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 戚美菱維護他的字字句句,響徹在他耳邊。 兩步。 應秋實深邃的眼眸,包容了他所有的壞情緒。 三步。 他仿佛看到了戚美菱含淚的眼眸。 四步。 他攥緊了手裏的名片。 他從來不是一個喜歡糾結的人,既然心懷疑慮,徘徊不定,不妨主動了解,破除迷障。 應煦收緊了拳頭,那張貼了塑膜的名片被他捏出一條深深的折痕,他驟然轉身,大步向街道拐角處走去。風依舊吹著,越吹越熱烈,也越吹越清涼,風站在應煦的反方向,卻阻擋不住他越來越快的腳步。 街道拐角處,造價不菲的小轎車停在那裏。 應煦上前,輕敲了敲車窗。 車窗降了下去,果然如應煦所料,車裏坐著的正是應秋實和戚美菱。見他主動找來,應秋實沒有露出一絲驚訝,戚美菱的眼中倒是迸發出激動的神采。 望著那兩張陌生又熟悉的麵孔,應煦笑了起來。 他們大概是不放心他一個人走夜路。 要是這樣,倒也不必委屈這輛好車,這麽慢吞吞地跟著他的十一路公交。 正好他也存著一些疑慮,不想等過明天。 “應先生,應夫人,不介意送我回家吧?” 回應他的,是車門打開的聲音。 在應家夫婦的豪車上,應煦聽了一個因為護士的工作疏忽,導致兩家孩子交換的故事。 二十四年前,人到中年的應秋實,戚美菱夫婦終於盼來了一個孩子。應秋實對這個期待已久的孩子格外珍視,對妻子更是疼到眼珠子裏去了。 然而戚美菱到了孕後期,因為身子的笨重,四肢的腫大,脾氣漸漸變得古怪。她常常莫名其妙地生氣,氣到肚子疼了,便抱著肚子裏的孩子吧嗒吧嗒掉眼淚。 應秋實谘詢了心理醫生,得知她這是懷孕引起了抑鬱,對她更加小心。所以才會經不住她的請求,在醫生給的待產期之前,帶她去隔壁綿城的仙女峰散心。 綿城仙女峰…… 聽到這裏,應煦眸光微閃。 他家就是從綿城搬來的,原先住在仙女峰山腳下。 仙女峰是綿城的著名景點,那裏空氣清新,風景優美。隻是和所有的景點一樣,它在旅遊方麵的設施十分齊全,在其他公共設施方麵卻要遜色許多。當戚美菱提前發動,迎來生產前的陣痛時,應秋實已然亂了手腳,隻能就近把她送去了距離仙女峰不遠處的綿城第五醫院。 那天很不巧,另有一戶姓應的人家在醫院待產,兩個媽媽幾乎同時生下孩子。那時候的綿城第五醫院管理十分混亂,兩個護士匆匆抱著孩子去做清洗,在檢測數據的時候竟不小心弄混了孩子,便這麽稀裏糊塗地調換了兩個孩子的人生。 “在得知你的身份以後,我們派人去綿城第五醫院做了調查,才知道事情的始末。”戚美菱說到這裏,聲音有些顫抖,她忍了又忍,才忍住泣音,輕聲說,“對不起,小煦,都怪媽媽不好,把你弄丟了二十一年……” “這怎麽能怪您?”應煦的手緩緩抬起,虛虛碰在戚美菱的肩上,然後往下,落到實處。他在這位可憐的母親的肩上拍了拍,聊以安慰,“我們誰都不想這樣的事情發生。” 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 戚美菱似乎想說什麽,被應煦搶了個先:“另外一個孩子呢?”他猶豫片刻,喊不出「媽媽」,也喊不出「應夫人」,隻能避開戚美菱的目光,低頭去看自己的手指。 “另外那個孩子,他現在怎麽樣?” 他很在意這個問題。這在戚美菱的意料之中。她不希望她的孩子以為自己隻是錦上添花,她急切地回答他說:“星河他已經知道情況了,他會搬出應家,我們會讓一切複原。” 應煦訝異地抬眸,似乎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有錢人不是應該兩個都要? 怎麽會…… 應秋實似乎看穿了應煦的所思所想,他說:“星河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我們也很讚同他的想法——我們兩家都隻生有一個孩子。 既然說要複原,我們認回了你,自然不能再奪走星河,讓你養父家無後。小煦,星河的去留你不必掛心。我們之間空白了二十一年,接下來應該是我們一家三口相處的時間。” 這無疑是最好的處理。 應煦清楚,他們是在照顧他的情緒,考慮他的處境。 可是,他們仍然親昵地稱呼那孩子為「星河」,他們當初準備贈予他的名字,現在是那孩子的。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年,他們有著同樣的想法,同樣的態度,有著表示一家三口的稱呼——我們。這份感情,這份羈絆,也能隨著「複原」被他取代? 二十一年的空白,二十一年的不同的人生,是說交換就能交換,說複原就能複原? 應煦深吸一口氣,抬眼往窗外望去。一排排低矮的房子被拋在車後,昏黃的燈光在車玻璃上忽明忽滅。應煦看到了他的家,黑洞洞的窗口輕悄悄地鑲嵌在夜色中。他說:“我到了。” 他結束了這個話題。 車子平緩地停了下來。 應煦下車,在關上車門之前,他對上戚美菱殷切的目光,低聲說:“我想,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再好好想想。等我想好了,我會給你們電話。” 應煦從不食言。 是夜,他洗去一身疲憊,臥倒在床的時候,仍然掛心這件事。腦子裏好像熬了一鍋粥,咕咚咕咚地唱著,在熱氣裏翻滾著,他什麽也想不明白。但是他想,冷靜一下總歸沒錯。不止是他,他的親生父母今晚其實都不是很冷靜。 他們當然可以衝動地認下他。 然後呢? 他們所有的問題都要交給生活。 而生活從來不是一個慈善家。 應煦又翻了個身,抬起一條手臂擋住了眼睛。眼前按出了一塊塊斑斕的色塊,手臂沉沉的,壓上去的涼意卻緩解了應煦眼角的灼燙。他長舒一口氣,開始嚐試入睡。 意外的,他疲倦的精神很快拉他進入夢鄉。 迷迷糊糊中,他隱約想起,他似乎還有什麽事情沒做…… 唔,算了,應該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與此同時。 銀灰色的卡宴在市中心的大街上駛過,道路兩旁的霓虹燈努力探進車窗,描摹著男人俊美卻陰沉的麵孔。張旻坐在副駕駛上,大氣都不敢出,魏連霄剛剛掛了老魏董興師問罪的電話,此時正氣不順呢,他可不敢往槍口上撞。 車內靜悄悄的,竟連音樂也無,緊張的氣氛便在無聲中發酵。 好在漫長的車程順利抵達終點,張旻鬆了口氣:“魏總,景江華庭到了。”他「啪」地一聲解開安全帶,伸手碰觸車門的時候,被魏連霄沉聲喝止。 “等等。” 魏連霄坐在車後排,車裏沒開燈,張旻循聲看去,隻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個隱隱綽綽的身影。魏連霄兩隻手搭在腿上,交疊的手指間流溢著燈光,往上能看到他西服挺括的線條,那是一個極不放鬆的坐姿。他的臉藏在暗處看不分明,但是那緊繃的下頜,不見一絲笑意的唇角都透露著他的不快。 他剛剛把手機鎖屏。 微信裏沒有應煦的新消息。 “張旻,我吩咐你的事情你都照做了麽?” 這興師問罪的語氣讓張旻一個激靈,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匯報:“魏總,您明天的飯局已經安排妥當,給餘先生定做的西服還在製作中,聽設計師的意思……” “我沒問你這些。”魏連霄不耐地打斷他,“應煦的親戚有動作了麽?” 張旻愣了愣,被魏連霄警告的眼神鎖住,才回過神來:“我照您的吩咐聯係了應先生的幾個債主,他的表親這次悉數拒絕了,隻有他二伯母滿口答應,後來聽她回話說是鬧到應先生打工的奶茶店裏去了,鬧得很難看,讓他大丟臉麵。” 張旻據「實」相告,他怎麽想象得到,應二伯母會為了順利拿到酬勞隱瞞事實? 魏連霄聽了這話也沒露出滿意的神色,反而皺起了眉:“付她三萬塊錢。” “是。” 沉默片刻,又聽魏連霄說道:“人到中年還學不會與人為善,這可不好。張旻,安排人去偶遇那個女人,讓她吃點教訓。” “是。” 不是,花錢請應二伯母給應先生難堪,然後又花錢請人給應二伯母難堪,這圖什麽? 張旻不懂,但他知道,魏總的心思不需要他去猜測,他隻要做好分內的事情,拿好應得的薪水就夠了。一個打工人管那麽多幹嘛?他辛苦一年掙的那點錢還不夠買景江華庭一平米呢,有這個時間吃老板的瓜,不如早點回家睡覺,養精蓄銳,明天繼續給老板鞍前馬後。 車子交給張旻開走,魏連霄上了樓。 指紋鎖打開的時候,餘逸的聲音隨之響起:“魏連霄,你回來了。” 他似乎有了變化,會像這樣等待他,迎接他。 又似乎什麽都沒變。 他還是叫他「魏連霄」,用他清清冷冷的嗓音,好像他是無足輕重的人,和張旻,和陳傑沒什麽區別,甚至不如他的老師,他的師兄,他對他們的稱呼裏至少貼了一個身份的標簽。 但他不動神色:“小逸,你怎麽來了,等我很久了?” 他們沒住一起。 餘逸說他還沒做好準備。 但是魏連霄給他錄入了指紋。 他告訴他,無論什麽時候,隻要他想來,他都會對他表示歡迎。 餘逸站在門邊看著魏連霄脫鞋,他站得筆直,像一株怒放的雪蓮,始終沒有替男朋友拿一下拖鞋的意思。他向來是這樣,完全不解人意,不擅長討好。魏連霄早就習慣了他的脾氣,彎腰換鞋,聽餘逸說話:“我等了你三個小時三十二分鍾。” 他像是在陳述事實,又像是在和時間較真。 魏連霄被他取悅。 三個小時三十二分鍾。 這大概算得上他的大獲全勝。 餘逸很少會等待他,他總是沉浸在顏料鋪陳的世界裏,難以自拔。 “今天這麽乖?” 魏連霄語帶笑意,湊上去吻了吻他的臉頰。 冰冰的,軟軟的。 “冷不冷?” 他的聲音裏滿是疼惜。 餘逸答道:“不冷。” 他像推搡一隻熱情的大狗,把魏連霄推開一些:“我今天完成了一幅畫,一副我很滿意的畫,你要看麽?”他的語氣依舊冷淡,卻藏著魏連霄能聽得出來的歡欣。 他的歡欣是為了一幅新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