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眷顧在於,洛喬安幾乎全部戲份都與方斐一起拍。他們從屏州輾轉到星島取景,方斐每次望向監視器的位置,總能捕捉到那雙灰藍色眼眸。  到後來,不知楚茵有意或者無意地,他們拍對手戲的導演就成了楊遠意。  用楚茵的話說,“小楊現在是個理論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如果我可以為他提供試錯的機會,再從旁糾正,或許未來會有一個很不錯的導演。”  卻很符合她樂於做新人引路者的角色。  楊遠意的確敬業,對方斐而言,這並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走位時自然的觸碰,教導,把自己當做模特讓方斐練習如何性感地演繹年輕男人與寂寞寡婦的親熱。他讓方斐“放開”,每次這麽說時,都離方斐很近,姿勢越界,眼神又純良而專業,摟著他,抱著他,和他耳語。  拍攝過程中方斐因楊遠意的觸碰有樣學樣,被他手把手地教導怎麽去釋放自己的所謂魅力。暫停後,他和楊遠意拉遠距離,內心風起雲湧。  前半段,阿暉與阿芃的親密戲以意識流的手法拍攝,他沒有真正和申燦接觸太多,大都也是禮貌而克製的。但後半程隨著人物心理變化,再加上寡婦蓉姐的“肉食女”設定,勢必不能再用之前的方法演繹阿暉對蓉姐的沉迷。  被工作人員圍著拍攝,方斐已經很習慣,可這天他看向鏡頭總會想:那兒有一雙不一樣的眼睛,正專注地望向自己。  於是顛鸞倒鳳的床帳不是片場,沒開燈的房間圍過來,身邊溫軟的香氣被煙酒味替代。  被親吻的心口。  握住腳踝摩挲的手指。  圈著他的楊遠意。  楊遠意的灰藍色的眼睛。  ……  方斐用力喘了一聲,仿佛上岸的魚般呼吸不暢,燈光照亮他每一絲細微表情,神態餘熱未散,眼神空空蕩蕩,不易察覺地閃過,躲開了女人的吻。  “很好。”楚茵帶頭鼓起掌,“阿斐,你演得越來越厲害了!”  洛喬安攏起衣領,單純鼓勵般拍拍方斐的肩:“好啦好啦,不要那麽怕我!”  周圍開始哄笑,方斐不好意思地側躺,遮住臉。  他知道他還是不會演戲。  但腦海裏縈繞不去的人已經不是夏槐了。  白天拍多了親密戲,結束早一些。  方斐本來就走得最晚——他有時會幫道具和場務組的工作人員收拾——看楊遠意一直看回放,動作越發磨蹭了些,直到對方起身離開。  方斐拿起自己的包追上楊遠意,綴著兩三米,放緩了腳步。  行至停車場,楊遠意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上去。  引擎聲響起的同時,駕駛座車窗降下,楊遠意剛才還麵無表情的臉掛上一點若有似無的笑容,好似他早發現了方斐在尾隨,隻是先前不想揭穿。  靜靜欣賞了會兒方斐“被發現”後故作鎮定的慌亂,楊遠意拍了拍窗框:“來。”  十九歲,還有少年的樣子,喜怒藏不住,在聽見這個字後那雙漂亮的星眸閃過晝火的光。方斐應著聲坐副駕,係上安全帶後故作瀟灑地望向窗外。  回程路上楊遠意放著一首蘇聯老歌,景色倒退,太陽沉入高樓之間的縫隙。  頭頂一輛龐大飛機轟鳴不已,掠過舊居民區的小巷。  糾纏從電梯間就開始了,說不上誰先看誰,或者誰先抱了誰,回過神時四片嘴唇已經緊貼在一起交換呼吸,再跌跌撞撞地維持著體麵出電梯間,刷開房門。  也是不開燈,白紗的內層窗簾將遙遠的城市霓虹鋪成一道一道波紋狀的風。  他急切地解開楊遠意的皮帶,把他推坐在床尾,跪下去。  “不是‘對不起’嗎?”  方斐被噎得難受,搖搖頭,毫無遮蔽的眼底一陣水光。  楊遠意並沒有期待他的答案,隻往前挺,捧住方斐後腦,示意他繼續。  “以後不要說這種話。”  最開始的“對不起”敗給朝夕相處,方斐頭一回感受到劇本裏說“想見他、想吻他、想和他做到天地顛倒”應當有何種完美的情人才會衝動。  他完全拋開夏槐,拍攝,現實的一切,放任沉淪。  第二天拍戲時膝蓋的紅腫還沒好,他的戲服是短褲背心,傷被楚茵看見了。  她皺了皺眉,卻什麽都沒說。第十二章 真空桂冠  這段指導與被指導、聽從與被聽從、注視與被注視的關係一直持續到洛喬安殺青,跟組的楊遠意沒有逗留的理由,當然也要離開。  仔細算來,滿打滿算也不到一個月。  他們幾乎每個夜晚黏在一起,也不一定做,但對方斐而言,就是怎麽樣都很好。  楊遠意教他怎麽演戲,陪他複盤攝像機前充滿野欲的表現,和他聊自己去國外學了什麽。躺在床上純聊天,或者坐在地毯上,把白牆當做投影的銀幕。  看了好多電影,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人生,方斐到後來都分不清現實和膠片中閃爍的顆粒。  離別時分,已到了七月底。  星島比屏州更熱,摩登都市人潮洶湧,節奏忙碌,方斐擠出時間去送楊遠意,直麵滾滾車流與現實的鴿子籠住宅,突然有一點迷茫。他對大城市始終沒有實感,可拍戲到現在,無論平京、屏州或者星島,他好像終於感受到那股無處不在的壓力。  機場也很匆忙,洛喬安團隊安排好了一切。天後直接走了vip通道,留下方斐陪楊遠意在安檢口等。  方斐想知道楊遠意為什麽不去vip,相處這些日子,他雖沒聽說楊遠意的出身,也從楚茵對他的態度以及他和洛喬安非比尋常的熟稔中察覺出這人一定非比尋常,可能是夏槐曾經憧憬的“圈內”人。  可這樣一個人,現在卻和他站在普通安檢通道外。  方斐內心多少被觸動了,等楊遠意打電話時他特意觀察周圍。跟來的媒體已經被洛喬安引走,方斐是個無名小卒,基本沒誰會多看他們一眼。  楊遠意打完電話,方斐問:“安排好了嗎?”  “嗯。”他說,抬手理好方斐的領口。  楊遠意的車是從星島一個朋友那兒借來的,現在他要走,自然要處理好交接。他本意留給方斐開,但方斐沒有駕照。  方斐不喜歡離別,他很想握一握楊遠意,沒得到允許就並不輕舉妄動,隻凝望他。  眼神騙不了人,楊遠意牽住他,把手往自己臉頰貼。  “你回平京以後,”他問,“給我打電話?”  方斐想,這時候應該浪漫點,出口卻幹巴巴地說:“有問題我向您請教。”  楊遠意笑起時眼睛少了許多銳氣,溫柔蕩漾著如同行將融化的藍冰。他放開方斐的手,若有似無碰他的掌心:“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方斐語塞了。  他非常非常想問楊遠意,他們能不能談戀愛或者他喜不喜歡自己,又怕聽到回答。在床上他什麽都敢,退回到大庭廣眾之下,方斐好像就失去了向楊遠意索要任何的勇氣——見過聽過太多案例了,他擔心楊遠意翻臉不認人。  沉默太久,楊遠意大約看出了他的忐忑,坦率道:“我現在能給你的不太多,承諾麽,你可能也不會信。但以後有機會我拍電影,劇本一定發給你先選。”  “在這之前呢?”方斐問,眼睛不安地眨得很快,“如果我還想跟您見麵,看電影,聊天。”  楊遠意眉心輕輕皺一下,片刻舒展開:“可以啊。”  “很經常的那種。”  “可以。”  “像昨天晚上的那種。”  昨天晚上因為分別將至他們格外過火,最後渾身都是水,互相摟抱著進浴室去,開著冷水也澆不滅高熱。楊遠意最後一次要去拿套,被方斐抓著手不讓,他沒辦法,一邊喃喃“你會不會發燒”,一邊擦著腿根,到底沒往裏麵去。  浴室的水終於轉熱,方斐和楊遠意泡在浴缸中,十指相扣,不停地接吻。  方斐看他目光有些暗,又執著地問:“像昨天晚上那種,行不行?”  “好。”  楊遠意這個字的語氣堪稱寵溺,還捏了捏方斐的鼻尖。  “好的,隻要你想要。”  誰也不提喜歡、不提感情,可情人的身份總好過一夜情對象,在暫時不明朗的曖昧清晰前是絕佳的掩護。  方斐刹那間放鬆許多,連擁抱都比先前更真心實感。  “終於笑啦。”楊遠意抱住他,聲音就靠在耳邊,“跟我說話膽子大點,我又不吃人。”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同意。”  廣播裏開始催促去平京的旅客加快登機速度,方斐拉著楊遠意。他們在外麵耽誤了很久的時間,大概率都是楊遠意故意拖延的。  那有沒有可能楊遠意也會在朝夕相處中對他有一點欲望之外的渴望呢?  下一刻仿佛願望成真。  “阿斐,你這樣看著我,我可能會越來越喜歡你的。”  沒有給方斐消化“喜歡”的深層含義的時間,楊遠意說完就放開他,握上行李箱的把手進安檢,匆匆追逐那班飛機。  方斐坐上回劇組的機場快巴後,忽地發覺這是他們的告別台詞。  可他沒辦法印證是不是哄他的謊話。  楊遠意離開劇組後又過了大約一個月,《荒唐故事》正式殺青。  方斐慢熱,後半段的狀態才慢慢地達到最佳,於是楚茵補了許多鏡頭,結局拍了三版,打算等剪輯的時候看效果決定用哪一版。  這讓方斐多少有點挫敗,不過申燦安慰他:“導演肯定會讓你表現最好的啦。”  申燦算是他在這個劇組交到的真朋友,這個來自西北邊陲小鎮的女孩子坦誠又開朗,全年煩惱著減肥和追星,在高冷的模特身份後有著十分煙火氣的一麵。殺青宴,申燦端著酒大殺四方,她喝不醉似的,這兒撩一下,那兒去戳戳,調動起整場氣氛。  演斯文敗類王老板的汪宏裕和她一起鬧,他們在電影裏互相利用彼此提防,在戲外,卻仿佛擦出了點不一樣的火花。  得知申燦跟汪宏裕走到一起,則是宣傳期的事了。  年輕女孩天不怕地不怕,被拍到後大方地承認了她愛上汪宏裕。媒體不看好這對年齡差足足有十五歲的戀人,不停寫文章分析他們何時分手,成了上映前最大的噱頭。  《荒唐故事》選在第二年的春天開始小範圍點映,至此,方斐才第一次看到了成品。  最終,楚茵仍選擇了他提議的結局。  阿暉放棄自殺,迎著朝霞,黯淡走下天台。玻璃瓶和水果刀都被放在身後,他的影子很長,腳步遲鈍,重重地踩向鏡頭,一踏一個血印。  屏幕全黑,後排有人大聲叫好,全場掌聲雷動。  方斐坐在前排的角落,自己在銀幕上的樣子令他如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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