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


    同樣位於歙縣的李家,世代都住在城內的鬥山街,這兒不隻有官府人家,同時也是徽商集中居住的地方。


    “還沒到嗎?”大太太心急如焚地喃道。


    大媳婦馮氏陪在她身邊。“應該就快回來了,婆母別急……”


    “我怎麽能不急呢?說什麽掉進河裏、撞傷腦袋,醒來之後,連自己是誰、叫什麽都想不起來,我聽了一顆心都碎了……”她一麵拭淚一麵說道。“咱們李家世代從事木材買賣,盡避這一行風險很高,可也沒出過事……”


    由於徽州山多田少,水路交通便捷,木商先於冬季雇人上山砍伐,隨後馱運下山,堆放在穀地,等到來年五、六月,梅雨季來臨,江水開始泛漲,再將木材編成浮排放入小河中,順流而下。


    徽州的木材商人就是憑借著自己的膽識,駕馭沿江漂運的木排衝破驚濤駭浪。


    “我想小叔隻是一時想不起來,等回到家之後,相信就會慢慢恢複,能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緊的。”馮氏安撫地說。


    大太太聽了頻頻點頭。“妳說的對,隻要人還活著就好。”


    “回來了嗎?”李家的二媳婦高氏和三媳婦孫氏也趕到內廳來等候消息,想到這個小叔是婆母最小的兒子,也是最受寵的,當然要比別人多表現出關心的態度,免得婆母心裏起了疙瘩。


    “還沒呢。”見到兩個媳婦也來了,大太太揉著太陽穴,坐下來歎道。


    高氏趕忙遞上正好端過來的茶水,臉上陪著笑,不過心裏想的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這回人要是死了,將來分家,二房說不定可以得到多一點,結果他隻是失憶,還真是可惜。“菩薩一定會保佑小叔的,絕不會有事。”


    “是、是啊。”身為續弦的三房媳婦兒孫氏自知地位比不上兩位妯娌,隻能在旁邊幫腔。


    看到三個媳婦都圍在身邊表達關心之情,就隻有守寡的四媳婦趙氏缺席,大太太也不便要求她走出居住的院子,就放她一馬。


    就在這當口,內廳外頭傳來一陣騷動。


    “……五爺回來了!”仆役匆匆來報。


    大太太立刻起身,在媳婦們的簇擁之下,不由分說的往廳外走。


    隔著一段距離,她就見到最疼愛的麽兒在小廝的攙扶下,緩緩地走來,頭上的傷口還包紮著,待他再走近些,可以瞧見臉頰消瘦不少,而且氣色也有些蒼白,淚水掉得更多。


    “娘的心肝肉……你總算回來了……”大太太撲了過去,一把抱住麽兒,又哭又喊,聲淚俱下。“娘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李君棠突然被一個中年婦人抱住,不禁嚇了一大跳,又聽她自稱為娘,才沒有將其推開,可還是有些不自在。


    她就是生下自己的娘?他為何還是沒有印象?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老天保佑,平安就好……”


    眼前這幾個陌生少婦比自己大上好幾歲,到底是姊姊還是嫂嫂?李君棠雖然已經從“二哥”和小廝阿通的口中得知自己的身分來曆,卻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根本沒有印象。


    馮氏見他一臉茫然困惑,小心探詢。“我是大嫂……這位是二嫂……還有三嫂……你都不記得了?”


    看著三個要叫嫂嫂的女人,他的腦子還是一片空白。“我想不起來……”


    “那麽娘呢?連娘也不記得了嗎?”大太太著急地問。


    李君棠又垂眸看著麵前一身黛藍色襖裙,頭上戴著遮眉勒,就連臉上的妝也十分講究的中年婦人,還是搖了搖頭,沒有絲毫熟悉感。


    “怎麽會……”寶貝兒子居然不認得自己,這個打擊讓她捏著巾帕,不由得啜泣起來。


    一個男人的聲音插了進來。“娘,還是先讓五弟回房休息,慢慢來……”


    大太太隻能把怒氣出在二兒子身上。“你是怎麽照顧君棠的?還以為有你跟著就不會有事,怎麽還會讓他發生意外?!”


    “這怎麽能怪我呢?”李君實不禁大聲喊冤。“我當時也勸五弟不要逞強,交給工人去做就好,可是他執意要自己來,勸也勸不聽……”


    她又搥了二兒子一下。“你是二哥,就應該顧好他!”


    李君實大聲抗議。“娘就是太偏心了,我也是妳親生的兒子……”


    “相公……”高氏朝夫婿猛使眼色,要他別跟婆母爭辯。


    大太太還是一味地袒護麽兒。“君棠年紀比你小,還不懂事,你這個當二哥的就要適時地教導他,那麽危險的工作交給工人去做就好,不要自己涉險,咱們花那麽多銀子雇人就是不希望出事……”


    他更加不滿。“娘又不是不知道五弟的脾氣,不要光會罵我……”


    “不罵你罵誰?!”她氣呼呼地回道。


    “不要吵了!”李君棠朝這個據說是自己親生母親的女人大吼,所有人不禁閉上嘴巴,一個個瞪直了眼,活像他頭上長出了角。


    想到自己的腦袋都快炸開了,耳根子還不得清靜,李君棠現在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想一想。“阿通!”


    阿通應聲。“是。”


    “我住的地方在哪裏?”不記得自己是誰以及過去的一切,感覺已經夠可怕了,身邊的人又沒一個可以依靠,他的心情更加煩躁不安。


    “小的這就帶五爺過去!”說完,阿通扶著他往另一頭走。


    大太太怔怔地看著麽兒離去的背影,這個兒子一向最聽她的話,從來沒有如此大聲對自己吼過,她不禁吶吶地啟唇——


    “君棠他……居然對我大吼?”她一臉深受打擊。


    “五弟清醒之後,發現自己什麽都不記得,脾氣自然暴躁。不過大夫說這是暫時現象,不用擔心,先讓他把傷養好再說。”李君實也不是不能理解母親此刻的心情,因為五弟從小就被她捧在手心上嗬護疼愛,可以說寵上天了,自然無法接受他現在這副模樣。


    高氏可不希望夫婿又挨罵了,趕忙陪著笑臉,居中緩頰。“婆母還是別把小叔逼得太緊吧,免得適得其反。”


    “也隻有這樣了……”大太太歎道。


    李君棠離開內廳後,一路打量著這座華麗壯觀的偌大宅院,還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熟悉感,頭更痛了。


    “我真的是李家的人?”他不免懷疑。


    阿通不禁失笑。“五爺當然是李家的人,不可能認錯的。”


    “還以為回到家能想起什麽,結果……”李君棠不禁大為失望。


    “五爺不要著急,總會想起來的。”阿通隻能這麽安慰。


    他歎了口氣,不再去想。


    直到李君棠主仆踏進居易堂,從阿通口中得知這是自己居住多年的院落,他這才又認真地環視四周。


    “五爺可有想起什麽?”


    聞言,李君棠搖了搖頭,仍舊非常失望。“沒有。”


    既然身邊的人都說他是李家的五爺,應該不會錯,可是連自己是誰都要別人告訴他,又令他相當不安,總希望能想起什麽,就算隻是一丁點也好。


    “五爺不如先進房休息,說不定睡上一覺,隔天就會想起來了。”阿通看著向來任性嬌慣的主子露出一臉無措的表情,擔心他會太過沮喪,趕緊安撫。


    待李君棠踏進寢房,懷著惶惑不安的心情,掃了屋內一眼,眼前突然浮現一幅畫麵——一名少婦坐在鏡奩前,目光哀怨地看著他,像在泣訴自己的無情,他正打算看個仔細,那道身影已經不見了。


    “咦?”她是誰?


    阿通疑惑地看著主子。“五爺怎麽了?”


    “這裏除了我,還住了誰?是不是……還有一個女人……模樣秀麗纖弱……”因為消失得太快,他來不及看個仔細,隻看到大概的輪廓。


    “那應該……應該是五奶奶。”阿通沒想到主子第一個想起的會是她,畢竟他們夫妻倆感情並不好。


    李君棠滿臉意外,因為沒人跟他說,自己已經娶了正室。“人呢?怎麽沒看到她出來迎接?”


    “呃……大概在兩個月前,五爺就把她休了……”他們這些下人都覺得五奶奶很可憐,但也幫不上忙。


    他瞪著阿通,既錯愕又不解。


    如果他把人休了,為何獨獨隻記得她?


    說不定隻要見她一麵,他就能想起所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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