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好意思。可以給我杯水嗎……?因為他竟然就這麽死了,實在太教人意外了……


    謝謝。我現在冷靜多了。……沒事……我已經沒事了。我會把我知道的事,全部說出來。


    那天,我和他約在我住的公寓見麵。


    我已事先將公寓鑰匙交給他。他因為工作的緣故,總是很忙碌,我常獨自在家,所以自然常約在家裏見麵。


    那天,我看練習的時間可能會比平時來得久,於是從外頭打了通電話回家。時間應該是下午兩點左右吧?是他接的電話。


    ……現在回想,當時他很罕見地表現出消沉的模樣,說話的聲音感覺很陰沉。但當時我有事要忙,所以隻跟他說我會晚點回家,就掛斷電話。要是當時我能察覺的話,也許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了。


    我記得好像是三點過後練習才結束。


    然後我馬上打電話回家,但沒人接聽。


    我心想,這麽晚回來,他可能已生氣離開了,因為之前也常發生這種事,所以我決定邀好友美代子一起回家。因為家裏還有吃剩的蛋糕,所以我想和她一起享用。


    我打開門一看,他那雙大皮鞋就這麽脫在玄關。


    美代子見狀,很識趣地說一句「那我先走吧」,打算離開。我留住她,朝屋裏叫喚。


    但沒人回答。美代子可能也覺得古怪,我們麵麵相覷,一起走進屋內。


    走進廚房後,最早映入眼中的,是地上那灘鮮紅的血水。


    然後是他躺在椅子旁的身影。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樣子真是可怕至極!


    膚色變成紫色,圓睜的雙眼,翻著白眼……


    一看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我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幕光景,但當時因為太過可怕,我腦中一片混亂,六神無主……


    接下來一直到美代子替我報警這段時間,我好像都呆立原地,雙手掩麵,不斷放聲尖叫。


    2


    「死者是德國人卡爾·史耐德。對外的身份是德國知名報社『berlin allgemeine』的海外特派記者,但他同時也是一名十分特別的間諜。」


    飛崎一麵報告,一麵環視周遭。


    那是一處約五坪大小,四麵都是白牆的小房間。在緊閉的房間中央,設有一張細長的書桌,數名參與會議者圍坐在桌子四周。


    在座幾乎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和飛崎年紀相仿。他們分別靠著椅背、盤起雙臂、手肘抵在桌上、手撐著下巴,嘻皮笑臉,也有人是一臉認真地聆聽飛崎報告。


    長桌的一角,一般稱之為上座的地方,隻有一名年長的清瘦男人坐在那個位子上。那人年約五十。以日本人來說,他的五官深邃,麵容端正,打從會議開始就一直閉著雙眼,不發一語,乍看還讓人以為他是在打瞌睡。不過……


    現場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表裏如一」。


    這時候要是有個不清楚實情的人偷看這個房間內的話,光憑每名與會者的西裝頭,以及西裝筆挺的模樣,一定會以為這是某個民間企業在進行商業會議。


    但事實上,包括報告人飛崎在內,與會者全都是隸屬大日本帝國陸軍的高級軍官。


    飛崎弘行少尉。


    原則上是如此。


    不過,他的官名以及一經人詢問便可隨口說出的資曆,其實也都是來這裏時所刻意安排的偽裝。此刻在聆聽飛崎報告的「同期」,例如葛西、宗像、山內、秋元、中瀨等人,也都是一樣的情況。


    而那名年約五旬,坐在上座閉眼聆聽報告的清瘦男人是結城中校。他是飛崎等人的直屬長官。昔日是一名優秀間諜的結城中校,在退下間諜工作後,力排陸軍內部的強烈反彈聲浪,獨力創設了「陸軍間諜培訓學校」,通稱「d機關」。


    最初的一年缺乏預算,用陸軍停用的鴿舍改建成的破房子充當培訓場所。但過了不久,他們已能隨意使用原本參謀總部一直扣住的龐大機密經費,如今他們在東京郊外擁有一棟鋼筋水泥建造的三層大樓,以此當根據地。


    大樓一樓隻掛著一塊不起眼的招牌,寫著「大東亞文化協會」。


    結城中校甚至對掌控其財源的陸軍參謀總部嚴格下令,「不管是誰,都不準穿軍裝在這棟大樓進出。」所以外麵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大東亞文化協會」其實是陸軍的間諜培訓學校。


    而這種近乎神經質的偽裝,正表現出結城中校想培訓的間諜本質。


    ——間諜是隱形人。


    這是結城中校的口頭禪。


    獨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外國土地上,融入當地,不讓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完全依靠自己的判斷搜集該國的情報,加以分析,暗中送回國內。這正是當一名傑出間諜的條件。


    「執行任務的時間為五年、十年、二十年,視情況而定,有時甚至得接連好幾代都執行任務。間諜讓人知道他的存在時,就是任務失敗的時候。」


    飛崎當初在接受d機關的審核考試時,結城中校凹陷的眼窩深處閃動著晦暗的光芒,如此說道。


    你們絕對要舍棄出人頭地這種世俗的念頭。


    成為間諜,就是這樣。


    低調、不起眼、像影子般的存在。如果這是間諜的一種理想形態,那麽卡爾·史耐德就是有著強烈對比的另一種類型。


    三年前,卡爾·史耐德以德國知名報社海外特派員的身份赴日,在東京市區內租了一棟兩層樓建築,連日邀請許多人在家裏舉辦派對。


    酒食征逐,縱情狂歡。留聲機的樂音一直響到三更半夜,許多藝妓和來路不明、國籍與性別形形色色的自由藝術家,頻頻在他家中進出。


    在這世界情勢緊張的世道,日本憲兵隊全麵監視新來乍到東京的外國人,製作了一份詳盡且機密的「外國人登錄書」。


    憲兵隊對這名行徑誇張的德國人相當有意見,他們對史耐德展開了非比尋常的嚴密調查。最後製作了一份詳細的外國人登錄書,裏頭記載了許多不曾對外公開的事實,諸如他是極為秘密的納粹黨員、與蓋世太保有接觸、除了德語外,還能流暢地使用英語、法語、俄語、日語、北京話、廣東話,是個語言學天才。


    「研判卡爾·史耐德被派來日本,是為了撰寫迎合納粹意向的報導。」


    憲兵隊員在登錄書最後寫下如此一針見血的意見,不過,他們似乎作夢也沒想到,這名酒量過人、沉迷女色、喜好奢華、行事作風特別引人注目的德國人,竟然會是名優秀的間諜。


    史耐德之所以會被安上間諜的嫌疑,完全起自一個偶然的契機。


    一名被懷疑是共產黨員而遭到逮捕的日本人,因耐不住特高警察的嚴刑拷打,而供出史耐德的名字。


    ——卡爾·史耐德是為蘇維埃共產黨效力的間諜。


    起初沒人相信他的證詞。


    史耐德在駐日的德國大使館內有多名好友,常在大使館內進出。而且他是秘密納粹黨員,還與蓋世太保有接觸。


    像他這樣的人,如果是為盟友德軍效力的間諜倒還另當別論,現在卻偏偏說他是蘇維埃共產黨的間諜,這怎麽可能?


    這一定是被逮捕的人受不了痛苦,為了逃避拷問隨口亂說。


    這是憲兵隊下的結論。


    但為了謹慎起見,他們還是嚴密監視史耐德,結果查出令人驚訝的事實。


    史耐德的目的似乎是要查探德國在遠東日本的動向。對日本來說,此時揭發史耐德的雙麵諜行徑,並無多大的利益可圖。倒不如說,此事若公諸於世,反而會被認為日本憲兵隊這三年來一直沒察覺史耐德的間諜行為,能力大有問題。


    還有其他問題。


    史耐德不隻在德國大使館吃得開,就算在日本陸軍高層也人麵甚廣,而且他在各國大使和高級軍官的妻子當中,頗受歡迎。要證明他是雙麵諜,不僅困難重重,一旦證明此事屬實,想要保住德國大使和陸軍高層的顏麵,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另一方麵,蘇聯大使館表麵上應該也會采取一概不知的態度……


    相關人士橫跨三國的雙麵諜,「處理」起來得格外謹慎,是極為敏感的人物。這已是政治領域,遠非憲兵隊所能處理。


    憲兵隊與陸軍參謀總部、外務省,一再進行秘密會議,最後達成協議,認為暗中逮捕史耐德,私下拿他與目前被蘇聯逮捕的日本俘虜交換,這樣的作法就算不是最好,也算過得去。


    但在那之前,至少得先掌握史耐德是雙麵諜的確切證據,並「找出」他在日本所安排的聯絡人和內應。問題是……


    要由誰來處理。


    這是不能公開表揚功勞的任務。而且一旦失敗,要背負的責任,光想象就教相關眾人害怕。


    彼此互踢皮球的結果,最後這燙手山芋丟給了d機關。


    ——這是清理間諜的工作,就由間諜來處理吧。


    他們將這棘手的任務丟給d機關時,就隻說了這句話。


    3


    「這件事由你處理。」


    飛崎被結城中校召見,如此下令時,他馬上察覺出上司的言外之意。


    ——畢業考。


    一定是這樣。


    d機關既然是一所間諜培訓學校,在此接受訓練的人,勢必得「畢業」,成為獨當一麵的間諜才行。事實上,和飛崎一起受訓的學生當中,已經有幾人從d機關「畢業」了。


    不過,這些人接獲何種任務,被派往何處,或是因為什麽理由離開d機關,在校生一概不知。


    他們會在某天突然不見蹤影,也許再也無緣相見。


    不過,在他們消失前,結城中校一定指派了他們執行某項任務。


    ——地點和任務,視畢業考的結果而定。


    這是留在d機關裏的人心中都明白的事。


    他遵照先前的訓練方式,迅速看完指示書,將它歸還後,結城中校那凹陷的眼窩深處,一雙細眼微睜,問道:


    「你知道該怎麽做嗎?」


    飛崎默默頷首。


    結城中校閉上雙眼,深深靠向椅背,一臉疲憊地開口:


    「……既然知道,就馬上著手進行吧。」


    不用他說也知道。


    飛崎步出辦公室外,馬上開始進行。


    首先是掌握證明史耐德雙麵諜身份的關鍵證據。


    既然已經確定目標物,就某個角度來說,這是項簡單的工作。


    從事諜報活動,交換情報是最重要的工作,史耐德應該也會以某種形式將到手的情報送回國內。


    隻要是從日本國內發出的國際電報都會以遞信省注12接往d機關的秘密線路記錄下所有內容。而打到國外的電話,則是全部集中在牛込電話局,電話線同樣也接往d機關,留下記錄。


    這當然是不能對外公開的非法竊聽,但既然d機關本身的存在就是一項機密,質疑其合法性根本毫無意義。


    飛崎再次調閱史耐德的發信記錄,成功挑出幾份可疑的通訊。


    他同時也確認過史耐德的書信。


    寄往國外的信件,包括外國大使館寄出的書信,全部都會先集中放在中央郵局後,再統一寄往d機關。d機關以完全不留痕跡的特殊方法拆信,複印其內容後,於兩個小時後將它恢複原形,送還中央郵局。


    不用說也知道,這同樣是非法的行為。


    經仔細的調查後得知,史耐德在乍看之下平凡無奇的文字內容中暗藏密碼,以極其巧妙的方式書寫機密情報。


    另外他們在調查過程中,還扣押了一項關鍵性的證據。


    他們老早便知道東京地區有一處非法的無線電發送所,會發送密碼文件。透過三角定位法,雖然鎖定出目標處兩公裏範圍內的地區,但由於對方發信時間很短,無法進一步追蹤。不過,持續暗中監視史耐德的飛崎,某天確認前者從他租借的漁船中發送無法解讀的無線電密碼。


    與蘇聯情報機關所用的周波數相吻合。


    這麽一來就很確定了。


    不進行情報交換的間諜,無法稱之為間諜。但是就算再優秀的間諜,在發送情報或接收情報的瞬間也非得脫下偽裝的麵具,暴露出間諜的真麵目不可。


    ——間諜一旦被人懷疑,一切就結束了。


    結城中校常掛在嘴邊的真實情況,此刻就呈現在他麵前,飛崎感到背脊發涼。反過來說,這項證據也顯示出過去史耐德有多麽受人信任,不被懷疑……


    「卡爾·史耐德所選擇的『偽裝』前所未見,如果不是他被安上間諜的嫌疑,別說是憲兵隊,恐怕就連我們也不會發現到他的間諜行動。」


    飛崎持續對與會者報告——不,倒不如說他是對闔眼的結城中校報告,與會者手中完全沒任何文件資料。在d機關裏,報告書和資料一律都是看過之後便馬上歸還,嚴禁筆記。


    「對史耐德來說,酒、女人、連日的派對狂歡,正是他瞞過日本憲兵隊的手段。


    他與秘密工作員見麵時,一定會舉辦盛大的派對,讓他們混在其他人當中。整晚將留聲機的音量開到最大,為的是讓屋內裝設的竊聽器失去作用。」


    以明目張膽的作風來消除別人對他的懷疑。


    這是顛覆間諜舊有常識,出人意表的奇招。


    史耐德來到日本,這三年來一直都用這項奇招,成功躲過日本憲兵隊多疑的目光,有效率地在東京架起機密的間諜網。同時他與德國大使館以及日本陸軍保有緊密的關係,提供一些無關緊要,不會損及蘇聯利益的情報,並持續向蘇聯傳送德國方麵的重要情報。


    放長線釣大魚。


    雖然他是敵人,但手腕過人,連飛崎也不禁為之佩服。


    但史耐德身為間諜,既然遭人懷疑,就如同赤身裸體暴露在敵人麵前一樣。


    他苦心建立的日本間諜網,已被掌控。


    再來就是秘密逮捕史耐德,避免打草驚蛇。飛崎持續監視史耐德,找尋下手的最好時機。然而……


    結城中校仍舊闔著眼,從他走進屋內後,第一次開口。


    「發現自己被人監視的史耐德,有沒有可能是因為認定自己無法逃脫而自殺?」


    「這個……」


    飛崎頓時吞吞吐吐,與會者的目光全往他身上招呼過來。


    眾人的視線中完全感受不出任何情感。


    ——目標物在被逮捕之前死亡。


    這是d機關的學生「絕不該有的疏失」。


    4


    「首先,」


    隔了一會兒,飛崎這才緩緩開口道:


    「就當時的狀況看來,我不認為史耐德已發現我在監視他。」


    那天……


    在飛崎持續進行監視的公寓房間裏發生了一場騷動,而飛崎得知史耐德死在房裏的消息,愣在當場,幾乎動彈不得。


    不可能。


    這是他當下的第一個念頭。


    他的第一個反應不是不能發生這種事,而是不可能。


    之後,飛崎多次回顧自己的行動,但他始終不認為自己犯過什麽疏失。


    那麽,又怎麽會發生這種不可能的情況?


    他百思不得其解。


    經過一番痛苦的抉擇後,飛崎主動向結城中校提議,召開這場有可能成為批判大會的會議,為的是公開那「看不見的真相」。


    「可是還有遺書的問題。」


    坐在飛崎對麵的葛西,以冷漠的口吻說道。雙眼細長、雙唇豔紅、個頭嬌小的葛西,在同期學生當中,素以「精明幹練」聞名。


    「目標物在自殺時留下遺書。沒錯吧?」


    眾人的目光再次往飛崎聚集。


    正如葛西所言,剛才傳閱的資料中,包括一份像是史耐德留下的「遺書」翻拍照片。


    我對人生感到失望。決定一死。


    在信紙上以平假名寫成的遺書,整齊地放在史耐德自殺的公寓餐桌上。


    正因為有這份遺書的存在,警方才斷定史耐德是自殺。可是……


    對警方來說,死者不過是「德國一家知名報社的海外特派員」。


    憲兵隊、特高,以及一般警察所處理的案件的分界非常模糊,三者互爭地盤的情況相當激烈,所以彼此不可能分享取得的情報。


    警方並不知道史耐德的另一麵,既是如此,他們自然沒理由懷疑他不是自殺。


    結城中校剛才發問後,便深深靠向椅背,盤起雙臂,閉目瞑思。飛崎瞄了他一眼,繼續說道:


    「史耐德是個很傑出的間諜。發現我在監視他,卻選擇了自殺,未免不太自然。」


    與會者應該都能理解他話中的含意。


    除了戰場外,再也沒比有人喪命更吸引周遭眾人注意的事了。


    ——不自殺。不殺人。


    這是進入d機關的學生一開始便被灌輸的「第一戒律」。


    聽說當初設立d機關時,在陸軍內部引發了一股異常猛烈的反彈聲浪。


    其中一項原因,當然是日本陸軍認為間諜行為「卑劣」「變態」的傳統價值觀所造成。


    不過原因恐怕不隻如此。


    在軍中,殺敵或是被敵所殺向來被視為一種默契,而公然否定殺人與被殺的d機關,是會讓周遭跟著腐敗的「危險異物」。陸軍肯定是在無意識裏發現了它的本質,才會本能地感到厭惡,而有了這麽大的反彈。


    「不過,」


    葛西等到飛崎停頓的空檔,再次開口道:


    「如果不是自殺,就可能是意外事故或他殺。倘若是意外事故,應該不會留下遺書。換句話說,你的意思是史耐德是他殺,而遺書也是假造的?」


    「我隻是說,為了謹慎起見,應該確認是否有這個可能。」


    飛崎不悅地回答:


    「史耐德是德國與蘇聯的雙麵諜。以他的身份,不管什麽時候被蘇聯和德國的情報機關所殺,都不足為奇。當他意外死亡時,確認是否有他殺的可能,並非無謂之舉。」


    「不過,真要這麽說的話,你的行動早就否定了史耐德遭到他殺的可能性。」


    葛西的嘴角輕揚,露出嘲諷的唇形,指出這點。


    「你剛才說過。『那個女人和朋友一起回家,接著馬上發生了一場騷動。一人衝出屋外,帶回附近警署的一名警察』而另一方麵,你還說『史耐德進屋後,一直到女人回來前,都沒人在屋內進出。這段時間,屋內一片死寂』。從公寓的平麵圖來判斷,那房間的出入口就隻有那扇門。如果史耐德是他殺的話,凶手又是如何在現場進出?」


    ——他的一字一句都沒錯,引用得很正確。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程度,d機關的每個人都辦得到,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飛崎沉默不語。坐在牆邊雙臂盤胸,靜靜聽他報告的宗像的那對濃眉底下的大眼陡然一亮地開口:


    「史耐德是死在公寓的二樓,對吧。有沒有可能是某人從建築的另一側窗口進出?」


    「另一側窗口麵向人來人往的大路。如果白天有人從二樓的窗口進出,應該馬上會有人報警才對。」


    「這麽一來,就沒人會在命案現場進出了。」


    葛西不懷好意地笑著說:


    「也就是說,這是不可能的密室殺人案件。」


    飛崎聽出他話中帶刺,雙眉微蹙,不發一語。


    密室殺人,或是不可能的殺人案件,終究隻算是「文字遊戲」,不可能成為正經的討論前提。


    結城中校仍閉著眼睛,突然插話:


    「……目標物的死因為何?」


    「解剖的結果得知,史耐德的死因是氰化物造成窒息死亡。」


    飛崎腦中浮現他暗中取得的驗屍報告書後,回答道:


    「用的是很普遍的氰化鉀,要鎖定取得管道有困難。」


    「咦,不是失血致死嗎?」


    坐在飛崎身旁,身材高大的秋元驚訝地出聲問道:


    「根據現場照片,史耐德看起來像是倒臥在血泊中……」


    「那不是血,是紅酒。」


    「紅酒?」


    「從灑滿廚房地板的紅酒中也驗出了從屍體中驗出的毒物。留有史耐德指紋的酒瓶和玻璃杯散落一地,所以他應該是喝了有毒的紅酒而死,不會有錯。」


    「哦,加了氰化鉀的毒紅酒。順便問一下,是哪個牌子?」


    「瑪歌酒莊(chateau margaux)。是史耐德喜歡的牌子,他透過大使館拿到的,在命案發生的前一個星期,他帶進那名女人的公寓裏。」


    「法國酒嗎……」


    宗像猛然抬頭,像是想到什麽似地問道:


    「等一下。史耐德好像很擅長外文,他到底會幾種語言?」


    「有德語、俄語、法語、日語,還有北京話和廣東話……」


    「那英語呢?」


    「英語當然也很在行,應該說得和母語一樣流利。」


    飛崎如此回答,接著反問宗像:


    「你為什麽這樣問?」


    「我剛才看了史耐德的遺書翻拍照片後,很在意一件事。」


    宗像環視現場眾人說道:


    「除了『我對人生感到失望,決定一死』這句話之外,他還在信紙右邊角落的空白處寫了幾個小字,對吧?」


    「你這麽一說我才想到,信紙的右角看起來有些髒汙……」


    葛西略帶困惑地插話:


    「可是,那不是在寫字前用來試筆的痕跡嗎?」


    「也許吧。」宗像點了點頭,接著說道,「但我看那像是兩個並排的羅馬字x。」


    「兩個x?」


    「在英語裏頭,兩個x是表示『背叛』的意思。」


    「這麽說來,你的意思是史耐德想在遺書裏傳達他被某人背叛,或是他背叛某人的訊息?」


    「有這個可能。搞不好史耐德除了德國和蘇聯外,還可能替英美其中一國效力,是個三麵間諜。」


    「三麵間諜?太離譜了。」


    葛西聳著肩,一臉驚訝,宗像不予理會,轉身麵向結城中校。


    「您怎麽看?」


    結城中校微微睜眼。


    「為了謹慎起見,先排除這個可能……」


    他低語似地說道,接著開始向每個人下達指示。


    「宗像鎖定史耐德身邊以英語為母語者,或是擅長英語的人展開調查。秋元去調查實際的遺書,也許他以隱形墨水寫了些什麽。葛西去確認德國和蘇聯的大使館動向。如果有哪一國的情報機關有所動作,應該會留下什麽痕跡才對。山內去調查紅酒的進口通路,必須將過程中有可能碰觸紅酒的人全部列出名單。中瀨……」


    接受指示的人,紛紛不發一語地起身離去。


    飛崎看出在這些麵無表情的人們的假麵具下有著難以壓抑的好奇心,不禁緊緊咬牙。


    對他們來說,史耐德死後反而成為更令他們感興趣的狩獵對象。


    不,應該說是同類才對。


    飛崎在監視史耐德時,一再從他身上聞出和d機關的人同樣的氣味。


    ——教人受不了的自尊心。


    就這點來說,史耐德和他們是同一類的人物。


    根據調查,史耐德在來日本前,曾與納粹高層的某人接觸。他的目的是成為納粹黨員,加入蓋世太保,在這樣的隱身衣下,以德國陣營裏的蘇聯間諜身份,在日本暗中行動。


    極其複雜的偽裝。


    如果是頭腦簡單的人,甚至無法理解他這麽做有何意義。不用說也知道,當有人懷疑他身份時,他會被納粹拷問,甚至處死,是相當危險的行為。同時,蘇聯當局也會將他印上「不可輕忽的雙麵諜」烙印(馬上被寫進蘇聯秘密警察的的「暗殺者名單」中),真是如同走高空鋼索般危險。


    要嘛得站在蘇聯這邊,在日本搜集德國的情報。


    反之,則是得站在德國這邊,將蘇聯的情報送回德國。


    不論是哪一個,如果隻是為了達成目的,根本沒必要讓自己置身在如此危險的立場下。史耐德的行為,到頭來隻是一種近乎異常的興奮感,或是他個人過度膨脹的自尊心所追求的「危險遊戲」罷了。


    而就這個角度來說,d機關的學生可以說正是史耐德的同類。


    d機關那稀奇古怪的測驗,以及賜予學生超乎想象的課題所做的訓練(而且隻有「沒沒無聞」的未來在等著他們),他們都能欣然接受。


    ——能完成這項任務的人隻有我。


    ——如果是我,這種小事一定辦得到。


    一切都是出自這種過人的自負。


    (我不能輸給這些人……)


    飛崎強忍心中燒灼的焦急烈火,以挑釁的眼神望向持續下達指示的結城中校。


    然而,理應接受這項任務的飛崎,卻遲遲沒接到結城中校下達的指示。


    他以眼角餘光望著其他人一個接一個離去,獨自站在一旁咬牙切齒,幾乎都可以聽到自己的磨牙聲。


    他這才明白,自己在這裏算是個「異類」……


    5


    ——d機關用人的對象是「地方人」。


    當初設立d機關時,結城中校的這項方針在陸軍內部引發強烈反彈,但飛崎是個例外。他一路從陸軍幼年學校念起,然後經曆陸軍士官學校,最後官拜陸軍少尉,算是「血統純正」的陸軍軍官。


    飛崎從小不知父母是何長相。他的父親是名三流畫家,在他出生前遠赴巴黎旅行。後來聽人提起才知道,原來父親是跟另一個年輕女人私奔;而母親也在生下飛崎後不久,跟另一名年輕男人離家出走。他的父母後來如何,飛崎一直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這個被父母拋棄的嬰兒,被送回地方望族的祖父母身邊,由他們養育。不過當時祖父母年事已高,不可能親自照顧像他這樣的嬰兒,所以實際照料他的,是從附近貧窮農家到家裏幫傭的一名未婚女性。


    ——千鶴姐。


    年幼的飛崎總是這樣叫她,緊黏著她。在祖父母那寬廣的老宅裏,隻有她身邊才是飛崎唯一感到安心的場所。


    幾年後,她已不再到家裏幫傭,於是祖父母便命飛崎去參加陸軍幼年學校的入學考。年邁的祖父母,麵對與他們有所隔閡的飛崎,應該是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吧。也許對身為鄉下望族的祖父母來說,看到飛崎總會讓他們想起自己兒子與媳婦的醜事,看了就礙眼。如果讓飛崎到陸軍幼年學校就讀,隻要花少許的學費,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


    飛崎在陸軍幼年學校、陸軍士官學校,幾乎都是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這與大人的想法無關,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與自尊心造就這一切。


    自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後,他一路擔任過連隊裏的士官預備生、見習士官、少尉。


    連隊少尉最初的工作是對新兵進行初期教育訓練。


    簡言之,就是讓通過征兵體檢加入陸軍的新兵,確實牢記直屬長官的官階和姓名。這項訓練得從直屬長官,亦即中隊長的官階和姓名開始默背,然後是上麵的大隊長、連隊長。接著再從師團長一路到天皇陛下,從下到上、連成一氣地全部灌輸進新兵腦中,這個訓練的主旨就是「喚起身為天皇子民,同時也是皇軍一員的自覺與感動」。


    天皇的子民。


    皇軍的一員。


    日本陸軍這個組織形成一個如同以天皇為一家之長的大家族,要求每個人為了家長,更為了家族全體,自願舍命前赴戰場。然而……


    這太愚蠢了。


    飛崎始終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非得為家族犧牲奉獻不可,為什麽一定要如此拚命或是舍命來守護家族,甚至是擬似家族的日本?


    對飛崎而言,他就讀幼年學校、士官學校,之所以都能取得優秀的成績,是為了他自己,根本沒餘力再讓家族這種不確定因素來攪局。


    新兵透過訓練,明白自己是天皇子民,是皇軍的一員,甚至有人為此感動落淚,這令飛崎百思不解。當然了,飛崎身為教官,不能將這種情感表現在外,他始終都以冷峻的眼神觀察四周和自己的內心,有效率地完成上級交付的隊務。


    而就在連隊因陸軍大演習而移師劄幌時,發生了那起事件。


    當時,飛崎有名部下因蛀牙化膿,發燒至四十度,臉頰腫脹到幾乎快看不見右眼。不巧的是,正好大隊長下令要那名部下擔任遠距離偵察兵。飛崎向大隊長陳情,請求改派其他人執行這項任務。但大隊長卻嚴格下令,要當事人馬上到大隊總部報到。


    飛崎以防寒用的棉襖包覆那名因高燒而發抖的部下,一路扶著他走向大隊總部。大隊長一見兩人這副模樣,放聲怒斥:


    「你這是接受作戰指示的態度嗎!生病又怎樣!為了大元帥陛下,就算是死,也求之不得。就算會死,你也得去!」


    那名部下連站都站不穩,卻仍想要敬禮,飛崎加以製止,代他開口道:


    「雖然您這麽說,但不過就為了一個演習罷了,卻要人強忍病痛,還說什麽就算是死,也求之不得,這實在太愚蠢了。我不認為他現在能勝任遠距離偵察兵的任務。我要找人代替。」


    「你說什麽……」


    大隊長馬上臉色鐵青。


    「你剛才說什麽?不過就為了一個演習罷了……?你的意思是,奉大元帥陛下之命的我,剛才說的那番話很愚蠢嗎!」


    「我沒那麽說。」


    飛崎不知該如何應付這名不可理喻的對手,接著說道:


    「若有言語冒犯,我在此向您道歉。可是……」


    「還有什麽可是不可是的!渾蛋,看我怎麽教訓你!媽的,你也是!竟然還穿著棉襖……馬上給我脫下,立刻出發!」


    大隊長大步走近,伸手搭向部下身上那件棉襖的衣領,想要硬將它扯下。


    「請等一下!」


    飛崎忍不住擋在中間。


    但當他回過神來時,大隊長已一屁股跌坐在他麵前。


    大隊長先是露出驚恐的表情,接著馬上指著飛崎大叫:


    「來人,抓住他!這是暴行犯上……抗命罪!我要送你接受軍事審判。」


    飛崎呆立原地,那名發高燒的部下則是就此昏厥倒地……


    不論理由為何,陸軍刑法對「抗命罪」以及「暴行犯上罪」有明確的規定。一旦接受軍事審判,飛崎肯定會被判有罪,因此丟官。


    ——隨你們高興吧。


    奉命閉門思過的飛崎,以自暴自棄的心情待在家中時,那名男人突然來訪。


    那是一位宛如黑影般的男人,頂著一頭梳理整齊的長發,清瘦的身軀穿著一件作工精細的西裝。他走路時拖著單腳,手上戴著沒一絲髒汙的白色皮手套。


    飛崎起初猜不出他是何方神聖。


    「那個無法調教的人就是你啊?」


    男人麵露淺笑地問道,飛崎不發一語地聳了聳肩。


    現在說什麽都是枉然。


    大隊長不是什麽正經人物,但或許正因為這樣,在軍中高層才吃得開。如果他真的想毀了自己的部下,飛崎不過才一名小小的陸軍少尉,不可能有人會出麵替他辯護。


    「你離開軍中後,可有什麽打算?」


    麵對男人的提問,飛崎這次搖了搖頭。雖然祖父母還健在,但他一點都不想重回故鄉。


    「這個嘛……也許是到滿洲去當馬賊吧。」


    聽完飛崎自暴自棄的回答,男人反而滿意地點了點頭,湊向飛崎低語道:


    「既然你有這個意思,那就來參加考試吧。」


    這就是飛崎與d機關和結城中校的邂逅。


    飛崎接受的考試,既古怪又複雜。飛崎一半感到驚訝,另一半則是因自負而不願認輸,他在心中暗忖,


    ——除了我之外,有人可以通過這種考試嗎?


    飛崎暗自苦笑。但事實上,許多來應考的人,似乎成績都和飛崎相當,甚至在他之上。


    進入d機關後,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假名及假造的資曆,彼此的真實身份都不對外公開。根據他偶然聽說的傳聞,其他人好像都是一般大學的畢業生,是完全的「地方人」。雖然無從確認真偽,但裏頭似乎也有外國大學的畢業生。


    d機關之後的訓練極為嚴苛,考驗他們頭腦和肉體雙方的極限。


    ——身為軍人的我另當別論,這些地方人的少爺一定吃不了這種苦,肯定馬上就會大喊吃不消。


    飛崎的這個想法馬上就被推翻。


    其他人幾乎都是嘴裏哼著歌,輕輕鬆鬆地完成上頭給予的課題。


    不,那是極其嚴苛的訓練,就連受過軍事訓練的飛崎有時也差點叫苦,其實一點都不輕鬆。其他人之所以表現出這樣的模樣,是基於「這點小事,我一定辦得到」的可怕自負。


    「別被軍人或外交官這種無聊的頭銜綁住。」


    「那不過是日後才貼上的名牌,隨時都會剝落。此刻你們所麵對的,就隻有眼前的事實。當你們被眼前事實以外的東西束縛住時,就會成為你們的弱點。」


    結城中校還舉了個例子,說基督徒把手放在《聖經》上宣誓時,不敢隨便說謊,接著一記回馬槍,批評起如今被神格化的日本天皇製。


    「理應是絕對現實主義的軍人卻將組織裏地位最高的天皇尊奉為現人神,視為至高無上的存在,這是原本不該有的事。會被這種事給綁住,是對眼前狀況誤判的第一步。再這樣下去,日本軍不管打什麽樣的仗,都無法贏得勝利。」


    冷靜分析狀況的結城中校,再次強調今日間諜的重要性和急迫性。接著他環視所有學生,說道:


    「人活在世上,其實很容易被某種存在束縛住,但那是放棄用自己的雙眼去看世界的責任,也是放棄自己。」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d機關是很適合飛崎待的地方。


    從小周遭的大人就常說他是個「冷漠的孩子」,而他也很不擅長與其他孩子們打成一片。在陸軍幼年學校、陸軍士官學校,與那些像一家人似的同期生相處,也常令他渾身起雞皮疙瘩。


    相較之下,像d機關這種用假名、假經曆相處的方式,反而令他感覺輕鬆許多。


    誰都不知道他的過去。


    包括他沒見過自己父母。


    他「毆打」長官而被陸軍革職。


    以及他在理應從「地方人」中選拔人才的d機關裏算是異類。


    ——別被束縛住。


    結城中校那句話對飛崎而言,意謂著「自由」。


    至少之前一直是如此……


    其他人全部離去後,房內隻剩結城中校和飛崎兩人。


    結城中校深靠著椅背,雙臂盤胸,再次闔眼。


    飛崎再也受不了沉默,主動開口道:


    「我該做什麽好?」


    結城中校微微睜眼,望了飛崎一眼。


    ——你再去調查那個女人當天的不在場證明一次。


    這句指示打向飛崎耳膜。


    那個女人?


    他一時不明白這句話的含意。


    指的是過去和史耐德有關的女人嗎?


    史耐德的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俄國人,他有一雙藍灰色的眼珠,略嫌平坦的塌鼻,長相稱不上端正,但頗為熱情。他常發酒瘋、說話毒舌、鋪張浪費。兼具日耳曼人的冷峻與斯拉夫人的熱情,個性相當複雜。此外,他還有波西米亞人隨興的氣質,也許是這個緣故,他女人緣頗佳。光是他來到日本後,與他發生過關係的日本女性就超過二十人。結城中校的意思,是要我將這二十多個女人當天的不在場證明全都重新調查一遍嗎?


    不,不是。


    他的指示是單數。


    是指哪個女人?


    經這麽一想,飛崎猛然驚覺。


    「是她嗎?可是……這不可能。」


    飛崎搖頭,但結城中校並未答話。


    他再次闔上眼,下巴往內收,深深靠向椅背。


    他以沉默強製飛崎執行命令。


    6


    野上百合子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史耐德寫完遺書後自殺那段時間,百合子正在她所屬的t劇團練習場排戲。從劇團租借的練習場,到她住的公寓,直線距離有五公裏遠。就算再怎麽開車狂飆,光往返也要十分鍾以上。如果她讓史耐德寫下遺書,之後再讓他喝下毒酒,這樣的時間根本不夠。


    另一方麵,野上百合子當天也不可能離開練習場五分鍾以上。她是下一場公演的第一女配角。換言之,她消失在舞台上的時間根本不可能有五分鍾以上。如果當天的練習是「正式彩排」,又更不用說了。


    劇團的演出人員、劇團訓練生,以及其他三十多名劇團相關人員,全都異口同聲證實她有不在場證明。


    飛崎為了謹慎起見,在事件發生時,曾偽裝身份潛入審問野上百合子的警署裏,伺機偷偷翻閱調查報告。


    「我是在一年前認識卡爾·史耐德。一開始,他是以客人的身份到我上班的俱樂部光顧。雖說他是德國的新聞記者,但他日語說得很好,大家都嚇了一跳。


    在眾多女人當中,不知為何,他特別中意我,之後常到店裏來。


    每次他來店裏,我們就會一起聊天。


    他不隻說話風趣,也很會引人打開話匣子。有一次我不小心說出自己想當演員的心願,他非但沒笑我,還鼓勵我。不,不僅如此,隔天他已經替我安排好,讓我接受正式的演員訓練。


    我便辭去俱樂部的工作,接受演員訓練。


    從那之後,他便常到我的住處來找我。我住處的電話,也是因為他為了方便從外麵和我聯絡,出錢替我裝設的……」


    警方基於幾個原因,一再對百合子展開比平時更為嚴厲的審問。


    其中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她在現今這種時局下,卻仍和外國的新聞記者保有親密關係,盡管對方是日本盟友的德國人,還是很不尋常,這令警方相當懷疑。


    再者,野上百合子曾因為「有激進的傾向與行為」,而遭高等女子學校退學。因為這個緣故,她的父母和她斷絕關係,為了賺取生活費,她才會到俱樂部上班。


    從調查報告中不難看出,她是個有智慧(盡管在現今的日本,這樣表示她的自由主義傾向過於強烈)、想法務實的年輕女性。


    「我深愛著他。」


    麵對警方的審問,野上百合子毫不靦腆地應道:


    「和他交往後不久,我馬上就發現他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情人。不過,我並沒有放在心上。不論是日本人還是外國人,有魅力的男性身邊,總是有女人圍繞。這不是他的錯……」


    野上百合子的這番話,也和周遭人的證詞相吻合。


    麵對一看就知道是史耐德情人的其他女性,她也不生氣,一樣和氣地接待她們,就算史耐德在自己家裏開派對,在派對來到尾聲時叫她回自己家,她也都會乖乖聽話,沒半句怨言,此事平時大家都看在眼裏。


    就動機來說,也很難認定是百合子殺害史耐德。


    還有遺書的問題。


    ——我對人生感到失望,決定一死。


    信紙上所寫的文字,經過鑒定,確定是史耐德本人的筆跡無誤。而且史耐德寫遺書所用的那支鋼筆,飛崎還在他自殺當天親眼看見他買下。


    ——難道他真的是自殺?


    然而,若真是如此,他實在無法理解結城中校為何要特地命令他重新調查野上百合子的不在場證明。


    推算史耐德死亡的時間,野上百合子確實身在五公裏外的地方。難道她可以隨意操控人在遠處的史耐德寫下遺書,並讓他喝下摻毒的紅酒?


    這愚蠢的念頭令飛崎不自主地苦笑。與其要證明這點,倒不如認定結城中校這次判斷錯誤,反而還比較自然。


    回到高掛「大東亞文化協會」看板的大樓時,飛崎差點和一名正要從大門走出的人撞個滿懷。飛崎說了一聲「抱歉」,與對方擦身而過時,那人朝他耳邊低語:


    「沒有隱形墨水,用的也是普通紙張。」


    「什麽?」


    飛崎不禁停下腳步,轉身定睛凝視,原來對方是他的同期秋元,隻是剛才因為喬裝而沒認出。


    秋元向飛崎眨了眨眼,就此走出門外。


    接著在飛崎抵達房間前,他的同期不約而同地在走廊上現身,與他擦身而過,或是假裝不期而遇,對他說道:


    ——會說英語的人,全都是些小角色。很遺憾,目標物是三麵間諜的可能性很低。


    ——特高已不再調查史耐德。


    ——確認過紅酒的進口通路,沒發現可疑人物。


    ——德國和蘇聯的大使館員沒有任何異狀,也看不出兩國的情報機關有采取行動的跡象。


    最後來到房間前,葛西同樣與他擦身而過,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正準備離去時,飛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問道:


    「為什麽向我報告?」


    「為什麽?」


    葛西先是一愣,接著眯起眼睛應道:


    「因為這是你的案子啊。」


    葛西粗魯地甩開他的手,就此離去。這次換飛崎為之一愣,目送他離去的背影。


    ——我的……案子?


    飛崎一麵思索著這句留在半空的話有何含意,一麵無意識地開鎖走進屋內,朝椅子坐下。


    許多話語在他腦中盤旋。


    ……史耐德的遺書沒留下任何線索……普通的紙……我對人生感到失望,決定一死……看不出德國和蘇聯的情報機關有采取行動的跡象……會說英語的人,全都是些小角色……野上百合子沒有任何疑點……xx是背叛的意思……


    驀地,有個東西卡在他腦中某個角落。


    某個微不足道,卻又莫名令人在意的東西……


    飛崎闔上眼,再次回憶起先前他在警署記進腦中的調查報告的內容。


    7


    「聽說野上百合子招認是她殺了史耐德。」


    結城中校隔著大辦公桌如此低聲說道,聽在飛崎耳中,就像此事和自己毫無瓜葛一般。


    「憲兵隊前來謝謝我們透露這項情報給他們,真是難得。」


    結城中校如此說道,雙唇嘲諷地扭曲了一下。


    憲兵隊原本就不打算將史耐德是雙麵諜的「機密情報」告訴警方。


    他們這三年來一直沒發現史耐德在帝都從事間諜行為,與其向警方坦承此事,還不如讓整起事件當作是「一名頭腦有問題的外國記者,在情人的住處自殺」處理還比較好。但這時出現了另一個新的可能,那就是「日本人殺害盟軍德國的新聞記者」。對憲兵隊來說這是個很好的借口,可以在不告訴警方實情的情況下,全權處理這起案件。


    飛崎再也無法壓抑那股直湧上喉頭的不悅,蹙起了眉頭。


    他腦中浮現先前向憲兵隊那班人透露情報時,他們看著嫌疑犯的照片,那伸舌舐唇,宛如野獸般的低俗表情。


    野上百合子是名有智慧的美女。


    不知她會遭受那群野蠻的憲兵隊員何等屈辱的偵訊,飛崎連想都不願想。


    飛崎第一次發現她供詞裏的矛盾時,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念頭就是「不合邏輯」。


    德國和蘇聯的雙麵諜。舉世罕見的花花公子。愛發酒瘋。說話毒舌。


    史耐德樹敵眾多。在這之前,他不管何時、什麽原因、被誰所殺,都不足為奇。


    野上百合子隻是剛好下手罷了。


    為什麽要由我來揭露她犯罪的事實……?


    但一旦發現矛盾,便覺得百合子的口供極為不自然。


    舉例來說,野上百合子發現史耐德屍體時,為了叫警察來,她叫同行的女友到附近的派出所報警。可是她家中有電話(這對現在的一般家庭來說,並不是那麽普遍)。


    為什麽不直接打電話報警?


    此外,她在口供裏提到「接下來一直到美代子替我報警這段時間,我好像都呆立原地,雙手掩麵,不斷放聲大叫」。但一直在監視公寓的飛崎知道那不是事實。


    兩名女人走進公寓後,旋即發生了一場騷動。其中一名女人奪門而出後,公寓內一片死寂。


    野上百合子需要時間獨自留在現場。


    為了將史耐德所寫的「遺書」,從另一個地方拿過來放在餐桌上,她需要一個人獨處。所以她不讓同行的女人用電話,而是請她專程跑一趟派出所……


    沒錯,那張字條根本不是什麽遺書。


    史耐德喪命時,那張字條應該就擺在電話旁。


    在供詞中,百合子並未隱瞞她與史耐德通電話的事。因為隻要調通聯記錄,一看便知。


    但無法從通聯記錄中確認內容。


    「當時他很罕見地表現出消沉的模樣,說話的聲音感覺很陰沉。」


    她如此供稱,但持續暗中監視史耐德的飛崎,卻不覺得那天他的神情消沉到走上絕路的地步。到頭來,原來這才是那天飛崎直覺「不可能」的真正原因。


    打電話時,百合子一直和情人言不及義地閑聊,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說她有句下出戲會用到的台詞,要史耐德將她說的話抄下來。


    我對人生感到失望,決定一死


    信紙事先就已備好放在電話旁。史耐德聽從百合子的指示,照她說的話在信紙中寫上日語。就用他當天買的鋼筆。他萬萬沒料到,會用它來寫自己的遺書……


    百合子之後說了一句「我今天的練習比預定的時間還久,可能會晚點回來,你可以拿紅酒來喝」地掛斷電話。


    她結束練習後,再次打電話回家,當時已沒人接聽。


    「我心想,這麽晚回來,他可能生氣離開了。」


    百合子如此供稱,說當天的練習是「正式彩排」,很難想象和正式上演以同樣形式進行的「正式彩排」,會比預定結束的時間還久(至少不會拖得太晚,以至於在她住處等候的情人生氣離開)。


    為了謹慎起見,飛崎向劇團的演出人員進行確認。結果得知,當天的練習按照預定時間開始,也幾乎完全照預定時間結束。


    野上百合子說謊。


    知道這點後,接下來不用想也知道發生什麽事情。


    百合子為了讓史耐德喝下摻毒的紅酒,然後自己發現他喪命家中(為了取得確實的不在場證明,證明在他死亡時,自己人在遠處),因而刻意向史耐德指定了錯誤的約會時間,而且還和一同工作的女性友人一起返家。當然了,這是為了讓友人提供證詞,證明她返家時,史耐德已氣絕身亡。


    但應該不隻這樣的原因……。


    從飛崎走進房間到現在,他第一次自己主動開口:


    「關於殺害史耐德的動機,她說了些什麽?」


    「這也和你猜想的一樣。」


    結城中校目光緊盯著飛崎,未有一絲遊移地回應道:


    「野上百合子得知史耐德和她的朋友安原美代子關係匪淺,深感嫉妒,因而動了殺機。這是她自己招認的。」


    ——這名優秀的國際間諜,長年巧妙地悠遊在「複雜詭譎」的國際情勢中,最後卻錯估了愛人的心……


    飛崎如此思忖,感覺無比諷刺。


    野上百合子是個有自由主義傾向的聰明女人,之前就算目睹史耐德和其他愛人打情罵俏,她也能淡然處之。但當她知道史耐德染指她的朋友,同時還是她在劇團裏的後輩,也是和她「爭奪要角」的安原美代子時,頓時感到妒火中燒,難以自抑。


    不,也許史耐德已發現她的嫉妒之情。然而明明已經發現,卻仍繼續享受那緊張的快感嗎?若真是這樣……


    寫在信紙角落的那兩個x,果然是「背叛」的意思。


    史耐德一麵和野上百合子通電話,一麵感覺自己此刻正在「背叛」她。對史耐德而言,背叛自己重視的事物的感覺非常重要。就這個角度來說,「xx」代表了史耐德的內心世界。到最後,這正是這名從事雙麵諜多年的男人最與眾不同之處。


    飛崎覺得自己正望著遠方的景色,他突然將視線移回結城中校地問道:


    「你為什麽會懷疑她?」


    飛崎召開會議時,結城中校沒辦法看野上百合子的供詞。


    別說史耐德有安原美代子這個情人的存在了,結城中校甚至連百合子的公寓裏有電話一事也不知情。對於飛崎隱約感覺不對勁的真正原因,他當然更不可能察覺。


    但結城中校卻命令飛崎重新調查野上百合子的不在場證明,當時他就已認定野上百合子是殺害史耐德的凶手。


    結城中校眯起眼睛,筆直凝視飛崎,低聲回答他的問題。


    「因為野上百合子和西山千鶴長得很像。」


    盡管有一半是出於飛崎的猜測,但聽聞這個回答的瞬間,他感覺就像正麵挨了一拳,不禁閉上眼睛。


    他眼中浮現幼年時照顧他的那名年輕女性的身影。


    提到「家族」一詞,飛崎腦中想到的,不是從小拋棄他,未曾謀麵的父母;也不是每每看到他便會想起他父母的醜事,對他冷淡疏遠的祖父母。他唯一會想起的家人,就是那名出身老家附近的貧困農家,到祖父母家幫傭的年輕女人——西山千鶴。「千鶴姐」,這名和他沒任何血緣的女人,是飛崎年幼時唯一無條件接納他的人。


    飛崎十歲時,「千鶴姐」便再也沒到家裏幫傭了,她因為結婚而離開故鄉。幾年後,飛崎聽說「千鶴姐」在產下第一胎後,弄壞了身體,最後罹患肺病而死。


    飛崎在奉結城中校之命監視卡爾·史耐德的過程,第一次看到野上百合子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千鶴姐。


    他差點叫出聲來,野上百合子與西山千鶴的相貌如此相似。


    不過,他並未因為這樣而對監視史耐德的工作有所鬆懈。然而……


    「目標物死亡時,你正在監視他。不管他是自殺,還是被他國的間諜所殺,你都不應該沒有發覺才對。」


    結城中校以不帶任何情感的聲音接著說道:


    「但你卻隻回報一句『沒有發覺』。你在d機關受訓過,那時候卻沒用自己的雙眼去看這世界。為什麽?因為你被束縛住了。會綁住你的東西,就隻有西山千鶴的亡靈,這是很簡單的推理。」


    結城中校說完後,這才移動視線,朝桌上望了一眼,問道:


    「……你不打算重新考慮嗎?」


    擺在桌上的,是先前飛崎向憲兵隊透露情報時,他所寫的報告書最後一頁。


    那一頁隻寫了「因個人因素,向d機關請辭」這句話。


    飛崎不發一語,緩緩頷首。


    結城中校靠向椅背,難得地歎了口氣。


    「你知道為什麽d機關隻錄用男性嗎?」


    很唐突的問題。


    飛崎默而不答,結城中校自己回答:


    「因為女人會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殺人,為了『愛情』或『憎恨』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對間諜來說,殺人是禁忌。


    在d機關受訓時,飛崎不斷被灌輸這種在軍隊中絕不能有的觀念。


    像影子般看不見的存在。


    既然這是結城中校要求的理想間諜形象,那麽,會引人注意的殺人行為,便是最糟糕的選擇。


    此外還有一點。


    ——別被束縛住。


    他不斷被灌輸這個觀念,就是「身為間諜,用自己的雙眼來看清世界原貌的唯一方法。」


    就結果來看,所謂的「畢業考」,並不是結城中校對學生的測試。而是透過「考驗」,讓學生自行判斷自己今後是否能在結城中校底下擔任間諜。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次是飛崎的個人事件。


    重點在於不被綁住,


    然而同時也意謂著不再相信世上的一切,將愛情和憎恨視為微不足道的小事,加以舍棄,甚至連心靈唯一的依靠也要背叛、拋棄。


    飛崎始終無法拋棄「千鶴姐」的身影。盡管在別人眼中,那隻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但人終究有自己無法背叛的事物,存在著自己無法拋棄的事。


    ——一旦我拋棄了它,我將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義為何。


    飛崎這才明白這點。


    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麵對其他學生,始終覺得矮人一截的真正原因為何。


    最後他才知道,真正傑出的間諜指的是可以舍棄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背叛自己所愛的人,可以獨自生活而甘之如飴的人。


    我已達到極限。


    不管再怎麽努力,我也無法成為像他們那樣的怪物。


    所以飛崎才會在報告書的最後寫上那句話,表明他的辭意。


    結城中校見他辭意甚堅,便從抽屜裏取出一張人事命令,從桌上遞向他。


    「這是你的人事命令。」


    d機關裏一概不會收發書麵的人事命令,命令全都是口頭轉告,或是看完就馬上回收。


    在接獲書麵的人事命令時,表示飛崎已不再是d機關的一員。


    「你的新任職地點是中國北方。聽說會升你為中尉。」


    結城中校以很敷衍的口吻說道。


    話中有何含意,不用明說,飛崎也知道。


    d機關處理的是陸軍中樞的機密事項,當然也摻雜了一些違法的事物。軍方自然不可能讓「知道太多內幕的人」活著離開。


    飛崎的新任職地點應該是此刻正處在槍林彈雨下的最前線。


    ——先讓他升官,然後給他葬身之所。


    這是陸軍殘酷的「體貼設想」。


    飛崎照規矩收下人事命令,夾在腋下,轉身向後,正準備步出房外時……


    背後有人叫喚他的真名。


    他轉身回望,隻見結城中校從椅子上站起,右手抵著前額,第一次朝飛崎做出軍隊的敬禮姿勢。


    「不可以死。」


    飛崎對他的餞別回禮,再次向後轉,默默步出門外。


    注12:日本戰前的中央政府機關之一,主管通信、交通、電力等業務,存續時間為一八八五~一九四三、一九四六~一九四九(這段期間隻管轄通信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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