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戰場上,沒有任何陣亡者。


    『——接下來,為各位播報本日戰況。』


    『入侵第一七戰區的帝國無人機「軍團」機甲部隊,在我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引以為傲的自律式無人戰鬥機械「破壞神」的迎擊下,遭受毀滅性打擊而撤退。我方損害極小,同時,本日也沒有人員傷亡——』


    自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第一區,共和國首都貝爾特·艾德·埃卡利特那和平而美麗的街景,完全看不出這是個曆經九年戰爭的國家。


    雄偉的石造高層建築群,白堊外牆上有著精美的雕刻。綠意盎然的行道樹,以及古色古香的黑色鑄鐵路燈,配上春日的陽光及蔚藍的天空,形成優美如畫的對比。街角的咖啡廳裏,盡是頂著天生閃耀動人銀發的學生和情侶們在談笑風聲。


    在市政廳的藍色屋頂上隨風飄揚的,是革命聖女瑪格諾利亞的肖像旗,以及共和國的國旗五色旗,象征自由與平等,博愛、正義和高尚。前方則是在縝密的都市計劃主導下所完成的主要大道,寬敞而筆直,每一寸都由精致的石磚所鋪成。


    看著擁有月銀色明亮雙眸的小男孩,牽著雙親的手開懷大笑,從自己身旁走過。


    從他們身上的精心打扮看來,應該是要出去玩吧。目送洋溢幸福氣氛的一家人遠去後,蕾娜的微笑從白銀色的雙眸中褪去,將目光轉回全像顯示的街頭大熒幕上。


    身上穿著深藍色的共和國女性軍官立領軍服。十六歲少女白雪般的美貌,宛如玻璃雕刻般纖細精美,優雅的舉止也展現出良好的家教。略呈波浪狀,如絲綢般閃耀動人的白銀色秀發,以及在細長睫毛底下的,同樣色彩的一雙大眼,正是繼承了遠在共和國誕生前便定居於此的白係種之一,也是過去被視為貴族種的白銀種血脈的鐵證。


    『在賢明的指揮管製官的管製下,由高性能無人機進行戰鬥,使得危險的最前線不再需要投入人力的國防理念化為可能,同時也證明了共和國講求人道而先進的戰鬥係統確實大有成效。想必在兩年後「軍團」全數停止的時限之前,共和國的正義機構便已擊潰那些亡國的邪惡遺產吧。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萬歲。願榮耀歸於五色旗。』


    擁有雪白發色及瞳色的雪花種女主播露出驕傲的微笑,讓蕾娜的表情蒙上一層陰影。


    打從開戰之後,這與其說是樂觀,倒不如說是非現實的戰況報告便天天上演。盡管開戰後僅僅半個月就被迫放棄過半國土,而且在九年後的現在,共和國也不曾將戰線反推一分一毫回去,這樣的報導還是讓大多數民眾深信不疑。


    此外。


    她回頭望向如詩如畫,洋溢春天氣息的大道。


    女主播、咖啡廳裏的學生和情侶、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潮、方才擦身而過的親子檔,甚至是蕾娜自己也一樣。


    過去,作為世界第一個近代民主製度國家的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曾經推出獎勵製度,積極吸收其他國家的移民。共和國的國土,自古以來就是白係種的居住地,而在其他國家,則有其他膚色的民族生活著。包含宛如黑夜的黑係種、金光燦爛的金係種、紅豔奪目的赤係種,以及擁有沁涼碧眼的青係種等等。對於色彩繽紛的有色種族群,共和國一律平等接納。


    然而,現在在首都主要大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無一不是銀發銀瞳的白係種。縱使放眼整個首都,甚至共和國全八十五個行政區,同樣如此。


    沒錯。如今在戰場上,沒有被半個官方認可為人類的士兵,也沒有被列為陣亡者的烈士。


    然而。


    「……明明就不是真的沒有人犧牲。」


    位於王政時代的宮廷——白雪宮的一角,有著絢爛華麗的後期王政樣式外觀的國軍本部,就是蕾娜的目的地。而這座宮殿,以及將所有行政區包圍在內的大要塞群「鐵幕」,就是所有共和國軍人的駐地。


    在鐵幕之外,距離要塞群上百公裏之遙的前線,並未派駐任何共和國軍人。在前線奮戰的隻有無人機——也就是「破壞神」,並在國軍本部的指揮之下進行作戰。由總數十萬架「破壞神」以及後方的對人、反戰車用地雷區,還有自律式地對地迎擊炮所構成的防衛線,從未遭到突破,駐紮在鐵幕中的部隊自然也從未參與過戰鬥。其餘人員不是擔任後勤輸送,就是分析、策劃作戰這類文書工作,因此,現今的共和國軍人當中,其實沒有人從事真正的戰鬥類職務。


    擦身而過的軍官們散發著濃濃酒臭,讓蕾娜不禁皺起眉頭——那些人想必又用司令室的大熒幕看運動比賽了吧。她下意識地用責備的眼神瞪了過去,得到的卻是一雙雙蔑視而嘲諷的目光。


    「各位,喜歡玩洋娃娃的公主殿下在瞪我們喔。」


    「哇啊——我好怕喔……我看你還是躲回房間,好好關心你最愛的無人機吧。」


    蕾娜忍不住回頭。


    「你們這些——」


    「早啊,蕾娜。」


    一旁突然有人向自己打招呼,轉頭一看才發現是同期的阿涅塔。


    她是隸屬研究部的技術上尉,和蕾娜從中學一路跳級上來,現在都是彼此唯一的同齡友人。


    「……早安,阿涅塔。平常你總是睡過頭,今天倒是來得很早呢。」


    「我是正要下班,昨天也熬了一整晚……不要把我跟剛才那群蠢蛋混為一談喔,我可是有在認真工作。因為有個大難題,非得勞駕本天才亨麗埃塔·潘洛斯技術上尉才能解決呢。」


    阿涅塔像隻貓咪一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她有著一頭剪成短發的白銀種銀發,和一雙同為白銀色,眼角略為上揚的大眼睛。


    阿涅塔瞥了一眼趁著她們打招呼時偷偷躲遠的酒鬼們,隻是聳了聳肩。想讓那群蠢蛋改過自新也隻是在浪費時間啊——阿涅塔透過白銀雙眸如此勸說。蕾娜察覺到對方的好意,也不由得紅起臉頰。


    「啊,對了。你的情報終端又響起入侵警報了喔,還是快去進行管製吧。」


    「糟了……不好意思。謝謝你,阿涅塔。」


    「沒什麽啦。不過,你還是別對那些無人機投入太多感情比較好喔。」


    蕾娜先是忿忿不平地想回頭反駁,最後隻是搖了搖頭,便邁步走向自己分配到的管製室。


    管製室是一間大半埋在冷冰冰的電腦主控台當中的小房間,光線有些昏暗,室溫帶點涼意。待機狀態下的全像熒幕散發著淡淡光芒,讓銀色的地板和牆壁顯得有些朦朧。


    並攏雙腳在電腦椅上坐好,撩起銀色長發,將纖細的頸圈狀銀環——同步裝置嵌在頸部後,蕾娜英氣煥發地抬起頭來。


    如今,戰線位於遠方,牢牢釘死在鐵幕之外的遠處,而這個小房間就是共和國八十五區當中,僅存的戰場了。


    「認證開始。芙拉蒂蕾娜·米利傑少校。東部方麵軍第九戰區,第三防衛戰隊指揮管製官。」


    經過聲紋和虹膜認證後,管製係統開始啟動。


    一張張全像熒幕接連浮現,顯示出設置於遠方前線的觀測機器傳回的龐大數據,主熒幕上則顯示著數位地圖以及代表敵我雙方的光點。


    代表友機【破壞神】的藍色光點有七十個。歸屬蕾娜指揮的第三戰隊有二十四機,第二、第四戰隊各有二十三機。而代表敵方【軍團】的光點數量早就數不清了。


    「知覺同步,啟動。同步對象為中樞處理裝置【處理終端】『昴宿星』。」


    鑲在同步裝置後方的藍色結晶體開始微微發熱。那不是物理上的熱度,而是經由知覺同步活性化的神經係統所感受到的幻熱。


    擬似神經結晶啟動之後,開始進行數據演算,透過架設完成的假想神經,將腦部的特定部位——將人類為了下一次進化所備用的,也就是在遠古的進化過程中遭到邊緣化,位於未使用區域【night head】最深處的一項機能活性化。


    位於蕾娜個人意識和潛意識的更深處,原本無法以自我意識連接,通往全人類所共有的「人類種族潛意識」——集體無意識的「通道」打開了。那條「通道」通過集體無意識之海,連上了第三戰隊隊長機,個人代號「昴宿星」的處理終端的意識。


    自此,「昴宿星」的知覺便與蕾娜共享了。


    「同步完成——管製一號呼叫昴宿星。今天也請多多指教喔。」


    她以溫和的語調呼喚對方,過了一會兒,一道聽起來似乎大她一兩歲的「青年嗓音」應道:


    『昴宿星呼叫管製一號。同步狀況良好。』


    那是個隱約帶著嘲諷的「人類嗓音」。管製室當中隻有蕾娜一個人在,所以不可能出現第二個人的聲音。這是借由知覺同步而共享的聽覺,讓來自處理終端「昴宿星」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在耳邊響起。


    聲音。


    戰時趕製的武器「破壞神」並不具備人聲對話機能,也不具備足以稱為感情或意識的高度思考能力。


    這是經由「人類這個種族」的集體無意識所構成的「知覺同步」。


    而針對敵方機甲武器所設立的防衛線上,還有「對人地雷區」存在。


    堅守著敵我無人機互相殘殺,陣亡人數為零的最前線,其實是——


    『每次都不忘向我們這些如同類人猿的八六親切問好,真是勞您費心了呢,白係種。』


    八六。


    他們是在無人機「軍團」橫掃一切的大陸上,位於共和國人民【人類】僅存的最後樂園——八十五個行政區之外,棲息於化外之地【第八十六區】的人型豬玀。


    這是對那些生來就是共和國人民,卻被共和國認定為低於人類的劣等生物,居住於鐵幕之外的強製收容所及最前線的有色種的蔑稱。


    九年前,共和曆三五八年。星曆二一三九年。


    位於共和國東方的鄰國,也就是大陸北部大國的齊亞德帝國,對周邊諸國發布了全麵宣戰通告。利用世界首次開發完成的完全自律式無人戰鬥機械「軍團」部隊,開始進犯他國。


    在軍事大國齊亞德的壓倒性武力之下,共和國正規軍僅僅半個月便全麵潰敗。


    收攏殘存兵力後,這群軍人帶著絕望發動拖延戰術,共和國政府便在這短暫的喘息時間中,做出了兩個決定。


    一個是讓全體共和國民遷入八十五個行政區內避難。


    另一個則是大總統命令執行第六六〇九號,戰時特別治安維持法。


    這項法案旨在將居住於共和國內的有色種認定為與帝國同夥的敵對國民,因此剝奪其公民權,並視為監視對象,送到八十五區之外的強製收容所進行隔離。


    當然,這是一項明確違反共和國所自豪的憲法及五色旗精神的法案,同時也是一項赤裸裸的人種歧視政策——盡管是帝國出身,隻要是白係種就能置身事外;相對的,無論是否為帝國出身,隻要是有色種均列為收容對象。


    想當然耳,這引來了有色種的反彈,但政府卻以武力壓下了反對聲浪。


    雖然也有少數白係種表示反對,但大部分白係種都選擇讚同。畢竟若是要容納全體國民,八十五個行政區實在太過狹小,要是真的照單全收,無論物資、土地或工作機會,肯定都會陷入僧多粥少的局麵。


    而且將有色種的間諜行為解釋成敗戰理由,比起承認國力不如人,也更能讓國民接受。


    最重要的是,在這種遭到敵軍團團包圍的絕境下,必須找個對象作為情緒宣泄的出口才行。


    於是被官方正當化的優生思想轉眼間便流傳開來了。政府主張唯有創立世界第一個近代民主主義的先進,組織人道且完美的政體的白係種,才是最優越的人種。而采過時非人道帝國主義的有色種,則全都是劣等種族。這些野蠻又愚昧的類人猿不過是進化失敗的人型豬玀罷了。


    於是,所有的有色種都被送入強製收容所,被迫接受兵役和建造「鐵幕」的勞役工作,一切費用都由他們遭到充公的資產來給付。而國民們則得以免除兵役、勞役和戰時增稅之苦,齊聲讚頌政府是多麽「人道」。


    白係種將有色種貶為劣等生物的歧視觀念,在兩年之後,以取代血肉之軀的士兵——而且全是八六——投入戰場的無人機的形式,化為現實了。


    縱然舉一國之力展開技術研發,共和國製的無人機依舊無法達到實戰水準。


    但是,既然區區劣等民族的帝國人能夠造出無人機,身為優等種族的白係種又怎麽可能造不出來呢?


    既然八六不算是人,那麽讓他們駕駛的話就不算有人機,而是無人機了。


    共和國工廠【rmi】出品的自律式無人戰鬥機械「破壞神」。


    作為一項能將人命損失降到零的先進人道武器,在國民的一片叫好聲浪中投入戰場了。


    將八六所擔任的駕駛員定義為處理裝置搭載在機體上,就成了有人搭乘式的無人機。


    共和曆三六七年。


    在陣亡人數為零的戰場上,不會列入陣亡名單,被視為道具看待的士兵們,今天依舊前仆後繼壯烈成仁。


    在確認「軍團」的紅色光點往東方——也就是敵軍的地盤撤退之後,蕾娜終於稍稍放鬆了緊繃的神經。


    另一方麵,第三戰隊的損耗數為七機,這也讓她心中泛起一股苦澀。那七架「破壞神」連同其中的處理終端,全都在爆炸中化為烏有,沒有任何生還者。


    「破壞神」——是自詡為高級知識分子的開發者,借用了古代神話當中異國神祇的別稱。


    傳說祂無情地用戰車的車輪輾過了前來尋求救助的人們。


    「……管製一號呼叫處理終端『昴宿星』。已確認敵方部隊撤退。」


    隔了半秒鍾,蕾娜才透過知覺同步向處理終端「昴宿星」——那個為了讓自己和家人重新取回公民權而選擇服兵役五年的八六駕駛員如此說道。


    相較於容易受到距離、天候和地形影響,也容易被阻電擾亂型敵方無人機的電磁幹擾所切斷的無線電通訊,這種共享了聽覺,能夠聽見彼此說話以及外界聲音的知覺同步技術,可說是一種劃時代的通訊手段。


    理論上,五感中的任何一種都能進行同步,不過基本上隻會利用聽覺同步,因為視覺傳遞的資訊量過於龐大,對於使用者的負擔太重。而利用聽覺的話,就能以最低的資訊量掌握對方的現狀。體感上和無線電或電話沒有太大差異,也能降低知覺混淆的風險。


    但蕾娜覺得,原因不隻是這樣。


    隻要不進行視覺同步,就不必親眼目睹了。不會看見近在眼前的恐怖敵人身影,不會看見身旁的戰友連同機體被轟爛的慘狀,也不會看見從自己四分五裂的身體裏散落的鮮血和內髒顏色。


    「警戒任務由第四戰隊接手。第三戰隊請返回基地。」


    『昴宿星收到……今天也辛苦您用望眼鏡監視豬玀的動態了,管製一號。』


    聽見昴宿星自始自終都話中帶刺的回應,她不禁垂下眼簾。


    蕾娜很清楚,因為自己是白係種——是迫害者的一分子,所以遭到討厭也無可厚非,而不可否認的是,監視八六的動向也是管製官的使命之一。


    「辛苦了,昴宿星。隊上的各位,以及陣亡的七人也是……我著實深感遺憾。」


    『……』


    沉默的另一端,夾雜著如刀鋒般的冷冽感觸。知覺同步雖然隻共享了聽覺,但在進行同步時雙方的意識會相互流通,能夠像麵對麵說話時一樣,將情感傳達給對方。


    『……感謝您總是不厭其煩表達關懷之意,管製一號。』


    對方話中隱含著拒人千裏之外的嫌惡或是侮蔑,可是和那種對於迫害者油然而生的憤怒或憎惡又不太一樣的冷漠表現,讓蕾娜感到有些困惑。


    隔天早上的新聞還是老樣子,隻是一味強調敵軍損害多麽嚴重、共和國損害多麽輕微、犧牲者依舊為零、共和國是多麽講究人道而先進等等,距離戰勝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之類的,令人不禁懷疑他們是不是每天都拿同一套錄好的影片來播放。國營電視台的商標,是劍與破碎腳鐐的圖案。那代表著打倒專製推翻壓迫,也是革命聖女瑪格諾利亞的象征。


    『……此外,針對兩年後的終戰,政府決定逐漸縮減軍事預算。作為計劃的先驅,將會廢止南部戰線第一八戰區,解散駐紮部隊——』


    看來南部第一八戰區似乎淪陷了。蕾娜輕輕歎了口氣。


    這段報導內容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而且縱使失去了部分國土,政府不但沒有打算奪回,反而選擇緊縮軍備。


    八六被充公的資產已經差不多消耗殆盡,龐大的軍事預算受到社福及公共事業所排擠,政府也無法對人民主張縮減軍備的聲浪視而不見。


    母親坐在自己對麵,身穿舊時代遺風的禮服,張開紅豔無暇的雙唇說道:


    「……怎麽了,蕾娜?用餐時別沉著一張臉好嗎?」


    餐廳的桌上擺著各式早餐菜色,幾乎都是自動工廠所製造的合成培養品。


    淪陷了一半以上的國土,除去八六之外還得容納超過總人口八成以上的人民,使得八十五區當中已經沒有多餘空間開辟足以養活所有人的農地了。鄰近諸國也都在「軍團」的威脅及電磁幹擾之下斷絕聯係,因此別說是貿易或外交,甚至無法確定那些國家是否還存在。蕾娜喝了一小口與自己朦朧記憶中風味並不相同的紅茶,動手切開以小麥蛋白重現外貌及滋味的合成肉。


    隻有加在紅茶中的糖漬木莓是種在院子裏的真品,但按照現今共和國的平均住宅水準,別說是擁有這類植栽的庭院,就連擺個小盆栽都嫌奢侈,因此這也算是稀有的珍品了。


    母親露出微笑說:


    「蕾娜。我看你也差不多該退役了,找個門當戶對的好青年結婚吧。」


    蕾娜在心中暗自歎息。不但新聞中的戰況報導每天都一樣,就連母親的這番話也是。


    門當戶對、風範、身分、血統、優良的血脈。


    她看著母親身上和過去米利傑家還是貴族時所興建的這幢豪奢宅邸十分相配,但隻要踏出屋外就會顯得與時代脫節的,拖著長長裙擺的絲絹禮服。


    仿佛還停留在那個幸福的時光當中。


    仿佛將自己封閉在美好的小小夢境裏,對外麵的世界視若無睹一樣。


    「不管是『軍團』還是那些八六,本來就不是貴為米利傑家千金的你該接觸的對象。雖然你那故去的父親的確是一位堂堂的軍人,但現在這個時代哪裏還有什麽戰爭呢?」


    不是這樣的時代了?現在我們與「軍團」正激戰不休啊。隻是因為戰場在遙遠的彼方,也沒有人從前線歸來,所以這些年來對於民眾而言,戰爭就像在看電影一樣,一點也不真實,也很難感同身受。


    「母親大人,保衛祖國是共和國國民的義務,也是榮耀。而且,那些人不叫作八六,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不折不扣的共和國國民。」


    母親聽到之後,那張優雅而精致的臉龐露出滿麵不悅。


    「那些肮髒的有色種,算什麽共和國國民啊?真是的,雖說不給飼料就不會乖乖工作是家畜的本性,但政府居然也允許那種玩意兒有機會再度踏上共和國的土地呀。」


    投身軍伍的八六及其家人,有機會重新獲得共和國的公民權。雖然在充斥種族歧視分子的八十五區當中,為了那些人的安全而完全封鎖了居住所在情報,但開戰至今已經九年,想必返回故居重溫和平時光的人也不在少數吧。


    蕾娜認為,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他們絕對當得起這樣的報酬,可是身為既得利益者卻不認為他們值得如此回報的典型案例,就在自己眼前搖著頭怨歎道:


    「唉唉,真是惡心呀。一想到那些類人猿直到十年前都還在貝爾特·艾德·埃卡利特的街道上橫行,接下來又有機會在街上見到那群玩意兒,真是令人難受。這些惡心的東西,對於共和國的自由與平等來說是多麽嚴重的侮辱啊。」


    「……我認為真正侮辱了自由與平等的,是母親大人方才那番話呢。」


    「這話是什麽意思?」


    看著楞神的母親,蕾娜這次真的歎出氣來。


    這個人真的什麽也不明白呢。


    不僅是母親,現在共和國國民對於本國的共和體製、五色旗所象征的自由、平等、博愛、正義與高尚的精神都感到極為自豪。在了解過去的王政體製及獨裁國家的曆史罪行後,民眾對於高壓統治感到憎恨、對於剝削感到憤怒、對於歧視感到不屑,認為屠殺是種惡魔般的行徑而不齒。


    但是他們卻完全無法理解,現在的共和國正在犯下同樣的罪行。就算自己提出質疑,也隻會得到旁人憐憫的目光。


    『你居然分不出人和豬的差別啊。』


    蕾娜不由得咬住染成淡紅色的嘴唇。


    言語是一種十分方便的道具。


    能夠輕易將事物的本質塗抹成另一種模樣。光是換一個稱呼,就能把人類變成豬玀。


    母親有些困惑地皺起眉頭,隨即似乎想通了什麽,展顏一笑。


    「你父親也是個對家畜慈悲為懷的好人呢,所以你才會有樣學樣吧?」


    「……不,那是因為……」


    雖然她也很尊敬那個強烈反對強製收容八六,直到最後都不斷請求廢除製度的父親。但是她並不是單純在有樣學樣。


    直到現在,她依然記得。


    從火焰中顯現的,四隻腳的蜘蛛輪廓。


    描繪在裝甲上的無頭骷髏騎士紋章。


    朝著自己伸出救援的手。與生俱來的鮮紅與漆黑。


    ——因為,我們同樣是在這個國家出生長大,也同樣是共和國的國民啊。


    這段回憶被母親很不客氣地打斷了。


    「不過呀,蕾娜。家畜就該以家畜的方式對待,不要異想天開,你沒辦法讓那些野蠻又愚昧的八六理解人類的理想與高尚情操。把他們關進籠子,讓我們統一管理才是正確的做法。」


    蕾娜隻是默默吃完早餐,用餐巾擦擦嘴之後,站了起來。


    「那麽,我出門了,母親大人。」


    「您說要我變更負責的部隊……是嗎?」


    沉穩的師團長辦公室裏貼著暗金色與胭脂色條紋壁紙。聽見坐在古董書桌後方的師團長卡爾修達爾淮將向自己傳達的調令,蕾娜不解地眨了眨白銀色的雙眸。


    管製官隨著部隊重編而進行調任,其實很常見。在激戰不斷的前線地帶,戰力經常會減損到無法維持部隊的地步,而將部隊重編、統整,或是廢除後設立新隊的事情也是稀鬆平常。雖然蕾娜從未經曆過此事,也不打算體驗,但是在管製官的圈子裏,下轄部隊全軍覆沒其實是常有的事。


    「軍團」有多麽強大,由此可見一斑。


    身為技術大國暨軍事強國的齊亞德帝國,將他們剽悍的民族性和技術實力毫不保留地投注其中而開發出來的這些機械,擁有雄厚的武裝及驚人的運動性能,以及超時代水準的高度自律判斷能力,再加上那是貨真價實的無人機,所以不會倦怠,也不會感到恐懼。在「軍團」支配區域的深處,據說有著完全自動控製的生產兼修複工廠,所以無論折損多少無人機,沒多久又會有新的一批大軍鋪天蓋地而來。


    而和國民認知完全背道而馳,實際上性能相當低劣的「破壞神」,損害程度當然不像官方所公布的那麽輕微。其實每次出擊都會造成大量損傷,隻是隨後都會補上同等數量的「零件」以維持戰線罷了。


    不過,蕾娜目前負責的部隊,戰損尚未到達如此嚴重的地步。


    卡爾修達爾那張留有傷痕的臉孔露出笑容。他留著看起來穩重且頗具威嚴的落腮胡,身材高大,臂膀厚實。


    「你所負責的部隊並沒有進行統整重編喔。其實,是某個部隊的管製官要退役了。事出突然,才會急著從其他部隊的管製官尋找替代人選。」


    「是駐守重要據點的防衛部隊嗎?」


    也就是那種不能為了選拔新任管製官而待命太久的部隊。


    「沒錯。是東部戰線第一戰區第一防衛戰隊,通稱先鋒戰隊的部隊。成員是從整個東部方麵軍選出的老鳥……嗯,簡單來說就是精銳部隊。」


    蕾娜越聽越感到不解,不禁皺起眉頭。


    第一戰區不隻是「重要」而已,那可是「軍團」攻勢最為猛烈的最重要防衛據點。而第一戰隊通常都是在各戰區一手包辦作戰行動的主要部隊。其重要性不是僅負責夜間警戒任務、支援任務,以及擔當第一戰隊候補的第二到第四戰隊能夠相提並論的。


    「區區新晉少校的我,似乎沒有資格肩負如此重責大任……」


    卡爾修達爾聞言,露出苦笑。


    「身為九一期最年少成員,也是最早榮升少校的才女居然說出這種喪氣話?過度謙遜也會招來不必要的反感啊,蕾娜。」


    「對不起,傑洛姆叔父大人。」


    麵對稱呼自己「蕾娜」的卡爾修達爾,蕾娜也拋開屬下的身分,乖順地低頭認錯。卡爾修達爾是蕾娜已故父親的好友,兩人也都是九年前潰滅的共和國正規軍當中少數的幸存者。過去來家裏拜訪的他,也會陪著年紀還小的蕾娜玩鬧,在父親死後,從葬禮的一切事宜到蕾娜成長至今都受了他不少關照。


    「老實說……沒有人有意願擔任先鋒戰隊的管製官啊。」


    「那不是……精銳部隊嗎?能夠擔任這種部隊的指揮官,對於共和國軍人而言,也算是難得的榮譽吧?」


    蕾娜也知道,並不是每一位管製官都會克盡職守。有人會在管製室裏看電視打電動,有人根本從未出現在管製室中,甚至有人故意不給予指示及情報,把處理終端慘死的模樣當作刺激性的電影來欣賞,還有人和同事拿自家隊伍全滅的天數來比賽。甚至可以說,認真指揮的管製官早已淪為少數派,不過……


    「嗯,部隊本身的確是菁英薈萃沒錯……」


    卡爾修達爾說到一半,稍微停頓了一下。


    「……但是先鋒戰隊的隊長機,個人代號『送葬者【undertaker】』,有些蹊蹺之處。」


    送葬者。這還真是奇怪的代號。


    「知道內情的管製官稱他作『死神』,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據說,他會毀了管製官。」


    「咦?」


    蕾娜下意識地反問了一聲。因為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處理終端會毀了管製官?


    怎麽樣才能辦到呢?


    「這應該是以訛傳訛的鬼故事吧?」


    「我可沒有閑到在工作中把部下叫來閑聊啊……事實上,送葬者所屬部隊的管製官,提出調任或退役的人數多到不正常。其中有人在初次出擊後便提出調任申請,也有人在退役後因不明原因自殺。」


    「……您是說……自殺?」


    「的確令人難以置信啊……據說是會聽見什麽『亡靈之聲』,在退役之後久久無法擺脫。」


    「……」


    蕾娜還是覺得,這聽起來就像是沒什麽根據的鬼故事。


    顧慮到陷入沉默的蕾娜,卡爾修達爾歪了歪頭,話鋒一轉:


    「蕾娜,要是不願意的話就要直說喔。想留在現在的部隊也沒關係,而且就像我剛才所說的,先鋒部隊是一支老鳥組成的部隊。聽說在出擊時最好不要進行同步,隻要執行最低限度的監視就好,指揮直接交由現場負責也沒問題……」


    蕾娜聞言用力抿起嘴唇。


    「我願意。無論是先鋒戰隊的管理,或是指揮管製工作,我都會全心全意去做。」


    保衛祖國是共和國國民的義務,也是榮譽,能夠接手最先鋒部隊的指揮工作更是無上的光榮,自己怎麽可能放過這樣的機會。


    真是拿這孩子沒轍啊——卡爾修達爾眯細雙眼這麽想。


    「隻要保持在最低限度就好,除了必要的工作之外,千萬不要自找麻煩啊……拜托你別再試著找底下的處理終端交流了。」


    「了解部下是指揮官的職責。隻要對方不拒絕,進行交流也是理所當然。」


    「真是的……」


    卡爾修達爾露出柔和的苦笑,歎了口氣後從書桌抽屜拿出一疊文件,玩味地在蕾娜眼前晃了晃並說道:


    「順便再給你個提醒吧。麻煩你別在報告上記錄陣亡人數了。既然官方的說法是前線沒有任何活人存在,像這種紀錄了不存在項目的文件,是不可能得到受理的……就算你用這種方式進行抗議,也早就沒有人會在乎了。」


    「就算是這樣,我也無法默認……針對有色種的強製收容政策,明明早就站不住腳了。」


    利用名為「軍團」的強悍軍事力量,瞬間席卷整個大陸的齊亞德帝國,卻似乎早在四年前左右就已經亡國。


    以往在阻電擾亂型無人機進行強烈電磁幹擾的空檔,能夠零星接收到的帝國無線管製訊號,從那時候開始卻突然了無音訊,再也沒有接收到。雖然不清楚「軍團」的失控行徑有沒有其他原因,但帝國八成是已經滅亡了。


    拿「敵國的血統」作為表麵上的理由,對八六進行的強製收容政策,打從敵國已然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延續下去的正當性。


    即使如此,曾經品嚐過「歧視」這種樂趣的國民們不願意說停就停。借由踐踏其他族群產生了自我優越的錯覺,借由淩虐他人而誤以為自己才是勝利者的感受。為了逃避遭到帝國及其武器重重包圍的現實,用這種唾手可得的快樂來麻痹自我,怎麽可能放得了手?


    「若是默認這項錯誤,就成了幫凶。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不可饒恕的……」


    「蕾娜。」


    聽見這聲平靜的呼喚,蕾娜不得不閉上嘴巴。


    「你有點過於理想化了。無論是對別人,或是對自己也好。所謂的理想,就是因為伸手無法觸及,才會稱作理想啊。」


    「……可是……」


    卡爾修達爾白銀色的雙眸帶著懷念,接著有些苦澀地笑了。


    「你真的和瓦茲拉夫很像啊……那麽,芙拉蒂蕾娜·米利傑少校,我任命你自本日起就任第一戰區第一防衛戰隊指揮管製官一職。好好努力吧。」


    「非常感謝您。」


    「……結果你真的接受啦?蕾娜,你到底有多愛管閑事啊?」


    既然負責的部隊變更了,也有許多事情必須跟著調整,像是設定知覺同步的對象也是其中之一。


    因為知覺同步開發團隊的主任就是阿涅塔,所以蕾娜的設定變更與調整工作,就全都由她一手包辦。在阿涅塔的建議下,蕾娜也順便換下軍服接受額外的檢查。


    在檢查完成的空檔,還留在檢查室裏的蕾娜將檢查用的不織布罩袍整齊掛回衣架上,扣好襯衣的扣子後,才開口回應了隔著一片強化玻璃牆,待在觀察室裏的阿涅塔的話。


    在王政時代作為離宮之用的研究樓,外觀是瀟灑的中期王政風格,但內部卻為了迎合「未來風格」,大量采用金屬與玻璃材料,加強了無機的質感。其中一麵玻璃牆成了播放熱帶魚和珊瑚礁影像的展示窗。


    「反正那些都是無稽之談吧,阿涅塔。大概隻是為了摸魚才找的借口。」


    蕾娜一邊將兩邊的褲襪扣上吊帶,一邊笑著這麽說。明明自己都老實接受了關於知覺同步的檢查,阿涅塔還是這麽愛擔心呢。


    「可是真的有人自殺了喔。」


    待在玻璃牆與全像顯示熒幕後麵,忙著把變更後的設定值輸入同步裝置的阿涅塔,一邊喝著馬克杯裏的咖啡……或者該說是濃過頭的泥水……一邊這麽說。


    「雖然我也覺得亡靈啥的傳言,隻是閑閑沒事的大叔瞎扯出來的鬼話,不過那個自殺的人可是拿霰彈槍對著自己的頭轟下去了喔。」


    穿好裙子,套上上衣,把扣子統統扣好之後,蕾娜才轉頭看了過去,並用單手把彎腰時滑落的銀發撥到背後去。


    「……真的嗎?」


    「因為我這邊接到了委托,想要查清楚那個是不是知覺同步出了錯的緣故。畢竟辭職倒還好解釋,鬧到自殺的程度對世間來說可就嚴重了呢。」


    「結果呢?」


    阿涅塔瞞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說:


    「不知道。」


    「什麽叫不知道……」


    「因為當事人都死了,所以我也沒辦法調查得多詳細嘛。同步裝置本身沒有異常,就這樣結案了。雖然我也曾經努力過,想叫他們把那個叫作……『送喪者』?把那個處理終端帶來給我檢查,可是那些輸送部的蠢蛋卻用『本機並未提供豬玀用的座位~~』這種話來搪塞。」


    隻見阿涅塔氣憤難平地雙手抱胸,靠在牆上哼著鼻子抱怨個不停。明明是個洋溢中性氣息的美女,卻老是這麽粗魯,所以才會一點女人味也沒有。


    「要是能帶來這邊的話,我就可以把頭或是身體大卸八塊仔細調查了呢,真是的。」


    這種惡意滿滿的說話方式,讓蕾娜皺起眉頭。雖然她很清楚對方隻是開玩笑,但是聽了還是很難受。


    「……那個,關於那位處理終端……」


    「話說啊,我從憲兵部那裏聽說,處理終端那邊的確是有送來報告書,但也隻是走個形式的程度而已。報告上說他自己也沒有任何頭緒,但誰知道是不是在說謊呢。」


    說到這邊,阿涅塔有些諷刺地揚起嘴角。


    「聽說對方接到管製官死亡的消息,也隻是回應了一句『這樣啊』,如此而已。一副就是沒什麽大不了的感覺呢。唉,反正八六就是這種玩意兒嘛。就算上官死了,也是不痛不癢的。」


    「……」


    望著不發一語的蕾娜,阿涅塔旋即收起笑容。


    「……我說啊,蕾娜,你還是過來研究部這邊吧。」


    「?」


    那雙眼角如貓一般上揚的雙眸,盯著感到不解的蕾娜。一對白銀色的眼,露出格外真摯的感情。


    「現在的軍方根本就成了失業救濟站嘛。研究部還算好,其他單位幾乎都塞滿了混吃等死的大號碼區白癡。」


    共和國現行的行政區以第一區為中央,透過中心正方形數的形式為其餘行政區標上編號。而號碼越大的區域,居住環境、治安和教育水準越為低落,失業率也越高。


    「等到兩年後『軍團』消滅了,是要怎麽辦啊?沒在戰爭的時候,掛著『軍方退役』的頭銜也不會比較好找工作呀。」


    蕾娜微微苦笑。


    「軍團」將會在兩年後全麵停機。


    這是擄獲了無數架「軍團」進行調查後所得到的真相。它們的中樞處理係統從一開始就被設定了無法變更的壽命,每一代版本的上限均為五萬小時,大約接近六年。想必是用來預防意外的失控情況吧。


    帝國八成在四年前就已經毀滅,兩年後所有的「軍團」也將會因為中樞處理係統崩壞而停擺。而實際在前線所觀測到的「軍團」數量,在這幾年也有下滑的趨勢。看來應該是得不到程式版本更新的機體,逐漸開始崩壞了。


    「謝謝你。不過,『現在』還是戰爭時期呢。」


    「那又怎樣,反正你不做還有別人會做呀。」


    阿涅塔也不願退讓。她伸手一揮,關掉了完成輸入工作的全像熒幕,往前探出身子。


    她語帶厭惡地說道:


    「真假姑且不論,對方可是那個腦袋不正常的處理終端耶,搞不好會有什麽危險喔……畢竟我也不敢保證,進行知覺同步之後是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蕾娜微微睜大雙眼,感到有些吃驚。


    「……知覺同步不是早就已經證實安全無虞了嗎?」


    阿涅塔一臉搞砸了的表情,看來她剛才似乎把秘密說溜嘴了。接著,她壓低音量繼續說:


    「畢竟……蕾娜啊,別忘了這個國家是什麽德性。就算表麵上講得天花亂墜,還是不能完全相信嘛。」


    自詡為優越種族的共和國,絕對無法容許自國的技術有半點瑕疵。就算真的出了問題,也絕不會承認。無論是知覺同步……還是「破壞神」。


    「實際上呢,就是借由觀察那些擁有應該稱之超能力的人之後,發現隻要將腦中相關部位活性化,就能使用知覺同步。我們知道的隻有這樣而已……而這個也是。」


    阿涅塔伸出一隻手戳著同步裝置這麽說。外觀華美的銀質本體,鑲著藍色的結晶。而上頭的結晶現在連著幾條從資訊終端延伸出來的纜線,正在改寫內部的資訊。


    「因為最早成功進行同步的實驗者,是具有親生兄弟姐妹關係的『超能力者』,所以現在的管製官與處理終端,雙方的同步裝置必須灌上相當於二等親關係的擬似遺傳因子資訊。至於為什麽這樣做就能讓彼此成為同步對象,我也不清楚。」


    「可是……這原來不就是你父親所主持的研究嗎?」


    「是共同研究。作為基礎理論的假說全都是由另一個人提出來的,爸爸隻是負責實驗環境的準備,還有協助誌願者重現實驗結果而已。」


    「那麽,隻要找那個人問清楚不就好了?」


    這時候,阿涅塔的眼神變得極為冷酷。


    「沒辦法……因為那個人已經被歸類為八六了。」


    不被當成人類看待的八六,名字也不會被記錄下來,隻會在收容時得到一個便於管理的號碼而已。至於那個人究竟被隔離在哪個收容所,現在就算想查也不可能查得出來了。


    「現在的同步裝置內建了安全裝置,所以不會有太大問題,但假設與複數對象進行視覺同步,就會讓腦袋負荷過重而燒壞,若是以最大同步率進行長時間同步,也會導致自我崩壞。如果活性化過度,也有可能會『回不來』……你也是知道的吧,就像我爸當年的意外。」


    「……」


    阿涅塔的父親,約瑟夫·馮·潘洛斯博士,在完成知覺同步理論與同步裝置後沒多久,就因為實驗中的意外而發瘋至死。


    聽說是因為同步裝置的神經活性率,不小心設定成理論上最大值的緣故。他很有可能潛入了比集體無意識更深的「某處」,在人類化為一個「整體」的所在——也就是整個世界構成的集體無意識當中。


    「目前也不確定長期使用是否會帶來不良影響……八六死了就死了,可是萬一你出了什麽事,我可是會很困擾喔。」


    聽到這番說詞,蕾娜反射性地皺起眉頭。但她知道阿涅塔沒有惡意,單純為自己擔心而已。


    「可是……因為這樣而逃避就太卑鄙了。」


    阿涅塔一臉早就聽膩了的樣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好啦好啦,你實在很愛多管閑事耶。」


    一瞬間,尷尬的沉默充斥在玻璃牆的兩側。


    阿涅塔似乎想打破尷尬,臉上突然浮起不懷好意的笑容說:


    「說到這個呢,蕾娜。你要不要來點戚風蛋糕?是我的新作品喔,用了真的雞蛋。」


    「咦!」


    望著蕾娜仿佛豎起不存在的貓耳的模樣,阿涅塔拚命忍住笑意。


    再怎麽說,蕾娜也是個女孩子。隻要拿出甜食就會乖乖上鉤,而且這可是用了大量蛋白的戚風蛋糕。現今,在沒有本錢開設養雞場的共和國當中,這可說是難得一見的奢侈品。這果然是隻有過去身為貴族階級,而且有能力在宅邸廣闊的庭院中養雞的潘洛斯家大小姐,才能負擔得起的興趣。


    不過。


    「呃……這次應該不會是那種明明沒加起司卻跑出起司味,或是看起來好像會吐出黑煙,不然就是外表像是那個……像青蛙一樣的……東西吧……?」


    附帶一提,這些都是過去試吃了阿涅塔製作的泡芙後,所留下的感想。


    最後所提到的那個,正確來說是「像隻被輾死的肥蟾蜍屍體」。形狀姑且不論,但不知為何就連顏色也栩栩如生。


    「這次絕對沒問題。昨天正好有人來相親,所以已經通過實驗了。」


    雖然那位仁兄在第五號實驗品時就口吐白沫遭到擊沉了。


    「那就好……話說,就算你不中意人家,至少也得把成功的新品分一些給對方吧。」


    「那還用說。我可是特地在上頭加了超可愛的裝飾,再用粉紅色包裝紙和緞帶包起來,附上一張帶著唇印的卡片,寫著『我心愛的西奧博爾德親啟』,寄去了他與情人同居的公寓呢。」


    「……」


    蕾娜聽著聽著,也不知道該不該同情對方了。


    蕾娜在自宅的房間裏,把那條在享受著紅茶與蛋糕,跟阿涅塔閑聊的時光中,將資料改寫完成的同步裝置戴在脖子上。


    這條外型優美的銀環,上頭有著白係種喜愛的纖細花紋,宛如一條設計洗煉的頸鏈。演算用的擬似神經結晶周圍鑲著一圈裝飾用的小粒結晶,那光彩奪目的外觀,實在讓人難以想像它和耳麥、喉麥一樣都是軍用的通訊機器。


    忽然間,她想起白天聽見的那段話。


    死神。甚至出現了自殺的案例。對於別人的死亡漠不關心的——那位八六。


    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呢?


    他肯定——很討厭我們這些人吧?


    蕾娜甩甩頭,輕吐一口氣。


    並下定決心。


    「——裝置啟動。」


    她啟動了知覺同步。這是一種不受距離、天候與地形影響,啟動時也不受場所時間限製的劃時代雙向通訊手段。


    連結完成。未發生錯誤。接著,耳邊響起了不存在於這個房間的些微雜音。


    「管製一號呼叫先鋒戰隊各員——大家好,自本日起,將由我負責貴隊的指揮管製工作。」


    語落之後,對方陷入一陣似乎感到有些困惑的沉默。


    蕾娜對此感到悲哀。


    自己隻是像這樣在上任時簡單打個招呼,戰隊的每個人卻都表現出困惑的反應。


    這明明是人與人之間,理所當然的交際方式才對。


    困惑的氛圍隻維持了一瞬間,接著從聽覺同步的另一端傳來了一道平靜而頗為年輕的嗓音,如此回應:


    『你好,管製一號。我是先鋒戰隊隊長,個人代號「送葬者」。』


    不同於這個不祥的別稱及傳聞,對方說話不但字正腔圓,嗓音也宛如林中湖水那般沉靜。聽起來像是原本出身自中上階層的人,是個年紀大概與自己相仿的少年。


    『關於管製官調任一事,我方已確實收到通知。自本日起還請多指教。』


    聽著這不難想像其人木訥寡言的冷淡嗓音,蕾娜露出微笑。


    沒錯,隻要像這樣直接進行對話,馬上就能明白了。根本再清楚不過呢。


    他們也是人。


    才不是什麽八六,不是比人類低一級的東西。


    「我也要請你多多指教嘍,送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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