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


    靠近臨安地界的一間驛站裏。


    今日下午突然下了一場暴雨, 從傍晚一直下到夜裏都還沒停,南往北來的人不好趕路,便隻能待在此處歇息, 人多了,聊得話題也就多了......伴隨著外頭雨珠砸在地麵或是屋簷發出的“噠噠”聲,他們說得最多的便是那位西域馬商的事。


    “前不久的金陵可真是熱鬧, 聽說不僅朝廷派了官員去,就連那些皇商還有那些江浙商會的會長也都跟著去了。”


    “這麽熱鬧?”


    有人納罕, “難不成那邊有什麽稀世珍寶等著他們去爭不成?”


    “倒不是什麽稀世珍寶,卻是要比那珍寶還來得稀罕。”打先說話的那個中年人笑著賣了個關子, 等到旁人把目光都投了過來, 這才撫著長須,笑問:“你們早先可聽說那位西域來的馬商要尋人合作的事?”


    “自然是聽說了。”


    有人反應過來:“哦, 對,那位西域馬商聽說祖籍就是在金陵,難不成......”瞧見那人老神在在, 旁人都急了, 連忙催促道:“怎麽樣, 怎麽樣, 最後花落誰家了?”


    有人說:“朝廷都出麵了,自然是跟朝廷。”


    也有人反駁:“也不一定, 我聽說那位馬商在西域便十分有地位, 倘若他真要和咱們朝廷合作, 直接由西域皇室出麵, 遞個折子進宮便是,何必那麽麻煩?”


    猜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麽結果,又有人催那中年人,“哎呦,您老可快說吧,別賣關子了。”


    那人笑了笑,倒也不再賣關子,由身邊人給他倒了盞酒,咂了兩聲,這才說道:“你們都猜錯了,那位韓老板挑得是臨安的德豐商號。”


    “德豐商號?”


    有人楞道:“這是哪家的產業,我怎得從未聽過。”


    驛站中有不少都是走南闖北的商人,但凡在大周提得上名號的商號,他們也都是知道的,可這德豐,他們對望幾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幾分茫然,顯然是不清楚。


    倒是有個年邁的老人,沉吟一番,開了口,“你說的莫不是臨安沈家?”


    “臨安沈家?”


    年輕一輩的都有些怔忡,“我怎不知臨安還有這樣的人家。”


    原先起頭的中年男人笑著和那位老先生拱了拱手,應道:“老先生說得沒錯,便是那臨安沈家。”他拿著酒壺走過去,親自給那老先生倒了盞酒,“不過我對這沈家也不大熟悉,倒是得由老先生幫我們解惑了。”


    那老先生笑了笑,倒也不拒,喝了口熱酒便說,“你們還年輕,不知曉臨安德豐也正常。”


    “可在幾十年前,這德豐商號不僅僅是在臨安,便是在整個大周都是極富盛名的。”燭火映襯下,老先生的眼中帶著幾分懷念,“沈家祖輩都在臨安行商,那位沈家老太爺當初還是江浙商會的會長。”


    “在他帶領下的江浙商會,那可不僅僅是商業發達,每個商號都牢記著''誠信''、''仁義'',所以那個時候江浙一帶的商業在全國聞名。”


    “可不像現在為了那些蠅頭小利,你驅趕我,我驅趕你,生怕別人搶了自己的生意。”


    說起這個,老先生的臉上便帶了些譏嘲。


    “後來呢?”有人急道,“後來這德豐怎麽樣了?怎麽現在一點消息都沒了。”


    “後來啊——”


    老先生的聲音在那雨聲的伴隨下,顯得有些沉悶,“沈老太爺去世之後,他的獨子也沒有經商的意思,選擇赴京科考,後來沈家嫡支這脈便都去了京城,留下一些旁支,也都是些為了蠅頭小利就不管不顧的主。”


    說到最後的時候,老人的聲音也帶了些幹啞,似乎是不忍這樣一個盛況沒落,又或是哀歎前人打下來的基礎如今竟被毀成這幅模樣。


    “你這樣說起來,我倒是對這沈家有些印象。”有人接了話,“慶禧十六年,禦史中丞沈寒石被當今天子斥責,褫奪官位,後來其子沈紹高中狀元......若是我記得沒錯,現在那位都察院的左右副都禦使,便是這位沈小相公。”


    那老人點頭,歎道:“便是這個沈家。”


    知道是這個沈家,倒是有不少人都恍然大悟起來,“若說這兩位沈相公,我倒是也有些印象,那位沈大相公當初因為替罪臣劉書中說話而開罪陛下,他也是個硬脾氣,當著文官百官的麵就脫下官帽,挨了三十板子,回去就病逝了,聽說死的時候還不肯閉上眼睛。”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以為沈家要倒台,沒想到其子又高中狀元,還被陛下委任到外頭,現在又進了都察院,倒也是件罕事。”


    驛站裏因為這事,有許久都沒人說話。


    就連坐在最角落的一男一女也停下了吃東西的動作,戴著帷帽的顧無憂,看著對麵斂眉抿唇的李欽遠,心生擔憂,放下筷子握了握他的手。


    李欽遠回過神,笑著看了她一眼,回握她的手,“沒事。”


    “哎,先前不是在說這德豐商號和西域馬商的事嗎,你們怎麽扯得那麽遠?既然這沈家沒再經商,那個德豐怎麽就入了那位馬商的眼?”


    中年人便笑,“你們的消息還是遲滯了一些。”


    “幾個月前,那位沈家的外孫到了臨安重新掌管德豐,這也是個厲害人物,幾個月就把德豐清洗一通,還跟紹興那位綢緞莊的呂老板談了合作,現在又入了那位韓老板的眼,隻怕不用多久,這臨安的天就要變了。”


    ......


    餘後,眾人皆是在感歎這位德豐的新東家。


    而坐在角落的顧無憂耳聽著他們誇讚李欽遠的話,忍不住支著下巴,彎了眉眼,反倒是李欽遠這位當事人麵不改色,見顧無憂吃完東西,便笑著和她說道:“我們上去吧。”


    “好。”


    顧無憂笑著點點頭,任由李欽遠牽著她的手往樓上走。


    兩人穿過大廳的時候,有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們,眼中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驚豔的神情,直到他們離開,樓下這才繼續說起這樁事。


    翌日。


    兩人終於到了臨安。


    房壽在外頭問道:“東家,是先回家,還是先回商號?”


    李欽遠看了一眼懷中的顧無憂,見她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問她的意思,“先回家?”


    “去商號吧。”顧無憂睡了一路,聲音有些啞,捂著小嘴又打了個嗬欠,才說,“你這麽久沒回去,肯定有不少事等著你處理。”


    “好。”


    李欽遠點點頭,和房壽說,“去商號。”


    “是。”房壽輕輕應了一聲,把馬車往商號的方向駛去。


    幾刻鍾後,馬車停在商號門口,徐雍剛要出門,瞧見房壽,先是一怔,等回過神立時就迎了過來,高興道:“東家回來了?”


    李欽遠掀起車簾,看了眼徐雍,也跟著笑了,“嗯,回來了。”他一邊說,一邊牽著顧無憂下了馬車,等到徐雍朝他們行完禮,問他:“商號怎麽樣?之前你寫信說得那幾個合作,沒出差錯吧?”


    “沒。”


    徐雍笑道:“您不知道,自從您跟呂老板和韓老板的合作定了,現在不知有多少人想跟咱們合作,對了......”他跟著李欽遠二人的步子進去,邊走邊說,“臨安商會那邊給您下了帖子,說是等您回來了,想請您吃飯。”


    “哦?”


    李欽遠有些詫異,“商會那邊親自下的帖子?”


    徐雍笑著點頭,“是,恐怕用不了多久,便有人來請您了。”


    早先莊自心為了他家女兒的事,明裏暗裏倒是請他吃過幾餐飯,隻不過用得從來都是私人的名義,看來這次的合作真是讓這些人坐不住了......


    商號的夥計瞧見他們回來,也驚喜道:“東家,夫人,你們回來了?”


    李欽遠點點頭。


    顧無憂如今對這些稱呼也都免疫了,這會也笑著朝他們點了點頭。


    就在他們上二樓,還沒喝完一盞茶的時候,外頭便有人進來了,拿著商會的帖子,說是剛剛有人送來的,徐雍接過帖子,問李欽遠的意思,“東家,您看?”


    李欽遠接過那道燙金邊的帖子,笑了笑,“他們的消息倒是靈通。”


    隨手把那帖子擲在桌子上,繼續給身邊人剝起荔枝,語氣懶散,隨口道:“那就見見吧。”


    和商會的宴席是定在第二日。


    這次李欽遠沒帶著顧無憂,留了林清等人護她的安全,便獨自一人去赴宴了。


    顧無憂便自己待在商號看著賬本。


    商號的賬本除了李欽遠便隻有徐雍和叢譽兩位大管事才有資格看,起初李欽遠說道這話的時候,徐、叢二人都是有些詫異的,哪家商號會讓女人看這些賬本,別說還沒成婚,便是成婚了,也是從來沒有的。


    可到底是東家的安排,他們也不敢置喙。


    顧無憂雖然不會經商,但前世到底也掌過幾年家,管過幾年內務,對於看賬本還是很擅長的,這天,她剛看完幾本賬冊,想著讓林清幫她去買些吃的。


    這麽熱的天,她才懶得出門。


    外頭便有人來稟話了,“夫人,莊會長家的小姐來了,說是要見您。”


    剛剛聽到這個名字,她是有些怔忡的,等想到上回在玉香樓的會麵,這才反應過來,略微沉吟一番,她開口,“她是來買東西,還是來說話的?”


    夥計答道:“小的見她並沒有買東西的意思。”


    “那就請她去隔壁小坐吧。”顧無憂一邊說,一邊收拾賬本,還囑咐一句,“把昨日我從金陵帶來的茶泡一壺,再呈一些糕點,送上來。”


    “是。”


    腳步遠去後,顧無憂也沒急著出去,而是把手頭的東西都忙活好,這才戴著帷帽去了隔壁,人早就到了,打扮精致又華貴,拿著把團扇,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著,身後還跟著兩個丫鬟,瞧著派頭十足。


    聽到聲響,莊茹看了過來。


    女人見到女人,第一個肯定是要看臉,可顧無憂那張臉擋得嚴嚴實實,一點縫隙都沒露出,莊茹撇撇嘴,便又去看她的衣裳和打扮,都是頂好的用料。


    薄如蟬翼的鮫綃紗,幾十金才得一匹。


    李欽遠倒還真舍得。


    莊茹心裏又酸又妒,手裏的團扇打得更用力了。


    遠來是客,又是自家的地方,雖然不知曉她的來意,顧無憂還是客客氣氣喊了人一聲,“莊小姐。”


    “哼。”莊茹卻是一點客氣都懶得裝,坐在椅子上,喊也沒喊人,等人坐下後就直截了當地問,“聽說你這幾個月都是跟在李郎身邊?”


    顧無憂點了點頭。


    她看了一早上的賬本,這會早就餓了,看了眼莊茹,“莊小姐若是不介意,我先吃些東西。”她嘴上打著商量,但其實也隻是隨口一說,她餓得時候才不管別人呢,說完便自己吃起了糕點。


    莊茹一看她這樣就更加氣了,腹誹一句:粗俗。


    也不知李欽遠怎麽就看上了這樣一個女子?想了想那日驚鴻一瞥的臉,又覺得想通了,估計還是看臉。


    眼睜睜看著顧無憂吃了一塊又一塊的糕點,想出聲嘲諷她,可偏偏她吃起東西的樣子又十分優雅,比她從前看到的那些官家小姐還要有儀態,嘴裏譏嘲的話說不出,便隻能說:“李郎不會娶你的。”


    “嗯?”


    顧無憂一愣,停下了吃糕點的動作,從帷帽底下抬起眼看著她。


    “你不知道他是什麽身份嗎?”莊茹嗤笑道:“人是魏國公府的嫡子,難不成你真以為會娶你這樣身份的?”


    “而且現在李郎名揚萬裏,便是公主郡主都娶得,你這樣的身份......”她上下掃人兩眼,嘖道,“便是做侍妾都不夠格。”


    她,什麽身份啊?


    顧無憂呆呆地看著她,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就連我,”莊茹仰著下巴,說得十分驕傲,“臨安商會會長的女兒,估計也隻能在他身邊當個妾氏,你......”她晃晃手裏的團扇,說得一臉嘲諷,“你啊,還是趁著他現在還喜歡,多撈點銀錢吧,免得日後被拋棄,連點錢都拿不到。”


    “咳......”


    顧無憂實在忍不住,輕輕咳了起來,她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拿過一旁的茶喝了一口,然後才看向莊茹,問道:“那你現在還想當他的侍妾嗎?”


    莊茹撇嘴,繼續打著團扇,“這天底下又不是隻有他魏國公府一棵搖錢樹,他李欽遠看不上我,我才不要上趕著去找不痛快。”


    她雖然喜歡權勢地位,還有李欽遠那張臉......


    但這世上又不是隻有一個李欽遠。


    “那你今天過來找我是為什麽?”顧無憂真有些鬧不明白了。


    她原本還以為這位莊小姐是打著要讓她離開李欽遠的旗號,可現在看,也不是這個意思啊。


    莊茹被她一噎,手裏的團扇也跟著停了下來,少頃,繼續晃打起來,沒好氣地說道:“你管我來是做什麽的?”她自己也說不清,大概是不服氣,又夾雜著一些嫉妒,所以知道她回來後就忍不住來她這邊說上一嘴。


    現在被人直接這般詢問,反倒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看一眼顧無憂,張了張口,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手裏的團扇晃打得更厲害了,她直接站了起來,衝身後兩個丫鬟氣道:“翠紅,柳綠,回家!”


    說完,看也沒看顧無憂,直接往外走。


    顧無憂看著她的身影,好笑的搖了搖頭。


    林清看著人走後就走了進來,擰眉問道:“夫人,您沒事吧?”


    “沒事。”顧無憂笑笑,覺得這位莊小姐還挺有意思,吩咐道:“幫我去訂些菜,外頭熱,我就不出去了。”


    “是!”


    後麵幾個月。


    顧無憂便陪著李欽遠待在臨安,偶爾要去別的地方,她也都陪在人身邊,一年期限還未滿,但因為前頭和韓進合作的事,京城那邊遞了份信過來,兩人便打算把德豐的生意暫時先由徐雍和叢譽管著,他們先回京。


    左右如今德豐的生意也都起來了。


    即便沒有李欽遠坐鎮,以徐、叢二人多年的經驗,也能解決。


    來時楊柳依依,去得時候,倒是滿城桂花都開了起來,林清正在查驗隊伍,看看有什麽缺少的,李欽遠便在一旁吩咐徐、叢二人,而顧無憂......她正跟莊茹說著話。


    說來也好笑。


    她跟莊茹最初明明是不大對付的,尤其是莊茹,見到她每回都是夾槍帶棒,但之前她出門被幾個人譏嘲的時候,這位一向看她不順眼的莊大小姐反倒幫她罵退了那些人。


    那次之後,她跟莊茹便又見過幾回麵。


    “我之前和你說,讓你多拿些銀錢,你這個死腦筋就是不聽,現在好了,等去了京城,你就等著那些人嘲諷你吧。”莊茹看著顧無憂,冷嘲熱諷,還有一些恨鐵不成鋼。


    顧無憂笑笑。


    她知道莊茹誤會她的身份,但有些事,這會也不好和她說,便隻能由著她誤會去了,“等你日後得空來京城,我再招待你。”


    “說得倒是跟當家主母一樣。”


    莊茹撇撇嘴,倒是也沒再說什麽,而是看了一眼李欽遠的方向,把人拉到一旁,“你既然非要鐵了心跟著人,就趁早給人生個孩子,有了孩子,你總不至於被趕出去。”


    “什,什麽?”


    顧無憂磕磕巴巴,臉都漲紅了。


    莊茹一臉奇怪的看著她,“這不挺正常的,有了孩子,你就有了根基,就算以後他不喜歡你了,你總歸還有個依靠。”


    “我,我們......”顧無憂覺得自己兩世加起來幾十年都白活了,在一個十七歲的少女麵前,竟因為這些事,紅了臉,她說得磕磕巴巴,想否認,又說不出口。


    “你又在說什麽?”


    身後傳來李欽遠的聲音,緊跟著她的手腕被人握住,男人把她牢牢護在身後,沉著一張臉看著莊茹。


    莊茹從前貪慕他的臉和權勢,便覺得他什麽都好,如今想通了,便覺得這人從頭到腳都不好,除了這張臉還算不錯,就這脾氣,嘖,她才不想伺候呢......這會沒好氣地說道:“你管我說什麽?”說完也不去搭理李欽遠,隻看了一眼他身後的人,“喂,記住我說的,我走了。”


    說著就要離開。


    “等等。”顧無憂喊她。


    “幹嘛?”莊茹停下步子,隻是臉色還是不大好。


    “你在這等我。”顧無憂和李欽遠說了一聲,便牽著莊茹的手走遠了一些,等身邊沒人了,這才開口,“謝謝你和我說的那些話,我都記在心裏了。”


    莊茹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又不大在意地說道:“我就是看你可憐,你可別多想。”


    顧無憂笑笑,也沒去反駁她的嘴硬心軟,看著人說道:“其實你也沒必要去嫁那些世家大族,你長得好看,家裏又有錢,與其去那些高門望族當侍妾,倒不如找個自己喜歡的人嫁了,以你的本事,定能覓得一個事事以你為先的郎君。”


    她這話說完便不再多言,朝人揮揮手,便打算離開。


    “喂。”


    莊茹在她身後喊住她,看到顧無憂轉過頭,有風攜過她的紗簾,露出她驚為天人的臉,“其實......”她看著顧無憂開了口,“李欽遠對你還是挺好的,你,加油吧。”


    顧無憂在帷帽底下彎了眼眸,“好。”


    她笑著朝人點了點頭,又揮了揮手,這才朝李欽遠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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