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官衙。


    底下兩排太師椅坐著當地官員, 年齡不一, 統共加起來也有七八個人, 可這不大不小的一個廳堂, 現在竟是安靜的連一絲聲響都沒有, 這些平日在外頭作威作福的官員,此時各個都低著頭,不敢說話。


    而坐在主位的那個男人, 今年不過二十二。


    他穿著一身緋色官袍,外頭罩著一件玄色披風, 緋藍色的合股繡腰封下不綴玉也不飾荷包,隻有孤零零的一塊令牌,上刻都察院三字, 皂靴底下沾著一層厚厚的泥土,就連衣擺處也有些幹涸的泥土痕跡, 可這些卻沒有半點折損他的氣度。


    他眉眼英俊, 麵皮很白,嘴唇不薄不厚,是很好看的粉色,鼻梁很挺, 下頜線十分漂亮。


    當初名冠京城的沈玉謙,如今人人敬畏的沈大人。


    他好似還是和從前一樣溫和,唇邊泛著笑, 看著人的眼睛也帶著溫潤和寬厚, 可那笑意卻再也沒抵達過眼底, 縱使笑,也隻是這樣清清淡淡的,手裏的茶盞落在桌案上,不輕不重的一道聲響,愣是讓底下兩排官員都嚇了一跳。


    沈紹卻仿佛沒有察覺一般,仍是很溫和的語氣,“想了這麽久,各位大人可有法子了?”


    無人應答。


    這些年紀差不多比沈紹要大上一兩輪的官員,一個個低著頭,生怕被他點到名,戰戰兢兢。


    “孫大人。”沈紹把目光轉向坐在右首位置的一個中年男人身上,客氣道:“您是咱們漢口的知府大人,理應由您主事來著,我如今厚著臉皮越俎代庖,但還是想問您一聲,您可有什麽高見?”


    這一聲“您”差點讓孫知府跪坐在地上。


    誰不曉得這位沈紹沈禦史是出了名的笑麵閻羅,這幾年,他從一個小小的知縣,一路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如今成了天子最信任的耳目。


    現在都察院那位正禦史已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恐怕不用幾年,這位年紀輕輕的沈大人就要成為都察院的頭。


    早間聽說這位沈大人來了,嚇得他連官帽都沒握住,出門的時候還差點摔了一跤。


    現在——


    他呆站著,在沈紹溫潤目光的注視下,老臉發白,聲音發顫,“微,微臣覺得等朝廷發放官銀,就,就好了。”


    “不好。”


    沈紹笑道,語氣仍是很溫和的樣子,臉上的表情也沒什麽變化:“漢口距離京城還有一段距離,孫大人昨兒才遞了折子,便是快馬加鞭,也得花費不少日子。”


    “難不成這陣子便任由這些百姓無家可依?”


    他這含笑的一句話不僅沒讓孫知府鬆口氣,反而讓他的臉色越發蒼白起來,“是,是微臣的錯,微臣原本以為隻是一個小災,沒想到......”他哪裏是沒想到,隻是不想讓朝廷知曉,以為可以靠自己解決。


    可哪裏想到,本來隻是小範圍的洪災,後來竟然會演變成那副樣子。


    也是真的沒有辦法,生怕鬧成更大的變故,他這才咬著牙給朝廷那邊遞了折子,卻沒想到還沒等來朝廷的欽差,倒是先等來了在周邊城鎮處理事情的沈紹。


    “孫大人。”沈紹說道,“現在不是追究誰對誰錯的時候,事情發生了,如何解決才應該放在第一位。”


    “是是是......”


    孫知府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不,不如咱們召集當地的富紳,讓他們捐款?”


    “這倒是個好法子。”沈紹讚同道:“可人家的錢也不是白來的,孫大人打算怎麽讓他們主動捐款呢?”


    “這......”


    他哪有想這麽多?


    從前沒錢了,都是直接向這些商人張口要錢,那些不肯給的,隨便想個法子解決了便是,這些人摸打爬滾這麽多年,誰家沒一點齷齪事,隻要抓住了這一點,誰敢不給?


    可看沈紹的意思,倒是想要讓他們主動納捐,這......怎麽可能?


    孫知府頓時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沈紹也不開口,就看著人,餘光瞥到自己的護衛長風進來,才收回視線,問道:“怎麽了?”


    長風拱手道:“主子,表少爺來了。”


    如今跟沈家有親眷關係的也就一個李家,沈紹麵露驚喜,“七郎來了?快讓他進來。”眼見長風神色猶豫,想到之前七郎給他寄來的信,便也明白幾分,吩咐道:“先讓他們去花廳坐著,我這邊處理完就過去。”


    “是!”


    長風拱手離開。


    沈紹重新收斂心神,看向孫知府,語氣平緩,“孫大人需得知曉現在時間和銀子是最重要的,早間,本官去看過外頭的情形,那些百姓著實可憐,孫大人和其餘大人既然當了這個父母官,就得為百姓多加考慮才是。”


    他語氣是一貫的溫和,可話中的意思卻讓底下人心下一凜。


    廳下眾人皆起身應是,沈紹便又說道:“本官還有事,這事,眾位大人再商議一會,兩個時辰後,本官再回來,希望屆時本官能聽到一個好的答複。”


    他說完便走。


    直到他離開,屋子裏的一群人這才蒼白著一張臉,長舒一口氣,癱軟在椅子上。


    花廳。


    李欽遠讓人送來熱茶,便讓他們退下了,親自絞了一塊帕子給顧無憂擦拭著額頭上的冷汗,又哄著人,“乖,喝點熱茶,別去想那些事了。”


    可她怎麽忘得掉?


    隻要閉上眼睛,就能回憶起那些屍首,還有在屍體上徘徊的蟲子,以及延綿不絕的哭喊聲。


    倒不是害怕,隻是難受,像是有重重的拳頭砸著胸口,讓她整個人都憋悶至極......


    李欽遠還要寬慰幾句,便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抬眼望去,隻看到一個係著玄色披風的男人正逆著光跨步進來,看到來人,他連忙起身,高興道:“舅舅!”


    “七郎。”


    沈紹顯然也很開心,他們已經快三年多沒見過麵了,抬手拍了拍李欽遠的胳膊,上下看人一眼,那雙先前一直沒有笑意的眼睛終於彎了起來,語氣夾雜著滿意和自豪,“好。”


    “我已經聽過你這陣子的事了,你做得很好。”


    他們舅甥二人,因為年紀相差不多的緣故,打小就很親近,李欽遠聽他所言,臉上也溢著高興,想到身邊的顧無憂,他連忙和人介紹起來,“舅舅,這就是我和你提過的。”


    大概是第一次和親近的人介紹顧無憂,他的臉頰也泛了些紅,唯有握著顧無憂的手沒有一刻鬆開。


    沈紹把目光從李欽遠的身上轉向顧無憂,看到這張臉的時候,他的神情有一瞬的變化,似乎是透過濃重的歲月,看到了另一個人......那人也是這樣纖弱,也長著一雙這樣的眉眼,看著人的時候,那裏頭仿佛帶著與生俱來的憐憫和慈悲。


    可也隻是一瞬的光景,他便恢複如常了,語氣溫和,“樂平郡主。”


    看到沈紹進來,顧無憂倒是斂了幾分軟弱疲憊,朝人斂衽一禮,又道:“您喚我樂平就好。”


    沈紹也沒拒絕,一邊請兩人入座,一邊問李欽遠,“怎麽突然來這了?”


    “我們在來的路上看到不少難民,知曉漢口發生了洪災,便打算過來看看。”說起這個,李欽遠的臉色還是不大好,“舅舅,您怎麽也來這了?”


    沈紹臉色也不大好,“我前陣子在武昌,知道漢口這邊出了事,便過來看看。”


    李欽遠知曉他的脾性,其他人碰到這些事,早就躲遠了,也隻有他才肯過來看看,“朝廷那邊怎麽說?”


    沈紹:“孫禹舟昨天才送出去的折子,估計明日才能到京城。”


    “這些混賬!”


    李欽遠到底還年輕,氣道:“事情發生到今天都過去十多日了,這些個混賬東西為了頭上那頂烏紗帽硬是瞞而不報!”


    顧無憂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但抿著唇,沒說話。


    沈紹的神情倒是沒什麽變化。


    這三年,他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事,早就習以為常了,如今見兩人,也隻是垂眸倒了三盞茶,分遞過去,才又說道:“若是這孫禹舟是個一心為百姓的父母官,你們在路上也就看不到那麽多難民了。”


    李欽遠抿著唇,又坐了回去,“那現在怎麽辦?”


    “孫禹舟想讓當地富紳捐款。”


    這倒是個法子,不過......李欽遠皺眉,“他們肯嗎?”


    沈紹淡聲道:“出肯定是會出,但至於肯不肯,出多少便是另一回事了。”


    屋子裏有半響的沉寂,又過了一會,李欽遠轉頭去看顧無憂。


    顧無憂一向了解他,又怎會不知他在想什麽,朝他點了點頭,“你做主便好,我聽你的。”


    李欽遠心下一暖,在桌子底下輕輕握了握她的手,而後看向沈紹,“舅舅,我手頭還有些能用的銀錢,不如......”


    話還沒說完。


    沈紹便道:“就你一個人,能抵什麽用?”


    在這樣的大災麵前,李欽遠的那些銀錢也隻是杯水車薪。


    因為這一番話,屋子裏又沉默下來,倒是顧無憂沉吟一會開了口,“我倒是有個法子。”眼見二人把目光投過來,她大抵是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紅,但還是繼續說道:“想讓他們心甘情願出錢也不是沒辦法。”


    “我聽說大周這些商會,每年明裏暗裏都有在較勁。”


    這是顧無憂之前在臨安和莊茹聊天時,聽她提到的,因為李欽遠的德豐商號位屬臨安,自然就被分派到江浙商會,而這次他跟韓進合作,名揚大周,算起來江浙商會算是得了個頭籌。


    “如今漢口出事,若是這邊的商會能齊心一道解決,自然也能享譽天下。”


    舅甥二人聽到這話,眼睛微亮,沈紹倒是還有疑慮,“齊心是一回事,但怎麽能讓他們多出些銀錢呢?”


    “這個也簡單。”


    大概是自己的提議被認可,顧無憂的底氣便又足了一些,後麵說起話也就越發沉穩起來,“從前我在家裏時,我們這些姑娘家聽到這些事便愛比較,知道對方捐了多少,必定是要壓過對方才行。”


    如今想想,當初隻是閨閣之間的較勁,哪曉得人間疾苦原來是這樣的慘狀。


    李欽遠察覺到她語氣微弱,知道她心裏肯定又是想起先前瞧見的那些慘況了,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等到顧無憂看過來,便朝他露了個安撫的笑,見她心神稍定,這才和沈紹說道:“舅舅,這個法子不錯。”


    “回頭你就讓我去一趟,我先出個頭,那些人自然不願在自己的地界損了這個臉麵。”


    “好。”


    沈紹起身,“那就按照這個來,事情緊急,七郎,你先和我出去一趟。”


    李欽遠點點頭,跟著起身,目光瞧見身邊的顧無憂,剛想說話,便聽人已經善解人意的先開了口,“你們去吧,我過會讓林清送我去客棧。”


    “好。”


    李欽遠也就不再多言,跟著沈紹出了門。


    有了李欽遠的出麵,漢口商會這邊果然沒多久就鬆口了。


    有了銀子,這裏的事就容易許多了,沈紹讓人先把那些屍身全部收了,若是有親眷的,便讓親眷收回去,再著斂葬隊好生安葬,若是無人認領的便先送去義莊,著那邊的人照看。


    洪災過後最怕的便是那些疾病,所以又請了大夫,備好藥材,若有身體不舒服的,全部免費看診。


    又花了銀錢讓當地精壯的男丁重新建造房屋。


    這般十數日,這邊的情況總算是逐漸穩定下來,京城的賑災銀子也都分派下來了。


    沈紹便又讓人貼了告示,讓人快馬敲著鑼鼓,一路往周邊幾個地方喊,讓那些離家的難民全部回來。


    其實事情發生了,最怕的就是沒有一個幹實事的主心骨,之前孫禹舟等人你推我阻的,誰都不肯來幹這些事,而底下的官吏也都是有樣學樣,那些百姓看到這幅情況,怎麽待得住?一個個全都往外跑。


    現在有沈紹親自坐鎮,每日走在百姓麵前,讓他們知曉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能有解決的法子。


    大家心中的擔憂自然也就跟著散去了。


    這日晚上,沈紹回到官衙,看到李欽遠從顧無憂的屋中出來,便停下步子,輕聲問道:“睡了?”


    “嗯。”


    李欽遠點點頭,“她這幾日也勞累了,剛洗完臉便睡著了。”


    這些日子——


    他們兩人也都在沈紹身邊幫襯著。


    沈紹點點頭,又拍了拍李欽遠的肩膀,“別吵到她,去我屋子坐坐。”


    “好。”等進了屋子,沈紹先洗漱了一回,握著帕子邊擦手邊問李欽遠,“你們明天就要回去了?”


    “嗯。”李欽遠說道:“早先在嶽陽的時候便給京中送了信,沒想到在漢口耽擱了這麽久,再不回去,恐怕她家裏都該擔心了。”


    見他每每提起顧無憂時,眼中便流露出璀璨明媚的笑意,沈紹也是打心眼裏替自己這個唯一的外甥高興,“你如今這樣,姐姐在天有靈也該放心了。”


    李欽遠笑了下,已無從前提起母親時的悲傷。


    沈紹便又給自己倒了盞酒,“回去之後,定下來了,就帶著人去看看你外祖母......她這些年也沒少想你。”


    “好。”


    李欽遠應下了,他接過沈紹遞來的酒,猶豫一番,還是開了口,“舅舅,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其實......”看了一眼沈紹,見他眉眼溫和,抿了抿唇,便又說道:“顧迢姐這些年一直都沒成婚,我懷疑當年的事另有隱情。”


    “這些年我在書院也見過她幾回,她不像那樣的人。”


    聽她提及顧迢,沈紹眼中的那抹溫潤逐漸消散,他修長的手指握著青瓷酒盞,猶如白玉般的無暇麵頰在燭火的映襯下令人看著有些恍惚,“我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


    -“我從前是喜歡過你,可我喜歡的是名冠京城的沈玉謙,不是現在這個一無是處、一敗塗地的沈紹。”


    -“沈紹,沈家倒了,你我的緣分也盡了,從此,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他想起三年前,那個綠衣女子站在他麵前,和他說得這番話。


    他不信她所言。


    他認識的顧迢不是這樣的人。


    李欽遠不解:“那為什麽......”


    “因為她還和我說了一句話。”沈紹抬起頭,卻沒看李欽遠,而是看著半開軒窗外的夜色,窗邊一株曇花開得正好,隻是也就轉瞬即逝,那花便又枯萎了。


    一如他們之間的情意,盛開之時,濃烈至極,轉瞬便隻留一地荒蕪和落寞。


    “她說——”


    -“沈紹,我想我是不愛你的,我從來沒有因為你茶飯不思過,也沒有因為你,肝腸寸斷,更沒有因為你,失魂落魄,離開你之後,我發現我的生活沒有一絲變化,我依舊過得很好。”


    “她從沒因為我茶飯不思,也沒有因為我肝腸寸斷,更沒有因為我失魂落魄......”沈紹的目光落在那株曇花上,聲音在這夜色顯得十分縹緲,“她和我分開之後過得很好,比從前還要好。”


    “我信她此言,是真的。”


    “舅舅......”李欽遠張口想勸,卻發現一個字都說不出。


    沈紹笑了笑,那笑容中有著太多的落魄,還有一些自嘲,卻沒在李欽遠的麵前表現出來,他隻是輕輕拍了拍李欽遠的肩膀,和他說,“好了,回去歇息吧。”


    “我明天還有事,就不送你們了。”


    李欽遠點頭,走得時候又看了一眼身後的沈紹,見他自斟自飲,抿了抿唇,終究什麽都沒說,替人合上門,離開了。


    而屋中的沈紹見他離開,也沒起身。


    等到把這一壺酒喝完,等到屋中燭火都跟著跳動起來,這才從懷中拿出一隻邊角抽絲了的荷包,他麵上一絲表情都沒有,隻有指腹一寸一寸,撫過那隻荷包上的紋路。


    -“玉謙哥哥!”


    -“玉謙。”


    -“沈玉謙......”


    -“沈紹。”


    耳邊縈繞著一聲又一聲的喊叫,輕快的,歡喜的,羞澀的,淡然的,沉默的,從年幼相攜至如今,四時景色不變,而他們之間的感情卻一變再變,從單純天真的兄妹情,再到後來坦露心聲時的少年。


    而今,他們一個成了顧先生,一個成了沈大人。


    他們重新活在同一片天地下,卻再也不是從前的關係了。


    夜涼如水。


    外頭晚風輕拍窗木。


    十月的夜晚已經有些冷了,有風吹得屋中燭火晦暗不明,可沈紹卻仿佛一無所察一般,隻是握著那隻荷包,喝了一盞又一盞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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