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退伍還有一二九日!願那該死的光榮歸於先鋒戰隊【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ron】!』


    在飽經風吹雨淋而褪色的軍營機庫內牆上,掛著不知道誰撿來的破黑板,用五色粉筆寫下的倒數文字在上頭張牙舞爪。


    辛的目光從寫字夾板往上移,抬頭看著那行開朗過頭的文字。正確來說,應該是還剩一一九日。因為那是在分發到這個戰隊時,九條親手寫下的,所以之後每天都是他負責倒數。


    但他在十天前死了。


    辛看了看陷入停滯的倒數後,又把目光轉回寫字夾板上的整備紀錄。接著他又望向自己那架已經整備完成,停在機庫裏待機的「破壞神」。


    焰紅種的血紅色眼眸,以及夜黑種的漆黑發色。繼承了赤係種與黑係種兩方貴族種各半血脈而來的色彩,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便是屬於統稱為八六的有色種的一分子。


    那張端正的臉上有著不符合其年齡的靜謐表情,讓他看起來略顯冷漠,而削瘦的身軀和白皙的容貌,則是舊帝國貴族階級特有的特征。分明身處於森林、草原和濕地構成的東部戰線,身上之所以穿著灰黃搭配灰褐色的沙漠迷彩服,是因為這身野戰服也是共和國軍從廢棄存貨中挖出來的貨色。橫豎不必擔心長官責罵而鬆開的領口當中,露出一條裹住脖子的天藍色領巾。


    忙著進行整備作業的機庫中,充斥著機械作動聲和整備人員此起彼落的怒吼聲,十分吵鬧。機庫前的廣場上,玩著二對二籃球的夥伴們,正在高聲歡呼著,還能聽見某處傳來彈著老動畫歌曲的吉他聲。而待在掀起艙蓋的駕駛艙內,正在欣賞成人書刊的隊員奇諾,察覺到了辛的目光,便舉起一隻手往這裏打了個招呼。


    雖然待在最前線,但在這種沒有戰鬥的日子裏,這座基地的戰鬥人員倒是挺悠哉的。


    其實在送給管製官的報告上,現在應是前往交戰區附近巡邏的時段,不過這種原本每天都得進行的巡邏任務,對這個戰隊來說沒有必要,因此並沒有派人執行。幾個想透透氣的隊員跑去附近都市的廢墟收集物資,其他人不是忙著值日工作(像是煮飯、洗衣、掃除和照料基地內的田地或雞之類),就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時有個踏響軍靴的粗暴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道連戰車炮都會嚇哭的大嗓門,在機庫中轟然響起。


    「辛!辛耶·諾讚!你這混帳也太為所欲為了吧!」


    奇諾以媲美蟑螂的速度從駕駛艙溜到遠處,而辛隻是平靜地等待聲音的主人到來。


    「你是指什麽?」


    「不要裝死啊,送葬者!你這家夥真的是——!」


    宛如地獄看門犬的化身殺上門來的,是個一頭夾雜白發的鐵灰色頭發,戴著墨鏡,身穿沾著機油油漬工作服,年約五十的整備人員。


    他是先鋒戰隊整備班的雷夫·阿爾德雷希多班長。雖然今年十六歲的辛在處理終端當中也算是年長者了,但相較之下,阿爾德雷希多不僅年長,還可說是長老級的老鳥,因為他可是九年前的第一期募兵當中的幸存者。


    「為什麽你每次出擊都要把機體搞壞啊!驅動器跟避震裝置都在哀號了。我講過幾百遍,這玩意兒的腿部很脆弱,你不要亂來啊!」


    「對不起。」


    「你以為隻要道歉就沒事了嗎!我要聽的不是對不起,是叫你改進。你要是再這樣繼續亂來,總有一天會死在戰場上!替換零件已經見底,在下一次補給到來前已經沒辦法維修了喔!」


    「還有二號機。」


    「有!當然有!不知道是哪個戰隊長每一次每一次出擊都要弄壞機體所以連預備機都準備了兩台啊!比起其他處理終端,整備工作的辛苦程度多了三倍,你這家夥是哪來的王子殿下嗎!」


    「共和國的身分製度在三百年前的革命就已經廢除了。」


    「不要逼我揍你喔,臭小鬼……按照你的損傷率,不準備個三架備用根本就來不及修,從下一次補給的天數和出擊頻率來計算,甚至有三台也不夠用啊!這下子要怎麽辦?難道要向上天祈禱嗎?還是去拜托那些臭鐵罐等到一百年之後再上門呢,你覺得呢!」


    「菲多應該有把九條的機體帶回來了吧?」


    聽到他平淡地這麽說,阿爾德雷希多陷入沉默。


    「哎,九條那家夥的機體的確還能拆下可用的零件……可是我實在不想用這種像是同類相食的整備方法。話說,你不會覺得不舒服嗎?真的要拿死人機體上的零件裝在你的機體上?」


    辛微微歪過頭,用手背輕輕敲了敲自己的「破壞神」——「送葬者」的裝甲。就敲在機艙正下方的小小標誌上,圖案是一個扛著鐵鍬的無頭骷髏騎士。


    阿爾德雷希多不由得苦笑。


    「畢竟不是菜鳥了……也是呢,送葬者。」


    老整備員有些難受地點點頭,望著敞開的鐵卷門外頭,那片無邊無際的春天原野。


    上頭是萬裏無雲,廣闊到仿佛能吞盡萬物的蔚藍虛空。而底下由矢車菊的琉璃色與嫩葉的翠綠色構成精美馬賽克圖案的草原,則化身為沉眠於這片戰場的數百萬具八六的白骨的巨型墓碑。


    八六沒有自己的墳墓。這個國家不允許替不存在的死者建造墳墓,也禁止回收遺骸。


    人型的豬玀沒有死後安息的權利,也沒有替死去同伴悼念的自由。這就是他們的祖國在九年前所創造,也維持了整整九年的世界樣貌。


    「九條那家夥,聽說是被炸成碎片了?」


    「嗯。」


    那時九條在一場夜戰當中,執行救援其他部隊的任務時,將自走地雷——一種在胴體裝滿炸藥,再加上棒狀手腳與沒有臉的頭部,從遠處看起來像個活人的惡質對人用武器,看成是傷兵而中了陷阱。


    「算他走運啊。那家夥應該去了另一個世界吧?」


    「我想是的。」


    雖然辛自己不相信天堂和地獄,但他相信九條應該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回到某個能夠安息的地方了。


    阿爾德雷希多露出欣慰的笑容說:


    「最後能和你待在同一個部隊,九條那家夥還真是走運啊……這些小混蛋也是。」


    破爛的籃網被籃球撞得搖晃不已,陣陣歡呼也隨之掀起。基地後麵的田裏,傳來吉他伴奏與動畫歌曲改編的歪歌開心大合唱。


    阿爾德雷希多很清楚,這是在其他部隊絕對看不到的光景。


    永無止盡的出擊。日複一日提防「軍團」襲擊的巡邏任務。緊張與恐懼會讓神經日漸衰弱,每一次戰鬥都得看著戰友一個個死去。在這種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活到明天的極限狀況下,根本沒有心思去娛樂,或是活得像個人一樣。


    但是,這支部隊雖然不能保證不會麵臨襲擊,卻完全不用擔心被偷襲的問題。


    「……這些小混蛋能像現在這樣放肆,都是你的功勞啊,辛。」


    「不過比起其他處理終端,讓整備班辛苦三倍的也是我。」


    阿爾德雷希多從喉頭唔了一聲。辛看著對方墨鏡底下有些苦澀地俯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睛,聳了聳肩代替回答。


    「你這家夥實在是……難得會開玩笑,結果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但我的確覺得有些愧疚,雖然不能用行動來表示就是了。」


    「笨蛋。讓你們這些臭小鬼能活著回來,是我們整備班的職責。所以不管你想搞壞幾台機體都沒差,我們就算累死也會修給你看。」


    老整備員一口氣說完之後,就把頭撇到一邊。看來似乎是害臊了。


    「……話說,你們的管製官好像又換人啦?這次來了什麽貨色?」


    辛沉默了一下。


    「……啊……」


    「……你這家夥,這是什麽反應啊……」


    「說起來的確是換人了呢。」


    因為換人的頻率太高,所以幾乎都沒留下什麽印象。而且處理終端通常也都把管製官當空氣看待。


    部分原因是某些管製官根本無心工作,而且隻要敵方布署了一定數量的阻電擾亂型,就會導致雷達和資料傳送發生故障,所以遠在千裏之外的國軍本部幾乎很少在實戰中進行指揮。因此,處理終端索性把管製官當成擺設,人在不在根本沒差。


    到最後,管製官隻剩下監視處理終端的功能而已。上頭對於管製官的期望,也隻剩下利用套在八六脖子上那個名為同步裝置的項圈,無時無刻監視八六的一舉一動,鎮壓他們的反抗企圖,作為一個保險的存在罷了。


    辛想起雙方在這一周並不算多的互動。姑且還是開口提了一下:


    「文書工作變多了。接下來似乎每次都要捏造一份新的巡邏報告出來才行。」


    「……還不是因為你覺得人家不會看,所以從五年前開始就不厭其煩地每次都交同一份報告敷衍了事啊,辛。」


    附帶一提,不但報告上的日期和地名都沒變,也因為從那時開始就不需要進行巡邏,所以連內容也全都在胡扯。由於這玩意兒從來沒被人拆穿過,這次也讓辛有些反應不來。


    『請問是不是不小心寄成舊檔案了呢?』——想起那道以沉著語氣提出糾正的銀鈴般嗓音,辛忍不住輕輕歎氣。她天真無邪地笑著說:『沒想到你也有疏忽的一麵呢。』那出自純粹善意與親和的聲音,也在腦中回蕩不已。


    「到任當天就為了打聲招呼而進行同步,並說希望能與我們保持交流,所以約好了每天定時進行聯絡。以一個共和國軍人來說,算是滿罕見的類型。」


    「看來是個腦袋正常的人啊……這樣在軍中想必很不好過吧。真是令人同情。」


    辛也這麽覺得,所以沒有多說什麽。


    因為就算高喊正義或理想,也沒辦法改變這個世界——


    「……嗯。」


    突然間,辛就像是聽見了什麽呼喚,隻見他轉頭望向春意盎然的草原彼方。


    「鏘鏘——!這才是真正的『棲息在鐵幕之外的大笨豬』啦!」


    「這玩笑太惡俗了,悠人。」


    在隊舍的廚房中,自願擔起看火工作的賽歐,一邊畫著素描打發時間,一邊注意著在大鍋裏冒泡的野莓果醬,同時一臉無奈地吐槽著同隊少年的裝瘋賣傻。他有著翠綠種的金發與翠瞳,雖然年滿十六歲,體型卻略顯矮小纖瘦。


    把體型巨大的野豬平放在通往內院的通道口後,像個小醜一樣張開雙手的悠人搔了搔頭。這個緋鋼種的少年今天沒有輪到任何值日工作,索性就跑去附近的森林打獵了。


    「唔——反應好平淡喔。明明很好笑啊。」


    「一點也不好笑啊……不過……」


    賽歐放下素描簿,仔細打量獵物。這隻像是怪物一樣的巨型野豬,大概是用「破壞神」拖回來的吧。不過他一個人對付這種東西,想必花了不少工夫才是。


    「真是不簡單呢,好大的獵物。」


    悠人得意洋洋地露齒一笑。


    「對吧!因為今晚要開烤肉大會!萊登去哪了?還有安琪呢?我還得拜托他們換個班,幫忙弄今天的晚餐呢。」


    「啊,今天不巧是辛輪休呢。萊登去『街上』收集物資了,安琪今天輪到洗衣班。女生也全都一起去了。」


    悠人猛然抬頭望向賽歐問道:


    「她們去多久了?」


    「我記得……就在吃完早餐沒多久吧。」


    「現在已經快中午了耶。」


    「也是呢。」


    「「……」」


    就算是要清洗基地所有人的衣服,六個人通力合作的話,根本不需要花到一整個上午。


    而且洗衣場就在河邊,現在是春季,剛好又是個陽光普照的大熱天。


    悠人很明顯地蠢蠢欲動起來。


    「……她們一定在玩水。換句話說,現在的河邊就是男人的天堂啊!」


    「別怪我沒提醒你,要是跑去偷看的話可會直接上天堂喔,因為她們全都帶著槍。」


    悠人聞言愣在原地。賽歐忍不住歎了口氣,把木勺伸進鍋裏攪拌。眼見似乎煮得差不多了,就把爐火關掉。


    就在他蓋上鍋蓋的時候,知覺同步忽然啟動了。


    入隊時植入後頸的擬似神經結晶體,以及用來登錄同步對象等等可變更資訊的耳夾式記憶卡,同時產生了象征啟動的幻熱,於是他用指尖彈了一下耳夾,切換成收訊模式


    「啟動……哦?」


    確認了同步對象後,賽歐翡翠色的雙眸蒙上一層冷冽。他和同樣抬手按住耳夾,收起笑容的悠人四目相交後,向同步對象發問:


    「辛……怎麽了嗎?」


    在規模不大,水量卻還滿充沛的河邊有一處洗衣場。六個先鋒戰隊的女性隊員有的待在河畔,有的踏在水裏,玩水玩得正是開心。


    「凱耶,你在幹嘛?別在那邊發呆了,快過來呀。」


    望著不知為何躲在遠處忸忸怩怩的同伴,本來和人追趕得正開心的可蕾娜,停下腳步招呼著對方。她留著短鮑伯頭,發色是瑪瑙種特有的深栗色,擁有一雙貓一般的金晶種金色眼瞳。


    她把上身的野戰服綁在腰際,讓橄欖色的背心和底下豐饒的曲線暴露在陽光底下。反正在場的同伴都是這樣打扮,也沒什麽好害羞的。


    「呃,那個,因為冷靜下來想想,這種打扮很難為情啊……」


    黑發黑瞳,身材嬌小且擁有象牙般肌膚,屬於極東黑種的凱耶,雖然語氣不知為何偏向男性化,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孩子。大概是濕答答的背心緊貼著肌膚的感觸讓她很介意吧。不過她宛如騎士盔纓般的長馬尾,順著頸部滑入規模不大的雙峰間,配上眼眶泛紅的模樣……嗯,的確相當誘人。


    「話說,這樣真的好嗎……隻有我們幾個跑來玩水……哇噗!」


    留著一頭銀中泛藍的長發,安琪雙手掬水潑了過來。雖然她沒有脫下上身的野戰服,但是也把拉鏈拉到了肚臍以下。對於作風有些保守的她而言,這樣已經相當開放了。如同發色所顯示的一樣,擁有濃厚月白種血脈的她,眼睛卻是承繼自天青種曾祖母的淺藍色。在講究極端純血主義的共和國當中,光是這一點點混血,就讓她也被打入八六的行列中。


    「凱耶,你太嚴肅了啦。不要緊的,因為我們有把衣服洗幹淨呀。」


    其他女性隊員也跟著附和道:


    「而且辛在下達許可的時候也心裏有數嘛,沒事啦。」


    「嗯,他說著『去吧,今天似乎也會很熱』的時候,還很難得的稍微笑了一下。」


    「那個不苟言笑的隊長,在這方麵倒還表現得不差嘛。」


    說到這裏,其中一人突然望向可蕾娜,露出狡猾的一笑。


    「對不起喔,我們都忘記了呢。今天你跟辛都是輪休,早知道應該先想個借口把你們湊在一起才是呢。」


    遭到偷襲的可蕾娜,整張臉紅得像是煮熟的蝦子一樣。


    「才、才沒有呢!我、我對他才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


    「那種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的家夥,到底有哪裏好啊?」


    「所以我就說了沒有嘛!」


    「順便問一下,凱耶你又是怎麽想的呢?」


    「你說辛嗎?嗯,還不錯吧。像是沉默寡言的個性之類,有種禁欲感呢。」


    「等等等等等一下啦,凱耶!」


    望著忽然慌了手腳的可蕾娜,凱耶拚命忍著笑意。哎呀,這孩子真是太好看穿了。


    「這樣啊,既然沒有人喜歡的話,那我出手也沒關係吧?擇日不如撞日,今晚我就使出東方自古相傳的『夜襲』……」


    「凱、凱耶!那個那個,我先聲明我對辛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喔。隻、隻是覺得這樣好像不太妥當!你想想,東方女性不就該像那什麽大和撫子的,所以……」


    一眾女生盯著可蕾娜手足無措的模樣,不禁露出一抹壞笑。


    「「「「「可蕾娜好可愛喔!」」」」」


    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遲了一拍才回過神的可蕾娜忍不住大喊:


    「不理你們了啦!」


    「哦——果然在這裏啊。」


    樹叢先是發出窸窣聲,接著同隊的戴亞便探出頭來。身材又瘦又高,還有著青玉種的明亮金發與碧眼。


    附帶一提,性別是男性。


    「「「「「呀啊————————————!」」」」」


    「哇啊————————!」


    沐浴在女性這個種族與生俱來的超音波武器的集中炮火,以及手邊一切可投擲物體的轟炸之下,戴亞連忙往樹叢中避難。


    「喂!把手槍也丟過來的是誰啊!而且還上膛了,很危險耶!」


    「「「「「呀啊————————————!」」」」」


    「哇啊————————!」


    在正麵承受了第二波地毯式轟炸後,戴亞已經徹底死透。


    把手忙腳亂穿著衣服的女孩子們拋在後頭,安琪走過來一探究竟。


    「所以,你來這裏做什麽呢,戴亞?」


    「像這種時候,你應該要用可愛一點的聲音問我『你還好嗎?』才對啊,安琪。」


    「喔。你還好嗎,戴亞——」


    「對、對不起,請你別再麵無表情用死板的語氣說話了,我都快哭了……」


    把野戰服的拉鏈拉上,連魔鬼氈都確實黏牢的凱耶,確認過其他幾位少女的狀況後才開口:


    「呼,你可以出來了,戴亞……你過來做什麽?」


    「啊——嗯。其實在下從今天開始就兼差做傳令兵了。」


    看來是有人叫他過來傳話的樣子。仍舊用雙手抱著身子,試圖藏住野戰服底下豐滿身軀的可蕾娜,不由得嘟起嘴來。


    「這種事情明明用知覺同步就好了,幹嘛特地跑來呢?」


    戴亞使勁地搔了搔頭說:


    「因為啊,在一群女孩子打打鬧鬧時突然進行知覺同步,而且還正好是在聊戀愛話題的時候,感覺雙方都會很尷尬啊。要是可蕾娜正好講到『人家好喜歡辛喲』的話就更……」


    「什……!」


    聽見對方以自己絕對不會用的可愛聲線模仿自己說話的樣子,可蕾娜連耳根子都紅了,而周圍的女子隊員也爭相起哄。


    「嗯嗯。就結果上來說,偷窺暫且不論,這樣的判斷確實是對的。」


    「雖然對我們而言很有趣,但是可蕾娜就尷尬了呢。」


    「話說我們剛才正好聊到這個呢。」


    「我想到了。下次等到辛要用同步聯絡我們的時候,就講這個吧。我好想看看他會有什麽反應。」


    「讓可蕾娜講嗎?不行啦,辛那個鐵麵死神,臉上肯定看不出什麽異狀,一點都不好玩。」


    「我我我我我才不會講那種話!拜托你們別說了!」


    「「「「「「可蕾娜,真的好可愛喔!」」」」」」


    「嗚哇啊啊啊啊你們這些討厭鬼————!」


    聽到在場所有人(包含戴亞在內)異口同聲這麽說,可蕾娜忍不住抱頭大喊。


    凱耶一邊抖著肩膀發笑,一邊開口詢問:


    「所以,傳話的內容是什麽?」


    聽到這個問題,戴亞一下子收起了笑容。


    「喔喔……是辛叫我過來傳話的。」


    這句話,讓少女們的表情不約而同緊繃起來。


    人活著不是單靠麵包。


    這是數千年前某個自以為是救世主的討厭家夥所說的話,但萊登覺得很有道理。人生當中還是需要甜點、咖啡,或是音樂和遊戲這類東西調劑一下才行。雖然那些把他們打入這個地獄的共和國白豬們,除了最低限度的飼料之外,完全不打算給他們這些家畜補充其他東西。


    換個角度來說,人類最迫切需要滿足的,就是每天的飲食了。


    「那麽,菲多。我要出題嘍。」


    為了搜集保久食品、在家庭菜園裏隨意生長的蔬菜、逃出生天而野生化的家畜,以及被拋在原地的娛樂產品,這片都市廢墟是他們會定期搜索的區域。


    在滿是瓦礫的廣場上,戰隊副隊長萊登把基地附屬的自動工廠所生產的合成食材,和從市政廳災害用預備倉庫拿出來的麵包罐頭,一起擺在水泥地上。精悍高大的身軀,穿著破舊的野戰服。象征純血黑鐵種的鐵色頭發剃得極短,銳利的五官輪廓顯得野性十足。


    一架如同老友般的「清道夫」……戰鬥時跟隨於「破壞神」身旁,幫忙補給彈藥或能源匣,四四方方的身體長著四肢短腿,外型笨拙的無人機就蹲在他麵前,用鏡頭外型的光學感知裝置,仔細觀察眼前的物體。


    「哪個才是垃圾?」


    「嗶。」


    話聲方落,菲多立刻伸出機械爪,把合成食品扔得遠遠的。


    目送那個白色物體飛向遠方,萊登咬著手中剩下的麵包。連無人機都知道合成食品有多垃圾。那些堅稱這是食物的白豬,味覺到底有多糟糕?


    秉持著必要物資全都在當地生產的原則,每個強製收容所和基地都設有自動工廠和生產線。


    經由地下管線,從牆的另一端進行生產調整與動力供給,是一種自動化程度高到沒必要的給餌係統。最重要的是,這是那些口口聲聲叫八六是豬的共和國白豬所準備的爛貨,生產出來的物品真的隻能滿足人體最低要求。而這些每天以食物的名義所合成的物體,不知為何和塑膠炸藥看起來沒有兩樣。想也知道,這玩意兒的味道實在惡心到不行。


    因此,為了至少能吃到像樣一點的食物,就得像這樣跑來這處九年前遭到放棄的廢墟搜集。幸好這支部隊不需要執行巡邏,省下的時間就能花在探索行動上頭,多出的能源匣也讓他們能用「破懷神」代步。


    「所以呢,菲多。今天的搜集目標,就是這種不是垃圾的東西。食材的種類不拘,能裝多少就裝多少。」


    「嗶。」


    看著像個不良少年一樣蹲著的萊登站了起來,菲多也有樣學樣,發出吵死人的聲響撐著腿起身。從機體殘骸到炮彈碎片,撿拾一切可能回收利用的無機物,裝滿貨櫃返回基地,是它們這些「清道夫」出廠時所設定的任務之一。因此,萊登所下達的命令,顯得有些另類。


    附帶一提,「清道夫」隻是它們的外號,源自於它們在戰鬥中若是發生缺損,就會從遭到擊毀的「破壞神」或同為「清道夫」的殘骸上拆下零件,在沒有進行戰鬥時,也會徘徊在戰場上搜尋可撿拾碎片的模樣。因此,每一位處理終端都不用製式名稱,而是用撿死人骨頭的「清道夫」來形容。因為它們既是保障自己不會缺乏彈藥能源的可靠戰友,也是貪求同類屍骸的清道夫。


    菲多是一架已經跟隨辛有五年之久的「清道夫」。


    在辛過去所屬部隊全軍覆沒時,他將唯一沒有完全損毀卻已經無法動彈的菲多一路拖回基地,也就此結下不解之緣。


    雖然它僅僅具備最低限度的學習機能,也很難想像一架撿垃圾的機器能夠產生感恩這種高度思維,但從那天起,它似乎把辛認定為最優先的補給對象了。這種像是知恩圖報的行為,在其他完全不知變通的「清道夫」上頭根本不可能會出現。從型號來判斷,菲多是從戰爭初期便投入戰場的初期型,或許是因為殘存夠久,學習量也特別多的緣故吧。


    而這家夥明明對辛如此盡心盡力,他卻替它取了菲多這個名字。一個像是狗的名字,類似波奇或是小白那種感覺的……那個笨蛋的腦袋果然不太正常。


    「嗶。」


    「嗯?」


    跟在後頭的菲多突然停下腳步,於是萊登也轉頭一探究竟。


    順著光學感知裝置對準的方向看過去,在瓦礫堆的陰影處,花壇裏的大樹根部,蹲坐著一具已然變色,且不再完整的白骨屍骸。


    「……喔喔。」


    就是為了這個才叫住自己的吧。萊登一邊這麽想著,一邊走向白骨。對方身上的野戰服已經破舊不堪,但崩毀的手臂依然牢牢緊抱變成紅鏽色的突擊步槍。頸骨上還掛著識別鐵牌,所以很明顯的並不是八六。恐怕是九年前舍身成仁的共和國正規軍的一分子吧。


    跟在一步之後的菲多,又發出「嗶」的電子聲。它是在問萊登,要不要帶點什麽回去。這是辛讓菲多養成的毛病。在戰鬥以外的時間,它會選擇優先撿拾戰死者的遺物——屍體本身則是被那群白豬故意設定成無法撿拾。


    萊登沉吟了一會,才搖搖頭說:


    「不用了……保持原樣才是對這家夥最好的憑吊。」


    他認識這種樹。是櫻花。原產於大陸極東地區,在春天到來時整棵樹都會開滿了花。今年開花的時候,在凱耶的提議下,基地裏的所有人都來到這條大路上,欣賞兩旁整列的櫻花。那片仿佛沁入夜色中的淡紅色花海,在滿月的照耀下美得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名士兵年複一年抬頭望著櫻花,枕著櫻花入眠,又何必將他重新埋進暗無天日的土裏呢?


    即使這具白骨可能是白係種,但同樣也是壯烈成仁的遺骸。不需要受到像豬玀一般的待遇。


    就在他獻上簡短的默禱,抬起頭來的時候,耳夾突然產生一陣幻熱。


    『——散步組的各位,有聽到嗎?』


    「是賽歐啊。怎麽了?」


    一道清晰得仿佛近在身旁的聲音傳來。由於同步對象是待在廢墟裏的所有成員,於是由萊登代表回應。


    『預報變更了。有陣雨來襲。』


    萊登麵色凝重,眯起雙眼。仔細一看,才發現東方的天空,在「軍團」支配區域的上空,一群微微閃著銀光的物體正在開始擴散。眼力極好的他如果不凝神觀察,甚至不會發覺異狀。


    這是一種外型及大小都與蝴蝶相仿,能夠吸收、扭曲及擾亂電波與可見光的飛行型「軍團」,也就是阻電擾亂型機體。每當發動襲擊時,都會作為先遣部隊在戰場上展開,達到欺騙雷達的效果,近乎完美地將主要部隊隱藏起來,是「軍團」發動突襲時的關鍵角色。


    「什麽時候會到?」


    『聽說大約會在兩小時後。目前有另一群從後方與最接近這邊的集團會合,大概是在補給。等到補給結束就會殺過來了。』


    說是最接近,但也在能夠目視的距離之外,而在雷達也遭到遮蔽的情況下,賽歐卻像是親眼目睹一般,將敵方的狀況描述……轉述給萊登等人。


    「收到,我們馬上回去——智世、庫洛托,都聽到了吧?到路徑一二的入口處會合。」


    『收到。』


    『這次似乎也沒有「牧羊人」跟著,隻是單純靠兵力強攻的樣子。雖然對方的進攻路徑還有待觀察,還是請你們在座標三〇四附近埋伏,準備一網打盡。』


    萊登向探索組下達指示,自己也馬上衝向停在不遠處的座機時,聽見了賽歐帶著笑意的這番話,嘴巴也不禁揚起猙獰的弧線。


    「隻有『羊』在是吧——簡直就像在打靶嘛。」


    雖然接下來的戰鬥絕不像他講得那麽輕鬆,但是和隻會采用單純戰術的「羊」交戰,比起跟有著「牧羊人」率領的戰鬥,可說是簡單了好幾倍。得知棘手的敵人不會出現,心情上也自然輕鬆不少。


    真是多虧了死神——一想到這裏,萊登不由得眉頭深鎖。


    在當事人心裏,又是如何?


    那個徘徊在戰場上,尋找失落頭顱的紅眼死神,究竟是做何感想呢?


    當萊登等人返回基地時,其餘十八架機體已經整裝待發了。隻見賽歐站在最靠近機庫入口的座機前麵,像隻一肚子壞水的貓咪,露出一抹笑意。


    「很慢耶,萊登。我還在擔心你是不是踩到地雷了呢。」


    「我動作很快了好嗎?而且,再怎麽樣也不要拿地雷來開玩笑。」


    「啊,抱歉。」


    九條就是被自走式地雷炸死的。這個戰隊編成不過兩個月,九條已是第三名犧牲者了。


    處理終端的損耗率極高。每年都有超過十萬人入伍,其中能夠活過一年的卻不足千人。即使如此,比起他們的雙親隻能靠著血肉之軀近身搏鬥的條件好多了。當時唯一的戰術就是使用舊式的火箭筒,或是抱著炸藥衝向「軍團」,有時一天的損耗率甚至就高達五成。


    相較之下,這支隊伍的損耗率已經低得不可思議了。但這裏終究還是戰況最激烈的最前線。


    戰鬥總是伴隨著損傷。


    唯有死亡這件事,永遠對任何人都是如此平等,如此唐突。


    「到齊了呢。注意。」


    這道平淡卻響亮的聲音響起,所有人都擺正了姿勢。


    回過神來,在第一戰區的地圖蓋上一張透明膠片,寫著必要情報的作戰圖前方,辛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裏了,就宛如悄悄從天上灑落的月光一樣。


    白皙的容貌意外的與沙漠迷彩野戰服十分契合,上頭有著代表戰隊長的上尉階級章。而在這種時候依舊沒有脫下的天藍色領巾,也是他那不祥外號的由來之一。


    光是看到那條遮住脖子的領巾,就讓人不禁覺得那位死神的頭該不會真的沒有連在身上吧。


    「我來說明狀況。」


    有著「死神」外號的戰隊長,那冰冷的紅色雙眸中,倒映著隊員們的身影。


    從敵軍總數、路徑到對應的作戰計劃,以簡潔而異常明確的方式說明完畢後,處理終端便搭上各自的「破壞神」。他們全都是年僅十四五,最多也不到二十歲,容貌和體型都還帶有稚氣的少年兵。


    當最後一塊零件裝入駕駛艙後,二十一架機甲兵器便從短暫的淺眠中蘇醒。


    有人搭乘的自律式無人多腳機甲兵器——m1a4「破壞神」。


    四條節肢狀的細長腿部。外型酷似有機體,宛如蟲蛹般的小型機身。色澤如陳舊骨頭一般的白褐色裝甲將身體保護起來,格鬥用輔助臂配上兩挺重機槍,以及一對鋼索鉤爪,背部炮架裝有五七毫米滑膛炮。


    整體輪廓像是徘徊性的蜘蛛,而一雙格鬥用機械臂和高舉的主炮炮身,就像是蠍子的大螯和尾刺一樣,是他們這些八六最親密的戰友,也是最終的沉眠之處。


    在廢棄的都市中,預定埋伏地點的半毀教堂後麵,在潛伏起來的「破壞神」狹小駕駛艙內,閉目養神的辛終於睜開了鮮紅的雙眸。


    截殺區域設定在主要大道,在射線不會重疊的前提下,將戰隊的各小隊部屬在周圍,形成包圍網。而在其中一角,擔任前衛的第一【辛】、第三小隊【賽歐隊】與火力牽製組的第二【萊登】、第四小隊【凱耶隊】互相掩護,待在大道左右兩側,帶著榴彈裝備的第五小隊【戴亞隊】與狙擊班的第六小隊【可蕾娜隊】則是配置於道路末端,讓各自的「破壞神」找好掩護後待命。


    辛將目光停留在解析度隻算堪用的光學顯示器上偵測到的敵機數量與隊形,並眯細了眼睛。


    「破壞神」的駕駛艙和戰鬥機十分相似,有著配置了大量開關的左右操縱杆,以及各種液晶顯示器【lcd】。唯一的差別就是座艙罩的材質不是防彈玻璃,而是鎖上了裝甲板,因此完全無法以肉眼觀測機體外的狀況。為了補全這個狀態,在裏頭裝設了三麵光學顯示器,以及顯示資訊之用的全像顯示器,但這卻無法緩和昏暗及封閉所帶來的壓力。因此,常有人把這玩意兒稱作「棺材」。


    敵方部隊的隊形就跟教科書上的一樣,也是我方預料之中的菱形隊形——在伴隨著護衛的偵查隊後方,四個部隊排列成菱形的四個頂點,乃是機甲部隊最典型的進擊隊形。數量和性能遙遙淩駕在我方之上的「軍團」通常不會出奇招,戰術也相對好預測。


    但就算戰術被看穿也無所謂,因為投入比對手更雄厚的大量戰力,是自古以來不變的戰術策略。


    正如「軍團」之名的這批大部隊,在戰力上已經不能用倍數來簡單換算了,但對辛他們來說這種情況隻是家常便飯——這種以寡擊眾的搏命作戰,在一般軍隊看來肯定毫無勝算,早在製定作戰的階段就開始尋找避戰的方法了,但這就是「破壞神」,也就是他們八六的戰鬥方式。


    這時,從辛的記憶深處,忽然浮現以前某個人讀給他聽的聖經片段。


    是誰呢?


    已經記不清對方當時的模樣和聲音了。


    因為已經被那個人臨終前的模樣和聲音所覆蓋了。


    隻記得那人所說的內容而已。


    ——祂向惡靈問道……


    知覺同步的另一頭,辛似乎正在低聲呢喃著什麽,音量小到差點誤認成雜音。於是萊登收起翹高的雙腿,坐了起來。由於機體潛伏在瓦礫堆中,水泥的灰色占滿整片主熒幕,隻能仰賴設定成被動偵測的雷達熒幕。


    因為辛的母語不是共和國語,所以萊登聽不懂他在講什麽。dicit ei legio nomen mihi——然而賽歐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他不耐煩地開口打斷:


    『辛,你剛才在念的該不會是聖經吧?這也太惡俗了。而且引用的還是最糟糕的一段,品味真教人不敢恭維耶!』


    「內容是在說什麽?」


    『大致上是說,救世主先生問了惡魔還是亡靈叫什麽名字,對方就說因為我們數量眾多,所以就叫「軍團【legion】」。』


    萊登聞言不發一語。原來如此,的確是很惡俗。


    這時,有新的同步對象加入了知覺同步。


    『管製一號呼叫戰隊各員——對不起,我來晚了。』


    惹人憐愛的銀鈴般嗓音,透過同步的聽覺傳入耳中。是取代害怕「死神」而辭職的前任者,剛配屬到這裏的新任管製官。從聲音來判斷,對方恐怕是和他們同年齡層的少女。


    『敵方部隊正在接近中。請前往座標二〇八迎擊。』


    『送葬者呼叫管製一號。我方已偵測敵蹤,並在座標三〇四布署完畢。』


    語調平淡的辛如此回應之後,同步的另一端似乎倒抽了一口氣。


    『好快……真不愧是送葬者呢。』


    聽到管製一號似乎是發自內心的感歎,萊登在心中低喃了句「那還用說」。辛和這支部隊裏的處理終端們所擁有的個人代號,就是證明他們是身經百戰而不死的一種稱號。


    大多數的處理終端在作戰中都是采用小隊名與數字結合的呼號【call sign】。唯有在每年生存率不到百分之〇·一八的戰場存活一年以上的老鳥,才能打破常規使用其他代號。他們具備了大多數陣亡者所沒有的才能與素質,同時一次又一次受到厄運所眷顧,是一群被惡魔和死神嫌棄的怪物。


    而達到這個境界的人,就如同九命怪貓一般,踩在如炮灰般死去的數千名戰友屍骨上,經曆無數次生死關頭而繼續存活下去。所謂的個人代號,就是一般的處理終端基於敬意與畏懼,送給這些老鳥的稱號。這是他們對於那些達到自己所無法企及境界的英雄,也是站在敵人與同伴的屍骨上持續奮戰的這些戰鬼,唯一能夠獻上的禮物。


    先鋒戰隊裏的處理終端,全都是這種「代號者」,而且幾乎都是資曆從四年到五年不等的超級老鳥。所以像這種躲在城堡裏的公主所發來的指揮命令,對他們來說其實有跟沒有都差不多。


    但他們同時也稍稍感到佩服。


    假設在這個時間點才偵測到「軍團」動向的話,座標二〇八就是最好的迎擊地點了。實在不像是到任不過短短一周,乍看之下天真善良的千金小姐能夠做出的判斷。


    警告聲響起。


    腳尖的震動感應器作動了。全像顯示熒幕跳了出來,自動放大畫麵。


    位於前方,左右兩旁躺著大樓殘骸的主要幹道,順著和緩的坡度往上看,在被陽光染成金色的頂點處,先是出現一個孤零零的黑影,下個瞬間整條棱線就鋪上了一層鐵灰色。


    來了。


    雷達熒幕瞬間塞滿了敵軍的光點。


    機械構造的魔物大軍,宛如具有侵蝕性的黑影,蓋過了廢墟原有的灰色,步步逼近。


    彼此之間保持在五〇到一〇〇公尺的距離,隊伍井然有序。就連最輕量的斥候型也有超過一〇噸的重量,卻隻聽得見如同骨頭摩擦般的驅動聲響,以及近乎於無聲的腳步聲。無數機體交織而成的聲浪,就像樹葉摩擦的沙沙聲一樣……逐漸向外擴散。


    它們的外型,異質而令人膽寒。


    三對節肢頻頻交互踏地,胴體下方的複合式感應器和肩上的七·六二毫米對人機槍一麵小幅度左右搖擺,一麵領著大部隊前進,外型銳利宛如食人魚一般的,就是斥候型。


    而背著七六毫米多連裝反戰車火箭炮,第一對腳尖上的高周波刀閃耀著鐵灰色寒光,像一隻長了六條腿的鯊魚一樣凶惡的,則是近距獵兵型。


    長著足以環抱五〇噸級戰車的八條節肢,扛著令人歎為觀止的一二〇毫米滑膛炮,傲然穩步前行的則是戰車型。


    在上空展開的阻電擾亂型大軍遮住了陽光,讓這一帶如烏雲罩頂般昏暗,身兼「軍團」血液及神經網絡功能的流體奈米機械變成代謝廢物而排出的殘骸,像是銀色的鱗粉,也像是雪花一般飄然而下。


    斥候型的偵察部隊踏進了截殺區域。就這樣從埋伏在一旁的第一小隊麵前通過,似乎什麽也沒察覺。它們一邊引導大部隊前進,一邊走過了各小隊的麵前。當最後麵的戰車型終於踏入包圍網時——


    來了。獵物進籠了。


    『射擊。』


    在辛發號司令的同時,已經瞄準各自目標的全機一齊扣下扳機。


    首先由第四小隊朝著領先集團進行齊射,接著由第一小隊從後方瞄準隊伍尾端進行炮擊。於是脆弱的斥候型和後方裝甲較薄的戰車型便應聲倒下,而立刻進入應戰模式的「軍團」隊伍,旋即沐浴在其餘「破壞神」的總力炮擊之中。


    爆炸。巨響。以黑色的火焰為背景,撕裂的金屬碎片與奈米機械構成的銀色血液迸散。


    同一時間,二十一架「破壞神」立刻離開了原有的射擊位置。


    部分機體從掩蔽物離開後便繼續進行炮擊,另一部分則是沿著掩蔽物移動位置,繞到試圖攻擊友機的「軍團」側麵或後方進行炮擊。這時候一開始發動攻擊的「破壞神」已經趁機衝進掩蔽之中,開始迂回繞往其他敵機的死角了。


    「破壞神」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缺陷機體。


    隻具備連重機槍都抵擋不住的輕薄鋁合金裝甲,加上隻比履帶式戰車好一點的機動性,以及完全無法和戰車型正麵抗衡的貧弱主炮。


    采用纖細的四條步行節肢,大概是因為步行控製程式的開發時間或技術不足吧(控製多足步行的程式,其複雜程度和腿部數量呈正比),也因為這個緣故,導致不算太重的機體,卻必須承受極高的接地壓力,像在東部戰線這種有著大量濕地的鬆軟地形上,腿部很容易陷入土中。期望「破壞神」能像電影或動畫中的戰鬥機器人那樣上跳下竄,以令人目不暇給的速度移動,或是飛上天空等等,還是作夢比較快。這種會走路的棺材,性能爛到教人忍不住笑出來。


    隻具備薄弱火力的斥候型暫且不提,如此脆弱的「破壞神」根本沒辦法和近距獵兵型或戰車型正麵對抗。靠著複數機體通力合作,利用地形和遮蔽物的掩護,將低劣的機動能力發揮到極限,繞到敵方裝甲薄弱的側麵或後方進行攻擊,才是最常運用的戰法。這是眾多在此地捐軀的八六先烈,以無數的犧牲為代價總結出的寶貴經驗。後來經過不斷傳承和去蕪存菁繼承給後輩,整整花了七年才讓戰術得以成形。


    而先鋒戰隊的處理終端在這套戰術的幫助下,才得以奮戰數年存活至今,所以他們比任何人更熟悉這套戰法。以小隊為單位進行聯合作戰時,不需要指示和聯絡,光靠彼此之間的默契就能互相協調,完成作戰。


    而且。


    哼。萊登下意識地露出猙獰的笑意。


    我們這邊還有「死神」的庇佑啊。


    背負著無頭骷髏標誌的「破壞神」——「送葬者」在崩毀的建築物與瓦礫的掩護下,向前奔馳。


    飛速閃過敵機的射擊軌道,然而自己的準星卻從未放過任何獵物。斥候型、近距獵兵型,有時甚至巧妙地繞到戰車型的死角親手解決目標,或是引誘目標進入友機的炮擊範圍,加以殲滅。


    為了打亂敵方部隊的布陣,刻意以單機大膽衝入敵陣,是在最前線作戰的前衛當中更進一步特化了近身戰鬥能力的辛,在戰鬥時所肩負的使命,也是他最擅長的戰鬥方式。


    血紅色的雙眸倒映著始終不曾熄滅的接近警報紅色光輝,但他早已不再理會塞滿敵軍光點的雷達熒幕了。正如其名,宛如冷酷死神隨意決定戰士的死亡順序一樣,那雙不疾不徐選定下一個斬殺目標的冰冷眼神,忽然閃過一絲感概。


    那家夥,還是不肯親自上陣嗎?


    這毫無意義的念頭,被下個瞬間自己扣下扳機時所引發的爆炸火焰吞噬殆盡。他將目光和注意力轉移到下一架敵機,趁著射擊的空檔向四散在市區中的友機下達最有效率的殺戮指示。


    「——第三小隊。請誘導交戰中的小隊往西南方後退。第五小隊在原地待機,等敵方小隊進入射擊範圍後,以全機齊射解決。」


    『戴亞【黑狗】收到……安琪【雪女】,記得趁現在換裝彈藥。』


    『賽歐【笑麵狐】也收到。可不要往這邊射擊喔,黑狗!』


    「悠人【獵隼】。方位二七〇,距離四〇〇。有一群就要爬過大樓了,一露臉就幹掉。」


    『收到。奇諾【法夫納】,來幫我。』


    遠處傳來的連續炮擊聲,讓附近廢墟的瓦礫都震動了起來。


    靠著驚人的機動性能垂直爬上大樓外牆,試圖由上往下發動奇襲的一群近距獵兵型,在往下跳的瞬間便沐浴在機關炮的掃射之下,在半空中碎裂成廢鐵。


    就在辛環顧四周尋找下一個目標時,察覺到了「那個東西」的動向,於是目光一轉。


    「全機停止攻擊。散開!」


    指示來得突然,但所有人都立刻做出反應。沒有人傻呼呼地去問為什麽。要是前線陷入苦戰,敵軍便會投入另一種「軍團」機體——


    嘰——————一道尖銳的巨響越來越近。


    從遠方飛來的炮彈在戰場上四處掀起爆炸。地上的黑土在高溫下發泡膨脹,炸裂開來。


    這是列陣在大後方的一五五毫米自走炮型「軍團」,也就是長距離炮兵型的支援炮擊。


    輔助電腦將彈道逆向推算後,推測發射位置就在東北東三〇公裏附近,但是我方並沒有能夠進行如此遠距攻擊的武裝,所以隻是一項沒用的情報。不過,他能從地形和敵機的布陣狀況來推測那些負責確認著彈狀況,長距離炮擊不可或缺的前進觀測機的潛伏位置——


    『管製一號呼叫戰隊各員。已將前進觀測機的推測位置傳送過去。可能地點有三個,請前往確認並進行壓製。』


    辛抬起頭來,往電子地圖上閃爍的三個光點瞥了一眼,對照自己所掌握的敵機位置後,向躲在後方大樓群之中的狙擊手可蕾娜指示目標。


    「可蕾娜【神槍】。方位〇三〇,距離一二〇〇的大樓上有四架敵機。」


    『收到。交給我吧。』


    「管製一號。透過指向雷射傳輸資訊可能會讓我方的位置遭到鎖定。接下來請以口頭下達作戰指示。」


    『唔!……對不起。』


    「下一波觀測機要出動了。麻煩繼續找出布署位置。」


    知覺同步的另一頭突然湧現了一陣笑顏逐開的感受。


    『好的!』


    少女管製官興奮不已的聲音,讓辛微微皺眉——但不斷閃爍的接近警報和響徹的叫喚,將他的意識重新拉回戰場上。


    萊登奔馳在敵軍不顧己方的損害瘋狂投下炮彈——這樣真正的無人機才能實行的戰術所造成,炮火聲震耳欲聾的戰場上,尋找下一個獵物。


    兩方交錯的火線,大多數依舊出自於敵機。隻要中了一發四處掃射的重機槍的子彈就會形成致命傷,若是被戰車炮擊中,則是肯定屍骨無存。


    沿著掩蔽物一路移動到廢墟的陰影處,才發現已經有人在了。是「送葬者」。他似乎耗盡彈藥,正在接受「清道夫」——不出所料,正是「菲多」的幫忙,補充彈藥。


    「數量有點多啊。」


    『不是像打靶嗎?放輕鬆好好享受就是了。』


    看來他聽到了之前自己和賽歐之間的對話。說得還真是風涼啊。


    『……戰車型的確比預料中還要多。或許是趁著補給時會合了吧。』


    既然下了點雨就撐把傘吧——他的語氣就像在說著這種話一樣平淡。話說回來,萊登還真的沒有見過辛失態的模樣。這家夥就算到了要死去的時候,大概也還是如此吧。


    『掩蔽物有限,實在很傷腦筋。拖太久的話,我們這邊的移動模式也會被破解,在那之前最好能多幹掉幾台。』


    菲多用機械爪將彈匣全部替換並補充完畢之後,「送葬者」就站了起來。


    『戰車型交給我。剩下的目標,還有援護的指揮就拜托你了。』


    「收到。送葬者……這下子回去又要挨阿爾德雷希多那老頭的罵啦。」


    另一端似乎勾起微微一笑。接著「送葬者」便從廢墟裏衝了出去。


    以「破壞神」的最大速度,巧妙地在掩蔽物之間移動,衝向由四台戰車型組成的小隊。看見這種用有勇無謀也不足以形容,在旁人眼中與自殺無異的特攻行動,少女管製官發出尖叫般的聲音喊道:


    『送葬者!你到底是要……?』


    其中一輛戰車型將炮塔轉向,發動炮擊。「送葬者」在千鈞一發之際將機體輕輕側移,成功閃過了炮彈。接下來又一發,還是沒擊中。


    炮擊。炮擊。炮擊。炮擊——足以將人類與兵器化為灰燼的一二〇毫米炮彈連擊全被「送葬者」一一閃過,同時持續往前推進。座機的機動性沒辦法等到看清楚炮身方向再進行閃避。這是光憑從經驗培養出的直覺,像是一具無頭白骨貼地爬行一樣,宛如惡夢一般的戰術機動動作。


    戰車型似乎有些焦躁,於是連同機身一起轉了過來。以爆發性的速度縱身一躍,利用本身就宛如凶器的八條腿蹬地猛力衝刺,從正麵迎擊來襲的敵機。


    推動通體由鋼鐵打造的驚人重量飛速前進,卻幾乎沒有發出腳步聲,從靜止狀態瞬間加速到最高速度,一轉眼便已來到「送葬者」眼前。靠著強大的避震裝置和高性能的磁浮驅動器,才能讓運動性能達到如斯恐怖的境界。


    八條腿先是蓄力,接著往上一跳。似乎是打算直接壓扁對方。就在這時——


    「送葬者」瞬間跳了開來。


    他往側麵一躍,躲過了戰車型的突擊,在空中強行改變方向後,於著地的同時再次進行跳躍。將戰車型的腳部關節當成墊腳石,轉眼間就爬到了炮塔之上,將前腿左右張開,以極端前傾的姿勢將背部炮架上的主炮頂在鋼鐵色澤的裝甲上。


    這是他能找到最薄弱的一處裝甲,就在炮塔後麵的上方。


    然後擊發。


    取消了雷管最低起爆距離設定的高速穿甲彈貫穿了裝甲,以秒速八千公尺的速度將高性能炸藥的爆炸力推進機體內部。


    當「送葬者」從冒著黑煙漸漸倒下的戰車型跳下時,已經被第二輛戰車型瞄準了。辛透過左右小幅度跳躍閃過彈幕,衝到對方麵前,瞄準腿部一砍——雖然高周波刀是格鬥機械臂的選配武裝,但是除了辛以外似乎再也沒看到其他人裝備過。他亮出這把威力強大但攻擊範圍極短的高周波刀,就這麽用力一斬。


    從傾倒的第二架上頭賞了一發炮擊後,辛就把靜止下來的它當成盾牌抵擋來自第三架的炮擊。隨後趁著爆炸讓戰車型貧弱的感應器暫時失靈的空檔,對準附近的高架橋射出鋼索鉤爪,飛速爬升到高處,再跳到失去敵蹤而彷徨不已的第三架戰車型的炮塔上,以零距離射擊了結掉對方。


    『……!』


    可以感覺到位於同步另一端的管製官,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萊登眯起雙眼心想,就算是這個鋁製棺材的開發者,也會被這種神乎其技的戰鬥動作嚇到倒地昏迷吧。


    「破壞神」本來就不是為了進行這種戰鬥而設計的。而是一種在火力裝甲和機動性都有所欠缺的情況下進行突擊,隻要能扣下扳機就好的自殺武器。想要光靠一架機體就把戰車型——而且是連續擊墜好幾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當然,代價也十分高昂。


    在承受超越負荷極限的戰鬥結束之後,本來就很脆弱的「破壞神」腿部也變得搖搖欲墜,而其他「軍團」為了保護身為主力的戰車型,也會把辛當成集中攻擊的目標。拜此之賜,萊登他們攻擊戰車型以外的目標也變得更加輕鬆,就結果來說是讓這場戰鬥更早收場了。不過說真的,辛居然沒有戰死實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而且別說是戰死了,這個怪物可是在這五年來一直都用這種方式活過來的。


    真是生不逢時啊。萊登總是這麽想。


    他們一起奮戰了三年。這三年來,萊登一直都是擔任辛的副隊長,也就是說,他三年來始終是個副手。就算同樣身為「代號者」,萊登也沒辦法做出同樣的表現。他從未與辛並駕齊驅——隻有那個無頭的死神,才是無可取代的戰鬥天才。不隻是受到僥幸存活的厄運所眷顧,而是隻要給他足夠的時間和裝備,或許就能成為將「軍團」全數趕出這個戰場的關鍵人物。他就是擁有這等不世出英雄的器量。


    然而,辛生錯應當所處的戰爭時代了。若是在古早以前的騎士時代,他應該會成為傳承後世的讚揚英勇武士詩曲的主角,而就算是生在人類之間互相殘殺的大戰時期,他大概也會被冠上榮耀的英雄之名,永遠在戰史上流傳吧。


    可是這個愚不可及的戰場,並不需要這樣的人物。


    沒有人類該有的尊嚴與權利,死後沒有墓地可以安葬,也沒有可以銘刻自己姓名與榮譽之處。作為一個用完就扔的武器,在被榨幹了最後一分利用價值後,成為倒在戰場一隅的無名屍,就是他們的命運。和死在這片戰場上的數百萬同胞一樣,除了回歸大地的白骨之外,無法留下任何東西。


    阻電擾亂型構成的濃霧消散了,陽光重新照耀大地。殘存的「軍團」在長距離炮兵型的掩護下開始撤退。無論損失了多少同伴,都不能讓冰冷的自動兵器興起複仇的念頭。隻要損害數量達到一定程度,判斷無法達成目標後,它們就會果斷地鳴金收兵。


    斜射的太陽光線,讓佇立在戰車型殘骸中的「送葬者」的輪廓變得有些模糊。


    宛如一把高舉在月光下折射出光輝的古刀,如此引人入勝。


    隻要沒有遭受夜襲或夜間出擊任務,從吃完晚飯到就寢的這數小時就是自由時間了。


    在收拾幹淨的廚房裏,泡好所有人的咖啡後,安琪端著咖啡走了回來,就看見在集合了基地所有人的機庫前廣場上舉辦的射擊大賽,正好進入白熱化的階段。


    「哦!熊大王一發、白兔騎士兩發。悠人的總分是七分!」


    「搞砸啦,有兩發沒打中啊。我果然還是用不慣手槍耶~」


    「哎呀,菲多突然提出挑戰啦!先讓它忙著!那麽我們先來看看奇諾選手的實力怎麽樣!」


    「真的假的……呃啊!完全不行嘛!下一個!下一個是誰啊!」


    「是我嗎?呃……凱耶·古家,要上場了!」


    「嗯,兩分——」


    「喔喔!五發全部命中,不愧是萊登!」


    「拜托,這很簡單好嗎。」


    「呀啊!口氣居然這麽大。可蕾娜,換你上!讓他見識一下什麽才叫真正的神射手!」


    「沒問題,看好嘍!菲多不要排了,直接把罐子往上丟!」


    「「「唔喔喔喔超厲害的啊啊啊啊!」」」


    「……呃,總覺得菲多今天特別機靈喔。擺成塔狀又提高難度啦。」


    「辛,輪到你了。」


    「嗯。」


    「……哇啊啊啊啊!居然一槍解決,還是一樣扯啊……」


    把今天料理後剩下的大量空罐做成標靶,讓大家用自己的手槍來比賽。賽歐用麥克筆在罐子上畫了代表不同分數的動物插圖,菲多則是忙著撿起被大家擊落的空罐,重新排成塔狀或是金字塔狀。


    看著大家鬧成一團的樣子,安琪輕輕露出微笑。


    方才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豪邁切成大塊燒烤的野豬肉,配上從森林采到的超大顆莓果所做成的醬汁,以及田裏的蔬菜做成的沙拉,還有用罐頭牛奶和香菇煮出來的奶油濃湯。因為這些料理在食堂裏吃起來不太方便,所以就把桌椅一起搬到外頭,然而光靠晚餐的值班人員實在忙不過來,結果幹脆總動員一起料理。


    真的很開心。因為大家也一樣,像這樣聚在一起喧鬧,真的非常快樂。


    辛所擊倒的空罐崩塌下來,但是他連看都不看,隻是待在稍微遠離喧囂的地方,獨自一人默默地看著書。這時,一隻裝了咖啡的馬克杯突然擺到他的麵前。


    「辛苦你了。」


    辛隻是抬頭瞥了對方一眼當作回答。而安琪把放滿咖啡的餐盤交給前來一探究竟的戴亞之後,就拉開辛對麵的椅子坐了下來。


    安琪的目光先是停在辛默默閱讀的厚重書本上,正要開口詢問。這時又看見養在隊舍裏的白掌黑色小貓拚命想要撥弄書頁的模樣,令她不禁露出微笑。


    「好看嗎?」


    「還好。」


    說完之後,他自己似乎也覺得回答得太敷衍,於是想了一下,接著說下去:


    「因為分心思考其他事情,就能盡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這樣啊。」


    淡淡的苦笑之後,安琪又重複了剛才那句話。因為他們隻能做到這樣,沒辦法替他分擔,也沒辦法理解他的感受。


    「辛苦你了,每次都是。」


    忽然……同步裝置突然一陣發熱。


    『戰隊各員,請問現在有空嗎?』


    少女管製官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到任之後的這一周當中,從第一天開始就固定在每天晚餐後的時間進行短暫的交流。


    「沒有問題,管製一號。今天也辛苦你了。」


    辛代表大家做出回應。最厲害的是,他是在一邊看著書,一邊把書本抬高防止小貓亂翻頁的狀態下做出回應。


    剛才玩得很開的隊員們也都迅速將子彈退膛,插回槍套。為了預防叛亂,八六其實是被禁止攜帶小型火器。但根本不會有人檢查,所以每支戰隊都會跑去附近廢棄的軍用設施搜刮出來用。


    『哪裏,各位也辛苦了。送葬者……請問你們是不是正在玩什麽遊戲呢?要是我打擾到你們的話,我先說聲抱歉。請各位繼續吧。』


    「隻是在打發時間而已,你不用太介意。」


    倘若不想和我說話,請各位別介意,切斷同步也無妨——在第一天聽見蕾娜這麽說就很開心地迅速切斷同步的人,現在則是若無其事地開始玩起扔小刀比賽。辛一邊看著他們玩鬧,一邊回答蕾娜。而萊登、賽歐和凱耶等等幾個人,大概是想要好好享受剛泡好的咖啡,便陸續端著馬克杯在附近找椅子或桌子坐了下來。


    『是這樣啊?不過總覺得大家好像玩得很開心呢。話說回來……』


    這時,管製官似乎端正了坐姿,像是神色認真地直視著這邊的感覺。


    『送葬者,我今天必須說你幾句才行。』


    與其說是來自上官的斥責,語氣更像是模範生班長的好心提醒一樣。辛毫不在意地喝了口咖啡。待在高牆另一頭的管製官所說的話,本來就不需要照單全收。


    「什麽事?」


    『巡邏與戰鬥的報告書。那並不是寄錯檔案呢……我讀完之後才發現內容全都一樣。』


    辛微微抬高了視線。


    「你該不會全都看完了吧?」


    『就是從你分發到先鋒戰隊之後的部分。』


    「……你這家夥,居然又幹這種事啊?」


    對於萊登毫不掩飾的吐槽,辛當作沒聽到。


    「就算把前線的狀況回報給你們又能怎樣呢?隻是白費工夫吧。」


    『分析「軍團」的戰術與編成傾向,也是我們管製官的職務之一。』


    生硬地回了這麽一句後,管製官稍稍和緩了語氣說:


    『我也明白,之前是因為報告也沒人看,所以你才會選擇不交,關於這點是我們這邊不好,所以我並不會生氣。可是今後希望你能好好完成報告,因為我會認真看。』


    真麻煩啊。


    辛這麽想著,開口回答:


    「我對讀書寫字並不拿手。」


    「你還真敢說啊。」


    戴亞輕聲嘀咕的這句話,辛依舊當作沒聽到,繼續埋首於那本厚重的哲學書。


    因為管製官不在這裏,自然看不到這一幕。而她或許是想到現在的處理終端們都是在年幼時就被送進強製收容所,所以多半連初等教育都沒辦法好好上完的事情,於是開口時語氣有些尷尬。


    『啊……對不起。不過你更應該試看看呀,就當作是種訓練。我想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天曉得。」


    『……』


    可以感受到管製官很明顯地變得落寞了。賽歐不屑地哼了一聲,似乎對於被人看扁成文盲感到不滿,隻見他把小刀往標靶一扔,可愛的小豬公主就摔落到台下了。


    凱耶雙手捧著馬克杯,歪著頭說:


    「不會啊,我想應該會派上用場吧,送葬者。畢竟你的興趣是讀書嘛……就像現在,你手上的那本是哲學書吧?看起來好像有點艱深呢。」


    同步的另一頭突然間安靜得有些可怕。


    接著又聽見管製官開口了。語氣還是像以往那般柔和,說不定臉上還帶著微笑,但不知為何隱隱透著一股壓力。


    『送葬者……』


    「………………我知道了。」


    『連以前的部分也要喔,知道嗎?戰鬥報告書也是,全部都要交給我。』


    「……可以用任務紀錄儀的檔案代替吧?」


    「不行。請你自己寫。」


    辛忍不住嘖了一聲,把在一旁偷偷察言觀色的凱耶嚇得連馬尾都跳了一下,連忙雙手合十用力低頭表達歉意。而辛隻是抬抬手表示這不是在針對你。


    『真是的……』管製官歎了口氣,但也想起了對方之所以不交報告的根本原因。於是她壓下怒火,用真摯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有資料可供分析,也有益於製定對策。身為精銳的你們所留下的戰鬥紀錄,價值就更高了。不但有助於降低全戰線的損耗率,對你們自己也有所幫助。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


    辛沒有回應,這讓少女管製官跟著陷入一陣難過的沉默。因為她心裏很情楚,處理終端之所以不信任管製官,責任全都是在管製官這邊。


    大概是想要打破尷尬的氣氛吧,她刻意讓聲音顯得開朗一些。


    『對了,我看到文件上的日期相當久遠,這是從某位前輩手上繼承而來的嗎?還是說,難道你從那時候就入伍了?』


    「啊。這家夥從一開始就這樣搞了,管製一號。在我認識他之前,他一直都是這樣。」


    萊登也用打趣的語調加入了對話。感覺另一頭的管製官似乎愣了一下。


    『狼人和送葬者以前就認識了嗎?』


    凱耶聳聳肩應道:


    「應該是說,大部分的人都是。比方說戴亞【黑狗】和安琪【雪女】從入伍之後就一直是隊友,而我和悠人【獵隼】也同隊了一年。賽歐【笑麵狐】和可蕾娜【神槍】從前年開始就待在辛【送葬者】和萊登【狼人】的部隊了……我記得他們兩個認識也有兩年了吧。」


    「是三年。」


    萊登開口回答,而管製官先沉默了一下才開口:


    『……請問各位都從軍多久了呢……?』


    「大家大概都是第四年吧。啊,送葬者是最久的,今年已經第五年了。」


    這時,管製官語調突然雀躍了起來。


    『這麽說,再過不久送葬者就要服滿役期了呢……退伍之後,有沒有想做的事情呢?還是想要去哪裏,或是想看看什麽呢?』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辛身上。而他的目光還是停留在書本上,就這樣隨意答道:


    「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


    『這樣啊……不過,我覺得從現在開始思考也還不遲喔。搞不好會想到很棒的主意,一定會很有趣的喔。』


    辛聽了之後,輕輕地笑了。那隻不安分的小貓,這時也豎起雙耳,抬頭望著他。


    「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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