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效應還在繼續,節目播出完畢,先來的不是有好感的路人粉,而是易繹的粉絲。  通過剪輯、後期的努力,易繹成功地靠自己被樹立成“咖位不大派頭不小”“實力與流量不匹配”的反麵教材。幾個八卦娛記拿他開刀,寫了好一些“流量當道”“劣幣驅逐良幣”“沒那麽好沒那麽爛意思就是爛”,春秋筆法,激怒了易繹的粉絲們。  打不過節目組、純路人,難道還打不過方斐嗎?  有攻擊自然有反抗,一時間,方斐的評論區充斥著“心疼”和“德不配位”,異常熱鬧。  正主自打轉發節目組的官宣微博後再沒動靜,對這些爭吵絲毫沒放在心上,出門也與之前並無分別,戴了頂棒球帽,站在路邊等車。  夕陽西下,方斐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柏油路麵一片星辰般璀璨的碎金躍動。  車停在麵前時熱浪往他臉上撲,喇叭聲短促地響了響,方斐拉開副駕駛。  係安全帶到一半,他餘光瞥見幾個帽子墨鏡全副武裝的人扛著相機從寫字樓底的綠化帶鑽出來,突然有點好笑:“都什麽年代了啊……”  “嗯?”楊遠意偏了偏頭。  方斐指後視鏡:“有幾個娛記在我公司樓下等。”  “喔,但他們又不認識我,寫不出花的。”楊遠意聽了也笑,安慰道,“其實是好事,說明有人等著從你身上挖新聞。”  方斐自嘲:“我有什麽新聞?”  “以後就有了。”楊遠意說,“本來程樹是打算準備工作差不多了再宣布項目啟動的,看了你最近搜索量,剛給我打電話,問能不能提前宣傳。曹歆然的檔期也調整了,估計這幾天先把定妝照拍出來,就可以開始了。”  縱然在圈子裏混了幾年,方斐一直不上不下,也沒參與過實際的流量漩渦。  他聽楊遠意這麽說,還很懵:“程總真看這些嗎?”  “不僅他看,我也看。”楊遠意把車開上了高架橋,“你以後也得對這些保持一定的敏感度,現在自媒體發達,很多時候信息來源不一定主流,但不能忽視。我們做電影,自己的堅持固然是一部分,對市場的把握也很重要。”  他說得慢,方斐聽得也認真,說了句“好”。  可實際上該怎麽做,方斐仍然一頭霧水。  似乎看出來他還在迷茫期,楊遠意笑意更深些,迎著夕陽,他推了把鼻梁上的墨鏡:“聽著很模糊吧?以後我教你。”  “好!”這次的語氣明顯雀躍多了。  楊遠意把方斐帶回了新城公館。  門禁卡和密碼是早就給過的,但方斐一直沒理由來。這天楊遠意突然給他打電話,才給了他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你帶我來的。  比起深夜見麵的酒店房間,公館明顯是楊遠意長住的地方,亂也亂得有生活氣。  楊遠意個性灑脫,看上去不太在乎被發現這些混亂,但在方斐往裏走時,他始終走在前麵幾步,裝作隨手一般撿起地上、椅子上的書和草稿紙以及一切不該出現在這些地方的物件。  方斐保持跟在他身後兩三步的距離,抬手擦了把鼻尖遮掩上揚的嘴角。  “笑什麽?”楊遠意仿佛背後長眼,頭也不回地問。  方斐說“沒有”,卻目光炯炯地望向他,眼內的笑意有增無減。  雖然會做基礎的家務,但習慣了有阿姨定期打掃收拾,這項技能也廢了。楊遠意自來養尊處優不覺得這有什麽,被方斐這麽盯著看,竟罕見發覺自己有些無地自容,尷尬地抓起條領帶往髒衣籃扔:  “就會盯著看,早知道不帶你來了。”  方斐順從地捂住眼睛,卻說:“我有你家的門禁卡。”  “早怎麽不來?”楊遠意隨口問。  方斐這次卻用了很久才說:“我來幹什麽。”  “我答應你了,所以不用找很多理由就可以,隻取決你想不想,懂嗎?”楊遠意收拾好最後一件外套,靠在雜物間門口,“餓了,是等外賣,我打電話給阿姨,還是?”  方斐好像放鬆了一點。  “我做吧。”他說,“本來也想有機會給你露一手。”  楊遠意說:“那等吃完飯,我們找個電影看?”  方斐愣了愣,然後答:“好啊。”  一起吃個飯再看一部電影,上床,睡覺,此時此刻,這些趨近於日常的點滴讓方斐有一瞬間錯覺,他沒有怨過楊遠意的不聞不問。第十四章 《暗戀者》  楊遠意不做飯,冰箱裏的食材卻很齊全。  個頭頗具分量的羅氏蝦不需要複雜的調味,直接白灼,配蔥薑醋的蘸料,還原鮮甜本味;切成兩指節長的豬小排醃製完畢,炒出紅亮的糖色,煨至外酥裏嫩,輕輕一拽就能脫骨;餘下的大骨用砂鍋燉,秋天最好吃蓮藕,再加一把雪豆一起燉到軟爛,香氣四溢;最後搭配一道簡單的辣椒炒鳳尾,當做餐桌綠色的點綴。  方斐找了一圈沒發現米缸,看上櫥櫃的手工麵,煮好放涼,青豆、玉米、雞蛋、火腿碎與番茄炒作拌料,蓋在麵條上。  夜幕初降時,他們把黑色大理石的島台當做餐桌,麵對麵安靜地吃了一頓家常飯。  楊遠意剝了一隻蝦,裹上蘸料,動作自然地放進方斐的碗。剛吃了蝦,又是一塊糖醋排骨,一勺雪豆蓮藕,方斐到後來都不用自己夾菜了。  他像投喂家養寵物,有什麽好吃的都會喂一口,並且不介意對方的挑食。在方斐欲蓋彌彰地躲掉雪豆後,楊遠意也不勸他“營養均衡”,隻細心地在下一次隻給他舀蓮藕和湯,同時夾走了拌料裏方斐一直不吃的青豆。  方斐不知道怎麽拒絕楊遠意,又或許他本不用拒絕。  情人和寵物很相似,都被豢養。  他自我定位清晰,需要避免太看重楊遠意的溫柔,與此同時,被優秀、英俊同時更成熟的男人寵著,方斐很難不甘願被他掌控。  更別提和楊遠意有一段舊情,縱然隻有肉體關係,也足夠方斐沉浸其中了。  一頓飯雖然沉默,氣氛卻不錯。  收拾完餐桌,楊遠意靠在島台邊說:“投影調好了,你過來?”  現在搞個投影在家看電影並不稀罕,但方斐走進房間,仍被楊遠意那塊透聲幕和堪比影院的全套音響震驚了一下。不過楊遠意畢竟是電影導演,做一個專業級別的家庭影院合情合理,方斐收起驚訝,脫了鞋,踩上那層厚厚的地毯。  空調開得很足,會有點冷,燈光昏暗得恰到好處,桌上擺著一瓶酒,兩個玻璃杯。  楊遠意正在挑電影,他的收藏幾乎覆蓋一麵牆,從老式錄影帶到藍光4k的碟片應有盡有。他陷入糾結,拿著兩部電影轉過身:“你選?”  方斐發現了,楊遠意有一點輕微的選擇恐懼,所以無論他的答案是什麽楊遠意都會高興。  隻是不想自己做“取舍”。  也不知這是否同樣為楊遠意性格裏多情的一部分。  一部是上世紀50年代挪威拍攝的黑白電影,兩個女人做主角,故事充滿生命力;另一部是前兩年在歐洲大獲好評的德語片,反戰題材,攝影與美術極其優秀。  方斐哪個都不愛看,他沒有迎合楊遠意,嚐試著問:“能不能我選另外的?”  寵物有了想法,楊遠意很感興趣:“你想看哪一部?”  “《暗戀者》。”  方斐說完,楊遠意沉入陰影的那隻眼睛泛起一瞬的亮光,但他看不透楊遠意表情,好像沒什麽變化,卻明顯感覺到對方有一點抗拒。  然而好在隻有一點。  他唯恐楊遠意沒聽懂,拿同名的電影搪塞自己,難得固執地說:“你導的那部。”  “沒看過嗎?”楊遠意反問他,囈語一樣。  “看了,所以知道剪了一段。”方斐說,不自覺地雙手握在一起,撥出心底殘留的眷念,“當時……以為不會再見麵,就買了票。可是感覺中間劇情不太連貫,就想著是不是被剪了,或者你自己剪了。”  半封閉的房間,隔音棉讓外麵聲響傳入不進半分,於是呼吸聲更清晰可聞。  以前感覺到過楊遠意的壓迫感,但時間總是短暫的,很快就沒了。方斐現在站在他對麵,兩人之間不過兩三步,卻突然發覺:他的確跨不過去。  他和楊遠意差得太多了,就算在一個圈裏,但壓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話說得唐突,隻會讓人覺得他不知深淺。  燈光明亮,襯得楊遠意淺色的瞳仁竟沉入了黑暗。  他摩挲手裏的錄影帶,略低頭沉思良久,在幾乎透不過氣的壓抑中聲音輕輕地出言:“我先找找吧,第一版片子不知道放哪去了。”  方斐感覺自己鬆了口氣:“哦,好。”  又很快說:“找不到也、也無所謂……我……”  “沒事兒。”楊遠意說。  怎麽聽都像搪塞,方斐想那部電影裏一定有楊遠意不肯被別人發現的細節——做導演很容易往作品裏摻雜個人的情感,這比演員無法從角色中脫離更嚴重,每部電影都帶著導演某一部分的寄托。  尤其處女作中更是能發掘不為人知的一麵,粗剪就更不必說。  原來對感情疏離又放任、真心若隱若現卻似乎永遠不會露出廬山麵目的楊遠意,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總歸保存一塊未曾允許旁人涉足的秘地。  方斐覺得這就算完了,他走到小沙發坐下。  認真開始選擇黑白片還是小語種時,角落的一盞燈亮了。方斐望過去,楊遠意從櫃子最底層的抽屜裏拿出了一卷錄影帶。  他轉過身,眼底已經沒了剛才的冷硬與抵觸。  《暗戀者》是今年五月上映的,方斐看見導演名字後就買了票。彼時他對還能與楊遠意產生交集已經不抱期待,單純想看一看楊遠意拍的電影是什麽風格。  鏡頭出乎方斐意料的細膩,感情每一點變化都十分自然,講述了一個少女情竇初開的故事。最終感情無疾而終,但因為處理得夠含蓄,反而沒有讓人感到難過,隻剩下一點點遺憾,符合對於“青春”的想象。  拍攝則還要早一些,女主角曹歆然那時的演技比現在更生澀,一雙鹿似的眼,清純卻倔強。戲份不多的男主角則由沈訣出演,強烈的年齡差與男性荷爾蒙讓所有人都能理解女主角為什麽見他一次就瘋狂沉淪。  現在,楊遠意的私人影院裏重新開始放這部電影。  他們各自占據長沙發的一個角,方斐沒有去觀察楊遠意欣賞自己作品的表情,全神貫注地看這個沒有太重的濾鏡,剪輯痕跡也更粗糙的版本。  瀕臨尾聲。  少女即將大學畢業,她拒絕了同學的邀請,去找了那時已經分手的男店長。她蹲在店門口,好不容易等來了對方,問他:“你能和我跳一支舞嗎?”  沈訣扮演的店長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花草搖晃做為情節的隔斷,大禮堂中,所有學生都盛裝登場。  曹歆然穿一條小黑裙,頭發梳理過,化了很成熟的妝——她覺得這樣更接近於對方喜歡的熟女姿態——忐忑不安地等來了正裝出席的男人。  他們沒有一句對話,踏著經典的《安娜波爾卡》,四目相對,跳了一支舞。  隨著跳舞旋轉,蒙太奇反複切換,穿插著曹歆然結束後一個人回家、一個人畢業再一個人求職,她搬進了新住處,還是在那座城市,坐同樣線路的公交,路過那家店……  一曲終了,店長克製地在她額間留下一吻。  畢業後,路過那家店,曹歆然看了一眼玻璃窗裏,有工人正在拆招牌。  公映版裏沒有這支舞。  就像把醞釀到頂點的情緒突然掐斷,劇情依舊流暢,後續的音樂和女主演技也令人信服。可方斐橫豎覺得哪裏不對,時至今日,終於懂了。  電影叫《暗戀者》,通篇把這個頭銜安給了曹歆然,但加了這支舞和結局,兩人的地位瞬間發生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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