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娜擔任先鋒戰隊的管製官,已經過了半個月了。


    這天的出擊任務一樣無人陣亡,這也讓蕾娜帶著愉快的心情啟動知覺同步,和處理終端們進行每天一次的交流。就在晚飯之後,在自己的房間裏。


    這半個月來,盡管出擊次數遠超過其他部隊,但先鋒戰隊中的處理終端並未折損半個人。由老鳥組成的精銳部隊,的確名不虛傳。


    「戰隊各員,今天也辛苦了。」


    首先傳入耳中的是非常細小,像是遠處有不少人在吵鬧的雜音。這個聲音小到隻要有任何處理終端回話就會完全被蓋過的程度,恐怕是來自機庫的噪音,或是其他戰區進行夜戰的聲音吧。


    『你也辛苦了,管製一號。』


    還是老樣子,第一個出聲回應的人是送葬者。他的聲音總是如此沉穩,讓人無法和「死神」這樣的別稱聯想在一起。


    同步的另一頭似乎還有好幾個人的氣息在,其中幾個人也陸續向她打了招呼。


    說話不是很客氣,卻像是照顧整個戰隊的大哥一樣的,就是戰隊副隊長狼人。


    就算隻是閑聊也會認真討論,耿直而老實的櫻花。


    態度輕浮,擅長帶動氣氛的黑狗。


    聲音溫和,氣質端莊的雪女。


    嗓音宛如少女般柔美,說話卻很毒的笑麵狐。


    而送葬者雖然如同第一印象那樣沉默寡言,除了公務之外幾乎不怎麽說話,不過每天晚上願意和自己進行同步的成員都會待在他身邊。甚至有好幾個不願進行同步的隊員也會和他待在一起,似乎頗有人望的樣子。


    「送葬者。首先是關於前幾天申請的物資送達日期……」


    一邊聽著管製官與辛之間的公務交流,萊登拿著撿回來的填字遊戲雜誌,打發無聊的夜晚。


    這裏是破爛的軍營隊舍當中辛的房間。周圍還有好幾個同樣把這裏當成聚集處的人,各自做著自己的事。賽歐埋首於繪畫,悠人跟凱耶正開心地和可蕾娜玩著卡牌遊戲,安琪十分專心地編著花紋精美的蕾絲,戴亞忙著修理壞掉的收音機。還有其他把食堂或別的房間當成聚集處的人,吵鬧聲都傳到了這裏。


    因為身為戰隊長的辛必須負責包含報告書在內的幾項文書工作,所以就分配到了隊舍中最大的一間臥室,順便兼具辦公室之用。因此,萊登有時會為了隊上的大小事過來找辛討論,而有意見想跟兩人說的同伴們也會跟著跑來這裏,於是在不知不覺間就成了眾人的聚集場所。


    這個房間的主人辛,似乎隻要有點空間能夠看書就滿足了,所以不管是小貓跑來搗亂、有人為了下棋的結果吵了起來,或是有人在眼前跳起肚皮舞(以前九條和戴亞真的這樣做過),辛都當作沒看到一樣。就像現在,他一邊和管製官進行談話,一邊待在房間角落的老位置,用枕頭代替靠墊,就這麽斜躺在老舊的彈簧床上,默默地閱讀從某個圖書館拿來的古老小說。而那隻白掌的黑色小貓,也是每晚都會像這樣躺在他的胸口上。


    真是和平的景象啊。萊登拿起馬克杯喝了口咖啡。這是配方代代相傳,先鋒戰隊傳統的替代咖啡。材料雖然隻是隊舍後頭種植的蒲公英,但比起自動工廠合成的莫名風味黑粉所泡出來的莫名液體要好得多了。


    ……要是把這個給婆婆喝的話,不知道她會說什麽啊?


    既嚴格又死板,謝絕一切物質享受,卻唯獨對咖啡無法自拔的那個老太婆。


    就算是八十五區內的自動工廠出產的東西,在嗜好品這一類的重現程度上,和收容所或基地的合成食材差不了多少。


    那位每天早上都會抱怨自己像在喝泥水的老婆婆,現在應該還是每天都在抱怨合成品有多難入口吧。


    她或許也還在為我們感到不舍吧。


    這時,小貓突然叫了一聲,那高亢的聲音打斷了管製官銀鈴般的嗓音。


    在談話途中突然聽見「喵——」的高亢叫聲,蕾娜吃驚地眨了眨眼。


    「那是……貓嗎?」


    『啊,是我們養在隊舍裏的喔。』


    回應的人是黑狗。


    『附帶一提,把它撿回來的人是我。就在我剛被分發到這裏的時候,在一間被戰車炮轟飛的房子前麵,聽到它在喵喵叫。在裏頭的雙親或是孩子們全被壓扁了,隻有這家夥完全沒事呢。』


    『然後啊,不知道為何,它最黏的人卻是送葬者。』


    『明明從來沒有陪它玩過,就算被它廝磨著撒嬌也隻會摸摸兩下敷衍而已。』


    『與其說是黏著,感覺更像是找到一張好床吧。就像現在這樣。』


    『嗯。因為他在看書的時候總是一動也不動呢。所以黑狗絕對不可能跟它混熟,因為太聒噪了。』


    『太過分了!太不講道理啦!我要請求改進!噗~~!噗~~!』


    聽著處理終端鬧成一團,蕾娜小聲地笑著。他們這個樣子完全就是普通的少年少女而已。普通到讓她覺得自己也該是待在現場的一員才對。


    「它叫什麽名字呢?」


    帶著微笑這麽問之後,同步當中的所有人幾乎同時開口回答:


    『小白。』


    『小黑。』


    『二毛。』


    『小不點。』


    『凱蒂。』


    『雷馬克。』


    『……我不是一直叫你不要拿正在看的書的作者名字來叫它嗎?你看的這是什麽書啊,品味真的很惡俗耶……』


    隻有最後說話的笑麵狐沒有講出名字。


    但是蕾娜還是聽得一頭霧水。


    「呃……你們養了很多隻貓嗎……?」


    『剛才不是說了,隻有一隻喔。』


    蕾娜越來越糊塗了。黑狗似乎明白她的疑惑,於是開口解惑:


    『因為它是一隻隻有腳掌是白色的黑貓喔。小黑、小白和二毛就是這樣來的。我們並沒有講好該怎麽叫它,所以大家都是看心情亂喊,結果最近隻要看著它呼喚兩聲就會乖乖跑過來了。』


    原來如此。


    「……可是,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啊……這是因為……』


    黑狗欲言又止,正要往下說明的時候——


    突然間就切斷了同步。


    可蕾娜忽然猛力站了起來,把椅子都撞倒了,就這麽跑出房間。戴亞因為離得最近,所以也追了過去。椅子在倒下時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


    『……?請問,發生什麽事了?』


    戴亞突然切斷同步,而可蕾娜本來就沒有接上同步。於是辛隻好幫忙遮掩。


    「沒什麽,隻是有老鼠跑出來而已。」


    『老鼠!』


    「……這理由也太爛了。」


    賽歐小聲的吐槽似乎沒有傳進管製官耳裏的樣子。


    『有老鼠跑出來了啊……』蕾娜似乎很怕老鼠,聲音甚至還有些顫抖。辛隻是一邊隨口回個幾句,眯著眼睛望著被可蕾娜撞開的門扉。


    在走廊盡頭被戴亞追上後,可蕾娜頻頻喘著氣,試圖緩和自己快要爆炸的胸口。


    為什麽大家要陪那種家夥……


    光是聽到聲音就想吐。實在是沒有辦法繼續忍耐下去了。以往晚上的這段時間,明明是大家難得能聚在一起,好好放鬆心情的寶貴時間。


    「可蕾娜……」


    「為什麽大家要陪那種女人講話?」


    「隻有這陣子而已。再過一段時間,那位公主殿下就會自己主動切斷聯係了吧。」


    一改平時的輕浮,眼神顯得十分認真的戴亞,聳了聳肩這麽說。就像過去那些人一樣,隻要經曆過一次,不管是哪個管製官都沒辦法繼續與「死神」接觸。


    那個少女還不知道辛擁有那個別稱的真正原因為何。隻是剛好這段時間沒碰上那種敵人而已,但是這樣的好運並不會持續太久。


    那個混雜在普通的白羊【軍團】之中,難以對付的異端黑羊。


    本來是因為這樣才取了這個名字,但是現在那個玩意兒卻遠比「白羊」的數量更多了。


    甚至還有更為棘手的「牧羊人」在呢。


    可蕾娜氣得咬牙到嘎嘎作響——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啊。


    「辛早點毀了那種惡心的東西不就好了。」


    可蕾娜心裏依舊氣憤難平,語氣變得很衝:


    「幹嘛把同步率設定到最低!明明沒必要去顧慮那些白豬的死活啊!」


    「因為那是一般做法啊。辛也不是故意要毀了那些人吧。」


    為了在喧囂的戰場上能夠準確交流,知覺同步的同步率通常會設定在極低的數值,接收距離極短,隻能聽見發話者的聲音。


    接著戴亞平靜地問了一句。語氣中沒有責難,隻有純粹的擔心。


    「再說了。你能當麵對辛說這種話嗎?因為看她不爽,可不可用你的『那個』把她毀了。你敢這樣說嗎?」


    「……」


    可蕾娜緊咬下唇。戴亞是對的,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辛,還有隊上的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夥伴,也是家人。絕對不能對家人說出如此殘忍的話。


    對辛來說,「那個」已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她明明是知道的。


    「對不起……但我還是沒辦法接納她。就是那些混帳殺了爸爸和媽媽。把他們像垃圾一樣當成射擊標靶。」


    在那個為了強製收容而遭到移送的晚上。一群白係種的士兵拿射中什麽部位會死、嚴重到什麽程度才會死當作賭注,笑著把她的雙親淩虐至死。


    比自己大七歲的姐姐一進入收容所馬上就被帶往戰場,當時她還比現在十五歲的可蕾娜小一歲。


    雖然當時把那群人渣推開,不顧渾身沾染鮮血,努力幫可蕾娜的雙親急救,最後因為還是回天乏術而向她和姐姐道歉的人,也是白係種的……白銀種的軍人。


    「白豬全都是人渣……我說什麽也不會原諒他們。」


    過了一陣子,當兩人重新回到房間時,話題已經轉變了好幾次。從老鼠到前線特有的景色,再說到各種趣聞,最後開始聊起以前凱耶見過的流星雨。


    戴亞對著投以關切目光的萊登聳了下肩膀後,又回去修理收音機了。可蕾娜則是坐在辛身旁的地板上,抱著小貓逗弄起來。不過她大概不是真的想要逗小貓玩吧。


    果不其然,在辛坐直身子讓出空間,喚了聲「可蕾娜」之後,她便乖乖抱著小貓換了位置。隻見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故意和辛保持一段距離,縮著身子坐在床的另一端。


    『——櫻花,是真的嗎?真的有那麽多星星啊?』


    「數都數不清呢。大約在兩年前吧,突然看見好多星星從天上掉下來。整片天空都是光在流動的景色——真的很壯觀呢。」


    櫻花——凱耶一邊發牌一邊點點頭說道。雖然可蕾娜跑掉了,兩人還是繼續玩下去。


    講到那場流星雨,萊登也有看見。隻不過當時他待在敵我雙方都犧牲慘重的戰場上,身旁隻剩下辛一個人,再加上兩人的「破壞神」都耗盡能源了,直到走失的菲多找到他們之前都動彈不得。要是沒有那個插曲,真的連笑都笑不出來。


    因為沒有人帶著光源,戰場上的那一夜特別陰暗。或許可以形容成是一片漆黑的幽暗吧。大地染上了一片黑,天頂卻不斷流過藍白色火焰般的光芒,幾乎占滿了整個視野,氣氛莊嚴到令人喘不過氣,卻聽不見半點聲響的那副光景,就像世界毀滅了之後,熊熊燃燒的碎片崩塌下來一樣,仿佛來到了世界終結的那一夜,淒美至極。


    如果這就是人生最後看見的景象,倒也不壞——當時不小心在辛的麵前說出這種話,真是一生的汙點。那個混蛋聽完居然不屑地笑了。


    「這輩子大概再也看不到那種景象了……據說啊,雖然流星群每年都有,但是每隔數十年才會有一場流星雨,而且要達到那種規模的話,好像百年都難得一見呢……這是我聽之前還在隊裏的九條【天狼星】說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也很想看看呢。』


    「在牆裏麵【那邊】看不到嗎?」


    『因為街上的燈光整晚都不會熄滅。這邊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呢。』


    「對耶。」


    凱耶微微一笑,總覺得有些懷念。


    「聽你這樣一提,好像真的是這樣……不過這邊到了晚上真的是一片漆黑呢。畢竟人口稀少又偏僻,而且到了就寢時間又會實施燈火管製。所以啊,這裏隨時都看得到星星,可說是滿天星鬥呢。這肯定是在這裏生活的一大優點吧。」


    『……』


    聽見凱耶說得如此斬釘截鐵,管製官卻沉默了。大概是因為聽見出乎意料的回答吧。居然會從明明身處於人間地獄的處理終端口中,聽見如此正麵的詞匯。


    接著眾人就聽見管製官以嚴肅的聲音提出一個問題。


    聽得出對方是下定決心才問的。無論會換來辱罵或反彈,自己都有責任概括承受的覺悟。


    『櫻花……你恨我們嗎?』


    凱耶沉吟了一下才開口:


    「……受到歧視的確很痛苦,很不甘心。在收容所的日子也很難熬,而且不管經曆多少次戰鬥,還是覺得很可怕呢。所以對於那些把痛苦強加在我們身上,喊著八六不是人所以是死是活不重要的那些家夥,我當然不可能會喜歡。」


    凱耶又繼續說了下去。因為她覺得管製官似乎想要開口——恐怕不是謝罪就是自責吧——而她當然不可能讓對方把這種話說出口。


    「但是,我也知道不是所有白係種都是壞人……就像不是所有八六都是好人一樣。」


    『咦……』


    凱耶略帶哀傷地嘴角一歪繼續說:


    「因為我是極東黑種。哎,不管是在收容所或是以前的部隊,都發生過不少事情呢。」


    不光是自己,安琪也是這樣……雖然辛什麽也沒說,但想必也好不到哪去吧。參雜了迫害者血脈的白係種混血,以及成為強製收容的理由的帝國係,而且還是貴族種的血統,自然很容易成為其他八六宣泄滿腔怒火的對象。在共和國當中屬於及少數族群的東方或南方係民族,也都在莫須有的理由之下受到同樣待遇。


    八六並不全是無辜的被害者。


    世界總是對數量越少,越是弱勢的族群越為冷漠。


    「總之,白係種當中同樣也有好人這件事嘛……雖然我沒有見過,但是有好幾個夥伴都曾經遇過,所以我可以理解。因此,我不會單純因為是白係種就憎恨對方。」


    『原來如此……那麽,我也得好好感謝那些人才行呢。』


    凱耶稍微把身體往前傾。雖然隻是透過同步交流,她還是下意識調整成麵對麵說話的姿勢。


    「我也想問你一件事耶。你為什麽會對我們這麽在意呢?」


    一道火焰的影像悄然無聲地在腦中一閃而過,讓辛抬起頭來。


    因為自己不記得有遇過火災或是被火紋身,所以這應該是管製官的記憶吧。


    『以前,有個和各位一樣的處理終端,曾經救過我一命……』


    蕾娜憶起了往事。


    『我們同樣是在這個國家出生長大,也同樣是共和國的國民啊。』


    『雖然目前沒有人承認這一點,但也因為如此,我們才必須想辦法去證明。保衛祖國是共和國國民的義務,也是榮耀。所以我們才選擇挺身奮戰。』


    這是救了自己的那個人所說的話。而我也想要回應這番話。


    『那位恩人告訴我,自己是共和國國民,是為了證明這一點而戰鬥。我覺得,我們這些人也得對這番話做出回應才行。要求你們挺身奮戰卻將目光移開,不去嚐試了解你們,等於是踐踏了那個人的理念……這是不可原諒的行為。』


    這番話實在太過冠冕堂皇,萊登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


    凱耶歪著頭聽她說完之後還一邊思考著,一邊開口說:


    「管製一號。你是處女吧。」


    ——噗!


    聽到了管製官從嘴裏噴出茶還是什麽的聲音。參與同步的所有人也跟著笑了出來。


    在安琪跟沒有進行同步的可蕾娜和悠人說明之後,兩人也都笑了起來。


    少女管製官咳個不停。


    凱耶看著眾人的反應,先是眨眨眼有些不解,接著臉色越來越差。


    「……啊!對不起,我說錯了!我是要說『像處女一樣』才對!」


    一般來說不會在這種地方弄搞錯吧,而且兩者也沒有多大的差別。


    戴亞和悠人好像快笑死一樣,拚命捶著桌子和牆壁(這時牆的另一頭響起奇諾「吵死了!」的怒吼),就連辛也難得抖著肩膀笑了起來。


    凱耶則是整個人慌張不已。


    「呃,換句話說啊。該說你像是把整個世界想像成一個美麗花園的女孩子,還是懷抱著完美無瑕的理想好呢?那個,總之我想說的是……」


    管製官感覺很明顯就是紅著臉僵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你並不是個壞人。所以,我想給你一個忠告。」


    心情好不容易才平複下來的凱耶開口說道:


    「你不適合這份職務,也不該與我們有所牽扯。我們並不是基於如此崇高的理由戰鬥,所以你沒有必要與我們扯上關係……趁你還沒後悔之前,還是找個人來代替你吧。」


    並不是個壞人——凱耶是這麽說的。


    但她沒有說——你是個好人。


    而其中的緣由,這時候的蕾娜還沒有想明白。


    「管製一號呼叫戰隊各員。雷達已偵測到敵蹤。」


    這天,先鋒戰隊也是全機出動。蕾娜的眼睛緊緊盯著管製室的熒幕如此開口:


    「敵方主力為近距獵兵型與戰車型的混合部隊,亦有反戰車炮兵型隨隊——」


    『管製一號,我方已掌握詳情。將在座標四七八展開迎擊。』


    「啊……收到,送葬者。」


    才正打算把敵軍配置和對應作戰計劃傳達過去,中途就被打斷,隻好有些狼狽地進行追認。


    由老鳥組成的先鋒戰隊不怎麽需要蕾娜的指揮,因此戰鬥時蕾娜的主要工作就是做好後勤支援,讓他們能夠完全發揮戰鬥能力。比如分析敵情、調整時程讓必要的補給物資能優先送達,以及每天跑進資料庫搜尋負責區域的詳細情報等等。


    最近她每天多了項工作,就是不厭其煩地申請位於戰區後方的迎擊炮使用許可。隻要動用射程超長的迎擊炮,多少能夠抑製長距離炮兵型的支援炮擊。這樣想必能讓戰鬥變得更為輕鬆,但是屬於消耗品的迎擊炮隻要發射過一次,就得重新再設置。輸送部也表示「我們不願意為了八六那幫畜牲浪費力氣」而始終得不到許可。那玩意兒不是早就放到生鏽了嗎?——這是後來蕾娜在閑聊時不小心說出這件事時,笑麵狐說出的感想。


    『送葬者。神槍已就定位。』


    『笑麵狐呼叫送葬者。第三小隊也就定位了。』


    各小隊陸續回報抵達定位。埋伏的布陣完美無缺,仿佛看穿了「軍團」進攻路徑一般。


    先鋒戰隊的處理終端們,行動起來仿佛像是能夠預知「軍團」的襲擊或行進方向一樣。或許是某種隻有他們才知道的預兆或是判斷基準吧。


    蕾娜想著,等到這一戰結束之後再問問看好了。要是也能應用在其他戰隊上,遭受奇襲而死的處理終端或許就能減少一些吧。各單位對於這種寶貴的情報隻管好不好用,從不進行歸納整理,也不分享給其他單位,是這個扭曲的戰鬥係統的一大缺點。


    蕾娜暫時拋下這個想法,一邊看著昨晚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地圖,一邊開口說:


    「送葬者。請將神槍移至三點鍾方向距離五〇〇的位置。那裏是個具有良好掩護的高台,具備棱線射擊的條件,射擊角度也較為寬廣。」


    隔了一瞬的空檔,送葬者才予以回應:


    『這就進行確認……神槍,你從那個位置看得見嗎?』


    『等我十秒……嗯,的確有。我移動過去嘍。』


    「這個位置和負責主攻的第一小隊幾乎成反方向。在利用送葬者的基本戰術,也就是透過擾亂製造各個擊破的機會時,能讓敵方在戰鬥之初誤判我方主力部隊的位置。」


    狼人嗤笑一聲說:


    『簡單來說就是放個誘餌吧。聲音聽起來像個公主,想法倒是不得了啊。』


    「……戰車型與反戰車炮兵型的仰角不夠,沒有能力直接炮擊高台上的神槍,而在變更炮擊位置時,周邊地形也能作為掩體……」


    『可別誤會了……這是個不錯的提案。你說對吧,神槍?』


    『隻要能幫到大家,我什麽都願意做。』


    原本回答十分明快的少女,在回應蕾娜時聲音突然就會變得極為冷漠。


    『你找到新的地圖了嗎?真是方便呢。』


    蕾娜不由得苦笑起來。這位名叫神槍的少女似乎不喜歡自己,也不接受日常的同步交流,難得有機會對話時,態度也總是像刺蝟一樣。


    蕾娜手邊的地圖是過去的國軍耗費無數時間與勞力繪製而成的極精細版本,但是在戰爭時期的現在,身為重要防衛據點的前線基地卻找不到這樣的地圖。他們所使用的是以前的先鋒戰隊隊員從廢墟某處挖到的地圖,經過曆代隊員的補充與完善,讓他們對於方便迎擊的地點,以及敵方較有可能選擇的進擊路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除此之外的地形資訊,就連身處第一線的他們也不清楚。


    「我晚點再傳送給你們參考吧?」


    這個資料的容量太大,不適合在戰鬥中傳送,等到結束之後就有時間慢慢傳了吧。


    狼人用揶揄的語氣調侃道:


    『這樣好嗎?竟然把軍事機密地圖泄漏給敵對國民【八六】知道。」


    「沒關係。得到的情報資料就是要拿來活用。」


    聽到她語氣如此堅定,狼人有些錯愕地沉默了下來。隨後帶著點感歎吐了口氣。


    這本來就是蕾娜從堆積如山的紙箱中發掘出來,不在管理之列的來曆不明的資料。別說是拷貝了,就算弄丟或被盜走也沒人會知道,算不上什麽機密。


    在九年前的戰爭初期,連後勤人員都得上第一線作戰,正規軍將士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導致資料與業務得不到完整的交接,許多資料就此下落不明。


    這理當是該拿出來檢討的問題,而身為正直職業軍人的自尊心亦然。


    「此外,各位並不是什麽八六。至少我不記得自己曾用過這種方式稱呼……」


    『好啦好啦……喔,來了。』


    同步的另一頭瞬間充滿緊繃的氣息。能夠感覺到有幾個人似乎很享受的樣子,不知這是老鳥的經驗所致,還是受到臨戰時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所影響。


    隆隆炮聲透過同步,在耳邊炸裂開來。


    鏖戰正酣,我方一麵消除「軍團」的紅色光點,一麵推進戰線。


    先鋒戰隊派遣第一小隊穿過戰域內的原生林,繞到火力強大而機動、防禦薄弱的反戰車炮兵型前麵並加以殲滅。順便將近距獵兵型和戰車型的混合部隊誘導進原生林中,反覆分化敵方兵力後各個擊破。在障礙物較多的森林裏,無法靈活轉向的戰車型機動力大打折扣,射擊範圍也大幅受限。由於空間不足,迫使「軍團」分散成小規模部隊,也失去了壓倒性數量的優勢。


    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戰鬥過程似乎輕鬆寫意,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此時也險之又險地閃過了炮彈的一架「破壞神」——「櫻花」正飛速穿過樹林,準備衝向戰車型的左側麵。


    蕾娜沒來由地竄過一陣惡寒。戰車型所待的位置太反常了。從其他敵機的位置來看,那家夥不該待在那裏才對。他們平時總是保持在彼此火力能夠照應的距離內,可是那個位置已經超出範圍了。


    她連忙確認行進方向。在戰域地圖上有著明確標記,看起來似乎埋藏著什麽的那塊區域,可是櫻花恐怕毫不知情——


    「不能往那邊走,櫻花!」


    『咦?』


    這聲製止來得太晚了。


    代表「櫻花」的光點,在雷達地圖上不自然地停下了。


    「……!居然是……濕地……?」


    坐在猛然靜止下來的座機當中,凱耶甩甩頭發出呻吟。透過熒幕中的影像,可以看見座機的兩隻前腳有大半陷入地麵之中,在昏暗的原生林裏看起來像是一片小草地的地方,其實是濕地。這是接地壓力極高的「破壞神」不擅於應付的鬆軟地質。


    往後退的話應該能夠脫身。做出判斷後,她重新握緊兩邊的操縱杆——


    『櫻花,快離開那裏!』


    她聽見辛的警告而抬起頭來,「櫻花」的光學感應器也隨著視線上移。


    戰車型,就在眼前。


    「……啊。」


    兩者之間小於戰車炮彈的最低起爆距離,所以戰車型選擇揮動前腳攻擊。冷漠而殘酷,就像無情的齒輪不顧夾在其中的人如何哭喊,依舊毫不留情地將其碾碎一般。


    「不要……」


    這道聲音是如此無力,像個快哭出來的小孩一樣。


    「我不想死……」


    隨著低沉的機械作動聲而起,巨大的腿部飛速推動高達五〇噸的重量,將「櫻花」猛力橫掃出去。


    接合處相當脆弱,隻要受到一定程度衝擊就會連同內容物一起被撞飛,這個被處理終端蔑稱為「斷頭台」的掀蓋式座艙,正如其別稱一般整個飛了出去。


    一個被掃飛的圓形物體咚的一聲落地,滾進綠蔭之中消失了。


    啞口無言僅維持了一個瞬間,怒吼和悲憤便交錯在通訊網之中。


    『櫻花?————該死!』


    『送葬者,我去進行回收,給我一分鍾!不能就這樣放著她不管!』


    辛回話的聲音十分平靜。就像是冬夜冰封的深邃湖水一般。


    「雪女,不準去……那是誘餌,它在等我們過去。」


    殺死凱耶的戰車型還潛伏在附近。拿負傷的戰友或屍體作為誘餌,射殺試圖前來回收的敵軍,本來就是狙擊手的常用戰術。


    安琪不發一語,發泄似的猛力捶了儀表板一下。「雪女」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發射五七毫米榴彈,將「櫻花」及其周圍化為一片火海。


    「櫻花戰死。奇諾【法夫納】,前去援護第四小隊……敵方殘存兵力已經不多了。在櫻花留下的缺口遭到突破前收拾幹淨。」


    『收到。』


    回應雖然帶著悲憤,卻依舊保持一定的冷靜。無論是同伴在眼前被炸飛的光景,或是突然消失的友機光點,身為「代號者」的他們早就習以為常了。哀悼必須留到戰鬥之後,否則就隻能等著一起變成屍體。靠著這種令人作嘔的理性思維,他們才能舍棄感情,保持必要的冷靜。在適應了名為戰場的癲狂之後,他們也從人類化為近似於戰鬥機械的存在。


    僅僅一個呼吸,隻停頓了一刹那的四足蜘蛛大軍,又踏著毛骨悚然的沙沙腳步聲,再度潛行於綠蔭的幽暗之中。


    宛如在冥府之畔的昏暗中徘徊,為了替死去的同伴找個引路人,絞死一切活物的亡者骨骸一般。


    之後沒花多久時間,「軍團」部隊便全軍覆沒了。並不是中途撤退,而是如字麵上的意思,片甲不留。


    這份戰果似乎也體現了生存下來的處理終端們的意誌,讓蕾娜感到十分痛心。


    就在前天,一想到前天那個人自豪地談著流星雨的點點滴滴,一股懊悔之意油然而生。


    要是自己能早一點找到這份地圖。


    要是自己能來得及提出警告。


    「狀況結束——戰隊各員,辛苦你們了。」


    『……』


    沒有人出聲回應。大家想必都還各自沉浸在悲傷之中。


    「對於櫻花的事情……真的非常遺憾。要是我能更警覺一點……」


    在這個瞬間。


    一片恐怖至極的沉默,彌漫在同步的另一頭。


    『……遺憾?』


    笑麵狐反問了一句。那是某種拚命壓抑著瀕臨爆發的情緒,狀似平靜卻暗潮洶湧的聲音。


    『遺憾什麽?對你來說,就算死了一兩隻八六,也不過是下班回家就能忘光,還可以開心享用晚餐的小事吧?少在那邊故作哀傷,不覺得很空虛嗎?』


    對方所說的話,蕾娜第一時間還無法理解。


    感覺到蕾娜一時說不出話來,笑麵狐不知想到了什麽。『我說啊……』伴隨著歎息,他又繼續說了下去。這次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語調明顯變得很尖銳。


    『因為我們之前閑著沒事做,所以看到你自認為與眾不同,沒有把我們當豬看,以為自己是個高尚又善良而充滿正義的聖女,好像很開心的樣子,我們才會在有空的時候陪你玩一玩而已。不過啊,拜托你看看現在的氣氛好嗎?我們才剛死了一個同伴,這種時候哪有空陪你玩這種偽善的遊戲啊,好歹有點自知之明吧。』


    「偽——」


    偽善?


    『不然呢?你覺得我們看到同伴死了,什麽感覺也沒有嗎?——喔,搞不好就是這樣呢,因為對你來說八六不過就是八六,和你這樣的高尚之人不一樣,隻不過是比人類劣等的豬罷了!』


    「不……」


    遭受到意料之外的言語攻擊,她的腦中變成一片空白。


    「不是的!我並沒有這樣……!」


    『不是?難道我有說錯嗎?把我們扔到戰場上當作兵器戰鬥,自己卻躲在牆裏看戲,理所當然享受著這一切的你,若不是把我們當成八六【豬】看待,那又是怎樣啊?』


    「……!」


    處理終端們的情感透過同步管道傳遞過來了。


    有幾個人漠不關心,其餘的人包含笑麵狐在內,都對自己表現出程度不一的冷遇。敵意、輕蔑,以及失望。就是如此冷漠的感情。


    『你說你從沒叫過我們八六?隻不過是你嘴上沒說而已啊!說什麽保衛國家是國民的榮耀,說什麽自己非得回應這份理念。你以為我們是自己想來打仗的嗎?我們可是被關在外頭啊!被逼著上戰場啊!在這九年當中有好幾百萬人被迫去死耶!明明自己一直在當幫凶,隻是每天假裝溫柔地找我們說說話,就以為是把我們當人看了嗎!而且啊——』


    隨後,笑麵狐毫不留情地揭開了真相。


    揭開了蕾娜過去總以為自己把他們視為人類對待。以為自己至少有做到這一點,實際上卻還是把他們視為家畜【豬】看待的決定性證據。


    『你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問過我們叫什麽名字吧!』


    聽到這句話,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啊…………」


    仔細回想一下,她陷入茫然。對方說得沒錯,她不知道,也從沒問過大家的名字。其他人也好,每次同步都第一個回應自己的送葬者也罷,就連總是陪著自己說最多話的櫻花也一樣。當然,她也不曾主動報上自己的名字。管製一號。她一直理所當然地用著這個名義上是他們的管理者,實際上卻是監視者的職務名稱。


    如果是基於雙方的同意而這麽做就算了,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在人與人的交際當中,這是不容原諒的失禮行為。


    而她卻毫無自覺,理所當然地這麽做了。


    家畜就該以家畜的方式對待。


    母親如此理直氣壯地說過的話,和過往自己的行為放在一起比較。除了自己沒有說出口之外,究竟有何不同——


    蕾娜渾身顫抖,淚如雨下。明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嗚咽聲卻止都止不住,隻能用雙手拚命捂住嘴巴。她對於自己完全沒有自覺,卻恬不知恥地踩著別人大放厥詞的醜態,感到極為恐懼。


    這時狼人——不對,是自己一直以來這麽稱呼,卻連名字和長相都不清楚的有色種少年——沉著聲音說道:


    『賽歐。』


    『萊登!幹嘛替那隻白豬說話啊——!』


    『賽——歐。』


    『……我知道了啦。』


    笑麵狐先是嘖了一聲,接著氣息便隨著同步連接一起消失了。


    狼人深深吐了口氣,就像是要把內心的感情宣泄出來一樣,接著便把注意力轉向蕾娜。


    『管製一號,請你切斷同步。』


    「狼人,那個……」


    『戰鬥結束了,你也沒有義務繼續進行管製了吧……雖然笑麵狐說得太過分了,但我們現在的確沒有心情陪你好好聊天。』


    聲音雖然冷淡,語氣上卻沒有責備之意,反而讓蕾娜感覺更加疏離冷漠。


    對方沒有責怪自己的無禮。之所以沒有責怪,是因為早就死心了。反正不管說了什麽,另一頭的人也充耳不聞,就算假裝像是在談話一樣,實際上根本沒有把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話聽進去。他們早就死心了,另一端的人隻是把他們當成連自己說出口的話都無法理解的蠢豬而已。


    「……對不起。」


    她抖著聲音勉強做出回答,遲了一拍才切斷同步。但是並沒有人對此做出回應。


    將管製官與同伴的同步連接一起切斷後,賽歐覺得心情真是糟到極點。


    過了一小段時間,安琪的同步接了上來。


    『賽歐。』


    「……我知道啦。」


    聲音中帶著怒氣。


    賽歐討厭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像小孩,他焦躁地嘟起嘴來。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剛才說得太過分嘍。就算那是事實,也不該用那種方式表達。』


    「我知道……對不起。」


    我當然知道。大家早就說好絕對不可以這麽做了。而且早在大家達成共識之前,自己就已經明白這種行為是不可取的,所以一直以來都能夠好好遵守約定。


    然而剛才自己把心裏的想法全都坦白了,還用上了所能想到最惡毒的表達方式,可是不但沒有讓心情變好,反而讓怒氣更加劇烈,在心中久久不散。這股無名火甚至讓自己不小心對無可取代的同伴惡言相向。


    打破了約定。就因為那個惡心的白豬,讓自己打破了最重要的約定。


    即使如此,剛才自己之所以忍耐不住,一定是——


    『……因為那位隊長的關係?』


    「……是啊。」


    第一個想起的,是那個寬大的背部。


    那是他在十二歲剛入伍時,最早分發到的部隊的隊長。


    個性開朗,不拘小節,卻被隊上所有人排擠。當時的賽歐也對他相當反感。


    笑麵狐的個人代號也是從他身上繼承來的。當時從未接觸過畫畫的賽歐,照著描繪在隊長「破壞神」駕駛艙下方笑得十分開朗的狐狸,反複畫了好多次,還是隻能畫成笑得不懷好意的狡猾狐狸。


    所以賽歐不能容許那個自以為是聖女的白豬,假裝成和隊長一樣的好人,拿凱耶的死來證明她也會難過。


    雖然不能原諒那個人,但是自己還是犯下了大錯。


    「……對不起,凱耶。」


    賽歐垂下眼簾,望著「櫻花」燃燒殆盡的殘骸。望著那不允許建造墳墓,也不允許帶回,早已看習慣的同伴遺體。


    「我做了和那些豬一樣的事,玷汙了你的死。」


    玷汙了經曆許多磨難,卻在臨死前不曾說出半句怨言,品格高尚的你。


    每當有人死去,當天夜裏每個隊員都會自己獨處,或是與誰共處,並以各自的方式悼念死者,所以今天晚上沒有人造訪辛的房間。


    因為月亮和星星便足夠照明之用,於是關上了不必要的電燈。在自己房間倒映著冷冽清光的書桌前,靜靜閉目沉思的辛,聽見了輕輕敲著玻璃窗的聲響,便睜開了那雙血紅色的眼眸。


    佇立在隊舍外頭,窗戶底下的菲多將機械臂伸到了二樓,把捏在機械爪上的數公分長金屬薄片遞了過來。


    「謝謝。」


    「嗶。」


    辛接下金屬片後,菲多又眨了眨光學感應器,嘰嘰嘎嘎地轉身離去。把裝滿貨櫃的殘骸運往自動工廠的再生爐,是「清道夫」原本的使命。


    就在他把金屬片放置於預先在桌上攤開的布麵上時,知覺同步突然啟動了。


    辛正打算解開裝有簡易工具的布包,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瞬間,不由得皺起眉頭。因為同步的對象隻有辛一個人,而且對方不是基地裏的人員。


    『…………』


    雖然是對方主動連上的,卻始終不發一語,於是辛歎了口氣後打破沉默。對著同步另一頭悄然無聲的氣息搭話:


    「請問有什麽事嗎,管製一號?」


    另一端的氣息像是嚇了一跳,接著還是沒有說話。麵對仿佛躊躇不定的沉默,辛並不介意,隻是靜靜等待對方開口。


    辛重新投入被打斷的作業,過了好一段時間以後,少女管製官終於怯生生地開口了。聽見那擔心會遭到狠心拒絕而顯得十分膽怯的細微聲音,辛這次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


    『……請問……』


    蕾娜已經想好了,要是遭到拒絕,自己也會認分地切斷聯係。


    因為抱著這樣的覺悟,所以當她聽見另一端傳來和以往一樣平靜的聲音時,反而感到害怕。


    她調整了好幾次呼吸,下了好幾次開口的決心,不知嚐試了多少遍,總算發出聲音。


    「……請問,送葬者。你現在方便嗎……?」


    『是的,請說。』


    一道平靜沉穩,仿佛沒有感情起伏的聲音,淡淡地回應了。


    聽見對方的聲音和語氣一如往常,蕾娜現在才明白,那並不是因為對方個性沉著,而是他始終沒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斥責了一下自己那個又想逃避的心思後,她深深低下頭去。


    自己這麽做,其實也很卑鄙。


    要道歉的話,應該一開始就要找所有人一起說才對。可是她知道,笑麵狐和狼人他們肯定不會接受同步的請求,而她也沒有勇氣嚐試。


    「對不起。不管是白天的事,或是我以往的行為,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那個……」


    蕾娜用力握緊了放在腿上的雙手。


    「我叫蕾娜。芙拉蒂蕾娜·米利傑。雖然事到如今了……可以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嗎……?」


    等了一小段時間。


    對蕾娜來說,這陣沉默實在令她擔心受怕。耳邊隻剩下仿佛來自遠處的細微雜音,以及讓雜音更為明顯的默默無語。


    『……關於笑麵狐先前所說的事情,你大可不必在意。』


    聲音依舊淡漠。不加任何修飾,隻是單純陳述事實。


    『你沒有必要這麽做。他所說的話,並不代表我們所有人的意見。我們都很清楚造成這個現狀的元凶不是你,而且光憑你一個人的力量也不可能扭轉局勢。簡單來說,你隻是因為沒有去做一件你不可能辦到的事情而遭到責怪,所以根本不必為此感到難過。』


    「可是……從來沒有想要認識你們的名字,的確是我的不對。」


    『因為沒有這個必要,不是嗎?不然為何政府要強製規定透過「軍團」無法竊聽的知覺同步進行聯絡時,必須使用呼號,而處理終端的人事資料也從未公開呢?』


    蕾娜抿著嘴唇。因為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令人不快的答案。


    「應該是為了讓管製官不把處理終端當成人類看待……對吧。」


    『是啊。畢竟大多數處理終端都撐不到一年。而讓管製官一個人承受如此大量的死亡,負擔實在太沉重了。應該是基於這樣的考量吧。』


    「這種想法太卑鄙了!我……」


    說到這裏,她聲音又變得怯弱。


    「我自己……也很卑鄙……但我不想繼續卑鄙下去。要是你對於讓我知道名字這件事並不反感的話……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麵對這位意外頑強的少女管製官,辛再次歎了口氣。


    「……今天陣亡的櫻花,叫作凱耶·穀家。」


    『!』


    同步的另一頭湧起一股欣喜若狂的感情,但大概是想到那是今天才剛過世的少女的名字,又馬上控製好自己的情緒。反觀辛這邊,還是以平淡的語氣,一一報上同伴的姓名。


    「副隊長狼人,叫作萊登·修迦。笑麵狐叫作賽歐特·利迦。雪女叫作安琪·艾瑪。神槍叫作可蕾娜·庫克米拉。黑狗叫作戴亞·伊爾瑪——」


    將二十名隊員的姓名全數介紹完之後,管製官做了個小結:


    『我是芙拉蒂蕾娜·米利傑。以後請叫我蕾娜就好。』


    「方才你已經提過了……請問階級是?」


    『啊……對喔。是少校。雖然才剛晉級而已。』


    「那麽今後就以米利傑少校來稱呼吧。這樣可以嗎?」


    『……真是的。』


    聽見辛堅持以麵對長官的態度對待自己,蕾娜也隻能報以苦笑。


    接下來,她突然有個疑問。


    『今天其他人好像都不在……請問你在做什麽呢?』


    辛沉默了一下。


    「……把名字——」


    『咦?』


    「我正在把凱耶的名字,保存下來……因為我們八六沒有墳墓。」


    辛拿起小小的金屬片,放在清澈透亮的藍色月光下。長方形的鋁合金薄片上,有著用工具刻下的凱耶全名,以及淡紅色塗料與烏黑文字組成的殘缺圖樣。以五瓣櫻花為底,上頭以她的民族特有文字寫著「櫻花」的圖案,就是凱耶專用「破壞神」的標誌。


    「在最初的部隊裏,我和其他人做了個約定。隻要有人死了,就把名字刻在他的機體碎片上,交給活下來的人保管。而活到最後的那個人,就要把大家帶往他最後抵達的終點。」


    實際上在那個時候,就連想要回收陣亡者的機體碎片都很困難。多半是隨便撿個金屬片或木片,用釘子刻上名字,就成了死者存在過的證明。


    等到菲多學會撿拾陣亡者的遺物,才能幾乎每次都確實拿到機體碎片。也得靠它才能盡量收集特定部位碎片,也就是把駕駛艙正下方,畫著標誌的裝甲表麵切下一塊帶回。


    這些碎片全部放在「送葬者」駕駛艙中的收納盒裏。為了完成與最初的隊員們,以及之後的每一位戰友之間的約定。


    「當時我活到了最後,一直以來也都是如此。所以我有責任帶著他們一起走下去,直到我把所有戰死的同伴,帶到我抵達的終點為止。」


    那道靜謐的聲音,讓蕾娜受到極大衝擊。


    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麽,但就是能感受到對方的聲音和以往不同了,不再缺乏感情。


    這時她突然覺得自己羞於見人。


    對於周遭發生的死亡、大量產生的死亡,他隻是默默接受,承擔下來。他始終不曾說出一句怨歎,仿佛理所當然地背負起這一切。


    但白天的自己卻不願正視一個人的死亡,就連哀悼也顯得做作。因此,對於默默背負起同伴之死的他們來說,當時自己的行為實在太過殘忍了。


    「到現在為止,總共有……多少人了呢……?」


    『五百六十一名。包含凱耶在內。』


    對方不假思索地報出答案,也讓蕾娜把嘴唇越咬越緊。自己呢?連在自己指揮之下陣亡的人數都不記得。明明應該遠比這個數字更少,可是精確的人數是多少,不仔細回想一下,還真是數不清。


    「……所以,你才叫作『送葬者』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


    默默安葬了許多同伴。用小小的鋁製墓碑代替不得建造的墳墓,留存在記憶裏。


    他會受到同伴擁戴也是當然的。他太溫柔了。這個名叫送葬者的少年——


    一想到這裏。


    蕾娜「啊!」的一聲,睜大了雙眼。


    『送葬者。那個……』


    蕾娜用了這個名號來稱呼,辛卻依舊渾然未覺,從這一點就能看出他這種清冷淡漠的性情簡直是刻進了骨子裏。他不怎麽關心蕾娜,也不怎麽關心自己。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辛眨了眨眼。對方似乎以為他不想說出自己的名字,但並非如此,隻是單純忘記了而已。


    「是我失禮了。我叫作辛耶·諾讚。」


    對辛而言,名字和個人代號都隻是用來識別身分的記號,用哪個名稱來稱呼他都無所謂,所以他也回答得很簡潔——但說完之後,卻聽見蕾娜倒抽一口氣的聲音,讓他忍不住抬起頭來。


    『諾讚……!』


    蕾娜立刻帶著愕然的語氣反問了這麽一句。


    砰咚!同步的另一頭傳來不知道是椅子還是什麽重物倒地的聲響。對方似乎猛力站了起來。


    『你該不會也認識一位叫作修雷·諾讚的人吧!他的個人代號是無頭騎士,標誌是無頭骷髏騎士的圖案……!』


    聽她這麽說,辛也微微睜大雙眼。


    「我們去戰場上看看吧,蕾娜。去看看那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統統看個清楚。」


    那一天,共和國陸軍上校瓦茲拉夫·米利傑帶著十歲的獨生女蕾娜,搭乘偵察機飛往前線。


    「……那邊在打仗對不對,父親大人?」


    「是啊,你說的沒錯。而我們這些人趁著戰爭,做了更殘酷的事情啊。」


    瓦茲拉夫是共和國正規軍中極少數的幸存者。當他和部下們為了保護家人同胞而奮戰的時候,他所鍾愛的祖國卻踐踏了他們的矜持,製定了一部惡法。


    剝奪了一部分理應受到保護的國民人類的身分,趕到國境之外,強迫他們作戰。


    在某個小鎮發生的事件,讓瓦茲拉夫久久無法忘懷。


    為了補充全軍覆沒的正規軍留下的空缺,緊急招募而來的新兵當中,大多數都是因為暴力或怠惰而丟了工作的人,不但教育程度低落,甚至還在最初的任務中,用槍枝驅趕自己的同胞。原本就不怎麽高的道德水準瞬間落到穀底,最後每支部隊都幹起燒殺擄掠的暴行。


    他還記得。曾經看到有一群人當著兩個小孩的麵,笑著把親生父母淩虐致死。


    看似姐姐的少女悲痛哭號,以及看似妹妹的女孩不掉一滴眼淚,冰冷至極的雙眸,一直回蕩在瓦茲拉夫的腦海中。


    那兩個孩子想必這一生都不會原諒白係種及共和國吧。


    「……一定要早點……阻止這種暴行……」


    為了讓年幼的女兒清楚看見一切,偵察機飛得很慢。


    第一區的居民幾乎不會踏足外界。飛越最外圍區的自動工廠形成的丘陵,以及太陽能、地熱、風力發電廠構成的平原與樹林,接著又是雄偉宛如山脈一般的鐵幕。初次由上而下目睹這些奇景而眼睛一亮的蕾娜,在看見被鐵絲網與地雷區重重包圍,粗製濫造的組合屋式強製收容所零星分布在夕陽西下的草原上,這種荒涼至極的景象時,也不由得麵色凝重,陷入沉默。


    看著神色凝重地望著窗外的女兒,瓦茲拉夫露出微笑。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不需要費盡唇舌去教導,隻要像這樣讓她親眼見識,就會懂得自己去思考了吧。


    雖然像這樣公器私用,讓未經許可的民間人士搭乘軍機是明確違反軍規的行為,但瓦茲拉夫才不管這麽多。反正現在的共和國軍人,盡是一些在勤務時間賭博玩樂,下班後也隻會喝酒玩女人的人渣。


    「可以繞到稍微超過前線基地的區域嗎?我想讓她看看戰場。」


    瓦茲拉夫向手握操縱杆的飛行員如此說道。這位平常沒機會飛出八十五區外,而在這次拿到駕駛偵察機進行長途飛行許可便樂不可支的飛行員,爽快地點點頭。


    「我知道了,上校……不過,那一帶可是連運輸機都被列入禁止飛行的區域喔。」


    「那有什麽關係。我們又不是要進入交戰區,而且以這個速度來看,到那邊都已經晚上了,『軍團』也動不了吧。」


    「軍團」基本上是晝行性的,因為它們靠電力驅動。平常是由位於支配區域深處的發電機型提供能源匣,當能源匣耗盡時,也能展開內建在機身中的收納式太陽能板,進行緊急發電。因此夜間當然無法發電,所以它們為了避免能源耗盡任人宰割的狀況,較少進行夜間作戰。


    但真正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和「軍團」的交戰太過慘烈,瓦茲拉夫不想讓蕾娜親眼目睹……


    畢竟無論如何都要保障女兒的安全啊,瓦茲拉夫看著那小小的背影,麵露苦笑。


    然而,瓦茲拉夫失算了。


    又或者是他內心深處以為隻有八六才會死在戰場上,不認為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吧。


    但是在「軍團」的包圍下完全與他國斷絕交流,也無法利用航空機種進行地麵攻擊,是有其理由的。


    反空自走炮型。


    在開戰的同時就幾乎布署於全共和國國土,毀滅了航空戰力。隱身在電磁幹擾的蝴蝶群中,現在仍然如劍山一般坐鎮全域的「軍團」機種。


    欠缺燈火的戰場上,那片漆黑夜空中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一團紅色火球迸散開來。


    左翼上的旋翼中彈了。偵察機拖著火焰下墜,離地表越來越近——


    這副光景,被正在進行夜間巡邏任務的某個戰隊長看見了。


    「……喂,剛才那是偵察機吧?」


    「啊?喔喔,別管啦,無頭騎士。反正一定又是哪個蠢豬想搭飛機遊覽吧。多死幾隻白豬,對我們這些八六來說不也是件好事嗎?」


    戰隊長置若罔聞,關上座艙蓋,啟動了愛機。他有著血紅色的頭發,眼鏡底下則是一雙漆黑的眼眸。


    「喂,無頭騎士……」


    「我去進行救援……你們幾個繼續巡邏吧。」


    一醒過來,隻看見整片火海。


    用雙手撐起上半身坐好之後,蕾娜連忙環顧四周。


    放眼望去,所有東西都在燃燒。就連父親大人也是,倒在火焰中一動也不動。而且胸口以上都消失了。


    她聽見外頭傳來呼喚,還有某種巨大的聲響,於是就從艙口爬了出去。


    接著她看見一個巨大到必須抬頭才能看清楚的怪物,銀色的身體還倒映著火焰的色彩。


    散發光芒的紅色玻璃眼眸。肩上的泛用機槍是陰森的鐵灰色。走起路來像昆蟲一樣,快速擺動的腿部並未影響到身體的穩定,仿佛在滑行一般,感覺有些惡心。


    順著怪物對準的方向看過去,飛機的飛行員就在那裏。嘴裏不知道喊著些什麽,把突擊步槍放在腰際,亂射一通。大多數子彈都落空了,偶爾擊中目標,也隻在裝甲上迸出點點火星而已。隻見斥候型若無其事地緩緩靠近,隨意將前腳一掃,飛行員就被一刀兩斷,上半身飛得老遠,而下半身則是噴著血柱緩緩倒地。


    這時,斥候型的複合感應裝置,突然間轉向蕾娜這邊。


    正當蕾娜無助地縮起身子時。


    『——還有人活著的話,就捂住耳朵趴下!』


    突然響起一道從擴音器發出,充斥著雜音的大吼。隨後就看到一隻四腳蜘蛛,衝破了搖擺不定的火焰紗幕,在黑色夜空與鮮紅火焰的襯托下,一躍而出。


    畫在機體側麵的無頭骷髏騎士紋章,深深烙印在蕾娜的眼中。


    兩側格鬥機械臂上的重機槍朝向斥侯型射擊。重機槍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


    步兵用突擊步槍相形之下也成了玩具一般,能將水泥防壁與裝甲車輕鬆變成殘渣的重機槍彈以狂風暴雨之姿,襲向正準備回頭的斥候型。


    裝甲薄弱的斥候型轉眼間就被撕成廢鐵,倒地不起。


    蜘蛛踏著嘎嘎作響的沉重腳步聲,走到了被重機槍的轟然巨響嚇得六神無主,怯生生地抬起頭來的蕾娜麵前。


    『沒事吧?』


    蕾娜聽見人聲反而更加害怕,默默縮成一團。這時,蜘蛛的胴體突然裂開並往後掀起,有個人影從裏麵站了起來。


    那是個擁有鮮血般紅發,戴著黑框眼鏡而氣質充滿知性,身材削瘦,年約二十左右的青年。


    救了自己的大哥哥,說他叫作修雷·諾讚。


    雖然不太明白大哥哥口中的「基地」是指什麽,但還是跟著他來到了停放著大量蜘蛛的建築物入口附近。和第一區截然不同的滿天星光,自天上流瀉而下。


    雖然「基地」裏麵還有很多人在,但是大哥哥告訴自己不能靠近他們,而那些人也始終離得遠遠的。因為知道他們瞪視著自己,覺得有點害怕。


    總之,對方告訴自己的名字,讓蕾娜有些吃驚。感覺好陌生,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發音。


    「……好奇特的名字。」


    「是啊。就算在帝國當中,也隻有父親那一族使用這個姓氏的樣子。名字也是。」


    大哥哥苦笑了一下,聳聳肩說道:


    「叫我雷就好了,不然我的名字很難念吧?聽說是我們家族傳統的名字,但是對共和國人來說就很陌生了。」


    「你不是共和國人嗎?」


    「父母親是帝國人,而我和弟弟都是在共和國出生的……沒錯,我還有個弟弟,年紀正好跟你差不多吧……現在應該長大了呢……」


    說到弟弟的時候,雷雖然帶著笑容,神情卻非常落寞。眼神中流露著懷念與苦澀,望向不知名的遠方。


    「很久沒見麵嗎?」


    「……嗯。因為我還不能回去啊。」


    當時的蕾娜還不知道,入伍之後的八六,在服滿役期之前連一天的休假都沒有。


    雷問蕾娜會不會餓,而她雖然沒吃晚餐卻不覺得饑餓,便搖了搖頭。雷露出心痛的表情,嘟嚷著至少能喝點甜的東西吧,於是跑去找了巧克力和熱水,溶在一起拿給她喝。


    年幼的蕾娜也沒發現,這杯飲料在這裏是多麽珍貴的東西。


    「……父親大人告訴我……」


    「嗯?」


    「他說我們對有色種的人做了很壞的事。大哥哥明明也是有色種,為什麽要保護我呢?」


    聽見如此直接的疑問,雷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就像是每次蕾娜問了對她來說還太難懂的問題時,願意正麵回答她的大人臉上會浮現的那種表情。


    「……這個嘛。我們現在的確受到了很殘酷的待遇。自由遭到剝奪,尊嚴也遭到蹂躪。這是任何人都不能原諒,也不該受到原諒的事情。我們被迫承受了這樣的待遇,失去了國民的身分、人類的身分,被當成了野蠻愚蠢而卑微的豬玀。」


    深沉而冰冷的怒氣從那雙黑色眼眸中一閃而過。蕾娜忍不住端起馬克杯喝了一大口。


    「即使如此,我們同樣是在這個國家出生長大,也同樣是共和國的國民啊。」


    他說得很平靜,蕾娜卻感受得到強烈的決心。


    「雖然目前沒有人承認這一點,但也因為如此,我們才必須想辦法去證明。保衛祖國是共和國國民的義務,也是榮耀。所以我們才選擇挺身奮戰。用戰鬥來守護這個國家。一定會拚盡全力保護給大家看……我們才不會變成和那些隻會嘴上說說的人渣一樣。」


    蕾娜眼睛眨呀眨的,有些迷糊。戰鬥。為了守護。為了證明。可是,要和長得那麽巨大,像怪物一樣的東西戰鬥耶。


    「你不怕嗎……?」


    「當然會怕啊。可是要是不戰鬥,就沒辦法活下去了。」


    雷聳聳肩笑了笑,突然抬頭看著滿天的星星。


    看著那填滿了整片無比漆黑的夜空,仿佛叮鈴作響,卻無聲閃爍的星光,以及隱身於星辰之間,幽深廣闊,無邊無際的闇色虛空。


    直到剛才還掛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雷用著如同立誓一般真摯的語氣,訴說自己的想法。


    「我不會死,也不可以死。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回到我弟弟的身邊。」


    雷當時真摯的側臉和話語,在如今已年滿十六歲的蕾娜腦海中,依舊曆曆在目。


    所以一聽見和他相同的姓氏,蕾娜才會激動得當場站了起來。就連自己弄倒了椅子,把茶杯摔碎的事情都沒注意到。


    就像雷說的一樣,這個姓氏似乎真的就連在帝國都很罕見,這些年來除了雷之外,蕾娜從未見過第二個有著「諾讚」這個姓氏的人。而這個名字,代表他也是出自同一族嗎?還是說,這個感覺與蕾娜年紀相仿的少年難道就是——


    最終,辛說出了答案。


    似乎才剛從一瞬間的迷失中回過神來,蕾娜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中隱含著茫然。


    『……是我的哥哥。』


    「哥哥……那麽……」


    雷口中很久不見、很想念的,也誓言一定會回去找他的——


    這個人,就是他的弟弟啊。


    「他曾經告訴我,他很想念你,一定會回去找你……那麽,你的哥哥現在還好嗎?」


    聽著蕾娜因為懷念與百感交集而激動不已的聲音,早已恢複冷靜的辛以冷酷的語調說:


    『他已經過世了。五年前,就在東部戰線。』


    啊。


    「……對不起。」


    『沒什麽。』


    他回答得十分簡短。聲音聽起來是真的不在乎的樣子。


    和雷談到弟弟時的熱切比較起來,兩者之間的差距之大,讓蕾娜感到困惑。總覺得這和看慣生死的淡漠不太一樣,而是冷冰冰的沉默。


    蕾娜正想著自己該說點什麽才好,隨即便聽見辛平靜地開口:


    『你之前曾經問過我,退伍之後想做什麽,對吧?』


    「啊……是的。」


    『我現在還是想不到退伍之後有什麽特別想做的事情。不過,我有一件非得完成的事……我在尋找哥哥的下落,這五年來一直都在找。』


    蕾娜歪著頭想了想。既然他已經知道雷過世了,那就表示——


    「是要尋找……他的遺體嗎?」


    蕾娜感覺到辛似乎笑了。


    不,那不是在笑。感覺更接近自嘲,也更加冰冷。


    那淒厲而決絕的情感奪走了蕾娜的注意力。宛如一道冰冷而危險的冰刃。宛如陷入癲狂。


    『——不是。』


    隔天。


    辛先向大家說明了事情經過。隨後,管製官便與所有人進行同步連接,不但以真摯的態度道歉,還不厭其煩地一個一個詢問大家的名字。對此。賽歐覺得十分尷尬。


    「……辛,不要做這麽多餘的事好嗎?」


    「你後悔了吧。內容姑且不論,但你一定後悔用了那種說話方式。」


    看起來好像漠不關心,沒想到他都看在眼裏。這種被看穿的感覺,讓賽歐有些不悅。


    戴亞現在笑得很賤,安琪不知為何用溫柔的眼神望了過來。啊,該死!幹嘛一臉「跟我沒關係」的表情撇過頭去啊,可蕾娜。明明那時候你自己也很火大,要是我沒有爆發的話,你還不是也會對她發難。


    「話說你——米利傑少校對吧?你不是已經從辛那邊知道我們的名字了嗎?」


    『確實如此。但是那和大家親口告訴我,還是不一樣。』


    也就是沒有得到本人同意,就算知道也不會擅自用名字來稱呼的意思嗎?有夠麻煩。


    辛一句話也沒說,蕾娜就像是自知理虧而縮著身子等著被罵的孩子一樣,也讓賽歐覺得越來越頭大。他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還在生氣,或者隻是賭一口氣而已了。


    「我一開始分發到的戰隊,那裏的隊長啊……」


    突然轉換話題,似乎讓蕾娜一頭霧水的樣子。賽歐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他是個開朗到像個笨蛋,據說本來就是軍人,所以實力強得很誇張的…………白係種。」


    可以聽到同步的另一頭,輕輕吞了口水的聲音。


    「明明從最初的防衛戰中存活下來了,卻覺得隻讓我們八六上戰場不公平,所以又自己跑回最前線,一個多管閑事的家夥。隊上的所有人雖然在隊長麵前沒說什麽,但暗地裏罵得可凶了。大家是真的都很討厭他。想想也很正常啊,雖然同樣身為處理終端,但隊長是自己主動選擇來這裏的,我們則是打從一開始就沒得選。再說了,人在這裏又怎樣?哪天不想幹了,還不是隨時可以拋下一切跑回牆裏去。每次看到他擺出我們是同伴的嘴臉就讓人很不爽,所以大家還拿他什麽時候會玩膩這種廉價同情的遊戲滾回去來打賭。」


    『……』


    「但是,我們都錯了——隊長直到最後都沒走。因為沒走,所以才死了。為了保護其他處理終端,主動接下殿後的任務,就這麽死了。」


    聽到最後遺言的人是賽歐。因為留下隊長殿後,在進行撤退的時候,賽歐是距離隊長最近的成員。他接到了對方的無線通訊,問他可不可以聽自己說說話,隻要聽聽就好。


    ——我知道你們都很討厭我。因為這很正常,所以我什麽也沒說。


    ——你們討厭我也是無可厚非。因為我不是來幫你們,也不是來救你們的。


    ——我隻是沒辦法容忍自己眼睜睜看著隻有你們這些人上戰場。我覺得很害怕,所以我隻是為了自己才回到戰場。你們不原諒我也是理所當然。


    ——請你們不要原諒我。


    接著無線電突然爆出一陣雜音,隨即回歸沉默。那時候賽歐才終於明白,對方早就知道會死,所以才不選擇透過同步說話。因為他是帶著戰死的覺悟,帶著再也回不去的覺悟,返回這座九死一生的戰場。


    他第一次感到後悔。要是能和他多聊聊就好了。直到現在,賽歐還是後悔不已。


    「我並不是叫你一定要和那個隊長一樣。隻不過,你始終是個躲在牆裏的白係種,所以我們之間並不對等,我們也不會承認你是同伴,隻是這樣而已。」


    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之後,伸了個懶腰。自己的這段往事在基地裏的人都知道,自己也反覆回想了不知道多少次,所以現在重提一次,也沒什麽大不了。


    「無聊的往事就說到這裏了……對了,我叫賽歐特·利迦。要叫我賽歐或利迦,還是可愛的小蠢豬都無所謂啦。」


    『才不會無所謂……對不起,直到昨天為止所發生的一切,真的很對不起。』


    「那些就算了啦,你真的有夠龜毛耶。」


    『凱耶之前所說的好人……就是指那位隊長吧?』


    「不僅是指那個隊長喔,而是所有像那個人一樣拚死奮戰的人。」


    和他們的同胞所創造出來的這個惡心世界奮戰的所有人。


    『……』


    接下來,換萊登自我介紹。


    「我是副隊長萊登·修迦……首先必須向你道個歉。過去我們一直在私底下嘲笑你每天晚上與我們交流的行為。笑你這個自以為是聖女的偽善者真是太天真了,竟然沒有發現自己有多惡心之類。關於這點,我要向你道歉。抱歉了。此外——」


    黑鐵色的雙眸,冷冷地眯了起來。


    「就像賽歐所說的,我們不認為彼此是對等的,也不是同伴。你依舊是個踩在我們頭頂上,說著脫離現實的夢話的笨蛋。這一點還是沒有改變,所以我還是會這樣看待你。如果你覺得這樣也無所謂,那麽我也願意像之前那樣陪你聊聊天,就當作是打發時間,但我個人不建議你這麽做。你不適合做管製官……還是快點辭職吧。」


    蕾娜似乎稍微笑了。


    『如果還有打發時間的效果,還請你今後也要與我多多交流。』


    萊登露出苦笑。那張精悍如郎的臉龐,微微浮現親近的神色。


    「你也是個笨蛋啊……喔,對了。快點把地圖傳過來吧。你昨天忙著哭,都忘了吧。」


    蕾娜這一次是真的笑了。


    『馬上好。』


    聽著眾人交談的過程中,辛突然憶起昨天蕾娜所說的話。


    修雷·諾讚。


    一個好久沒有聽見的名字。


    一個本來以為再也不會聽見的名字。他甚至連這個名字本身都快要遺忘了。因為自始至終,辛從來都沒有用這個名字稱呼過那個人。


    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緊緊揪住脖子上的領巾。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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