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前輩誠不欺我,找工作確實花錢。


    首先,西服,領帶,襯衫,幹洗西服的費用,以及占最大頭的電車錢。除了在母公司在當地的中小型企業之外,幾乎所有的招聘會和形形色色的考試都在中心城市舉行。為了拿到offer需要每家公司都拜訪數次以上,之前打工所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儲畜有減無增。一方麵需要為了更有效率地來回於各家企業,在空餘時間還要打工和完成畢業論文,這就是畢業生忙碌的日常。


    今天在東京,上午有一個第一輪麵試,下午在另一家企業還有第三輪麵試。


    早上隨便塞了根香蕉下肚後,我一邊與昨夜的打工所積攢下來的倦意做鬥爭,一邊穿上熨好了t恤,離開公寓騎著自行車朝車站進發。利用電車上的時間爭分奪秒地將有關於企業的信息灌進腦內,經過換乘,終於到達了目的地,站名非常陌生。我走下車,依靠著導航開始朝企業的所在地走去。由於電車沒有晚點,且路上非常順利,沒有出現迷路等突發情況的原因,到達企業的時間要比預定早了40分鍾。


    這期間我找了一家附近的便利店消磨時間,距離預定時間還有10分鍾的時候進去會場,發現此時會場內已經有茫茫多的,與自己同著西服的求職者正在用眼睛飛速掃著有關接下來筆試的資料,亦或是認認真真地一字一句地讀著,想要盡可能地消化更多的內容。這家企業的第一輪麵試分為筆試而第二階段的集體麵試,大家估計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對策吧。


    筆試時間是一小時整,中間會有短暫的休息,緊接會有人來說明關於集體麵試的一些事項,求職者會被分成五人一組。被分在第一組的我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後,與一二組的求職者們一道離開此時已經演變為休息室的筆試會場,朝著麵試會場走去。


    麵試大概是15分鍾左右,結束後就可以走人。結果我們第一組五個人不知道為什麽就湊在一塊,齊步向車站走去,一路上互相交換著各種有關於找工作的情報。當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後發現有三通來自母親的未接來電。


    看到這三通未接來電的瞬間,我忽然感受到了仿佛自己的內髒被徹底剜空一般的作嘔感。由於平時我和母親基本上不會有任何聯係,所以我第一時間能想到的就是母親的來意與哥哥有關。


    哥哥不會是自殺了吧?


    老實說這有點奇怪,我一方麵恐懼著將來會接下照顧哥哥的爛攤子,另一方麵卻又擔憂起或許哥哥會出於維護自己的尊嚴而選擇自殺。


    但事實上,我心裏的某處還是對母親再次打電話過來一事,暗暗期待著。果不其然,手機又響了起來,是母親打來的。我示意其餘四人先走,而自己則在原地站下。


    我猶豫著到底要不要接母親的電話,每當與母親發生交集,我的精神就會變得不安定起來。對我而言,母親和哥哥實質上便是我不安定的根源。我擔心著要是接了電話,聽到母親的聲音後,會不會影響下午即將到來的,曆盡千辛萬苦才得到的第三輪麵試的機會。光是聽到電話音就緊張到如此程度,用腳想都知道不可能是什麽好事。但是這已經是第四次打過來了,絕不能排除發生家裏出了緊急情況的可能性,另一方麵,如果在麵試的時候如果心裏一直有個疙瘩煩著的話也很難成功。我用冒著冷汗的手拿出手機,按下通話鍵。


    「 啊,終於打通了。啟太,好久不見,有好好吃飯吧?」


    母親的語調聽起來並沒有精神。


    「 嗯。……抱歉,我現在趕時間,你有什麽事快點說吧,就別扯其他的了」


    我僵硬地動作著嘴唇,好不容易蹦出上述一句話的同時,心中也做好的準備迎接母親接下來的發言。


    「別扯其他的……你這孩子,真是冷淡啊。嘛,也罷。啟太啊,你哥哥住院了你知道嗎?所以呢,那個,住院費什麽的……還有啊,哥哥在之前在家裏稍稍地鬧了一下,好多東西都被弄壞了,像電視啦拉門各種亂七八糟的……」


    身體已經完全失去了溫度,我現在已經搞不清自己聽到這句話後到底有何感想了。


    「什麽病?還有“鬧了一下”又是什麽意思?」


    自己的意識仿佛正在緩緩遠去。


    「怎麽說呢,你哥哥之前一會兒絕食一會兒又暴飲暴食的,身子好像垮掉了」


    暴飲暴食?絕食?身子垮掉了?完全不懂母親在說些什麽。


    「所以呢,由於有很多要花錢的地方,希望啟太你能借40萬出來給我們……」


    如同死寂一般的沉默降臨在我和母親之間,雙方都在窺探著對麵的態度。


    「——以後也會像這樣向我討錢咯?」


    「隻有這次。我會一分不少地還給啟太的。能不能通融一下?實在是太急了。要是啟太不同意的話我就隻能找金融機構去借了,但那樣一來又有利息……」


    我沒有立馬回應,腦海中浮現出初高中時代屢次三番地騷擾我的哥哥的臉,那令人作嘔的表情。或許我就是一個冷酷的人吧,至少我絲毫沒有湧起想要救助哥哥的想法。日以繼夜打工所存下的錢總共也不過將近四十萬,但根本上我並不是為了哥哥才那麽拚命的攢錢的。今後的求職和畢業論文會讓我比現在更加忙的抽不開身,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有必要在一段時間內加大打工賺錢的力度。但如果母親去金融機構借錢的話,將來越滾越多的利息很有可能會落在我的頭上,到那時就完了。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如果要還的話,什麽時候可以?」


    「我盡量早點還給你。但是由於各種因素,我也不能確定一個具體的時間」


    母親的語氣有點不耐煩。


    「而且啊,雖然我不太想說這事,但是你哥哥會變成這樣子都是啟太你的鍋哦?啟太你以前經常在你哥哥耳邊叨嘮什麽快去上學啊快去工作啊,沒錯吧?你哥哥因此感受到了很大的壓力,精神被壓垮了哦?」


    我的鍋?


    我氣得眼冒金星,頭腦發熱。這難道不是你過分溺愛的原因嗎?


    我感覺自己仿佛窺見了這世間的地獄,那地獄沒有盡頭,隻有滾滾熔岩和支離破碎的地麵。


    最終的解決方案是暫時先打25萬到母親的賬戶上。為了下午的麵試,我將心中苦悶和怨念強行壓抑下去,調整好自己的心情


    『請以感謝父母為主題,完成一篇800字左右的作文』


    這便是下午的第三輪麵試的主辦方給出的題目。


    「時間限製在一小時以內。那麽諸位開始吧」


    在負責人事的工作人員的指示下,我將放在桌子上的試卷翻了過來,試卷上的頭一句話是這樣的:


    『請以感謝父母為主題,完成一篇800字左右的作文』


    周圍的求職者早就開始奮筆疾書起來。她,他,他們那自動鉛筆在答題紙上發出的摩擦音如同鋪天蓋地的昆蟲發出的嗡嗡聲一般,使我難以集中思緒。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發呆了多久,終於我回過了神來——


    必須寫點什麽才行


    『我(boku)的母親』


    好不容易憋出的文章,隻有這短短的四個字。一回想起兩個小時前與母親的交流,別說什麽感謝了,我的怨念都快要噴湧而出了。


    能夠抵達第三輪麵試,所途徑的道路決稱不上短,時間,錢,心血一樣都少不了——參加招聘會,研究企業,修簡介,隻有簡介通過後,才能進行麵試。第一輪是團隊協作與集體麵試,第二輪是實地參觀和一對一麵試,每通過一輪後簡直激動地像個傻子,就這樣好不容易才來到第三輪麵試,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這場比拚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勝算。


    『請以感謝父母為主題,完成一篇800字左右的作文』


    我不會感謝父母,我也無法感謝父母。這家企業想通過這篇作文尋求著求職者的什麽素養呢?是打算篩除掉那些家庭並不圓滿的倒黴蛋嗎?那麽直接把招聘條件白字黑字地寫出來不就得了?——本公司拒不接受家庭不圓滿之人——這樣一來彼此都省事了不是嗎?我又不是喜歡才出現在這個家庭的,這還能怪我咯?但是我自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努力了,我沒有妥協,也沒有氣餒,就算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援助,我也憑借著自己的努力越過重重險阻活了下來。


    ——沒想到,竟然會有企業天真的覺得全部來找工作的人的父母,都是那種會幫自己的子女熨好襯衫,一邊喊著幫自己孩子打氣一邊目送他們出門的人。


    不可以,不能認輸。我要寫給你看。


    我拿起橡皮擦,將“我”(仆)改成(私),使出渾身解數往下編著字數。我知道的,你們做麽做的目的,不就是要看看我們到底有沒有懷著一顆謙卑和感恩之心嗎?


    給我看著吧,你以為我做不到嗎?


    『我的母親以一己之力把我帶大』


    在我憋著毫無真情實感的話語時,深川的臉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


    這個題目要是深川來寫的話,會寫些什麽內容呢?那個差點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準備拉去陪葬的他。


    總算完成了作文,但還沒等我來得及鬆上一口氣。在麵試的時候又被問到了關於家裏的情況,什麽父親是做什麽工作的啊?有沒有兄弟姐妹啊?哥哥在幹什麽工作啊之類的。


    雖然這可能隻不過是為了緩解現場緊張的氣氛,毫無營養的閑聊而已。但對我而言,這類問題要遠比其他問題難以回答。


    「我沒有父親」


    「有一個哥哥」


    「由於特殊情況,哥哥現在沒有工作。但是,我覺得正因為如此我才要加倍努力!」


    除了麵帶笑臉將這些問題一一解答之外,我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嗎?


    我是個永不向逆境低頭,用不氣餒,積極向上的年輕人!(茄子)


    回家的途中。


    我帶著不堪回首的苦澀記憶,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眺望著夕陽,孤零零地走向車站。


    回到公寓之後必須馬上投入到研究室的專題研討會的準備之中,沒有時間留給我消沉。消沉除了會讓自己更加窒息外,沒有任何意義,這點我還是懂的。


    上車後不就電車搖晃地幅度陡然劇增了起來,忽然感覺到頭部傳來重重的鈍擊,緊接著被站在眼前,身著西服的彪形大漢狠狠地瞪了一眼,看來剛才是撞到頭了。


    「對,對不起」


    這個不長眼的——我道歉之後,男子憤憤地咋了一聲,口中念念有詞。


    每當走過一站,電車上也越來越擁擠,在短暫的達到飽和狀態後,人數開始慢慢地減少。到t站下車後我徑直走向停車場,玩了命地踩著自行車火速回到家裏,在這被門阻隔了的,無聲的世界中,我終於得以一人獨處。緊接著憤懣和怨言如同決了堤的洪水一般爆發了出來。


    可能哥哥自身並不清楚,不清楚他自己擁有著巨大的能量,不清楚這份能量每天都起著作用,不清楚這股能量到底強大到何種程度。這股能量不廢吹灰之力,不動一兵一卒就能讓我發狂。要是今後我在哪裏成功就職,那時突然冒出來關於哥哥的話題,我又該如何回答?我難道就要這麽一輩子活在哥哥給我帶來的陰影之中嗎?我是不覺得享受著母親的溺愛,長期沉浸在舒適環境中的哥哥能夠承受得了求職與正常的工作量所帶來的勞累。


    我粗暴地解開領帶,憤怒地朝牆上甩去。將求職用的西服脫下,接著扯下自己的襯衫,狠狠地扔在已經被弄得變形的西服上麵。憤懣地瞪了一會後,將西服和領帶撿起來掛在衣架上捋平褶皺,將襯衫放入洗衣機之中。


    「哈哈哈哈!真的假的!?他們問了你家裏的事?」


    「你笑的太過分了吧?」


    這時我和深川的關係已經十分要好了。在他家的電暖桌,和他談起白天第三輪麵試時發生的事後,他立即捧腹大笑起來。


    「我跟你說那個公司有問題的,這可是錄取考試的大忌啊,他們就這麽輕描淡寫地做了?」


    我本來是暗暗期待深川會為我打抱不平,結果這出乎意料的反應讓我不知所措,深川狂笑了好一陣後,帶著笑意解釋道:


    「人事是公司的臉麵吧?這家公司竟然讓這些連麵試的基本規則都不懂的廢物去招兵買馬,僅憑這點就能看出這家公司到底幾斤幾兩了」


    深川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但仔細一看他的眼中卻沒有笑意。或許深川也在求職中遭遇過類似的經曆也說不定。


    「問題是在麵試上詢問父母親的企業,不是遍地都是嗎?」


    聽了我的話之後,深川露出了複雜地表情,以一股簡直是服了你了的語氣說道:


    「……掛橋你啊,真是沒得眼光。你竟然被這種企業搞的團團轉?那你還真得感謝一下你的哥哥」


    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深川到底想要說什麽,待我理解的瞬間,刺骨的失意感在體內擴散開來。


    「那家夥要是現在給我去死的話,倒是可以感謝感謝他」


    哥哥正是曾經、現在、以及將來籠罩在我頭上,揮之不去的陰影的真麵目。除非哥哥突然改過自新或者徹底咽氣,否則我的一生都會處於哥哥所營造的地獄之中,無論是求職,日常對話,還是結婚,今後肯定還會因為哥哥吃很多很多的癟。


    「不是的,如果是出生在普通家庭的話,可能不會覺得作文的主題或是麵試時的問題有什麽不妥。但求職並不意味著隻有企業有選擇的權利,我們同樣也有選擇權。你不覺得通過錄用考試的內容可以判斷出來這家企業的層次到底如何嗎?」


    深川所言確實十分正確,我也很明白這點。但是我本以為如果是深川的話肯定能理解我對不公平的憤懣之情。


    「我啊,一看到那些明明自己就沒怎麽努力爭取進入好的公司,隨便找一家之後又不斷地抱怨這家公司有多麽多麽差啊的那類人就犯惡心。與其抱怨社會不夠理想,難道不應該先成為更好的自己嗎?要是真的那麽討厭的話,又不是隻有去公司賺錢這一條路,自己另起爐灶不也可以嗎?正是因為明白光憑自己的努力無法生存下去,想要繼續學習更多的知識和技巧等原因才選擇到公司上班不是嗎?」


    「話說是這麽說,但是沒能拿到內定(注:非正式的錄用通知)果然還是很傷啊。我雖然覺得現在麵試的企業並非我的最終目標,但是即使去參加其他公司的麵試,在麵試官看來,拿到內定和沒拿到內定的人的層次是完全不同的。還有如果麵試時被問到家裏的情況的話,對於我們這些根本回答不出來的人而言根本就是不公平的,從一開始我們和別人就不處在同一起跑線上」


    「說到底,你之所以會去參加這些讓人覺得處處不公平的低端公司的麵試,不也就是為了圖個省事嗎?」


    「可是,要是瞄著那些麵試過程中歧視少的公司,那麽可供自己選擇的餘地不就少了嗎?畢竟那種公司到底還是少數」


    「這在某種意義上不也是幸運的嗎?」


    「幸運。嗯,硬要說的話確實也是」


    我盡可能以平靜地語氣說道。深川伸了個懶腰後,以慵懶地動作拿起裝有麥茶的杯子,往我的杯子倒滿,琥珀色的液體反射著熒光燈的光線,天花板上橢圓光斑緩緩地搖曳著。


    我說啊,掛橋


    「什麽事?」


    「我知道你過的很不容易,偶爾妥協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啊」


    「我並沒有妥協」


    「別逞強了,有些事情你無法去改變它,隻能選擇妥協。你是那種不甘心一直妥協下去的人,我認為你的堅持總有一天會獲得回報的。但是啊,要是在某一個時間點選擇將自己所遭遇的不幸怪罪到他人頭上的話,那麽在那個瞬間其實也就意味著敗北。即便那是事實,也不會有人去同情,更不會有什麽收益,有的唯有痛苦而已。掛橋你習慣於去責怪自己的母親和兄長,將家庭環境的不幸當做自己生活不順的借口,從而陷入精神上的“家裏蹲”,而這並沒有任何的意義,不會產生任何正麵的結果。所以我希望你別再這樣了」


    深川說著說著,表情也逐漸變得嚴肅起來。


    看到深川的表情後,我內心的焦躁也逐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猛烈的羞恥感。或許自己如今還有像深川這樣掏心窩的朋友這點就已是自己堅持的回報也說不定。


    「謝謝你」


    我吞吞吐吐地說道。我覺得自己必須向深川道謝。


    「嘛,雖然表麵上看是說給掛橋聽的,實際上是為了說給自己聽」


    深川靦腆地笑了起來。


    27


    起床,與妻子共進早餐,穿好衣服,上班,工作,回家和妻子閑扯幾句,洗澡,睡覺。每天的生活看似相同卻又有些許變化,這些變化也在逐漸地積少成多。在12月份的最後一周完成年末最後的工作後,終於迎來了久違的年假。


    年假的第一天。


    好不容易擺脫了每天各項繁雜事物的我賴床的時間也比平日長上不少。在夢與現實忽明忽暗的淺眠之中,我突然感覺到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睜開朦朧地睡眼後發現妻子的麵龐正在我的麵前,表情似乎有些哀傷。


    注意到我睜開眼睛之後,妻子微微一笑,停下手上的動作,作為收尾用指尖溫柔地戳了戳我的額頭,隨後站起身,以幾乎聽不到一絲聲響的步伐離開臥室,我望著妻子離去的背影,滿頭霧水。


    剛才的表情。到底是什麽意思?


    思考隻有一瞬,下一秒我便再度成為溫暖被窩的俘虜。


    今天的早餐是餡掛豆腐、蕎麥飯,菠菜味增湯、昨晚剩下的,經過一夜已經完全入味的燉豬腳以及澆滿了蜂蜜的蘋果。


    喝了一口味增湯,溫暖的感觸瞬間從身體中心向四周擴散開來,一股安心感湧上心頭、


    「好喝」


    “真的嗎,好開心”聽我說完後,妻子笑了起來,露出了潔白的牙齒。這笑容和叫醒我時露出的笑容從根本上就不是一種笑法。看來妻子在被誇獎手藝時發出的笑容是真心的。


    餡掛豆腐上零星分布著小塊的柚子皮,估計是用來提香的吧。妻子在做菜的時候,到底花費了多少心血用在像這種難以注意到的小心思上麵呢?


    「我一直很在意,你是從哪裏學來這些菜的做法的?」


    「之前打工的地方哦。日本料理店啊,旅館啊、我在很多地方打過工,順便就學了幾手。有就是從書上學的」


    妻子用湯勺取下一塊熱氣騰騰的豆腐,一邊呼呼地對著吹起一邊回到我的問題。妻子的回答該說正如我所料嗎,畢竟怎麽看都不會像是從母親那裏學來的。


    妻子花費心血做出的料理,接二連三地落入了胃中,整個過程也就十幾分鍾,但是準備料理的時間肯定要遠超這個數字。每天我都在以妻子的“時間”為食,如今妻子的“時間”早就已經融入了我的血肉之中。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我能感覺到妻子正在緩緩地“進入”到我的身體內部,同樣的,或許對妻子而言,我也以某種形式,進入到妻子的身體內部了吧。


    清晨,冬日的朝陽顯得有些冷清,光束經過蕾絲製窗簾上細孔的精心過濾後柔和地將我們包裹起來。妻子的輪廓在朝陽下散發出朦朧的光暈,我以一種正目睹著某種不可思議的神跡的心情注視著妻子。我感覺如今自身正在做一場時間漫長的白日夢,若是嚐試著伸手去抓的話,這份曖昧朦朧又脆弱的現實很快就會隨之消逝。此外,一旦化為過去,便再也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現今眼前之物現實存在。


    學生時代時,總覺得自己已經看透了關於未來的一切,但是實際一路走過來就會發現,這個世界的所有事物其實都是流動地,不確定的。而自己能做的隻能是在未知的時間之海裏拚死地掙紮,前進。我想正因為如此,名為“當下”的事物才會顯得如此彌足珍貴。


    之所以我會產生這種不著邊際的想法,肯定是因為和就在一年前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妻子共同生活的原因。


    把時間倒退會去年的這個時候的話,我還在想著來年八成也是獨身一人。


    「怎麽了?」 注意到我的視線後,妻子問道。妻子的聲音在進入空氣的那一瞬間,便朝著四方消散開來,化為無形。聲音是什麽?我們發出的聲音其實是空氣的振動。我之所以能聽到妻子的話語,也是因為我的耳膜在妻子的聲波下發生振動。這個世界,不可思議的事物或許遠超我們的預想。


    「不,沒什麽」


    難道說,這就是名為“愛憐”的感情嗎?不明白,雖然不明白,但可以確定的是我非常喜歡如今的時光。


    「到底是什麽嘛?好在意……難道是不能告訴我的事?」


    妻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微笑著說道。我將視線別開,準備拿起玻璃杯喝水的時候,手腕不甚碰到了裝有味增湯的碗。


    「啊!」


    碗被打翻、溫熱的味增湯轉眼之間便在桌子上擴散開來。溢出來的部分啪嗒啪嗒地滴在了我的褲子上,我手忙腳亂地拿起抹布開始擦桌子。“沒事吧?”第一時間衝出去,端著毛巾回來的妻子一邊擔心的問,一邊蹲下身子,正打算替我把腿上的湯擦幹。我一把將毛巾緊緊攥住,打算從妻子的手上將其搶過來。


    妻子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我趕忙解釋道:


    「謝謝,我自己來就行了」


    「……啟太意外地也有冒失的一麵呢」


    妻子揶揄道,隨後拎著味增湯弄髒的抹布走向洗碗池。


    接下來的整個上午,我和妻子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年末的大掃除,下午則是去附近的家具店購物。由於我和妻子在開始同居之前,都有很長的一段獨居的經曆,拜此所賜家具不缺什麽,唯一的問題出在由於之前我並沒有書架,書都被我塞在紙箱裏後就隨便找個地方放在那裏,根本沒機會去讀,自然會萌生增購書架的想法。


    購買共用的家具的行為,說的更明確一點就是通過置辦生活必需品的行為、發出兩人接下來也會在那個家共同生活的信號。我認為這非常的有意義。


    妻子之前帶到家裏來的書架是可折疊式的。我們買了兩個與之前同型號、帶有八個隔間的書架,回到家中把東西放下後,馬不停蹄地奔向超市。


    畢竟是年末、超市裏擠滿了拖家帶口的消費者,四周都是店員陣勢十足的喊叫聲。妻子走著忽然放慢腳步,本以為是看到了熟人,跟隨妻子的視線看過去後,發現前方是店內特設的販賣鏡餅和門鬆等正月裝飾品的區域。


    妻子簡短地詢問道:


    「買嗎?」


    「嗯」


    老實說我本人是覺得這種東西無關緊要。畢竟直到和妻子相遇之前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檔子東西,要是有閑錢裝飾房屋的話,不如拿去吃東西。


    我觀察的妻子的表情,試圖判斷出妻子到底是想要還不想要,但是妻子的表情就像是欣賞著某種風景一般,完全看不出其真意如何,估計妻子的想法和我差不多吧。


    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妻子轉過頭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要是有孩子的話到底想買一些回去裝飾一下,不過兩個人的話就算了」


    孩子?


    我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麽毛病。見我沒說什麽,妻子微微低下頭岔開話題:


    「想吃禦節嗎?」


    老實說我有點困惑,畢竟這個習慣早就被我扔在那個家裏了。那個家在正月的時候肯定會準備禦節。雖然我對此不是很感冒,但是哥哥特別喜愛栗金團,每到正月都特別高興,因為可以吃個夠。每年唯有栗金團會早早地從重箱裏消失,剩餘的其他禦節則是在冰箱裏慢慢壞掉。


    估計母親今年也準備了禦節吧。


    不知道為何腦海中開始想象出母親準備禦節的身姿,突然間胸口一緊。我趕忙搖搖頭,將這副景象從腦海中趕了出去。


    「我想到了!」


    站在一旁的妻子莫名地鬥誌高昂了起來。


    「既然如此,就做一點平常吃不到的豪華料理吧!」


    妻子如此宣言後,開始在人群中穿梭起來,我緊隨其後。


    妻子走到蔬菜區打量了一會,似乎是發現了什麽好東西了,瞳孔開始閃爍起來。


    「啟太,快看,是海老芋,很少見的哦?啟太你吃過海老芋嗎?」


    妻子一邊綻放著笑容,一邊拿起兩三個這種渾身滿是條紋,頭粗尾細、塊頭巨大,類似芋頭的東西放入手推車中。


    「這可是京都特產哦?煮過之後的湯非常黏稠,味道相當不錯」


    這之後


    「哇,醃魚子!這個雖然很貴但是味道好吃的不得了哦!雖然很貴、特別貴就是了」


    「……沒事的,買吧」


    妻子令人目不暇接地將手伸向那些我根本聞所未聞的食物。這麽一想,妻子簡直就像是為我的飲食帶來各種嶄新文化的窗口一樣。


    「對了,啟太你明天是要和朋友見麵吧?」


    「嗯」


    「買過禮物了嗎?」


    「還沒、順便也買點吧」


    我和妻子走到收銀台前,一同加入了成龍的排隊大軍中,等待付款的時候,我開始回憶起去年的這個時候所發生的事。


    那是我進入社會的第一年,獨身一人。


    在學生時代與我一起過年的深川已經組建起了家庭,在遙遠的他鄉和身懷六甲的妻子兩人生活著。深川以這種形式,教會了我究竟何為寂寞。


    若不是這樣的話,或許現在就是我一個人站在這裏排隊了。


    離開超市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斜、這個季節一旦天色開始轉暗到入夜根本用不了多久,我們夫妻走在路上的時候天色已逐漸從火紅的晚霞變為朦朧的深藍。抵達公寓時已經可以看得見天空中閃爍著的繁星。


    家裏的冰箱被買回來的食材塞得滿滿的。由於從上午就開始東奔西走、累得筋疲力盡的我們也懶得準備晚飯了,於是乎我們決定在外麵解決。


    「有什麽好吃的店?」


    被妻子這麽一問,我反射性地想起了之前一直去的那家小店。


    「那就……算了,沒什麽特別值得推薦的。千草你想吃什麽?」


    我轉念一想、那家店實在是有點蕭條,不太適合我和妻子兩個人去。雖然我已經及時地岔開了話題,但終究沒能逃過妻子敏銳的目光。


    「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可疑」


    結果到頭來,我和妻子還是去了那家店。


    離開公寓時,外麵的氣溫已然變得比之前更加刺骨。


    在漆黑天幕的襯托下,周遭環繞著七彩光暈的月兒向人間撒下如夢似幻般地冰潔聖光,使妻子的柔順秀發看起來更加的光潔動人。我們夫婦二人迎著月光、一言不發地前進著。突然間妻子有意無意地將肩膀靠了過來,透過厚厚的冬衣依然能夠感觸到妻子那令人心安的體溫。我稍作躊躇,最終還是決定牽起妻子那冰涼的手。


    與妻子一道重新省視這家店後,莫名地覺得這家店愈發地顯得寒酸,本應是純白的門匾現如今已經發黃,橙色的煉瓦也被染得透黑。


    吱~呀~——用手推開本就關不太緊的店門時,所發出的聲音依舊還是那麽地嘶啞,不僅如此,櫃台前的店主給予地那一瞥以及點頭示意的動作也毫無變化,我和妻子也照著他的動作微微地點了點頭。果不其然,店內的客人隻有我和妻子兩人而已,我們在靠近入口處的兩人席上坐下後,妻子便擺出一副饒有興致地表情四處打量著店內—磨損嚴重的木製桌子、滿是油漬的菜單以及擺在牆邊的動物園木雕——這家店的景色總是一成不變,唯一不同的便是如今妻子正坐在我的眼前。我叫了一份咖喱,妻子點的則是奶油土司。


    最先送上來的是作為贈菜的沙拉。我和妻子分別拿起叉子,準備開動時,忽然間妻子問道:


    「誒?啟太,這個黃瓜好奇怪啊」


    妻子第一時間便注意到了那星型的黃瓜,用叉子叉起一個,目不轉睛地端詳起來。


    「是星型的呐……我這盤有兩片,啟太你的呢?一、二……三……」


    因為感受到了某種異樣的視線,妻子說的話我基本超過一半以上都完全沒能聽進去,下意識地尋找視線的來源時和店主的雙眸撞了個正著。店主並沒有立刻別開視線,從表情來判斷似乎想要說些什麽,當我以為店主終於將視線別開時,他卻開始在櫃台下搜尋起什麽東西來,隨後用手攥著某樣物體、徑直朝著這邊走來。妻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店主的動作,停下了數黃瓜片的動作,抬起頭來望向店主。


    店主走到此時一臉懵逼的我們夫婦麵前停了下來,緩緩地將手中緊攥的東西攤在了桌子正中央,是裝有煎餅的小袋子,有三個。


    「這是?」


    我看了看突如其來被擺在桌上的煎餅,隨後問向店主。店主顯得有些難以啟齒。


    「……是額外的福利」


    成年後我從未見過那家店會用糕點、甚至煎餅來作為福利贈送給顧客。正當我覺得這其中必有蹊蹺時——


    「哇,是煎餅!那我就不客氣了!」


    不知道妻子是因為實在是肚子餓了還是單純的沒有心機,直接就抓起煎餅吃了起來,但店主卻並沒有因此離開,反而將他那粗大濃厚的眉毛撇成八字型,死死地盯著我,從眼神中甚至還能讀出一絲感傷。終於我被這視線盯的有點受不了了,正想問其原因時,妻子卻先我一步開了口:


    「那個,不好意思,這個星型的黃瓜,在哪裏能買到?」


    店主將視線轉向妻子,仿佛是終於找到了如何將話題打開的突破口一般鬆了一口氣。


    「我有一個親戚是種黃瓜的」


    他說話的方式類似於那種長期以為未曾與他人好好交談過的孤僻者一般,十分笨拙。這麽說來我突然想到,去年雖然我光顧了這裏一整年,但從未從他的嘴中聽到成段的會話,最多也隻是隻言片語而已。


    「是特意讓那位給您做的嗎?」


    「嗯,我兒子啊,很喜歡這個」


    我兒子——當店主說出這三個字時,別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


    這……


    我的心髒莫名地開始了騷動。這個店主看起來應該是55-60歲之間,我雖然不知道我那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可以被稱之為父親的那個人現在是死是活,但是如果還活著的話估計差不多也就這個年紀吧。


    其他家的孩子小時候都會聽媽媽唱的搖籃曲,當然了,我是沒有這個福氣,母親早已把搖籃曲置換成了對父親的謾罵和抱怨,每日每夜地對我進行著灌輸。在我的認知裏,父親就是一個無情地拋棄了我們,沒有任何責任感可言的人渣。即便如此我也數次產生過想要與其相見的想法, 自然這肯定不是出於思念啊寂寞啊這碼子感情就是了——想著想著不知為何幼時哥哥的身姿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急忙將其從腦海裏趕了出去。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後,店主終於是下定了決心了一般,顫巍巍地張開了嘴:


    「——不好意思,剛才我不小心聽到了,那個,客人你的名字是叫qi tai吧?」


    我沒有作聲,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那個啊,我的兒子的名字也叫qi tai……他還小的時候我就和他分別了,算起了已經數十年沒有再見過麵了,所以我想,莫非……那個……啊不好意思,我也覺得這不太可能,但是從以前起就隱約地從客人您的身上看到了我兒子的影子,年紀也和你差不多。哈哈,說白了這隻是我的感覺而已,打擾了」


    等一下、不會吧?竟然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沒搞錯吧?


    我混亂了起來,眼前的男人似乎也正困惑著,動搖著。我一看到他那緊張兮兮的態度,心頭頓時湧上一股強烈的嘔吐感。不可能,不可能是這個人。明明我都打算當他不存在了,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不可能,這個人絕不可能是我的父親。


    我沒有父親,我不承認。


    妻子快速地打量了一番我和店主,開口問道:


    「請問令郎現在多大了呢?」


    「二十九歲」


    二十九歲,啊啊,聽到這句話後,我感覺到好似胸底的閥門被打開了一樣,方才積攢的緊張感頓時一瀉千裏。


    「那麽您兒子比啟太還要大上五歲呢」


    妻子語畢後,店主的瞳孔中瞬間失去了色澤,取而代之的是略顯傷感的笑容。


    「哈哈,我就說嗎,這怎麽可能。不好意思給兩位帶來了無意義的困擾。不過啊,我也隻是覺得有這個可能性而已哦?並沒有更深一步的想法」


    尷尬的沉默依然持續著。看見低頭賠罪的店主後,我不由得火冒三丈,為什麽我非得遭這種罪不可?為什麽非要讓我產生這種不愉快的回憶不可?


    店主回到櫃台後依然一臉地悶悶不樂的一樣子。我低頭審視著星型的黃瓜,都快三十歲的男人怎麽可能還會因為這種玩意感到開心?就在這時妻子突然朝我搭話,我盡可能地將憤怒拋到腦後,配合起妻子來。不管怎麽說都不能遷怒於妻子。


    難怪從之前就一直覺得這家店的時間仿佛是停滯了一樣。估計是因為這個店主一直在等待著自己的兒子在這家店露臉吧。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兒子還是小時候的模樣,會因為看到星型的黃瓜驚訝地瞪圓眼睛,會在木刻的動物園裏玩耍吧。


    太蠢了。


    不久後店主將咖喱送了過來。不好意思,我已經不會來這家店了,估計也這是最後一次吃這裏的咖喱了吧。我機械性地重複著用勺子將咖喱往嘴中送的動作,至於時不時從櫃台那傳來的異樣的視線,就當做不存在吧。


    「哎呀呀,真是羨慕啊」


    趁妻子離開座位,去上廁所的時候,店主馬上擺著一副看似很親熱地笑容湊了過來。


    「小哥你真是個幸福的人啊,有這麽可愛的女朋友,想必已經見過家長了吧?哎呀啊,真是羨煞旁人啊,哈哈」


    「……」


    ……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沒有察覺到我根本懶得理他,總之他就在那裏一個人自娛自樂了起來。


    「那個啊,老實說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在家庭教育方麵也是一敗塗地」


    「……」


    「我對不住那個孩子,所以呢,該怎麽說好呢?雖然事到如今有點亡羊補牢的意味,但是我還是從心裏祝願他能夠幸福的,之所以和小哥你說這些呢……」


    店主似乎是終於發現了我的存在一般,接著說:


    「小哥你啊,真的很像哦?和我的兒子。音容笑貌方麵……我好歹也是身為人父,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所以啊,看到你能交到女朋友——」


    「那個,不好意思」


    發言被我打斷之後,店主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


    本來他說這些話的對象肯定是他的兒子吧。我明白他在內心將我與他的兒子重疊了起來,這種近乎失禮的單方麵的親昵讓我十分不快。


    「能不能請你閉嘴?」


    「誒?」


    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清,店主似笑非笑地歪了歪頭表示疑惑,正當我打算重複時——


    「不好意思,久等了!」


    妻子一臉開朗地跑了回來。店主朝著我和妻子做出了一個曖昧的微笑後回到櫃台。


    在這之後雖然我和妻子一直在努力地找些話題聊,但是在吃的途中卻愈發地無以為繼,好似那些話語都被異空間吞噬了一樣,到最後基本上變成了悶頭吃互不作聲的情形。確認妻子吃完後我迫不及待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付賬時,店主結結巴巴地說:


    「 請客人您、能和女朋友、務必再次光臨」


    正確的來說並不是女朋友而是妻子,但我也並沒有這個閑心去糾正他,默默地接過遞過來的零錢,微微點頭告別後,我徑直走出店家,妻子趕忙從身後追了上來。回家的路上,也不知道妻子是不是為了照顧我的心情,一句話也沒有說,這對我而言自然是求之不得,如今的我並沒有絲毫說話的欲望。


    那個店主將他的兒子和我的身影重疊了起來,反過來,大概我也是如此。


    對我而言父親是徹頭徹尾象征著罪孽的存在、拋棄母親、拋棄哥哥、拋棄我的他,是一個毫無責任心,無可救藥的人渣,就別說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想見他一麵的想法了。從老早前我就從腦海裏將父親的存在給抹消了,無論是生是死都與我無關,在我來看母親和父親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我對他們毫無興趣,對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別來煩我。但最近不知母親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隔三差五地發短信給我,每次收到短信後我的心情都會無比的煩躁。


    或許我本質上就是一個冷酷的人也說不定,但這又有什麽問題呢?我想盡可能避免雙親與我的人生產生什麽瓜葛,想要他們從我的人生裏徹底消失,我想擁有徹底屬於自己的人生。我已經徹底厭煩了——無論是被迫回想起有關於家族的那點破事也好,還是與過去糾葛不休也好。


    夠了,今天已經夠了。也差不多該轉換一下心情了。


    深吸一口夜晚獨有的冰冷澄澈的空氣,隨後將囤積在胸口的空氣靜靜地呼出,如此一來,沉積在胸底的情感便仿佛化作那白色的吐息,瞬間消失於蒙蒙夜色之中。


    這時,一直保持著沉默的妻子謹慎地開口道:


    「……看那層薄雲,簡直就像是浮冰一樣呐」


    我順著妻子的話抬頭望了望夜空。


    「嗯,我懂你的意思」


    數塊扁平的薄雲正在月色的下方緩緩地浮動著,透過其間隙能夠隱隱地看見背後那漆黑一片的夜空,以及在凜冽寒風的呼嘯聲中閃爍著的繁星們。


    返回公寓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洗個熱水澡。


    由於寒冷而變得僵硬的肌肉在完全浸入溫水的瞬間舒展開來。洗完後、我仔細用柔軟的浴巾擦去身上的水分,穿上幹淨的睡衣,躺在沙發上休息,方才的煩心事早已被不明確的幸福感所取代。當我對著空氣發呆時,前幾分鍾在廚房裏發出陣陣聲響的妻子一邊喊著“大功告成!”一邊得意洋洋地舉著裝滿了琥珀色液體的小玻璃瓶走了進來。妻子手裏拿的估計薑湯吧,從瓶口還散發著熱氣來看,應該是現做的。


    迫切地想嚐嚐味道的我從沙發上站起身,從櫥櫃裏拿出兩隻玻璃杯,妻子先往杯中放入冰塊,隨後倒上大概兩三厘米高的薑湯,接著倒入碳酸水,冒著氣泡的同時生薑的香氣也隨即飄散開來,最後在用湯勺稍加攪拌,色香味俱全的薑汁汽水便做好了。我和妻子不約而同地舉起玻璃杯,輕輕碰撞了一下。妻子仰著腦袋瞥了我一眼後,以無比幸福的表情將玻璃杯運到嘴邊,我也緊隨其後嚐了一口,頓時驚訝於生薑的芳香和辛辣的爽快口感。我以前都不知道薑汁汽水原來是這樣的做法,這也難怪,畢竟首先我連親手製作這玩意的想法都未曾有過。妻子放下玻璃杯,擺出一副惡作劇的表情,從冷藏庫中拿出白天時買下的蘿卜和醃魚子。


    「雖說是買來正月裏吃的,現在先嚐嚐味道也可以吧?」


    妻子以嫻熟的手法將被切成薄薄地半月狀的蘿卜放到我的手裏,隨後將醃魚子切薄。


    將極薄的醃魚子就著白蘿卜吞入口中後、醃魚子的鹹味與新鮮的白蘿卜可謂是天作之合,雖然味道很獨特但卻令人上癮。雖然也有食材本身就很美味的原因,但是不得不承認妻子在如何將食物變得好吃這方麵有著驚人的天賦。我和妻子如同共犯者一般眨巴著嘴,享受著喜奢侈的美味,隨後又喝了一口薑汁。在嚐過濃鬱的醃魚子後,薑汁的口感要比先前還要爽快。


    看著一臉滿足的妻子,突然湧現出一股如今的我正在做著某種極盡奢侈之能事的感覺。


    趁著妻子入浴的空檔,我將我和妻子的被子攤在地上鋪好,兩人的被窩由於整整在日光下沐浴了一上午之久的原因,如今已是暖洋洋鬆蓬蓬。我的被子是焦茶色的,妻子的則是象牙色、和往常一樣,兩人的被窩之間留有一道細微的縫隙。


    雖然現在時間還在,但鑽進被窩閉上眼睛後,睡意便一陣一陣地朝我襲來,時不時能聽到從外麵傳來的吹風機的嗡嗡聲的,大約過了一小時後,臥室的門發出細微的摩擦音,看來是妻子進來了。妻子屏住呼吸、貓著步子緩緩地移動著,為了提示妻子我還醒著,我特意扭了扭脖子,變了變腦袋的朝向。妻子一瞬間停止了動作,隨後躡手躡腳地披著被子湊了過來。我的身體不由地僵硬了起來。妻子掀起我的被子,觸碰到我的肩膀之後,在我耳邊小聲私語道:


    「別擔心,我什麽也不會做的」


    妻子說完後輕輕地抱住了我。我委婉地別開妻子的手腕,說道:


    「 不好意思,我上個廁所」


    我趕忙溜了出來,留下妻子一人在被窩裏。


    隔了差不多有一會兒後,我走回臥室,發現此時妻子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被窩,發出了穩重的寢息。


    估計妻子是不太清楚自己睡覺的時候的癖好吧。


    看著毫無防備地仰天大睡的妻子,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在裝睡。


    或許是昨晚睡得比較早的原因,今早醒來的時間也格外的早。


    妻子的被窩裏已經空無一人,掀開窗簾望向外麵,周遭還是一片昏暗。看了看時間,還不到六點。


    廚房此時已彌漫著陣陣芝麻的香氣,妻子站在灶台前似乎在細致地攪拌著什麽東西。我提出要幫忙後,妻子將手裏拿著的鍋鏟轉交給我並為我騰出了位置。聽妻子的說法現在正在做的是芝麻豆腐,我依照妻子的指示,加著小火將鍋內的液體攪拌均勻,鍋內的液體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變得粘稠起來,外觀上也比之前要更加的有光澤。將鍋裏的情況反饋給此刻正在搗山芋的妻子後,妻子隨即遞過來一個保鮮盒,我將鍋內的液體盛到保鮮盒中,將整個盒子放入冰水中冷卻。


    今早的夥食是手製芝麻豆腐、山藥泥,蕎麥飯,白蘿卜和裙帶菜味增湯,檸檬澆沙丁魚還有生雞蛋。


    飯飽休息足後,我和妻子接著開始昨天沒能完成的大掃除的後續工作。


    「我負責浴室那塊,書架這邊就拜托啟太你了」


    妻子如此說著便朝著浴室走去,我將昨天買來的兩個新的書櫃和原先的書櫃拚起來,用螺絲固定住,隨後從櫃櫥裏拖出塞滿了我的書的紙箱,將裏麵的書放到書櫃中,這項工作並花不了多長時間,沒過一會兒我就全部搞定了,此時妻子負責的浴室裏正響起陣陣水聲。


    我以極其自然地動作將手伸向從上往下數第二行塞有大型本的台階上。和預想的一樣,妻子那本綠色的大學筆記本依舊夾在旅行雜誌之間。


    書架這邊就拜托啟太你了。


    方才妻子確實說過這句話——但換做是我的話,我是絕不會將這種藏有秘密的特殊場所交給他人打理的。


    不知不覺間浴室的水流聲已然停止,我回頭確認了一下,妻子並沒有回來,仔細聽的話能夠清晰地聽到從浴室那邊刷帚清洗瓷磚時所發出的摩擦音。


    我抽出筆記本,翻開第一頁。


    『不想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好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和之前我不小心看到過的一樣,筆記本第一頁記載的是某人用潦草,稚氣未脫的字跡寫下的不起眼的一段文字。


    妻子並不樂意談及自己的過去,迄今我也隻有一次特意去問過她。“有沒有什麽煩心事?”——當時我這麽跟她說之後,妻子給出的反應隻是笑著搖了搖頭,僅此而已。結婚前提出和她一起去見家長時,她直截了當的說:“我沒有親人”,當然這對來說也相當喜聞樂見,畢竟我就可以以此為由不帶她去那個家裏了。或許這個想法很幼稚,從我個人來說,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認為母親履行自己身為母親應當履行的義務,既然如此還要我去履行作為子女的義務實在是說不通,最終結果就是我們兩誰都沒有向自己的家庭報告自身已經結婚一事——而這種事本來應該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


    一直到前些日子為止,我們夫婦兩就如同兩根被風吹到一塊的狗尾巴草一般,過著雖互不知根知底但相當舒適的生活,畢竟共同生活的感覺確實迷之美妙,這個時候要是再特意去揭彼此傷疤的話實在是過於煞風景,我本以為隻要這種日子一直持續下去話,總有一天妻子會主動告訴我她是在哪兒經曆過什麽才會養成如今的性格的。


    但是。


    『太過分了,要是不想要我的話為什麽又要把我生下來?既然生下來了就好好負起責任來啊,照顧孩子是父母的義務吧?不想要的話就趕緊像個大人負起責任來把我殺了啊?』


    妻子該不會是特意為了讓我讀才這麽做的吧?我在這種想法的促使下加快了翻頁的動作。


    『明天還有最後一場比賽,啊啊啊偏偏是第二天。糟透了。煩死了既然我根本就沒有生小孩的打算了為什麽每個月還要為了這種事兒煩惱?為什麽我不是男兒身?這樣就不會有生理期了』


    說起來,妻子近來是不是……?算了,可能是我考慮的太多了——希望如此吧。


    妻子在浴室裏小聲地哼起了歌謠,聽起來心情不錯。雖然不知道調跑到哪裏去了就是了。


    『我絕對不要成為他們那種人,絕對不要成為沒有絲毫責任心可言的母親,說到底渴望從那種人的身上獲得疼愛這件事本就是愚蠢到無以複加的吧。而我竟然還抱有這種幻想,哈哈,我到底是有多蠢啊,正是因為懷抱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我才會如此痛苦吧。認清現實吧,笨女孩,不要在做這種蠢事了,變強吧』


    無論翻到那一頁,上麵寫的盡是些抽象的內容。大概具體的事情都被妻子深藏在腦海裏,僅僅將滿溢而出的感情轉換為文字寫到這個筆記本上吧。看來妻子並不是為了給他人讀而寫下這些文字的。——雖然這麽說有些奇怪,但是看來妻子也有屬於自己的童年時代,並且在當時被單憑自己的力量完全無法解決的苦惱折磨著,痛苦著、掙紮著,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筆記本上幾乎滿是文字,但翻著翻著突然出現了一頁空白,估計這個時候妻子心中的某種情感已經迎來了終結吧——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下一頁突然又出現了新的文字。那是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大人的字跡,仿佛之前那一頁的空白填平了數年時光一般。


    『20xx年,12.5 致親愛的你』


    注意到日期是距離現在的不久之前以及“致親愛的你”後,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種開頭方式簡直像是寫給某人的信一樣。


    八成是寫給我的吧。雖然不知為何有一種非常不詳的預感,但我還是咬咬牙,硬著頭皮讀了起來——


    結束了浴室的清掃工作,妻子返回客廳,從我的從妻子的臉上依舊讀不出她內心的想法。將家裏的玻璃窗擦得鋥鋥發亮後,也到了該吃午飯的時間。


    午飯是前幾天妻子做好放在冰箱裏的什錦燒,用滿滿混入山芋泥的麵粉製成的什錦燒經過解凍之後,雖說並不十分新鮮,但也足夠鬆軟。這時候的我已經無法再正視妻子的臉了,感覺隻要一開口的話馬上就會提到那個筆記本,隻能魂不守舍地聽著妻子報告關於大掃除的事,找機會附和幾句。


    和深川的約定是傍晚時分在小酒屋見麵,但是我和妻子撒了謊,一吃完飯就衝家裏逃也似地溜了出來。


    為了打發下午到真正約定會麵的時間內的這段空白,隨便找了一家連鎖咖啡店一邊不停地續杯,一邊讀著從車站前的書店買來的文庫本,與其用讀這個動作,倒不如用“掃”更合適,感覺那些文字已經失去了自己原本的麵貌,隻要我稍不留神那些用明朝體印刷而成的文字立馬就會變成妻子的字跡。


    我迫不及待地想和深川見麵,和他說話,可時間就如同折磨著我一般流逝地異常緩慢。


    再也等不下去的我比約定時間早了三十分鍾到達小酒屋後,卻驚訝地發現深川人已經坐在那裏,似乎之前已經喝了一杯。


    “喲”“哦,來了啊”——簡短地打了聲招呼後,我在深川的正對麵坐下,點了一瓶啤酒。


    深川整個所散發出的氣質已經和學生時代不可同日而語,原本消瘦的身材以難覓蹤跡,取而代之的是勻稱精壯的肉體。短短幾年前已經從一個青澀學生蛻變為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


    服務員將啤酒送到後,我和深川幹了一杯,思考著接下來應當說些什麽。


    直到方才明明還有無數想要傾訴之事,但一旦看到想要傾訴的對象正坐在自己的麵前享受著美酒時,突然間變得難以啟齒起來。


    姑且先從工作上的事開始切入話題吧。聽深川所言,他好像剛剛回來,之前一周都一直在美國出差。聊著聊著話題便自然而然地轉到了深川的兒子身上——


    「話說一誌再過一會就要一周歲了吧?生日好像是在一月來著?」


    我一邊剝著毛豆一邊說道,深川聽後一臉高興地點了點頭。


    「虧你能記得那麽清楚」


    「這怎麽可能忘的掉嘛」


    我緊緊地抿著嘴巴,盡可能地不讓自己的表情出現扭曲。這個男人不會知道,當我收到剛剛出生的一誌的照片時,收到了這家夥應當守護之物,並且正在守護之物時,到底給我帶來了多麽大的衝擊。坐在我眼前的他是否又注意到了,當談及有關於他兒子的事情時,自己露出的表情是多麽得充滿憐愛,多麽像一個父親?


    「深川你真是強啊,能夠下定決心成為父親」


    深川稍作沉默後,說道:


    「你老家那邊情況怎麽樣了?還是老樣子?」


    麵對突如其來的話題轉變,我顯得有些狼狽。


    「那、那個啊、沒什麽變化」


    「剛才的猶豫是怎麽回事?」


    我的謊言沒有逃過深川敏銳的目光。


    我咽了咽吐沫,將湧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誠然若是想要將事情向他和盤托出的話,現在不失為一個恰當的時機,但另一方麵我並不想毀掉這難得的重逢。


    我決定將話題轉到微妙的方向上。


    「怎麽說呢,我的公司啊,有個叫阪卷的家夥,那家夥真是太過分了。倒也不是說像誰,但是一旦和他扯上關係後不禁讓人想起有關於那些家夥們的事,就很氣」


    「嗯、掛橋你是個認真到骨子裏的人,所以無法容忍那些怠惰的人吧」


    深川一邊嚼著奶酪夾心魚糕一邊說,看來這家夥對魚糕的偏執依舊沒變。


    「——我說啊,如果一誌將來變成了家裏蹲、或者深川你的父母那樣的人的話你要怎麽辦?」


    「哇,幹嘛突然問這個?」


    「具體地我不能告訴你,總之我有一些在意的事。而且我覺得就算向深川你問這些事你也不會生氣的」


    「你是在誇我嗎?哎呀,有點不好意思呐」


    深川作出一副十分靦腆的表情。


    「你會怎麽辦?」


    「不知道,但是我會好好地觀察,努力搞清楚一誌到底在想些什麽。所謂性格這個東西啊,和先天的遺傳以及後天的環境都密不可分,所以我覺得探明原因,根據不同的情況對症下藥是很重要的」


    「確實是很像深川你的風格」


    「你想要孩子嗎?」


    我用筷子戳了戳雞肝,稍作思考後反問道:


    「深川你想要孩子嗎?」


    「嗯、我從以前就很向往那種幸福的家庭,為了能夠組建起這樣的一個家庭,我覺得一誌是必要的」


    深川說完猛地抬起頭,雙眸中射出光芒。


    「你和你妻子、那個了?」


    「你想多了」


    我簡短地否認道,除此之外並沒有再多說任何一個字。


    「還是老樣子啊」


    「有什麽問題?」


    經過短暫的沉默後,深川突然重重地用杯子磕了下桌子,說道:


    「喂,小處男,我有正經事要說」


    「你這哪有一點正經的樣子?」


    我苦笑著吐槽道,但是深川並沒有理會我,接著剛才的說:


    「不啊,我是很認真的哦?我啊,一直都很佩服你」


    「你這又是突然演的哪出?」


    「我覺得啟太你呢,在經曆無數次痛苦,無數次掙紮之後,性格已經扭曲的沒法看了」


    「你當真是佩服我?」


    「當然啊,你先先聽我說完嘛。掛橋你是那種將自身、戀人以及孩子的事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人,結果到頭來反而束縛了自己,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如今的結果正是因為掛橋你太過於珍重他人的原因,當然了這可能也是你特有的珍重他人的方式。我想要說的是,如果你真的選擇一輩子守著處子之身的話」


    「與其說是主動選擇……」


    「聽好了,就算你決定要一輩子守著處子之身,我也會一輩子愛著你的」


    「哇,別再逗我了老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那方麵我……就算不提這個、還有別的原因」


    深川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這個問題並沒有實際意義上的對你產生困擾吧?」


    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但是,我妻子她」


    「我們在說你的事」


    我試圖去參透深川的本意,隻見他正擺著一副苦瓜臉,豪爽地將最後的魚糕塞入嘴中,邊嚼邊說:


    「掛橋啊,像你這種人啊,要是哪一天真的想要擁著某人入眠的話,我覺得那時的幸福絕對是至高無上的。我敢打包票,要是那一天真的到來的話,就證明了你擁有了同時讓自己和對方幸福的力量」


    「……真心話?」


    深川將嘴裏的東西咽下後,一邊翻著自己的皮包一邊回答道:


    「嗯,如果那一天真的來臨的話,我會很高興的。……有了,來,收著」


    深川說著掏出了一個精致小巧的袋子。


    「這個啊可是好東西哦?美國特產的,巧克力味~要是你用不上的話,當做應急食物吃了也行」


    「這玩意吃了絕對會死吧?」


    我一麵忍耐著頭痛,一麵努力地擠出笑容。


    在酒屋賴到接近末班車的時候,我和深川在車站附近告別。——下次再會!深川爽朗地揮揮手,頭也不回地坐上返程的電車。


    確認深川離後,我將深川送我的禮物扔到車站前的垃圾箱。或許是因為罪惡感的原因,亦或是因為酒精的緣故,總覺得頭疼的厲害。在車站等了幾分鍾後,我也乘上了電車準備回家。


    電車開始緩緩前進,我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後,霎時間白天看到的妻子那筆記本上的內容便浮現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那種開頭,和書信別無二至。


    『20xx.12.5 致親愛的你


    老實說,我無法很好地描繪出30歲後的自己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我希望那時候我會變得想要孩子。想要在孩子出身後,當孩子問起為什麽要生下我時,能夠堂堂正正地回答他說“因為我真的希望你出現在我的身邊。謝謝你能夠實現我的願望”,為了能有那一天,如今的我才會寫下這些內容,通過將這些想法寫在紙上,整理自己的心情。


    孩子絕不是什麽順其自然就能夠出生的存在,絕不是單憑著發泄性欲就能獲得的存在,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和又和禽獸有何分別呢?這樣對孩子太失禮了——一直以來,或者說至少在成為大學生之前,我都是這麽想的,但是如今我卻迷茫了。作為生物的“正當性”和作為人類的“正當性”未必能劃上等號,所以才會產生矛盾。一直以來我都在苦惱著底何為正確,但一直苦惱下去也毫無結果,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但是啊,我最近似乎有點明白了。


    不管你是否會出生,我都會一直在心裏惦記著你,掛念著你,然後、愛著你。如果你真的出生的話,我已經會懷著感激之心盡全力撫養你長大,不過就算再怎麽努力,作為母親也不能一輩子照顧子女,所以有時我也會對你提出嚴厲的要求,以便你能夠擁有能夠自食其力的力量,在你長大成人的途中,媽媽可能會犯錯,也可能會對你造成不必要的傷害,但是我希望你能原諒媽媽。


    在你出生後,你會經曆很多事情,其中有快樂的回憶,同時也會伴隨著數不盡的痛苦,但無論怎樣,我們都無法活著離開這個世界。所以媽媽每天都在思考著,將你帶到這個世界上,自己所需要承擔的責任。


    如今,二十五歲的我站在人生的分岔口。我煩惱的原因有二、其一是作為女性而言,留給我使用自己的生殖能力的時間已然十分有限,其次是若是真的完全決定要將你帶到這個世界上的話,我想盡可能早的懷上你,因為越早生的話,危險性也越低,以便我可以繼續照顧你。


    但我如今想要你陪在我身邊的理由,隻是單純地為了排解我的寂寞。我希望自己能今後的某個時點,不再因為“寂寞”而渴求你的存在。我不想讓你成為我排解寂寞的工具,這樣會讓我倍感罪惡,正因為如此我現在才無法那個。但比起這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很害怕,害怕地不敢生下你。隻有當我真正真正渴求著你的存在時,我才具備生下你的資格,反過來,我對自己是為了排解寂寞才想去生下你一事心生抗拒。


    但是啊,孩子你聽我說,無論你是否真的來到這個世界上,你的生命對我來說都是舉足輕重,無比珍貴的。我好像好好地疼愛你,好像緊緊著抱著你,即便現在還不知道你的長相,但對我而言,你已經可愛的無以複加。即便你還沒有降臨在這個世上,我也祈盼著你能夠幸福、快樂、勇敢的活下去。我想要見到你,想要守護你、我愛你——即便、即便你還沒有來到這個世上……我的這種想法,果然很奇怪吧?』


    翻頁、下一頁的日期則是九天前。


    『20xx .12.21 致親愛的你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著生下你的是與非,對與錯。在前些天寫下那些話之後,我的心境稍稍地發生了改變。如今我在想,也許,這世上根本不存在解決這個煩惱的正確答案也說不定。我現在還不能斷言,這種變化到底是好還是壞。


    請允許我在這裏假定你會出生。


    或許你也會和一樣,是一個認真,努力甚至有些死板的人也說不定,但也不能排除和我差了十萬八千裏的可能性。但是,當你十餘歲時,你勢必會遭受痛苦的經曆,雖然在此由於不清楚你到底是何種性格,我不能斷言你遭受痛苦的原理和程度,但是那個年齡段必定會經曆這些。當你感到悲傷,感到無助、煩惱著自己為了出生在這個世上時,若是你讀到了這篇日記的話,或許會責怪身為母親的我,責怪我的不負責,責怪我的自私。同時我也確實應當受到責怪。


    不過,如果你是女孩子的話大概在進入20歲後的某個時段,男孩子的話差不多是30歲(對不起,不太清楚男性的想法,或許也是20歲也說不定)會真正意義上地原諒我。那怕你多麽恨我,恨我恨得入骨也好,這一天終究回來的。緊接著你馬上會麵臨是否要孩子的問題,


    開始考試是否應當為了自己而去生下你的孩子。


    當初和啟太邂逅的時候,我暗暗地想,這個人或許和我有幾分相似。肯定從來沒有人從心底祝福著他的出生,並且自己也意識到了這點,所以才會選擇一個人生活下去。我很能理解,因為如果一開始不用這種想法來保護自己的話,遲早會痛苦的活不下去,所以才會給自己的心靈打上封條,作為保護自己的手段。但是這樣一來的話就再也不能直視自己的內心,無法得知自己想要的究竟為何,與真實的自己漸行漸遠


    但是這是不行的,再繼續這樣下去是不可以的。請好好地看著自己,正視自己的內心。還有,因為時間一直再逼迫著我進行抉擇,逼迫著我進行思考,所以我也要好好感謝時間才行,當然也必須感謝啟太,正因為啟太如此地珍視我,讓我每天都能過的開心,幸福,我才能夠有勇氣一點一點地描繪出將來有你在身邊的未來。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和能夠珍重彼此的人在一起生活,是這麽幸福的一件事。但驚喜之餘,同時也抹不去憂鬱,因為啟太是不想要孩子的人,所以如果我真的發自內心地渴求你的話,接下來或許我就必須和啟太離別了。所以,一定要考慮清楚,一定要質問自己的內心,搞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電車依舊在搖晃中前進著,過去的情景在腦海中不斷回放,隨即又消失不見,如此反複。


    大學時代與深川的、以及這一年來與妻子的,每一天。


    「有女朋友嗎?」


    初次見麵時妻子的話語。我現在都還記得,那一晚,天空中正飄著雪。


    「吸煙嗎?」


    現在已經回憶不起來妻子問這句話時到底是何種表情的,要是妻子隻問這兩個問題的話,妻子的音容笑貌或許就與那一天在車站間擦肩而過的行人們一同隨風飄逝,不會有一絲一毫殘存於記憶之中。


    沒錯,如果沒有那第三個問題的話。


    那麽、最後一個問題。你是那種不想要孩子的人嗎?我先說好,我自己非常害怕要孩子,也沒法xxoo。


    深川也好,妻子也好,都在發生著改變,拋下我,自顧自地改變著。而我又有什麽變化呢?變化的部分、不變的部分、不得不改變的部分與焦慮和怠惰一道在我的身體中混雜在一起。我已經足夠大了,但是這或許還不夠。我不想要孩子,也不需要孩子。但是如果這樣做能夠鞏固與妻子的關係的話,也不是——糟了,為什麽我會考慮這種事?我是不是精神已經有點不太正常了?退一步說,恐怕我會因為生理上的厭惡而無法進行生殖行為。


    況且,如果 有了孩子的話,如果那個孩子和哥哥一樣的話呢?那我豈不是什麽也做不了了嗎?我已經深刻地痛切地認識到了,自己並不具有去改變他人的能量,除此之外,我還流著那些家夥的血——人渣一樣的母親、以及用下半身思考的父親,我的體內,流淌著這些家夥們的血。我八成無法真心地去愛自己的孩子。無法成為合格的父親。明明不想要孩子的我若是為了一己私心的話,那和那些家夥又有什麽分別呢?


    等一下,話說回來妻子不是也說過自己要不了小孩嗎?所以那個筆記本到底是什麽情況?沒有直接跟我說是因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太過巨大,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處理了嗎?


    腦海中忽地浮現出剛剛分別不久的深川的身影。


    『像你這種人啊,要是哪一天真的想要擁著某人入眠的話,我覺得那時的幸福絕對是至高無上的。我敢打包票,要是那一天真的到來的話,就證明了你擁有了同時讓自己和對方幸福的力量』


    這句話大概對妻子也同樣適用吧。


    坐立不安的我站起身,用力拉住垂在眼前的吊環。吊環隨著電車的搖晃發出一陣陣吱呀吱呀的摩擦音。


    要是妻子真心想要孩子的話,我該何去何從?光是想想就覺得毛骨悚然。畢竟我是個在挑選對象方麵非常隨便的人,對遲早會因為這點而節外生枝也早已有所心裏準備,但實在是沒想到如今會以這種形式逼迫我做出抉擇。


    漆黑一片的車窗隱隱地倒映出車內的乘客和空席的剪影、電車向前行進的同時,不計其數的街燈飛馳而過。


    正月裏沒有發生什麽不對頭的事,我們夫婦的生活依舊很平淡。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妻子有時候會擺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每當這時我都會裝出一副視而不見的態度,端著書糊弄過去,這樣的情形已經發生了數次。最近的我活在矛盾之中,一方麵想和妻子一起生活,但一方麵又不想麵對妻子。我有一種直覺,要是我開始正麵這個問題的話,我們之間的生活立馬就會如同泡沫一般破裂,消散。不知不覺中,看不見的線已經張開了它的包圍網,將我們生活的空間裏三層外三層地緊緊圍住,壓迫著我們。


    留給我們逃避的餘地已經不多了。


    每天妻子依舊為我做著堪稱奢侈的料理,而我則是盡量地再不幫倒忙情況下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切菜、搗泥、拍蒜、將注意力集中在手的動作上,可以有效的緩解我們在一起所帶來尷尬感,甚至連相視而笑也不在話下。


    醃魚子蘿卜片、油淋海老芋、刺身、鯛魚真薯(注:真薯、一種菜式)麵粉炸藕、撒滿了小蔥和楓葉切片的水煮豆腐。


    初一的晚上,妻子做了點葛粉條當甜點吃。


    將葛粉溶入水中,攪拌成白色液體後,倒入小型的方形容器中均勻攤開,隨後將整個容器放入沸水中,白色的液體在滾燙的熱水中瞬間就會變成無色透明狀的物質。妻子以嫻熟的動作用類似鉗子的東西將容器從鍋裏撈起來、再將其放入裝滿了冰水的碗中。


    用鍋鏟將變得透明的葛粉條與容器分離後,薄薄的粉條便緩緩地浮上水麵。


    將做好的葛粉從水中撈出放入盆中、充滿彈性的外觀讓人很難想象這家夥在幾分鍾之前曾是液體。


    初二的下午,唯醬到我們家來串門。


    雖說接近一年未曾見麵,但是唯醬並無太大的變化,看到後果然還是會讓人最先將其和溫順的長頸龍聯係在一起。


    唯醬將我們多出的禦節一掃而空,順帶一說她的酒量也十分嚇人,過於疲勞的妻子先在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的原因,唯醬索性就一個人幾乎幹了一整瓶(酒是她自己帶過來的,共計兩瓶),結果竟然還和沒事人一樣,真是讓人瞠目。


    本應是關鍵人物的妻子如今卻無法成為戰力,變相演變成了我和唯醬兩人獨處的情況。雖說一開始並不知道從哪裏打開話茬,不過好在唯醬本身非常善於交流所以這邊也不用太過於糾結就是了。


    說著說著,愈發地覺得唯醬和妻子之所以能成為朋友並不是偶然,雖說從性格上來說乍一看並不是十分相像,但是確實也有著某種共通之處。


    「真是令人不可思議,你們竟然能相處的這麽好」


    唯醬一臉感歎地評價道。


    「是啊」


    然而事實上並非如此,我們已經快要走投無路了。


    「唔,這個家夥啊,三句不離啟太你哦?簡直是神魂顛倒」


    唯醬溫柔著注視著妻子,笑著說:


    「千草就拜托你了哦?」


    「我之間一直都不覺得唯醬對我有什麽正麵評價就是了」


    唯醬放下酒杯,哼哼地笑了起來。


    「那是因為一開始真的給嚇到了啊,千草也是的,我就走神了一下子,那家夥馬上就跑去把身著喪服,睡在椅子上的人給叫醒了,還以為她隻是去打聽個餃子店而已,結果突然就說要和這個人結婚,還說什麽“我覺得啟太君沒問題”,當時我就覺得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問題啊?……更準確的說的話,應該是這兩個人都有問題?」


    「沒想到自那之後一年就過去了,真的是轉眼間的事啊」


    「唯、」


    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什麽?」


    唯醬優哉遊哉地歪著腦袋問到。


    「你覺得,那一天是誰的葬禮?」


    「不知道」


    唯醬毫不遲疑地答道。


    「但是,我覺得啟太君你想說這些話的對象,應該不是我吧?」


    「……抱歉。確實如此,謝謝你的貼心」


    我曖昧地點了點頭。


    唯醬覺得時間不早了,起身準備離開。雖然我建議她在家裏暫且住上一晚,卻被她斷然拒絕了,作為折中,由我將她送到車站附近。


    打開屋門,此時外麵已經漆黑一片,在凜冽刺骨的寒風中,我和唯並排朝著車站的方向行近著。天上的烏雲看起來似乎近在咫尺,給人一種隨時都可能因為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而墜入地麵的錯覺,這個天氣就算現在立馬下起雪來也不是什麽怪事。


    抵達車站後,唯醬和我做了簡短的道別,朝著檢票口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中突然轉過身來,以一副稍顯迷茫地表情望了我一眼,接著原路返回到我的身邊。


    「啟太君,我啊,有一個請求。雖然這種話由我來說會顯得比較奇怪就是了」


    「什麽?」


    「千草她啊,基本上不對他人說有關於的自己的事。所以我希望你有機會的話能夠試著問一問、姑且我還是覺得和她的關係不錯的,嘛……」


    「那家夥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唯你了哦?」


    唯醬笑著搖了搖頭,但混雜在那笑容裏的落寞之情卻格外刺眼。


    「我認為最能讓如今的千草敞開心扉的是啟太君你,因為那個孩子啊,麵對我的時候是不會做出那種表情的」


    「那種表情指的是?……好痛!」


    唯醬突然之間狠狠地錘了下我的肩膀,這到底演的是哪出?


    「難以置信!你看到千草她露出那樣的表情竟然沒有一點想法?……真是的,總而言之我希望啟太君你能好好地去了解千草,一定要哦?那麽再會!」


    唯說完後朝我用力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檢票口的盡頭,看來這次是真的走了。


    當我踏上歸途時,天空中已經陸陸續續地開始飄起雪花,啊啊,真是倒黴。


    現在想想,唯醬之於妻子,應該就是深川之於我把。


    到家後,發現此時妻子還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著,為了不驚醒妻子,我盡可能輕地將妻子抱起,從沙發轉移到床上,之後熄燈,回到自己的被窩中。


    我走進病室。


    方方正正,一眼望去唯有白色的房屋的正中間擺著的床上,躺著一位成年男性。白色的窗簾隨風擺動著、漏進房間的光線照射著滿是肥肉、失去了原本形狀的男子的臉龐,頭發上滿是油光。察覺到有人進來的氣息後,他微微地睜開無神的雙眸。


    「喂」


    喊了他一聲後,男子將視線轉向我這邊、隨即目光撞到了一起——但那隻有一瞬而已,緊接著他便飛速地將頭別開,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地燙了一樣。


    「把多姆還來!」


    聽到我的怒吼後,男子歪起薄薄的嘴唇,閉上眼睛,儼然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


    「你要死要活隨你便,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會動怒了」


    男子冷笑了一下,依然緘口不語。


    「但是你要死的話給我自己一個人去死,別拉上多姆墊背。快把多姆還來,接下來由我來照顧它」


    男子依舊閉著眼睛,絲毫看不出一點設防的姿態。我能夠感覺到我對這個男人的憤怒正在熊熊燃燒著。


    我要殺了你,送你下地獄。


    男子的身軀在不知不覺中變小,手腳、肩寬、頭部,本應該滿是油脂的肌膚也變得細膩、吹彈可破,男子變成了少年的姿態,變成一個瘦弱地讓人心疼,卻露出天真笑容的少年的姿態。


    來吧,來想想要怎麽將這個家夥處死吧,將這個與害蟲無益的人渣給徹徹底底地殺死。


    而我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回了少年的姿態,甚至要比他更加的弱小。我躺在他的身邊,仰望著天空,尚未發育完全的大腦正在思考著怎麽將才能將這個家夥殺掉——突然間臉頰感受到某種柔軟的感觸。


    是多姆,多姆正以它那黑油油,水汪汪地大眼睛望著我,眼神中卻難掩悲傷,看到這樣的多姆後,我的心頭不由得一緊。


    「啟太、啟太」


    睜開眼睛、至近距離出現在眼前的是她蒼白的麵龐。先前明亮的病院早已不知所蹤,昏暗之中我仰望著她的臉,一瞬間錯亂了起來。哦,原來是妻子。現在天還沒亮嗎?


    「夢到了什麽?」


    被妻子詢問後,方才還滯留在腦內的影像宛如海市蜃樓一般消散開來。妻子憂心忡忡地望著我,那眼神,仿佛我是什麽得了絕症的病人一樣。


    「……關於貓的」


    「貓?」


    「幾個月前,公司門口來過一隻黑貓,是來討吃的。那隻貓餓得不輕,廋的皮包骨頭。它一直在哀叫著,我沒有搭理它。但那家夥並沒有因此放棄,反而叫的愈發的起勁,我則越來越不耐煩,我看不下去它的這副隻有依賴著他人才能夠活下去的樣子,它叫的越是淒慘,越是無助,我就越發地煩躁,越發地生氣。無論它怎麽叫喚,我都不會給它喂食的,我不認為我的選擇哪裏有錯,生物不就是這樣的嗎?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終將會被自然所淘汰,隻有優秀的個體才有資格活下去,留下他們的子孫。若不是這樣的話這個世界就會變得一團糟。不管你說這是見死不救也好,會遭報應也罷,事實就是如此,這個世界不是光靠說些漂亮話就能夠解決問題的,必須做出抉擇……」


    說著說著嘴唇愈發地沉重、越來越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麽。在一旁聽著的妻子露出疑惑的表情,這也難怪,畢竟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剛才所言毫無章法。


    「抱歉,你別放在心上,這隻是個夢而已」


    妻子直勾勾地捕捉著我的瞳孔、是要找我商量要孩子的事嗎?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妻子突然摸了摸我的頭。手好溫暖,我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啟太,別再逼自己那麽緊了,也該讓自己緩緩了」


    「別擔心,我現在好好地躺著呢。抱歉,我還想再睡一會。對了現在幾點了,還在夜裏吧?」


    「十一點半……我的意思不是那個、我知道的哦?啟太你剛才……」


    「是關於你的哥哥的吧?」


    「誒?」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想糊弄過去嗎?」


    妻子提高了音調。好困、身體依然在渴求著睡眠,我打著嗬欠說道:


    「啊?我有跟你提過這事嗎?嘛,罷了罷了,反正這事都過去了,而且本來我也沒有瞞著你的打算」


    「那個啊,啟太你經常會說夢話哦?對不起,對不起的、除此之外還有很多……」


    我有點詫異,自己一直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有講夢話的習慣。


    滴答、滴答——突然間,枕邊接連不斷地傳來某種液體滴在上麵的聲音。


    脖子上忽然感受到了冰涼的觸感、那感覺有點像水。感覺有什麽不對勁的我睜開眼後,妻子趕忙一邊道歉一邊用袖子將落在我脖子上的水滴擦幹,這麽做的同時,新的水珠又落在了額頭上。


    向上望去,無數透明的液體正從妻子的眼眶中不斷地聚集著,滿溢而出後變化為圓形的水滴,不停息地打在我的臉上。


    「為什麽要哭?」


    妻子用袖子抵著自己的眼角,解釋道:


    「沒辦法的啊,因為啟太在說夢話的時候,一直在哭泣」


    完全捕捉不到妻子話語中的真意的我選擇了沉默,坐在枕邊的她用嘶啞地聲音說:


    「我好難過啊,因為啟太一直在哭」


    我精神恍惚地望著妻子。


    這還是我第一見到妻子當著我的麵哭泣。


    但是,我並不理解如今她哭泣的理由、不懂她哭泣的意義。


    妻子接著說道:


    「剛才也在哭」


    被妻子這麽一說,我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眼角,確實是濕潤的,這讓我愈發的混亂了,我難道還在做夢嗎?意識仿佛被一層薄薄地膜給完全覆蓋了起來,缺乏實感。


    「這不是啟太的錯」


    「唔,我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


    妻子躊躇了一會兒後,對我說道:


    「等我一下」


    似乎在心中暗自做出某種決意的妻子站起身來,離開房間,隨後外麵傳來了廚房裏的櫥櫃被打開的聲音,數秒後,妻子重新回到臥室、此時她的手上正緊緊攥著一張黃色的紙。


    「這是什麽?」


    「啟太你不記得了嗎?這是第一次在車站見麵的時候,我發現了掉在啟太腳邊的這個東西,並且把它撿了起來。因為上麵寫著“敬啟太”的字眼所以當時的我便判斷這是一封信。還有,我要想啟太你道歉,因為當時啟太的狀態完全不像是能叫醒的樣子,這封信也有被他人撿去的危險……我覺得信裏可能有寫地址啊,聯係方式啊什麽的、所以就……稍微地、不小心打開看了一下,從內容來看、這好像是你哥哥……寫給你的……信……」


    說著說著,妻子的聲音逐漸變得細若遊蚊起來。


    我從妻子那裏接過它,打量了好一會兒後、


    啊,我想起來了,確實是有這麽個東西來著。


    差不多在一年前、


    那一天,湊巧也下著雪。


    結束了哥哥的葬禮,準備離開家的時候,母親強行塞給我的東西,在我眼裏這就是垃圾,所以打算就這麽把它扔在車站。雖然沒有確認過裏麵的內容,但是大概能猜到這是哥哥留給我的遺言,反正估計也是充斥著對這個世界的仇恨啊,甩鍋啊,狡辯啊之類的東西,沒有讀的價值。


    但是如今的我,產生了一個疑問。


    「你是看了這個玩意,才萌生了和我結婚的想法?」


    「嗯」


    「同情?」


    「不是,是更加過分的原因」


    接下來妻子毅然決然所說出的話語,讓我的疑惑愈發深重。


    「我覺得如果是這個人的話,是一定不會將我拋下的」


    「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做不到單純的為了做愛而做愛、並且也非常討厭生孩子,所以談戀愛這件事會讓我倍感壓力。但是一生要一個人度過的話實在是太寂寞了,所以一直在找能夠單純地與我共同生活的人。……你看嘛,啟太你聽完後表情也沒有任何動搖不是嗎?


    通常聽完我的想法後,對方的反應大抵不過“這隻是你的任性而已”、“你的想法太幼稚了”“這樣你的對象不是太可憐了嗎”“所以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麽想要和男人一起生活?”而已,反正不會有什麽好臉色就是了。雖然在年輕的時候還沒有什麽太大問題,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就愈來愈會體會到這種境遇的恐怖之處哦?簡直就和地獄一樣。還有雖然我沒法詳細的作出說明,但是啟太給人一種已經非常疲憊,對這個世界已經厭倦了的感覺。所以當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就下意識地覺得,啊、這個人或許迫切需要一個真心待他的人吧,同時也想到,隻要我能夠好好珍重他的話,他肯定不會棄我於不顧的」


    妻子說到梗咽了一下,經過一陣短暫的沉默後接著說道:


    「雖然我知道這種行為非常無恥,非常下賤。但是啊,珍視啟太的這份心意是真的哦?」


    「我知道啊,我們兩個不論對那一個而言都是剛剛好。所以說——」


    我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緩緩地將妻子推倒。妻子嬌小的身軀毫無反抗地躺倒在地板之上,我將妻子騎在身下,妻子則用手腕捂住臉


    「那個筆記本是幾個意思?你該不會想說你改變心意了吧?好啊,那我就跟你講明白了吧,你想要孩子,當然可以,我也會幫你。但是別指望我會照顧他!我不會承認那是我的孩子的,你想要的話就負起全部責任給我好好照顧他!我討厭麻煩,也不需要孩子,但是我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感覺。聽懂了嗎?這就是我真實的想法,要是不願意的話就別在和我糾纏了,趕緊拋棄我去找正經男人把」


    腦子裏一團漿糊,我現在到底在說些什麽?


    「做你春秋大夢去吧,你以為你的美夢能成真嗎?」


    啊啊,神啊,


    如果是這是一場夢的話請快點讓我醒來吧


    讓這一切都回到原點吧。


    受夠了,我受夠了,為什麽我要經曆這種事?能不能當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快點啊,求你了快點讓我醒過來吧。


    ——來啊,快動手啊!


    被我壓在身下的妻子透過捂著自己臉的手腕的縫隙,對喘著粗氣的我大聲吼道:


    「接著說啊,為什麽要停下來?」


    「?」


    妻子挪開手腕,直勾勾地瞪著我。看到她的臉龐,我終於回過神來。


    從剛才起,身子就一直在止不住地顫抖著。不是妻子,而是我。


    啊啊,原來這不是夢嗎?


    這時,身下的妻子露出微笑:


    「隨你把我怎麽樣都可以哦?」


    我連滾帶爬地從妻子身上挪開,抓起外套逃也似地離開的公寓。


    深夜,街道無人、大雪紛飛。


    腳下莫名地沒有著地的實感,明明感覺不到寒冷身體卻止不住在瑟瑟發抖——不對、應該是因為寒冷的原因吧,畢竟,現在可正下著雪不是嗎?


    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後,發現了公園出現在視線的前方,我走入公園,隨便找了座位坐下,抬起頭,仰望著漫天紛飛、好似宛如牡丹似得大片雪花,失神地笑了出來。


    和哥哥的葬禮那天簡直一模一樣,那一天也是雪天。


    28


    哥哥踏上旅途的那一天終於到來了。


    這一天來的過於突然,與我曾經構想的情形天差地別。


    當時,我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電話裏母親驚慌失措地一直喊“弘樹沒有反應了”並且叫我馬上回來。當我重新踏入長達6年未曾造訪的老家時,哥哥已經化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不明白如何處置的我上網搜索了一下後,決定姑且聯係一下殯儀館,隨後他們給我找來了一個醫生,醫生來我家看過情況後正式宣布了哥哥的死亡,這之後殯儀向我們介紹了幾口棺材以及葬禮的方案。“用最便宜的”“越便宜越好”——在我不厭其煩地重複聲明下,事態總算得以進展。


    忙活了好一陣之後,終於到了可以出殯的時候。由此哥哥終於可以“走出”這個長年以來一直蟄居與此的地方了,同時這也是我生平以來第一次扮演“站在家中,目送家人離開”的角色。


    可以想象,不可能會有外人來參加哥哥的葬禮。


    整個葬禮的參與者隻有我和母親而已,母親一直撕心裂肺地哭到了最後,而我並沒有哭。


    我不明白母親究竟是為何流淚,明明終於擺脫了本應該到死為止都甩不掉的包袱,這個人究竟在哭些什麽呢?


    哥哥的死因似乎是心髒病突發。哥哥患上心髒病的機理並不清楚,八成是因為不注意保養身體,運動不足,精神壓力大等諸多原因疊加的結果吧,嘛,反正一言以蔽之的話就是自作自受。我一點也不覺得哥哥有哪裏可憐了,反倒是因為哥哥的早死而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樣一來將來就沒有什麽好操心的了,本來若是哥哥死在母親的後麵的話,我就得以一己之力從認領屍體開始一環一環地做下去,其過程絕對要比現在繁瑣的多。


    從殯儀館返回老家的途中,我和母親之間始終沒有過一句對話。


    完成了任務的殯儀館工作人員回去之後,我和母親打開哥哥那一片狼藉、由於長年積蓄的垃圾、灰塵而散發著異臭的房間裏的窗戶,開始了善後工作。我將屋內地東西不分三七二十地拿到就往垃圾袋裏塞,忽然間母親走到我的身旁停下,梗咽道:


    「都是啟太的錯」


    隨後又開始啜泣起來。


    我下意識地停下來了手中的動作,一瞬之間,我差點沒能聽懂母親話裏的意思。


    母親以她那哭得紅腫地雙眸憤憤地盯著我,控訴著:


    「都是因為啟太你從以前就一直壓迫弘樹的原因,那個孩子的心靈因為這件事被摧毀了,都說了多少次了弘樹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節奏,你為什麽就是不聽呢?我也和弘樹交談了無數次、也帶他去過精神病院、可是都是因為啟太你……」


    母親帶哥哥去過醫院一事我毫不知情。


    母親接著說: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啊!那個孩子的心靈隻是比一般人更纖細而已……啟太你偏偏要那麽嚴厲地責備你的哥哥,告訴我究竟是為什麽?難道傷害那孩子能夠讓你得到滿足嗎?」


    我緘口不語,繼續進行著善後工作,將母親的喋喋不休當做耳旁風。


    和這個人沒法進行正常的辯論。這點我在很早以前就深刻體會到了。


    過了一會兒後,母親突然話鋒一轉:


    「對不起……我不該這麽說你……我們其實都沒有做錯什麽」


    我們、……我、們。


    ——開什麽玩笑。


    我將早已發黃的枕頭用力地塞入垃圾袋中。


    我和你不一樣。至少我是真心為哥哥的將來考慮的,而你這麽做隻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而已。


    能不能不要把我和你混為一談?


    我強忍著反駁的衝動,無論母親說了些什麽,都不應該還嘴。時以至今,母親已經十分的脆弱了。再這樣繼續傷害弱者也不會有任何意義。這就是最後了,馬上所有的一切就能結束了,所以再稍微忍耐一下吧。


    一邊將裝滿了哥哥那皺巴巴衣服的衣櫃整個塞入垃圾袋,一邊暗自在心中對放在胸前的多姆的毛發——在我毫不知情地情況下,在兩年前病死的多姆毛發謝罪。


    請原諒我,多姆,原諒將你拋棄在此處的我。


    得不到任何外出散步的機會,在這渾濁死寂的空氣中死掉的多姆;毛茸茸暖烘烘,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多姆。


    請原諒我,原諒就連你的死訊都不曾知曉的我。


    打開抽屜,將抽屜裏的東西盡數傾瀉進垃圾袋,其中有廣告紙製成的手裏劍和其他的一些東西、哥哥的抽屜裏塞滿了這種毫無意義的破爛玩意。


    善後工作結束後,我斷然拒絕了母親要將我送到車站的提議,在門口穿鞋子的時候,母親遞給我一封黃色的信紙。


    「這個、拿著。我在打掃啟太曾經住過的房間時發現的」


    「不需要,當垃圾扔了吧」


    「但是,這上麵寫的收信人是啟太啊」


    最後我在母親幾乎接近於硬塞的勢頭下勉強收下,打開門後發現外麵已經下起了雪。


    確實我曾因為哥哥的懶惰而責備他過、也曾經許下過願望,祈盼他變得不幸,無以複加的不幸,於是變得不幸的哥哥化身為名為“家人”的詛咒之鏈,將我的雙足永遠地束縛起來。在中學的時候,我也曾祈盼過哥哥的死,祈盼著他在受盡折磨後痛苦地死去,作為他那懶惰的天罰、作為他從我手上奪走本該屬於我的家庭的代價。


    而如今,哥哥死了,我的願望超越了時間,終於得到了實現。萬歲。


    聲音被雪盡數吸入後、四周靜的令人膽寒。每當我邁出一步,吱呀吱呀地腳步聲便對我的耳膜發起衝擊,忽然間、手機響了,是短信的聲音。我掏出手機,確認了顯示在屏幕上的來信人的名字後,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是深川。


    這家夥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特意挑在我發自內心地感到痛苦時現身。我擦幹眼淚,打開短信,短信裏有一張照片。


    那是正在安穩地沉睡著的,嬰兒的照片。


    「生下來了,體重2.721kg、男孩。名字叫一誌,下次見麵的時候讓你抱抱他」


    我將手機抵在耳邊。


    「喂、喂,是深川嗎?短信,我看了哦?恭喜恭喜!妻子的身體沒有大礙吧?啊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家夥啊,有個賢惠的妻子,還有了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尊敬的人就是你哦?你的話一定能成為一個好父親的。換做我的話,肯定做不到像深川你那樣


    對了,我還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給我聽好了。那個適應不了社會的家夥終於死了,怎麽樣,好笑吧?我終於解放了!再也不用為將來而擔驚受怕了!哈哈哈哈!」


    我抬頭望著滿天飛舞的茫茫雪花,加重了握著手機的力道。


    「喂喂,聽得見嗎?聽得見才有鬼吧?我怎麽可能對現在的深川你說這種話?能與你在學生時代相遇真是太好了,你知道遇見你而言對我而言是多大的救贖嗎?可如今,你已經有屬於自己的家庭……」


    對著沒有接聽者的手機自顧自地一通大喊實在是太蠢,我趕忙閉上了嘴。


    但是我相信如果是深川的話,肯定會願意聽我說這些的。


    但是我不能說,他已經有了屬於他自己的人生。現在已經不是學生時代了,我們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朝夕相處,無所不言了,我和深川早就已經分道揚掉,我沒有在他幸福的時候,朝他潑冷水的權利,我沒也有絲毫想要去打擾他的幸福的打算。


    退一步說,即便有打擾他幸福的家夥存在,那個人也決不會是我,決不能是我。


    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深川他,是曆經了多少艱難,多少險阻才有了今天,才能成為人父。


    我拚死地咬著牙,掙紮地給深川回信:


    「恭喜」


    本來僅僅是“恭喜”二字是遠遠不夠的,但是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很快便有了回信。


    「謝謝」


    飛舞的雪花落在手機上,隨即消融、屏幕頓時變得模糊起來。


    我將手機放回包裏,頭也不回地沿著早已被大雪淹沒的道路,朝著車站走去。


    與其同時,身體內的溫度也漸漸地棄我而去。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


    哥哥沒有做錯什麽,我也沒有做錯什麽,這件事情上,誰都沒有錯——不對,實際上正是因為我們都錯了,所以看起來才覺得沒有人做錯,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無法挽回之事。不、不對,不是這樣的,是將自己封閉起來,不願與外界交流的哥哥的錯,是將哥哥困在家中,剝奪他外出的母親的錯,光是處理自己的事就已經焦頭爛額的我,到底又能為此做些什麽呢?在這樣的家中,就算僅是獨善其身也絕非易事,換做別人的話,肯定早就被這名為家庭的泥沼所吞噬,就更別提什麽自立了。是要見死不救,還是照顧哥哥,對我而言隻有兩個選項,我明知在母親的包庇下哥哥不可能會有任何的好轉,但我最終還是選擇了前者。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恬不知恥到會將哥哥的死因歸結到自己的身上去無病呻吟。


    在朝前行走的同時,大片的雪花也不曾停止自己下墜的步伐、逐漸將整個小鎮的色彩完全吞噬,這份光景讓我不禁聯想到世界末日。沒錯,所有的一切終將逝去,無論是這個身體也好,這份記憶也好,所有所有的一切總有一天會全部消失殆盡。從長遠的眼光來看,無論哥哥在哪個時間短死去,結果都不會有所改變。一直以來,時間對於我來說都是可憎的存在,時間除了會讓事態不斷惡化之外,一無是處。


    但如今,一切都反過來了,今日的我卻因這時間而獲救,因為這無論是何物都能夠一律平等地盡數掩埋,徹底消去的時間。


    通過檢票口,沿著樓梯走下站台,看著從剛到站的列車中蜂擁而出,自下而上地登上樓梯的人潮,刹那間,我不禁停下腳步。


    這個世界上有這麽多的人,大家都為自己的人身而忙碌著,而這一幕,哥哥至死都沒有用自己的眼睛確認過。哥哥的人生終結了,一直在那方寸之內的小屋中,持續逃避著現實的哥哥的人生終結了,與此一同畫上句號的,還有一直以來加在我身上的重擔。 我在冰冷的長椅上坐下身來,等待著電車的來臨。


    旁邊的月台,電車正在緩緩的駛進。被街燈染成金色的牡丹狀的雪花在激烈的氣流下劇烈地狂舞,下一個瞬間又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溶入地麵之中。


    我將從包裏取出的、哥哥寫給我的信握在手中,緩緩地加重力道,揉成一團。


    長久以來,將我死死地綁在那個家的鎖鏈終於灰飛煙滅了,我終於嚐到了自由的滋味。所以,去尋找幸福吧,就像深川那樣,去組建一個溫暖的家庭——當然,這隻是說著玩的,我早就受夠了,太蠢了,為什麽還要特意去重蹈覆轍?家庭除了詛咒以外,什麽也不是。啊啊,好像和多姆見上一麵,隻和多姆就行。我那可憐的,孤獨地死在早已腐朽、暗無天日、狹小到如同集裝箱一樣的那個噩夢之家的多姆,如今剩下了的唯有我珍藏在胸前口袋的一撮毛而已。


    得到哥哥死訊的次日,在那個家中母親將多姆的毛發轉交給了我。


    『多姆是以前弘樹求我所以才買的哦?因為啟太你說過想要養狗嘛。弘樹他啊,其實真的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啊,就算啟太離開家後,也一直在擔心著啟太』


    我將信紙投向垃圾箱,由於手部一直在顫抖,沒能命中,信紙滾落到地上。我無力地閉上眼睛、多麽狡猾的家夥啊,連讓我能夠純粹地憎惡你的機會都不給嗎?


    那兩個人難道就沒有考慮過這種半吊子的“糾纏不休”究竟有多麽的殘酷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為了從這種剪不斷、掙不脫,理還亂的無力感與痛楚中保護自己,就不得不麻痹自己的知覺。但是由無數記憶與情感交織而成的人心是何其複雜?因為麻痹而損失的怎麽可能隻有痛覺?


    好累,從來沒有感覺這麽累過,從未想過原來睜眼竟然會是這麽麻煩的一件事。


    眯上眼後,我很快陷入了淺眠。突然間,朦朧的意識中感覺到似乎有人在溫柔地敲打著我的手腕。


    「小哥是本地人嗎?」


    她、千草、正以一副親昵的笑容目不轉睛地端詳著我的臉。


    這就是我和妻子、大野千草的邂逅。


    29


    孤零零地坐在公園裏冰冷刺骨的長椅上,猛然覺得仿佛又再次回到了那一天,自己在車站等車時的情形,但不同的是這一次電車永遠不可能到來。


    與妻子邂逅之後,我曾一度認為自己終於找到了歸宿,但事實證明我錯了。到頭來,一切都沒有變,如今我依舊坐在長椅上,幾乎就是那一天的重現。


    深川也好,妻子也罷,大家都在改變著。唯獨我依舊一成不變、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我不甘心地握緊拳頭,頓時從手中傳來了紙被揉皺的聲音。我這時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裏那封信的存在。應該是在公寓時從妻子那裏收下後便一直攥在了手上。


    腦子快要爆炸的我根本無法再進行什麽正常的思想。我幾乎時出於條件反射地將信紙打開。


    鄒巴巴的黃色信紙的內側,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字跡淡薄、歪歪扭扭,難以辨認的文字。


    『致啟太:


    我到底有什麽辛苦的呢?吃住不愁的我到底在無病呻吟些什麽?像我這種人活在世上到底又有何種意義?這個世界沒有我的存在肯定是件好事不是嗎?我又不是喜歡給你們添麻煩才這樣做的,也不是因為討厭外出才宅在家裏的,但是我非常恐懼,因為一旦我走出家門的話,我是一個無能的廢物的事實這一點便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處遁形。我做不到像普通人那樣,像啟太你那樣做普通的事,過普通的生活,這又讓我非常的害怕。我害怕被他人瞧不起,害怕他人在暗地裏說我的閑話、害怕他人的視線、害怕出醜,害怕被他人無緣無故地溫柔對待,因為這會讓我痛感自己的無能,我害怕知道自己是弱者的這個事實。我很清楚,像我這種廢物就應該早死早超生,但可笑的是我又害怕著死亡,死亡絕對是一件痛苦至極的事,我不怕死亡本身,但我懼怕著死亡的過程,要是可以不經曆那過程就能結束自己生命的話我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去做。我想消失,從這個世界上被抹去自己的存在。我朝不敢起,夜不能寐,因為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令我十分痛苦。對既不願生,也不敢死的我而言,這個世界和地獄別無二致。為什麽僅僅是活著就要受到如此折磨?我一直在試圖安慰自己,明天肯定會變好,就算明天不行,還有後天,大後天,但是一旦冷靜下來,仔細考慮未來後,便再也無法說服自己、無法欺騙自己。愈是在意時間的流逝就讓我愈發地痛苦。就算現在看似平平穩穩,一旦考慮到將來的某個瞬間我的生活必將轟然倒塌後,我就不安地瑟瑟發抖。如今的我已經三十歲了,要重頭再來也已經太遲了。我害怕長大。已經成為一個肥胖,醜陋,一無是處的中年男子的我,不會得到任何人的愛,會就這樣孤獨一生,直至死去。我已經不正常了,已經瘋了。反正像我這種貨色,不會有人願意正眼看我一眼。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就算啟太和母親不說,我也比誰都要清楚。但是,已經太遲了,已經無法挽回了,事到如今就算再去掙紮也隻是徒勞。我找不到去拚搏的理由,明明母親可以,啟太可以,為什麽唯獨我不行呢?我並非自願才成為這副模樣的,但既然都走到了這一步,也就不可能再有什麽回頭路了,倒不如索性將錯就錯還來得自在一點。所有人都是蠢貨。到底有什麽意義呢?反正最後都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反正誰也無法活著離開這個世界,你們那麽拚命地活著,到底是圖個什麽呢?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更好嗎?啟太你應該不懂吧,哈哈,因為你是笨蛋嘛。老實說我一直覺得啟太你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蠢貨,覺得你就是這個社會的一條狗,不過反過來你也會覺得我是個蠢貨吧?但是在我的眼中看來,你的愚蠢要遠超於我,強顏歡笑,拚死地在這個世界裏掙紮的你簡直慘不忍睹,令人同情。對了,我之前是不是說過來著?你的一生會在被任人支配、聽人擺布中度過,而你至死也不會察覺,甚至不知道支配你的就是在你身邊的那些和你一樣無聊的人。我想要傷害你,用刀子紮進你的心窩,品嚐你痛苦的表情,要問為什麽的話,那是因為像你這種人正是讓這個世界變成這副模樣的原因之一。像你們這些人,根本毫無意義。但是,我很羨慕你們,因為我無法忍受,無法忍受無意義的自己,所以希望你能原諒我,你肯定會覺得我任性地無以複加吧?但是啊,我想告訴你,我就是那種即便想努力也努力不了的人,或許你不能理解,但是像我這樣的家夥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是存在的哦?如果這就是所謂的“存在即罪過”的話,那我又該如何是好呢?我又能做些什麽呢?我又沒拜托誰,跪下來哭著求著要他讓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你要恨的話就去恨我們的父母吧,恨他們為什麽要生下我這種垃圾。即便有罪,也罪不在我,而是生產出垃圾的雙親,唯有這點我希望你能弄清楚。我到底是何苦,上天要懲罰我吃這麽多苦,受這麽多罪、還要給別人添那麽多麻煩?明明如果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話一切問題不都解決了嗎?是否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根本不是我能決定的,到頭來還要怪我咯?要怪也應該怪父母吧?我知道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一個多麽廢物,垃圾、渣滓的混蛋。但是我又有什麽辦法呢?我根本就無法說服自己要努力去改變自己。反正人的一生不外乎就是吃飯、工作、睡覺,娶妻,生子,最後死亡嗎?為什麽我非得要去重複這種毫無一絲變數,一眼就能看穿的無聊人生?哦,還有生孩子這點,我不敢說,他每天都會想這個問題,但我敢肯定他至少會思考一次——明明自己一點也不像來到這個世界,究竟是誰給你的權利把我帶到這個世界?然後輪到我的孩子繼續生下子嗣的話,他的子嗣也肯定會這樣想。你不覺得重複這樣的事情很愚蠢嗎?至少我會。所以我決定了,由我來停止這愚蠢的輪回,這樣一來就不用再去浪費地球上的資源,去殘害那些成為我們盤中餐的無辜的生命了,畢竟不論是再廢物的混蛋,飯總是會吃的吧?大家都去死吧,全世界人都死光了才好。明明眼前有數不清的空白,還不得不去填滿它。明明自己什麽也不想做,卻有一大把非做不可的事,但又搞不懂那些事具體是什麽,等到好不容易提起了興致,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那個能力。我知道,讓這樣的渣滓苟活於這樣的世界也毫無意義,但我還是希望誰能來救我。我已經受不了了,這個世界正在抗拒著我,折磨著我——“我們不需要你這樣的廢物”“我們不需要你這樣的廢物”“我們不需要你這樣的廢物”——諸如此類的咒罵每天都在我的耳邊回蕩。夠了,我已經受夠了,全都去死吧,啟太你也是,全都死光了才清淨。啊啊,啟太,我好羨慕你,好羨慕你啊。我到底該怎麽辦?到底該如何是好?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還有,放心吧,我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因為你是我最寶貴的弟弟啊,在母親死後我馬上也會死的,關於這點就不要再操心了。』


    我將信紙扔在腳下,用所穿的運動鞋用力地蹂躪到不成原形,滿是雪和泥為止。


    不會給我添麻煩?……開什麽玩笑,你已經給我添了十二分的麻煩了你知道嗎?


    你知道嗎?你無論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一直在折磨著我的心。啊啊,你不可能知道的吧。都因為你的錯,我現在對女人根本提不起興致,由於生理厭惡也沒法要孩子,我已經徹底扭曲了。哈哈是不是很高興啊?你的報複起效果了哦?不過沒用的,為了活下去,我已經變得足夠強了。到頭來,我連發泄自己的怒氣也做不到。要問為什麽的話,那是因為你們倆實在是太弱了,要是我動真格地去辱罵你們,責備你的話,你恐怕會壞的更加徹底吧。蹂躪弱者所能獲得的隻有空虛感而已,這是我從與你們倆打交道時學到的東西。本想著惹不起至少還能躲得起,可是你們倆卻依然依依不饒地顯擺自己那自私自利的溫柔,傷害著我,事到如今依舊不肯放過我。


    因此,我決定了,母親,哥哥,你們從今往後的死活已經與我無關了。


    為了要支撐你們的生活,無論是經濟上的餘裕,還是精神上的強大,我都還遠遠不夠,嘛,現在說這個也沒有意思,畢竟一切都結束了。但是啊,我想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裏,想要個更加普通的容身之所。我也嚐試著去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歸宿,卻不盡如人意,我無法進行性生活,也不想要孩子,甚至就連真心地去喜歡某人也辦不到。該說是世事弄人嗎?就在我萬念俱灰的時候,奇跡卻突然降臨了,但更諷刺的是事到如今妻子又突然變得想要孩子起來,結果到頭來我又是白忙活了一場。本意是想讓生活輕鬆一點,結果反倒變得更加辛苦。


    呼嘯的大雪無情地拍打著我暴露在寒風中的側臉。


    眯起眼睛看著漫天狂舞的雪花的同時,我也無數次嚐試著站起身來。太蠢了,就算蹲在這種地方自顧自的消沉也毫無意義,可即便明白這點,身子始終不聽我的使喚。


    誰能來告訴我,前路到底在何方?


    在那之後也不知過去了多久,鵝毛大雪緩緩地轉變為細小的雪粒,最後完全停下。吱呀、吱呀——不知是誰傳來了在雪地裏行走的腳步聲,緊接著以輕柔的力道敲了敲我的手臂。


    「 終於找到了」


    來者到底何人,自然無需再用眼睛去特地確認。


    但是,一時間我卻無法立即抬起頭去麵對她。


    『掛橋啊,像你這種人啊,要是哪一天真的想要擁著某人入眠的話,我覺得那時的幸福絕對是至高無上的。我敢打包票,要是那一天真的到來的話,就證明了你擁有了同時讓自己和對方幸福的力量』


    腦中突然不明晰地回想起深川的話音。與此同時、


    「啟太,我們回家吧?」


    耳邊傳來了妻子如銀鈴一般清脆的聲音。


    是啊、直接回家不就行了嗎?站起來,和妻子一起回去、一切問題就解決了。回家、舒服地泡個熱水澡、暖和身子後鑽進軟綿綿地被窩,美美地睡上一覺——這還有哪裏不好?對我而言,這已經足夠了不是嗎?


    可是、


    我抬起頭。


    或許是因為上空遭受過強風搜刮過的原因,降雪雲早已被一掃而空,如今的天空中正閃爍著不計其數的點點繁星,仿佛剛才的暴雪從未發生過一般。在星光和白雪的反射下,給人一種整個公園正在放出微弱光芒的錯覺。以這昏弱的熒光為背景、妻子距我僅有咫尺之遙。


    她開口道:


    「回家吧,這樣下去會感冒的」


    妻子的臉變得通紅、被汗水打濕的頭發緊緊地貼在肌膚上,看來是從家裏跑到這裏來的。


    「千草她啊,幾乎不怎麽提及有關自己的經曆。所以有機會的話,我希望你能問一問」


    我忽然間回想起幾個小時前剛剛分別的,她的摯友的話語。


    ——呐,唯,你所說的“那種表情”,莫非就是如今我所看到的這副模樣?


    如今妻子的目光中,凝聚著巨大的暖流,無限的柔情、以及,洶湧澎湃的愛情——沒錯,妻子如今的表情,確實會讓人產生如此錯覺。


    我嚐試以自己最大的力量,從喉嚨中擠出聲音,無數次,無數次。


    由於太過於咬牙切齒、話語無法好好地凝聚成型,不過、


    「呐,告訴我」


    總算是能說出口了


    「什麽?」


    「千草的過去」


    聽到我的請求後,她長時間地愣在了原地,似乎經過了激烈地思想鬥爭後,終於在我的身邊坐下,開始將自己的事娓娓道來。


    根據千草的說法,在她幼時,似乎是和自己的雙親在一起生活。


    父親由於工作上的原因必須到處跑,從未曾在某個固定的地方長時間地停留過。雖然她那時候才剛剛開始記事,所以很多記憶都曖昧不清,但唯獨雙親從未停止過吵架這一點記得尤為清楚。


    「雖然不知道具體的理由,但他們每天晚上都會破口大罵。光是聽著就覺得很害怕,同時也很傷心」


    她一邊回憶著一邊說。


    「就算爸爸和媽媽看起來都憎惡著彼此,但我還是希望兩個人不要分開。但事實並沒有能夠如我所願,最終他們還是離婚了,伴隨著離婚的是迄今為止最大規模的爭吵——爭論的焦點當然是到底要由哪一方來撫養我」


    可以預見,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便是那對夫妻互相踢皮球的表演時間。我一邊聽著千草的敘述,一邊在腦海中想象著她將頭悶在被窩中,捂著耳朵,從雙親無休止的謾罵聲中保護著自己幼小心靈的姿態。


    「那兩個人啊,都非常討厭我,都覺得我是個累贅,為了不撫養我可謂是使盡了渾身解數」


    突然之間,我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千草從青森旅行歸來後的當天晚上,曾向誰道歉過。


    「這是住在青森時發生的事?」


    「不、應該不是。我是這之後才去那邊的」


    這之後雙親的談判依然遲遲沒有結果,但某一天,有個人出現在了千草所居住的公寓前。


    「記得那是傍晚吧……不對,應該是早上?算了,記不太清了。總而言之當時家裏除了我之外一個人也沒沒有。正當我打算趁著獨自一人做點什麽的時候,爺爺突然跑來接我了。我記得那時候爺爺對我說過“到我這來”,這之後我就離開了那個家」


    如此這邊,千草得到了來自祖父的援手,在青森開始了新的生活。


    話題進入青森的部分後,此前神色僵硬的千草的表情也隨即緩和了幾分。


    「爺爺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像是玩雪啊,還有在冬天的時候可可飲料會變得十分美味啊、還有就是弘前公園的櫻花非常的漂亮…… 說到這,千草稍微有些梗咽、——爺爺曾經提議過,因為弘前公園的櫻花就和千草一樣可愛,所以什麽時候一起去看看吧」


    千草的回憶還在繼續、


    和祖父一起坐在炕上剝蜜桔的事,洗澡時被祖父擦過的背火辣辣的疼的事,以及共同製作沾滿了奶油、味道酸酸甜甜的炭燒蘋果的事。


    「明明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記得很清楚的」


    妻子說著說著、不知不覺間雙腳停止了搖晃。


    「可是,住在青森的什麽地方、到底一起生活了多久……甚至爺爺的忌日,全都想不起來了」


    祖父死後,領養千草的是她的母親。


    記得母親那時一臉不情願地樣子——千草說著苦笑了起來。


    母親領養千草的時候,命令禁止她提起任何有關於她父親的話,連帶著也包括爺爺的事。母親的態度,仿佛父親和祖父就好像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般,千草則選擇通過將與祖父的點點滴滴留存在記憶之中來與其對抗。但是,記憶卻敵不過時間的消磨,逐漸化為雲煙。


    「春天的時候我去了青森一趟對吧?那個時候,我稍微期待了一下哦?期待著會不會一下子回憶起很多東西、但是到頭來卻沒能想起來,明明爺爺他那麽寵我的、我卻……


    嘛,這也沒辦法, 畢竟是我就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嘛」


    ……我倒不覺得那是忘恩負義。千草你爺爺的死肯定對你的衝擊是非常大的,正因為你是那麽敬愛他,回憶的痛苦才會成倍的增加不是嗎?……此外你還要注意不惹母親生氣,所以才會覺得有罪惡感


    「是這樣嗎?」


    「我是這麽想的。而且千草絕不是什麽忘恩負義的冷血之人,千草你是……」


    不行,不能再繼續說下去了。已經不知道再說些什麽才好了。短暫的沉默之後,我擠出渾身的力氣,再度張開口:


    「所以不要再——」


    「實際上啊,這番話我曾經也和別人說過,不過就隻有一次而已」


    眺望著夜空的千草仿佛想要打斷我一般地說道。我一時呼吸困難,猶豫了一陣子後,將湧上嘴邊的話又強行咽了回去。


    「……和誰?」


    「和第一次交往的男孩子。大概是17歲左右吧」


    我在腦海中描繪著十七歲的千草,與坐在其身邊的青年的姿態。


    「不是挺好的嗎,能說出來」


    「一點也不好哦?那個家夥,一開始聽了我的事之後,一邊安慰我一邊緊緊地抱住我,那時候我很高興哦?畢竟我夢寐以求的事就是像這樣被人溫柔地對待嘛。


    ……但是那人半途中好像動了邪心。於是帶我來到了他的房間、現在回想起來的話那是個特別昏暗又特別狹小的房間。因為根本就沒有坐的地方,但是並排坐在床上似乎也不太合適……我那個時候對那方麵根本完全不懂、畢竟還是個孩子嘛」


    到這裏,千草忽地詭異地笑了起來,隨後接著往下說:


    「那個人啊,說他對我來了感覺」


    千草的雙肩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畢竟是男人嘛,那方麵是抑製不了的。我明明說了不要的,明明說了不行的,可是……」


    我沉默了一會後,說:


    「……但是,也不全是這種人,對吧?」


    聽我說完後,千草隨即露出了滿是柔情的笑容。


    見我沒有回應,千草的笑容在某個瞬間,崩潰了,但馬上又以肉眼不可見地速度恢複原狀。


    我從自己的身體內部,一句一句地,抽出話語,仿佛在抽取自己的靈魂一般。


    「沒錯,那種家夥確實也存在著。但是啊,正因為這個世界並不都是那樣的家夥


    ——正因為如此,這個世界上一定有能夠好好珍重千草的人


    千草笑了出來,可就連那笑聲也隨即被朦朧著閃耀著白色熒光的公園吞噬。


    「我知道哦?那個人現在就在我的身邊嘛」


    「千草」


    「啟太如今就在我的身邊」


    不是這樣的。


    「千草」


    千草


    別在騙自己了,別再裝作沒發現了。


    胸中莫名燃起一股怒火,就連自己也不知道這股憤怒究竟是針對何人,針對何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是一股無法壓抑、無比洶湧,卻又無比冷徹的憤怒之火。


    千草收起了笑容,緊緊地抿起嘴唇,臉頰和鼻尖微微泛紅、目光稍稍有些濕潤。一想到如今站在這裏,在銀裝素裹的雪景中勾勒出輪廓的名為千草的這個人正是我的妻子,胸口就不由得一緊,與此同時還有不給我一絲喘息的餘地,狠狠地撞擊著心髒的冰冷的怒意。


    也許你是真心待我,真心為我的吧,這一切的一切,並非演技,這點我還是知道的。


    但是,我也知道的哦?在這之上更深層次的理由。


    畢竟,隨時都可以放棄的理由就在自己的身邊。放棄本就是一件十分痛苦,又十分不甘的事,但反過來也深知正是因為痛苦,正是因為不甘,所以反倒更加簡單,也更加單純。因為隻有與痛苦為伴,才能找到原諒自己的理由,愈是痛苦,就越能心安理得的原諒自己。正是因為恐懼,正是因為遍體鱗傷,才有了一直逃避的理由。


    你現在所做的,和我即將要做的,就是這檔子事,難道不是嗎?


    為了不讓身子顫抖,為了不讓發出的話語顫抖,我用盡存於身體內的全部力道,擠出這句決定性的話語——


    「已經夠了,我已經不想在和千草待在一起了」


    因為,其實你已經擁有了能夠獲得真正幸福的能力了啊。


    不禁在腦海中描繪起來,與我分別後的你,與我連姓名都不知道的某人舉案齊眉,相視而笑;與我不知道的某人一起躺在暖烘烘的被窩中,深情注視著彼此,溫柔地將他擁進懷中。總有一天,你會生下自己的小孩,時而撫摸起他的頭,時而將他緊緊抱住。


    這才是你想要的生活吧?


    那又為何不去爭取呢?


    千草一瞬之間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但還是強忍著說道:


    「那麽,我們分手吧」


    妻子的答複,僅是如此。


    明明是自己主動提出的,可千草的話語,卻讓我疼痛的無法呼吸。


    我消耗著僅存的自製力,發出聲響:


    「嗯,越快越好,以免夜長夢多」


    不一會兒後,千草從長椅上站起身來。


    此時坐在原地,勉強維持著上身直立姿勢的我也已經迎來了極限。為了盡可能地不耷拉下腦袋,我將注意力盡可能集中在距離自己正前方不遠地麵上。不意間,妻子的手腕從視野中掠過。


    「啟太,我們走吧」


    千草抓住我的手腕,將我從座位上強硬地拉了起來。


    「去哪?」


    我對著千草的背影問道。千草回過頭來,微微揚起嘴角,笑道:


    「你哥哥那」


    昏暗的遠方,零零星星地閃爍著住宅的燈火。


    我和妻子默默地呼出白色的吐息,在厚厚的積雪上刻下自己的足跡,寂靜地長夜中,我和妻子的舉動簡直好似要將這兩人份的足音傳遍這已然裹上一層純白的街鎮一般。


    千草的目的地似乎是車站。


    我們拐過幾個彎,從發出耀眼光芒的便利店前路過時,千草突然說想要去買點東西,於是我便在停車場等待她購物歸來。


    數分鍾後,千草提著購物袋從店裏走了出來。我們繼續朝前邁進。


    到達四下寥無人影的車站後,我們在候車室裏並排坐下,千草從袋中翻出兩瓶罐裝可可以及包子遞給我,我用凍僵的手指拉開罐裝可可的拉環,喝下一口後,一股暖流頓時在冰冷的身軀中蔓延開來。


    千草仔細打量著我,說道:


    「冷靜下來了嗎?」


    我點點頭。雖然想道個謝,但是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等候通往宇都宮的始發電車時,我們彼此未曾有過一次對話。


    不久後,我們在電車即將到站的提示音的催促下,通過檢票口,進入站台。


    站在站台上,眺望著從遙遠昏暗的盡頭緩緩向這邊靠近的電車射來的燈光,千草開口道:


    「那時我很晚才和啟太你聯絡吧?一年前,在宇都宮初次見麵的時候,臨走前我明明滿嘴答應一回去馬上聯係,結果卻食言了」


    確實,那時候由於太久不來電話我還為此焦躁了好一陣子。


    「嗯,確實是」


    「因為我很害怕、害怕打過去的時候,啟太你說“你在想什麽呢?那個肯定是開玩笑的啊”。還有,如果你告訴我的胡編出來的電話號碼我又該如何是好?一直在煩惱著這些,一直沒能下定決心打給你。都是因為啟太你先打電話給我,我們才能聯絡上。謝謝你」


    說著的時候,我們登上了已經到站的電車。


    很快,電車發著低沉的啟動音,緩緩地向前駛去。


    透過黑色的車窗,眺望外麵零星的街燈接二連三地向後掠過,我問向妻子:


    「我們這是要去哪?」


    「不是說過了嗎?去啟太你的哥哥那裏」


    「千草知道在哪嗎?」


    「不知道啊,所以帶路的任務就交給你咯?」


    電車於泛著青光的夜色之中疾馳著。


    駛出城鎮,田園風景突然映入眼簾之際,恰好是破曉之時。窗外如銀鏡一般的湖麵反射著初升的朝陽,好似大海一般光彩照人,而我們搭乘的電車則是急速地從上方駛過,拉出一條淡藍色的軌跡。


    “好美”千草喃喃道,此時的她臉上的黑眼圈已經十分明顯。


    我點點頭。說起來,千草雖然不擅長熬夜,但是早上卻精神的不得了。我決意將名為千草的人物這一小小的特征連同著這份景色一齊烙印在腦海之中。


    我們坐到宇都宮換乘巴士。巴士到達目的地後走下車來。


    巴士隨後揚長而去,唯有回蕩在虛空之中的引擎聲。堆積在附近的針葉林上大塊的雪堆就連這細微的振動也承受不住,摔下地麵炸裂開來。


    在千草的催促下,我開始挪動腳步。


    快要抵達墓地時,此前冰冷的心髒愈發地在胸中脹開來,讓我變得呼吸困難。每當快要撐不住時我便會抬起頭,狠狠地咬緊牙關仰望青空借以轉移注意力,以便使我不至於停下腳步。


    閃耀著蒼白光暈的雪滿滿地覆蓋住了墓地入口,我在此稍作停留後,將全身的力氣灌入腳中,快步走了進去。


    哥哥的墳前已經滿是荒草,十分淒涼。


    與呆在原地動彈不得的我不同,妻子迅速地行動起來,以熟練地動作將蓋在墓碑上的荒草除去,隨後從公共用水處接了一桶水,從包裏掏出海綿,開始仔細地清理起布滿墓碑上的水垢,海綿估計是先前在便利店買來的吧。


    我無數次想要幫忙,但最終未能做到,隻得愣在原地看著妻子的動作。過了好一會兒後,千草長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用柄勺舀滿水,舉到讓人擔心是不是會弄濕自己肩膀的高度後,淋在墓碑之上。在確認墓碑上的汙垢全部衝洗幹淨後,千草將手提桶和柄勺放在身邊,拉起我的手讓我正對墓碑,隨後催促著我,我迫不得已隻得裝個樣子默哀了幾秒,隨即退下,緊接著千草走上前來,在墓碑前蹲下身,雙手合,長時間地保持著默哀的動作。


    過了好一會千草才站起身來,回過頭確認我的情況後,無言地從口袋裏拿出手帕,回到我的身邊遞給我。我用其緊緊地抵在我的額頭附近,將臉完全蓋住。


    「我剛才,和你的哥哥道過謝了」


    千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荒涼的墓碑,說道。


    「……道謝?」


    「嗯,無論啟太你多麽憎恨你的哥哥,我都必須要向你的哥哥表示感謝,畢竟沒有你的哥哥的話,我和啟太就不會有機會相遇了。還有哦,我也要感謝啟太的雙親、不管他們是怎樣的人,至少他們生下了啟太,才讓這一切成為了可能」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千草戳了戳我的後背。


    「啟太,不要在憋著了,將你一直以來悶在內心的情感一絲也不留地全部釋放出來吧。無論是怨恨也好,憎惡也好,悲傷也要,現在的想法,過去的想法,全部都發泄出來吧,我會在此全部接受下來的」


    縱使我用盡全部咬緊牙關,盡可能的不發出聲響,但是吸入空氣的刹那間,聲音還是從中漏了出來,我趕忙蹲下身,試圖抑製住卻事與願違地嗚咽了起來。然而一旦開始,便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再也不受控製,淚水決堤似的溢出。無論多少次想要去阻止,最終都化為徒勞。


    距離日出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後,我們決定從墓地返回公交車站。


    一邊注意著不要失足滑下山去,一邊沿著在滿是雪與泥的地麵上留下的軌跡朝著公交車站進發。剛剛哭過的我由於劇烈的羞恥感,根本無法正眼直視千草的臉。


    耀眼的朝陽絲毫沒能為空氣帶來絲毫的暖意。冰雪開始消融的雪原上,隨處可見暴露在外的黑色地麵。走著走著,千草忽地開始哼起了歌。


    遠處傳來了冰雪消融後的嘩嘩流水聲。


    「這位乘客,到終點了哦?」


    陌生男子的聲音讓我猛地驚醒過來,發現自己現在還坐在電車上。


    終點?


    我將視線轉向身旁的千草,隻見千草正揉著眼睛,露出一副吃驚的表情。


    透過車窗,外麵的告示牌上寫著【逗子】二字。


    ──逗子?


    是不是搞錯了什麽?


    完全記不起來之前發生些什麽。


    月台上人山人海,大概都是返鄉探親的吧。還沒從混亂恢複過來的我姑且跟著妻子下車,為了不打擾往來的行人,我們選擇靠在牆邊。


    休息的同時,記憶也逐漸恢複——夜晚在那個公園和妻子交談的事、坐電車前往宇都宮的事……哥哥的墓、從墓地通往公交車站的路因為雪和泥十分難走的事。我記得我們之後在車站附近的店裏吃了餃子,然後準備乘電車返回公寓……結果完全睡過了頭。


    如今我們所在地是湘南——新宿線的終點,逗子。


    「那個……這附近有一家家庭旅館,我曾經在那裏打工」


    「誒?這麽巧嗎?」


    我記得妻子之前好像確實說過自己曾經在旅館打過工來著。


    「既然都到這裏來了,機會難得,我想去那邊露個臉……可以嗎?如果你覺得累不想去我們就不去了」


    我注視起千草的臉來。仔細想想的話,這共同生活的一年,千草從來沒有為了自己向我拜托過什麽。


    「當然可以,快出發吧」


    況且,能像這樣兩人一同在景區漫步,這恐怕也是最後的機會了。


    我們補上因為坐過站而多出的票錢後,走出檢票口。


    一走出車站,潮水的氣息撲麵而來,估計這裏距離海並不遠吧。根據對這裏輕車熟路的千草的說法,隻要穿過住宅區的話海就會出現在眼前。經過大約20分鍾的步行,我們來到一個規模並不大村莊,其中矗立著一座約兩層,外觀為淡橘色的建築物。這便是千草所說的家庭旅館。


    我們來到旅館門前,押下設置在玻璃門旁的門鈴,但沒有人回應。


    圍住旅館的牆壁並不算高,牆的另一邊是門洞大開的套廊,越過套廊的窗戶可以隱約的窺見旅館內部的構造。木製地板上擺放著4張同樣用木頭製成的長桌,但無論是這裏也好,處在更內部的收銀台也好,依然沒有任何人影的存在。


    正當我們倆麵麵相覷,考慮是否就此打道回府時,突然從後方傳來了女性的喊聲,聲音非常洪亮,極具穿透力。


    「兩位好——請問兩位是之前有預約過嗎?」


    來者是一位將一頭秀麗的烏發綁成馬尾甩在身後,擁有象征著健康的小麥色肌膚的中年女性。她一麵牽著尚且走不穩路的小女孩,一邊朝這邊靠近。


    千草露出親切地微笑回應道:


    「花姐,好久不見」


    叫做花姐的女性頓時綻放出如同太陽一般的笑顏。


    「嗨呀,這不是小千嗎!?怎麽跑到我裏來了?過來旅遊的嗎?」


    「隻是偶爾過來這邊,所以就順路過來看看」


    「嘛,這個先不管,總之快進去坐吧。哦?這位是?男朋友?還是說丈夫?總之這位小哥也請進~~」


    「不必了,在這裏就好。我隻是想過來見花姐一麵」


    「瞧你說的什麽話~~好不容易過來一趟,至少吃個晚飯再走吧」


    「但是我們這突然到訪……」


    「好了好了別說那麽多了快進來吧」


    跟在身後的女孩子在趁著母親開門的時候,一直在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我和千草,但門打開的瞬間,便立即跌跌撞撞地跑到屋內去了,為了追趕她花姐也趕忙跨過門檻。見我正在猶豫,千草在身後輕輕地推了我一把,最後由千草將門關上。


    「我現在去泡茶,你們坐在這裏稍微等一下」


    「哎呀花姐,真的不用這麽客氣啦」


    似乎收銀台的後麵就是廚房的樣子。花姐手忙腳亂地穿上圍裙後,將冒著熱氣的焙茶端給我們,說了聲“請慢用!”後便雷厲風行地跑回廚房為客人準備晚飯去了。


    不意間,和千草四目相交。


    「可以去幫忙嗎?」千草問道,見我點頭同意後,千草站起身來。


    「花姐,圍裙借我一下」


    「誒?要過來幫忙嗎?有點不好意思呐。不過今天又是滿客,在這裏打工的孩子又突然有事回家了,你願意幫忙真是得救了」


    千草以熟練的動作從櫃台旁邊的架子上取出被折疊起來的黑色圍裙,以最快的速度穿上後走進廚房。


    不久後陸陸續續地從景點遊玩回來的旅客們讓食堂頓時熱鬧起來。雖然我也想去幫個忙,但是能做的充其量也不過是幫客人擺擺筷子和酒杯啥的。本著不幫倒忙的原則,我除了將已經盛好料理的盤子送到客人桌上外,其餘時間基本無所事事地靠在牆角邊坐著,時不時地望一眼廚房,確認有沒有什麽需要運送的東西。


    幫助花姐做菜的千草雖然忙的不可開交,但看起來卻非常的開心。估計她菜譜中的幾道拿手好菜就是在這裏通過這種方式學會的吧。


    突然間,我感受到了一股奇異的視線,回過頭一看原來是先前的小女孩正躲在樓梯的角落裏暗中觀察著這邊,並不知道該如何與小孩打交道的我隻得選擇別開視線。結果那小女孩竟緩緩地靠了過來,將自己的背緊貼著我的背部。在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小女孩得寸進尺地強行掰開我的膝蓋,一屁股坐在我的兩腿之間。


    就在這時,過道的門突然被打開,下一個瞬間一位年長的男性探出臉來:


    「陽子快過來,爺爺這兒有香蕉吃」


    小女孩趕忙站起來,啪嗒啪嗒地一路小跑到那位男性身邊,看來應該是她的祖父。


    目送她離開後,我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


    「謝謝小千你能幫我的忙。真是不好意思,本來你是來做客的……」


    花姐一邊喝著茶一邊說道。在解決了旅客的晚餐後,我們終於可以歇上一陣,花姐決定單獨請我和千草吃一頓。


    千草搖著頭,用手整理著此時正坐在她膝上粘著她的小女孩柔順頭發。


    「沒有的事,久違地能幫到花姐,我也相當開心。話說陽子已經長得這麽大了啊……之前見麵的時候還隻會爬呢。我說,陽子,還記得我嗎?」


    被千草發問後,陽子以一副不可思議地表情抬起頭,仿佛在看著什麽未知的生物一般。花姐用指尖輕輕地戳了戳陽子的臉蛋。


    「陽子,這可是小千姐哦?不記得了嗎?姐姐她在你還是嬰兒的時候可是經常和你玩的哦?……誒,要去爺爺那兒嗎?」


    陽子緩緩地從千草的膝蓋上站起身來,朝著過道的門跑去,抬頭望向天空後,突然又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緊緊地抱住千草的腰。


    「好口怕」


    「嗯?發生了什麽了嗎?」


    千草抱起陽子,穿上涼鞋走了出去,放不下心的我則跟在身後,順著她所仰望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可並沒有發現有什麽異樣。


    覺得匪夷所思的我將視線轉向陽子,隻見她那烏黑的大眼睛中,倒映出一輪圓月。


    「好口怕」


    陽子說著將臉埋進千草的肩裏。


    「不怕不怕,沒事的」


    在千草的安慰下陽子戰戰兢兢地抬起頭,隨即又立馬用小小的手緊緊抓住千草的手腕將臉埋進肩裏。


    「好口怕」


    「那個東西啊,叫做月亮哦?」


    「約、涼?」


    「月亮」


    「月~亮」


    「沒錯。那就是月神大人~~」


    陽子偷偷地瞥了天上的圓月,但很快地就又把頭埋了下來。


    「好口怕」


    「一點也不可怕哦?月神大人一直在默默地注視著陽子,守護著陽子哦?無論是悲傷的時候也好,還是歡喜的時候也好,月神大人一直都會陪伴在陽子的身邊,不會讓陽子孤單一人的」


    陽子雖然並沒有從千草的肩裏把頭挪開,但很明顯已經放緩了手中的力道。


    「好口怕」


    雖然嘴上是這麽說著,不過看起來已經完全沒有懼意了。更像是單純地在享受這樣的玩鬧而已。


    無意識間看了千草一眼後,發覺此時她已是滿臉的慈愛,這讓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總有一天,千草也會擁有自己的孩子吧。


    那時的她,肯定會像現在這樣,以溫柔的口吻,將這世界的一點一滴傳授給他吧。


    一想到這點,我頓時感到呼吸困難。


    花姐邀請我們姑且在這裏歇一晚,不過卻被我們鄭重地回絕了。作為代替,我們讓花姐開車送我們到車站。


    「下次再來哦?」


    「嗯,花姐也保重身體」


    互相道別之後,花姐便開著車消失在拐角處。


    緊接著,或許是因為之前一直緊繃著神經的原因,千草立馬變得昏昏沉沉。從平時的她來看的話,也真虧了她能夠在這種幾近於通宵的狀態下維持意識到現在。


    由於之前是掐著點從旅館動身的,拜此所賜幾分鍾後就坐上了電車。


    返程的電車剛剛啟動,千草便癱倒在坐席上睡了過去。


    在千草旁邊的我則是一直挺著身子,麵向前方。


    暗夜中,兩人的身影模糊地倒映在車窗上,斑斕的霓虹燈接連不斷地從中掠過。


    突然之間,電車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緊接著千草的頭就無力地耷拉在了我的肩上,伴隨著的還有她那溫暖的體溫,一年以來,這副身體已經無比熟悉的,體溫。我咬著嘴唇,用餘光掃了千草一眼……沒事,睡得很香。


    為了不讓震動傳到肩膀,我盡可能地抑製著深呼吸的力道,隨後伸出手。


    對不起,明明都到最後了還這麽沒出息。


    我調用起渾身上下的溫柔、盡可能輕地握住千草的手,許下祈願:


    神啊,請保佑這個女人,能夠得到自己所追尋的一切。


    ……請保佑能有誰出現在她的身邊,給予她我力所不能及之物。


    請一定要讓這個女人幸福。


    請賜予她能夠主動地追求自己所欲求之物的勇氣,以及牢牢將其握在手心的力量。


    或許你時而會感到恐懼,或許會遍體鱗傷,但是即便如此也不必畏懼,更不必放棄。我向你保證,你已經擁有了變得幸福的能力了……事實上,這本應就是人們與生俱來的能力,難道不是嗎?——就算我求你了,請一定照我的話去做,一定要變得幸福。


    這時,千草忽然回握起我的手。


    我的腦袋一瞬間變得空白。


    該不會是醒過來了吧?但用餘光確認後,發現千草依舊在沉睡著。


    應該是無意之間的舉動吧。話說!這家夥怎麽翻起白眼來了!


    我差點笑噴了,但為了不吵醒千草姑且算是將笑意憋了回來。


    這個女人啊,真的是。這樣的話還怎麽找其他的男人啊。


    不過啊,這或許也是千草惹人憐愛之處吧。就算千草翻著白眼,我也喜歡。


    ……沒錯,我——


    我喜歡千草。


    意識到這點的瞬間,一股熾熱的洪流從靈魂深處奔湧而出。


    * * *


    一周後,我和千草離婚了。


    * * *


    六年後。


    「來,小優,這是給你的壓歲錢」


    正月回家探親時,母親激動地跑出來迎接我們一家三口。


    母親寵孫子寵的不得了。


    自從兒子出生後,我時不時會回到老家看看。


    「小優,恭喜收到壓歲錢~~來,快點向奶奶說謝謝吧」


    「謝謝奶奶~~」


    不錯不錯,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打擾了,婆婆,實在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的哦?智子」


    妻子溫柔地揉著兒子的腦袋,向我露出笑顏。


    我也向妻子報以微笑。


    無論是與母親的爭執,還是過去與哥哥發生的種種,所有的這一切,果然還是沒法當做全部都不存在。


    隻是,已不再有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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