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不要碰我,”沈承安眼中露出無法克製的驚恐的神色,盛霜序隻在沈承安做噩夢的那一夜見過他如此害怕的模樣,“我……”沈承安一恍神,眼睛才終於慢吞吞地對上了焦,眼角還掛著幾滴咳嗽時擠出來的生理淚水,淚珠泛著光,緊貼著碧綠的瞳孔。正常光線下,沈承安的兩隻眼睛很難看出區別來,沈承安很少落淚,盛霜序這才發現,透過淚水時,也能隱約看出兩隻眼睛的不同。縱然盛霜序不願再管,也不會主動再講,但很難不在意沈承安瞳色的異常,便下意識盯著他的眼睛看沈承安的左眼又泛起了青黃色的光,映著昏昏暗暗的天色,有種晶瑩透徹的玻璃感,與此同時卻了無生氣。他的左眼很漂亮,但不像活著的人的眼睛。盛霜序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不敢再去想,他的想法越界了。盛霜序有意轉移開視線,他不想過多地幹涉難受時的沈承安,他的視線越過周圍林立的墓碑,看到了刻在上麵的熟悉的名字。立碑人的那一欄中,先是宋鈴雅的父親,再依次是宋鈴雅的兩個哥哥,最後才是身為女兒的宋鈴雅。她的媽媽也被葬在了這裏,就在盛語薇墓的不遠處。據盛霜序的了解,宋鈴雅的家庭並不富裕,可以說是相當貧困,她的父親無業,她讀高中的時候,母親就已重病在床。宋鈴雅漂亮、聰明,且好學,差點兒就被她父親帶回去,放棄學業補貼家用,盛霜序夾在中間做了很多工作,才爭取到了她繼續讀書的機會。盛霜序獨自帶著妹妹討生活時,吃過太多苦,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叫盛語薇和普通人一樣正常念書,故而不願宋鈴雅也放棄讀書的機會,因此對她特殊關照了許多。宋鈴雅那時拮據的飯都吃不起,甚至還是盛霜序為她墊付了整個高三的夥食費。他墊付的夥食費宋家至今也沒有還給他,他對宋鈴雅的好意最終成了誘拐少女前處心積慮的準備,一切都變成了居心叵測、包藏禍心,宋鈴雅也沒能如他所願,繼續讀完高中,反而因那件事過後就輟學回家了。他被開除的這段時間,沒心情去追究這些,現在回過頭來看,他想做的每件事兒都最終奔向了悲劇的極端。隻是沒想到,宋鈴雅的母親竟然已經去世了。盛霜序心中五味陳雜。不停燃燒的煙蒂燎到了盛霜序的指端,燙得他一個機靈,燒到煙嘴的煙頭就被他甩進了雪地裏,雪花撲棱棱地落下,滾燙的煙蒂很快就融進了雪水裏。盛霜序將煙頭撿起,才發現現在又下雪了。雪天晴得快陰得也快,這樣的天氣並不多見,天空中飄飄揚揚地落了雪,鵝毛似的落滿了盛霜序的肩膀,眼看有越下越大的趨勢。沈承安終於從嗆煙的痛苦中解脫,他抹了抹眼角的淚,並沒有注意到盛霜序的目光,他支起身體,說:“老師,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盛霜序腫著眼睛最後看了眼墓碑上的盛語薇,在心中與死去的妹妹約定,合同結束後,他會再回來看她的。他會把自己弄幹淨,將不願給妹妹看到的汙穢都剔除,並且他再也不會帶著沈承安一起來了。他總有一天,要徹徹底底地和沈承安斷絕聯係,將這個人連筋帶肉地從自己的生活中剔除。第50章 左眼沈承安的車拋了錨,不能自己開回去,瑪利亞也在滿世界找他,為了少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煩,他不想再專門找司機大張旗鼓地引起母親的注意。他便和盛霜序坐上了回城區的長途汽車。這鎮子太過偏遠,往返長途就隻有這一路,現在是冬天,車內不開窗,腳味、汗味、食物味,各類味道混在一起,最終整個車廂都捂著悶悶的臭味。有的座椅上甚至黏著時代久遠的油脂髒汙痕跡。盛霜序每年都要從城區來回幾次看望妹妹,還是不大習慣公交車裏的味道,但他能夠忍受。沈承安微微皺了皺眉,幸好這個天氣去城裏的人不多,他們才得以選擇了個不算太髒的位置。車子啟動,整個車廂搖搖晃晃地顫動起來,盛霜序安靜地靠在椅背前,瘦弱的身體也跟著抖動起來,他不想與身側的沈承安對上視線,便平靜地注視著窗外的景象。雪的降臨使天色暗的更快了,密密麻麻的雪穿過車廂外側,糊住了道路外的景色,到處都灰蒙蒙的,盛霜序什麽也看不清。車程很長,下了雪隻會開的更慢,大約得有兩個小時,他倆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盛霜序忽地肩膀一沉,他轉過頭,看見了沈承安蓬鬆的頭頂。沈承安有著混血兒特有的蓬鬆的、金棕色的頭發,發梢有一點發卷,他的頭發很濃密,發絲戳進盛霜序脖頸裏,刺的他生起了麻麻的癢意。他身上還有殘存的香水味,散發著淡淡的清香。盛霜序不喜歡這股味道,在他的印象裏,隻有女孩子會為了美噴灑香水,而於他來說,最忌諱的就是與女孩“相似”。在這搖搖晃晃個不停的車中,沈承安打起了瞌睡。他毫無防備地落到了盛霜序肩膀上。沈承安個子很高,肌肉也很壯實,盛霜序身高比他矮一些,肩膀也很矮,沈承安靠過來時不得不蜷縮起身體,艱難地被座椅所容納。盛霜序這時候才敢盯著他的臉看。沈承安的睫毛很長,昔日漂亮的洋娃娃長大後,也長出了成熟男性的棱角,高挺的鼻梁緊接著盛霜序的肩膀,體溫穿過層層衣物,引得盛霜序肩膀熱乎乎的。車廂內的暖氣不大好,盛霜序坐了會兒,就覺得腳趾冰涼,再過一段時間,雙腳幾乎就沒有知覺了。溫度太冷了,沈承安迷迷糊糊地探出手,下意識抱緊了他的老師的腰。沈承安全身的體重都幾乎壓在了盛霜序身上,他的頭也不輕,直壓得盛霜序肩膀酸痛,胸口悶悶地喘不過氣來。他試圖在不驚動沈承安的情況下掰動他的手指,卻都無濟於事,沈承安將他攥得太緊,不願放開身邊唯一柔軟且暖和的源頭。這場旅程變得異常折磨。盛霜序因這密封而搖晃的車廂腦袋發暈,暈車的難受勁兒逐漸湧了上來,他胃裏犯惡心,便仰起頭,重重地吐了口氣。盡管盛霜序掙脫不開束縛,但被沈承安抱著,上半身至少暖了許多,他閉上眼睛,意識逐漸混沌。他讀高中的時候也是坐這樣的車,老城區那時候還沒修地鐵,他便不得不早起趕公交四處穿梭於做兼職、上學的路上,盛語薇的病好一些的時候,他甚至還會帶著她出門活動活動。一到冬天,車窗上就蒙了層密密的白霧,盛語薇很難出門,她對世間的一切都沒什麽興致,但她每次出門都像個小孩子,還用手指在車窗上畫畫。那時候盛霜序滿心離開父親的緊張和激動,他坐在妹妹身邊,安靜地看著她畫畫,心中還籌劃著帶著妹妹的嶄新未來。他舍棄其他更好的大學報考師範,也並非因為什麽興趣愛好,隻是為了日後工作和生活的穩定,他不能再帶著妹妹四處顛簸,那是當時他能想到的最好、最快的道路。然而事到如今,他與盛語薇都沒有未來了。報站的提示音響起時,盛霜序才猛地從混沌中抽離,他剛剛想著想著竟然睡著了,他的意識上隻停頓了一小會兒,真實時間卻已流逝了許久。外麵的天空已全黑了,還在沙沙地下著雪,車內沒開燈,窗外暗淡的霓虹燈光斑駁閃爍,成了此處唯一的光源。盛霜序的淺眠並不舒服,全身都酥麻地使不上力氣,被沈承安枕住的肩膀甚至都失去了知覺。他的臉頰貼在沈承安蓬鬆柔軟的頭發上,乍一看,兩個人就像是緊緊依偎在一起。馬上就要到站了,盛霜序拍了拍沈承的肩膀,想把他叫醒。沈承安睡得很熟,盡管身處憋悶的車廂,坐在狹窄的座椅上,他都許久沒能如此安心地睡過,他嗅著盛霜序後頸的皂角氣味,罕見地沒有做夢。他醒來的過程也相當緩慢,沈承安同一個姿勢維持的太久,臉頰與身體都僵硬得不行,眼睛前糊了片膠似的模糊白霧,叫他止不住去揉搓自己的右眼。盛霜序忽地想起口袋裏還裝了沈承安給自己擦眼鏡的手帕,便掏出來遞給正揉眼的沈承安。盛霜序說:“我這個忘記還給你了……”沈承安揉著自己的眼睛,沒用空出來的手接,他還沒睡醒,說話也慢吞吞的,便鈍鈍地問:“什麽東西?”盛霜序把手帕遞到了他左眼前。他的左眼並沒有隨著盛霜序的手轉動,這隻眼睛平時看的時候與右眼的差別並不大,雖然漂亮,單獨看起來卻呆滯且生硬。沈承安以為盛霜序沒聽見,又問了一遍:“你說的是什麽?”盛霜序被眼前的情況嚇得大腦一片空白,他下意識猛地抽回了手。沈承安的左眼連遞到眼前的手帕都看不見。他本能地意識到,不能讓沈承安張開右眼的時候發現這一切。不能讓他發現自己已經察覺了他左眼的異樣。沈承安究竟經曆了什麽?!盛霜序哆哆嗦嗦地說:“手、手帕,你給我手帕擦過眼鏡。”“……對不起,我,我剛剛走神了。”沈承安終於放開了揉的發紅的右眼,他並沒發現自己的秘密已經暴露,說:“你自己留著吧,這個就不用再給我了。”“老師,我們是不是要到站了啊?”第51章 旅館車站正位於城區的邊緣,此時天色已全黑了,周遭公交已經停運,最近的地鐵站也得要走兩公裏,沈承安嚐試打了下車,結果無人接單。北方冬天風雪很大,風裏帶著冰渣子,劃過臉頰像刀割似的,盛霜序破碎的眼鏡在下車的那一刻就結起了冰霜,他下意識用圍巾稍微遮了遮臉,還是被風雪冷冽地割痛了裸露出來的皮膚。上半身裹著羽絨服還好,風直接穿透了盛霜序的褲子,吹得他腿針紮似的疼,逆著風走都走不動。沈承安也不大受得了這樣冷的天氣,他手腕都被凍紅了,滑動手機的手指冷得發僵,說:“附近隻有一家旅館,我們先應付住一晚上,明天雪停了再走吧。”這地方距離市中心還很遠,商業也蕭條些,大多都是居民樓,周邊唯一的旅館開在路邊的深巷裏,勝在距離近,盡管如此,因為風大的緣故,他們還是走了好一會兒。這旅館的裝修非常破舊了,led燈的牌匾上還壞了個字,顯得破破舊舊、不倫不類。沈承安看著貼滿了小廣告的門,微微皺了皺眉。他從小到大就沒住過這樣的旅館。年紀小的時候他住不起旅館,被父親趕出去後隻能在大街上晃蕩一晚,隨便應付過去。長大後瑪利亞對他再不好,也從沒在物質上有過虧損,他就很難再接觸如此破爛的地方。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了大堂,盛霜序抓門的手剛鬆開,風就猛地衝向了破舊的門,隻聽一聲巨響,門就緊緊地砸進門框中,屋外的風反複拍打門板,一陣陣地響。得虧盛霜序放手早,一個不測就要被它夾斷手指。沈承安也聽見了外麵的陣仗,即便這裏設施再不好,也沒有出去麵對惡劣天氣的想法了。沈承安從錢包裏掏出銀行卡和身份證,對前台說:“開兩間你們這裏最好的房間。”沈承安不和他同處一室,是盛霜序今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前台卻說:“先生,很抱歉,最近降溫實在太突然,我們家有幾間供暖的管道被凍壞了,還在維修,現在就隻有一間空餘,其餘都被訂滿了。”盛霜序原本雀躍的心瞬間破裂。沈承安倒不大在乎這些,問:“標準間嗎?”前台說:“是的,標準大床房。”他們此時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沈承安打小吃過苦,不是很在乎環境的惡劣,但看到異常廉價的價格,心中難得升起幾分惴惴不安。客房在二樓,這座小旅館嵌在老舊的居民區裏,空間不是很大,一共也就兩層,上下隻有樓梯,樓梯狹窄、陰暗,甚至都沒有扶手,腳踩上去整個樓層都仿佛咯吱咯吱地響。樓梯間暖和了很多,盛霜序下意識搓了搓凍僵的胳膊,感覺身體終於活絡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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