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倫敦上演了一出慘不忍睹的鬧劇。


    步出格蘭飯店後,伊澤和男旋即發現有人跟蹤,微微蹙眉。


    他並未轉頭,而是暗中確認跟蹤者的狀況。


    (兩個人……不,是三個人嗎?)


    為了謹慎起見,伊澤在每日電訊報前駐足,假裝閱讀陳列在櫥窗前的報紙地注視玻璃表麵。


    ——沒錯。


    一名身穿灰西裝、灰色軟呢帽、體型中等,不太起眼的男人,與他保持十公尺距離,正在往舊書店裏窺望。道路的另一側,一名假裝若無其事走進麵包店的男人,應該是他的搭檔。


    這兩人都不像門外漢。


    這麽一來,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應該至少有一或兩人在監視我。


    伊澤想起剛才和他道別的那名交易對象自信滿滿的模樣,暗自咒罵一聲。


    (難怪他會提醒我小心背後……。)


    那名交易對象早已被跟蹤。


    除了這個原因,伊澤不可能會被人跟蹤。不過……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接下來……)


    伊澤從報紙上移開視線,吹著口哨,邁步走出艦隊街。


    途中他順道繞往「皇冠小醜」餐廳,點了杯咖啡。他坐在靠窗的座位,喝著咖啡,神色自若地觀察路上的動靜。


    原本往舊書店裏窺望的男人,已從店門前走過,繞過街角,看不見蹤影,接著不出所料,果然有第三名跟蹤者出現。


    ——這麽一來,就能掌握到跟蹤者的位置關係了。


    伊澤喝完咖啡,步出店外。


    他在一家小店前掏錢買了一份標準晚報,露出猛然想起某事的神情,跳上一輛剛好駛來的巴士。


    來到車站前,遇上傍晚的交通尖峰時間,他立即下車,在地鐵車站買了隻坐一站的車票。


    他通過驗票口,坐上駛入月台的列車最後一節車廂。


    就在即將開車前,伊澤硬把門打開,躍向月台。


    接著他確認過沒人跟著跳上月台後,繞往另一側的月台。


    搭反向的列車前往查令十字車站。


    他等兩輛在站前廣場依序候客的計程車通過後,攔了第三輛車,到另一處場所下車。


    接著又改換了兩輛計程車,這才向司機告知一處離他目的地足足有兩區遠的地點。


    當伊澤來到那棟朝向牛津街的建築前時,倫敦的秋日已逐漸西沉。


    他朝路燈照亮的看板瞄了一眼。


    「前田倫敦照相館」


    十五年前,前田彌太郎從日本前來倫敦,開設了這家照相館。當初開店時,他讓客人穿上藝妓的和服,站在富士山的背景畫前拍照,以此種「仿東方色彩」為賣點,不過這些年來,不隻是居住在英國的日本人,就連當地的倫敦人也都稱他是「為人正經,技術又好的攝影師」,深獲眾人信賴。但前田一樣贏不過年紀,最近身體狀況欠佳,夫婦一起返回日本,把一切工作全交給他們在日本研究攝影的外甥伊澤和男。


    伊澤繞到店裏後門,仔細檢查後門的狀況。


    先前他在門與門框間黏了一根頭發。


    頭發還是和他外出時一樣。雖然這算是很基本的「防範裝置」,但像今天這樣,突然被人找去,與其什麽防範都不做,這樣還聊勝於無。


    伊澤從口袋裏取出鑰匙,低聲吹著口哨,打開門。


    四處都拉起黑色幕簾的照相館內,在太陽下山後一片漆黑。黑暗中,隻有伊澤的口哨聲形成的回音。


    是舒伯特年輕時為歌德的詩所譜的曲,極為有名的旋律。


    《魔王》。


    抱著兒子駕馬疾馳的父親、放蹄飛奔的快馬、因恐懼而發抖的男孩、想以甜言蜜語奪走孩童靈魂的魔王。畏怯的孩童,父親極力安撫兒子。回到家時,父親看到的是……


    伊澤朝開關伸手,想點燈,但就在他手指即將碰觸開關時,屋內的燈光不約而同地亮了。


    那一刻,他因刺眼的光芒而眯起眼睛。


    屋內早有人在。


    身穿灰色西裝,頭戴灰色軟呢帽。男人握著手槍,槍口筆直地朝向伊澤。


    「找到你了。」男人麵無表情地低聲說道。


    「……」


    伊澤不發一語,男人拿槍對著他,微微聳了聳肩。


    「捉迷藏的遊戲結束了。你有間諜的嫌疑,我要逮捕你。」


    伊澤的視線迅速往左右遊移,想找尋出路。


    但他感到有人拿槍從背後抵向他兩側,伊澤便放鬆全身的力氣,緩緩舉起雙手。


    2


    「這是做什麽?我到底犯了什麽罪!」


    取下堵住嘴的口球後,伊澤馬上高聲抗議。


    伊澤在照相館裏被一群神秘男人拿槍抵住,被人左右架著帶出屋外,押進一輛停在馬路旁的汽車後座。


    他在車內被蒙住眼睛,戴上手銬,甚至在嘴裏塞進口球。對方的動作俐落得教人驚訝。這群男人顯然對這種工作駕輕就熟。


    車子發動後,坐在他兩側的男人始終不發一語。


    伊澤從臀部底下的座位感覺到的道路狀況來判斷,車子似乎正穿越倫敦市區,朝郊外而去。不過,究竟會被帶往何方,對方隻字未提。


    行駛約三十分鍾後,車子突然停下。


    車門開啟,對方催促他下車。


    他們隔著衣服搜遍伊澤全身,之後從兩旁架起他的手臂,蒙著眼睛,帶他走進建築中。


    走進建築後,走了一段長長的走廊。他走上樓梯,轉了幾個彎。


    突然前方的門開啟,有人粗魯地從背後推了他一把。


    背後的門關上,同時另一隻手接過伊澤,讓他坐上椅子。


    拆下眼罩一看,眼前是宛如警局偵訊室般的狹小房間。


    四麵被沒有窗戶的白牆包圍,腳下是短毛的灰色地毯。房間中央擺著一張沒半點花樣的鋼桌,桌子兩側則是同樣冷冰冰的鐵管椅各一張。他被迫坐上其中一張。


    伊澤背後的椅子兩側,站著身穿英國軍服、體格健壯的士兵。


    他覺得房內還有另外一人,就在背後看不見的地方。


    拆下堵住嘴巴的口球後,伊澤馬上高聲抗議,同時想轉頭望向身後,但站在兩旁的男人馬上按住他的頭和肩膀。


    「可惡,怎麽會這樣!」


    伊澤放聲大喊:


    「一定是弄錯了!你們抓錯人了。求求你們,請幫我解開手銬。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請放我回家吧!」


    驀地,擺在桌上的桌燈發出強光,迎麵照向伊澤。他反射性地想背過臉去,但士兵從兩側緊緊按住他的頭和肩膀。


    他因刺眼強光眯起眼睛,背後那人似乎在屋內繞了一大圈,接著從桌子對麵,亦即正麵強光的後方,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


    「很遺憾,我們已知道你是日本陸軍派出的間諜。你死心吧。」


    「間諜?你說我是日本陸軍派出的間諜?」


    伊澤萬分驚訝似地高聲說道:


    「你在開什麽玩笑啊?對了,剛才在照相館裏,也有人這麽說……我隻是一般的攝影師。如果你覺得我騙人,可以去問我舅舅。」


    「你舅舅?」


    「最近剛回日本的前田倫敦照相館的老板,前田先生!隻要問彌太郎舅舅,就能知道我是什麽人。」


    「原來如此,這也是個辦法。」男人以高姿態的口吻說道,「不過,我們從一個比你更機靈的人口中得到和你有關的證詞。要聽聽看嗎?」


    男人微微抬手,比了個手勢後,從架在房內某處的喇叭裏傳出聲音。


    「……那我就跟你說吧……這可是秘密哦,你一定要保密。你知道位於牛津街上的前田倫敦照相館嗎?嗯,對對對,就是那家……經營那家店的前田老板回日本去了,改由一名說是他外甥的年輕人到倫敦來……喂,這件事你真的不能跟別人說哦。因為這是機密……嗯,我知道。你和我的關係不比外人……對了,那名來自日本,姓伊澤的男人,你知道嗎?……對,就是那名老是在店門前玩相機,個頭矮小,看起來很親切的年輕人……你說他是個帥哥?是嗎?不過……也是啦,當然是我比較帥嘍。總之,他其實不是前田老板的外甥,而是日軍派來的間諜……你說我騙你?我哪會騙你啊。你聽好了,日本陸軍裏頭,有個通稱『d機關』的機密組織。外務省裏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那名年輕人就是他們派來的。……咦,他的目的?不知道。好像是要查探英國的內情,在他們後方製造混亂……對啊,很壞對吧?話說回來,間諜本來就是品格低下的變態才會做的工作。那種人就算跑來破壞我們兩人的感情,也不足為奇……親愛的,讓我們再次確認彼此的親密關係吧……」


    聲音中斷。


    這個渾然未覺自己被人錄音,一直講個沒完的男人……


    是外村均,最近剛派駐倫敦的菜鳥外交官。


    上任才兩個月不到,就被英國的性間諜給玩弄於股掌之間,在床上隨口說出機密情報,外務省又送來了這種頭痛人物。不過……


    「結城過得好嗎?」


    男人若無其事地如此問道,令伊澤猛然回神。


    既然對方提到結城中校,那表示他是英國情報機關的高層。照這樣來看,伊澤應該也知道敵人的真實身份。


    伊澤眯起眼睛,仔細觀察那名待在刺眼強光後方的男人身上的特征。


    他有一對灰色眼珠、身材瘦長、有張長臉。已不年輕。頂著一頭理短的銀發,身材結實,雖然穿著一襲不起眼的灰色西裝,但看起來比其他兩名身穿軍服的男人更有軍人的架勢。右臉有一道縱向的傷疤,應該是昔日在戰場上換取勳章的傷痕吧。這麽說來……


    他是霍華德·馬克斯中校。


    是隸屬於英國情報機關的「情報頭子」之一。


    現在他或許已晉升為上校或準將,但無法從他穿西裝的模樣推測真正的階級。


    不管怎樣,明白敵人的真正身份後,伊澤反而安心不少。


    接下來將是諜對諜的交易。


    諜報員培訓學校第一期生。


    伊澤和男在通稱「d機關」的學校裏所受的各種訓練中,包含了「被敵國情報機關俘虜時的對應方式」。


    「潛入敵陣的間諜身份暴露時,就意謂他在該國的任務失敗。」


    自己親自上台授課的結城中校,黯淡無光的雙眼環視著學生。


    「這當然並不是我們樂見的結果。不過,不可能有絕對不會失敗的任務。倒不如說,任務失敗時的對應方式才是真正重要。舉例來說……」


    結城中校這時突然停頓了一會兒,嘴角諷刺地歪了一下,接著說道:


    「現今的陸軍那班蠢才完全沒預先設想自己的作戰或任務失敗時的情況。他們總是抬頭挺胸地說『我們的任務絕不會失敗。萬一真走到那一步,我會壯烈成仁』。真是蠢到極點。死,一點都不難,誰都辦得到。問題是,死並不能負起失敗的責任……」


    不隻那一次,結城中校總是動不動就說


    ——殺人和自殺,對間諜來說,是最糟糕的選擇。


    「死往往是世人最關心的事。平時要是有人喪命,一定會吸引周遭人注意,警方也一定會出動。對理應是『隱形人』的間諜來說,一旦暴露身份……不,隻要是引來周遭的注意,就意謂任務已經失敗。」


    因此,對間諜來說,「死」是最該避免的情況,另一方麵,這也是日本陸軍對d機關最忌諱的原因。在以殺敵或自殺為前提的軍隊組織中,間諜的存在終究隻是一時誤放進箱裏的爛蘋果,也是會害周遭的蘋果跟著腐爛的異物。


    「不過,就算你們被敵人俘虜,受到拷問,也不必害怕。」


    結城中校神色自若地說明個中理由。


    人可以感覺到的痛苦有其極限。當痛苦超越極限,就會失去意識,封閉感覺。會徹底擊潰人心的,不是痛苦,而是對痛苦的恐懼、內心的想象。隻要克服對痛苦的過度恐懼,拷問根本不足為懼。


    除了結城中校外,就算其他人說同樣的話,也完全不具說服力。可是……


    結城中校當年潛入敵國時,被同伴背叛,遭到逮捕,遭受嚴苛的拷問。盡管當時他失去了一部分的身體,但仍乘機逃出敵營,將重要的機密情報帶回國內。此等功績,令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帶有不容質疑的真實性。


    「隻要心髒還能跳,就要想辦法逃脫敵營,帶回情報,這是諸位的使命。為了做到這點,你們需要的當然不是意誌力或大和魂這些教人摸不著頭腦的東西。」


    結城中校以仿佛會看穿人心般的冷峻眼神,環視在場每個學生,接著才切入正題。


    「你們需要的是被逮捕接受審問時的應答技巧。這才是你們得事先學會的東西。」


    伊澤在d機關學到的技巧如下。


    ——不管是何種情報,隨便就告訴敵人,並非上策。一開始要否認一切罪狀。如果當場認罪,反而會引人懷疑。


    d機關從被逮捕的初期階段如何應對開始教起。


    ——要刺探出對方掌握了多少情報。別自己主動說,讓對方開口。如果對方很快便動用暴力,反而表示他們沒什麽證據。


    ——激怒對方,然後以屈服於壓力的樣子,緩緩說出情報,才能取信於人。


    ——始終都要偽裝成是審問的一方查探出情報的模樣,因此要故意說得很瑣碎,讓對方混亂。某些部分要故意推說是忘了,保留不說。


    ——審問者往往都會躍躍欲試地想要進行「推理」,所以要若無其事地提供看似微不足道的模糊線索,或是乍看之下摸不出頭緒的提示,讓對方當成進行推理的契機。如此一來,對方一定會上鉤。


    ——審問終究是語言的交鋒。既然對手想獲取情報,我方就要製造讓對手取得情報的機會,絕不要放過機會。


    d機關教導學生假想各種審問方式的應答技術,同時也訓練學生將這些技術轉化為自身「血肉」


    (沒想到真有加以實踐的一天)


    伊澤在內心微微歎息,但他旋即佯裝若無其事,望向馬克斯中校。


    審問長達一周。


    所幸他未遭到粗暴的對待,身為「俘虜」,他的待遇還算差強人意。


    在接受審問的過程中,伊澤確認了幾件事。


    對手知道哪些事情。


    不知道哪些事情。


    想知道哪些事情。


    誤會了哪些事情。


    令伊澤意外的是,敵人還不知道他被逮捕前,在格蘭飯店見麵的那名同伴。


    「……應該夠了吧。」


    伊澤看準時機,裝出一副心力憔悴的模樣,緩緩搖了搖頭。


    「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我已供出一切,沒任何隱瞞。已經沒東西好說了。」


    「沒錯,到目前為止,你招供的內容還不壞。」


    馬克斯中校朝煙鬥裏塞進煙草,點燃了火,如此說道:


    「我隻是覺得你說得話都兜得攏,太過完美,令人有點在意。」


    「當然兜得攏啊,因為我說的都是真話。」


    「或許是,或許不是。」


    「真傷腦筋,你疑心病可真重。」


    馬克斯中校緩緩吐出白煙,接著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如果你不是結城的部下,我們就會接受你的說法。」


    「結城?結城中校……媽的,那個該死的家夥!」


    伊澤突然大聲喊道,連珠炮似地將結城中校臭罵了一頓。


    冷血動物。


    人肉販子。


    拉皮條的。


    地獄使者。


    吸年輕人精氣的吸血鬼。


    陰陽怪氣的家夥。


    ……。


    不久,他頹然垂首,前額抵在桌上低語道:


    「你們……也差不多該饒過我了吧?到底還要我說什麽?」


    「很簡單。把你知道的事全說出來就行了。」


    伊澤歎了口氣,討好地窺望對方。隔了一會兒,他低語道:


    「……你願意用我嗎?」


    馬克斯中校叼著煙鬥,驚訝地說道:


    「這麽說來,你誌願當英國的雙麵間諜嘍?」


    「我講出那麽多秘密,已經是個叛國賊了,也回不了日本。走到這一步,我已經自暴自棄了。什麽事我都敢做。」


    馬克斯中校眯起眼睛,凝視著伊澤半晌。


    「好吧,那就開始下一個階段。」


    「下一個階段?……你該不會是現在要拷問我吧?」


    「很遺憾,我們不是納粹。不會拷問。」


    馬克斯中校叼著煙鬥,嘴角浮現殘虐的冷笑。


    「不過,我得確認一下,你是否真心地想成為我們的夥伴。」


    ——確認……我是否真心?


    伊澤背後的門開啟,走進另一名軍服男人。他朝桌子擺上一個銀色的小盒子,接著朝馬克斯中校行了一禮後,默默步出屋外。


    馬克斯中校打開小盒子,從裏頭取出一支針筒。


    「這是我們研發出的最新自白劑。」他將裝有透明液體的針筒舉至麵前,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說道,「我們可以不用借助嚴刑拷打,而是用這個方式來確認你是否真心。」


    伊澤睜大雙眼。緊接著下個瞬間,他掙紮著想從椅子上站起身。


    「住手!求求你,別這樣……住手!」


    隨即有四隻強健的手臂從伊澤背後伸來,硬將他按回椅子上,緊緊壓住他,令他無法動彈。


    他的右手衣袖被卷起。


    針筒的注射針刺進手臂中。


    3


    ——這是餞別禮。你帶著吧。


    結城中校微微抬眼說道,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包裹,拋給伊澤。


    那是伊澤結束在d機關裏的訓練,準備啟程前往倫敦的當天。


    基於間諜的任務性質,d機關的學生遠赴海外執行任務時,無法指望能像其他軍人那樣有盛大的送行會。家人就不用提了,連對同樣在d機關受訓的同期生也不能透露半句,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獨自踏上旅程。


    唯一例外的人是結城中校。d機關的學生都私下稱呼他「魔王」,所以他當然能準確掌握新派出的間諜執行的任務、地點,以及出發日期。


    結城中校拋給前來告別的伊澤一個小包裹,說是「餞別禮」。接著又以他那平時看不出心思的冷漠表情對著辦公桌,繼續處理文件。伊澤本以為他會對餞別禮做說明,等了一會兒,但最後結城中校隻是不發一語地抬起手,告訴他可以退下了。


    (傷腦筋,還以為是什麽好東西……)


    伊澤沒人送行,獨自搭上開往英國的客船,隆重的開船儀式結束後,他橫身朝艙房的床鋪躺下。他想起此事,便打開結城中校送他的包裹。


    包裹裏是一本包著紅色書套的書,裏頭是橫寫的羅馬字——好像是英文。除此之外,連張卡片也沒附。


    他側頭不解,打開書。確認過書名後,伊澤差點忍俊不禁。


    “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魯賓遜的一生和不可思議的驚奇冒險》


    在日本有許多名為《魯賓遜克魯索》或《魯賓遜飄流記》的節譯本,伊澤記得小時候也讀過其中一本。


    (他的意思,是要我在搭船前往英國的漫長旅程中,看這本書打發時間嗎?)


    伊澤露出苦笑,躺在床上看了起來。


    「出生在約克的魯賓遜,不顧父親的忠告,展開航海冒險。後來雖遭遇暴風雨而發生船難,但魯賓遜幸運地保住一命,獨自漂流到無人島上。在島上,他以手中現有的少許道具蓋房子,栽培穀物,堅忍不拔地活了下來……


    在他漂流到無人島的第二十五年,發生了一起事件。


    在無人島的海岸邊,有名年輕的野蠻人差點被『食人族』殺害時,魯賓遜出手救了他。那天是星期五,所以魯賓遜替那名青年取名為『星期五』。


    自從得到『另一位居民』後,島上開始有許多訪客出現。曆經許多苦難,最後魯賓遜終於抵達故鄉英國。」


    伊澤事隔多年後重讀魯賓遜飄流記,覺得出奇地有趣。


    話雖如此,故事中主角常一本正經,且近乎執拗地提到「上帝和教義」以及「正義的問題」(就邏輯來說,可說是一團亂),令人吃不消,而且故事中充斥著「白人中心主義」,令人很反感。


    他覺得有趣的是其他方麵。


    魯賓遜雖然飄流到無人島上,獨自求生,但他還是堅持保有英國人的姿態,這點與間諜一樣。


    一般人似乎常會誤以為沒有說話對象,自己單獨行動的人(在無人島上生活的人,或是偽裝身份潛入他國的間諜),經常會麵臨精神危機。不過,間諜欺瞞周遭人的行動,其實並非多麽艱難的事情。簡言之,那是經驗的問題,換句話說,隻要能夠將這件事情視為職業,就沒有問題。


    「這是很普遍的能力,也是大部分人都有的能力。」


    可能每個d機關的學生都會臉上泛著輕蔑的冷笑地如此說道。


    演員、詐欺犯、魔術師、賭徒。


    他們也是以此當職業來欺騙他人,借此謀生,但他們有時也會收起演技,混進觀眾當中。這時他們會脫離原本的「角色」,回歸原本的自己。


    不過潛入敵國的間諜,卻連片刻都不能借由這樣的救贖來讓自己放鬆,他們得時時讓自己與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格同化。舉例來說……


    「伊澤和男」這個姓名和經曆,也是為了這次的任務特別使用的。


    真正的伊澤和男是在倫敦經營照相館的前田彌太郎的外甥,的確在日本學攝影。目前被陸軍征召,應該正在一處與外界沒有任何接觸的地方服兵役。


    此次伊澤被指派的任務是潛入英國倫敦,搜集並分析當地的情報,送回日本。倘若有人懷疑「他應該不是真正的伊澤和男吧?」馬上會影響到他的任務。


    他在離開日本前便已將與伊澤和男有關的大量情報記得清清楚楚。現在不論在何種情況、任何地方、被什麽人問到,他都能做出「我是前田彌太郎的外甥伊澤和男」這樣的反應。為了扮演好這個角色,熟悉攝影技術當然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但這對d機關的學生來說,隻是小事一樁。事實上,一些更細微的情報,像是伊澤和男過去的人際關係、癖好、對食物的好惡等,要將它們全部兜攏,是一件更為耗費心思的工作。


    隻要有一絲鬆懈,馬上會帶來毀滅。


    這與獨自飄流到南海的孤島,卻仍極力想保有英國人的自我認同的魯賓遜極為相似。


    魯賓遜在無人島上讀《聖經》,向基督教的神明祈禱。


    魯賓遜在無人島上栽種穀物、磨麵粉、烤麵包。


    魯賓遜在無人島上作煙鬥,抽煙草。


    魯賓遜以山羊皮作長褲,製作英國服裝。


    魯賓遜替那名土著青年取名為「星期五」,並命他稱自己「主人」,強迫他接受這種主從關係,視此為理所當然。


    ……


    若光從求生的角度來看,這全都是毫無意義的舉動。在南海的孤島上,他所說的「野蠻人生活」,其實才是最適合的生存方式。


    一切都是魯賓遜「為了過英國人的生活」,才需要這些步驟。


    魯賓遜雖然在無人島上獨自生活,卻不曾舍棄自己「英國人」的角色,並持續與自己創造出的角色同化。


    這就像是個寓言故事,象征潛入敵國的間諜為了扮演好「間諜」的角色,對自己在當地認識的朋友,甚至是妻子、家人,都不能吐露任何實情,過著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的生活。


    ——當作間諜小說來看的《魯賓遜飄流記》。


    話說回來,很難想象那位結城中校是因為對這種文學性主題感興趣,才丟這本書給他。


    伊澤慎重地翻頁確認書中空白處是否寫有什麽指示。


    但什麽都沒發現,每一頁都幹幹淨淨,他甚至懷疑是否有人在他之前打開過這本書。


    為了謹慎起見,他以d機關使用的各種試劑,甚至是紫外線燈來檢測,但完全查不出使用隱形墨水的痕跡。


    伊澤將魯賓遜的冒險故事擺在麵前,在艙房的床上盤腿而坐,盤起雙臂,多方推測結城中校的用意。


    (魯賓遜被迫在無人島上生活了二十八年。難道這表示,這次任務要先有心理準備,得在敵國潛伏這麽久的時間……?)


    伊澤還沒得到結論,當他再次重頭看這本書時,書末有關作者經曆的一行描述,吸引了他的目光。


    ——作者丹尼爾·笛福,是安妮女王的間諜。


    接著有這麽一段描述。


    「十七世紀末到十八世紀初的偉大作家丹尼爾·笛福,在英國君主體製下,曾服務於『安妮女王的名譽秘密機關』。


    他暗中致力於推動英格蘭和蘇格蘭的統一,光就目前所知,他曾使用亞曆山大·高史密斯、克勞德·基尤等眾多假名,到各地旅行。旅途中,笛福一麵整合自己隸屬的漢諾威派間諜網,一麵揭穿敵方的間諜身份。


    笛福也精通天文學和煉金術,並運用這些知識設計各種暗號。


    另一方麵,他終其一生,都一直是當代一流的知名作家。著作有《魯賓遜飄流記》、《情婦法蘭德絲》、《英格蘭與威爾斯之旅》等。對笛福來說,寫作活動隻是他間諜活動空檔的『賺錢副業』……」


    (那麽,這個謎題的意思,是要我在倫敦認真從事照相館的工作嗎?)


    伊澤苦笑著,將書拋向桌上,橫身倒向床鋪。


    他決定放棄,不再思索結城中校這個謎題的含意。


    如果結城中校真有心不讓他猜出謎題,伊澤絕對猜不透。


    (他設這個謎題的用意,等時候到了,一定會明白。)


    現在隻能這麽想了。


    他閉上眼,旋即感到一陣睡意襲來。


    就在他即將睡著時,猛然感到腦中靈光一閃。


    (對了,原來是這麽回事……)


    ——可是,還差那麽一點。


    還差一點就能解開這個謎題了……就差那麽一點了……


    ——可惡。


    伊澤閉著眼睛,微微皺眉。


    從剛才起,耳畔一直聽到某個讓人很不舒服的聲音,害他無法集中精神思索……那是……口哨?是舒伯特《魔王》的旋律。在夜晚的黑暗中,抱著孩子駕馬疾馳的父親……「魔王要來了……魔王……」……害怕的男孩……小子,那不是魔王。那是……樹影……不,不對。那是……一個轉過頭來的人影……看得到臉……那是……


    ——結城中校。


    4


    他猛然一驚,睜開眼睛。


    眼前所有東西的輪廓都層層疊疊,模糊不清。


    宛如置身倫敦的濃霧中一般。


    他用力眨了眨眼,視線才變得略微清楚。當他回過神來,這才發現……


    有一雙淡灰色的眼珠正迎麵注視著他。


    「感覺怎樣?」


    馬克斯中校以像是在聊天氣般的輕鬆口吻,向伊澤問道。


    「這個嘛……還好。」


    伊澤馬上微笑以對。其實他胸口惡心作嘔,自己的聲音仿佛是從遠方傳來一般,前額直冒冷汗。


    「看來是藥效退了。」


    馬克斯中校的自言自語傳入伊澤耳中。


    (藥效……?)


    迷迷糊糊的伊澤,猛然想起自己目前的狀況。


    ——我被注射自白劑……


    看來,剛才是在失去意識的狀況下接受審問。


    馬克斯中校朝旁邊一名身穿軍服,有張東方臉孔的男人努了努下巴,命他退下。對方可能是在審問時擔任口譯。


    我到底被審問多久了?


    已完全失去時間的感覺。不,更重要的是……


    (他問了我什麽?我又說了什麽?)


    伊澤眯起眼睛,望向前方,緊接下個瞬間,他發現那件事,不禁暗自發出一聲呻吟。


    馬克斯中校喚來部下,悄聲下達指示,他的側臉明顯流露出滿意的神情。


    「要喝水嗎?」


    馬克斯中校重新轉向伊澤。


    伊澤經他這麽一提才想到,自己此刻非常口幹舌燥。


    馬克斯中校命部下端水壺和杯子來。


    「這種自白劑有個讓人頭疼的副作用,就是注射完後會口渴。要說是缺點,也的確是缺點,還有很多改良空間。」


    馬克斯中校親自替伊澤的杯子倒水,神情開朗地說道。


    伊澤接過水一飲而盡後,吐了口氣,這才開口問道:


    「我……說了什麽嗎?」


    「放心,你不必擔心。為了謹慎起見,我會再重新向你確認你剛才說的話。」


    馬克斯中校說完後,朝煙鬥點了火,像是想到什麽似的,又補上一句:


    「對了,我有一些新發現。」


    「新發現?」


    「沒錯。舉例來說,你忘了跟我們說你們無線電暗號的小秘密。以摩爾密碼傳達情報時,除了暗號名稱外,還有個人打電報的習慣——訊號所用的點和線的長度,都已在國內登錄過——這些都和指紋一樣,每個人都不一樣,這可作為暗號的防護措施……大概就是這麽回事。」


    「不會吧……連這件事你都……」


    「你可別見怪啊。」


    馬克斯中校微微聳肩。


    「這也是為你好。」


    「為我好……?」


    「當然嘍,一切全是為了你好。」


    馬克斯中校的口吻從原本的開朗轉為親昵。


    「違反你的意願,對你這麽粗暴,我在此向你致歉。但多虧這麽做,我才信得過你。今後你可以我在們底下工作。」


    伊澤眯起雙眼,狐疑地望著對方。


    馬克斯中校的態度教人猜不透,到底是什麽令他如此開朗?


    「對了,難得有緣,我也告訴你一件事吧。」


    馬克斯中校叼著煙鬥,斜眼望著伊澤道:


    「剛才我們沒問你,你倒是嘴裏不斷叨念著『可惡,我被結城中校出賣了』『結城中校出賣了我』……被結城出賣的男人最能獲得我們信任。」


    伊澤緊咬著嘴唇,狠狠瞪著馬克斯中校淡灰色的眼珠,以及他那右頰有一道傷疤的臉龐。


    接著他自己轉過臉去,頹然垂首。


    這是自從被逮捕後,伊澤第一次被解開手銬。


    「我這邊有件希望由你執行的任務。」


    他接著再次恢複軍人的冷漠口吻,如此說道,並命他的部下送來一台通訊用的摩斯密碼機。


    「用它傳送暗號回日本,是你的第一項工作。」


    「……傳送暗號回日本?」


    伊澤無力地地抬起頭來。


    「我們已經準備好電報內容了。或許你會覺得我們多管閑事,但我們已將電報內容轉為暗號,變更成摩斯密碼。也就是說,你隻要操作眼前這台機器,打出通訊文就行了。很簡單。」


    ——原來是這麽回事……


    伊澤緊抿雙唇。


    隻要讓敵國相信假情報,多少都會造成敵國的損失。


    例如傳達「某國對哪個地方增強軍備」之類的錯誤情報時,敵國若因此而增設對抗該地的軍備,其他真有需要的地點的軍備就會變得薄弱。


    或是針對某國三軍的預算傳達誇大的錯誤情報,敵國便被迫得編列足以對抗的預算,因而浪費龐大的國家預算,結果國力會因此遭到致命的重創。


    就算沒那麽嚴重,隻要能在進行外交談判時,針對前往談判的人名提供錯誤的訊息,交涉結果便會完全不同。也就是說……


    散播假情報讓對方的情報機關陷入混亂,是對付潛伏間諜最有效的方法。因此送出間諜的一方,在篩選間諜送回來的情報時,總是特別小心注意。比起分辨是否真是間諜本人傳送的情報,判斷出我方間諜是否在敵人脅迫下傳送情報,更為重要。


    各國情報機關為了這項識別作業,想出各種方法。


    通訊時一定加進暗號。


    決定通訊時間。


    采用特殊的周波數。


    使用暗號也是一種方法。


    但這些方法早晚都會被對方的情報機關查出,或是被複製。


    「但我們已將電報內容轉為暗號,變更成摩斯密碼。」


    馬克斯中校剛才確實是這麽說。


    英國情報機關非但已能解讀目前日本所用的暗號,連暗號表都已弄到手。若非d機關為了識別假情報,而采用「登錄間諜個人的打電報習慣」的這種特殊方式,日本國內肯定早已充斥著各種假情報,而陷入極度混亂的狀態中。


    「你怎麽了?」


    馬克斯中校叼著煙鬥,語帶嘲諷地朝坐在摩斯密碼機前躊躇不決的伊澤喚道:


    「你在猶豫什麽?我們已經準備好通訊文了。你什麽也不用想,隻要動手就行了。這是再簡單不過的工作了。還是說……」


    他接著不懷好意地笑道:


    「你都這時候了,還猶豫著該不該背叛結城嗎?你這種心情,我也不是不能體會。因為他真的是個很可怕的人。不過,你剛才自己不是也說過嗎?是結城先出賣你的。還有,你別忘了,你剛才已向我們說出絕不能泄露的事。就算現在回去,結城也絕不會饒過你。你已經沒有選擇了。」


    伊澤就像被馬克斯中校的一字一句給打中般地緩緩搖頭。


    沉默片刻後,伊澤深深歎了口氣,朝擺在桌上的摩斯密碼機緩緩伸出手……


    「好。這麽一來,你就正式成為我們的同伴了。」


    確認過他一字不漏地打出假情報後,馬克斯中校滿意地點著頭。訊號文所用的點和線的長度,都帶有伊澤獨特的「打電報習慣」……


    馬克斯中校抬起頭,朝身穿軍服,站在伊澤背後的年輕男人喚道:


    「帶他去前麵用餐。」


    他朝伊澤望了一眼,微微一笑,接著又補上一句「還有抽煙」。


    伊澤從椅子上站起後,重新確認通訊文內容的馬克斯中校連頭也沒抬,便下達了指示。


    「別忘了戴上手銬。」


    「手銬?」


    身穿軍服的年輕男人納悶地反問。


    「在確認此次的假情報確實對日本造成傷害之前,不能讓他離開這裏。……你要看好他。」


    他的口吻平靜,但年輕士兵聽完後馬上立正站好,替伊澤雙手緊緊銬上手銬。


    雖然嘴巴上說是同伴,但伊澤行動時,背後還是緊跟著武裝士兵。是體格高大的年輕男人,體重將近伊澤的兩倍。


    伊澤打完假情報後,就像精力耗盡般,沉默無語。


    他垂落雙肩,在年輕士兵的陪同下,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獨居房。來到途中的走廊,他突然停下腳步,說他想上廁所。


    負責監視的士兵,不發一語地努了努下巴,要他順著走廊右轉。


    伊澤依言往右走,途中回身向士兵問道:


    「……前方轉角處應該有廁所,那間比較近吧?」


    男人差點反射性地點頭,臉上浮現猜疑之色。


    「你怎麽知道?」


    伊澤搖了搖頭,未做說明。


    「動作快點。」


    負責監視的年輕士兵打開廁所門,在門口處推了伊澤一把。


    廁所牆上隻設有一麵用來采光的「固定窗」,窗外設有堅固的鐵窗,完全不必擔心有人會從這裏逃脫。


    伊澤小解的同時,口中念念有詞。


    「……簡言之,是作用和反作用力……杠杆與離心力的原理……」


    「喂,你在說什麽!」


    士兵的聲音在狹小的廁所裏回蕩。


    但伊澤並未回頭,他還是繼續在口中喃喃低語,移向洗手台前,開始洗手。驀然間……


    ——啊。


    他大叫一聲。手指著鏡子,反複大叫。


    ——啊!啊!啊!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年輕士兵察覺有異,衝進廁所內。


    ——啊!啊!啊!


    伊澤指著鏡子,一麵發出害怕的聲音,一麵後退。


    「怎麽了?鏡子怎樣了?」


    年輕士兵彎下腰,從伊澤背後探頭往前望向鏡子。


    鏡子裏隻映出伊澤畏怯的臉孔。


    接著碰的一聲,伊澤的背部撞向士兵厚實的胸膛。緊接著下個瞬間……


    伊澤的身影從鏡中消失。


    在此同時,那名身長六呎,重達兩百一十磅的士兵,身體猛然浮向半空,接著撞向廁所堅硬的地麵。


    5


    伊澤躲在門後,豎耳細聽。


    ——沒事,沒引發騷動。


    他吐了口氣。


    那名年輕士兵一定萬萬沒想到,這名幾乎隻有自己一半高的矮小日本人,竟然會給他一記過肩摔。


    伊澤將監視他的士兵摔向廁所地麵後,一拳擊向他的要害,令他昏厥。取出對方口袋裏的鑰匙,替自己開鎖,然後將昏厥的男人塞進廁所隔間裏。伊澤讓他坐在馬桶上,應該暫時不會被發現。


    ——簡言之,是作用和反作用力、杠杆與離心力的原理。


    結城中校的聲音清楚地在腦中重現。


    結城中校將體重多出自己一倍的對手摔向榻榻米後,一副這沒什麽的表情,如此解說道。


    在d機關受訓時,伊澤也徹底接受過空手及使用各種武器的格鬥術指導,甚至包括在極限狀況下的求生術。訓練有時會聘請專門的講師,也常是結城中校親自指導。特別是柔道訓練,結城中校輕輕鬆鬆便將比自己高大的對手摔出,或是鑽進對手懷中,一拳擊中要害,令對手昏厥。


    ——這是魔法!


    一名旅居海外多年的學生,不禁發出這聲讚歎,結城中校聞言,馬上以他那獨特的犀利目光回望。


    ——你是傻瓜嗎?


    他大聲喝斥,並嚴厲地訓斥道:


    「格鬥術和求生術都是隻有在完全合理的情況下才能成立的技術體係。今後如果還有人敢說這是魔法,將技術講成怪力亂神,不管是誰,我都不能留他在d機關內,你們給我記清楚。」


    而另一方麵,結城中校看有些學生對格鬥術和求生術過於投入,便以嘲諷的口吻道:


    「對間諜來說,格鬥術和求生術根本沒必要。靠這種技術殺出血路,又能怎樣?一旦處在非得和敵人肉搏,或是動用求生術的狀況下,這是僅次於自殺或殺人的最糟狀況。當然,正因為是最糟的狀況,所以你們絕不能怠忽這項準備。但也僅隻於此。」


    結城中校最後一定都會以黯淡的眼神,讓人印象深刻地補上一句。


    ——絕不能讓任何人抓到。


    「不讓人抓到」,是間諜用來保命最有效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


    「隻要不被既有的觀念束縛,你們應該就能隨時隨地就近找出武器。」


    結城中校在學生麵前展示的,有桌上的煙灰缸、作菜調味用的胡椒瓶、硬幣一枚、揉成長條狀的火柴盒、鋼筆、種在花盆裏當觀葉植物的龍舌蘭葉子、對手的領帶等,全都是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各種物品。雖然都隻是很普遍的物品,但隻要稍微改變用法,便能成為奪走對手攻擊能力,確保自己成功逃脫的有效武器。


    (不過……)


    伊澤想起結城中校嚴峻的眼神,暗自歎了口氣。多虧有d機關的柔道訓練,他才能摔出這名監視他的高大英國士兵,令他昏厥。不過,要活著逃離這裏,最好是不要再引發「衝突」。


    伊澤從藏身的門後緩緩探頭,觀察走廊的動靜。


    走廊兩側全都是塗白漆的門。一名身穿便服的事務員打開其中一扇門走出,看著手中的文件地背對著伊澤行走。當他繞過走廊轉角,看不見其身影時,就是好機會。


    伊澤縮回脖子,在衝出去前,他再次確認自己的行動計劃。


    ——我在偶然的機會下發現了逃脫路線。


    在長達一周的審問期間,伊澤每天都往返於審問室與獨居房兩地。途中的走廊兩側也和這裏一樣,都是整排塗上白漆的房門,但昨天返回獨居房的途中,他第一次看到其中一扇門開啟。他在路過時,往裏頭瞄了一眼,發現有幾名軍服男人圍著桌子進行會議。當時伊澤發現房間牆上貼著一張地圖,似乎是伊澤被囚禁的這棟建築平麵圖。


    他隻在從門前走過時瞄了一眼,但光是這短暫的瞬間,他便已將地圖的詳細內容全部記入腦中。


    為了小心起見,他若無其事地向剛才那名監視他的士兵詢問廁所的位置,加以確認。看來果然沒錯。這麽說來……


    平麵圖在三樓的走廊盡頭畫有安全梯。若從那裏走出建築外,應該就能沿著倉庫的屋頂逃往大馬路上。


    他再次從門後窺望,發現那名事務員正好繞過轉角,已看不見其身影。


    伊澤深吸口氣,壓低身子,衝向走廊……


    他全速衝過走廊,奔上樓梯。


    途中他撂倒了兩人。


    好像已被人發現,背後傳來吵鬧的聲音。


    但就差一點點了。


    繞過那處轉角,來到走廊盡頭,就是安全梯門口了。


    飛快繞過走廊轉角的伊澤,突然大吃一驚,停下腳步。


    眼前沒有那扇理應存在的門。


    走廊的盡頭是一整麵漆滿白漆的堅固水泥牆。


    (怎麽會……)


    伊澤驚詫的腦中突然浮現結城中校的臉龐,倏又消失。緊接著下個瞬間,伊澤就像挨了一記重拳般,理解了可怕的真相。


    昨天那扇打開的門,並非偶然。


    是馬克斯中校對伊澤設下的陷阱。


    馬克斯中校假裝偶然地打開那個房間的門,並事先在走廊看得到的地方掛上建築的平麵圖。他早料到伊澤看到平麵圖後,會就此擬定逃脫計劃。所以那張平麵圖上才會畫上根本不存在的安全梯。


    理應是排練周詳的逃脫計劃,卻完全被對方看穿。不,伊澤的計劃根本是完全照著馬克斯中校事先畫好的路線在走,他被馬克斯中校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失敗了?沒想到我竟然會逃脫失敗?


    伊澤仍不敢相信,陷入深深的錯愕,這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傳進他耳中。


    ——真是錯得慘不忍睹。


    沒錯,要是結城中校也在的話,一定會麵無表情,冷淡地說道。


    ——對方是英國情報機關的間諜頭子,當然可以料到他會設下這種陷阱。


    背後傳來衝上樓梯追趕伊澤的腳步聲。


    眼前的走廊已來到盡頭,左右都無路可逃。


    當真是成了「甕中之鱉」。


    伊澤也不得不承認這點。


    我的逃脫計劃徹底失敗了。


    (到此為止了嗎……)


    自從被捕之後,一直緊繃的神經就此斷裂,他感到全身逐漸虛脫……


    就在這時,


    驀然有個奇怪的東西映入眼中。


    走廊上一字排開的房門中,有一扇門以有色粉筆畫上奇特的記號。


    〈♀〉


    不太對勁。


    「圓圈再加上十字?女性……不,這好像是……」


    但現在沒時間細想。


    隻好賭一把了。


    他伸手搭向畫有記號的房門,門沒鎖。他打開門,躲進房內。


    房內一片漆黑。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好幾道腳步聲通過門外。


    傳來他們在走廊上到處開門查看的聲音。


    「找到了嗎?」


    「不,沒有。……你那邊找得怎樣?」


    伊澤聽見交談聲。


    他眼下隻能躲在黑暗中屏氣斂息。


    腳步聲朝門前走近。


    眼前的房門被人用力打開……


    6


    兩小時後……


    伊澤閉著眼睛,坐在行駛中的車輛前座。


    駕駛座手上握方向盤的是名陌生的男人。打從遇見他的那一刻起,他便帽子深戴,非但看不見他的表情,更看不出他的年紀。是愛爾蘭人嗎?也許是猶太人。不過話說回來……


    這不是什麽重要的問題。


    當初經由「可以借個火嗎?」「我的鞋子是黑色的」這樣的對話,已確認他是d機關的內應。像這種「沒意義的對話」,不用說也知道,是為了避免偶然的意外發生。


    之後兩人便不再多說,就連彼此的名字也不知道。


    對彼此一無所悉,萬一有事發生時,才能將傷害降至最低。


    這是間諜之間的基本禮儀。


    男人的開車技術驚人。他以開車為業。從此人夾克衣領的形狀,以及車內特有的氣味來判斷……


    伊澤搖了搖頭,壓抑住自己反射性想展開推理的習慣。


    ——至少看來是不必擔心會發生交通事故了。


    此刻他已不再細想,放鬆身體,隨著車身舒服的震動而搖晃。


    由於有種「得救了」的安心感,令他幾乎就此入睡。每次他都極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免得落入沉睡的深淵……


    ——這個樣子簡直就像……


    伊澤想起此事,露出苦笑。


    ——在d機關接受審問訓練一樣。


    事實上,當時的情況並非如此。


    在d機關的訓練中,伊澤曾多次在毫無預警下半夜被人叫醒,帶往獨居房。然後接受數小時,甚至是接連數天的審問訓練。


    雖說是訓練,但審問卻是來真的,絲毫都不馬虎,有時還會動用暴力或自白劑。


    在睡眠不足、疲勞、肉體痛苦,以及自白劑的影響下,腦袋迷迷糊糊,但伊澤和接受同樣訓練的其他學生仍被要求得馬上辨識出「該回答的情報」與「不該回答的情報」。


    ——這並不是什麽多困難的技術。


    伊澤因接受審問而憔悴不已,結城中校對他說道:


    「我隻要求你們要讓自己的意識多層化。可以給對方的情報放在表層,不該給的情報放在深層。要訓練自己,就算對方用自白劑審問,也隻會說出放在表層的情報。這很簡單。」


    這也太強人所難了。


    當時沒有任何人這麽說。


    結城中校當初被敵方逮捕,接受審問時,確實辦到了這點。既然這是事實,那麽……


    ——我們也一定要辦到。


    每個學生都對此深信不疑,他們個個都擁有極高的自尊心。


    等到伊澤他們都能忍受這樣的審問後,結城中校才告訴他們這項訓練的真正目的。也就是說……


    ——在敵區被逮捕時,能利用這項技術逃脫。


    學生露出驚訝的表情,結城中校向他們分析敵方逮捕間諜時的心理反應。


    「逮到敵方的間諜,或是解開敵方暗號的一方,接下來一定很渴望利用手中的間諜,向敵方散播假情報。既然假情報是派出間諜的一方的最大要害,要抓到人的這方放棄心中這種渴望,非常不容易。」


    結城中校接著說:


    ——而這時候,正是你們逃脫的機會。


    馬克斯中校指示伊澤打電報送出假情報時,伊澤將他們備好的通訊文一字無誤地打出。


    但實際上,d機關的成員在打暗號電報時,都會以固定的比例打錯字。若是一字無誤地打出暗號電報,那表示這份電報意謂著「我在敵區中出事了」,也就是「我被捕了,請求救援」。當然了,學生被要求將這項情報收在意識最深處,就算會被殺害,也無法問出這項情報。


    他們早已事先設下幾個聯絡地點,再從中選出二或三處接近發出電報地點的聯絡處。在打出「我在敵區中出事了」的電報後兩個小時內,內應會備好汽車,在決定好的場所等候。d機關成員雖然不曾與內應見過麵,但他們借由暗號識別彼此,之後馬上便可做好逃出國外的準備。


    反過來說,被逮捕的間諜得想辦法靠自己的力量前往聯絡處。倘若遲到二十分鍾以上,內應便會離開。這時就視為逃脫失敗,永遠失去被救出的機會。


    所以伊澤在打出請求救援的電報後,立即行動,執行逃脫計劃,然而……


    (差點就失敗了……)


    伊澤在前座深深歎了口氣。如今回想,仍不免冷汗直流。當時……


    伊澤完全落入馬克斯中校設下的陷阱,被追進了死胡同,最後他躲進一處畫有奇怪符號的門內。他在暗處屏氣斂息,腳步聲朝他走近,眼前的房門被使勁打開……


    伊澤倒抽一口冷氣,在他前方伸手可及的距離下,站著一名身穿軍服,全副武裝的男人。在逆光下,男人的黑影完全擋住唯一的出入口。伊澤暴露在走廊射進的亮光下,男人不可能沒看到他。


    但男人似乎完全沒看到眼前的人影,旋即轉頭朝身後大聲喊道,「這個房間裏沒人!」地關門離去。


    之後,傳來門外有人大喊,「在前麵!他逃到前麵去了!」的叫聲,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迅速奔離。


    隔了一會兒,伊澤才稍微打開門,往外窺探。


    走廊已無半個人影。


    他鬆了口氣,這時,他發現剛才那名男人在門旁的架子上擺了一個東西。


    是這棟建築的平麵圖和一串鑰匙。


    平麵圖上以紅色標示出設有警衛的地點。


    伊澤拿起這兩項東西,走向走廊,並回頭確認門外。


    門上的符號已被擦除。


    (潛伏間諜是吧……)


    不會有錯。若真是這樣……


    伊澤依據手中這份真正的平麵圖,迅速在腦中擬定逃脫路線。


    潛伏間諜。


    這與偽裝身份潛入敵國,時時搜集情報、分析情報的潛入間諜不同,他們平時完全不會進行間諜活動,隻有在特定條件下,或是接受特別指令時,才會恢複間諜的身份。


    結城中校在日本設立d機關的同時,也在英國培訓潛伏間諜,而且他似乎還暗中將潛伏間諜送入英國情報機關中樞。


    對方可能平時是「女王陛下的忠誠士兵」,隻有在日本間諜被英國情報機關逮捕時,才會發揮潛伏間諜的功能。在日本間諜嚐試逃脫時,暗中幫他們一把。這就是潛伏間諜所扮演的角色,暗號名稱則是……


    伊澤躲在暗處,一麵躲過警衛的防守,一麵回想當初即將出發前往英國時,結城中校送他當餞別禮的那本書。


    《魯賓遜飄流記》


    書中有這麽一段描述。


    「作者丹尼爾·笛福……也精通天文學和煉金術,並運用這些知識設計各種暗號。」


    以粉筆在門上畫下的奇怪符號。


    〈♀〉


    果然是那名潛伏間諜畫的。


    圓圈加十字。常用來代表女性的這個符號,在煉金術中代表「美神」。「美神」維納斯。天文學中被稱作「維納斯」的金星,意指一星期中的「第六天」。


    一星期中的第六天。


    星期五。


    在南海孤島上,解救魯賓遜免於孤獨的那名青年土著的名字。


    結城中校送進英國情報機關的潛伏間諜,就是用這個暗號名稱。


    結城中校並未事先向前往英國的伊澤告知「星期五」的存在,不過,他送了伊澤《魯賓遜飄流記》當作餞別禮。


    隻要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就算被捕,也不會自白供出對方。


    為了保護潛伏間諜,這是最好的防範法。


    另一方麵,隻要送那本書當餞別禮,日後一旦出了狀況,伊澤應該會自己解開謎題,遵照潛伏間諜的指示(門上的符號)找出活路,一開始結城中校就已預見了這一切。


    (結城中校到底是信任我,還是不信任我?)


    感覺還真是複雜。結城中校對伊澤並沒有什麽信不信任的問題。他隻是將伊澤當作某種特別的存在罷了。證據是……


    逃出那棟建築的伊澤,確認警衛通過後,壓低身子不讓人發現,朝圍牆奔去。


    據真正的平麵圖所示,架設在圍牆上的鐵絲網,應該有一處已被剪斷。


    他跳上圍牆,伸手搭向圍牆上方,一口氣將身體往上撐。


    有刺的鐵絲以不顯眼的方式剪斷。他鑽進當中的縫隙,跳向外頭的大馬路。


    他立即起身,查探四周。


    沒事,沒人發現。


    他拂去上衣的泥巴,若無其事地邁步前行。


    伊澤加快腳步朝聯絡處走去,一麵忙碌地運用所有感官,努力思索。


    ——我疏忽了什麽?


    他再次回想結城中校的安排。


    回溯到事情的開端,他不禁苦笑了起來。


    伊澤被埋伏在照相館裏的人逮捕。當時他滿心以為是之前碰麵的那名情報提供者被人跟蹤,自己因此被人循線查獲。


    但在審問的過程中,他得知英國的情報機關甚至連那名情報提供者就在英國內政部的事也不知道。他們之所以會逮捕伊澤,是因為派駐倫敦的年輕外交官被英國的性間諜玩弄於股掌,在床上說出伊澤的真實身份。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


    盡管在錄音帶裏,那名外交官自己說出秘密,但d機關就算在陸軍內部,也是獨立性極高的特殊單位,即便是陸軍參謀總部,也隻有極少數人知道他們的存在。更何況是是剛進外務省沒幾年的年輕外交官,不可能知道d機關派往英國的潛入間諜真正的身份。


    ——那名叫外村的菜鳥外交官,為什麽知道伊澤的真實身份?


    當他如此思忖時,猛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決定派他到英國前的事……


    在倫敦上演了一出慘不忍睹的鬧劇。


    英國知道了某個與陸軍在歐洲戰略有關的機密。


    調查後發現,派駐倫敦的日本外交官打國際電話時,也不用暗號,就直接以日語交談。


    陸軍馬上對外務省提出嚴重抗議。


    「請至少在談論軍方機密事項時,使用暗號。此外,國際電話全部都會被竊聽,交談時請格外注意。」


    但外務省卻隻是很冷淡地回複一句:


    「神國日本的語言特殊,英美那班人不可能懂。此外,英國身為紳士之國,我們不認為他們會竊聽外交官的電話。該項機密外泄,並非我們的過錯。」


    結果他們完全不承認自己應負的責任。


    話說回來,外交官理應有另一個身份,那就是雙方國家彼此認同的「合法間諜」。從眼前的情況看來,隻能說他們過於欠缺自覺。


    之後每次發生泄密事件,陸軍都會提出抗議,但他們無法就事件性質加以證明兩者的因果關係,所以實際上,外務省也持續無視陸軍提出的抗議。然而,此次這件事……


    由於外交官一時不慎泄露情報,使得陸軍一名間諜被捕,差點喪命。


    顯然外務省必須為此事負責。


    隻要暗示會將他們此次的疏失公諸於世,那群冥頑不靈的外務省官員非得讓步不可。同時,既然已得知日本的暗號被英國破解,先前要引進那套技術完備,卻因「操作麻煩」的理由被刪除預算的新型密碼機,這次肯定可以過關。


    ——這才是真正的目的。


    不過,伊澤不認為陸軍參謀總部那群死腦筋的人,寫得出這麽複雜的劇本。


    想必是陸軍參謀總部看外務省的人行為一再失當,深感頭疼,想硬將這個責任塞給陸軍視為燙手山芋的d機關,也就是結城中校,所以要求他處理這項麻煩事。


    還是說,針對最近一再有泄密事件發生,結城中校有股深刻的危機感,所以作了人情給參謀總部,由他提出這項建議?


    不管怎樣,結城中校此次命令伊澤執行的任務,隻是用來掩飾原本用意的一個幌子。


    結城中校一方麵派伊澤前往英國當潛入間諜,另一方麵偷偷向日本駐英的年輕外交官散播伊澤的情報。當然了,結城中校早料到他會在床上向英國的性間諜道出此事,伊澤也因此遭到逮捕……


    伊澤的任務是結城中校一開始就設計好的鬧劇。


    第一次聽到那名年輕外交官愚蠢的錄音時,伊澤馬上就發現這點。所以他才會在施打自白劑而失去意識的狀態下,無意識地說出「我被結城中校出賣了」、「結城中校出賣了我」。多虧這樣,馬克斯中校才會放鬆戒心,一時不慎,讓伊澤打了那份「求救電報」。


    伊澤被捕後,會在自白劑的影響下脫口說出什麽話,以及他說的話所帶來的影響,全都在結城中校的算計內。


    (真是個驚人的怪物……不,不愧是魔王。)


    伊澤坐在行駛中的車子前座,闔著眼睛,努力與睡意相抗的同時,腦中浮現結城中校那昏暗的眼神。


    在歌德的詩句中,魔王以花言巧語奪走孩童的靈魂。而他的親生父親不管怎麽好說歹說,極力挽留,仍舊枉然。那肯定是厲害無比的甜言蜜語。


    (我們的魔王,下次會用什麽花言巧語來奪走我的靈魂?)


    他闔著眼,略泛苦笑。接下來……


    應該會雇一艘小船,渡海前往歐洲大陸,在那裏接下結城中校下達的新指令吧……


    對了,魯賓遜的冒險故事好像有續集。


    (這次會去哪兒?)


    當他回過神來,已聽見遠方傳來的浪潮聲。


    海岸已近在眼前,有艘開往歐洲大陸的小船在岸邊等候。


    ——在那之前……先讓我小睡一會兒吧。


    伊澤嘴角泛著苦笑,陷入短暫的睡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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