐的爸爸,以前不就是羽矢多先生的上司嗎?難道說羽矢多先生也是這種……?」


    玲音的打工去處,是亡父的學弟羽矢多壽宗介紹的。他說他欠玲音的父親恩情,甚至當了玲音兄妹的監護人。


    現在他是保全公司的老板,所以隻偶爾見得到麵,但他一直很關心玲音兄妹。


    靜枝趕緊搖搖頭說:


    「不是,我父親是當副業,所以羽矢多先生和這件事無關──」


    「喔,是這樣啊?說到這個,我回來的消息也得跟羽矢多先生說一聲……」


    玲音心想他這麽重情義,應該很擔心自己。


    抓著他手臂不放的香戀小聲回答:


    「……羽矢多先生說去海外出差……現在聯絡不上。」


    「那就沒辦法了。他果然很忙啊……先不說這個,你也冷靜下來了吧?哥哥的手都有點麻了……」


    香戀放開了他的左手。


    然後連人帶椅繞到先放下心來的玲音右側,這次改為緊緊抓住他的右手不放。


    玲音垂頭喪氣。


    看樣子自己失蹤的這一周來,讓妹妹擔心得苦了。玲音覺悟到接下來有好一陣子都隻能任她撒嬌,鄭重麵向靜枝說:


    「怎麽說……我就不深入追問了,可是時候也晚了,我送你們回家。克蕾亞也要一起回去吧?」


    「啊,這你不用擔心。可以讓我繼續留在這裏等嗎?他們說再過一會兒來接我的車子就會開到,請靜枝小姐也一起上車。」


    玲音暗自鬆了一口氣。他不能把這種狀態下的香戀丟在家裏不管,但要帶這樣的她出去又有點困難。


    克蕾亞說得沒錯,來接她的車在十分鍾左右之後就到了。


    靜枝在玄關前道別時,若有所思地歎了一口氣:


    「隻是話說回來……我都不知道玲音和克蕾亞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了呢。」


    「啥?」


    玲音歪著頭納悶,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靜枝目光低垂,壓低音量說:


    「你說……你聽到了克蕾亞的『夢話』,這……不就表示你們已經是那樣的關係了?」


    玲音與克蕾亞麵麵相覷。


    雙方立刻滿臉通紅。


    「不、不是!靜枝小姐,這是誤會……」


    「就是啊!我可是拚了命才沒失去理智,你應該稱讚我才對!」


    「……等一下,玲音,你差點失去理智喔。」


    克蕾亞突然將矛頭轉了過來。


    「那還用說,那種狀況下……要知道你當時其實很危險耶。」


    玲音自認是在告訴她要多點戒心,皺起眉頭發著牢騷。


    克蕾亞手指抵在嘴上,露出思索的模樣。


    「……這樣啊。原來當時就隻差臨門一腳了啊……」


    「……克蕾亞你的黑色幽默太高段了我笑不出來。」


    玲音很清楚她在捉弄自己,手按眼頭表示頭痛。


    靜枝苦笑著走出了玄關。


    「對不起,畢竟我還真有點嚇了一跳……玲音,打工的事就先等你期末考結束,之後何時回來都行。還有,到早上你最好跟克蕾亞一起去一趟警局,得好好回報說你們已經回來了才行。」


    克蕾亞一邊關上玄關的門,一邊朝他揮手:


    「玲音,下次我會更努力,你等著。晚安!」


    「……好的,晚安。」


    玲音連出門目送她們離開的氣力都被消磨殆盡,無力地揮手回應。


    等兩人的腳步聲離開後,抓住他不放的香戀小聲說:


    「……我不太喜歡她。老是在討好老哥,惡心。」


    「討好……?不,克蕾亞隻是不拘小節,她人很好的。人長得漂亮,個性善良,很會做菜,家世又好,還是金發馬尾,身材又棒……等等,完美成這樣,會讓人懷疑有詐也是難免啊……這我也不是不懂啦。」


    她的外貌出眾得夠格找來一堆跟班,自己當這圈圈的核心,但其實她並沒有太多要好的朋友。她在女生之間顯得格格不入,所以會和同樣格格不入的姬想華要好,說來也是理所當然。


    聽說也有不少男生跟她表白過愛意,但據玲音所知,這些人全都敗下陣來。


    香戀低下頭說:


    「……老哥你喜歡她吧?」


    「是啊。可是不管怎麽想,都覺得配不上啊……」


    「……那麽,老哥跟誰配得上?」


    「咦?」


    這個出人意表的問題,讓玲音一頭霧水。


    「你問我跟誰配……不知道誰才配呢?」


    玲音正想用苦笑隨口帶過,香戀就用指甲在他手臂上一掐。


    「痛!喂、喂,香戀!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嗎……?」


    香戀低著頭。


    「……因為老哥說謊。還不就是我害的,你覺得你有責任好好照顧我,直到我上大學,念到畢業,找到工作為止……所以覺得自己沒有心思交女朋友玩樂……不就是這樣嗎?」


    玲音連忙搖頭。


    「不對不對,我可沒想這麽多啊……?而且你想想,像煮飯洗衣打掃,我都是跟你輪班,要說誰照顧誰,也是彼此彼此……」


    「那不然……是媽害的?」


    她的這句話,讓玲音心髒猛一跳。


    香戀的嗓音開始發抖。


    「……因為老哥知道看起來和善的人,也可能變了樣……所以才害怕?畢竟媽媽就好可怕。會打你、掐你脖子,還會在飯菜裏摻奇怪的東西……背上的傷也是到現在還沒消失。都是因為要護著我,老哥才會……」


    玲音抱住妹妹的頭。


    就這麽摸著她的頭和背,深深歎了一口氣。


    「背負精神創傷的是你吧……香戀,你鎮定點。然後,這種事情就忘了吧。是哥哥不對,不該一整周放你孤伶伶的一個人……真的很對不起,我真的在反省……所以算我求你,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還請你不要再哭了……」


    他似乎不小心觸動了某種開關,香戀壓低聲音,又開始發出嗚咽聲。


    一惹妹妹哭,玲音就會由衷覺得為難。由於這次他自覺到完全是自己的錯,更加無計可施。


    香戀苗條的肩膀在發抖。


    「……今天……咿……我要跟哥哥……一起睡……」


    玲音當場麵無血色。如果是國小也就罷了,但香戀已經國中三年級,發育也還不錯。


    「呃,你,這再怎麽說也太……呃,算了,隨你高興吧。總之我先去洗個澡,麻煩你簡單弄個晚餐。應該有些材料可以用吧?」


    玲音一邊安撫妹妹,一邊將她從自己身上分開,急急忙忙走向浴室。


    (真傷腦筋……香戀那丫頭傷得這麽重啊……)


    要是祖父母還活著,狀況多半又會不一樣,但正由於他們兄妹從小感情就好,失落感似乎也就格外強烈。


    玲音深深覺得過意不去,同時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


    這張臉很平凡,並不起眼,但今天顯得有點疲憊。


    他吐出了一口氣,脫掉製服。


    總覺得這一天沒什麽好事,又似乎不是這樣,而且更重要的是連這到底算不算是「一天」都很難說,但玲音總算慢慢回到了日常生活當中。


    明天是星期天,但等周末結束,又要開始平常的生活。


    雖然多少會因為失蹤案件的餘波而受到一些影響,但自己還是會繼續上高中,努力打工,一邊準備考大學,一邊盡快找到條件好的就職去處──這就是玲音想出來的穩健派人生指標。


    哪怕被人說沒有夢想或無趣,但要作夢也得先有立足點。


    換做是正常的家庭,雙親多半會幫孩子撐起這立足點,但在玲音的立場,就沒有辦法期望這種事。正因如此,他很清楚自己的本分,知道得靠自己振作。


    從這個角度來看,香戀說他「沒有心情玩樂」倒也沒有錯。


    但站在玲音的立場,實在不希望讓妹妹為這種事操心。


    香戀本來就很容易鑽牛角尖。至少在她麵前得當個開朗、傻呼呼又不拘小節的哥哥,否則兩兄妹多半都會變得很沉重。


    (說到這個……記得克蕾亞小時候也是個有點怪的丫頭啊……)


    玲音一邊在浴室衝洗,一邊忽然回想起那時候的情形。


    當時克蕾亞雖然是個漂亮的小孩,但同時也有著一種不容旁人親近的帶刺氣質。


    隻知道克蕾亞現在情形的朋友多半會很難相信,但也不知道是她對自己不同於常人的容貌覺得自卑,還是受到複雜的家庭因素影響,玲音總覺得小時候的她一直在對四周散播敵意。


    玲音則一向很會做人,在班上也處得很好,但這似乎惹克蕾亞看不順眼,讓她對玲音的敵意格外重。


    (……咦?我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要好的啊……?)


    玲音泡在小小的澡盆裏,默默思索了一會兒。


    肯定有什麽契機,而且他覺得應該是在低學年發生的。


    就在即將想起時,玲音停止回想了。


    因為尚未想起詳細情形,就先有一種難為情的感覺從腦海中閃過。總覺得在記憶的現場裏,克蕾亞的母親也在場。


    他舀起一盆熱水往臉上一潑,頭用力往後仰。


    抬頭看到的浴室天花板,被水氣遮得一片白蒙蒙的,彷佛像要遮住那段模糊的記憶。


    ?


    羽矢多壽宗在一棟便宜商務旅館房內狹小的床上,不知該把自己高大的身軀往哪兒擺才好。


    即使把頭頂到牆壁,腳掌還是會從床上伸出去。


    雖然寬度不至於有問題,但要是不小心弄錯位置翻身,多半會從床上滾下去。


    (實在希望至少能給個大一點的房間啊──)


    他不打算做奢侈的要求,但實在待得太悶。


    羽矢多壽宗從失蹤狀態下回來,是在紅街中華街動亂發生的三天後。


    緊接著他就遭到「行商會」軟禁,到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


    房間裏沒有電視、報紙或網路,連行動電話都被沒收,讓他幾乎與外界的資訊完全隔絕。


    (踏進皓月的圈套是我的責任。多少受到限製我可以接受……可是,不知道狀況實在令人掛心啊。)


    軟禁羽矢多與他的部下,是一名叫做有樂原紀元的幹部所下的指示。


    這個人物是羽矢多他們的出資者,也是水門警備保障公司的首席股東。由於他有權有勢,羽矢多終究不能無視他的意思,但這段長假未免放得太長了點。


    看完對方送來給他解悶用的文庫本後,內線電話響了。


    羽矢多歎著氣拿起話筒。


    「怎麽?我可沒逃走。」


    『這我們都用室內攝影機掌握得很清楚。是有人要見羽矢多先生。神竹醫師帶有樂原先生的口信來了。』


    神竹真悟和羽矢多一樣,是有樂原庇護下的青年幹部。


    他年紀輕輕,才二字頭後半,卻是從祖父那一代就隸屬於行商會的人才,在組織內的地位還算頗高。


    盡管往來並非特別密切,但他終究算是羽矢多的學弟。


    「神竹啊……我隻要在這裏等就行了吧?」


    『是。不好意思,請不要出房間。』


    如果隻是跑腿傳話,來的會是地位更低的人。羽矢多猜到要談的事情還算重要,於是重新打好了鬆開的領帶。


    緊接著就聽到敲門聲。


    「羽矢多先生,好久不見。我是神竹。」


    「嗯,進來。」


    由於房門本來就被人從外側鎖上,即使想從內側出去迎接也辦不到。


    走進房裏的神竹真悟,一如往常地身披白袍。


    他舉止平靜,眼鏡下的目光卻冰冷而尖銳。


    他表麵上是精神科醫師。


    神竹經營個人規模的診所,但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負責照護看到異能者的一般平民的身心。


    也就是對偶然見識到超常能力的人洗腦,告訴他們:「你看到的是幻覺」,從患者與行商會雙方收取報酬。


    同時他還有著另外一種麵貌,就是收集迷宮神群相關情報的研究者。


    「這是慰問的禮物。這次您真是倒楣。」


    「是啊。不好意思。」


    羽矢多接過還算冰的半打啤酒與下酒菜,請他在唯一一張椅子坐下。


    然後自己坐到床上,悠然麵向他。


    神竹也很進入狀況,不做無謂的寒暄。


    「首先我要轉達有樂原先生的指示。他說:『希望你再等一陣子。』還說對於您那幾位軟禁中的部下,也會給予每天兩萬圓左右的津貼。」


    金額根本不重要,但羽矢多以歎息回應。


    「還要拖下去啊……我可以問情形嗎?」


    「當然了,我來就是為了和您說明清楚。」


    神竹始終以理智的聲調回答。


    「失蹤事件發生的當初,我們也是一團亂,但也靠著各個研究人員的建議,慢慢建立出一定程度的推測。羽矢多先生,您應該聽過『瑪麗安娜的珠寶盒』吧?」


    羽矢多含糊地點點頭。


    在歸來後接受偵訊時,他隱瞞了自己與皓月之間有所往來的情形,但對於在碧州樓發生的事則都有確實報告。


    「我是不太清楚能不能算是知道……不過我們公司的時緒看到地上一個可疑的盒子時,說出了這樣的字眼,這是錯不了的。可是,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東西。」


    神竹調整了眼鏡的位置。


    「是這樣啊……那麽,我就先從這裏說起。所謂瑪麗安娜的珠寶盒,是封印了迷宮神群『黃金記憶雕金師立可德利克』的神具。本來應該是由歐洲的卡邁恩爵士保管,但不知道什麽時候弄丟,這幾十年來都下落不明。而這件物品似乎一直被藏在紅街……這當然是明確的違規,所以上層就為了這個起了點爭執。」


    羽矢多以視線催他說下去。


    關於封印諸神的各種奇妙物品,他以前也曾聽過一些傳聞。


    封印了虹之屍歐爾塔夫的「畫廊」、將扭動長軀的女神阿拉克娜納入的「阿拉克娜聖典」、琉璃之都敲鍾人雷堤斯瑪所待的「瑪麗安娜的水中庭園」等等,雖然羽矢多都並未直接扯上關係,但在行商會都屬於極少發生的動亂。


    「這瑪麗安娜的珠寶盒裏,封印的不隻是神群,還包括了一些更麻煩的東西。它封印了過去在歐洲肆虐的布洛斯佩克特與他那些部下的『記憶』、『意誌』以及『能力』──而這些有可能都和立可德利克一起被放了出來。」


    羽矢多背脊竄過一陣惡寒。


    皇帝布洛斯佩克特。羽矢多聽過這個名字,聽說他存在於大約一百年前,是一名能力極為強大的異能者。行商會這個組織當初之所以創立,有一部分就是為了對抗他,而且聽說有相當多創辦時的元老,都在與他戰鬥的過程中喪命。


    這些事情發生在遠比羽矢多出生更久遠的年代,但這個名字流傳至今,仍然是眾人畏懼的對象。


    「布洛斯佩克特和他那些部下的記憶……意誌?喂,神竹,你說的是某種比喻,還是什麽我沒聽過的專業術語?」


    神竹在歎息聲中回答:


    「……很遺憾,聽說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看來這所謂瑪麗安娜的珠寶盒,對這幫人而言就是一種為防萬一而做的安全措施──例如有同伴陣亡時,就從盒子裏取出這個人預先複製好的能力,讓它棲宿在替代者身上。可以推測他們當初就是預設了這樣的用法。隻是,珠寶盒本身在與行商會的戰鬥中遺失,結果似乎並沒有以這樣的方式運用……」


    羽矢多舉起一隻手,製止他解釋下去。


    「慢著慢著,先不說用法,這種事情真的有辦法做到嗎?這不就表示可以無限複製人類……不,應該說是複製能力。」


    對於羽矢多擔憂的這個問題,神竹搖了搖頭。


    「這個部分似乎終究有些細部的法則限製。雖然情報本身未必可信,但似乎有個異能者叫做『記錄者』,能和立可德利克互通意誌,負責管理各種複製品……卡邁恩爵士的藏書中,就留下了有關這個人物的零星記載。」


    羽矢多仔細傾聽接下來神竹所說的話。


    他們似乎稱這些複製品為「寶石」。


    寶石有著幾種限製。


    一個人隻能保留一顆寶石。


    雖然可以在歲月經過後「覆寫」,但不能分別留下各個不同年分的寶石。


    另外複製的寶石也無法透過再度複製來增加。


    保留下來的寶石,隻有在來源死後,可以透過由「記錄者」操作珠寶盒的方式取出。


    而寶石上宿有來源人身上的「記憶」、「意誌」與「能力」。


    「說穿了大概就是一種不能複製,一人隻能有一份,而且還有著防複製限製的資料檔案吧?雖然不知道這個消息的可信度到什麽地步,但根據記錄,並不是所有複製寶石上,統一都有記憶、意誌與能力棲宿,有些保留的記憶很片斷,有些根本沒能保留記憶本身,也有些案例是特意不保留記憶。然後還說在記憶的保留太片斷或保留失敗的情形下,『意誌』也無法保留……但記載中提到,關於『能力』就幾乎都成功保留了下來。還說這些寶石當中,甚至還包含了布洛斯佩克特的分……」


    羽矢多忍不住伸手去拿啤酒。


    「……這種事情不喝個酒實在聽不下去。這意思是怎樣?就是說接觸到我們的那些鬼火似的光球……就是從珠寶盒被放出來的『寶石』了?」


    神竹慎重地點點頭。


    「各個研究人員的見解都在這個環節上一致。據說保留下來的寶石大約有一百種左右,有『皇帝』、『女王』和『將軍』這類跟地位有關的稱呼,也有『藥師』、『騎士』、『裁縫師』這種和職業有關的種類,還有『獅子』、『獵犬』、『水鳥』等仿動物的種類,說是各自宿有不同的能力。看似都按照中世紀宮廷中存在的人才與動植物來取,不知道這是不是布洛斯佩克特的品味?」


    「還真是優雅……到這年頭可就落伍了。」


    聽到羽矢多的感想,神竹微微一笑:


    「我有同感。另外在這次的動亂裏,還有著很令人混淆的情形,因為也有一些人從失蹤短短幾分鍾或幾小時後,就已經回來了……這些人當中甚至也有人對自己失蹤的事實沒有自覺,而我們當然也無法正確掌握人數。其實鷹丸先生就是這樣的案例……他在失蹤當天的傍晚就已經回來了。羽矢多先生回來,則是在三天之後。」


    羽矢多察覺到行商會方麵的行動相對快速的理由之餘,喝了一口罐裝啤酒。


    小麥苦澀的風味與碳酸融合,滋潤了他的喉嚨。


    坦白說他是日本酒派,但不管喝的是什麽酒,看來現下是喝不醉了。


    (皓月……這小丫頭的目的就是要得到布洛斯佩克特的戰力嗎?還真是把我給扯進了不得了的事情裏。)


    看來自己身上也宿有這幫人的「寶石」。


    「……可是,現在的我就和以前一模一樣啊。我根本沒有什麽新的能力覺醒,是像傳染病那樣有潛伏期嗎?」


    神竹仍一臉正經,微微聳了聳肩。


    「這個關鍵問題我們並不清楚。這次還一起發生了『立可德利克被解放』這個異變一起發生。因此研究人員之間的見解也有所搖擺,懷疑寄生在失蹤者身上的『寶石』是不是也有可能就這麽不覺醒──現在行商會正在監視已經知道名字的失蹤者,觀察狀況的演變。就看是寶石隻是需要時間才能在宿主身上落地生根,還是就這麽沒有人覺醒,又或者是會經過某種契機的觸發而覺醒……這陣子有相當多的人都為了因應事態而十分忙碌呢。」


    羽矢多不由得仰望天花板。


    麵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態,讓他遲遲說不出話來。


    「失蹤者多達一百名左右啊……要是這些人全都覺醒,引發動亂,事情可就不得了了啊。」


    「一點兒也沒錯。不管怎麽說,動亂的中心發生在紅街中華街,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由於失蹤者當中有相當高的比例都是行商會的相關人士,有一部分人士就像羽矢多先生這樣,名字沒讓報導媒體得知,由我們采取嚴密的態勢監控。現在我們正在探索叫做『記錄者』的寶石宿主,隻要有這個人物在,就很可能可以安全取出宿在各人身上的寶石──」


    羽矢多皺起眉頭。


    「這些場麵話就不用講了。照有樂原先生的作風,不可能會采取這麽溫和的對策。實際上他應該是想利用這個叫『記錄者』的家夥,進行人體實驗吧?隻要能夠善用這些力量,就會是莫大的戰力。」


    羽矢多指出這點之餘,自己也全身一震。


    如果能得到行商會旗下其他異能者的能力──如果能夠複製這些人的能力來沿用,各派係之間的強弱關係就會當場被推翻。


    聽神竹的口氣,如果扣掉「記憶」與「意誌」來複製,就可以隻拿「能力」來運用。


    隻要讓自己和心腹部下宿有強大的力量,豈止是行商會,連整個世界都能在轉眼間掌握住。神竹露出了苦笑。


    「……您果然看得出來啊。姑且不論穩健派那些人,有樂原先生真正的目的應該就在這裏。然後羽矢多先生,對於要怎麽處置您,上層也有所爭執。穩健派的人要求有樂原先生交出您和您的部下──他們似乎是在提防有樂原先生將布洛斯佩克特一黨的戰力占為己有。即使有人來當說客,也還請您不要上了對方的當。這才是有樂原先生真正要我傳的話。」


    這間商務旅館是有樂原的財產,監視的人員也是他的部下,即使他與神竹之間的這些對話被聽見,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而既然神竹會在這個時間來敲釘樁腳,似乎也就表示一定會有人來當說客。


    「知道了。你說會來當說客的人是誰?」


    「很遺憾的,這我們不清楚……可是,山之內大老下了指示說:『為了確保安全,我們要跨越派係的藩籬,掌握所有軟禁起來的自己人情形』,有樂原先生似乎也無法完全拒絕這個要求。」


    行商會的大老「沉默的山之內」地位比有樂原更高。無論有樂原、羽矢多,還是神竹,在組織內都是山之內派係的一員,對他的命令都需要有一定程度的尊重。


    派係的首腦山之內嚴格說來屬於穩健派,極少發動權勢逼人就範。他和有樂原應該個性不合,但處於彼此利用的關係。


    「也罷,政治方麵的情形就交給你們處理,我對這種事不拿手。我也不想和有樂原先生為敵,就在這裏乖乖待著了。」


    「您願意這樣,我們也就好辦多了。那我告辭了。」


    神竹從椅子上起身行禮。


    羽矢多連忙叫住他。


    「啊啊,你等一下。你知道根黑現在的情形嗎?我有點擔心……擔心他會不會因為歸我指揮,無謂地被卷進麻煩事裏。」


    他也同樣是山之內派係的一員,但不屬於有樂原的派係,而是其他幹部的部下。


    神竹以思索的表情點點頭。


    「他的話,應該已經回到南鄉先生手下,現在正在進行失蹤者的監視任務。現在的狀況是我們以輪班方式,監視多達五十名以上的民間失蹤者,所以方便調動的人才都被叫去幫忙。聽傳聞說……連文槻先生手下的『心眼』都被派出去了。」


    羽矢多低聲沉吟。根黑平安固然令他鬆了一口氣,但一想到接下來的事態,終究還是不能樂觀。


    「這樣啊……謝謝你。也幫我和有樂原先生問好。」


    「好的。那麽我真的要告辭了。」


    羽矢多目送白袍青年離開房間後,思索了好一會兒。


    姑且不論自己,對部下們的待遇還有必要細細思量。


    換做是平時,隻要把羽矢多掌握在手裏,有樂原應該也不會連一般員工的動向都去注意。


    但就現況而言,連他的部下們也都成了有寶石棲宿的「失蹤者」,重要性往不好的方向大增。


    責任全都在聽信皓月的自己身上。


    (至少希望能夠保證部下們的安全……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羽矢多正在煩惱,耳邊又聽到內線電話響起。他以緩慢的動作拿起話筒。


    「怎麽啦?神竹有東西忘了拿嗎?」


    『不是……是說人人到。這個……有人帶著派係的許可書,求見羽矢多先生……』


    羽矢多歎了一口氣。看樣子神竹是在絕妙的時機趕上了。


    「我見。來的是誰?」


    『這……這個……是「大小姐」……』


    羽矢多不由得咳嗽起來。


    他又灌了一口啤酒清理喉嚨,同時對話筒另一頭問說:


    「她已經來了嗎?」


    『啊,是的。她正搭電梯過去您那邊……』


    羽矢多放下話筒,環顧室內。


    由於這裏本來就什麽都沒有,自然不可能散亂,但他還是先把神竹送來的啤酒與下酒菜先塞進冰箱,打開窗戶換氣。


    夏天的熱風吹進室內,多半會令人難受,但他就是想先掩飾酒味再說。


    接著他和神竹來時大不相同,起身走到門前等候。


    敲門聲小聲的響起。


    「……羽矢多先生,午安。可以打擾一下嗎……?」


    「啊啊,靜枝,歡迎你來。這地方很悶就是了……」


    羽矢多笑眯眯地回答她清純可人的嗓音。他會特意以笑容應對的對象,其實也不太多。


    打開門一看,一名身穿白色襯衫與黑色圍裙的年輕女子就站在眼前。


    沉穩的眼神與亮麗的黑發,令人聯想到這年頭已經十分稀少的大和撫子(注:指有著溫柔婉約的傳統日本女子)這個字眼。


    她身上淡淡的紅茶香氣與花樣年華少女的淡淡甜香,都和這個令人氣悶的房間格格不入。


    站在走廊負責監視的男子,迅速對羽矢多使了個眼色。想來意思多半是要他「別多嘴」,但其實根本用不著他多心。


    羽矢多一邊請她進房間,一邊以苦笑回應。


    「真沒想到來的會是靜枝啊……我實在沒料到。」


    十和田靜枝,是以前很照顧羽矢多的上司所留下的愛女。


    一群老同事之間都稱她為「大小姐」,但從她國小時就認識她的羽矢多,則是從以前就用她的名字稱呼她。


    他們往來還算密切,至少上司死後羽矢多會去葬禮幫忙,事後也提供她各種需要的協助。


    靜枝個性正經八百又善良,至少不是那種適合和行商會這樣的組織有密切關係的人。


    穩健派搬出這樣的她來當「說客」,讓羽矢多甚至覺得憤怒,但在她麵前又不能表現出這種怒氣。


    但十和田靜枝似乎看穿了羽矢多的這種心思。


    她雙手在胸前交疊,深深呼出一口氣。


    「太好了……羽矢多先生,這個……對不起,其實我是硬去求夢路先生,請他安排讓我見到羽矢多先生。我無論如何都想親眼見到您,確定您平安……看到您好端端的,我總算放心了。您沒有受傷吧?」


    羽矢多察覺到自己誤會了,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看樣子不是行商會請她來,而是靜枝自己拚命打通關節來見我。


    「……抱歉,看來是害你操心了。公司是不是說我去海外出差了?」


    「就緊接在那起失蹤案剛發生後。即使沒在新聞看到您的名字,我也立刻猜出您被牽連進去了。」


    看樣子這件事在輿論上鬧得很大。姑且不論行商會的成員,甚至還有一般民眾失蹤,會鬧大也是當然的。


    「原來是這樣啊……這裏沒有報紙也沒有電視,我一直不知道外麵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活跳跳的,盡管放心吧。偶爾像這樣休個長假也不壞。」


    羽矢多說得輕鬆,但靜枝目光直瞪著他。


    「我真的……好擔心。」


    由於她麵相和善,魄力不怎麽強,但卻飽含真心。


    羽矢多再度縮起他高大的身軀。


    「……對不起。我有在反省。」


    羽矢多對她就是沒辦法太強勢。既是因為從她小時候就認識她,而且總是忍不住在她身上看見過去上司的影子。


    靜枝將掛在手肘的紙袋拿給他。


    「這是便當。我想這裏應該也有供餐,但行商會的這些人似乎大部分都不怎麽在意營養均衡……請您也別忘了多吃蔬菜。您已經中年了,飲食生活也得慢慢改變才行。我已經拿到許可書,所以從明天起,我也會盡量找時間來打擾。」


    羽矢多一邊接過便當,一邊忍不住發出苦笑。


    她從小時候就很能幹,經常以同樣的口氣罵她那個過得不健康的父親。甚至連年輕時的羽矢多也經常一起挨罵,等到她成年,才總算覺得她說的話與外貌相符。


    「謝謝你。可是,不用這麽頻繁……」


    被靜枝移動,羽矢多拒絕的話說到一半就收了回去。


    「啊,沒有,呃……玲音他們過得好嗎?他還在繼續打工吧?」


    「啊……是,他們很好。現在因為快要期末考了,也就沒來打工,但大概下周前後就會回到店裏工作。他跟克蕾亞似乎也處得很好,看了令人莞爾。」


    靜枝一瞬間有話想說,但立刻以笑容帶過。


    羽矢多正想問清楚,卻又住了口。自己離不開這裏,終究是幫不上忙。而且如果真的有問題,相信她也會好好告知。


    「……真的是都在靠你照顧啊。我明明年紀大得多,實在很沒出息。」


    他半開玩笑地這麽一說,靜枝就笑眯眯地微笑著回答:


    「就是啊。所以羽矢多先生,請您多寵我一點。等這場動亂解決後,就先請我吃一頓美食再說吧。」


    「嗯,這我保證。」


    羽矢多一邊笑著回答,一邊把她當小孩似的摸摸她的頭。


    雖然靜枝已經是成年人了,但在羽矢多心中她仍是個少女。


    靜枝忽然眉頭一皺。


    「羽矢多先生……您該不會從大白天的就喝酒?」


    羽矢多嚇了一跳。


    「沒有啊?……啊啊,不是,剛剛神竹來見我,所以我就陪他喝了一口──」


    「……剩下的在哪裏?」


    她笑眯眯地一問,更不等他回答,就打開了冰箱。


    她身為羽矢多上司的父親,就是因為飲酒過量而拖垮了肝髒。


    他的遺言就是「靜枝,我死了以後,就由你幫我管理羽矢多的飲酒量」,羽矢多心想這臨別贈品未免太多管閑事。


    靜枝放過了放在冰箱裏的整套下酒菜,但剩下的啤酒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沒收。


    「雖然這種時候也許更令人想喝酒……但還請您反向思考,把這種時候當成養生的好機會。這些啤酒我就拿去慰勞您的公司同仁了。那麽,我明天還會再來拜訪。」


    羽矢多目送微笑得很刻意的靜枝離開,深深歎了一口氣。


    皓月也好,靜枝也罷,看來自己是命中注定要被年輕女子戲耍。


    羽矢多一邊自覺到這一點,一邊輕輕打開格外豐盛的便當盒蓋。


    ?


    人生十之八九都很麻煩。


    這就是他,神竹真悟,不經矯飾的真心話。


    他並不是想死,但對活著也並不覺得特別開心,總是隱隱約約渴望「某種東西」。


    這「某種東西」並不是具體的物品或財貨,也不是地位與名譽,或是情人與家人。


    如果一定要形容,他要的就是某種能改變「無聊的自己」的事物。


    物品與財貨缺乏變化。如果能當油王也還罷了,常人以正常手段弄得到的財富終究極為有限。


    地位與名譽也是一樣,他本來就對此興趣缺缺,即使得到這些而產生少許改變,接著又得擔心會受到地位束縛而失去自由。


    那才真的是麻煩。


    情人與家人更是提都不用提,不但麻煩,對他來說更隻是純粹地煩人。他就是無法從療愈心靈的家庭這種東西裏找出價值。


    他自覺到自己價值觀扭曲。


    人在不遠的將來,一定會死。


    無論留下子孫,還是留下工作上的成績,這些都和「死後的自己」無關。


    十年二十年,也許還有人願意追悼自己,但百年後就和無人供奉的墳墓一樣,何況他對死後的狀況更是絲毫不覺得有任何意義。


    他很知足,認為死了就會回歸塵土,連靈魂也不剩。哪怕後世的人們為他守墓還是踢倒墓碑,他都全不放在心上。


    他對墳墓的存在本身就找不出意義,也不曾為別人的死哀悼。


    這和所謂的利己主義卻又不太一樣。


    他就隻是覺得,無論昆蟲的一生、人的一生,還是自己的一生,本質上都是同一類的東西。


    為昆蟲的死而歎氣的人,與為別人的死而歎氣的人,看在他眼裏幾乎一模一樣。而遲早都會來臨的自身死亡,當然也包括在其中。


    說穿了,他就是饑渴得超乎常軌。


    「……醫師,神竹醫師,已經沒有病患了,我可以回去了嗎?」


    「……嗯?啊,這樣啊……可以,辛苦了。」


    神竹先回答概台的年輕女護士,然後重新麵向桌子。


    他去見羽矢多,轉達上司的口信,應付完預約看診的病患後,將時間花在思索上。


    他是在茫然思索空虛的人生。


    他不太關心別人關心,也欠缺情感上與別人共鳴的能力,而且對此有自覺。


    這樣的自己為什麽會當精神科醫師,固然令人抱持疑問,但這隻是繼承父親的職責,並不是他特意選擇這個工作。


    他曾有過妻子。


    由於考慮到社會上的體麵問題,他也和常人一樣結婚,但結婚生活對他而言並非特別開心。


    絕非妻子有錯。妻子頗為美貌,又很守節,烹飪與家事都很拿手。看在旁人眼裏是個很完美的妻子,而神竹也自認愛著她。


    但他完全欠缺在與別人的共同生活中找出樂趣的能力。


    當他察覺這一切都隻是出於想變成正常人的義務感而逢場作戲,再也找不出繼續下去有什麽意義時,他就對妻子提出離婚的要求。


    之所以不繼續過著結婚生活,並不是因為再也無法忍受,而是因為他對妻子覺得過意不去。


    無論她多麽渴望愛情,在神竹身上就是找不到。


    本來這種事是在結婚前就應該要察覺到,但他不經思索就接受了旁人的意見,認為結了婚就會改變。在這方麵,他為當時那個謙虛卻又愚笨的自己覺得可恥。


    但即使是個性這麽古怪的他,也曾得到一瞬間的充實感。


    迷宮神群。


    每次接觸到這些不可思議的存在,他的心都會比平常雀躍。


    行商會的山之內派,敵視這些會無謂地將異能賜予人類的神群,是個以獵殺神群為目的的派係。


    但神竹之所以待在這個派係,隻是因為父親曾是派係中的幹部,他自己的思想則大不相同。


    『隻要能順利解開這種力量的秘密,就能變成莫大的戰力。』


    對於這次的動亂,羽矢多是以否定的口氣述說出他的這種擔憂,但對神竹而言,這樣正合他意。


    (被立可德利克封印起來的,布洛斯佩克特一黨的力量……是吧?)


    現在占據他心思的,就是對這件事的興趣。


    弄出大量失蹤者的那一天。


    神竹真悟碰巧和自己的病患約在外麵見麵,所以待在紅街旁的咖啡館。


    那不是正式的診療,而是為了贏得對方信賴而玩的花樣,但當時這名病患就和神竹一起「失蹤」。


    然而神竹並未被列入失蹤者名單。


    他在失蹤五分鍾後,就回到現實世界,發現本來應該在咖啡館談笑的自己,下一瞬間卻忽然在這診所的椅子上醒來。


    神竹有種覺得和病患見麵這件事本身才是在作夢的感覺,但仍仔細觀察後來的事態發展。


    他並未將自己被牽連進去的事實告知任何人,而是假裝喚起眾人的危機意識,並設法接近這場動亂的核心。


    現在他正一邊查探其他失蹤者的動向,一邊尋找短時間就歸來而並未被認知為失蹤者的人們。他那位在咖啡館和他同桌的病患,也是失蹤幾小時內就回歸現實世界。


    對於活過太漫長時間的迷宮神群而言,也許幾小時或幾天的差異,都在微不足道的誤差範圍內。


    「神竹醫師!請看一下網路新聞網站!」


    聽到正在準備回家的護士大喊,神竹從思考的澱積中回過神來。


    「怎麽啦?看你慌成這樣……」


    「新聞上提到的凶殺案,受害者……這位,不就是我們診所的病患原村先生嗎?」


    神竹連忙解除電腦的休眠狀態。


    首頁上出現最新報導列表。


    「水門市內的餐飲店員工原村哲郎先生,屍體被人發現……他殺嫌疑濃厚,正朝這個方向偵辦──?」


    這個人物就是失蹤案件當天,與神竹一起待在咖啡館的病患。由於他也很快就歸來,也就成了失蹤者名單的漏網之魚。


    神竹確定他的姓名、年齡與職業都一致後,眼角一歪。


    是遇到隨機殺人魔,還是跟人有仇──又或者,是和這次的動亂有關?


    不管原因是哪一種,應該用不了多久,就會有警察找上這間診所。


    相信總不至於被當成嫌犯看待,而且與行商會有關的那些被警方看到會不太好的資料,也都藏在別的地方,但終歸是麻煩的事態。


    原村是個很尋常的病患,說是因為不安而失眠。


    雖然偶爾有些舉動詭異的情形,但對日常生活與工作都沒有太大的影響,以病患來說算是情形輕微的。


    「原村先生竟然……為防萬一,麻煩你留下來,說不定警察會來。」


    「好的,這是沒關係……啊,有人來了。」


    螢幕顯示出設置在一樓的監視攝影機所拍到的人影。


    一名身穿白色旗袍的美貌少女,以及四個圍繞著她的黑衣人。


    這個顯然不尋常的組合,讓神竹臉頰僵硬。


    (這丫頭……是周皓月……?她來這種地方到底有什麽事?)


    這個人物是祭夏老派的幹部之一。


    她在穩健派占了大多數的祭夏老派當中,屬於罕見的危險人物,簡單說就是散發出一種黑手黨似的氣勢。


    神竹想不到她有什麽理由來訪,而且也不太想和她扯上關係。


    連到一樓的大門對講機響了。


    「午安。我叫周皓月。請問神竹醫師在嗎?」


    要裝作不在而惹她不高興,也未免太愚昧。


    「……是,我在。皓月小姐,您怎麽會突然大駕光臨呢?我連您來日本都不知道呢。我馬上開門。」


    神竹開了門鎖,盡可能以友善的語氣說話。


    攝影機拍到皓月平靜地露出笑眯眯的微笑。如果隻看外貌,她要當藝人都不成問題,但不巧的是她腦子裏裝的東西實在太危險。


    「我隻是觀光時順便過來一趟,想說務必要和神竹醫師打個招呼。打擾嘍。」


    神竹趁她來到診所所在的這一樓之前,抽了一根菸。


    但他並沒有把吸進去的煙吐出來。


    他也是行商會旗下的異能者之一。「陰天巡邏煙囪清理者巴爾多爾」的異能,是能將煙蓄積在體內,並改變煙的成分,使之能夠用在各式各樣的用途上。


    抽菸的行為,對他而言無異於補給彈藥。


    沒過多久,周皓月出現在診所。


    她讓黑衣人在候診室等候,自己來到神竹身前輕輕行了個禮。


    盡管高叉旗袍露出雪白的大腿,但神竹本來就對別人沒有興趣,對於這種光景絲毫不起反應。


    「好久不見了,神竹醫師。生意還興隆嗎?」


    「也不是什麽能賺大錢的工作,還過得去。那麽,今天是吹什麽風?總不會是來委托我診察──」


    神竹覺悟到可能會要他去弄來需要處方箋才拿得到的藥物,同時試探對方的來意。


    皓月用鐵扇遮住嘴,輕聲細語地說:


    「──神竹醫師,您是『失蹤者』吧?」


    神竹背上汗毛直豎。


    這個年紀比他小上一輪的少女,雙眼有著像是蜘蛛盯上獵物似的光芒。


    「失蹤者?不,我並沒有被牽連進那起動亂當中……」


    「原村先生也說過一樣的話,是您要他保密?」


    皓月露出笑眯眯的表情。


    神竹正視她的眼睛,轉換了語氣。


    「……大小姐,人是你殺的?」


    被殺的原村對他而言終究是外人。生氣是不至於,但他不明白殺原村的理由。


    皓月陶醉地眯起雙眼。


    「神竹醫師,您好棒。這種表情才適合您。我從以前就認為,醫師是和我一樣的人種。留在山之內派太可惜了。」


    「你不想回答問題也沒關係,可是我至少想知道理由。你來是想把我也殺了嗎?」


    「您說笑了。關於殺了他的理由,是出於情勢所迫──不,應該說是小小的意外。我們本來是想俘虜他,但他抗拒得太劇烈,而棲宿在他身上的寶石不巧很難控製。」


    神竹眼角一歪。


    「原來如此……你是說原村先生身上那種由布洛斯佩克特一黨留下的『複製異能』覺醒了,所以才陷入錯亂?」


    「是,您所料不錯。而神竹醫師,您應該也覺醒了吧?」


    皓月這句話讓神竹覺得不解。他就和先前才去見過的羽矢多一樣,並未切身有著覺醒的感受。


    「什麽?……不,我和平常沒有兩樣,沒有任何改變──」


    皓月從沙發站起,走到神竹身旁。


    少女湊過來的肢體上,傳出媚人的香水氣味。


    「複製的異能當中,有種力量叫做『監看者』。這種能力能夠找出並掌握誰身上寶石的力量覺醒了。雖然無法連覺醒前的人都找出來,而且也不適合用在戰鬥,但這種能力非常方便。雖然這種能力不是棲宿在我身上,而是在我的同誌身上,但我之所以知道神竹醫師是失蹤者,就是靠了這種力量的結果呢。」


    神竹臉頰僵硬地笑了。


    「……原來打開珠寶盒的是你啊。你是有預謀的吧?」


    皓月緩緩點頭。


    「您猜對一半,也猜錯了一半。我本來是打算精心挑選打開的地點和時機……但我的部下似乎在搶到珠寶盒時就擅自打開。這是我的失算。」


    神竹覺得背脊竄過一陣惡寒。


    皓月都透露這麽多了,怎麽想都不覺得她會放過他。


    「……說來失禮,醫師身上所宿有的能力,似乎並不太強。我想應該是一種叫做『水鳥』的寶石之力。所以呢──為了查證這一點,可以請您跟我去一趟遊泳池嗎?我還趁這個機會買了新的泳裝呢。」


    皓月一反神竹的預料,天真地勾住他的手臂。


    被美貌女子這麽對待,照理說多少會有些開心,但神竹聽說過她的一部分行徑,隻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水鳥?……不,這不重要,皓月,你打算拿我怎麽辦?你是為了什麽目的……」


    皓月嗬嗬嬌笑。讓人錯以為她那對像是蜘蛛盯上獵物似的眼睛,隻在這一瞬間變成了愛惡作劇的幼貓會有的眼神。


    「我不是說過了嗎?醫師和我是同樣的人種。無法從正常的幸福中找出價值,察覺到人生的空虛,所以尋求隻憑自己的力量做不到的重大改變。而您有資格作這個夢。既然遲早總要變成灰,可以請您陪我一陣子嗎?」


    她置身的世界應該充滿危險,她卻顯得極為開心。


    這看在神竹眼裏顯德不可思議,同時甚至令他羨慕。


    「皓月……你想做什麽?」


    她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極為簡潔。


    「我要借助即將覺醒的一群同伴與皇帝布洛斯佩克特的力量,毀了被那群老賊毒害的『行商會』。」


    神竹全身戰栗。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僵在原地好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他的嘴說出了與試圖自製的理智背道而馳的話。


    「……我知道了。周皓月,我該做什麽?」


    皓月開心地露出笑眯眯的微笑。


    神竹覺得心中傳來一陣不像他這年紀的人會有的昂揚感。


    這時她的雙眸既不像盯上獵物的蜘蛛,也不像愛玩的幼貓,不折不扣是個「愛作夢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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