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安嘉魚總想問問他,到底為什麽這麽累這麽困,為什麽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失眠”這種字眼怎麽會纏上一個年歲正好的高中生呢?可每每提起這些,對方要麽不經意閃躲,要麽無言沉默,不自覺流露出讓人不忍心追根究底的無奈。  “你家人不來接你?”喬鬱綿問。  “不來。都在忙別的。”他用胳膊肘推著那人往前走,“附近人太多了,先走。”  十點多的地鐵不怎麽擁擠,他騙了喬鬱綿,他家根本不坐這趟線,而且今天,他根本不回家。他隨意撇了一眼終點站的名字搪塞過去,得以跟對方並肩坐在一起:“那個,你跟韓卓逸……”  喬鬱綿扭頭看他:“你怎麽又來了……不是說過,我們是發小,一起長大的。”  韓卓逸的好看並不是普世審美的好看,線條偏硬朗成熟,卻比桃花眼櫻桃嘴的傳統標誌感更符合安嘉魚的審美。自信但不自負的漂亮學霸,聰明好相處,大提琴也是業餘選手中的佼佼者。有這麽個發小在眼前杵著,安嘉魚感同身受的,替蕭桐嚐到了一絲酸澀。  “喬鬱綿,你有喜歡的人嗎?”  “……安嘉魚……”那人斜眼睨他,不合時宜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隻一瞬間,車廂行駛的噪音,人群的窸窸窣窣,電子女聲的報站好像都消失了。  安嘉魚聽到了一串奇怪的心跳,先慢後快。  “你是在教唆我早戀嗎……”對方大喘氣地說完了後半句。  “……不是我問的,是替那個誰……”他忽然想起女孩千叮萬囑不要暴露她,急忙將蕭桐的名字又咽回去,可這麽一來反倒顯得自己心虛。  喬鬱綿倒也沒追問“那個誰”是誰,漆黑的眼瞳轉回正中,仰頭枕著玻璃窗,盯著地鐵門上方的電子屏自嘲一笑:“我倒是想。”笑容轉瞬即逝。  幹淨又好看的弧度在安嘉魚的眼中放得很大:“那為什麽不試試?”  喬鬱綿沒有回答,提起書包,“我到了,你路上小心。”  安嘉魚看著他邁出地鐵的決絕背影有點失落。  剛剛那人跟很多同學告別時,都有說一句新年快樂。  為什麽不試試……  喬鬱綿披星戴月,往夜幕中吹了一團白汽。  初中的時候就有人在跟老師家長鬥智鬥勇忙早戀,喬鬱綿看著都覺得心累。他沒有那個精力多應付一個人,去記住無數個沒什麽意義的節日和紀念日,去背地裏準備禮物計劃約會,也根本想象不到被李彗紜知道後會有怎樣毀天滅地的後果。  ——新年快樂。  是安嘉魚的消息。  ——新年快……  字還沒打完,屏幕一閃變成了李彗紜的名字,他已經走到樓下,便沒接電話。  上樓梯的這三分鍾裏,追命連環call在褲子口袋裏不停震動,直到他推開家門。  李彗紜站在客廳中央眉頭深鎖瞪著掌中的手機:“你怎麽不接電話。”  “走到樓下了……”  “那也先接一下,媽媽會擔心。怎麽這麽遲才回來?不是說9點就是你們的節目嗎,這都十一點多了。”  去地鐵站的路上跟安嘉魚非要請他吃炸雞,他本想拒絕,這種高油高熱量李彗紜從小就不讓他多碰,說什麽油都是從來不換的陳年地溝油,雞也是打了激素催長的肉食雞。  可店鋪門口的廣告實在太誘人。趁他猶豫,對方硬將他推進店,而後點了一份金燦燦的炸雞翅和兩瓶桃子汽水。  “嗯,老師多留了我們一會兒。”  他沒有對媽媽說實話,可一想到那間暖融融的炸雞店和安嘉魚滿足的笑臉,說謊的罪惡感居然被衝淡大半。  他坐到桌前鋪開物理練習冊,提筆前想起了安嘉魚硬塞給他的一口雞腿忍不住笑了。  “我去,嫩到暴汁啊,這個腿你快點嚐嚐!”那個人完全沒有指揮台上那份天鵝的優雅,像條吃到肉的大型犬,正興奮地抖耳朵搖尾巴,讓喬鬱綿下意識就想捏一捏他那對不存在的耳朵。  淩晨四點,腸胃不習慣突如其來的油膩刺激開始翻攪,他摸著黑去洗手間,盡量安靜地吐了一場。  回到床上睡不著,他忽然想到什麽,摸出手機,將那句新年快樂打完,點了發送。  沒想到安嘉魚居然也沒睡,回複了一張照片,joe一手胡蘿卜,一手小卡片,卡片上寫了一句:小喬新年快樂,快點睡覺!  ……  喬鬱綿一愣。  ——你在宿舍?  作者有話說:  joe,一隻學會了拿卡片的龍貓。隻要有吃的。第22章   ——家裏沒人,懶得帶著joe跑來跑去。你怎麽還沒睡,又失眠?  安嘉魚問。  ——嗯。你怎麽沒睡?  喬鬱綿沒提始作俑者的炸雞。  ——剛剛跟我媽視頻來著,最近國外節假日多,音樂會安排得也多,她那邊才十點,演出剛結束。  喬鬱綿閉上眼睛,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一張許久不見的世界地圖,時差六七個小時的東一區自動亮起,瑞典挪威意大利,德國波蘭西班牙,幾十個國家上千座城市。  ——布拉格?  ——……你怎麽知道!!!!!你該不會是我媽的粉絲吧……  安嘉魚打了半個屏幕的感歎號。  還真不是,地方隻是他隨口猜的,因為他們音樂會演奏的是德沃夏克九號,而創作者的故鄉就是布拉格,恰巧位於東一區。  喬鬱綿因為自身原因,推己及人,盡可能不去打探別人的家庭,除非對方主動開口。所以他根本不清楚安嘉魚的媽媽是哪一位。但是照對方這個說法,這位媽媽定然不是什麽無名之輩。  跟安嘉魚混熟之後,他也曾經搜索過這個脫穎而出的同齡人,隱約記得有關他的專訪裏提到過,安嘉魚來自音樂世家,父親是大學音樂老師,母親似乎是位……大提琴演奏家?  喬鬱綿迅速切換網頁,搜索關鍵詞。  他猜到這一定不難找,性別,國籍,出生年代大致一篩,應該所剩無幾。  沒想到實際上比他想象中更簡單,他幾乎一眼鎖定了那個簡單又顯眼的中文名:安蓁。  安嘉魚居然是跟媽媽姓的麽?  果然還是龍生龍,鳳生鳳啊……  ——是粉絲,安老師十幾年的老粉了。我是有目的接近你纏著你,為的就是有朝一日一睹偶像真容。  他罕見得開了句玩笑。  對麵幾乎是秒回  ——……這句就假了,你是不是剛剛才搜到我媽是誰……  喬鬱綿看了一眼自己剛剛發送的那句話,瞧不出什麽端倪,難道是“十幾年老粉”說多了?  ——真的。  ——是真的就有鬼了。你什麽時候纏著我了?  ……這話莫名溢出一絲淡淡酸楚。  喬鬱綿捧著手機愣愣盯著屏幕,腦海中一瞬間閃回了無數個碎片,每一片被聚焦時,都在晦暗的記憶河流中散發出朦朧的光。  從幾個月前兩人誤打誤撞結識,到天台的“救命之恩”,再後來順應安嘉魚的要求進入樂團,一起排練,到如今一起照顧一隻名叫joe的龍貓……這一路似乎一直是那個人大方的伸出手,或牽引或推動,拖著他往前走,往暖和又明亮的地方走。以往如呼吸般纏繞他的,平庸帶來的罪惡感,無力感,窒息感,也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如今那一間原本與他毫無瓜葛的寢室,換上了一隻大號的懶人沙發包,他可以整個人窩進去小憩,腳踝再不會被硬邦邦的地板硌疼。桌上放了一隻他專用的水杯,冰箱裏總塞著香蕉牛奶蘋果和虎皮蛋糕,浴室裏掛著專屬於他的擦手巾。  這一切看似順理成章,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跟安嘉魚關係這樣親近了。  吹過他的長笛,穿過他的睡衣,與他同床共枕過一晚。  他從未奢求過在這樣一所學校裏,和這些跟自己處於不同階層的同齡人有任何切實的聯係,他們十六七八歲,已經在為長大成人,獨當一麵做準備。  喬鬱綿對這個階級固化的社會沒有幻想,看看自己的母親就知道,處於中層的他們,即使拚盡全力,終其一生也不能望見另一些人的項背。他有幸在人性還單純的時候,接觸到了這些佼佼者,善良的他們當中說不準有未來的科學家,藝術家,商業大亨,金融巨鱷,而喬鬱綿自己則是一個平凡人的範本,努努力會有一段相對平穩的,無波瀾的人生,不會被矚目,不會有什麽驚世駭俗的成就。  他感謝李彗紜,拚了命讓他短暫的站在高處,窺到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讓他了解這些幸運降生在精英家庭的人,讓他摒除偏見,認清命運。  他也怨懟李彗紜,讓他過早明白,看似相近的人,其實就像大西洋與太平洋,因為密度不同即使碰了麵,也不能相融。  可安嘉魚是怎麽回事呢……喬鬱綿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值得深交與關愛的價值,但安嘉魚對他一腔熱忱,包容又耐心。  心髒忽然猛得一跳,他終於意識到今晚的奇怪之處,那個人明明要回宿舍,又為何要騙他,與他同路坐地鐵?  他偶爾會在安嘉魚臉上捕捉到一瞬間的失落,比如排練散場,比如他踏出地鐵車廂回過頭的時候。安嘉魚正抿著嘴低頭看自己懷裏的向日葵。  ——睡著了?那晚安,開學見。  安嘉魚說。  新年第一天的假日,喬鬱綿像平日一樣,五點半起床,而後去客廳吃早飯,再回房間整理好書包,但他今天沒有換校服,隻在衛衣上別了校徽。  “你要出去?去哪兒?”李彗紜帶著橡膠手套從廚房裏鑽出來攔在他麵前。  “去學校。跟同學約好一起學習,教室比較有氣氛。”他有意放緩呼吸,用盡全力平靜應對著那雙隨時隨地都在審問他的眼睛,讓自己不要心虛,不要被輕易看穿。  “是麽,都誰啊,學校今天有人嗎?”  “快期末考試了,有些同學周末和假期都不回,留在學校裏學習。”他發現自己居然可以臉不紅心不跳的說謊了。  “你書包怎麽這麽癟,都帶什麽了?”李彗紜將探究的目光投向他背後。  喬鬱綿將背著包的肩膀一塌,背帶順著手臂滑下來,拉開拉鏈,他打開一本練習冊,裏麵夾著一套空白數學模擬試卷,一張隻寫了標題的標準作文紙,一張化學試卷:“今天準備做完這些。”  李彗紜又往他空蕩蕩的書包裏掃了一眼,確認沒什麽別的,似乎是信了他:“你中午吃什麽,今天食堂不開吧?”  “小超市開著,有簡餐吃,我買兩個肉包吃就行。”  “那你稍等十分鍾,帶一盒水果去。”李彗紜一把摘下橡膠手套,又鑽回廚房。  “……不用了媽……我……”好不容易流走的犯罪感開始回溯,雖說他的的確確隻是去學習的,當然另一方麵是有些不忍心讓愛熱鬧的安嘉魚一個人孤零零過假期。他什麽都沒有,但別人給他的好,他做不到無動於衷,所以盡可能回報。  “中午之前要吃掉,獼猴桃不能放太久。別回來太晚,給你打電話一定要接……”李彗紜將塑料餐盒外側擦幹,包一層塑料袋,走到他背後替他裝到書包底層,“在學校別總喝飲料,喝點熱水。”  “好。”  似乎整座城市的人都利用三天新年假期出遊了,馬路空蕩蕩,公交師傅載著零星幾個乘客飆出了拉力賽的感覺,一個普通的過彎,喬鬱綿哧溜滑到座位一側,砰的一下撞上車廂壁。  校園更是冷清,連校工保潔都放假了,可男生宿舍的舍管劉老師居然還在。  “喲,小喬怎麽來啦!”她眉開眼笑,捧著一隻一加侖大小的花盆正填土,喬鬱綿注意到那幾顆茂盛的“蜻蜓”統統被剃禿,包括花盆裏正在換土的植株,也紛紛被修剪掉半數枝條,跟這個缺少歡聲笑語的校園一般蕭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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