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遠意稍微停頓,似乎在貧瘠詞庫中挑選,隨後迅速地說了一個短句。 “r te6r лю6лю?” 幾個音節互相黏著,方斐沒來得及聽清,疑惑地“嗯”了聲:“什麽意思?” 楊遠意帶著一絲曖昧笑容,平靜地告訴他: “是’再見‘。” 外來詞語對方斐而言都差不多,這時坐在車裏聽著調子悲涼的歌,方斐開始懷疑這句話的意思,就像忍不住猜楊遠意到底哪些是真的。 如果楊遠意沒有說“在一起吧阿斐”,方斐可以是一個卑微的情人,也可以當乖順的寵物,因為他對這段感情不會有期待。 可是現在,方斐無法忍受楊遠意對他的好來自於另一個虛無的影子。 如果楊遠意不能解釋,他一定會走。 車身在又一次顛簸後停下,楊遠意拉起手刹,卻沒有急著打開鎖,音樂驟然關閉後,車內一片死寂。 但沒了先前的劍拔弩張。 耳畔“哢嗒”一聲解開安全帶,帶著煙草燒灼感的氣息靠近,後調有柑橘的酸。這支香水是他夏天的時候送給楊遠意的,剛擦上去那股煙的味道仿佛冷與熱的交匯,美妙得不可思議。對方也喜歡,從那天開始就一直在用。 暖熱吐息拂過耳垂,楊遠意想吻他。 但就在即將接觸的前一刻,方斐往旁邊側過臉躲開了未成型的親近。 四十分鍾的車程並不足夠讓堅冰融化,他沒看見楊遠意眼底閃過一絲愕然。 至少方斐很少像這樣直白拒絕他。 察覺到這一點,男人放棄似的坐回駕駛座,習慣性地摸煙盒,然後想起自己又開始了新一輪戒煙,什麽也沒找到。 焦躁不安,楊遠意說話也有點衝:“現在這麽討厭我了?” “隻是很意外。”方斐備受煎熬,再沒了掩飾自己的意思,把乖巧溫順都扔到一邊,“楊導這麽忙,還有空來接我。” 楊遠意笑了,嘲諷意味十足:“你也知道我忙?” 方斐看向車窗外,倔強地抿起了唇。 “那你以為我在忙什麽?”楊遠意沉聲道,“忙著和製片人見麵,和審查部門吃飯打通關節,忙著對那些我以前最瞧不起的所謂’官方‘低頭——《歲月忽已晚》卡審查了你知道嗎,再不忙,上映機會都要沒了。” 似一把尖刀破開沉默。 方斐輕輕抽了口氣,眼神染上波瀾:“什麽?” “已經卡第二次了,但凡再被卡一次,可能就拿不到龍標除非重新拍,鏡頭全部替換。”楊遠意半張臉都沉入黑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承認,這段時間是沒怎麽關心你,也怕告訴你之後打擾到你的拍攝狀態……” “楊老師,你太自以為是了。”方斐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我根本不在意這個。” 楊遠意轉向他,眉心緊皺。 “忙著電影,工作,忙著關心你的情人。”方斐眼神帶著刀子,直視他,“還有空去見老朋友,對吧?網上到處都是合影,十多年了,樣子也一點沒變。” 心髒好似讓一根細線提起,懸到半空,他頭重腳輕了片刻。 沒有直白提起俞諾,但楊遠意第一時間知道方斐說的是她。 也幾乎是第一時間他明白過來方斐的畫外音。 楊遠意表情不可思議:“你這麽想我?” 方斐又開始耳鳴,在嗡嗡的響聲裏輕聲說:“你們分開那麽些年,一定有很多話可以聊。顧不上我,也是情理之中。” “方斐,你在說什麽?” 方斐顯然不想重複,氣猶不定,卻並不閃躲。 楊遠意眉心一跳:“你在暗示我背叛你了嗎?我出軌?” 視線接觸時,那雙藍眼睛略閃爍著燃起了一點火苗,壓迫感讓方斐短暫失去呼吸節奏。方斐少見地沒有為楊遠意屈服,仍不閃不避直視他。 出軌,這個詞同時刺痛兩個人。 “有意思嗎?”尾音下墜,方斐無比堅決地,“你把我當什麽了?” “當什麽?”楊遠意喃喃,反問或捫心自問,“你怎麽會往那方麵想,我跟她……我根本沒和她單獨見麵!” 語調升高了,但方斐心口起伏著,唇角的苦笑證明他完全不相信。 他的沉默沒來由讓楊遠意舌尖發麻,說話時有點不連貫:“你不來問我就覺得……那些報道,猜測,都是真的?” “可你也沒告訴我是假的。” “方斐……!” 看著楊遠意,方斐忽地痛快了,哪怕他同時也在自虐,看見楊遠意的崩潰讓他異常滿足。 所以話說得更冷:“否則你為什麽躲著我?” “我什麽時候躲你了?” “從報紙上才知道,不是躲我?” “那天葉協徽讓我陪他去看星辰樂團的演出,葉承榮也一起,我不可能不去。小葉的未來嶽父是總局負責內容審查這塊的關鍵人物,他幫我搭線問清楚了為什麽過不了審——方斐,我去音樂會是為了感謝葉協徽,不是想跟誰見麵。”楊遠意說氣話,像破罐破摔,“而且我真的要跟她見麵也不用誰來打掩護!” 方斐難受,說話時鼻音很重:“但海城那次你也去了。” “那次是送票,陳遇生的一個朋友。我都沒穿正裝,也沒出現在內場不是嗎?” “……” “你不要那麽天真,覺得什麽都和感情相關。”他最後說,充滿失落和焦躁。 方斐掐著自己,一聲不吭。 天知道他隻想要一句,“你不像她,我也不愛她。” 當楊遠意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不認事實,隻抓著一點蛛絲馬跡就開始了大哭大鬧,聽不進任何解釋。 可這些真的是解釋嗎? 萬一楊遠意確實對俞諾有過——並且或許現在還持續著——特殊感情,不必太多,那份亦真亦假的“相似”就足以讓他主動出局。 “你把她的相片放在書桌上,現在卻來告訴我,讓我不要多想?”方斐吸自嘲地問,“楊老師,別以為我那麽偉大。” “阿斐……” “我很自私,你讓我不多想也根本做不到。”方斐問,“你覺得為什麽?” 楊遠意被不錯眼珠的視線執著地凝望,像踩進了虛空,曾經回憶鋪天蓋地,變作了錢塘八月大潮將他輪流拍打。 甜蜜的幾乎沒有,現在能想起的都鮮血淋漓:骨折了的左腿,母親的奚落,還有從那天起就脆弱不堪一擊的“信任”…… 直到此時此刻後遺症依舊不斷敲擊他。 他可以對喜歡的人無條件好,惟獨害怕被愛,害怕這些又是另一個精致陷阱。 方斐說了好多次。 他讓方斐失望了嗎? 楊遠意垂下眼,他想握一握方斐的手,但方斐現在離他很遠。 “前幾天我本來想著你快殺青了,好久沒回來,到時候一定要好好慶祝。我考慮了訂餐廳,買花,又覺得太大張旗鼓你不一定喜歡。”楊遠意不知還能作何表情,“結果就因為這麽一件事,把我說得那麽不堪。” 方斐讀出他的言外之意,好像渾身都被劈開,疼得要命。 什麽意思,覺得他不乖了? 終於發現他和曹歆然之流沒區別,所以楊遠意後悔了,準備分開了? 嘴唇無力地張了張,方斐被這句話打得找不著北。 “確實,我有錯,沒跟你解釋清楚,因為我覺得沒必要。”楊遠意仍閉著眼仿佛喃喃自語,“阿斐,有些行為在你看來或許會有誤讀,但很多事……我沒法證明沒做過的,隻能保證和你在一起後我沒見過俞諾,更不存在所謂的’和好如初‘。” “楊遠意。” 方斐很少連名帶姓地喊他所以顯得尤為鄭重。 “隻有一件事,除此以外我都不在乎。” 楊遠意應聲看向他,那雙深黑瞳孔在昏暗中閃著一點亮光。 “你今天說那麽多,我都接受。”方斐到底心軟了,放棄一般說,“隻是……我希望我才是對你特殊的那個,希望你的’在一起‘沒有白說,你的’喜歡‘不是敷衍誰。這些並不需要你做出什麽行為才能證明啊。” “阿斐……” “我想一直陪著你,所以我必須是唯一的那個,你明白嗎?” “……” “但你沒想過要告訴我,還怪我亂猜。” 楊遠意知道方斐在索要一句告白。 他可以在電影裏把愛情拍出纏綿悱惻或者熱烈滾燙的羅曼蒂克,可現實中的他是個膽小鬼,認不清隻記得心,隻知道把人哄得乖乖地陪在身邊。 不敢說,真心就成了表演,任誰看了都說他涼薄。 和愛情虛與委蛇十數年,楊遠意也不懂他到底生性如此還是風聲鶴唳至今了。 但唯獨有一點他肯定,如果今天方斐離開他,陣痛會變成頑疾折磨他餘生,讓他更不敢再去輕易把懷抱給任何一個人。 楊遠意試探著捏他的五指收攏在掌心。 “我從來沒這麽認真地對待一個人,你就是第一個。” 可方斐不信。 “阿斐沒有安全感,那我把所有都交給你,遇到什麽也都跟你說,從今天起絕對不主動提分開,除非你覺得我們不合適了、我讓你不舒服了可以隨時喊停——但惟獨不是以這種形式折磨自己。” “你想分開嗎?”方斐問他。 “……阿斐,不要讓我難過,好嗎?”楊遠意說,“我從沒想過會和你分開。” 指尖脈搏和楊遠意心髒一個頻率地跳動著。 半晌沒等來任何回應,楊遠意皺起眉去看他的臉。 借著微弱光線,方斐眼睛裏閃爍是水跡。 青年哭也哭得沒聲沒息,呼吸正常,一點不影響他說話。但方斐鼻尖微紅,眼睛有點腫,不知已在他沒看見的時候流了多少淚。 合作會破裂,戀愛會分手。 十歲的年齡差距不是說不在乎就不在乎的,平等也不一定真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