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賽過後幾天,這天從學校回家過了一會兒對講機響了。我從房裏走下來到一樓客廳,一看監視螢幕,就看見身穿牛仔褲搭黑色polo襯衫,手上戴著一隻銀色手環的輕浮男型知識分子哥哥在那兒。


    這麽說來,他曾經說過「偶爾會來玩」之類的話呢,我在回想的同時打開門,哥哥進到了家裏。


    「叫裏奈的女孩在哪裏?」


    進入客廳的哥哥那樣問我。在我回答「她還沒回來喔」之後,他就露出深表遺憾的表情,所以我想他今天主要的目的是來見和泉的吧。


    哥哥手上提著塑膠袋。當我一問「那是什麽?」,他便回我「是食材」。


    「久違地想說做飯給你們吃,我可是選了高價食材喔。」


    哥哥放在桌子上的塑膠袋中,有義大利麵跟番茄罐頭。他在大學生時代,據說有在義式餐廳打工過,很擅長做義大利菜。


    哥哥一洗好手,很快地就在廚房開始製作沙拉跟肉醬。菜刀動作的聲響和炒絞肉的聲音響遍客廳。過了好一陣子,之後隻剩下煮義大利麵,可是和泉還沒回來,於是我們坐在沙發上,為了打發時間用電視玩起足球遊戲。


    哥哥跟我同樣受到爸爸的影響有在踢足球。雖然實際上比賽並沒有那麽厲害,但是他一直到高三都有參加社團,現在似乎還會踢室內足球。


    然後在過了九點的時候,我聽見了喀嚓一聲玄關的門打開的聲音。因為沒有聽到車子的聲響,多半是和泉吧。


    「我回來了~」一如所料,我聽見了已經聽慣的、帶著些許疲勞感的,和泉回到家的聲音。


    在拖鞋的響聲之後,客廳的門開了。穿著奶油色背心,深藍色底紅格子裙的一身製服裝扮的和泉進到了客廳。


    她看見坐在沙發上的哥哥,「啊」一聲張開嘴巴,整個人定格住了。


    哥哥停下手,露出一記微笑。


    「初次見麵,我是健一的哥哥隆一。請多指教了。」


    那樣做完自我介紹以後,和泉盡管有點僵硬,還是急忙點頭道。


    「初次見麵,我叫和泉裏奈。曾經聽健一說過很多關於你的事。」


    「原來如此。」


    哥哥笑笑地跟和泉對話,同時斜眼看了下我,輕聲地、像在捉弄我那樣說:「她叫你健一呢。」感覺他好像在胡思亂想什麽,很煩人所以我選擇忽視。


    「裏奈,你會吃晚餐對吧?今天是我煮的。等我一下下喔。」


    「好的,我就在想是什麽味道很香呢。你在做什麽呢?」


    「番茄肉醬麵還有凱薩沙拉。不論沙拉醬還是義大利麵醬,都是親手製作。」


    哥哥的社交能力果然很強,連跟我互相對視時會緊張的和泉,也是才交談幾句,表情就已經變得柔和了。不惜強硬一點引導對話的方式和語氣的輕鬆感,能讓人產生容易親近的感覺吧,我在思考著這些事的同時,坐在沙發上眺望在廚房把半成品料理秀給人看的哥哥,跟身穿製服的和泉背影。見到哥哥跟和泉並排站著,我的心底不知怎的萌生出不悅的心情來。


    我都還叫她「和泉」,阿隆卻劈頭就叫她「裏奈」。那也讓我感到不滿。


    ──自己思考著「這該不會是嫉妒吧?」,但隨後又急忙否定自己的想法說「怎麽可能」。


    在我試圖讓心中些許的喧囂沉靜下來時,哥哥輕佻的聲音傳進耳裏。


    「喂,裏奈,你叫我一聲『哥哥』試試。」


    「咦,咦!」


    這個輕浮男突然說些什麽話啊。


    和泉也露出似乎很訝異的神情用手遮臉,感到很困擾。那是如果由梨子看到,會說是「做作女」的動作。可是和泉的狀況跟橘不一樣,沒有特定的目標,我想她大概是自然而然就表現出這種動作了。


    「和泉,你忽視他就行了。這個人會開那種玩笑喔。」


    我的聲音傳到感到困擾的和泉那裏。


    「咦,是在開、開玩笑嗎?」


    和泉的目光在我跟哥哥之間來回往返,依舊語無倫次地開口道。如果是認真的也太可怕了吧,我在內心吐嘈和泉。


    哥哥看到那副樣子,就邊道歉邊笑著說:「抱歉、抱歉。」


    「我沒有想讓你困擾的意思,因為我身邊沒有年紀比我小的女孩子,所以對於那種玩法很有興趣,想試個一次。」


    「玩、玩法?」和泉口中念著,陷入了混亂似的歪起頭來。見到阿隆用這樣的言行舉止對她,我想打消心中對於優秀哥哥尊敬的念頭。雖說腦袋跟下半身是分開的,但我還是會想莫非阿隆真的是個笨蛋嗎?


    「阿隆,別對和泉說那種話。」


    我傻眼地盯著哥哥看並說道,「啊哈哈……」和泉則是露出感覺不知所措的笑容。


    「那、那個,我今天參加社團活動流了很多汗……能讓我換件衣服嗎?」


    「啊,好。等你喔。捉弄你真是抱歉。」


    和泉說了聲「不會」,流露出似乎放下心來的笑容,啪噠啪噠地像逃走般離開了客廳。


    啪的一聲,客廳的門關上,寂靜隨之降臨。我朝說了一聲「很好」然後重新開始做菜的哥哥背後拋出了話語。


    「和泉是個很認真的女孩,所以你別太捉弄她了,那可不好。」


    「哎呀~看到那種女孩,忍不住就想捉弄她。因為反應很可愛嘛。」


    瓦斯爐的火開著,他依然用愉快的口氣說道。我心想「這家夥沒救了」,深深地坐進了沙發裏頭。


    咕嚕咕嚕熱水沸騰的聲響響徹整個客廳。哥哥把一整把義大利麵丟進鍋裏。過了幾分鍾後,煮義大利麵之際的暖意,還有帶著一絲甘甜的氣味,飄散在整個客廳裏。


    等和泉回來之後,哥哥已經把三人份的菜肴擺放在桌上了。換上家居服散發淡淡肥皂香氣的和泉,看到那些大聲說道:


    「哇,看起來好好吃。」


    「對吧~?趕快吃吧。健一,就坐。」


    我跟和泉兩人並排坐下,哥哥麵向我們,坐在媽媽常坐的位子上。


    不愧哥哥那麽自信滿滿,他的料理果然很好吃。和泉也說出「很好吃」的感想,「非常感謝」哥哥麵露微笑說道。


    哥哥開始用餐以後,跟和泉聊了一會兒天,但在到一個段落時,他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問說:「媽媽最近很晚回家嗎?」


    「大概十點左右。最近也經常會超過十二點。」


    「這樣啊。」


    他說著給自己的杯子裏倒了水,隻喝了一口。


    「工作很忙碌呢。」


    「好像是呢。但是她很享受那樣的生活喔。她沒有發牢騷,也沒有露出疲倦的神色,跟和泉說話的時候也好像很開心。」


    「是喔~」


    雖然他是總帶著一臉輕佻笑容的輕浮哥哥,但到剛剛為止,在說關於媽媽的話題時,他的表情很認真,直到對話結束後我才發現。


    我剛剛一直隨意回應他,但當察覺到那件事後我大吃一驚,視線再次回到他的臉上。然而他現在已經在望著和泉的笑容,用輕浮的語氣對她丟出「你有什麽興趣啊?」的話題。


    吃完飯後,我們收拾好餐具,將媽媽的份用保鮮膜包起來,然後喝著麥茶繼續開始玩遊戲。


    「啊,你們在玩遊戲嗎?」


    當我跟哥哥兩人並排坐在沙發上撿起搖杆的時候,和泉如是說。


    「嗯。是足球遊戲。裏奈你也要玩玩看嗎?」


    「可以嗎?」


    哥哥提議之後,和泉帶著雀躍感說道:


    「我沒玩過電視遊樂器的遊戲。」


    「哦~那可真是稀奇。你們家管得很嚴嗎?」


    聽哥哥這麽說,和泉搖了搖頭。


    「並不是那樣,是我提不起什麽興趣。如果是用手機玩益智遊戲的話,倒是有稍微玩過一點。」


    這樣啊──哥哥操縱著搖杆,回到選擇隊伍的畫麵。


    「我跟裏奈來場比賽。健一你教她操作吧。」


    「好啊。」我應允道,並把搖杆交給了和泉。哥哥讓和泉坐在沙發上,自己席地而坐,我跟和泉並排坐在沙發上。


    和泉連連點頭聽我講授簡單的操作方法。


    我替她選了一支勁旅,刻意聚集狀態優秀的選手選好陣形。然後開始的第一場比賽,果然完全是為了服務和泉的比賽。


    「真強,裏奈好厲害!」


    哥哥完全是存心不讓後衛去球那邊,離球很遠。朝著球門一直線向前,讓一名選手進行連馬拉度納(注:阿根廷傳奇球星,有「世紀球王」、「球場上帝」的昵稱)都會吃驚的超長距離盤球。


    「啊,啊,健一,射門是在哪裏?」


    和泉操控的選手突然在罰球區裏停了下來,她語速很快地問我。坐在旁邊的和泉發出的聲音害得我耳朵癢癢的。


    在持球的選手周遭,自動行動的對方選手散亂地聚集過來,但哥哥拚命操控讓他們全都貫徹服務精神,不接近那裏。


    「是方格鍵。」我說。


    和泉的雙眼離開螢幕,「呃」了一聲找了一下按鍵,跟著──


    「嘿。」


    不熟練地按下了按鍵。


    在離球門很近的距離用自由球踢出的射門,球網理所當然會搖晃。實況轉播大喊「進球──────!」和泉也用出人意料的高漲情緒喊了聲「太好了~」,很開心想跟我擊掌而伸出了手。從短袖t恤的衣袖之間能看見腋下和內衣的白布,盡管為她的毫無防備嚇了一跳,我依然舉起手跟和泉互相擊掌。


    「哇,被擺了一道~」


    哥哥也許是想要炒熱氣氛故意開口說。我則是用白眼一直看著做出誇張反應的哥哥。要不是兄弟,我絕對不會跟這種人來往──我再次有了這種念頭。


    ☆ ☆ ☆


    我們三人玩了三十分鍾左右的遊戲,之後和泉說要打電話給媽媽,就回自己房間去了。我和哥哥一起前往二樓的房間。


    「哎呀~真累人。」


    進房以後,一直以服務精神玩遊戲的哥哥在床上坐下說道。我坐在跟他麵對麵的書桌椅上。


    「和泉那麽興奮的樣子,我可能是頭一次見到。」我低聲道。「是嗎?」哥哥聞言,似乎頗感意外地回應。


    「我覺得她現在還是處處顧慮著。但比起剛開始的話,最近似乎已經習慣多了。」


    「這樣啊。不過環境突然改變她也認真地去適應,很了不起呢。」


    「嗯。」我點了點頭,哥哥望著我說:


    「但是你好像也相當努力嘛。」


    「咦?」


    「你跟那女孩相處得很融洽。你是非常怕生的人對吧。我還擔心你會不會忽視裏奈,讓家裏氣氛變得很尷尬,不過看見你們有在好好交流真是太好了。」


    「……那是自然而然的。我並沒有積極找她說話,反倒是和泉經常向我搭話。」


    「原來如此。嗯,總之你們能好好相處那就最好了──但是你真的都沒有一點性衝動嗎?這話題滿嚴肅的。」


    他是真的在認真問我。我在想對這個人來說究竟什麽是嚴肅的話題。


    「並沒有喔。」


    「……那樣馬上回答,可反倒讓我擔心你其他方麵了。你身為一個男人真的沒問題嗎?」


    「又不是每個男人都像阿隆你一樣。」


    我麵帶苦笑敷衍過去,老實說並不是沒有過那樣的瞬間。在和泉洗完澡以後進浴室的時候,起初要抑製不良的妄想相當辛苦。


    為了避開繼續聊和泉的話題,我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換了個話題。


    「話說,爸爸的忌日要去掃墓,媽媽說要來的話,就把行程排開。」


    等我說完,哥哥就「嗯」一聲點點頭,低聲說:「已經到這個時期了啊。」


    爸爸是去世在三年前,我還是國中二年級那時的八月。直接的原因是為了出席研討會在搭飛機的途中腦梗塞發作。


    爸爸出版許多專業書籍,偶爾也會在報紙上寫時事評論,但並沒有世人所稱的名嘴那麽知名,是個顏值與知名度都很平凡的私立大學教授。


    不過有一次他上電視,對當時引發話題的社會問題發表言論,一時之間,遭到與他意見相左的人們激烈的責難。據我從媽媽那邊聽說,似乎並沒有非常激進,也沒有造成實際上的受害,可是當時爸爸的身心都感受到很沉重的壓力。


    事到如今,雖然不清楚明確的因果關係,但我想那對原本就感覺有高血壓的爸爸的健康狀態帶來了不少影響吧。


    我們在父母出身的鄉下城市,親戚和爸爸年輕時代的朋友齊聚一堂舉行了葬禮,骨灰安放在老家的墳墓,而回到這個家的那一天,現在成為媽媽工作間的爸爸的書房,裏頭的藏書由哥哥像螞蟻那樣慢慢搬回自己的房間去。現在成為我房間裝飾的書幾乎都是當時的一部分。


    從那之後到離開家裏的一年之間,哥哥在家裏的時候一直在看書。簡直就像要把爸爸的藏書都納進自己腦中。吃飯期間也是書不離手,還是國中生的我甚至擔心他是不是發瘋了。幾乎每天他帶的書都不一樣,除了日文、英文,連法文的書都有(哥哥當時是法文係的)。他用驚人的步調,鏟平爸爸所留下、有如一麵牆的書山。在那之前我就認為他是個很優秀的人了,但是當時他的集中力讓我甘拜下風。


    那之後過了兩年,離家的哥哥突然報告自己通過研究所的考試,並且對媽媽說了升學計畫。


    以媽媽的角度來考量,想阻止選擇跟父親同樣生存之道,走上這個方向的兒子,那種心情很強烈吧。升學念文組研究所,就很有才能的人而言,稱不上是明智的選擇,媽媽告訴哥哥希望他就這樣去一般企業上班,但是哥哥不聽,強行決定了自己的前程。


    「阿隆你想升學念哲學,果然是受到爸爸的影響?」


    聽我這麽一問,他輕笑了下。


    「雖然我想說不是,不過要說一點關係也沒有就太勉強了吧。但是我一直對思想方麵很有興趣喔。念高中的時候也有偷偷讀柄穀行人(注:本名柄穀善男,為日本當代頗具分量的思想家)或吉本隆明(注:知名日本左翼思想家、評論家)之類的。」


    「為什麽要偷偷的啊……」


    「就是覺得很難為情啊。感覺會被吐嘈說你是幾十年前的學生啊。我喜歡獨自一人讀書,有假裝很懂的家夥插嘴也很煩人。」


    「是喔~真意外。你也有那一麵啊。」


    「……你是怎麽看我的啊……」


    「輕浮男。」


    話聲剛落,哥哥就笑得很燦爛說:「混帳家夥。」就他而言,盡管用語粗魯,但他的講法很坦率,笑容也相當爽朗,所以不會給人不好的印象。就是這種感覺才會受人喜愛吧。然後我的腦裏,回想起剛剛他跟和泉說話親昵的樣子,又再次感受到當時那種不明所以的心痛感。


    不久後,哥哥從坐著的床上起身。


    「那我差不多該回去了。我有本非得在這個星期看完的書。」


    「喔,嗯,我知道了。」


    我們離開房間前往一樓,走下樓梯時和泉也從房裏出來。


    「隆一哥,你要回去了嗎?」


    和泉對快步下樓,在玄關前穿鞋子的哥哥說。他一如往常,用似乎完全沒有思考什麽複雜深奧的事那樣輕浮男般的開朗表情答了聲「嗯」。


    「我還會再來玩的。放暑假大家一起出去玩吧。我有駕照,可以帶你們去很遠的地方喔。」


    「真的嗎?我很期待。」


    和泉很高興地回覆哥哥的提議。光這天晚上的時間,和泉就徹底對他卸下心防了。我暗想她真的是個破綻百出的女孩。


    我們並排而站,在玄關目送穿上鞋子的哥哥。


    「再見啦,裏奈、健一。」


    「嗯。」


    和泉微微揮動在臉旁邊的小手,我也舉起了單手。在離開玄關的前夕,哥哥他跟我對上視線說了句「下次見」,並且投以輕佻的笑容。


    門啪的一聲關上了,寂靜頓時降臨。我跟和泉抬起的手放了下來。


    「……總覺得家裏變得冷清了呢。」和泉凝視著玄關的門說道。


    「是嗎?」當我反問,和泉的雙眼便似在窺探那般望向我。


    「欸,健一,我想再玩一次遊戲。」


    「就這麽辦吧。」


    我點點頭,跟和泉兩人一起前往客廳。啟動遊樂器,並排坐在沙發上。在安靜的家裏,響起遊戲熱鬧的聲音。


    我教和泉如何操控,並且像哥哥那樣跟她玩服務性質的比賽。握著搖杆的和泉,就像是收到新玩具的孩子那樣,對於第一次玩到的電視遊樂器遊戲似乎相當著迷。我有點擔心對於據說接受優秀女子高中教育的和泉來說,我們家粗線條的生活環境會不會給她帶來什麽不良影響。


    ☆ ☆ ☆


    之後媽媽回到家,我收拾好遊樂器,和泉則將哥哥做的料理放進微波爐。


    「剛剛阿隆來了喔。」


    「是喔。」


    我告訴媽媽哥哥有來的時候,她把隨身物品放在沙發上含糊地答了一聲。她以往都很在意哥哥的事,這回的反應意外冷淡。


    「晚餐也是那個人做的。」


    「哦──」媽媽發出聲音在餐桌就坐,喝起和泉泡的茶。


    稍後和泉從加熱完畢的微波爐裏拿出盤子,說了聲「請用」遞給媽媽。


    「謝謝,裏奈。」媽媽露出在我們家人當中,隻會對和泉顯露出的燦爛笑容回應她。那之後她便平淡地吃著哥哥做的晚餐。看不出來她覺得好吃還是難吃。


    後來和泉回自己的房間,我則是打開電視隨意看些播放的新聞節目。跟著媽媽向我搭話:「健一,來一下。」


    「你跟那家夥聊了什麽?」


    媽媽似乎是吃完晚餐了,她把叉子放在空盤子上,拿著茶杯麵向我這邊。


    「聊了什麽……──算是滿多事的吧,阿隆的目的好像是來見和泉啦。」


    「那家夥沒有講奇怪的話吧。」


    「我想相對起來算沒問題……」


    我回想方才哥哥的言行說道。沒有講性質惡劣的黃色笑話,應該沒有什麽特別不妙的事。


    「相對啊……」


    媽媽好像是放下心來,傻眼地歎了口氣。接下來我就簡單地說明了一下他來以後發生的事情。


    「關於阿隆的事,我有跟他聊了一下。像是為什麽要上研究所,還有現在的課業狀況如何等等。」


    跟著媽媽「喔」了一聲,她神色嚴肅地開始發表意見:


    「隆一說要升學的時候,我確實是強烈反對……那家夥明明就是個笨蛋,卻隻有腦子聰明,想必是充分具備以學者為目標的資質吧……近來大學的工作也少了,是相當嚴峻的世界,不過包含在公司上班的選項在內,隻要是那家夥肯定能做得很好。」


    「不過呢……」媽媽喝了口手上的茶水,接著繼續說。


    「隆一他是經常會跟人起衝突的孩子。那點令人擔心。」


    「……你是指吵架嗎?」


    「不是那樣,是物理上的。小時候跟他一起去購物、一起去圖書館的時候,他會繞來繞去四處亂跑,堵住了別人的去路給人家添麻煩。簡單來說,就是沒辦法眼觀四周的孩子。隻會考慮自己眼裏的世界,別人有可能會從旁邊或後麵經過這些他都沒考慮過。有好幾次他跟大人撞個正著,因為摔了個狗吃屎嚎啕大哭。」


    說著那番話的媽媽,透露出似乎帶著一絲懷念的淺淺苦笑。想像著那種場麵,我覺得那很像是阿隆的作風。因為年齡有差距,所以我不知道哥哥小時候的事,但他的確是給人活潑又四處亂跑的感覺。


    「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阿隆的足球才踢得不好。因為那種運動講究的不光是技巧和體力,其次還需要有感應他人如何行動的感覺。」


    我半開玩笑地說,媽媽也點點頭說:「或許吧。」


    「看到現在的隆一,該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嗎?那方麵的危險度還是完全沒變呢。那孩子從小出門去人潮眾多的地方時就是那樣了。所以總是覺得有點不安。但願今後他不會跟誰起衝突結果被弄倒就好了。」


    「的確,感覺他跟女性之間的關係很不妙。」


    我隨意說了句,媽媽便用手扶額,深深地歎了口氣。


    「要能讓他試試被刀刺一次就好了。」


    聽見她回以一針見血的辛辣話語,我隻能做出「嗯──」這樣曖昧的反應。


    「──不過關於那一點,健一你就會好好觀察周遭,是會將自己擺在不會給人帶來麻煩的位置上的孩子。雖說怕生卻很穩重,比起隆一容易照顧。」


    我很久沒跟媽媽像這樣聊這麽多話。總覺得打從和泉來了以後,連跟她的存在本應沒有關係的環境也開始起了奇妙的變化。話題告一段落,我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先回一下房間。餐具你放那邊就行了。我晚點會洗。」


    「這樣啊。那就拜托你了,我去洗個澡要睡覺了。」


    「辛苦了。」


    說完我就離開了客廳。


    打開和泉規規矩矩關掉的樓梯電燈,這一帶頓時便充斥著暖色係的光輝。爬上樓梯以後,隔著和泉房間深咖啡色的門,傳來好似打開衣櫃的輕聲。現在也快要晚上十二點了。要花上一個半小時上學的她必須早起。她已經鋪棉被要睡覺了吧。從二樓走廊上的紗窗,微弱地吹進一陣略感清涼的風。


    ☆ ☆ ☆


    從哥哥造訪的那一天過了幾天後,到了星期日。


    我從下午一點到四點結束社團活動之後,獨自一人回到家裏。總是跟我一起回家的由梨子,今天因為家裏有事沒來社團。


    這個季節白天很長,過了下午四點的天空依舊很亮,帶著猛烈暑氣的陽光,傾瀉在這個城市。


    出了學校在國道旁奔馳,路過位於住宅區一角的公園時,一名綁著馬尾的女孩向我迎麵跑來,她穿著一件粉紅色慢跑服,配上黑色短褲。


    才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結果原來是和泉。她綁的位置比較高,是跟平時的氛圍不同的馬尾,所以猛然一看沒認出來。


    「健一。」


    和泉似乎也發現到我了,她當場停下腳步向我搭話。我也握住腳踏車的煞車,停在她附近。


    「你現在才回來嗎?辛苦了。」


    她在微微喘氣之際笑著問了我。我點了點頭,下了腳踏車。


    靠近一看,我發覺和泉所穿的粉紅色運動服是很貼身的緊身型,很明確地強調她出乎意料玲瓏有致的身體曲線。我問了下:「和泉你在運動嗎?」


    「嗯,因為時間有空閑,也兼當散步。我想繞繞這附近的路。」


    和泉一邊從口袋裏拿出手巾擦額頭的汗一邊說。


    當我答了聲「原來如此」後,和泉望向我的背後,開口「啊」了一聲。


    「是愛子。」


    一回頭隻見先前看過,那個叫星野同學的女孩,帶著咖啡色小狗在混凝土的步道上步行。是四腳短短,踏著小碎步的小型犬。


    和泉揮手呼喚星野同學。她身著丹寧材質的迷你裙搭上白色t恤,背後背著一個布背包。


    走路心不在焉的星野同學抬起了臉,或許是因為發現和泉,她的表情趨為開朗,隨後立即和在旁邊的我視線相對,忸忸怩怩了起來。


    她接近我們並且有如在窺看我那樣仰望道:「那個,之前我們見過麵吧?呃……」


    看樣子她忘了我的名字,「我叫阪本。」於是我再一次報上姓名。


    「是、是是是的,對不起。」


    盡管我想就那麽一瞬間的問候,要記住名字很困難吧,但星野同學仍是慌張地低下了頭。


    「不,沒關係。」


    總覺得讓對方困擾反而很不好意思,我把手放在後腦杓。我想可能是因為經常有人說我的說話方式和表情很冷淡會讓人害怕,所以我盡可能用柔和的語氣說話。


    和泉苦笑看著我那副模樣,她屈膝蹲在星野同學腳邊那隻乖乖坐下的小狗旁邊。


    小狗用「這個人是誰?」那樣愣愣的眼神望著和泉,但卻沒有要吠叫或是失控的樣子,是讓人覺得很有教養,似乎很聰明的小狗。


    「可以摸嗎?」


    和泉開口詢問,星野同學嗯一聲點了點頭。


    她緩緩伸出手摸摸小狗的頭。似乎很習慣人類,小狗保持很親近人的樣子,任由她擺布。


    「這孩子叫什麽名字?」


    和泉摸著小狗問道。


    「史黛拉。是三歲的公狗。」


    「叫史黛拉啊~真是時髦的名字呢。」


    史黛拉也許是被和泉摸得很舒服,它漸漸眯細了眼睛。


    「為什麽叫史黛拉?」


    我隻會聯想到同名的輕型小客車(注:指速霸陸的ste車款),於是如此問道。


    「呃,這在義大利語中是星星的意思。因為我的姓氏是星野。」


    「喔,原來如此。」


    我開口附和,隨後和泉蹲在地上摸著史黛拉的頭問:「你現在在散步嗎?」


    「是的,它喜歡這個公園。」


    星野同學看著公園的方向說。這個公園相當廣闊,而且整理得很漂亮,也很多人會利用來慢跑或者散步。


    「欸,我可以一起散步嗎?我還沒進過這個公園。」


    和泉起身如是說。似乎是受她的動作牽動,史黛拉細長的鼻尖向上抬起。


    「啊,嗯,好喔。」星野頷首道。


    我還沒見過和泉跟她的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會有怎樣的行動,所以,對於她們兩人會聊些什麽有點好奇。


    「那個,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我開口一問,盡管星野同學感覺有些手足無措而靜止不動,但還是點了點頭。


    ☆ ☆ ☆


    我把腳踏車停在停車場,跟她們一起進入了公園。


    這個公園的構造有點奇特。水池並排在有草坪的運動場旁。似是圍繞著它們兩個那樣,鋪設了八字型的柏油路。步道旁種植著大棵的櫻樹和銀杏樹,現在這個季節枝葉繁茂,步道上撒滿穿過樹葉染上些許綠意的光芒。


    我們三人走在步道上,每當史黛拉去嗅旁邊植物的氣味,我們就會停下腳步,等它再次往前走。


    除了我們以外,步道上還有好幾個人在慢跑。周遭樹木的樹根處有幾隻小鳥在啄食些什麽。


    星野同學跟和泉邊走邊聊關於學校的事。可能是她們的朋友或老師吧,不知道的名字滿天飛,和泉的語氣和在家裏與我、媽媽說話那時幾乎一模一樣。


    我走在她們後頭,史黛拉有時會回頭,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我。用好像很想說「這個人為什麽跟過來了?」那樣的眼神,每當看到的時候我就會掛起苦笑,接著它就會可愛地擺架子轉頭望向前方。


    在公園深處水池的周遭,有好幾座涼亭。我們為了休息,進入了其中的一座。


    麵向水池的木製扶手上,掛著「請不要喂食鯉魚」的招牌。然而當我一靠近水池,感覺顯然在期待食物的鯉魚,大量啪噠啪噠地聚集過來,從水麵露出臉來。


    「總覺得看起來好像喪屍。」


    來到我隔壁的和泉俯瞰鯉魚那樣說道。鯉魚確實是有如喪屍那般雜亂吵鬧地聚集過來。水池裏有幾隻水鳥,而且還有烏龜在遊泳。


    星野同學坐在大大的正方形木板凳上,她從布背包裏拿出水壺,開始喝起了飲料。史黛拉可能是散步累了,待在她的腳邊,整隻狗直到下巴都緊緊貼在地上,徹底進入小憩片刻的姿勢。


    風一吹過,就能聽見周遭的樹葉搖晃得很大聲,由於有簇生的水生植物,看上去有些綠意的初夏池水水麵,猶如一麵鏡子倒映天空。


    我跟和泉暫且靠著扶手,一言不發地望著暴動的鯉魚,稍後便在星野同學坐的板凳上並排坐下。


    縱然仍聽見鯉魚發生啪啪啪暴動的吵鬧水聲好一會兒,但可能是因為看不見我跟和泉的身影了,於是靜下來了。


    「星野同學,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跟和泉成為朋友的?」


    為了打破沉默,我清清喉嚨這樣問,她聞言蓋上了水壺蓋。之後用戰戰兢兢、還很緊張的口氣回答了我的問題。


    「國中部的時候我們就彼此認識了,但是去年才第一次同班,然後變得要好。」


    「這樣啊。」我開口附和。果然星野同學跟和泉一樣,一直上同樣的私中。


    「和泉在學校是什麽感覺?」接著我試著問了最在意的問題,隨後星野同學泛起一抹柔和的笑容說:


    「很穩重、很時髦,很受班上的人歡迎。」


    「沒有那種事啦。」


    對於星野同學的回答,和泉苦笑著表現出謙虛,在家裏表現出的那種勤勞感,即使在學校也是一個樣,我想那肯定就是真的吧。


    在那之後,我們再度陷入沉默,像是要傾聽葉子的摩擦聲,我們暫且坐在板凳上。接著突然之間,吹來了一陣潮濕的風。隨後太陽變暗,這一帶轉瞬間變得陰暗。


    「啊,下雨了。」


    池子的水鳥飛起,和泉像在喃喃自語般說道。


    雨一滴滴地落下,我們所在地點的周遭天色暗了下來。本以為是雷陣雨,但雨勢並沒有那麽激烈。史黛拉對雨聲起了反應,嚇了一跳豎起耳朵,它仍然俯臥在地上,隻有頭突然抬起來而已。


    「今天有說會下雨嗎?」


    和泉仰望灰色的天空說。看了一下氣象預報的網站,似乎我們所在的地區有雨雲飄過來了。因為並不是很大片的雨雲,所以很快就會停了吧。


    「大概隻會下一陣子。有小片的雨雲飄過來了。」我答道。


    「這樣啊。」


    起身仰望天空的和泉坐回板凳上。周遭響著雨滴落在木頭屋頂或是水池裏的聲音。雨滴傾注在池子的水麵上,無數的圓圈互相幹涉,劃出複雜的漣漪。我們坐著凝望那景象。雨落在公園樹木上的聲響籠罩了這一帶。


    「阪本同學跟裏奈是親戚吧。」


    不久後星野同學開口,向坐在她旁邊的我提問。


    「啊,嗯。」


    我點點頭,她用若無其事的語氣繼續發問。


    「你家在附近哪裏呢?」


    靜靜望著水池的和泉,忽然抬起頭來。


    「呃──」


    我支支吾吾尋思要如何回答,和泉則在一旁開口說:「那個啊……」


    「──我之前說過搬家的地點,就是健一的家。」


    「咦?」星野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可是,但是,之前……」


    她一邊說一邊瞧著我,那種包含懷疑的視線,讓我覺得有點罪惡感,看樣子,和泉似乎還沒告訴星野同學我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事。我覺得自己不能不說話於是張口道:


    「那是我自作主張敷衍掉的。我想要說明原委實在很麻煩……對不起。」


    其實不僅僅是那樣,我完全不知道星野同學是怎樣的人、她跟和泉的關係如何、她說不定會胡思亂想等等,也有很多這種我擅自揣想的部分。


    「……那你們兩個人是在同居嗎?」


    星野同學望著我們兩人問道。


    和泉堅定地點了點頭。


    「……你們是親戚對吧?」


    「沒錯,親戚。今後暫且要受他們家關照了。」


    星野同學雙手拿著放在大腿上的水壺,沉默了一會兒以後,麵露笑容說:「真是的。」


    「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啊──」


    她的語氣中並沒有帶著怒氣,而是星野同學想用她自己的方式,結束這個話題那樣輕鬆的語氣。


    「對不起啊,有點難以啟齒。」和泉也顯露調皮的微笑說道,我也從旁再次道歉:「對不起,做了多餘的事。」


    「不過跟同齡的男生住在一起,就像是漫畫劇情呢。我也喜歡那種情景呢──啊,不過我並沒有對裏奈你們有什麽奇怪的想像喔。」


    星野同學說得有點情緒高昂,「哈哈哈」和泉發出了苦笑聲。


    「你喜歡漫畫嗎?」


    聽我這麽問,星野同學有些難為情地點了頭。


    「她很厲害喔。愛子她家有不輸健一家書架那麽大的書架,上頭排列著很多漫畫。尤其是男生跟男生的戀愛故事有一大堆……」


    當和泉還要繼續說下去,卻聽見星野「哇──」地大叫。史黛拉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那種事不能說啦──」


    「咦?為什麽?你之前不是說這是文學嗎?健一很喜歡看書,說不定你們會聊得來。呃,那叫什麽來著,bl……?」


    「別再說了──!」


    星野同學滿臉通紅,和泉可能是覺得莫名其妙而愣住了,又或者是震懾於星野同學拚命的模樣,「對、對不起……」和泉開口道歉,終止了話題。從話題發展我大致上明白了星野同學的嗜好,但和泉對於那方麵的知識似乎是一竅不通。


    我也假裝什麽話都沒聽見,抓抓頭望著水池喃喃道:「雨能不能趕緊停呢?」


    國中直升高中的私立女中,就我來看完全是另一個世界,我根本無法想像那裏的生活,不過透過這些互動,總覺得窺見了和泉跟星野同學在學校是怎麽度過的。


    約十分鍾左右雨就變小,緊接著停了。盡管天空還斷斷續續地有雲彩飄過,但四周已經亮起來了,陽光開始混進幾許夕陽紅暈。


    雨停之後我們就離開涼亭走上柏油路,前往公園出口。下過雨的那些植物散發出的草腥味,連同悶熱感一起向上竄。


    星野同學的家好像跟我們也是同一個方向,即使出了公園,我們仍一起走在住宅區的路上。


    雖然這一帶比較新的建築物很多,但在公園附近的道路,並排著好幾間感覺很有曆史的個人商店。有紅藍白螺旋轉個不停的招牌的理容院、在店前的玻璃櫃上放了收銀機的肉店、掛上文字斑駁脫落,浮現紅棕色鏽斑老舊招牌的拉麵店、店前的花盆裏種有花朵的磚造的麵包店、油膩膩紅色門簾很顯眼的居酒屋,每間都是經曆長年累月融入這一帶人民生活當中的小店。


    穿過這條路,不消多久便來到了十字路口,「我們走這邊。」星野同學跟史黛拉一起停下了步伐。


    星野同學指出的道路是個坡道。屹立在陡坡上的高聳鐵塔,電線往兩個方向彎曲延伸出去,那些鐵材受到夕陽影響,看上去呈現一片紅銅色。


    「再見,裏奈。」


    「嗯,那就學校見了。」


    和泉回道,之後她蹲了下去摸了下史黛拉的頭說:「再見了,史黛拉。」盡管史黛拉一副擺架子的表情,它仍然像在說「拜拜」那樣,尾巴左右搖動。


    「再見。」我也輕輕揮手,星野同學也鞠躬行了個禮。後來她握著史黛拉的牽繩,爬上了坡道。


    「我們也回去吧。」


    目送爬上坡道的星野同學離開之際我開口道。「嗯。」和泉也點點頭。


    從這個十字路口到我家,隻有幾分鍾的路程。


    我們步行在一整條一字排開都是同樣外觀的房屋路上,不知怎的和泉比起平時跟我距離更遠。剛剛的雨濡濕了混凝土轉為黑色,路旁的雜草上也附著許多水滴,那透明的球體表麵倒映出微小的周遭風景。


    「對不起啊,也許還是那時候說明清楚比較好。」


    我在能看見自家的時候開口說道。


    「沒關係的。況且不僅是你,我其實也很難開口,一直都沒說。」


    和泉稍微俯首說道。


    「這樣啊。」


    即使和泉看起來天然呆、破綻百出、對於異性關係很生疏,對於跟我一起住這件事,想必也和我同樣會感到害羞吧。那樣一想,不知為何類似喜悅的些許情感,在心中猶如漣漪一般蕩漾開來。


    不久之後我們到了家,扭動反射夕陽的門把入內。門一關上,沒有點燈的玄關突然變得一片昏暗。


    「我回來了。」和泉多半是對著在一樓房間裏的媽媽說的,當她從慢跑鞋換穿成拖鞋之際,對我投以客氣的眼神。


    「那個,我流了很多汗,可以讓我先衝澡嗎?」


    「嗯。」我在脫掉皮鞋時點頭說道。


    「謝謝你,那我就去了。」


    和泉直接前往浴室,我則是進入自己的房間,打開電燈把運動提包放在地上。


    我深深坐在書桌椅上,隨即感到有點睡意。在打瞌睡之際閉上雙眼時,一片寂靜之中,能隱約聽見衝澡的聲音。


    ☆ ☆ ☆


    隔天早上進入客廳時,穿著睡衣的和泉坐在沙發上。t恤上套了件薄長袖連帽外套。媽媽站在和泉麵前,身子稍微前傾在跟她說些什麽。


    看到那種景象,我馬上感覺到不對勁,上學前的這個時間,往常的話和泉已經換上製服,把書包放旁邊在吃早餐了。


    「怎麽了嗎?」


    我詢問她們兩人之際,響起細微的電子聲。和泉單手伸向t恤的胸口處,從衣服裏拿出某種東西,是體溫計。


    「好像是感冒了……」和泉看著體溫計說道。


    「糟糕,還發燒了。果然今天還是請假吧。我會打電話給學校那邊的。」


    媽媽從和泉那邊接過體溫計並且說道。和泉則回了句:「對不起。」


    「你還好嗎?」我開口問她。


    「嗯。早上起床以後,不知怎的就覺得身體很沉重,直到昨天都還沒事的……昨天流了很多汗,那樣子可能不太好吧……」


    「咳咳。」她一麵輕聲咳嗽一麵回答。她喉嚨的狀態似乎不太好,話聲聽起來比起往常要鬱悶,臉頰似乎也泛著紅。


    「要是害你也感冒,就對不起了……」


    「不,我想我應該沒事……」


    我沒有感到任何身體不適,至今我的身體從不曾在這個季節出狀況過。


    「裏奈,告訴我學校的電話號碼。」


    媽媽拿著電話的分機,從我的旁邊詢問和泉,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和泉看著手機告訴媽媽電話號碼之後,媽媽就告知她的學校今天要缺席。


    後來和泉把塗蜂蜜的土司和熱牛奶都隻吃了一半,就吃了家裏的感冒藥。接著她步履蹣跚地走回房裏。我對著她的背影說了聲:「保重。」她用袖子長及指尖的手壓住嘴巴咳了好幾聲,隨後緩緩捧起發紅的臉頰掛起笑容說:「謝謝你,上學要加油喔。」


    媽媽比起往常晚了點出門工作,而我也收拾好餐具出門。外頭是陰天,天色昏暗。我把腳踏車帶到路上跨上。我回頭看見和泉房間的窗戶,罩上了一層厚厚的窗簾。


    烏雲的顏色漸漸變深,過了中午雨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從點了日光燈的教室往外看,天色看上去非常昏暗。即使第六節課上完,雨勢也沒有止歇的意思。


    社團活動因為下雨用不了操場,就照雨天的慣例,變成在走廊上鍛煉肌肉。大家排成一列,伏地挺身、仰臥起坐、俯臥起身和深蹲各二十次做三組,做完的人向由梨子報告。


    我換上足球裝,在人煙稀少、校舍最上層的五樓走廊上做訓練,中間隔著適當的休息時間。在社員們排成一列懶洋洋動著身體的時候,唯獨由梨子一臉事不關己的神情,手拿原子筆和夾紙板,用帶有監視者氣息的視線對著我們。


    氣溫並沒有很高,反倒是穿短袖甚至會感覺冷,不過濕度很高,進入第二組的時候,已經有點滲汗了。


    做完伏地挺身和仰臥起坐後,我背靠牆壁坐下。不知為何橘也在我隔壁做肌肉訓練。雖然她現在在做仰臥起坐,但從剛剛開始,她除了抱著後腦杓的手在不斷顫抖,一點進展都沒有。那樣的狀態再持續一下下以後,不久後聽到了她發出「嗚」的呻吟聲。


    「我放棄……」


    橘開口嘟噥,她姿勢不穩也跟我一樣背靠牆壁。


    「呼~好累。」


    「為什麽你也要鍛煉肌肉啊?」


    我這一問,她答道:「為了夏天想讓腰變得更細。」


    她一點都不胖,但是也許是因為外表有點稚嫩的關係,她的腹部看上去確實給人一種軟綿綿的感覺。


    「我想讓肚子消下去一點。」


    她隔著運動服摸著肚皮說。


    「哦──很了不起嘛。」


    「啊,好過分的敷衍。就一般而言,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是不可能會有效果的不是嗎?難得給你一個容易吐嘈的反應,阪本學長你還是似乎不怎麽關心別人呢。」


    「才沒有那種事。」


    我嘴上那樣說著,為了開始做俯臥挺身,身體動了起來。接著橘發出彷佛很傻眼,毫無幹勁的聲音。


    「唔~你就是這種地方讓人覺得冷淡。再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爽朗一點啦。」


    我的身體不經意地停下了動作。不知怎的,我有點受到橘的那句嘀咕影響。


    「……我看起來很冷淡嗎?」


    「有點。」


    她立即回答。雖說是意想不到,但聽到別人說得那麽斬釘截鐵,心情多少有點低落。


    然後對於那樣的自己,我感到不太對勁。


    至今由梨子也對我說過好幾次同樣的事,被人這樣說會覺得這麽在意,這還是頭一遭。我感到在不知不覺間,自己的內心有什麽正在逐漸變化。


    「喂,那邊的嚴禁私下對話。」


    由梨子下半身穿藍色運動褲、上半身穿體操服,聲音傳到我們這邊。


    「森學姊,我要回去做經理的工作了。」


    橘說完以後站了起來,走到由梨子的身旁。


    社團活動結束後,我跟由梨子和其他社員一起回家,因為下雨,我們把腳踏車放著坐了公車。


    由於雨雲覆滿天空,天色已然昏暗,在路上奔馳的車子都點亮了燈。坐在椅子上,從附著雨滴的窗戶眺望外頭灰暗潮濕的街道,令我不禁憶起了跟和泉第一次見麵的那天。回想起那天,那時候我也非常緊張,但現在已經覺得家裏有和泉在是理所當然的事。盡管我們兩人在家裏也沒有說多少話,不過我最近對於沉默基本上也不怎麽在意了。


    然而和泉又是怎麽想的呢?長期居住在親戚的家中,因為我沒有經驗,所以不知道實際上是怎麽一回事。要叫我想像也很困難。


    「你就是這種地方讓人覺得冷淡。」橘的這句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她直接對我說的時候也一樣,那不知怎的讓我心中產生了微微的、類似不安的東西。明明橘的口氣隻是在說著玩而已。


    稍後公車來到了我們居住的住宅區,我跟由梨子在同個公車站下車。當由梨子打開傘一步步向前走,我從她背後向她攀談。


    「嗯。幹嘛?」她回頭望向我。


    「我接下來要順道去超市一趟,你先回去吧。」


    「啊,那我也要去。正好我的活頁紙也快沒了。」


    我跟那樣回答的由梨子一起,前往位於住宅區之外兩層樓高的中型超市。


    今天的晚餐,考慮到和泉得了感冒,還是吃粥比較好吧。一進到店裏,我便買了蛋和雞肉等等應該可以當成材料的東西。傍晚的這個時段,店裏有很多大嬸。我跟由梨子在店裏繞了一圈,迅速買完東西,之後前往店裏附設的藥局。


    「咦?你還要買什麽嗎?」走在我身旁的由梨子問道。


    「感冒藥。」


    當走近出入口附近的貨架,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感冒了嗎?」


    「不,不是我,是和泉……」


    「咦,和泉同學?她沒事吧?」


    「應該。早上她發燒沒去學校。似乎不是那麽嚴重,我想應該沒事……家裏備用的藥已經不多了,就順便買。」


    「這樣啊。」


    我拿起好幾盒在比較價格跟療效時,有名身穿白衣的男性靠近我。


    「您在找什麽呢?」那名似是藥劑師的年輕男性說。我邊回想和泉早上的模樣,把症狀告訴了他。途中由梨子好像也有什麽東西要買,就走到其他地方去了。


    藥劑師推薦了我一種藥,我拿著那盒前往收銀台結了帳。再將買好的藥放進運動提包裏離開藥局,由梨子已經在外麵等我了。


    「來,這給你。是我給的慰問品。因為發燒會消耗體力。」


    話說完,她遞出貼有超市標簽的營養飲料。


    「喔,謝啦。」


    粉紅色的標簽上畫的插圖和文字字體都給人很柔和的印象,是女性向的商品。還記載著對皮膚粗糙也有用。


    「幫我對她說保重身體。」


    「嗯。謝謝你。」


    道謝過後我接過營養飲料收進包包裏。隨後──


    「……話說回來,你變了呢,健一。」


    她繼續說了令人意料的話。


    正在注意手邊的我,聽聞話聲抬頭回了聲:「咦?什麽?」然而她瞬間麵露微笑說了句「什麽事都沒有」之後,就向著外麵邁出步伐。我也慢她一步向外走。


    下著雨的室外,在進入店裏的短暫期間變得更暗了。


    ☆ ☆ ☆


    打開玄關的門以後,家裏一片漆黑。盡管和泉應該在,卻沒有半點聲響。她還在房裏睡覺吧。


    我脫掉鞋子進入客廳。把感冒藥放進藥箱裏,將食材還有從由梨子那邊收到的營養飲料塞進冰箱裏。打開冰箱之際的光輝朦朧地擴散到黑暗的廚房裏。


    之後我上到二樓,便察覺到和泉房間的門縫裏透出亮光。


    我以為她可能醒著而豎耳傾聽,卻隻聽見敲打屋頂的雨聲。


    「和泉,你醒著嗎?」


    我輕輕敲門,並且向她搭話,但沒有聽到回應。不論是我的聲音或是敲門聲,很快就融入周遭的寂靜之中消失無蹤。


    雖然有點猶豫,但我還是把手放在門把上。沒有上鎖,我試著稍稍打開了門。接下來本打算開口搭話,但馬上就放棄了。


    進入我視野中的是鋪在房間正中央的被褥,上頭的毛巾毯鼓成一團。枕邊披散著黑色發絲。看到鼓成一團的毛巾毯微微地上下起伏也能明白。


    ……就把燈給關了吧。


    我心想燈開著,身體可能無法好好休息,於是打開稍稍開啟的門,隻踏進她的房間裏一步。


    和泉的房裏,跟我擺東西進去那時的氣味不同。書桌上放著粉紅色的芳香劑。東西還不多,掛在牆上的製服很顯眼。


    我按下牆上的開關關掉電燈,隨後整個房間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


    盡管並不是住了十年那麽久的房子,但無論是雨聲或是昏暗的和泉房間,都讓我無法真切感受到這是我家的空間。


    我站在和泉的腳邊。和泉沉睡的容顏,因為有頭發擋住幾乎看不見。


    ──果然是累了吧。


    雖然一整天碰到麵的時間很少,但我知道她每天都很努力。感覺她身體也不是那麽強壯,周遭環境發生這麽大的變化,身體不出狀況才奇怪。


    「辛苦了。」我在心中低聲道。當我打算離開房間的時候,忽然間在毛巾毯裏的和泉動來動去,變成了仰臥。覆蓋側臉的發絲輕輕地落下,她的睡臉出現在黑白兩色的幽暗視野之中。


    似乎很柔軟的雙頰、微啟的滑潤雙唇,不知不覺間吸引了我的視線,我的心髒猛烈跳動。由於盜汗,黑發黏在她的耳際和額頭,顯得非常嫵媚。而且是因為在翻身時t恤被拉開了嗎,鎖骨下方柔軟且開始發育的地方也……


    ──不能夠待在這裏,與黑暗融為一體,潛意識中總覺得現實的感受變得模糊。我的雙眼離開和泉,出了她的房間,緩緩關上了門。


    沒有點燈的走廊跟她的房間一樣暗。我呼出體內蓄積的溫熱氣息,然後吸一口氣,外頭的空氣涼涼的,讓我的胸中也一下子冷卻下來。


    我進入房間打開燈,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中一直冒出在幽暗中見到的和泉睡顏。每當想起那張臉,我的胸口就會發熱,並且用力地跳動。雨聲既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始終發出同樣的聲響。


    躺平之後,疲勞感一下就湧了上來。似是要將我拉進眼皮底下的黑暗,意識漸漸變得模糊……


    ☆ ☆ ☆


    「我回來了~」媽媽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睜開雙眼的一瞬間,日光燈的明亮讓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我感覺到刺眼而用力閉上眼。當我再次慢慢睜開眼睛,便望見了房間裏看慣的天花板。


    我的身體在發熱並且流著汗。當目光向下移動,就看見了我的製服和床鋪。


    我拿起枕邊的時鍾,時鍾的兩個指針顯示出現在已經超過晚上九點了。


    回來的時間是是六點左右,所以我睡了將近三小時。


    我累到感覺腦子像是麻痹了一般,在黑暗中放空了好一會兒,但想到還沒有做晚餐,我急忙起床脫掉製服換上家居服。


    我把今天一整天穿在裏頭的t恤塞進洗衣機裏,打開了客廳的門。


    「啊,是健一。」好像在跟媽媽對話的和泉,瞧見我便開了口。媽媽轉頭回望朝我抱怨道:「真是的,晚餐是你負責的吧。」


    「對不起,我睡著了。」


    「你怎麽能睡昏過去啊。」


    「就說對不起了。我馬上做。」


    我從冰箱裏拿出買來的材料。接著媽媽對和泉溫柔地說了句「似乎好很多了呢」以後,就離開了客廳。她是要回自己房間去換衣服吧。


    當場剩下我跟和泉兩個人,和泉跟早上一樣,一身睡衣加連帽外衣的裝扮。在明亮的地方看,比起今天早上發燒昏昏沉沉的樣子,神情顯得清醒多了。我回想起方才和泉沉睡之際嫵媚的樣子,心髒又猛跳了一下。


    「你身體還好嗎?」我問她,而她回答:「嗯,現在也不咳了,我想大概明天就能去上學。」


    看見和泉一如往常輕柔的模樣,我的心又開始痛了起來。


    ──不妙,我覺得她好可愛。


    我立即別開臉,拿出塞在冰箱的營養飲料遞給和泉。


    「這是由梨子給你的。回家途中我們順道去了趟藥局。她要我跟你說保重身體。」


    「謝謝~」和泉用很有少女氣息的情緒,收下了東西。


    「替我向她道謝。」


    「嗯,我知道了。」


    為了不多看和泉的臉,我迅速回答,接下來要做晚餐,於是我站在廚房裏。乾脆我跟媽媽也吃粥吧,要是隻為她做特別菜色,感覺又會再意識到她。


    「怎麽了?你看起來樣子怪怪的喔。」


    和泉站在我身旁,為了窺視我的臉,她愣愣地歪了歪頭。


    「難不成果真是感冒傳染給你了嗎?」


    「我沒事,問題不在那裏!」


    聽完我的強力主張,她的頭又歪得更斜了。


    「是、是嗎?那就好……啊,晚餐我來幫忙吧?」


    「不用啦,你坐著。畢竟你才剛剛好轉。」


    聽我說完那句話,和泉就回到了客廳。


    當廚房隻剩下我一個人以後,我得到了片刻的安寧。在用冷水洗手時,感覺連發燙的胸口也跟著冷卻下來,心情終於得以恢複冷靜。


    不過剛才讓胸口發燙的那種苦悶感,究竟是什麽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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