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說?”  “他一個外來戶,被人欺負了,不打回去以後隻會被欺負得更狠。”  “也是……”孫諺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種事他讀書的時候也不是沒遇見過。高二時他們班班花就因為是外地人,經常被本地同學欺負,他幫過好幾次。  今天真是夠熱的,兩人在外麵隻站了幾分鍾汗水就噌噌往外冒。  華強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往巷尾的方向看去,感歎道:“這巷子還是老樣子。”  孫諺識應道:“還能變出花不成。”  藍楹巷所在的這個村子叫做藍楹村,據說是因為村裏有幾顆漂亮的藍楹花樹而得名。  孫諺識沒見過什麽藍楹花,在他出生前這一片就已經成了遊離於城市管理體製之外的城中村。因為缺乏統一的規劃和管理,藍楹村這一片都是兩三層樓高的自建房,不講究什麽戶型,更沒什麽樓距,稠密地聚集在一起,成了這個城市的“瘡疤”。  這個城中村阡陌交通,藍楹巷是村裏最長最寬的一條,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這片城中村的交通要道。藍楹巷全長一百來米,孫諺識家的房子處於中間的位置,總共兩層。一層前廳被他爸媽弄成了鋪麵,後麵則是一個小院和廚房,從小院裏的懸空梯上去就是二樓的兩個房間。  華強一臉恨鐵不成鋼地問他:“你年紀輕輕的縮在這市井窄巷,不窩囊啊。”  孫諺識攤開雙臂,深吸了一口八月滾燙的空氣,笑答:“不窩囊啊,這裏可是鬧市中的淨土。”  隨著城市的發展,江城的中心往北遷移,以藍楹巷為中心的這個城中村失去了改造的價值,條件比較好的原住民都已搬離,把房子租給了外來務工人員,眼巴巴地等著有朝一日這裏被拆遷拿一筆拆遷款。剩下的則都是些沒有條件買新房,或者地緣觀念強,舍不得搬離舊巢的老人。像孫諺識這樣還窩在藍楹巷裏的本地年輕人確實已經非常少,但也不是沒有。  其實藍楹巷的地理位置是不錯的,出了巷子就是人民路,斜對麵有一家二甲醫院。即便他的店開在這麽一條窄巷當中,生意也還可以,反正夠填飽肚子。  華強笑哼一聲,又瞪了孫諺識一眼:“你爸還是不肯回家?”  孫諺識無奈一笑:“是啊。”  回想著這幾年來父子之間仇人似的針鋒相對,華強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沒再多問。見時間差不多了,他掏出錢包拿了兩百塊錢拍在了孫諺識的胸口,正色道:“雖然可能性非常小,但是親子鑒定還是要做的,這倆小孩要是這兩天還來你這裏,你幫我照應著,別讓他們熱著餓著了。”  孫諺識推開華強的手臂:“不用了。”  華強:“讓你拿著你就拿著。”  孫諺識伸了個懶腰,自顧自走了,邊走邊說道:“允許你古道熱腸還不允許我尊老愛幼啊。”  華強哼笑一聲,也不再勉強。  朗頌兄妹倆出了藍楹巷,跟著華強上了警車,黃超開車,華強跟兩人一起坐後排。  朗頌本來就不是個話多的性格,朗月是想說說不出來,車裏很安靜。  華強慈愛地摸了摸朗月的頭,眼睛卻向朗頌看去,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小頌,照片的事怎麽不跟叔叔說?”  朗頌沒有回答,他抬頭看向華強。  兩人視線相碰,華強一眼就看穿了這個小孩眼裏的掙紮、倔強和彷徨。他不忍心現在就告訴朗頌真相,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月月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了?”  朗頌抿抿唇點頭:“她應該知道。”  他爸去世後不久,他發現了藏在毛絨公仔裏的吊墜,於是斷斷續續地告訴了朗月她真實的身世,但他一直都沒有下定決心幫朗月找親生父母。一方麵是覺得既然他們當初拋棄了朗月,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願意認養回去,另一方麵又怕他們肯認養回去,那他就要把妹妹送走,他舍不得。  可是朗月已經五歲了,要盡快植入人工耳蝸才能保證她的語言能力,保障她日後的正常生活。原本兩年前他父母就打算給朗月做手術,可是他媽突然重病花光了錢,如今憑他一己之力,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籌夠做手術錢。所以最近他一直處於矛盾、掙紮之中,如果不是今天就這麽湊巧碰上了照片裏的孫諺識,他可能還會繼續掙紮下去才能做出決定。  其實他現在非常後悔剛才衝動之下報了警,孫諺識看起來吊兒郎當並不像是個靠得住的人,如果真是朗月的爸爸,他並不想把朗月交給這樣的人照顧。可現在騎虎難下,他隻能等鑒定結果出來之後再做下一步打算。  華強憐愛地揉揉朗月的頭:“她這麽大個小不點能懂啥,等哪天她真的要和你分開,她能舍得?”  朗頌眼神柔和地看向啃著餅幹傻樂的朗月,輕輕替她捋了捋額前的碎發,回答道:“就是要趁她還不懂的時候。”  華強將兄妹倆送到了住處,站在逼仄破舊的出租房裏心裏很不是滋味。可是他所能提供的幫助非常有限,即便他每個月從自己的工資裏撥出一部分錢資助兄妹倆,也很難從根本上解決兄妹倆的困境,況且朗頌個性要強,根本不肯接受他的幫助。  華強害怕自己過度的關懷又會把人嚇跑,他拍了拍朗頌的肩膀,懇切道:“叔叔知道你懂事又獨立,之所以搬家是不想給我造成負擔,但你們以後別亂跑了好嗎,我隻是想確認你們過得還可以。”  朗頌恭順地點了點頭。第4章  “生了個女兒?”  第二天,孫諺識是被巷子裏斷斷續續地說話聲吵醒的。  藍楹村房子貼著房子,誰家放個屁,半個村都能聽到個響,所以孫諺識每天早上都會被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吵醒一次。  今天卻不同,他很早就聽到了說話聲,那聲音不大且斷斷續續。  起初他以為是巷子裏的住戶上班途中閑聊,被吵醒後又蒙著頭繼續睡。可他越睡越覺得不對勁,這閑聊的時間也未免太久了點,而且說話聲一直就巷子裏回蕩,沒有半點要遠離的跡象。  孫諺識憤憤地掀開被子,起床打開了窗戶,樓下的說話聲頓時清晰了起來。一道蒼老的女聲用緩慢的語速說著:“要不要給小姑娘做條旗袍呀,很好看的。”  這聲音就來自他家門口。  “砰”一聲,孫諺識重重地關上了窗口。有院子和鋪麵擋著,他看不到是誰在自家門口,但他聽出來了,這是他家斜對門成衣鋪的老太太在說話。  藍楹巷是村裏最長最寬的一條路,貫穿村頭村尾,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村裏的“交通要道”、“經濟走廊”。在孫諺識小的時候,這條巷子裏有手工皮鞋鋪子、成衣鋪、炒貨鋪子等等,熱鬧非凡。  他父母就是趁著這股風,開了這間小雜貨鋪,而他家對門的老鄰居則開了家成衣鋪。店主叫張彩鳳,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孫諺識管他叫張老太。  兩年前,張老太患上了老年癡呆,一個月當中時不時的總要鬧上那麽一兩次。有的時候是拍著門罵孫諺識,有的時候坐在門口哭,有的時候扯著嗓子喊已故孫子的名字,孫諺識耳朵都聽出繭了。  可是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沒吵沒鬧的,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孫諺識不想管,但又怕出什麽事。他煩躁地抓抓頭發看了下時間,才九點,平常他都是十點才起床,洗漱一番再下樓剛好點個外賣吃午飯。  怕張老太真鬧出什麽事,孫諺識隻得憋著一肚子起床氣進了洗手間。洗完臉,他對著鏡子裏的自己感到了片刻的茫然,頭發已經快兩個月沒剪了,長長地遮住了耳朵,胡子也好幾天沒刮了,手掌摩擦了一下,有點剌手。  孫諺識有些神經質地皺起了眉,手心接了一捧水撒氣似的潑向鏡子,沉默地站了一會兒他從櫃子裏拿出了刮胡刀隨意地剃掉了胡子,頭發就過兩天再說吧。  收拾一番後,他趿著拖鞋,穿著寬鬆的白t恤和沙灘褲下了樓。  隨著一陣尖利刺耳的摩擦聲響起,細小的灰塵在陽光下飛揚,老舊的卷簾門被向上推起,孫諺識叼著一根煙,走了出去。  門外的人都被這突然的開門聲嚇了一跳,呆愣在原地。  孫諺識也呆怔了一瞬,他家門外除了佝僂著身子的張老太,竟然還有朗頌和朗月兄妹倆。  朗頌直愣愣地靠著對麵那戶人家的後院院牆站著,朗月正在啃他的手指,正在鬧別扭。  孫諺識吸了一口煙,先看了一眼張老太,又掃了一眼靠牆的自行車,才噴著煙霧含混道:“你倆是怕我連夜跑路,來這裏守著我?”  朗月照著朗頌的食指狠狠地咬了下去,朗頌疼地嘶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他抽出慘遭“啃咬”的手指,解釋道:“我妹妹鬧著要來看看你,本來我想讓她看你一眼就走……”但是誰知道都日上三竿了,你都還沒起床。  孫諺識恍然,原來張老太是一直在和兄妹倆講話,難怪嘀嘀咕咕了一早上。  他又看了一眼張老太,猶豫了一瞬才揚聲道:“天這麽熱,快回屋吧。”  “小孫啊,這孩子是來找你的啊。”孫老太眯著眼笑,“是你家親戚呀?”  孫諺識知道這是老太太又糊塗了,把他認成了他爸,否則不可能這麽和顏悅色。他也不費那力氣去解釋,將錯就錯道:“是啊,您快回家吧,當心中暑。”  張老太雖然人糊塗了,但收拾得很幹淨,穿了一件暗紫色改良旗袍,將頭發打理得整齊幹淨,尤見年輕時的風姿。  “噯,我這就回。”老太太和藹一笑,擠出幾道歲月的褶子,“這小姑娘真招人稀罕,就是不愛說話,我家小孫孫跟她正相反,可是話癆了。”  孫諺識敷衍道:“啊,是啊。”  老太太又說:“等會兒我給你們拿點我自己做的奶凍。”  聽到奶凍,孫諺識夾煙的手顫了顫。他猛吸一口,抽掉最後一口煙,抓著老太太的胳膊走到了對門:“這會兒我不餓,等我想吃了我再問您拿。”  老太太就這樣被強硬地攙扶著,進了自家的成衣鋪子。  朗頌沉默地看著孫諺識扶著老太太進了屋內,他從外麵瞄了一眼成衣鋪子,裏麵堆滿了雜亂的衣物和布料,隻從裸露出來的一些地方能看清衣物下麵壓著一張裁剪桌和一台老式的縫紉機,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門口的店招經過風吹雨打,早就脫色泛白,不走近壓根看不出來這是塊店招。  可是方才這位老太太還熱情地問他,要不要找塊布給朗月做一條小旗袍穿穿。  “發什麽愣呢?”扶著張老太進了門,孫諺識又走了出來。  “沒什麽,”朗頌回過神來,“這老太太……”頓了頓,朗頌沒有問出口,他隻是覺得這老太太有點奇怪,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不該多問。  “年紀大了,老糊塗了。”孫諺識隨意解釋了兩句,停頓片刻又問,“她剛才跟你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朗頌搖頭。  孫諺識也就是隨口一問,他點了下頭去垂下眸子去看撅著小嘴的朗月,朝她挑了挑眉。  朗月的小肉臉原本氣鼓鼓地,像隻小河豚,一見到孫諺識立馬笑彎了眉眼,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白牙,噔噔兩步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孫諺識的大腿,叫道:“爸爸!”  孫諺識下意識地想躲,低頭迎上朗月那天真無邪的笑容他又生生忍住了,並且還伸出手揉了一把小姑娘軟軟的頭發,又軟又滑,觸感極好。  昨天他就想這麽幹來著,沒撈著機會,白撿幾天爸爸當似乎也挺不錯。  朗頌原本想阻止朗月,但他見孫諺識似乎不反感,又收回了手。  孫諺識朝朗頌抬抬下巴,問道:“我要去買早餐,你們想吃什麽,我給你們帶。”  “不用了。”朗頌搖頭,眼睛往靠牆放著的自行車瞥了一眼。  朗月耳朵聽不到,眼睛卻非常敏銳,她鬆開雙手幾步奔向自行車,踮起腳尖從車籃裏提出了一個塑料袋子,賣力地舉到孫諺識麵前。  袋子裏有包子、雞蛋灌餅、豆漿等,豐盛的一頓早餐。  “給我的?”孫諺識一臉稀奇。  朗頌解釋道:“朗月吵著要給你帶早餐,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都買了點。”  今早朗月很早就起床,平時很聽話的她非要鬧著來藍楹巷找孫諺識。朗頌原本想今天去找活的,但拗不過朗月的執著,打算帶朗月過來讓她看一眼就走。來的路上他看到外麵有賣早餐的,就順手買了一點,可他沒料到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孫諺識才開店門。  “還挺孝順。”孫諺識從朗月手裏結果早餐,一臉父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進來吧,外麵熱死了。”  朗頌猶豫不決,朗月卻已自覺的抓著孫諺識的褲子跟了進去,他隻好也跟著進了店。  孫諺識自顧自走進櫃台坐上了老板椅,朗月軟嫩的小手一直緊緊抓著他的褲子不肯鬆手,他長臂一撈把朗月抱坐在了踏腳凳上,兩人一大一小排排坐。  朗頌瞠目結舌地看著兩人,覺得自己才是多餘的那個人。  孫諺識給朗月剝了一根棒棒糖,嘬了一口豆漿才朝後院一指:“自己去搬凳子吧。”  “不用了。”朗頌有點尷尬的靠著門,“我們馬上就要回去了。”  孫諺識側首看了眼舔著棒棒糖的朗月,咬了一口雞蛋灌餅,含混不清地問道:“你帶她去哪兒啊?”  “回家。”朗頌頓了一下才回答。  其實他暫時還不知道要去哪兒,因為朗月的原因他沒法找穩定的工作,隻能找那種可以把朗月隨時帶在身邊的臨時工。  他認識一個專門給各種單位找臨時工的工頭,隻要有適合的活兒工頭就會一早給他打電話,但是今早工頭沒聯係他,朗月又鬧著到孫諺識這裏來,他便先來了這裏。等會兒他還要去人才市場溜達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零工。  “那就在這待著納涼吧。”孫諺識看了朗月一眼,“她一點都聽不到?”  “聽不到,先天性耳聾。”朗頌搖頭,“不過能看懂一點簡單的唇語,說得慢一點就行。”  孫諺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湊到朗月麵前,逗她道:“叫、叔、叔。”  朗月含著棒棒糖,一側的臉頰鼓起來,她拿出糖果舔舔水潤殷紅的嘴唇,脆生生地喊道:“爸爸!”  “你故意的吧。”孫諺識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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