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破滅韶清課間的時候和盛霜序談了談,沈承安並不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沈承安也沒有機會同韶清說話,直到了午休時間,他在天台找到了偷偷抽煙的韶清。這幾乎是他們約定俗成的秘密場所了,韶清抽煙的時候,要麽在操場上,要麽在天台,這兩個地方人都很少,沈承安不會抽煙,他就在旁邊看韶清點煙。沈承安過來時,韶清正在往石灰地上撚煙頭。韶清沉默地站起身,兩隻胳膊隨意地搭在天台的欄杆上。他的校服外套沒有拉拉鏈,風吹過時,他背上的布料兜住了風,就仿佛能帶著他起飛。沈承安感覺韶清下一刻就要從他指尖飛走了,韶清本就不屬於他,他無論如何也抓不住。韶清斜著眼睛看他,問:“你為什麽喜歡我?”沈承安脊背一僵,事情都發展到了這種地步,韶清也拒絕了他,他的羞怯沒有任何意義,隻能如實說:“……你誇我的眼睛好看。”韶清輕輕地笑了,衝著風聲,沈承安甚至聽不大清他的聲音。韶清說:“沈承安,我早就知道我們是同類人。”這時候韶清還能笑得出來。“我有病,我病得不輕,我是個缺了愛就要死的瘋子你也是,愛情幹涸後,我們都要發瘋,你和我太像了,所以我不喜歡你。”不是的,沈承安想,他隻喜歡韶清,即使韶清不喜歡他,他也不會發瘋。沈承安愛著自己腦袋裏的那個韶清,他一點都不了解這個真實的、在他麵前呼吸的人。“我和盛老師談過了,我告訴他我不喜歡你,”教學樓一共六層,樓下廣場的學生螞蟻似的來回走動,韶清凝望著樓底的景色,眼中無神,“他還要追問我,問我是不是同性戀。”“沈承安,你為什麽要騙我?你為什麽要告訴我他很包容你?”沈承安啞然。盛霜序笨拙地撕開了韶清的傷口,就仿佛要他把自己血淋淋的心髒掏給他看。迎著盛霜序毫無惡意、單純是擔憂的目光,韶清說了謊。“我沒資格斥責你,所以我也騙了他,我說我不是。他那副模樣就像是鬆了一口氣。”沈承安不理解韶清的憂鬱。如此高傲的人,談及盛霜序時判若兩人,他總是這樣壓抑傷感。沈承安說:“可是……他很早就結婚了。”韶清活在自己那孤獨而又虛無的世界裏,他似乎也不大在乎盛霜序的婚姻,說:“不,他一定和我們是一樣的,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害怕我們呢?”韶清遠比沈承安所想象的還要瘋狂。“我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意識到自己此生都追不上了,這樣活著有什麽意思呢?”韶清忽然轉過頭,他的手指撐住臉頰,纖細的身板搖搖欲墜,沈承安感覺自己隻要一眨眼,他就要從欄杆處滑落。“是他不願和我們一樣,也不願意愛我。”沈承安感覺自己已不在乎韶清是否能愛他,他隻想要將一切恢複到正軌,他聽見自己說:“為什麽?”為什麽偏偏喜歡盛霜序這樣的人?韶清知道他在問什麽,他們是同類人,他們有著彼此的默契。“我不知道,”韶清的眼睛澄澈純粹,說,“也許是因為我這輩子都沒見過幾回父親,媽媽和繼父有了弟弟直到現在也就隻有他會管我。”他們很少會談論這些話題,韶清不大願意說,沈承安也不願問。到了這一刻,沈承安為他們之間插著一個盛霜序感到心髒鈍鈍的疼痛是嫉妒和怨恨。那時的沈承安勸慰自己不該那樣想,陰暗的嫉妒還是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盛霜序對他每個學生都是這副模樣,他的心瓜分的均勻而平等,根本不值得韶清如此特殊掛念。韶清看著愣住的沈承安,歎了口氣:“……也是,你怎麽會懂呢?別人理會我,要麽是為了工作,要麽就是怕我死了惹麻煩,他是唯一一個真心實意待我好的人。”沈承安狡辯說:“你這不是愛,你隻是把他當做父親了。”韶清搖了搖頭:“沈承安,你說你喜歡我是因為我誇讚過你的眼睛,但你能分清對我的愛是感激、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麽說的刺激新鮮感嗎?”沈承安喉嚨發幹,說不出話來。他們彼此沉默了一會兒。“除了上帝,忘記一切。”韶清在胸前畫了一隻十字架,是開玩笑的語氣,可他的眼裏沒有笑意,“你千萬不要和我一樣發瘋。”這是他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也是韶清日記中最後的絕筆。“除了上帝,忘記一切。”韶清忘不了,當他發現自己對盛霜序的幻想破滅後,他決定帶著他心中破碎的石頭,奔赴死亡。他的愛偏執而病態,從未獲得任何人重視、關注的他,想用自己的死,為盛霜序刻下一道刻骨的傷痕,這是韶清一生中最後的掙紮。他失敗了。沈承安很清楚,時間一久,他的死成了無數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成了盛霜序寫過無數板書的粉筆末,風一吹,就散了。-盛霜序痛苦地捂住臉頰。沈承安說得很隱晦,他在有意避開韶清對盛霜序的情感描述,這依舊刺激到了盛霜序。盛霜序說:“我……我那個時候確實接受不了,我也不想他變成那副模樣。”盛霜序竭力叫自己活得像個正常人,隱晦的、無法去除的烙印卻接連印在自己的妹妹和學生身上,乃至以後都將伴隨他一生。沈承安沉默了一會兒,猛地鉗住盛霜序的下巴,逼迫他仰起頭與自己對視。盛霜序紅了眼眶,他沒戴眼鏡,度數也很深,眼睛對不上焦,便水汪汪地將視線投在沈承安模糊的臉上。沈承安靜靜看著盛霜序。他的老師很瘦,臉上的肉卻很軟,小巧的下巴卡在沈承安的虎口,就像隻溫順的綿羊,被沈承安揪了毛發也忍著不作聲,隻輕輕地哭,軟綿綿地依附在他懷裏。沈承安很少和盛霜序說這麽多話,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他要說很多平時不願說的話。沈承安說:“老師,你總做些自以為對我們好的事情,你根本不了解你的學生。”“我是如此的信任你,你卻一而再,再而三的背棄了自己的諾言,我祈求你不要告訴任何人,你還是給我媽媽打了電話。”“因為你的那通‘好心’的電話,我被丟去治療中心一年多,我媽媽把班裏合照裏韶清的頭像剪下來,送給我的醫師,說他是我的淫亂對象想逼我去愛上女人。”沈承安沒有細說,他不想細說,也羞於去說,仿佛因此會暴露自己的軟肋,他們用各種手法摧毀沈承安心目中的韶清,一遍又一遍地叫他承受生理與心理的雙重折磨與摧殘。“你滿意了嗎?盛老師,我很安全,我現在不能愛上任何人了,聽到男人的聲音就能叫我吐出來。”盛霜序明明在落淚,眼睛仍舊幹澀,他想象著沈承安的痛苦,試圖與他感同身受,他哽咽地說:“我……對不起。”他也隻能一遍又一遍單薄地重複“對不起”。對於沈承安來說,盛霜序的對不起沒有任何意義。沈承安不想再看盛霜序懦弱哭泣的模樣,他剛鬆開手,兩條纖細的臂彎就蛇似的纏住了沈承安的腰,盛霜序縮在他懷裏,盡力收緊手臂。沈承安與盛霜序相貼之處隔了層薄薄的睡衣,卻像什麽都沒隔,他的皮膚火燒似的滾燙。盛霜序的淚水浸濕了沈承安的胸膛,潮濕而溫熱。“沈承安,你對我做什麽都行,”留給沈承安視線裏的,隻剩盛霜序白皙的後頸,他垂著頭,頭發軟軟地貼在皮膚上,“我該拿什麽賠我就隻剩下我自己了。”第26章 噩夢沈承安出奇地沒有想嘔吐。他將一切痛苦攤開,說給他的老師去承受,他的憤怒也平息了下來。盛霜序的身體如此柔軟,叫他無端地聯想起了那日牽著他離開小巷的手,就是這樣的手,正緊緊貼在他身上。沈承安的手指不經意落在盛霜序腰側,等自己察覺後,又猛地彈開。沈承安別開臉,卻沒推開盛霜序。“讓你聽我的話,這些都是合同的內容,你不用再說一遍。”沈承安有點別扭地說,“睡覺吧,老師。”盛霜序生著病,又耗盡了精力,沈承安去衛生間清理毛巾後,盛霜序便已蜷在床角熟睡過去,他總睡在地上,躺到床上時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占用太多的空間。沈承安安靜地躺到盛霜序身側。沈承安的心髒還因為激動而強烈地跳動著,盛霜序很安靜,身上散發著熟悉的皂角香氣。沈承安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他做了一個夢。他回到了學校的天台,韶清坐在天台的圍欄上,纖細的腿在半空中晃動,寬大的校服袖口係在腰間,隨著風空蕩蕩地飄。沈承安早就不是學生了,夢中的他也西裝革履,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夢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看到以前的韶清,八年後的他看著八年前的韶清,心中五味雜陳。八年的時間可以磨平一切,此時的沈承安幾乎體會不到最初那對韶清單純的戀慕,他被太多的怨恨和痛苦占據,早就失去了愛人的能力。夕陽的餘暉下,韶清的頭發泛著暗黃的光,他忽地轉過頭望向沈承安,淚水從眼角滑落,在白皙的臉上印了條明亮的淚痕。沈承安從始至終都不了解韶清,他不懂韶清寧可去死的偏執,他隻能把這一切歸結到盛霜序身上,摻雜著他的嫉妒和無奈,還有被背叛的痛苦。沈承安還想將韶清救下來,想要說“不要”,喉嚨裏就像被塞了棉花,什麽也說不出口他說不出話來,隻能看著韶清鬆開了抓著欄杆的手。沈承安猛地衝了過去,試圖抓住他的手,就在觸碰的那一瞬間,韶清的手指就如顆粒般四散分開,最初是他的手指,身體的消弭蔓延至手掌、手臂,沈承安還是發不出聲音,他隨著慣性一頭栽了出去,身體隨著韶清從高處一同跌落。韶清身體化作無數顆粒,縈繞於半空中,沈承安隨著下落穿過了他破碎的身體,刹那間韶清徹底消失殆盡,清冷的嗓音環繞在沈承安的耳邊:“你抓不住我的。”沈承安封鎖的喉嚨才終於在這一刻解放,他大吼一聲,整個世界瞬間崩塌,教學樓、夕陽如碎片般剝落,沈承安墜入無盡的黑暗中。他在這一刻落到了底端。一束光線從他頭頂照射,他身上的西服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髒兮兮的病號服,藍白的條紋紮入他眼中。沈承安太熟悉這樣的場景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陷入了夢魘,他崩潰地捂住臉,想要從被他刻意塵封的記憶中掙脫而出,雙腳卻被緊緊錮在地麵上,動彈不得。無人握持的透明針管自動紮入他的靜脈,夢本是沒有感覺的,他卻能體驗到那順著血管流淌的黏膩膩而冰冷的觸感。他被治療所關起來後,被迫接受了很久的激素注射治療,瑪利亞還需要他結婚生子,故而注射的計量並不大,卻足以叫他在男孩子最躁動的年紀失去任何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