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掛————橋————那個、電腦好像又出了點問題」


    五月中旬,當我正在檢閱報價單時,不知何時站在後麵的阪卷如此說道。


    我沒有回應,等待著阪卷接著說下去。雖然已經能猜到他的意圖了,但我並沒有僅僅因為他好聲好氣就主動幫他解決問題的打算。


    「之前也拜托白井小姐了,但是她卻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喂,掛橋,在聽嗎?」


    阪卷繼續死纏爛打道,我下意識地瞥了白井一眼,她此時正死死地盯著電腦屏幕,表情可謂猙獰。似乎阪卷和白井非常合不來,嘛,真要說的話這間屋子裏就沒有和阪卷合得來的人就是了。


    「所以有什麽事?」


    我以毫無起伏地聲音說道。


    「還是之前那個、就是那個奇怪的係統、是叫什麽訂貨係統來著?就是那個界麵非常不簡潔的那玩意。我輸入的數字和它顯示的數字不一樣啊,明明我有好好地輸入進去了啊,真是服了這蠢機器了」


    果然。


    「是輸入錯誤」


    「錯誤嗎?我倒覺得電腦本身的問題就是了」


    這一個半月以來類似的對話已經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這個人就難道沒有點想要進步的想法嗎?


    「所以說?」


    我采取了和之前不同的應對方式。視界的一端能夠看到白井驚訝地注視著這邊。阪卷也因為我這不甚友善的態度愣了一下。


    「又來了又來了,所以說又是什麽意思?你難道不懂嗎?」


    「不懂。阪卷先生想要我為您做什麽呢?」


    我特意將聲音降低到冰點,阪卷撓了撓腦袋說:


    「你煩不煩啊?你就不能像平常一樣把正確方法告訴我嗎?」


    「和平常一樣,說的好。我之前也已經告訴你無數遍了,差不多也該依靠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了吧?」


    「我就是因為不懂才來問你的啊」


    「請看說明書」


    「看了也不懂所以才來問你的啊」


    「你壓根就沒打算看不是嗎?」


    「我實在是懶得讀」


    「所以說,阪卷先生為了自己省事,寧願給我添麻煩咯?」


    「什麽啊,掛橋你今天的心情是不是不太好啊?」


    「這和心情無關。錯誤是無法避免的,但是學會如何去糾正錯誤是每個人都必須掌握的技能。如果實在是記不住的話就照著說明書一步一步的來,行嗎?


    問別人如何做,等同於剝奪了對方的時間,從而降低對方的工作效率。阪卷先生已經問了同樣的問題無數遍了,你知道這意味著我們損失了多少的時間嗎?你也差不多該有點自覺了吧?」


    「是是是,我知道了,別再嗶嗶了」


    與我想的一樣,事情進展不順當阪卷變得焦躁起來。但是,阪卷並沒有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我的不耐煩已經遠遠地超過了阪卷。即便如此,我還是用盡可能平靜地聲音說道:


    「很煩嗎?」


    「嗯,我已經受夠了,老子不幹了」


    「這又是什麽意思?」


    阪卷的表情,就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興奮。


    「既然你不願意告訴我,我就不去改了。訂單錯了就讓它這麽錯著吧。哈哈如何?這下傷腦筋了吧?沒轍了吧?哈哈哈哈!」


    真想讓這個人撒泡尿照照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為什麽世上竟會有如此對給他人添麻煩一事毫無負罪感之人?我實在是想不明白,但事實是,我從老早以前就知道了世界上有這種人的存在了。無論多麽誠心誠意也完全打動不了他。這個世界上就是有無法做出改變,以自我為中心的家夥存在。我看著在我麵前賤笑的阪卷,氣得頭有點暈。


    「阪卷先生」


    算我求你了,能不能給自己留點尊嚴?


    阪卷擺著一副蠢臉看向我,我盡可能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 不? 懂」


    剛才的話語中,我用了“我”(仆)這個詞,而在工作的時候第一人稱是被規定成隻能用(私)的,我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接近脫韁的邊緣了。


    「什麽?」


    「我不懂如何才能教懂你,請你告訴我到底要怎麽教你你才能記得住。要是一次記不住倒也算了,至今我已經教了你多少次了?到現在還記不住那麽我覺得再告訴你也並無任何意義。要是你沒有記住的想法的話,那麽就自食其力吧」


    「ok——我懂了,ok、ok、。輸入進去的數字怎麽樣我不管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如果上麵怪罪下來的話,就說我問了但是你們就是死活不願意告訴我就行了,反正鍋怎麽也甩不到我的頭上」


    阪卷說完後將嶄新的a4文件甩到我的臉上,得意洋洋地宣言道:


    「那麽,告訴我這個怎麽弄。這個總是第一次教吧」


    「哈哈!」


    我笑出了聲,這個家夥打算什麽都依賴他人嗎?


    歸根結底,阪卷的本性就是如此吧。凡是以自我為中心,隻顧著自己的方便,而完全感受不到由此給人帶來的負擔,仿佛這就和他毫無幹係一般。和哥哥多麽像啊,啊啊,哥哥要是走向社會的話估計就是這種貨色吧。


    可笑,可笑之極。


    這種人早點給我去死吧,全都滾到地獄裏去吧,如此一來這個世界多少能得到一點淨化。


    似乎是誤解了我笑聲的含義,阪卷也笑了出來。我猛地從座位上站起身,說道:


    「我去一下洗手間」


    倒不是惡心地快要吐出來了。但是再這樣和阪卷麵對麵的話,我並沒有自信還能繼續保持冷靜。


    走進廁所,照了照洗漱台前的鏡子,鏡中看著我的則是高校畢業後馬上脫離家庭,經過數年的窮苦學生的經曆後,在一家差不多的企業的上班,也在相當早的時期收獲了婚姻和家庭,乍看起來簡直就是人生贏家的男子。那眼神,仿佛就是在看著與自己不相幹的某個陌生人一般。


    我從兜裏掏出前些日子妻子連帶著襯衫一同熨好的毛巾夾在腋下。朝洗溯台伸出手後,很快傳感器便有了反應,滿是氣泡的水流從水龍頭中流了出來,我接著水開始洗臉。


    身為社會人,並不能自己選擇每天要與那些同事打交道,無論是多麽厭惡的存在,也不是能夠輕易與其斬斷關係的存在。這個世界,確實存在著某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掙不脫的鎖鏈,無論是家庭,學校,鄰裏,公司,有時覺得自己已經斬斷了,逃離了,但淩駕於時間和空間,不斷變化著形態的鎖鏈便會再次將我束縛起來,每當此時,心裏都異常煩躁,心想著必須要變得更強才行,努力當自己不依靠任何人地活著,努力讓自己的心不再動搖,我對自己的要求變得苛刻起來,追求著即便再困難再艱辛也能活下去的力量。我認為這就是變強的方法,而我也確實做到了。


    但是這究竟是否正確呢?嚴以律己所帶來的後果則是眼裏變得容不下那些懶惰的人。


    水流停止了。


    將毛巾貼在臉上後,原本鬆蓬蓬的毛巾在吸收水分之後迅速萎縮。


    重新整理好心情後,我再次回到事務所內。此時阪卷正耷拉在椅子上,見我回來後,一臉悠閑地說:


    「好慢啊,掛橋。上大號?」


    我隨便應付了幾句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阪卷離開後,我好似被什麽附身了一般埋頭於工作之中。我不想去考慮那些多餘的事情,一旦和阪卷扯上聯係,自己變得不正常起來。學會了如何作為成年人生活,本以為自己終於成熟了,可到頭來我並沒有任何長進不是嗎?不——不對,至少現在的我可以不依靠別人生活了,嗯,還是有長進的地方的。


    正當我發了瘋似地敲著鍵盤的時候,從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略顯擔憂的聲音。


    「掛橋先生?」


    是白井。見我抬起頭後,她接著說:


    「已經中午了哦?」


    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除了白井和我之外整個事務所空無一人。


    「沒事吧?」


    白井的傻白甜也很讓我厭煩。但是我時常覺得,比起獨來獨往,光是被自身的事就搞的焦頭爛額的我來說,像她這種善於體貼他人的才是更加成熟的人也說不定。


    「歡迎回家……啟太,到這邊來」


    深夜,我剛回到家,妻子便跑出來迎接我。估計妻子方才還趴在桌子上打盹吧,額頭處還有幾處書本留下的印記。


    我沒有多想,在妻子的催促上坐下椅子上,妻子隨後繞到我的後背,突然伸出雙手替我揉起肩膀來。我一臉疑惑地轉過頭來看著妻子。


    妻子的表情雖然就像把魚放進鍋裏的大廚那樣認真,但與我四目相對我便立即壞笑起來。從青森回來後的幾天裏,總感覺妻子有點魂不守舍的,但如今已經完全恢複過來了。


    「客人的肌肉很僵硬啊。累壞了吧?」


    妻子一臉得意地說道,那語氣仿佛自己是哪裏的江湖郎中一般。


    「那個……我說啊,千草。襯衫……你這樣會把襯衫弄皺的……」


    「啊,對不起」


    妻子迅速地把手抽開,輕輕地低頭表示歉意。看起來相當沮喪。此時我才發現妻子注意到了我今天有點不對勁,在用自己的方式關心我。


    「沒事。不過我很高興哦?千早能有這份心」


    一瞬間我有點難以相信這是從自己嘴裏說出的話。


    嘿嘿~妻子抬起頭,羞澀地笑了起來。


    這種感覺是怎麽回事?


    該怎麽說呢,平常的自己是不會說這種話的,感覺不太像自己。但是,回過神來卻又發現自己心中某種僵硬的情感,確實得到了一絲緩和。


    22


    對於失去了歸宿的人來說,長達一兩個月之久的大學假期老實說讓人有點難以消瘦。


    隨著大學入學後的第一個學期的期末考試結束以及班級的慶祝會和社團活動告一段落後,同學們便陸陸續續地開始返鄉之旅,當然了,無家可歸的我隻得一人縮在公寓裏。


    無論是今天、明天還是後天都沒有一個可以聊上兩句的人,我的生活隻是每天重複著起床——到飯點時準備好一人份的量——一個人吃——吃完再一個人收拾幹淨的機械行為。在這種毫無樂趣,不知什麽才是個頭的日子裏,我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痛恨將我的歸宿奪走的哥哥。雖說我討厭那個家,但是自發地“不回去”,和被動的“回不去”之間的區別是本質上的。對我而言,根本不存在什麽歸宿,不存在什麽“家”。


    所以,去工作吧——我暗暗下定決心。


    工作,工作,瘋狂地工作,仿佛要將所有空閑的時間全部填滿一樣,我開始了堪稱瘋狂的打工生涯。連鎖酒店的服務員,家教,發傳單,不論是長期工作也好還是短期零工也好,隻要能不讓我空下來,統統來者不拒。至少在工作的時間裏,至少我能和客人或者店員說上幾句——當然了,是業務上的寒暄。


    「大學的學費媽媽會全權負責的,所以啟太完全不需要操心」


    我沒有把母親說的話當真,因為我知道現在家裏的條件並不樂觀,已經沒有更多的閑錢供我上學了,母親的話並禁不起任何推敲。我也很清楚她想要扮演一個好母親才會在那種情況下說出這種話來安慰我。最關鍵的是由於我親眼目睹了在母親的溺愛下的哥哥是如何長大的,我對母親的援助從生理上就有一種難以磨滅的厭惡感。我想要依靠著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想要通過行動向他人證明我和哥哥是不同的,而那個“他人”,或許就是我自己吧。


    「 有回家看過父母嗎?」


    類似這種話,經常能在店裏工作時,從同為打工者的中年女性的嘴中聽到,可以算的上是對獨居的年輕人一句無心的問候,差不多就和“今天天氣很好呢”差不多,說話者並無惡意。而對於這個問題,我有兩個選擇——一是老實地否定;二是違心地撒謊。一開始我都是選擇前者的,當每當這時,對方的反應則是——


    「你媽媽會寂寞的哦?」「不要光是顧著玩,偶爾也要回家看看老人啊」


    如此這般,心地善良的她們都會委婉地批評我這樣的行為是不孝順的,催促我趕快回家。我自然不可能對她們解釋一番我之所以不回去的原因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我回不去。每次她們發表如此意見時我都會事不關己地覺得“啊,原來正常的母親對自己兒子的感情是這樣的啊”,老實說老是聽到諸如此類的說教也會讓人感到煩心。相反,如果我說謊的話,她們的反應則是這樣的——


    「真羨慕,那像我家的孩子……」「真是個有教養的好孩子」


    將前者與後者的麻煩程度擺在天平的兩端衡量一番後,我完全找不出任何不撒謊的理由——不管怎麽說,就算聽著他人誇獎母親教養有方和家庭環境優越會忍不住作嘔,那也比成天被人指責我這個人有問題,苦口婆心地勸我趕緊回家要強得多了。


    初秋的時候,我勾搭上了一個女朋友。


    「新年第一天,去廟裏參拜一下怎麽樣?」


    在寒假之前,當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對女朋友發出邀請後,她愣了一秒後說:


    「新年?誒?啟太君,正月不回家嗎?」


    「嗯,整個寒假我會留在這邊打工」


    「那怎麽可以!打工什麽的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的嗎?不回家孝敬老人怎麽行!正月就是要和家裏人一起過的才對!不回家是絕對不行的哦?」


    她狠狠地批判了一番我這缺乏常識的行為。


    她實在是過於單純,正因為如此,也十分殘酷,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


    不過話說回來,要論殘酷無情這一點我怕是不輸給她,不對,應該說遠遠淩駕於她之上。對我而言,她不過是我排解寂寞無聊,同時讓我能夠向周圍的人炫耀我有女朋友的工具而已,我在她身上花的心思僅限於不至於使我們的這段感情破裂而已,當然了,就別談什麽喜歡不喜歡了。


    於是年末時,她便會回到老家,而我則是獨自一人留在這裏過年。


    有一個傳言不知道可不可信,聽說一年之中基督教徒自殺的高峰期便是聖誕節,雖說在日本聖誕節一般是和戀人在一起度過,在歐美那邊大家都會選擇和家人團聚,這麽看來,這和日本的正月的功能差不多。


    一年之中,最能夠痛切地品嚐到究竟何為孤獨的一天。


    即便那一天女朋友陪在我身旁,那也不過是做足了表麵文章而已,從骨子來說,我想我的靈魂依舊是孤獨的。我總是如此,無論和誰在一起,抑或是獨自一人,對我而言並無分別。考慮到和他人一起還得打扮的整整齊齊,裝出一副十分開心的樣子這點,一個人反倒樂得清閑。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真正的我究竟如何,沒有人願意去了解我的靈魂。


    「掛橋你啊,覺得自己過得很悲慘,很可憐吧」


    某日,坐在眼前的男子突然對我說。


    「那倒沒有,為什麽你會這麽覺得?」


    我將塞在電暖桌下的腳重新盤好後反問道。


    兩人席的電暖桌上擺著眼前這位名叫深川的男人所喜愛的鐵板魚糕、滿載沙丁魚的蘿卜泥,洋白菜的粗切片以及他從打工的日本料理店那裏分到的塞滿了各種禦節料理的大號保險盒。(注:禦節料理 日本在特殊節日時做的料理。)


    現在是淩晨一點,正是辭舊迎新的時候。我和深川倒也不是說有多麽深的交情,深川與我是同專業,在係裏以那濃眉為特征,是典型的那種見誰都自來熟的男人,由於某種機緣巧合,打工結束後,我便在他那寒酸的公寓裏與他一起過年。


    「哎呀,別生氣啊?」


    我到不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是在生氣就是了。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我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深川抿了一口燒酒後,飄飄然地說道。


    「掛橋你啊,有時候會露出一副相當沮喪的表情哦?」


    「有時候?具體是?」


    「之前在超市碰麵的時候,你那個表情啊,看了都心疼」


    是指前些天遇到我並且邀我今天過來的事吧。


    幾天前,我去超市大買特買了一番,目的是為了在除夕以及初一到初三這段家庭集體出動、擁擠不堪的日子裏不必再出門買東西。買完東西回到超市前的停車場,正準備將鑰匙塞入自行車的鎖眼時,深川正好出現在我的麵前,瞟了一眼我手上提著的大袋食物,說:


    「你正月一個人過嗎?那麽不如來我家吧」


    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拜訪深川的房間。房間大約隻有六個榻榻米的大小,雖說整理的非常幹淨整齊,但是由於所有的家具都是租來的,故而不論是從色澤還是設計上都缺乏搭配感。擺放在一角的電腦正播放著韻律不錯的音樂。


    看著眼前正一臉高興地吃著年夜飯的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話說回來,這家夥為什麽現在還在這裏?要是把人類分為“陰”“陽”兩類的話,那麽深川毫無疑問是屬於“陽”那一邊的人,雖然很瘦但卻活力十足,性格開朗,朋友也很多,他那天真無邪的笑容讓我一度以為他是那種生在富裕家庭,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少爺,不過——


    與我四目向對後,他竊笑道:


    「掛橋,你家那邊是出了什麽情況?」


    「哈?」


    「你有難以登門的苦衷吧?」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深川擺出一副稍顯意外的吧表情後,再次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之前我也說過了,在超市門口和你碰麵的時候,你的表情實在是過於的消沉,還有,你當時買了一大堆東西吧?我之前也做過類似的舉動,當然也是為了逃避即將到來的除夕和新年頭三天,畢竟那樣就不用再出來買東西了嘛。一旦看到那些闔家團隊,喜氣洋洋的家庭,就愈發覺得自己孤苦伶仃不是嗎?」


    深川說到這裏,突然停下來觀察我的反應,我並沒有給出任何答複,於是深川做了個鬼臉,繼續說道:


    「我覺得正月裏獨自一人很寂寞。沒有願意聽自己傾訴的人也很寂寞。人活著不就是為了讓自己開心一點嘛,而且我也想找一個能夠彼此吐露真心話的朋友,渴求一個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所以要是碰到和自己很像的人的話,我也會想要去了解他。我覺得掛橋君和我很像,難道不是嗎?」


    「哪裏像了?」


    「你看看你,還在裝。那你告訴我為什麽今天來這裏?」


    無可辯駁。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從剛才開始在我內心深處一直沉眠的某種莫名的感情仿佛與深川的話語產生了共鳴一般蠢蠢欲動。剛才他沒有說“回不去”而是說“難以登門”,雖然不知道那是有意還是無意,估計在他看來,所謂老家已經不再是自己的歸宿了吧。


    不過我和他雖然同屬一個專業,但說到底關係並非十分要好,他突然就將與我的距離拉得如此之近,讓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下意識」


    「下意識、我啊,很討厭這個說法。這種說法隻不過是打算語言的曖昧性來逃避而已。來吧,好好利用你的詞匯量,清楚的告訴我,你為什麽到這裏來?」


    深川說著,雙眸中閃爍出光芒。方才剛才深川說他很寂寞,但僅從外表來判斷似乎並非如此,我總是覺得他的話語中缺乏真情實感。實話說,我搞不懂這個人到底在想些什麽。


    這家夥到底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而我又來這裏究竟為何?


    不,其實我是知道的。我無言地低下頭,看向擺放在電暖桌上的紙杯中的燒酒,期待著從那透明的液體中能浮現出什麽適當的文字出來拉我一把,當然了,這是不可能的。


    深川似乎是等的有些不耐煩了,張著嗬欠說道:


    「嘛,不想說的話不說也行」


    「你那邊是什麽個情況?」


    我下意識地問道。深川聽後立即擺出一副這家夥終於上鉤了的表情,不過我並沒有理會。雖然我很討厭讓這個話題就這麽結束,但要是被誤以為我很有興致的話就麻煩了。


    「哦哦?你終於肯問了嘛!好吧,恭敬不如從命,我就先說說我的事吧」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便是之後將會輪到我。深川的表情忽地嚴肅起來,開始斟酌起話語。


    「我啊,從我還是小屁孩的時候父親的精神就不是很穩定,相對應地母親便承擔了更多的責任。由於母親與父親一道支撐起了這個家,所以我一直都是很敬重母親的,但回過頭來想的話,母親和父親兩人之間或許是共生關係也說不定。父親總是把“像我這種人,不如死了算了”掛在嘴邊,而母親的口頭禪則是“這個人沒我不行”;父親習慣於從自己被愛的程度來判斷自己的人生價值,同樣母親則是通過保護丈夫這個行為來追求自己的人生價值。到後來,母親的精神也有點不正常了,父親越發地喜怒無常,母親便愈發地陶醉於扮演悲劇女主人公的角色——不論曆經多少磨難,都能夠保護丈夫的強大女性——這樣的角色讓母親心醉癡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母親她人格上的天性,還是為了適應結婚之後精神變得不穩定的丈夫所導致的結果,但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人在精神的供求關係上達成了平衡,就如同“凹”與“凸”能夠完美齧合一般,這兩人之間的性格簡直可以說是天造地設,適合到從開始就沒有我可以介入的餘地。一直以來,我都很寂寞,很孤獨,甚至產生了自己對他們而言並非是愛的結晶,隻不過為了讓他們的夫婦關係能夠繼續維持下去的道具而已,說的更直白一點就是自己不過是他們在人生途中不得不排出的排泄物。我覺得他們並不愛我,這就是我的生長環境,可以說,我是在名為寂寞的情感的滋養下長大的」


    我默默地傾聽著深川的發言,時而抿一口燒酒。之所以沉默一方麵是因為找不到插話的時機,更重要的則是對從深川嘴裏說出的愛啊寂寞這些能最直截了當表達情感的單詞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深川繼續說道:


    「逐漸地,他們兩人開始朝著無法挽回的方向走去。如同共振一般,父親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舉止也愈發粗魯,與此相對地,母親則是愈發地精神,愈發地有幹勁,這兩人的互動對於旁人來說簡直目不忍視,但對於當事人而言,這種興奮感讓他們一發不可收拾。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被迫觀看著代替了正常性交的,兩人的特殊性癖表演,簡直就像是某種情趣玩法一樣。大概是初一的時候吧,意識到這點的我對長久以來一直都十分尊敬的母親徹底失望了,覺得她背叛了我。我本以為母親肯定會保護我,使我幸免於父親的暴力和謾罵,但是我想錯了,母親的行為隻不過是助長了父親的氣焰而已。


    這種關係持續了數年,父親的舉止也日漸出格,終於在我高三那年的秋天,父親精神上的不穩定終於迎來了高潮。


    那一天深夜,我忽然驚醒過來,從事後來看,若是當時我沒有醒來的話,或許我的人生說不定就到此為止了。一開始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這是在夢裏,要問為什麽的話,那是因為父親一邊嘴上念念有詞一邊跪坐在我的枕前,將被我弄亂的被子重新蓋好。


    我嚇傻了。


    太可疑了,因為迄今為止父親從未做過像方才這種身為一個父親應該做的事。雖然屋內昏暗,看的不是很清楚,但還是很清楚的感覺到父親的異樣。我屏住呼吸,觀察起周圍的情況,但在下一個瞬間便與父親的視線撞了個正著,緊接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突然起床嚇到了他,突然之間他發出了如野獸一般意義不明的咆哮,一把跨座在我的身上,一頭霧水的我看到了父親手上揮舞的某樣閃著光芒的東西——是菜刀,沒錯,是菜刀。我頓時嚇得失去了思考能力,由於上半身被壓在地上我隻得用腳不斷地踹父親的背部,失去了平衡的父親像前方傾倒,緊接著用手臂撐住——即便如此他並沒有放下菜刀。父親叫喊著,朝著我的頭揮下菜刀,沒砍中,菜刀卡在了榻榻米裏麵。當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逃跑,但父親用令人難以置信地蠻力抓住我的腳,我和父親一齊倒在地上,為了爭奪菜刀打成一團,情況危急之時母親飛奔了過來,母親先是打開燈,室內由暗轉明,父親的臉也變得清晰起來,那猙獰的表情簡直與活生生的野獸並無二異。父親看見周圍變電明亮起來後,反應也如同懼怕篝火的野獸一樣,放緩了緊抓著我的腳的力道,我掙脫這從榻榻米中拔出菜刀,和父親拉開距離。失去了武器的父親失去了方才的氣勢、變得不知所措起來,隨後嘴裏不斷念叨著類似“都給我去死”之類的台詞,論述了一番我們的存在是如何地沒有價值,如何地沒有意義,如何地有害。母親走到父親麵前,緊緊地抱著父親說道:


    『沒事的,沒事的。我會愛你,接受你的全部的。即便你將我的性命奪去,我的這份心意也不會改變』


    母親的嘴角浮現出滿溢著憐愛的笑容。看起來在這種狀況之下,母親也興奮了起來,完全沉浸於扮演終於迎來一生之中戲劇性最高潮的悲劇女主人公的角色之中。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已經受夠了這個家庭了,趁著夜色從家中逃了出去,我一刻也不想在那個家多做停留」


    深川說到此戛然而止,將栗子放入口中後皺起眉。麵對這遠超出預想自白,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雖然是逃了出去,但那時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到底該怎麽辦」


    我試圖在腦海中描繪出在一個在深夜中遊蕩彷徨的高中生形象,但是以我貧乏的想象力根本想象不出當時的深川到底是何種表情。


    深川笑了起來,接著說道:


    「當時我的女朋友大我五歲,已經進入社會並且過著獨居生活,所以我走到她家準備去投奔她,當然了,當時她還在睡夢中。雖然被突然跑過來的我嚇了一跳,但是還是起床為我燒了一壺水,全然不顧第二天還要上班。她那時已經知道我家裏的狀況,所以肯定也大體猜到發生了什麽事吧。我不甘心地哭了出來,明明我就差點要被父親殺掉了,結果對於母親來說我不過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存在而已,我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何意義。所以我希望她能接受我,肯定我,安慰我。實際上她也是這麽做的。


    所以,這讓我更加迷茫了」


    見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深川苦笑著解釋道:


    「因為這麽一來,我們倆和父親與母親之間的關係又有何分別呢?」


    「……不是的,這肯定不是一回事啊?」


    「沒錯,啟太你說的很對。但對當時的我而言是無法判斷出這兩者之間到底有何不同的,對那時的我來說,感覺就是突然發現自己人格上的病灶一般毛骨悚然——我和父親又有什麽區別呢?——如此省視自己後,我陷入了深深地絕望之中。


    我很受女性的歡迎,但那並不是正常的魅力,而是在無意之間利用“家庭不幸”這個武器,讓那些富有同情心的女人中招而已,“啊啊,平常在外人麵前隱藏著自己痛苦的深川君隻會對我展露出真容,知曉深川君的心之傷的唯有我”——你知道嗎?那些女人特別喜歡這種橋段哦?」


    「我倒覺得深川君你有點太妄自菲薄了。開朗陽光這一點不是深川君你的魅力所在嗎?」


    「 沒想到掛橋君竟然這麽會安慰人」


    深川打趣道。


    「但是我覺得啊,發自真心的開朗,和故作開朗之間是有本質區別的,掛橋君不這麽認為嗎?」


    「 先不論這到底是好似壞,我覺得深川君你是對有意識地利用感情這點懷有抵抗心理,過於在意自己是不是通過有意識地控製情感來達成目的,不是嗎?」


    說完後,深川忽然間將臉埋入雙手中,霎時間我還以為他哭了,不由得慌張起來。但好像並非如此,深川沒能將臉完全捂住,從暴露出的嘴角可以看得出他在笑。


    「……糟了,我真的好高興,沒想到竟然有人能理解我。好厲害啊掛橋君,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完全正確,我認為這就是我人格上的缺陷」


    「有嗎?我覺得聽完你的講述後自然而然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是了」


    「不不不,你想錯了,一般人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這樣的。每當我和其他人說著這檔子事,不經意之間就會變成第三十一回比慘大會,能夠像掛橋你這樣如此迅速地展開分析的人何止是少,簡直是沒有。啊啊,真是太感動了」


    「抱歉,不太懂你的意思」


    「也就是啊,一般情況下,聽到別人大吐苦水後——罷了罷了,今天就到此為止,以後再跟你解釋吧。難得現在話題剛進入正軌要是給我帶偏了就麻煩了」


    「通常會選擇主動岔開話題?」


    「哦哦哦!掛橋!一針見血啊!不好,我覺得我有點喜歡上你了」


    「別扯些有的沒的,說正經的」


    「怎麽說呢……,我覺得自己可能有精神有點不正常,雖然現在看起來沒什麽問題,但是一旦考慮起這方麵的事後,馬上就會變得非常沮喪,自暴自棄——為什麽我非得出生在這種家庭不可?我也想有屬於我的歸宿,我也想有誰可以無條件地接受我,支持我,這種欲求簡直可以用饑渴來形容,正如身體離不開水一般,心靈也離不開愛的滋潤。但是,縱使因為愛的缺失導致心靈出現了扭曲,隻要不缺水,身體也不會死亡。於是在某種意義上,我對從我身上奪走了“愛”的父母的怨恨愈發地不可收拾。為什麽,這太不公平了,憑什麽我要收到這種待遇?接著我開始渴求起女人來,想得到她們的理解,想讓她們接受自己。因為女人都有所謂的母性本能,所以隻要我談論起自己的事的話,很輕鬆地就能獲得女性們的同情,而我所需要做的隻不過是挑逗她們的母性本能而已。得手後,我會有一瞬之間的安心感,而我一旦將自己與父親,將女友與母親重疊起來後,便覺得毛骨悚然」


    「之前我也說過了,這不過是程度上的問題而已。隻要不到依賴的程度的話,適當地依靠他人並沒有太大問題」


    「你說的對,但是我並不明白那個合適的“度”到底在哪。我內心的尺子早就壞掉了,無法感知何為“正常的距離感”,故此也無法明白“依靠”和“依賴”的區別究竟為何」


    我下意識地聯想到母親和哥哥。


    「雖然我不覺得像這種東西有著什麽明確的三八線,並且說到底你向我問什麽距離感的問題啊我也回答不出來,因為我和你一樣,我的尺子似乎也壞掉了」


    怎麽形容才好呢?……啊,對了,如今的我就像是在自己解剖自己一般,誠然我想知道“正常的距離感”到底為何,但我更想知道的是“尺子”損壞的原因。若是知道自己的雙親到底哪裏有問題,知道自己受到了雙親多大的影響,又具體影響在哪些方麵的話,說不定就有辦法應對了呢?——至少我是這麽想的。但是想要僅憑一人究明其原因,在精神層麵上實在是太過於痛苦了,我做不到那麽強大,像現在這樣,通過和掛橋對話能讓我有機會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等一下,掛橋你的“尺子”也壞了嗎?」


    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是當深川開始說起自己的家事時就可以預見的事情,但不可思議的是我並不覺得厭煩。雖說不厭煩,但也不能說沒有猶豫就是了。


    「我的情況和深川你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不過——」


    我察覺到深川打算說些什麽,故而中斷了自己的講話,但他也將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默不作聲。


    突然間短暫的沉默降臨在我們二人之間。


    深川抓了抓下巴,以一副好似小混混一般不懷好意的表情說道:


    「說說看」


    「我是“家裏蹲”的弟弟。我哥哥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就在家裏宅著了。母親則是有焦慮性神經病,卻對哥哥無比的溺愛。於是乎我被認定為破壞他們兩人安穩生活的不安定外部因素,被禁止踏入家門一步。拜此所賜,我甚至無法和我家的老犬見上一麵」


    「見不到自己的家的狗嗎?」


    「嗯」


    「那可真是不好受啊,我也養過貓所以很能體會你的感受。你爸爸呢?」


    「從來沒見過,從母親的敘述來判斷的話,似乎我和哥哥都是他發泄自己性欲後的副產品,母親也不知道痛罵過多少遍“那個不負責任的禽獸”,嘛,會說出這種話也證明母親也不是什麽聰明女人了,被利用一次生下哥哥也就算了,竟然還重蹈覆轍生了下我,真是無話可說」


    老實說我擔心要是深川聽到我曾經自殺未遂的事後,會不會看不起我,把我的苦惱當成笑柄。所以最開始是打算看情況說,一旦發現不對馬上打住,但看到深川的反應後馬上便意識到這隻是我的瞎操心。最後我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大概交待了一遍。


    「——所以我一直堅持要趁哥哥還年輕的時候把哥哥從家裏趕出去,雖然這看起來很絕情,但不這麽做的話哥哥一輩子也無法走出家門。還有,我覺得我的哥哥和母親之間也是互相“依存”的關係」


    深川稍加沉思後,點了點頭。


    「我也這麽覺得。要是在那個家裏這麽待著的話,你哥哥恐怕一輩子也無法邁入社會吧。對了,我想到一個好點子」


    深川說完後站起身,從書架上的筆袋中抽出一支油性筆,從放在床上的紙巾盒口部分撕下一塊後奮筆疾書起來,不知道在上麵寫了什麽內容。


    「這個夏天,我和掛橋君和你的哥哥,三個人一起去北海道幹活吧。我曾經在複讀的時候,在北海道的農場幫忙收玉米和割西蘭花什麽的哦?當時寄住在雇主家裏,我記得來那裏打工的人裏也有曾經是家裏蹲來著,此外還有窮遊的人啊,大學生啊,辭掉工作的人啊,大家的經曆和煩惱也形形色色,在類似宿舍一樣的地方過著集體生活。我覺得要是掛橋的哥哥去的話,肯定會很有效果的


    這是這個農場的名字。你回頭去它們的主頁和博客上看看吧,我覺得大概差不多能知道那邊的氛圍如何……喂,掛橋?」


    我盯著遞過來的紙條不禁出了神。我從來沒有想象過在這種地方會有人對我伸出援助之手,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


    「……謝、謝謝!」


    啊,終於,終於等到了,抓住了與哥哥冰釋前嫌的可能性的我覺得一直卡在我心中的大石頭落下了地,要是一不注意的話沒準就哭出來了。


    「試著去跟你哥哥聊一聊吧」


    我決定在下次和母親見麵的時候和她說說這事。


    我在腦海中不禁開始描繪起夏天與哥哥一同生活的日子,就我們兩人的話,可能會因為之前的各種爭執,彼此多少都會懷有一點抵觸心理,但若是深川也在的話,我相信一切都會有辦法的


    在北海道的時候,哥哥應該會做出改變吧。


    23


    「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


    與往常一樣,我在妻子的目送下走出了家門。


    此時外麵正淅淅瀝瀝地下著雨。


    最近已經正式進入了梅雨季節,連成綢緞的細雨接連不斷地從陰霾天空之中降落人間,到處都能看到色彩繽紛的傘之花,在雨幕的襯托下顏色顯得愈發鮮豔。行人也好,電線杆也罷,就連成群的學生所發出的笑聲,都變得朦朧起來。


    正當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的時候,突然注意力被出現在視界一端的一抹黑色吸引住。


    道路一端的盡頭,有某種黑色的物體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雨中,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毛巾什麽的,但似乎並非如此,並且我有一種更加不詳的預感。


    靠近到僅剩下幾步的距離時,我終於明白了那黑色物體究竟是什麽。


    那是一隻幼小黑貓的屍體。


    撲通、撲通——我頓時感覺自己的心髒重重地跳了幾下。


    即便如此,我並沒有改變步幅,徑直從那屍體身邊走過。


    將屍體拋在身後之後,橫死在街頭,冰冷的小貓的屍體不斷地在我的腦海中回放,揮之不去。我忽然感受到背後隱約有什麽不對勁,但回頭過來一看,並沒有任何人在那裏。


    渾身發抖,心裏亂作一團,恐怕是目睹那黑貓的屍體讓我產生動搖了吧。至於為什麽會動搖到如此地步的原因,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因為——


    那個屍體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時候的黑貓。雖說這世上的黑貓要多少有多少,但不知為何嗎,我很確信那隻黑貓的屍體,正是當初白井投食的時候被我轟走的黑貓。


    它沒能生存下去。


    在停下來一定會遲到的情況下,我並沒有其他的選擇。優勝劣汰,這個社會的法則就是如此,這隻黑貓隻不過碰巧成為了弱者而已,既然如此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我沒有錯,那隻貓也沒有錯。


    「 早上好」


    「早上好」


    當我抵達公司時,已經開始上班的白井和往常一樣在進行著打掃。我拿出筆記本,一邊確認著今天的日程一邊偷偷觀察著白井。


    要是告知她那隻貓的死訊,她會作何反應呢?


    這很容易想象——肯定會十分悲傷吧,然後邊感歎著“啊啊,明明還那麽小,真是太可憐了”邊用痛恨地視線責備間接地害死了貓的我吧——要是白井的話肯定會這樣的。


    打開電腦,輸入登錄密碼,和接連出現在公司的同事們相互寒暄——今天也和往日一樣,並無太大不同。


    變化發生在開始工作約一個小時的時候,這時阪卷才急急忙忙地衝進事務所,喘著粗氣對坐在旁邊的白井說道:


    「哎麻美醬,今天真是倒黴!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是剛才我來的時候看到有一隻貓死在路邊了,看它太可憐了所以我就順手把它埋了,不說了我先去洗個手」


    此時的白井已經懶得理阪卷了。本就因為梅雨時節的濕氣弄得非常沉悶的空間由於阪卷的出現顯得更加令人窒息。


    阪卷離開自己的走位去洗手間後,同事們無一不以一副十分厭煩的表情麵麵相覷。


    「哇,這個家夥怎麽又遲到了啊?哎,為了找個借口,連周圍的小貓也沒能逃過他的魔爪嗎?」


    「得了吧,那種家夥不來才好。這種人不如讓他死了算了……啊,死什麽的是不是說的有點太過了?」


    與我對上視線後,同事們立馬閉上了嘴。


    很幸運,今天的工作全部在規定時間內完成,所以不必加班。


    踏上回家的路時,烏雲早已散去,唯有一輪殘陽斜掛於天幕。我稍微注意了一下,今天的地方已經看不見黑貓的屍體了。那屍體到底是阪卷親手埋下的,還是由負責處理流浪貓的業者處理的,現在已未可知,唯一能確定的就隻有確實是有誰將黑貓的屍體處理過了的這個事實,如今本應該躺著黑貓屍體的地方空無一物,未幹的瀝青路正微弱地泛著著夕陽的橙光。


    在天色完全暗下之前,我便回到了家中。


    一走進家便被妻子纏著出去散步,順便去了附近的書店一趟,這個時候夕陽已經基本快要落山,我和妻子並排而行,兩人長長的影子拖在滿撒金光的道路上。妻子想要買的似乎是關於按摩的書籍,到了書店後,我們來到健康專欄前仔細比對擺在眼前的琳琅滿目的書籍,經過精挑細選後,最終敲定了一本有關於人體穴位的圖解書後便迅速回家。晚餐則是鱈魚子素麵,西紅柿沙拉以及撒滿了鰹節和蔥花的涼拌豆腐,吃完後我和妻子並排躺在沙發上休息。在剛買的書上,寫著因為需要消化食物,所以血液這時會聚集到胃的周圍,此時應該避免穴位按摩,在入浴後按摩會更有效果。


    歇息完後,我和妻子輪流洗完澡,穿上睡衣的時間也比平時早上許多,此時妻子已經開始不住地打起嗬欠——困了?我聞向妻子,妻子聽後點了點頭。


    一如既往地鋪好被子後,我和妻子同時躺下。躺在被窩裏的妻子一麵說著“幫我揉”,一麵惡作劇一般地把手伸到我的被窩裏。


    我照著書上的圖解,開始揉起妻子的手來。


    妻子的手比自己的要精巧許多,每根手指,每顆指甲的構造都與自己的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透過潔白的肌膚顯現出的血管好似青筋一般。我小心翼翼地揉著妻子那冰冷、纖細、脆弱的手,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把妻子的手揉壞了。當聚精會神地進行這項工作時,妻子在筆記本上所寫的內容,哥哥的事,從青森回來時妻子的異樣,各式各樣的事情同時湧上心頭,隨即又遊離開來,漸漸遠去。如今在我的腦海中,唯有妻子一人而已。忽然間,一股難以抵擋的倦意向我襲來,我的眼皮開始打架,手上的動作也隨即停止,隨後妻子將手抽出,在我感受到額頭上傳來的溫暖觸感的同時,意識也開始忽明忽暗。


    一麵感受著妻子的手那柔軟的觸感,我一麵感歎於這個世界竟會有如此安穩,如此平和的時候,正當我打算帶著這種安心感進入夢鄉時,手機傳來的刺耳的著信音打破了這份安靜與祥和


    妻子挪開手,我站起身,拿起手機


    【啟太,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


    是母親發來的,我愣了一拍後,心中燃起一股無名怒火,隨即迄今為止在老家發生的種種如同怒濤一般蘇醒了過來。我趕忙關機,順手熄掉屋內的燈。


    昏暗之中,能感覺到妻子正在偷偷觀察著我。


    我解釋道:


    「是騷擾短信」


    我知道母親並沒有惡心,但也正因為如此,性質反而更加的惡劣——估摸著母親是“偶爾”


    地想到了我,“心血來潮”地發了一條短信吧。母親的這種行為之所以會被我理解為是“強加的善意”,則與一直以來她的行為脫不開幹係。


    我已經不想在和那個家扯上什麽關係了,這是我早已決定的事。


    我,想過上屬於自己的生活。


    所以拜托了,請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24


    「啟太,好久不見,最近過的還好嗎?」


    再度返回令人懷念的宇都宮站的環島,打開助手席車門的瞬間,母親便微笑著對我問道。自從那個黃金周以來,掐指一算,差不多將近有八個月之久沒有與母親見麵了。


    「好久不見」


    我短暫地應了一聲後坐進車裏,隨後車緩緩地開始加速,徑直著朝著大馬路——也就是和家完全相反地方向駛去。


    「最近又新開了一家咖啡店哦?在東武站附近」


    母親特意裝出一副十分興奮的樣子。


    「哦」


    我敷衍地回了一句後將視線轉向窗外。今天著實是個好天氣,人行道反射著從上空傾注而下的柔和金光,好似波光粼粼的光之海,步行在其上的行人則好似幻境中的蜻蜓一般。宇都宮,僅在一年之前我還在這裏生活。我不由得對蟄居在自身心頭的鄉愁感到吃驚,莫非我喜歡這個地方?但不管怎麽說確實回到老家後我的心情確實要比以往更加的平靜,但某種意義上卻又憂心忡忡——這個我熟稔的地方,這個居住著排斥著我的,母親和哥哥的地方,我的心在懷念與抗拒的鬥爭下變得支離破碎。


    「 大學過的怎麽樣?」


    「一般」


    我的語氣不由得地僵硬了起來。但不管怎麽說,我也不可能對她說“想說什麽快點說別繞圈子了”


    想回來,卻又不想回來,實際上根本沒法回來,但就算如此也不能讓我就此解脫——我被這種沒玩沒了的狀況不斷地折磨著,而折磨我的正是母親。隻要和母親在一起,我就感覺心髒好像扭曲了數十倍一樣壓的我喘不過氣來。


    咖啡店的生意很好,也正因為如此更為加劇了我與母親獨處時的不快感。我們被店裏的服務員帶到二樓,那裏基本上全是年輕的情侶以及中年女性團體,大家都在興致勃勃地聊著自己的話題,並沒有閑情把注意力分散到我們這邊,這份冷漠老實說讓我如釋重負。看過菜單之後我點了一杯黑咖啡,而母親則點了一杯牛奶咖啡。目送店員走下樓之後,我開門見山地說:


    「說吧,找我有何貴幹」


    有很重要的事要談——這就是母親今天把我叫來的原因。


    久違地與母親對視後,母親那比預想地還要愈發蒼老的麵龐讓我不由地心裏一驚。母親看來心情不錯,開始說明起了此行的來意:


    「話說明年就是成年儀式了吧?啟太覺得是穿和服好還是西服嗎?媽媽啊,希望啟太穿和服,畢竟你看啊,西服什麽的進入社會後每天都會穿的,而和服的話隻有成年儀式這種重大的儀式上才有機會穿不是嗎?」(注:原文是袴(はかま)有興趣自行百度)


    本以為媽媽會說起關於哥哥的事,沒想到竟然是這個,我一時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成人儀式什麽的無所謂吧?比起這個——」


    我話音未落,方才還樂嗬嗬的母親瞬間吊起眉梢,以滿是責備地目光盯著我。


    「怎麽能說無所謂呢?這可是一輩子隻有一次的大事啊!」


    將母親這180度的態度大轉彎看在眼裏,我不由地在內心深處發出了歎息。


    「我是說比起這種事,首先先把那家夥的事給——」


    「不好意思,久等了」


    看到將頭發紮成球狀的,無論怎麽看都像是咖啡店的服務員的女性端著咖啡走了過來,我隻得暫時閉上嘴。服務員以嫻熟地手法將兩杯咖啡擺在了桌上,本以為她會就此離去,然而卻並非如此,我詫異地抬頭看了看服務員卻意外地覺得那張臉好像在哪裏見過,與她視線交匯之後她泛起微笑,說道:


    「啊,果然是掛橋君,好久不見」


    估計是初中或者是高中的同學吧。“嗯,好久不見”我冷淡地回了一句後,她那布滿笑容的麵部開始微妙地僵硬起來,看萊感覺也相當的敏銳。


    「 兩位請慢用」


    她朝著正對著我坐著的母親點頭示意後準備就此離開——不過,母親似乎對她很有興趣的樣子,探出身子問:


    「我說,那個,你是啟太的朋友嗎?」


    「是高中時候的同學」


    「我說啟太你啊,是不是對人家太冷淡了?明明難得有那麽可愛的小姑娘來跟你招呼的……哦哦,知道了知道了,肯定是在媽媽的麵前覺得放不開吧?」


    我完全蒙了——這算什麽?這到底演的是哪出?這樣的話我們兩個完全就像是——


    「哎呀,兩位關係很好嘛」


    高中同學像不知為何像是鬆了口氣一般說道。母親聽後趕忙將手搖成了撥浪鼓。


    「哪裏哪裏,沒有的事。這個孩子啊,完全都不回家的,就連電話也不打,而且啊,還說什麽成人儀式無關緊要這種胡話,真是個不孝順的孩子啊」


    不孝順。這是隻有認真地履行了自己作為父母職責的人才有資格說的話。而你,並沒有資格——我為了將這句冒到嘴邊的話強行咽回去,端起黑咖啡猛灌了一口。


    「這……」


    高中同學露出了曖昧的笑容,母親似乎來了興致,接著說:


    「我說啊,你怎麽看,普通來說的話……」


    「好了好了別說了。抱歉,你還有別的要忙吧」


    我打斷了母親的發言,“請慢用”,高中同學再次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後走下樓去。母親看著她的背影戀戀不舍地感歎道:


    「真是個好姑娘啊,啟太你要是要找女朋友的話記得要找那樣的哦?」


    我沒有理會母親,開始談起了正事:


    「是關於弘樹的事……總之最近我找到了一個看起來很不錯的打工的地方,好像是在北海道的農場幫忙收割玉米和摘西蘭花啥的,工作的那段時間裏似乎是在一個類似於宿舍的地方和其他人一同生活來著……」


    「算了吧,你哥哥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就在這個夏天哦?我也會一起去的,聽說那裏有很多有趣的人。我覺得會成為哥哥走向社會的契機——」


    「不管怎麽看都不太適合你哥哥的樣子。比起這個,和服怎麽辦?」


    「那家夥都已經二十五了!」


    就在我說完這句話的瞬間,母親突然變得怒不可遏起來。


    「那家夥?你是指誰?難道說是你哥哥?」


    「還能有誰?」


    「誰允許你用“那家夥”來稱呼你哥哥了?給我好好的叫“哥哥”!明白嗎?」


    我已經對這個人徹底絕望了,這個人到底有什麽資格在我麵前裝出一副母親的姿態?但考慮到若是反駁她的話無疑會演變成爭執,我勉強製止住了內心的衝動。


    「好吧, “弘樹”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關於這件事你有什麽看法?」


    「怎麽看……到底是什麽意思?」


    「明明都二十五歲了,卻沒有固定工作也不出去打工這件事」


    「你怎麽又說這個?」


    「又?啊啊,既然你問了我就告訴你吧,因為這是無法回避的事,你覺得弘樹的將來會怎麽樣?我的意見是盡早把他從家裏給趕到外麵去,雖然這看起來可能是休克療法但是考慮到他不能一輩子待在家裏這點,應該趁他還年輕,趕緊把這事給解決了」


    「我都說了多少遍了時機未到時機未到!要是強行把他趕到外麵去要是發生了什麽怎麽辦?啟太你負責咯?」


    我無奈地笑出了聲。這可是哥哥的人生啊,為此負責人的既不應當是我,也不應當是她——而母親卻不明白這一點。


    「啟太難道在為將來的事而發愁?不要擔心,母親會拚命的」


    「拚命什麽?」


    「拚命幹活,拚命賺錢,我會好好地照顧哥哥,不會給啟太你添亂子的。保險也買了,就算出了意外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這是為了誰?」


    「當然是為了哥哥啊!」


    錯了,這隻是為了你自己而已——我將這句話強行咽回肚子裏。我認輸,和這個人完全沒法交談。


    母親迄今為止所做的都是對自己而言的最省事的選擇。無限度的溺愛著哥哥,既然不想出去就不必出去,反正到了差不多的年紀隻要再把這個除了光長年紀不長本事的廢物硬塞給我就行了,且不說母親自身究竟有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但母親所做的,確實就是這種事。


    就算母親打算為養活哥哥而拚命工作,那也毫無意義。有時候放棄也是一種愛情的表現。像這樣一味地包庇著哥哥,最終隻會導致哥哥失去邁入社會的機會,隻是白白地任由時間流逝,若是母親真的能照顧哥哥到最後到也罷,最致命也最現實的問題在於母親終究會早在哥哥之前走到生命的終點,就算母親死後留下錢,那也遠不足以支撐哥哥今後的生活。退一步說,就算錢足夠,在這個社會,不與其他人發生聯係,不依靠其他人是不可能生活的下去的,長輩的職責並不是包庇孩子,而是引導孩子,讓他們能夠自食其力不是嗎?為什麽這個人就這麽冥頑不靈呢?究竟要我怎麽做她才能明白過來呢?結果到頭來收拾這個爛攤子的,隻能是身為弟弟的我。


    見我一言不發,母親從包裏掏出一張單子,上麵印有各式各樣的出席成人儀式用的和服。


    「算了,來說說正事吧」


    「西服吧。我會自己的買的,反正找工作時也必須穿」


    「……啟太,你覺得成人儀式是為誰而舉辦的?」


    「誰知道」


    母親一本正經地說:


    「請你好好想一下,這可不是光為了啟太你自己而已。這也是為了那些好不容易撫養自己孩子長大成人,全天下的父母親所舉辦的儀式。為了讓他們能聽到自己孩子說的一句“感謝您二十年以來的養育之恩”。所以你不覺得在如此正式隆重的儀式上展現出自己最優秀,最英俊的一麵也是邁向成人所必須經曆的一環,不是嗎?」


    這句話本身沒有問題,可是說這句話的母親是有問題的。而最要命的事,母親還自認為自己的無比正確的。


    或許,真的錯的人是無法從心底湧出對父母親的感恩之情的傲慢的我吧。我拿出錢包,從中取出一千元紙幣放在桌子上。


    「喂,啟太,你給我等一下,你要去哪?」


    「回去」


    「錢——」


    我忍受不了了,在繼續和她扯下去我感覺整個人都要不好了。


    我以急忙走下樓梯,從店裏衝了出去。


    25


    緊接而來的夏秋兩季內,我和妻子的兩人生活並沒有發生什麽太大的變數。


    就如同日益成熟的果實一般,我們倆之間的感情也逐漸升溫。這些日子,妻子會時不時地對我暗送秋波,我也盡我所能地回應著妻子。


    我很滿意現今的生活,我想妻子大概也是如此。


    我和妻子的生活相當低穩定,祥和。


    這可能會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諸如此類不詳的預感一直盤踞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清晨,與妻子共食早飯,在妻子的目送下出發上班,晚上回來時都能睡上鬆蓬蓬,暖烘烘的被窩,有時會與妻子互相按摩肩膀,在妻子的指導下一同做菜,或者與陪同妻子外出散步。在如此這般穩定祥和的日子實在是太過於順利,順利到令人心慌,不,或許心慌還有別的原因也說不定。


    我衷心期盼著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老天啊,請保佑我們夫婦倆,能夠永遠像這樣相互攙扶,白頭偕老,絕不要惹生事端。


    能夠時不時地與妻子相視而笑;經過一整天的工作後,能夠享受柔軟的被窩。


    僅是如此,對我而言已是全部。


    時間總是在不經意間飛逝而過,氣候也逐漸變得寒冷起來。


    那是處於秋冬兩季之間的一個星期五的晚上。


    此時的我正在準備冬季換洗的衣物。我在塞滿了冬衣的箱子前盤腿坐下,搜尋著內部是否有合適的衣服。或許是我對衣服並無太大性質的原因吧,不僅限於冬季,每當換季之時,都能從相應的箱子裏翻出些許驚喜——本應是之前十分喜愛的衣服,卻在其餘三個季節時忘了個幹淨,絲毫記不起來自己竟然買過這種衣服。雖說確實給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便利,不過也讓我吃驚於自己竟然這麽輕易地就把這茬給忘了。


    我從箱子中不斷地翻出衣物,按照需求與否將其分類完畢。通常會有一些衣服在放進去的時候覺得需要,但是一打開蓋子,考慮起今後時,立刻會被判定為不需要之物。


    當我注意到時,妻子已經在我的身後了。


    下一個瞬間,從我的肩頭傳來了妻子正要做動作的氣息,本以為妻子又要揉我的肩,妻子卻輕輕地從身後環抱住我,同時妻子的體香也撲鼻而來。


    我保持著手拿深藍色毛衣的姿勢,僵在原地。


    這樣的姿勢持續了大約有一兩秒之後,妻子緩緩地,溫柔地親吻了一下我的頸脖,下一個瞬間我的體溫急劇上升,還以為自己的脖子差點就被融化了。驚魂未定的我回過頭,妻子正擺著一副惡作劇一般的笑臉,緊接著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看著妻子的表情,我頓時萌生出了一股想要溜之大吉的想法。


    我剛才是不是該回吻她?不,現在絕對不要做這種事才比較明智。


    一籌莫展,呼吸困難的我失神地待在原地,見到我這般模樣後,妻子誇張地大笑了起來,隨即一路小跑到廚房裏去了。


    隻剩下無所適從的我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幹杯!」


    「幹杯!」


    部長起頭後,全體部員也跟著附和了起來,伴隨著清脆響亮的幹杯聲,公司一年一度的內部年終酒宴開始了。會場的地板鋪滿了象征著喜慶的紅色地毯,頭頂上的大吊燈正放出璀璨的光芒。數十張披著潔白桌布的圓桌周圍,圍滿了出息酒會的將近八十名來賓,大家各自端起自己手中的飲料,抿了一口之後放回桌上,隨後整個會場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


    服務員們陸續地將前菜端上酒桌的同時,來賓們已經開始談笑風聲了起來,我和其他年輕人一樣,端著酒杯輪著到各個酒桌上去敬酒,本想也去敬部長一杯,但因為實在太過擁擠隻得延後。


    即便到了酒宴的中盤,排著隊給部長敬酒的人數絲毫沒有衰減的意思,簡直就像是遊樂園裏人氣火爆的項目一樣。我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拿著酒瓶,也加入了敬酒大軍。經過好一陣苦等後才終於輪到了我,“打擾了”我稍稍表示禮節後,走上前去,向幾乎已經盛滿酒的酒杯中微微追加了些許啤酒。部長此時雖然已經被灌的麵紅耳赤,唯有那雙眼睛完全看不出絲毫醉意。


    還沒等我來得及開口,突如其然間,有人從被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哦!吉野哥!我跟你說,這個年輕人啊,是我們部門的希望之星哦!這家夥可厲害了!」


    部長的視線轉向突然之間闖進來的人,我也跟著部長的視線回過頭來,卻發現阪卷的臉就在眼前。


    部長蹙起眉頭。


    「我說你啊,能不能到先到對麵去?我現在正在和掛橋說話呢」


    從語氣判斷,部長並非是因為被打擾而感到生氣,倒不如說甚至還能聽出幾分親昵的感覺。我突然記起來以前好像在哪聽過這兩人似乎是親戚。阪卷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跟前,一股強烈的酒氣熏的我直發暈。


    「幹嘛啊,吉野哥!真是冷淡啊!」


    阪卷特意大聲喊道,目的很單純,就是為了通過向周人宣揚自己和部長之間的親密關係,鞏固自己在公司內的地位。


    「吉野哥!你聽我說啊,掛橋這個人啊,脾氣可爆了,老是衝我發火呢!之前啊,我就跟他請教了一下而已,結果你猜猜他對我說什麽?“我不會再告訴你第二次,給我好好寫在紙上”,哇,怎麽辦,我好像被通牒了?」


    我又不是喜歡才那樣做的……


    「哦?還有這種事?」


    部長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阪卷,我急忙強顏歡笑,以便能應付過去。而阪卷則是一直維持著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


    「才剛剛工作兩年而已,就比我這種人強了這麽多,真是優秀到沒眼看啊!你說是吧!掛橋君!哈哈哈,話說回來不敬一下我嗎?」


    在我向阪卷的空杯中倒上酒之後,阪卷一臉愉悅地在我麵前晃動著自己的食指耀武揚威道:


    「你這樣啊,是不行的!別老想著去取悅大人物,也要尊敬一下職場裏的前輩,知道嗎?」


    阪卷說完後又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部長看著阪卷的背影說:


    「那家夥啊,其實本性並不壞」


    部長說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出乎意料的,部長的手十分溫暖。我愣了一秒後才反應過來部長是在示意我退下,畢竟後頭還有一大堆人等著敬酒呢。


    完全沒能說上話的我隻得心不甘情不願點了點頭,灰溜溜地離開。


    接下來的仕途怕是……


    我再度環視起四周滿是歡顏笑語的會場,從中發現了正在對年輕女性死纏爛打的阪卷,從那女性的表情簡直可以看出一萬個不情願。我不知道此時應該到底以何種表情看待此事。


    算了,借酒消愁吧。正當我產生這種想法時,卻被出現在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玻璃杯中的啤酒正在輕微地搖晃著。不,是緊握著被子的我的手正在不住地顫抖。


    這是因為酒精的緣故,還是因為怒氣呢?難道我現在正在生氣嗎?我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比起平時,今日的我變得更加感傷了起來。明明這段時間我一直都很冷靜的。


    這時,職場的前輩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都看在眼裏了哦?那個混蛋」


    之後前輩開始滔滔不絕地發表自己對阪卷的鄙視之情,在一通抱怨結束之後,坐在附近的係長對我招手道:


    「掛橋,辛苦了。不喝點什麽嗎?不好意思,讓你總是承擔著比別人更多的責任」


    係長貼心的話語讓我突然間意識到,除了阪卷以外,我周圍的人基本上都是非常正經、腳踏實際的好人。這難道不是值得慶幸之事嗎?要是在那個家的話,無論我做什麽都是以一敵二。


    但這裏不同,周遭的人會替我說話。


    再一次環顧會場,阪卷此時正在強迫白井喝酒,不一會兒阪卷便達成了其目的,大搖大擺地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原地的白井則是麵色鐵青,氣得說不出話來。我緩緩靠近白井——


    「那個老不死的!」


    注意到我之後,白井眯起眼睛,氣衝衝地說道。


    「沒事吧?該不會是喝多了吧?」


    「我不行了,我再也忍受不了那個人了,生理上,作為人類」


    「我懂的」


    白井聽後猛烈地搖頭,反駁道:


    「掛橋先生你不懂的。嘴上說著好聽,結果還不是遷就著他,給他擦屁股」


    「沒這回事」


    「但是,你確實幫了他很多啊」


    「要是沒人去做的話,會損害公司的利益的」


    「從長遠來看,讓他吃癟,讓會社受損,逼他辭職才是為了我們好不是嗎?那家夥是多餘的,是社會的垃圾。那種廢物,死了才比較好,你要看著他竊取我們辛辛苦苦換回來的勝利果實嗎?」


    「對不起」


    「為什麽掛橋要道歉啊?」


    「是啊,為什麽呢?」


    我也不明白。


    「雖然有時我也覺得那種家夥簡直無藥可救,但是啊,我認為像那種人也能活到現在,也是一種好事不是嗎?曾經我也想對那些討厭的人見死不救,任他們自生自滅,結果導致現在出了很多問題」


    「誒? 沒有的事,掛橋先生才沒有對他們見死不救。反而對待他們比其他人更溫柔啊?」


    溫柔?我?


    笑死人了。那不過是假象而已。無情地將自己的家人一腳踹開,這也能叫溫柔?


    「白井,你怎麽看待阪卷那種人的家人?」


    白井一瞬之間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隨即不悅地說道:


    「那還用說?他的家人肯定也有問題啊?既然是家人你怎麽不好好照看他?讓他到外麵來給人添麻煩?我是這麽想的」


    「這麽想的人不在少數呐」


    隨後我又參加了幾個部門舉行的小會。回家的時間也是迄今為止最晚的。


    淩晨三點半,都這個點了妻子應該不會還在等我吧?事實證明我還是太天真了。


    不過,這究竟能不能稱之為“醒著”的狀態呢?妻子的右臉緊貼在桌子上,雙手無力地垂向地麵,雖然睜著眼睛,但那也幾近翻著白眼的狀態,完全失去了意識,老實說有點滲人。我輕輕地合上妻子的眼睛,將妻子耷拉在椅子上的身子抱起。在我的腕中,妻子不知為何露出了笑容,估計是做了什麽好夢吧。我將她抱到床上,隨後摸了摸頭。妻子的頭發非常的柔順,手感很舒服。


    站在原地仔細端詳了一會妻子的睡臉後,妻子便拉起被子,將自己完全覆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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