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明才早上九點,但房內的空氣卻像黏在身上似的,酷熱難當。裝設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風扇,隻是在攪動一團悶熱的空氣凝塊。


    憲兵中士本間英司腋下夾著憲兵帽地立正站好,他黝黑的臉孔從剛才起就一直冒出豆大的汗珠。


    他被派往上海已三個月,至今仍不習慣這樣的酷熱天氣。


    不,他不習慣的,並非隻是與內地的炎熱夏日迥然不同的地方氣候。那油膩的古怪菜肴、動不動就遮蔽視線的推擠人潮、熏人的體臭、可怕的鴉片窟、以後夜裏在街上拉人衣袖,看不出人種、國籍、年齡的眾多女人,本間到現在還是無法習慣。


    「要兩年的時間。」


    前任在完成正式的交接工作後,笑嘻嘻地對本間說道:


    「身體要習慣這裏的氣候和食物,牢記這租界社會的複雜規矩,有辦法和苦力、車夫,以及夜裏那些來路不明的女人交談,至少得花兩年的時間。在那之前……你就慢慢適應吧。」


    ——在這種非常時期,竟然說得這麽悠哉?


    當時他眯起眼睛望向對方那黝黑的臉孔,心裏無比憤慨,但對方的建言似乎一語中的。


    坦白說,此刻的本間心裏很不安,就算再花上兩、三年,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能適應這塊土地。相較之下……


    本間將視線移向坐在辦公桌對麵的憲兵上尉及川政幸,心中暗暗咋舌,他居然和平時一樣。


    及川上尉讓本間在一旁等候,自己則是忙著翻閱今天一早從陸軍大本營以船運來的文件資料,但令人吃驚的是,他額頭連一滴汗也沒有。


    以軍人來說,及川上尉算是體型瘦弱,他鼻梁挺直、臉型瘦長、模樣斯文,光看他那宛如學者般的冷漠眼神和膚色白皙的冷峻麵容,實在教人很難相信他已在上海生活多年。


    及川上尉受命擔任上海治安最差的滬西地區分隊長,至今已快滿五年。這段期間,日軍與中國軍在上海引發激烈的軍事衝突。目的在於維護軍紀、搜集當地情報、保護當地國人的上海憲兵隊,特別是滬西地區分隊長的工作極為繁忙緊張。及川上尉處在此等艱困的狀況下,率領一小隊部屬,始終沉著冷靜,成功達成任務。


    陸軍參謀總部給予及川上尉在上海的工作表現很高的評價,聽說接下來他調回日本時,除了會高升外,也已決定了和陸軍中將橫澤的千金婚事。


    ——羨慕人家也沒用。


    本間暗自歎息。不過,他指的是及川上尉麵對上海的酷熱,卻連一滴汗也沒流這件事。與陸軍中將的千金結婚這種幸運的事,對本間來說,就像另一個世界一樣,遙不可及。


    及川上尉從文件中抬起頭,朝掛在牆上的時鍾瞄了一眼後,開口道: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不,沒關係。」


    本間立正應道:


    「不知您找我有何吩咐?」


    「吩咐?」


    「今日我是奉及川上尉的命令前來。」


    「也是。」


    及川上尉微微苦笑:


    「你不必那麽緊張。我不是要吩咐你什麽……你到上海就任,已快滿三個月了。比較習慣了嗎?」


    「習慣……一些了。」


    「這邊的語言學得怎樣?」


    「我正努力學習中。」


    「努力學習中嗎?」


    及川上尉似乎是覺得本間的回答有點好笑,微微一笑,又接著問道:


    「你學哪種方言?」


    「蘇州話、江北話,還有寧波話。」


    「那英語呢?」


    「我最擅長英語。」


    「是嗎?」及川上尉滿意地點了點頭。本間見狀,也鬆了口氣。


    坦白說,本間來到上海後,最頭疼的就是語言問題。


    其實這裏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上海話。


    在上海,富裕的中國人說北京話,商人說寧波話,被稱作「阿媽」的幫傭和女傭說蘇州話,至於車夫和苦力們之間則是說江北話,彼此有很大的差異。而且上海租界湧入世界各國的國民,當中夾雜著他們所使用的外語。也因此在商人、車夫、苦力的方言中,當然也以奇怪的使用方式混進了在上海最具經濟實力的英國人所用的語言——英語,使得情況更加複雜。


    派遣上海的憲兵第一個碰到的問題,就是語言。事實上,本間來到上海的這三個月,可說是全花在學習各種語言上。


    不過多虧這段時間的苦練,最近他就算獨自在上海街頭行走,也不會有任何不便。


    聽說有些憲兵因為語言能力始終不見提升,而被遣返回日本。


    ——上尉今天叫我來,難道是為了判定我的語言能力?


    正當他覺得一早突然被叫來的謎題已經解開時,隻見及川上尉雙肘靠在辦公桌上,十指交纏。本間看到他此刻的眼神,原本正要放鬆的背脊再度挺直。


    ……看來,接下來才要進入正題。


    「我要你執行一項機密任務。」


    果然不出所料,及川上尉低聲道出其用意。但接下來的內容,卻遠遠超乎本間的預料。


    「派遣上海的憲兵隊中有內奸,你把那個人找出來。」


    及川上尉以冷峻的口吻命令本間。


    本間一時愕然,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為什麽是我?我來上海才三個月。為什麽指派我……」


    「就是因為你才來三個月。」


    「咦?」


    「根據目前的調查,至少超過三個月前就開始有情報泄漏了。也就是說,三個月前才來到上海的你,不可能是嫌犯。」


    本間明白他話中的含意了。


    內奸,背叛者,


    戴著同伴麵具的敵人是窩藏在組織內進行破壞的害蟲。


    若不能找出嫌犯,同伴之間就會彼此猜忌,杯弓蛇影,組織不久便會分崩離析。不過負責維護軍隊內部秩序的憲兵隊,又不能請外部的人進行內部調查。而另一方麵,隻要不清楚誰是嫌犯,就無法由內部的人展開調查。


    真是進退兩難。


    在這種情況下,三個月前才剛到上海就任的本間,便算是「內部的外部人士」。和他同時期到上海就任的還有其他人,但之所以選中本間,可能是看上他在內地擔任過「特高注10」的資曆吧。不過……


    及川上尉剛才提到了「根據目前的調查」這句話,


    明明已經有人展開調查,為什麽現在又把這項工作丟給我?


    及川上尉像是看穿本間的心思,開口道:


    「之前秘密調查這件事的人,是憲兵伍長宮田伸照。」


    本間差點不自主地叫出聲來。


    三天前,


    憲兵伍長宮田伸照在滬西地區巡邏時,突然背後挨了一槍,後來被人發現他倒臥血泊中的屍體。滬西地區馬上被封鎖,上海憲兵隊持續展開嚴密的調查,但至今仍未找出凶手。


    不,不隻宮田伍長的事。


    最近在上海,不分晝夜,頻頻發生以日本人以及協助日本的中國人為下手對象的恐怖事件。連日來,不斷出現親日派的中國人、日本軍方相關人員、口譯等,大白天走在路上遭受襲擊的案件。而就在宮田伍長遭射殺的同一天,有人在日本人聚集的虹口區電影院裝設炸彈,造成多人傷亡。在昨天,當著滬西地區憲兵分隊員的麵,一棟有多家日本企業進駐的大樓,遭到數發迫擊炮的射擊,大樓因此崩塌,事態嚴重,令人震驚。


    直到現在,本間仍以為宮田伍長遭人槍殺的事件是中國抗日恐怖組織所為,但如果宮田伍長當時正在調查憲兵隊內部的背叛者,就必須以另一個角度思考這件事。


    本間抬起頭,吞了口唾沫後問道:


    「有哪些人知道這件事……?」


    「隻有你、我,還有總隊長三人。」


    及川上尉若無其事地說道。他話中的含意是……


    「這是你單獨行動的任務」以及「既然你知道了,就不能推辭」。


    「這是宮田伍長的報告書。」


    及川上尉再次朝牆上的時鍾瞄了一眼,從辦公桌抽屜取出一份卷宗,封麵以紅字寫著鬥大的「極機密」。


    本間做好心理準備,向前踏出一步,想拿起卷宗。


    就在這時,


    傳來轟的一聲巨響,同時腳下一陣搖晃。


    本間向前撲倒,伏臥在地。


    ——是迫擊炮。


    這個字眼馬上浮現腦中,大樓崩毀的模樣從他腦中掠過。


    他低著頭,全身緊繃,準備承受第二發炮擊。然而……


    「本間中士,你在幹什麽!」


    及川上尉高亢的聲音直鑽入耳中。


    本間猛然一驚,抬起頭來,發現及川上尉已麵向窗外。


    這間辦公室位於五樓。


    隔著及川上尉的肩膀,他看見朝外開啟的窗戶外升起一道黑煙。


    「快確認詳細的地點!」


    及川上尉厲聲下令,拿起靠在窗邊的一個雙筒望遠鏡,拋給本間。


    本間慌張地站起身,接過望遠鏡,急忙站在及川上尉身旁。


    他拿起望遠鏡貼在臉上。


    雙手顫抖,無法對焦。


    ——可惡……


    本間在口中低吼。


    恐懼感仍在心中揮之不去,他對自己無法馬上展開行動的怯懦感到羞愧,他知道自己此刻滿臉通紅。隻有今天他才很慶幸自己皮膚黝黑,不會被人看出他的臉紅。


    炮擊地點是黃浦江對岸的共同租界,似乎已經起火,黑煙底下紅色火焰閃動。


    「……糟了。」


    及川上尉的低語聲傳進本間耳中。


    本間察覺到他的語氣有異,因而放下望遠鏡,偷偷窺望身旁的及川上尉。


    「那是……我家。」


    及川上尉的臉抵著望遠鏡,一臉慘然。


    2


    本間等人抵達現場時,濃煙和大火已經平息,但取而代之的是周遭黑壓壓的人潮。人種、服裝、語言皆不同的眾多圍觀者,將爆炸現場擠得水泄不通,人們大聲地喧嘩討論,吵得教人頭疼。要不是有頭上纏著頭巾、膚色黝黑的印度警察在現場監視,他們肯定會自己走進爆炸現場裏,將屋內還能使用的東西(或是已完全不能用的東西)拿了就走。


    ——明明炸彈才剛爆炸,這些家夥不怕嗎?


    本間撥開看熱鬧的人群,一麵走向現場,一麵轉身望向人群,大感驚異。


    他向受雇於租界工部局注11的印度警察出示身份證後,走入事發現場。


    本間望了一眼爆炸現場,蹙起眉頭。


    ——慘不忍睹……


    曆經爆炸和之後的火災,及川上尉的住家幾乎已完全付諸一炬。


    仍在悶燒的現場附近的路麵上鋪著草席,上頭擺了幾具屍體。


    每具屍體不是給炸飛了手腳,就是燒得焦黑,死狀淒慘。


    和本間一起趕至現場的及川上尉,單膝跪地,默默調查這些死者。本間走近後,他朝一名看似老太太的屍體努了努下巴,一臉遺憾地說道:


    「……她是固定到我家幫傭的阿媽。」


    「其他人呢?」


    回頭一看,一名頭戴軟呢帽的中年白人,嘴角以令人不悅的角度叼著根煙,站在一旁。


    本間因逆光而眯起眼睛,接著他才察覺這名發問人的身份,心中略感意外。


    他是詹姆士探長,維護共同租界治安的租界警務處實質的指揮官。


    在各國權力錯綜複雜的上海租界裏,就算發生與日本人有關的犯罪案件,日本的憲兵隊也沒有調查權。共同租界內發生的一切事件,都是由租界工部局所組成的租界警務處負責調查。就這層意涵來說,詹姆士探長出現在案件現場,沒什麽好大驚小怪。不過……


    租界警務處號稱是由當地的中國人、英國人、美國人、印度人、俄國人,以及日本人所組成的多國籍組織。但事實上曆任的警務處長都是由英國人獨占,由此可以看出,這始終都是代表英國權利的組織。


    特別是日華事變爆發後,英國為了確保其在上海租界的利益,同時英國輿論也對重慶的中國國民政府抱以同情,因而使得租界警務處對調查和對付上海頻傳的抗日恐怖事件相當消極。


    前些日子,駐留上海的日本海軍一等水兵在共同租界的路上遭人殺害一事發生時,租界警務處打從一開始便不太積極進行調查。非但如此,甚至還對外表示「這起事件是日本軍人之間感情糾紛所引發的私鬥」,想借此壓下這起事件。


    至於抗日恐怖事件的調查,也總是在日方的一再催促下,他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有所動作。


    而今天爆炸事件明明才剛發生,理應尚未提出正式的調查委托,為什麽詹姆士探長這麽快就來到現場?


    本間詫異地皺起眉頭,詹姆士無視他,反複詢問及川上尉:


    「其他人呢?有沒有你認得的人?」


    「這個嘛……因為死狀太淒慘,我也不是很肯定……」


    及川上尉再次低頭望向地麵,逐一指著屍體說道:


    「這兩個人應該是平時坐在我家前麵馬路上的兩名乞丐……而這個應該是附近黃包車的車夫……總是在我家門前等我出門,直嚷著要我坐他的車,很煩人……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這個女人……我曾看過她在馬路對麵賣菜。至於這孩子,真可憐,他是鄰居的孩子,常在我家後麵玩。其他我就認不出來了。可能是剛好路過,運氣不好,被卷入爆炸吧。」


    「原來如此。」


    詹姆士探長聽著及川上尉的說明,頻頻點頭,從口袋裏取出筆記本,朝裏頭寫了些字。接著他闔上筆記本,在那排成一列的屍體前走了幾步後,突然停步,以腳尖輕戳其中一具屍體說道:


    「這家夥最可疑。」


    「這名乞丐?你的意思是,他是炸彈恐怖事件的嫌犯?」


    「炸彈?不,怎麽可能?這家夥應該是在燒柴火,結果造成堆在牆邊的油漆罐爆炸。」


    詹姆士探長聳著肩說道,接著一腳將火災現場散落一地的焦黑油漆罐踢飛。


    ——這場爆炸是油漆罐造成的?


    一直靜靜聆聽的本間,忍不住從旁插嘴:


    「怎麽可能!別開玩笑了。誰看都知道,這次的事件是針對及川上尉的炸彈恐怖事件。你與其在這裏說這種無聊的玩笑話,不如早點去逮捕嫌犯吧。」


    「別說了,本間中士。」


    及川上尉壓低聲音製止了本間。


    「可是上尉……」


    「沒用的,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要調查這起案件的打算。」


    ——沒有要調查的打算?這怎麽可能……?


    本間愣了一下,但他旋即發現及川話中的含意,緊緊咬牙。


    這麽嚴重的爆炸,還平白死了不少人。就算是租界警務處,也不可能對這次的爆炸事件視而不見。既然這樣,就幹脆在日方出言催促前,先前往了解整起事件,掌握調查方向。


    詹姆士探長一定是這麽想,所以才會這麽迅速地趕到現場。


    照這樣來看,租界警務處已完全沒有取締抗日恐怖活動,或是逮捕恐怖分子的意思。想要保護自己不受抗日恐怖活動傷害,隻能自己進行調查,逮捕嫌犯。可是……


    本間環視在爆炸現場圍觀的群眾,為之一怔。


    那是無數張陌生的臉孔……


    策畫炸彈恐怖事件的人並不會穿著軍服展開攻擊。他們平時神色自若地混在群眾裏,一旦見我方有機可乘,就突然拿著槍和炸彈來襲。


    這些人不是正規軍,被稱為便衣隊,令住在上海的日本人膽顫心驚。


    炸彈客隻要藏身在人海中,就幾乎不可能找出他來。


    事實上,此時也陸續有上海憲兵隊員趕至現場展開調查,但他們的人數與圍觀的群眾相比,實在少得可憐。而且剛才及川上尉還說,為數不多的我方人員中,還藏著背叛者……


    ——光靠上海憲兵隊就能與抗日恐怖分子對抗嗎?


    本間絕望地環視四周,驀地停住目光。


    一名身形偉岸的男人站在擺放屍體的草席旁。


    是憲兵上等兵吉野豐。


    本間的階級在他之上,但他比本間更早來到上海。應該快滿兩年了。


    他是鄉下地方出身,外形粗獷,臉色當然比本間曬得還要黝黑。因為氣候的緣故,上海憲兵隊成員大多不戴帽子,但隻有他與眾不同,和在日本一樣,總是整天戴著帽子。聽說吉野上等兵之所以終日戴著憲兵帽,是因為他很在意自己的禿頭。


    吉野上等兵呆立在這樣的大熱天下,連本間走近也渾然未覺,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草席上的一具屍體。


    「吉野上等兵,你怎麽了?」


    本間出聲叫喚,吉野驚訝地抬起頭來。


    他那黝黑的臉孔,看起來莫名地蒼白。


    「你認識這名死者嗎?」


    麵對本間的詢問,吉野上等兵神色慌張地搖頭。


    「不,不是這樣。我不可能認識這個人。」


    吉野上等兵簡短地回了這麽一句後,補上一句「請恕我先行告退」,很刻意地舉手敬禮,本間還沒來不及細問,他已轉身離去。


    本間走向吉野上等兵離開的地方,望了一眼後者方才注視的那具屍體。


    在爆炸的衝擊下,此人的手腳扭曲成奇怪的角度,衣服燒焦,所以無法肯定,但應該是名中國少年。年約十五、六歲,或許還更年輕……


    本間低頭俯視屍體,側頭尋思。


    少年的臉沾滿煤灰,嚴重燙傷潰爛。就算是熟人,恐怕也很難一眼就認出他的身份。


    ——不,等等。


    本間單膝跪地,伸指碰觸屍體。果然沒錯。起初以為隻是煤灰,但屍體的胸口一帶有個形狀像蝴蝶展翅的胎記。吉野上等兵可能是看到這個特征明顯的胎記,而猜出屍體的身份。可是……


    這隻是單純的偶然嗎?還是說,這名少年與此次的炸彈恐怖事件有關?


    正當他猶豫該不該將離去的吉野上等兵喚回時,有人在背後叫喚他。


    「本間中士!」


    他回身而望,那粗獷渾濁的聲音屬於上海憲兵總隊長湧井光毅。及川上尉站在他背後。


    本間轉身舉手敬禮,湧井總隊長睜大雙眼望著他。


    「本間中士。聽說你爆炸時和及川分隊長一起,是嗎?」


    「是的。」


    「那你應該知道吧?這擺明著是向我們上海憲兵隊挑釁。你協助及川上尉著手調查此事。對了,要先找出炸彈的出處。」


    「是。今後我將全力投入調查工作,找出此次事件的炸彈出處。」


    「嗯,看你的了。」


    湧井總隊長威嚴十足地點了點頭,帶著及川上尉離開現場。


    從本間麵前通過時,及川上尉朝他望了一眼,露出同情的表情。


    本間一路目送到再也看不到總隊長的背影後,這才解除敬禮姿勢,無奈地歎了口氣。


    ——竟然要我調查炸彈的出處。


    他來到上海已三個月。


    這段時間他學到一件事。


    在這裏,隻要有錢,在黑市裏要買多少炸彈都不成問題。不論賣方還是買方,對炸彈的用途根本都毫不在意。在這裏要找出炸彈的出處,就像在海邊撿到鈕扣,而要找出失主一樣。


    ——不,不單隻是炸彈。


    在這裏隻要有錢,什麽都買得到。


    而在上海,最便宜的就屬人命了。


    3


    隔天,本間接受了一名意外人物的訪問。


    上海日日新聞


    記者 鹽塚 朔


    看到辦事員送來的名片,本間一開始感到納悶。


    他應該不認識什麽外地記者才對,名片背後以潦草的鉛筆字寫了一句話。


    ——之前承蒙關照。


    我看他是故弄玄虛。本間如此暗忖,本想將對方趕走,但他突然心念一轉,決定姑且見對方一麵。


    在辦事員的引領下走進上海憲兵隊事務所的人,是名身材細長、頂著一頭長發、略帶脂粉味的俊美男人。男人在辦公室的入口處不安地左右張望,一看到本間,馬上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朝他走近。


    「您好,好久不見了。因為昨天在共同租界碰巧看見您,所以才……」


    男人臉上泛著卑微的笑容,頻頻鞠躬哈腰,本間望著他,這才想起對方的身份。


    本間來到上海前,曾經擔任過一陣子特高刑警。


    所謂的特別高等警察,通稱「特高」,是為了取締國內的反體製活動,在警察內部設置的一種思想警察。


    他們的目標主要是左翼活動分子,亦即所謂的「共產黨員」。本間擔任特高時,逮捕了許多思想犯,鹽塚朔也是其中之一。


    當時鹽塚是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被視為左翼支持分子。


    鹽塚是因為非常普遍的原因被逮捕的,他偷偷閱讀左翼雜誌之類的禁書。


    在當時遭逮捕的左翼學生當中,有人相當頑固,令本間為之咋舌;但鹽塚被逮捕後,馬上麵如白蠟,渾身發抖,之後立刻改變立場。在他被逮捕的短短兩天後,他寫下一份切結書,聲明「今後將不再與左翼思想有任何關聯」後便獲得釋放。對鹽塚來說,左翼思想就像流行服裝一樣,不是什麽多了不得的東西,值得他用肉體和精神的痛苦換取。


    當時負責審問鹽塚的人正是本間。


    由於此事過於無趣,本間早已忘了,但從鹽塚特別前來拜訪一事看來,對鹽塚而言,那或許不是一件小事。


    鹽塚被帶往接待室,看著款待他的日本茶,顯得相當局促不安。


    「您是什麽時候來上海的?早知道您到上海來,隻要跟我說一聲,我就能帶您四處走走逛逛……」


    鹽塚討好似地如此說道,本間苦笑著問他:


    「你又是什麽時候到上海來的?上海日日新聞的記者?從那之後,你應該是真的洗心革麵,認真工作,對吧?該不會在這裏又被不好的思想影響吧……」


    「絕無此事!我真的很認真,認真得不能再認真了。」


    鹽塚神色慌張地搖手否認。


    「如果您懷疑我說謊,請看我寫的報導,裏麵沒有一字一句是對日軍不利的發言。」


    本間低頭朝鹽塚遞出的報紙瞄了一眼,旋即抬起頭問:


    「那麽,你今天找我有什麽事?總不會是來找我敘舊的吧?」


    「被您看出來了。」


    鹽塚聳了聳肩,故意做出搔頭的動作。


    「是這樣的,我想向您打聽一下昨天的事件……那場炸彈恐怖事件,是針對及川分隊長來的嗎?」


    看他迅速取出筆記本和鋼筆的模樣,看來,他說自己工作很認真,並非虛言。


    本間考慮了片刻後,決定告訴鹽塚目前的調查情況。


    「我們已經逮捕數名研判與這起事件有關的中國嫌犯,目前正在審問中。視情況而定,也許會采取略微粗暴的調查方式,他們早晚會招認。隻要他們坦承罪行,當然近日內就會處刑。」


    「原來如此。『嫌犯已遭逮捕』『目前正在偵訊中』,還有『近日內就會處刑』……」


    鹽塚一麵作筆記,一麵低語,接著猛地抬頭道:


    「炸彈的出處呢?」


    「正在全力調查中。」


    「正在全力調查中……」


    鹽塚闔上筆記。


    「這樣我明白了,報導隻要照這個方向寫就行了對吧?」


    ——這家夥……。


    本間嘴角輕揚。


    坦白說,調查根本沒半點進展。別說是炸彈的出處了,就連嫌犯是誰也毫無頭緒,但這種事絕不能出現在新聞報導裏。新聞報導得提到抗日恐怖活動的嫌犯一定會馬上被逮捕處刑。若不這麽做,居住在上海的日本人便無法安心度日。就算是不實報導,為了讓居住在上海的國人能過得安穩,也隻能請報導機關協助配合了。


    「謝謝您的接見,今後也請多多幫忙。」


    鹽塚道完謝站起身,正準備步出接待室時,似乎突然想起某件事,回身望向本間。


    「對了,因為您對我多方關照,我就提供您一個情報,當作回禮吧。」


    「情報……?什麽情報?」


    「我想總隊長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情才對。」


    鹽塚如此說道,再度坐回沙發,湊向本間。


    「是這樣的,我到爆炸現場采訪時,偶然發現一位意外的人物……」


    鹽塚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出一段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來。


    昨天鹽塚到爆炸現場采訪時,從圍觀的人群中發現一張熟悉的臉孔。


    他馬上想起此人是誰。


    草剃行仁,


    是他帝大時代的同學。


    盡管他身穿當地中國人的服裝,但鹽塚不可能看錯昔日同窗的模樣。鹽塚感到無比懷念,所以走近對方想打聲招呼。但草剃一發現他,立刻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鹽塚擠進圍觀群眾中,在人潮推擠下,四處找尋友人的蹤影,但始終一無所獲。


    ——草剃看到我這個老同學,為什麽急著逃跑?


    鹽塚先是感到不解,這才想起某個和草剃有關的傳聞。


    那是前些日子,鹽塚回日本時的事。一名帝大時代的同窗邀他一起喝酒。


    那是在陸軍省主計課任職的朋友,平時少言寡語,但他有個毛老病,那就是幾杯黃湯下肚後,便多話了起來。兩人久別重逢,暢談往事,待酒酣耳熱後,那名友人突然道出此事。他說,最近陸軍內部出現一個奇妙的秘密組織。那組織不論要求多麽龐大預算,陸軍總是全部無條件支出,而且用途為何,一概不曾上報。每次主計課都得為了作帳而奔忙,哪有人那樣花錢的……。


    那名友人醉醺醺地大發牢騷,接著搖了搖頭,抬起臉,以迷蒙的眼神望著鹽塚。就在那時,他說出了某個名字。


    ——草剃行仁好像就在那個陸軍秘密組織內。


    在陸軍省主計課任職的友人,一時說溜了嘴,說出這項秘密。


    對鹽塚而言,草剃行仁是他從帝大時代起,便一直無法忽視的人物。因為草剃聰明過人,而另一方麵,草剃從不和人交朋友,總是喜歡獨來獨往,充滿神秘色彩。他有著一張白皙、冷峻、宛如能劇麵具般的臉。當他走在校園內時,周遭的溫度仿佛會因此降低一、兩度。


    沒人知道草剃是在什麽樣的家庭中長大。有人得意洋洋地說,「他是某個大人物在外頭和藝妓的私生子」,但此事真偽難辨。


    聽說他以優異的成績自帝大畢業後,到外國某所大學留學去了……


    ——草剃行仁是陸軍秘密組織的一員?


    鹽塚一開始也沒當真。向來不和人往來的草剃,會主動投入要求人際關係緊密的陸軍,實在教人難以置信。


    他說出自己的感想後,陸軍省主計課的朋友再次搖了搖頭說,「不是。」地環視四周後,他就像在說什麽秘密似地悄聲說了些話,鹽塚聞言,這才使勁往膝蓋一拍。這麽一來他就懂了。


    那名喝醉的友人悄聲對他說:


    ——草剃待的單位,是間諜培訓機關。


    「你的意思是……」


    聽完鹽塚的說明後,本間略顯不耐地開口道。


    「你大學時代的朋友草剃行仁,此時以陸軍間諜的身份潛入上海……沒錯吧?」


    「不愧是本間先生,一點就通。如何?這情報有點價值吧?」


    「不過,這項情報有幾個疑點。」


    「疑點嗎?」


    「我沒聽說過最近陸軍內部設立間諜培訓機關的事。」


    「這也難怪。因為那是高度機密的組織。」


    「如果真的是機密,那麽,你那位在陸軍省主計課任職的友人告訴你這件事,也太奇怪了吧?」


    「那是因為我和他是帝大時代的同窗啊。跟別人不能說的事,也會對我說……就是這樣啊。」


    鹽塚嘻皮笑臉地應道,本間望著他那平坦的五官,不禁蹙眉。


    知識分子彼此之間這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過去讓本間吃過不少苦頭。東京帝國大學畢業,這句話在他們這群人當中,有著魔法咒語似的功能,不管什麽門都打得開。就這層意涵來看,或許真如鹽塚所言。不過……


    「在上海的情報活動,有一部分是由我們派遣上海的憲兵隊負責。就算陸軍設立了極機密的間諜培訓機關,而且已經送出很多間諜,他們還是不可能在上海活動的。」


    本間信心十足地說道,鹽塚聞言,一臉錯愕地說道:


    「……您是認真的嗎?」


    本間頷首,鹽塚見狀,眨了眨眼,歎了口氣道:


    「本間先生,您聽好了。間諜原本就得秘密行動。派遣上海的憲兵隊根本就是在大門前高掛看板,光明正大地進行行動,實在很難稱得上是間諜。」


    「話是這樣沒錯……」


    「當然了,我知道上海憲兵隊的隊員不時會在街上微服出巡,從當地人口中搜集情報,但這件事連我們都知道。您的英語和中文應該都很不錯,或許與人溝通無礙。但在上海人耳中,還是一聽就知道您是外國人。講白一點,隻要看你對中國服裝的穿脫方式,就馬上知道您不是本地人。在上海居住多年的憲兵隊員當中,有人當自己已和當地人沒有兩樣,獨自在街上行走。但我們在一旁看了,著實替他捏了一把冷汗,隻有當事人自己渾然未覺。舉例來說吧,光是看洗臉的方式,就已完全穿幫。」


    「洗臉的方式……?」


    「喏,日本人不是都這樣洗臉嗎?」


    鹽塚雙手並攏,在麵前上下擺動。


    「這裏的人是這樣洗。」


    這次他改為雙手並攏,臉部上下擺動。


    本間微微蹙眉,聳肩說道:


    「謝謝你告訴我。」


    「不客氣。」


    「陸軍內部真的有你那位朋友所屬的秘密組織嗎?」


    「d機關。」


    「咦?」


    「陸軍內部稱那個秘密組織為d機關。」


    「這樣啊。」


    本間頷首,他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完全被對方牽著走,不禁露出苦笑。他略微改變口吻問道:


    「那麽,那個叫d機關的組織,到底打算在上海做些什麽?」


    4


    鹽塚離去後,本間獨自一人留在接待室。


    他前方的桌上,擺著一張照片。


    照片是鹽塚離去時突然想到,從公事包裏取出擺在桌上。


    「這是我們帝大時代的團體照……草剃在這裏。這張照片我留在這裏給您當參考。」


    鹽塚一麵說,一麵指著照片右後方,一名身穿學生製服的青年。


    此人的長相相當端正。「有一張白皙、冷峻、宛如能劇麵具般的臉」剛才鹽塚如此形容,確實沒錯。不過,本間從照片看草剃行仁,得到的卻是另一種更為奇特的印象。


    草剃雖然是正麵拍照,但給人的印象卻像是斜向麵對鏡頭。


    雖是團體照,但看起來卻像在拍他的個人照。


    本間驀然想起,他在特高時代,也曾經從幾名嫌犯身上感受到類似的印象。


    不是共產黨員。


    本間在特高時代逮捕了許多共產黨員,盡管有程度差異,但一定都可以從他們眼中看出狂熱之情。但草剃行仁那細長的雙眼,隻映照出虛無。這表示……


    這個男人除了自己以外,什麽都不相信。


    本間如此判斷,心中頗感不悅。


    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棘手了。這些人為了證明「這麽點小事,我應該辦得到」或是「這麽點小事,我當然辦得到」,不論再困難的工作,都能麵不改色地放手一搏。根據鹽塚所言,陸軍內部秘密設立的間諜培訓機關裏,全是這樣的人……


    本間雙臂盤胸,在腦中思索剛才從鹽塚口中聽聞的消息。


    「d機關那班人好像將仿造得幾可亂真的偽鈔帶進上海,金額高達二十五億,打算讓它流通到中國各地。」


    剛才鹽塚回答本間的提問時,裝模作樣地左右張望,然後把臉湊近,壓低聲音如此說道。


    ——二十五億元?


    乍聽此事,本間嘴巴張得老大。


    這筆龐大的金額相當於日華事變爆發時,中國方麵三年的軍事費用。倘若如此大量的假鈔真的流入中國各地,中國馬上便會麵臨通貨膨脹,經濟就此瓦解。


    非但如此,


    一旦二十五億元的龐大假鈔流入市麵,中國的貨幣將對外失去信用。最後他們將無法從國外購買武器和資材,因而無法打仗。然而……「不戰而屈人之兵」說起來好聽,但這種偷雞摸狗的作戰方式一旦公諸於世,不僅軍方的強硬派,就連國內輿論也會痛罵這是「卑鄙的行徑」,這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而且,為了執行偽鈔作戰計劃,據說d機關的人還與青幫聯手。


    青幫,或者寫作清幫,是中國國內的秘密民間組織,與國家權力無關。雖然規模不同,但它與日本的黑社會有些類似。中國自古便存在著許多民間秘密組織,其中,以揚子江沿岸及上海作為根據地的青幫,號稱是中國史上最強大的民間秘密幫派,現今一手掌握中國各地的地下經濟。


    他們主要的收入來源是鴉片。


    昔日英國為了修正他們與中國的單邊貿易,強行將鴉片引進中國,其造成的毒害,如今已擴及中國各地,特別是上海,到處充斥著染上鴉片毒癮的人。


    不吃三餐,瘦得皮包骨,沒半點當人的自尊,一味沉溺在鴉片中。每次本間看到那群染上毒癮的人聚集在鴉片窟裏,總會感到全身發毛,說不出的嫌惡。而賣鴉片給民眾借此賺取暴利的,正是青幫。


    ——和這種人聯手四處散播偽鈔,有什麽意義?


    本間感覺就像被火燒炙似地煩躁不已。


    話說回來,這場戰爭原本應該是為了解救深受歐洲列強欺壓所苦的亞洲百姓才對,從什麽時候變成這樣……


    ——d機關?


    本間再次朝桌上的照片瞄了一眼,喃喃自語。


    照片裏的草剃行仁,看起來就像瞧不起這世界地嘲笑世上的一切。


    陸軍裏的大人物找來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麽?


    本間望著照片,腦中聯想到幾個詞語。


    惡靈(daemon)。


    惡魔(devil)。


    危險(dangerous)。


    黑暗(darkness)。


    每個詞語的開頭字母都是d,難道d機關的意思是……


    本間猛然回神,露出苦笑。


    ——這也太蠢了,我到底在想什麽啊?


    不知何時,周遭已陷入一片黑暗。


    本間搖了搖頭,長歎一聲,從沙發上站起身。


    5


    夜裏的上海,與白天的樣貌迥異。


    南國耀眼的陽光從西邊天際消失的同時,街上亮起燦爛奪目的五彩霓虹,照亮了大路。街上的行人隨手揮開緊黏在一旁的乞丐,與身旁的人朗聲談笑。來路不明的小販站著兜售詭異的照片和地方名產,緊纏著路人,在人們耳邊悄聲低語。沒人知道他們究竟在賣些什麽。熱鬧的程度猶勝白天。到處都有年輕女人穿著以美麗刺繡裝飾的旗袍,緊緊包覆纖纖柳腰,站在一旁,朝路人投以別有含意的眼神……


    本間走在橫貫共同租界的南京路上,一如平時,對這條街上那無視一切的生命力感到無比驚異。隻要置身這樣的喧鬧中,便覺得此時正在中國各地展開的戰爭,還有連日來在上海發生的血腥恐怖事件,仿佛都不存在。


    本間撥開人潮,往前走去,驀地,有個人影從岔路旁走出,差點與他撞個滿懷。


    「對不起。」


    本間急忙避開,與對方擦身而過後,他猛然一驚,停下腳步。


    ——剛才那個男人……?


    雖然此人身穿中國服,還略微喬裝,但本間在特高時代訓練出的眼力告訴他此人就是照片裏的那名青年,草剃行仁。


    本間馬上轉身,緊跟在對方身後。


    在人群中跟蹤,隻要小心別跟丟即可,就算距離很近,也不易被對方察覺,這樣反而容易跟蹤。


    本間與對方保持數步的距離,一路尾隨。草剃似乎完全沒察覺有人在跟蹤他。


    草剃撥開人群一路前行,幾乎目不斜視。


    他沿著南京路走了半晌,來到兩棟建築間的窄路。


    本間先停步,慢慢數到三之後,衝進同一條窄路裏。


    那是一處石板地的巷弄。霓虹燈的亮光照不進這裏。他定睛凝視暗處,發現有幾個身穿破衣的黑影人。從他們麵前走過的黑影,應該是草剃的背影。


    走進巷弄裏,一股熏人的鴉片味,以及食物發酸的臭味撲鼻而來。有人突然從暗處一把抱住他,那是人稱「野雞」的下等妓女。本間一把推開女人,繼續前行。背後傳來低俗的臭罵聲,但本間拋出一些零錢後,馬上安靜無聲。他回頭一看,隱約可以看見那名彎腰撿錢的女人身旁,有個牙齒全都掉光,看起來像妖怪般的老太婆,正無聲地竊笑著。


    本間穿過幽暗的巷弄,再次來到霓虹耀眼的大路上。


    他環視左右,從人潮中發現草剃的背影。後者還是一樣目不斜視,快步行走。


    草剃走進一座霓虹特別閃亮的建築內。本間抬頭仰望那鮮豔的霓虹看板,一時為之躊躇。


    ——舞廳是吧……


    他先是眉頭深鎖,但最後還是跟著走進去。


    狂亂又響亮的喇叭聲,伴隨著震動地麵的輕快節奏。


    國籍不明的爵士樂團演奏著喧鬧的音樂,成群的客人在昏暗的舞池裏隨音樂擺動。他們擁著自己看上眼的美女,彼此身軀緊貼,腳踩舞步。


    有英國人、意大利人、俄國人、日本人,甚至還有看起來像中國人的客人。


    在上海的舞廳,不論是客人還是工作人員,都一概不問國籍,更無敵我之分,這裏隻問有沒有錢。本間開門一走進舞廳,便有五、六十名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女一字排開,恭迎大駕。那奢華絢爛的程度,本間剛來上海之際,也是大受震撼。


    店裏工作人員頻頻前來想向他介紹舞伴,本間卻打斷他,要他帶自己到可以環視整個舞池的座位。


    他巡視四周,發現草剃坐在舞池附近的座位,獨自一人飲酒。


    他既沒和女人一起跳舞,也不像在等人。


    ——眼下也隻能先觀察一陣子了。


    本間拿定主意,叫來服務生,點了杯酒。


    這時候也不能喝醉,所以他隻端起威士忌淺嚐,這時,草剃起身。


    本間的目光緊跟著他的動作。


    草剃的身影消失在舞池深處一扇不顯眼的門後。


    本間急忙起身,朝草剃追去,來到他消失的那扇門前。這時,店裏的服務生突然擋住本間的去路。


    身穿黑衣的服務生盡管滿臉堆笑,卻一麵說「no」地雙手伸向前方,堅持不讓他靠近那扇門。


    ——不讓人白白通過是吧……


    本間微微皺眉。在上海,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但要出多少錢,才能打開這扇門,他心裏沒個底。


    盡管覺得不太放心,但他還是把手伸進口袋,想拿出錢包。這時,他指尖碰觸到某個冰冷的東西。


    取出一看,原來是一枚硬幣。


    本間側頭不解。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口袋裏何時放了這個東西……


    猛一回神,他發現那名服務生正專注地望著那枚硬幣。本間靈光一閃,將手中的硬幣遞向那名服務生。


    身穿黑衣的服務生接過硬幣,仔細檢查正反兩麵後,抬起頭來,身子側向一旁,為本間打開那扇門。


    本間走進後,背後那扇門立即關上。


    裏頭像迷宮般,垂放著許多厚重的布簾,本間一一撥開它們前進。接著突然來到一處寬廣的房間。


    房內彌漫著嗆人的紫煙,視野變得一片白茫。


    附近的桌子傳來輪盤的轉動聲,隔了片刻,哄然響起一陣歡呼聲。緊繃的空氣隨之緩和,接連傳來籌碼移動的清脆聲。


    ——這是……


    本間這才明白自己來到什麽地方。


    原來這裏是會員製的秘密賭場。剛才那局輪盤的賭局,肯定是投注了足以葬送某人一生的可怕金額。


    突然有個酒杯遞至他麵前。


    本間為之一驚,朝對方望去,眼前站著一名朱唇紅豔的美少女。


    「謝謝……」


    接過酒杯後,對方嫣然一笑地離去。


    從背後看那名身穿緊身旗袍的少女,發現她的腰身無比纖細,看來相當中性,就像是……


    不,那人不是少女。由於塗口紅的緣故,讓本間一時誤會了對方的性別,其實那是一名少年。看來,在這座睹場裏,眉清目秀的美少年會塗上口紅,身穿女性旗袍替客人服務。


    本間朝少年的背影注視了半晌,接著暗啐一聲,搖了搖頭。此時不是為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分神的時候。


    他以手中的酒杯遮住臉,沿著牆邊移動,盡可能不引人注意地以目光搜尋草剃的身影。


    不在,這張賭桌上也沒看到他人。


    他去哪兒了?


    本間環視房內時,突然有個意想不到的人映入他眼中。


    一名兩旁站著外國美女,左擁右抱地全神投入賭博中的男人。他放鬆地喝著杯裏的酒,朗聲大笑……


    本間難以置信,看得雙目圓睜。


    6


    明明才早上九點,但房內的空氣卻像黏在身上似的,酷熱難當。裝設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風扇,隻是在攪動一團悶熱的空氣凝塊。


    憲兵中士本間英司腋下夾著憲兵帽,立正站好,他黝黑的臉龐從剛才起就一直冒出豆大的汗珠。


    本間將視線移向坐在辦公桌對麵的憲兵上尉及川政幸,他還是一如以往在心中暗暗咋舌。


    及川上尉讓本間在一旁等候,自己則翻閱著今天一早從陸軍大本營以船運送來的文件資料,但令人吃驚的是,他額頭連一滴汗也沒有。


    及川上尉從文件中抬起頭來,朝掛在牆上的時鍾瞄了一眼後,開口道: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不,沒關係。」


    本間立正應道。


    「你找我有什麽事?」


    及川上尉雙肘撐在辦公桌上,十指交纏地問道:


    「你是想私底下向我報告這次事件的真相嗎?」


    「是。關於這件事……」


    走到了這一步,本間躊躇了起來。


    像現在這樣站在清早明亮的陽光下重新思索,令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既愚蠢,又荒唐無稽。


    本間打定主意,雙眼筆直注視著及川上尉鼻梁挺直、膚色白淨的臉孔,開口道:


    「此次的事件全是及川上尉的自導自演。」


    及川上尉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仍舊以他那沉靜、宛如學者般的冷峻眼神凝視著本間。


    本間雖然覺得坐立難安,但還是鞭策自己繼續往下說。


    「那場爆炸風波是及川上尉您在自己家中裝設炸彈造成的。您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行,而佯裝成是上海近來頻傳的抗日炸彈恐怖事件,將自己的房子炸毀。為此……」


    「我的罪行?」


    及川上尉微微蹙眉低語道。


    「那是……」


    「算了,無所謂。你繼續說。」


    「是。為此,許多無辜的人遭受波及而死。」


    本間在說到這句話時,及川上尉突然嘴角輕揚,露出詭異的笑容。


    「你指的該不會是那兩個總是坐在我家門前的乞丐吧?還是老是吵著要我坐他車的那名黃包車車夫?或是到我家幫傭的阿媽?如果是這樣,你就錯了。那個阿媽每次來,都會偷走我一些小東西。這上海有哪個人是清清白白,完全無罪?況且,就算他們死了,也沒人在乎。」


    「那麽,您這算是承認吧?承認您在自家裝設炸彈?」


    中間停頓了半晌。


    「……是又怎樣?」


    語畢,及川上尉慵懶地往後靠向椅背。剛才那沉靜、冷峻的表情就此出現裂痕,從縫隙中露出另一張陌生男人的臉孔。他那冷笑的表情,不顯一絲內疚……


    在道出自己想法之前,仍對此半信半疑的本間,這下終於確認自己親眼目睹的那一幕並不是夢。


    那天……


    本間跟蹤草剃行仁來到一處會員製的秘密賭場,看到一名令他難以置信的人物在場。那是兩旁站著外國美女,左擁右抱並興奮地臉泛紅潮,投入賭博中的及川上尉。


    本間若無其事地向附近一名英國人詢問,得知及川上尉是這間賭場的常客。


    但不可能有這種事。


    在會員製的秘密賭場裏一擲千金,足以毀了一個人的一生。就算有機密費的補助,但這實在不是一名日本憲兵上尉可以常來的地方。


    本間耳畔突然傳來如雷的歡呼聲,好像是有人玩輪盤中了大獎……


    他腦中浮現一個奇怪的疑問。


    那就是及川上尉家發生炸彈恐怖事件的時候。


    爆炸發生的瞬間,本間馬上伏身臥倒,在及川上尉出聲叫他前,他動都不敢動。本間當時以自己的怯懦為恥,但事後仔細一想,那反而是理所當然的行動。前些日子,滬西地區憲兵分隊隊員才親眼目睹那棟有好幾家日本企業入駐的大樓,遭數發迫擊炮擊中,因而崩塌。當時及川上尉也在現場。既是這樣,猜測接下來還會有第二發、第三發炮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及川上尉卻在爆炸發生後,毫不遲疑地衝向窗邊。如果當時及川上尉早就知道不會有第二次爆炸的話……


    悄悄走出賭場的本間,接下來花了三天的時間徹底展開調查,他發現滬西地區憲兵分隊的保管庫裏有大量的鴉片不翼而飛。


    及川上尉將憲兵隊在正規活動中所扣押的鴉片暗中運出轉賣。賺得的錢,就成了他在上海夜生活玩樂的費用……


    及川上尉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放蕩地冷笑,本間忍不住移開目光,不敢看他。


    ——在上海待五年,實在太漫長了。


    這並不是普通的五年。


    這段時間,日軍與中國軍在上海展開激烈的軍事衝突,結果原本派遣來維持軍紀和保護當地日本人的上海憲兵隊,被迫執行搜集當地情報、對付以日本人為目標的恐怖分子的未知任務。


    上海治安最差的地方,就屬滬西地區了。擔心會在人群中遭到陌生人暗殺的緊張感,總是如影隨形。而另一方麵,一到晚上,上海又轉換成蠱惑人心的麵貌,誘惑著上海的居民。


    及川上尉為人認真,又有潔癖,總是力求完美執行任務的個性,最後毀了他自己。


    憲兵基於任務性質,得出入各種場所。餐飲店、舞廳、鴉片窟、妓院,還有賭場。


    及川上尉當初應該也是為了取締才會去到那間會員製的賭場。


    但他卻敗在誘惑之下。站在賭場經營者的立場,能賣個恩情給以軍事手腕統治上海的日本憲兵隊分隊長也不壞。他一開始故意讓及川上尉贏錢,也許還獻上上等好酒加以祝賀,或是以美女相贈。之前總是認真執勤,從不好好玩樂的及川上尉,就此成了俘虜。有人悄悄在及川上尉耳邊說道,「你們的保管庫裏放了好多鴉片。可否轉讓一些給我?我可以介紹您更好玩的。」


    從那之後,及川上尉就和上海一樣,有晝夜兩種不同的麵貌。


    白天,他戴上分隊長的麵具,冷靜沉著,充滿責任感。


    晚上,他是個縱情歡樂的男人,追求無盡的欲望。


    這兩種麵貌有著極大的落差,反而沒人發現。


    但這時,有人發現保管庫裏的鴉片數量與記錄不符。


    此人正是憲兵伍長宮田伸照。


    他並不是在調查憲兵隊內的內奸,


    而是追查保管庫消失的鴉片下落。


    ——是憲兵隊內部的人私自運走鴉片。


    正確得出這項推論的宮田伍長,作夢也沒想到,分隊長及川上尉竟然會監守自盜,運出鴉片,而他還主動向及川上尉報告鴉片失竊的事。於是他奉及川上尉的指示,獨自秘密調查此事。


    而就在一星期前。宮田伍長在滬西地區巡邏時,遭人從背後開槍射殺,倒臥在血泊中。


    可能是在宮田伍長查出真相前,及川上尉先下手為強。


    盡管上海憲兵隊全力調查此事,還是找不出殺害宮田伍長的凶手……


    一路展開調查的本間,突然想到某個可能。於是再次前往那座秘密賭場所在的舞廳,找來負責人。在本間的套話下,對方坦然供稱,他有一名負責服侍及川上尉的少年,幾天前突然下落不明。


    「你們分隊長想對他怎樣,是他的自由。不過,他要是沒付我錢,那我可就傷腦筋了。」


    舞廳的負責人聳了聳肩,晃動他那圈肥肚。


    這時,本間對於那名行蹤不明的少年做了什麽事,以及他後來的下場已了然於胸。


    及川上尉給了少年一把槍,命他佯裝是抗日恐怖分子,射殺出外巡邏的宮田伍長。接著再殺害那名射殺宮田伍長的少年殺害,讓他混進那群屍體中。


    那場爆炸事件,就是他為此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隻要沒找到射殺宮田伍長的凶手,上海憲兵隊就會以持續調查殺害同伴的凶手為第一要務。至少在這段時間,沒人會注意保管庫裏的鴉片。而且,憲兵隊地區分隊長的住家遭人炸毀,會讓眾人覺得抗日恐怖事件頻傳,因而認為宮田伍長遭射殺一事,也是恐怖分子所為。


    而且及川上尉若無其事地向總隊長透露,在住家遭炸毀時,他正好與本間在一起,替自己製造了不在場證明。那天早上,及川上尉先讓本間在一旁等候,並不時窺望牆上的時鍾,其實是在估算限時裝置引爆炸彈的時間。


    但遺憾的是,這是d機關的草剃行仁向本間透露真相,他才意識到的。


    當天,草剃故意讓本間跟蹤他。


    怎麽想都隻有這個可能。舉例來說,那不知何時落入本間口袋裏的陌生硬幣(會員製秘密賭場的入場券),是一開始差點撞上草剃時,草剃偷偷放進他口袋。要不是有那枚硬幣,他甚至不得其門而入。而且草剃故意讓本間跟蹤自己,讓他目擊及川上尉在賭場裏的模樣……


    不僅如此。


    本間向上海日日新聞確認後,得知那裏的確有鹽塚這名記者,但那天剛好離開上海采訪。


    與本間碰麵的人是假冒的鹽塚。


    對方之所以刻意假冒鹽塚的名字和經曆,是為了搏取本間的信任。本間一聽說來見他的人,是自己以前逮捕過的人,便輕易地解除戒心,也不進一步確認對方身份,便相信對方說的話。為了掩飾更大的謊言,得在當中略微加進一些真實。真正的鹽塚可能真的在前些日子返回內地時,從他在陸軍省主計課的朋友口中聽說關於d機關的傳聞。草剃反過來利用這項泄密的事實,煽動本間對d機關的戒心,並讓他看照片,計劃讓他跟蹤自己。


    草剃利用本間來揭發及川上尉的罪行。


    為什麽?


    及川上尉的存在與d機關準備在上海展開的偽鈔作戰抵觸,也可能是一手掌控鴉片通路的青幫認為及川上尉很礙事。


    ——憲兵隊的問題,就讓憲兵隊內部自行處理。


    就算他們打這個主意,也不足為奇。


    但及川上尉算是個傑出人才,甚至還和陸軍中將橫澤的千金敲定了婚事。就算告訴東京的憲兵隊總部這個男人被上海給迷了心竅,也沒人會相信。隻有了解上海這個城市,呼吸著這裏的空氣的人,才能明白及川上尉的行徑。話雖如此,要是讓那個無能的湧井總隊長知道此事,不知道會引發何等軒然大波。於是草剃才向「待過特高」的本間透露真相,催促他處理此事。


    及川上尉倚著椅背開口道:


    「那麽,你想要怎樣?」


    「請公開宮田伍長死亡的真相。」


    本間說出事先便想好的台詞。


    「當然也包括射殺宮田伍長的凶手後來的下場。」


    「如果這麽做,運氣好的話,我會被調職;運氣差的話,我會被送軍法審判。」


    及川上尉聳肩說道:


    「和橫澤中將家千金的婚事,也會就此告吹。」


    「那也沒辦法。」


    及川上尉的眼睛眯得像細線般,凝視著本間,但接著他突然嘴角輕揚:


    「你要如何讓人相信?」


    「咦?你說什麽……」


    「你說一切都是我一手安排,卻沒半點證據。隻有你的片麵之詞。如果你今天死在這裏,一切將會就此消失於黑暗中。」


    本間感覺到背後的門悄然開啟。


    ——原來如此……


    他不用回頭,也猜得出誰站在他身後。


    是憲兵上等兵吉野豐。


    他就是先前在爆炸現場怔怔地望著那名中國少年的屍體,本間出聲叫喚時,便神色慌張離開現場的那名鄉下出身的高大男人。


    本間在調查過程中得知吉野上等兵是及川上尉的共犯。


    從保管庫運出鴉片時,及川上尉利用吉野上等兵來幫他搬運。當然了,吉野上等兵也分得一筆相當的報酬。


    看過宮田伍長的例子,本間當然不難想象,這兩人打算讓察覺真相的他就此從世上消失。若真是如此,此時吉野上等兵或許已持搶瞄準自己背後……


    本間看著前方,緩緩一字一句地說道,讓他身後的人也能聽見。


    「如果我死了,寫下真相的那封信就會寄送到兩個人手上。」


    本間死也不會說究竟寄給誰。


    兩人分別是租界警務處的詹姆士探長和上海日日新聞的鹽塚。


    就算信寄到他們手中,他們會采取行動的可能性還是微乎其微,但隻要及川上尉不知道信會寄給誰,就不敢輕舉妄動。


    及川上尉側著頭露出沉思的模樣,接著他高舉著雙手。


    「我投降。就照你說的話去做吧。」


    這大大出人意料的舉動,反而令本間起疑。


    「您……該不會是打算自裁吧?」


    「自裁?」


    及川上尉一時啞然,接著他低聲發笑。


    「怎麽可能。不管是被調職,還是接受軍事審判,那又怎樣?你聽好了,我在上海這五年,隻學到一件事,那就是人不管犯了什麽罪,遭受多大的恥辱,一樣可以活下去。更何況,我隻是不能和陸軍中將的千金結婚罷了,哼,我幹嘛非死不可?」


    語畢,及川上尉望向本間背後。


    「好了,把槍放下。你也聽到了吧?宴會結束了。很遺憾,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話說到一半,及川上尉陡然睜大雙眼。


    「你幹什麽……」


    砰。


    耳邊響起一聲清響,本間頓時全身僵硬。


    ——我被射中了嗎……?


    但緊接著下個瞬間,本間看到坐在他前方椅子上的及川上尉,胸口有一圈血紅向外擴散。


    他驚詫地回頭。


    吉野上等兵右手握著槍,槍口筆直地對準及川上尉。


    砰、砰。


    屋內再度響起兩聲清脆的槍響,每次及川上尉的身體都隨著槍聲從椅子上彈起。他那圓睜的雙眼,已失去活人的光芒。


    「住手,吉野上等兵!」


    吉野上等兵因本間的叫喚,而緩緩轉頭麵向他。吉野臉上泛著奇怪的表情,仿佛這才發現本間在場,因而對此感到不可思議。


    「吉野上等兵,你為何朝及川上尉開槍?」


    「……為了替我的愛人報仇。」


    吉野上等兵以機械般的聲音回答。


    「愛人?你說的是誰……」


    本間話說到一半,腦中陡然浮現幾個事件的畫麵。


    塗著鮮豔口紅的朱唇。


    遞上酒杯的美少年。


    怔怔地望著少年屍體的吉野上等兵。


    蝶形的胎記。


    少年屍體上的蝶形胎記位於平時穿上衣服就看不到的位置。吉野上等兵所說的愛人,難道是……


    「等等,吉野……」


    本間向前跨出一步,但吉野上等兵已搶先用槍口抵向自己太陽穴,扣下扳機。


    他眼前躺著兩個被魔都給迷了心竅的男人屍體。


    ——你有能耐處理這樣的情況嗎?


    在暗處有一雙眼睛以試探的眼神凝視著本間。


    注10:特別高等警察課,是日本戰前的秘密警察組織。以「維持治安」的名義,鎮壓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等破壞社會體製活動的思想。


    注11: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1854-1943),上海租界的自治機構,擁有自己的政經和司法體係,相當於租界的市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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