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的聲音把應煦拉回現實,服務台前新來了幾位客人,應煦把他們的需求一一錄入電腦,靈活的手指在鍵盤上翻飛。 “一共是三十六元,謝謝惠顧。” 幾個女生發出小聲的議論,然後在竊笑之中,她們把一個披散著長發的女生推了出來。那女生抖著手指摸出手機,先掃碼付款,伴著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她小小聲說:“你好,能交個朋友麽?”那聲音細如蚊訥,一句話的功夫,她的臉和脖子已經染上了傍晚的紅霞。 小明轉身去做飲品,和應煦打了個照麵,不忘促狹地擠一擠眼。 應煦無奈,扯下票據遞給女孩,附贈一個公式化的笑容:“請收好票據。” 在女孩欲言又止的目光中,他笑說:“顧客是我們的上帝,和上帝做朋友,隻怕反而輕慢了你。” 這是拒絕了。 女孩眼裏的希冀一寸一寸黯淡了下去。 等那幾個女生落了座,小明才酸溜溜說:“你真該出一本書,叫《我太受歡迎了該怎麽辦》。” 應煦被他逗笑:“行,我出書,你動筆。” “哎,不是,你讀的那麽好的表演學校,裏麵不都是俊男美女?就沒有一個你看得上的?”小明不依不饒,又撞了撞應煦的肩膀,纏著他要問個明白。 應煦躲開他的動作。 “沒有。” 小明一邊給奶茶封蓋,一邊質疑:“真沒有?” “沒有。” 應煦回答得斬釘截鐵,然而在他否認的那一刻,他的腦海裏不經意浮現出一雙溫柔含笑的瑞鳳眼。他的心髒驟然一悸,險些把手裏的奶茶摔了——那可是十五塊錢呢!他立馬警醒,把那些耽誤工作的浮想通通清掃出去。現在,他就是個無情的打工人! 這天晚上,應煦又見到了應夫人。 應夫人衣著得體,像是精心裝扮過,既不會顯得過分華麗,又能凸顯她溫柔大方的氣質。和她一同前來的還有個英俊儒雅的中年男人,男人穿著一套休閑西服,看似內斂但又氣場強大,讓人忍不住注意他,又不敢直視他。 這樣一對夫婦,和奶茶店這種年輕人的快樂天地未免太過格格不入。 小明左顧右盼,到處找鏡頭,以確定這兩人是不是來他們奶茶店拍小短片的不知名演員。應煦卻在此時露出笑臉:“又見麵了,應夫人。歡迎光臨,您要喝點什麽?” 奶茶店裏偏黃的燈光吃掉了應秋實夫婦的大部分情緒。然而此時他們離得近了,又驟然對上應煦的笑臉,聽他喊「應夫人」,戚美菱眼波一顫,眼底那有意掩飾的感情終於流瀉出來,再藏不住。 那眼神像是激動,又像是克製,像是高興,又像是悲哀,注視著應煦,仿佛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說。 應煦被看得愣住,頓時失了笑容,也失了言語。 氣氛變得微妙,奶茶的香味在空氣中忽起忽伏,歡快的背景音樂漸漸變得模糊。 “美菱。”男人的聲音微啞,從喉嚨裏吐出歎息般的聲音。 戚美菱如夢初醒,她沒忘記和丈夫之間的約定。她不能失態,會嚇到孩子。遂強壓住眼底的情緒,笑說:“晚上好,小煦。我好些年沒喝這些甜飲料了,你能幫我推薦一下麽?還有我的丈夫,有沒有適合他的飲品?”她說著,拉了拉應秋實。 應秋實頷首:“拜托你了,小煦。” 他們一口一個「小煦」,叫得那樣親熱,聽得小明瞪大了眼睛。他定定看著應煦,仿佛在用眼神逼問他:最開始是霸道總裁,緊接著是溫柔紳士,現在又來了一對氣質不凡的中年夫婦,都是熟人哈,哈哈。應煦,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應煦又哪裏比他多知道什麽?他和應夫人隻有一麵之緣,這是第二次見,但是這位長輩確實讓他深感親切。此時聽他們喊他「小煦」,他也不覺得違和,隻是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遂收斂笑容,露出幾分靦腆:“既然應夫人信任我,那我就大膽推薦了。您可以試試這款果茶,果香味濃鬱,摻了紅茶,還有一股淡淡的茶香,比較清爽,做個半糖也不會覺得太甜……” 戚美菱聽著應煦的介紹,看著他飛揚的眉眼,不知不覺間又出了神。 她的好孩子。 當年那個在她的期待中孕育的孩子,就這樣悄然長大了。 她沒能陪伴他的成長,卻很為他高興,他有很好的父母,很好的教養,即使麵對生活的困窘,也依舊向陽盛放。 “就按你的推薦來吧。” 在戚美菱出神的時候,應秋實做了決定。 “好的。”應煦點頭,又問,“打包還是在店裏喝?” 他料想這對夫婦會選擇打包。他們就不像是會來奶茶店消費的樣子,這次點奶茶來喝多半是臨時起意。奶茶店裏都是小年輕,又愛吵鬧,這種環境哪裏是他們呆得住的? 然而,他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回答。 隻聽應秋實告訴他:“我們現喝。” 應煦掀起眼簾,對上男人淺灰色的雙眸,他的眼神深沉難懂,像是藏了很多東西。應煦看不懂。他隻愣怔了片刻,便熱情地招待他們:“請到那邊坐一會兒,奶茶稍後就到。” 又有新客人到。小明正在調製飲品,把客人留給應煦招待。 應秋實的目光穿過隻放了幾本閑書聊作裝飾的矮書架,在怒放的鮮花間凝望著應煦,看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 他的妻子和他坐在同一邊,他伸手撫了撫妻子的手背,聲音低啞,藏著無盡溫柔:“是個好孩子。美菱,他像你期望的那樣,健康,陽光地長大了……” 戚美菱聽不得這樣的話,她鼻頭一酸,滾燙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那年冬天,她懷著他,圓潤的臉龐被難得一見的冬日暖陽曬得溫柔。他不安分,在她的肚子裏踢兩腳球,疼得她抽氣。應秋實走過來攬住她,皺眉說:“這孩子又不乖了?” 她不樂意聽他這麽說,隔著肚皮安撫她的小寶貝,複又對丈夫嗔怒道:“你怎麽老看這孩子不好?他平時可乖可乖了,隻是冬天難得有這麽好的陽光,他也想活動一下。”她說著,珍愛地捧住自己的肚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對話,“媽媽猜對了麽,寶貝?” 遠方送來一陣微風,帶著點冬天該有的涼,又混雜著被太陽曬出來的熱,拂過女人溫柔的眉眼,吹散她的低喃:“媽媽希望我的寶貝永遠健康,永遠陽光,快快樂樂地長大……” 回憶收攏,戚美菱回握住應秋實的手,用她柔軟的手去安撫男人心底的酸澀:“我們還有好多年,秋實。我們還有很多年,可以看他大學畢業,看他立業,看他成家……” 錯過的追不回來。 但是他們還沒老去,他們還有時間,他們能陪這孩子走過剩下的時光。 應秋實聽了這話,也生出諸多感慨。但見妻子神情複雜,這個素來洞察人心的男人換上了盡量輕快的口吻:“怕隻怕孩子嫌我們這兩個老東西煩人,成了家,立了業,就不肯跟我們住一塊兒咯。” 戚美菱嗔他一眼:“現在的年輕人不都是這樣?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家。兒子結婚以後你還拘著他,那肯定是要討人嫌的!再說了,兒子這都還沒畢業呢,你想得也太遠了吧!” 應秋實看著妻子,隻覺得好笑。他心想,這不是彼此彼此?兒子都還沒認回來,她就開始跟他探討孩子成家立業的事了。要論「想得遠」,他倆分不出誰更勝一籌。 正說話間,奶茶店門口傳來一陣喧嘩。 “媽,就是這裏!” 大門上懸掛的鈴鐺被晃得一陣亂響,應煦抬眸望去,就被氣勢洶洶的應二伯母懟著臉一頓臭罵:“好你個應煦,誰給你的膽子敢打我兒子!你欠錢不還你還有理了,敢對債主動手?你老板呢,讓他出來給我們評評理,看你這樣品德敗壞的員工,他到底瞧上你哪點!” 瞧應二伯母的作態,就是為鬧事來的,應煦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奶茶店裏的音樂依然響個不停,笑聲鬧聲卻短暫地停滯了一瞬,然後不著痕跡地壓低。一雙雙好事的眼睛望過來,望到了應二伯母蠻橫的表情,望到了應博得意的眼神,也望到了小明的無措和應煦的冷漠。 那一雙雙眼睛頓時灼熱地鎖住小明。 不是,都盯著他幹嘛?? 小明下意識後退一步,感覺自己距離風暴的中心遠了一截,這才故作鎮定道:“這位……阿姨,我們店長今天不在店裏。您先喝一杯奶茶消消火氣,咱們有話好好說。” 應二伯母可不跟他好好說,她沒好氣道:“他都動手打人了,我還跟他有話好好說?他敢欺負我兒子,我今天必須要個說法!你給你們店長打電話,讓他來,我倒要問問你們店裏一個月給他開多少工資,他是不是花了個精光。好家夥,還欠著我家好幾萬塊錢呢,問他催債還敢打人,真不知道我那弟弟弟妹怎麽養出這麽個缺德玩意兒!” 她說話極難聽,聲音又尖又利,像一根根細長的針,紮進人的皮肉裏,雖不至於鮮血淋漓,卻讓人刺痛難忍。 戚美菱對應煦展開了全麵調查,怎麽不清楚他的過往?看過那厚厚一疊報告,她的心裏已經生出十二分的心疼,對於這孩子近兩年的經曆,她實在不忍回顧。但饒是她已經有了了解,卻怎麽也想象不到,那寥寥幾句的窘迫真正落在應煦的身上,是這樣刻骨的難堪。 她再也坐不住了,也顧不上其他,在那一刻,她隻剩下母親的本能——她要護住她的孩子,護住被她弄丟了二十多年的孩子! 卻在此刻,應煦終於說話了:“應二伯母,您記性好,我們家當初問您家借了多少錢?” 應煦的聲音十分堅定,他的意誌顯然是強大的。那平靜的聲音安撫了戚美菱的情緒,她遲疑了一瞬,被應秋實按了回去:“美菱,交給小煦。” 那孩子不會願意他們看到他的狼狽,更不會樂見他們替他擺平問題。 戚美菱聽懂了應秋實的言外之意,揪心地坐了回去,咬住紅唇。 應二伯母對此渾然不察,聽了應煦的話,她隻覺得陰陽怪氣,便跟著怪裏怪氣地說:“也不多,十萬塊,不夠治好你爸媽的病,買墓地也隻夠買幾抔土,你這個小少爺當然看不上。但那筆錢總歸是我一家勒緊褲腰帶省下來的,你欠錢不還,總得給個說法!” 應煦聽不得她提自己的爸媽,還是以這樣的語氣。 “錢是去年前年斷斷續續借的,累計十萬塊沒錯,我至今還欠多少?” “怎麽,這種事還要我提醒你?”應二伯母的聲音驟然拔高,“你還欠我家五萬,還欠五萬,我告訴你了,你倒是還啊!哦,不對,現在可不止五萬了。除了這筆欠款,你還得賠償我兒子一筆醫藥費,不然我跟你沒完——” 應煦打斷她的控訴:“是啊,一年多的時間,我給你家還了五萬塊,這還不足以表明我的態度?你不用指摘我的家教,我爸媽教過我,欠別人的要及時還,我一直是這麽做的。除了上學,我所有的空餘時間都拿來打工,攢下的錢除了交學費,都拿來還債,我自認無可指摘。” 應二伯母豎起眉毛,想要辯駁什麽,應煦提高音量,把她的氣勢壓了下去:“但既然二伯母你今天找來了,我也有兩個問題要問——” “第一,你既然催著我趕緊還債,為什麽要影響我的工作?第二,你有沒有教過堂哥什麽是「尊重」,你今天替他出頭,說我不該打他,你有沒有問他為什麽挨打?他對我朋友滿口汙言穢語,說我養野男人,養小白臉,不給你家還錢,這是該對自家親戚,該對自家堂弟說的話麽?!” 應煦氣勢一盛,應二伯母頓時啞了火。她沒見過什麽大世麵,吵架的本領都是在街坊鄰居的摩擦中鍛煉出來的,沒別的巧,一靠說話難聽,二靠胡攪蠻纏,三靠嗓門大。現在碰上應煦這樣挖坑來埋她的,拚嗓門又拚不過,頓時急赤白臉,說不出話了。 應博見他媽吃癟,不禁急了:“你……” 應煦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用激動的聲音蓋過他的話:“怎麽,堂哥又要羞辱我的人格了?在你眼裏,我就是個花你家錢養野男人的老賴,別說我做不出這種事,就憑二伯當初對我們家的照拂,就憑他那句錢不急著還,要我好好的,我就是餓死也做不來欠他錢的事!我還是那句話——錢我會還,一定會還,你們要想我趕緊還錢,請馬上轉身出去,我要繼續工作了。” 聽了這樣一番話,吃瓜群眾哪裏還有不懂的?他們紛紛議論開來,對著應二伯母和應博指指點點,覺得這兩人也是離譜,這麽步步相逼,真要把人逼上絕路? 聽這話裏的意思,那錢還不是這位「伯母」做主借的,是人家伯父借出來的,拿這個做人情,還說人家死去的爸媽,真是不積口德。 那些議論細若蚊呢,混在歡快的樂曲中,應二伯母並不能聽得真切。 但她莫名覺得那一雙雙眼睛都在排斥她,那一張張嘴都在議論她,那伸出去拿奶茶杯的手都像是在對她指指點點。 她是來找應煦麻煩的,怎麽反而讓自己身處尷尬的境地了?她腦袋發懵,隻有一個念頭——她不能輸! 於是撿了最惡毒的話去罵應煦:“你這個小沒良心的,真是有媽生沒媽養,你媽沒教你尊重長輩麽,還敢說長輩的不好!”說著猛然朝應煦撲去,竟是作勢要和他扭打廝鬧。 小明嚇了一大跳,忙喊:“你幹什麽!” 奶茶店裏的眾人也坐不住了。 正在這緊張時刻,幾個西裝男人闖進奶茶店,一把將發瘋的女人挾住。應博被那幾個西裝暴徒煞住,心髒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你們是什麽人,你們要幹嘛!”他像隻被掐住脖子的雞,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裏瞪出來。 那幾個西裝男卻全然不理睬他,望向不遠處的應家夫婦。 “先生,夫人,你們受驚了。” 嗬,電視劇都不敢這麽演! 小明忍不住咋舌驚歎,這一晚上真是跌宕起伏,他小半輩子都沒這幾十分鍾來得精彩! 應二伯母見西裝男們問候應秋實和戚美菱,反而有了目標,使勁掙紮起來,嘴裏嚷嚷著:“放開我,趕緊放開我!你們這是限製人生自由!我又不認識你們,你們憑什麽抓我!” 戚美菱對她的潑辣視若無睹,隻道:“道歉。” “道什麽歉?”女人的掙紮稍停片刻,還在狀態外。 “跟應煦道歉。” 戚美菱說著,望向應煦,眼裏的痛惜幾乎要溢出來。 應二伯母聽了這話,驟然笑了起來:“我為什麽要跟他道歉,這是我們的家事,我做長輩的還說不得他了?你是她什麽人,你管他那麽多,你包養了他?要替他出頭?不是麽?表情這麽難看。你既然和他非親非故,管我們家事幹嘛,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住嘴!”應煦恨聲打斷她的譏嘲,不想再聽見她對維護自己的人說那樣難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