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便和鬱鐸兩人,一起堵上了一戶居民樓的大門。 “你確定真的是這裏?” 江弛予問,他這半年來又躥高了不少,今天一身黑衣黑褲,站在他麵前十分有壓迫感。 鬱鐸看了眼門牌,道:“錯不了。” 江弛予點了點頭,敲響了眼前這扇鐵紅色的防盜門。 鬱鐸今天帶江弛予來這裏,是專程上門討債的。年前市裏嚴查環保,工地上三天兩頭停工。工人閑著沒活兒幹,工資還是要照發的,於是鬱鐸在找上門的工程中,給李大能他們接了一個連鎖店麵裝修的小活。 李大能帶隊幹起裝修來,簡直就是殺雞用上了牛刀,工程完成得很順利。但是這筆裝修款卻一拖再拖,直到今天都沒有拿到。 臨近春節,四毛他們都早早回老家了,工地上就剩下鬱鐸和江弛予兩個沒有家的本地人。 過年前是討債的最好時機,錯過了今年,明年就難上加難了。於是鬱鐸就在三十號這天,帶著剛放假的江弛予,上包工頭家裏要錢來了。 三聲敲門聲過後,開門的是一位老太太。身為包工頭的母親,老太太見識過各種要錢的手段,但她見門外這兩個年輕小夥兒模樣好,態度佳,很快就放鬆了警惕。 鬱鐸真想討人喜歡起來,嘴巴比抹了蜜還甜,他以給工頭拜年為由,哄得老太太給他倆開了門。 進門之後,鬱鐸和江弛予往沙發上一坐,瞬間就拉下了臉,化身兩尊黑麵凶神。老太太這才明白這兩個人的來意,水也不倒了,水果也不端了,連忙躲到房間裏給兒子打了個電話。 撇開信用不談,這位包工頭的人緣應該還不錯,一整個上午來他家裏送年貨的人絡繹不絕。每個進門的客人,都能看到沙發正中坐著兩個人高馬大凶神惡煞的男孩子。 現代社會,講究文明催債。鬱鐸和江弛予既沒為難老人,也沒有什麽過激的行為,但他倆這麵相,一看就不是親戚家的傻兒子,倒有些像是黑社會養的打手,每個人身上都背著幾條人命的那種。 登門拜訪的客人見狀也不敢久留,撂下年貨拔腿就走。 時間很快就來到傍晚四點,到了操持年夜飯的時候,這家的子女們也陸續回來了。兩個五六歲的奶孩子拖著鼻涕站在沙發前,一臉好奇地打量著兩個人。 孩子正想上前搭話,就被他們的母親一把抱回了房間。 鬱鐸和江弛予始終老神在在地坐著,大有拿不到錢,今晚就留下來一起過除夕的意思。 到了這個時候,包工頭總算是頂不住,匆匆回了家。又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工頭趕在年夜飯之前給了鬱鐸工程款,將這兩尊瘟神送出了門。 防盜門 “嘭” 地一聲在身後關閉,樓道裏蕩起了巨大的回響,鬱鐸和江弛予互相對視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在包工頭家扮了一整天的黑臉,他倆早就有些繃不住了。 笑夠了之後,兩人沿著空曠的樓梯間一路往下走。江弛予邊走邊回想著剛才那包工頭臉上的表情,有些好笑地問鬱鐸:“如果工頭今天鐵了心不給錢,我們今晚是不是就要留在他家裏過年了?” “那當然。” 鬱鐸將沉甸甸的信封往自己兜裏一揣,對江弛予道:“不逼他一把,他怎麽知道自己多有錢?” 據鬱鐸所知,業主早就把尾款結給了他,這糟老頭子有錢。隻是欺負鬱鐸年輕,不想給。 廠房項目還不到付工程款的節點,放假之前,鬱鐸自掏腰包和大部分材料商結清了貨款,也給工人們發了工資。眼下所有人都歡歡喜喜回老家過春節了,鬱鐸這個小老板反倒是山窮水盡。 其實對鬱鐸這樣的人來說,過不過年都是一樣的,隻是到了年關,兜裏是空空如也,還是有幾張票子撐著,心裏的安全感到底是有所不同。 錢拿到手,今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情算是解決了,鬱鐸從工頭家裏出來,騎上他那輛停在樓下的破三輪車,問江弛予道:“回家?” 江弛予坐上車後鬥,想了一瞬,對鬱鐸道:“先去買菜吧。” 往年一到春節,正是江小青 “業務” 最繁忙的時候,壓根顧不上這個兒子。而對鬱鐸來說,無論他跟著母親生活在哪個家庭,他都是那個格格不入的“外人”。 江弛予和鬱鐸都沒有正經地過過春節,更不會提前準備什麽年貨。現在他們家的冰箱裏,有且隻有兩顆雞蛋和一瓣生薑。 想到這裏,江弛予問鬱鐸:“今晚想吃什麽?” 鬱鐸正在琢磨去菜市場的最近路線,他聽江弛予這麽大的口氣,便報了幾個酒店裏常見的菜名。 江弛予想了想,竟認真地說道:“可以試一試。” 鬱鐸騎著車上了大馬路:“那就到了菜市場再說。” 家附近就有一家菜市場,鬱鐸載著江弛予直奔目的地而去。周圍不斷有鞭炮聲響起,路上零星還有一些行人,他們的車上裝著大包小包的年貨,正懷著滿心的歡喜,往家的方向趕去。 菜市場就在下一個路口的轉角處,紅燈變綠了之後,鬱鐸卻突然停在路邊,不走了。第26章 新年快樂(二更) “怎麽了?” 江弛予一臉疑惑看向鬱鐸目光的方向。 不遠處是一家剛開業不久的西餐廳,裝潢和市麵上的所有飯店都不同。紅色的沙發深色的木地板,寬闊的落地窗上掛著法蘭絨窗簾,吊頂上繁複的石膏裝飾令人眼花繚亂,說不清是哪個國家的貴族風情。 一個盛裝打扮的小姑娘挽著父母的手進了玻璃門,鬱鐸將這一幕看在眼裏,回過身來問江弛予:“要不今晚不回家做飯了,我們也去見見世麵?” 鬱鐸從四毛口中聽說,現在的年輕人逢年過節生日宴請,都時興來這家西餐廳吃飯。江弛予這次期末考試的成績不錯,自己還沒有過什麽表示。 江弛予抬頭看了眼大門,招牌上用彩燈拚成了 “紅絲絨咖啡廳” 這幾個大字。這家餐廳的名字江弛予在同學口中聽過,提到最多的關鍵詞,就是 “貴” 和“洋氣”。 “好不容易要回了一點錢,別瞎糟踐。” 在這裏吃一頓飯可不便宜,江弛予收回視線,對鬱鐸道:“而且我還不會用刀叉呢,你會嗎?” 鬱鐸實誠地搖了搖頭,江弛予這麽一提醒,他才注意到,餐廳裏每個人的手裏都捏著精致的刀叉,麵前擺著一隻大得誇張的白盤子,盤子的中央又隻放了一小塊他叫不上名字的東西。 江弛予見鬱鐸一臉無法理解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今晚先回家吃飯吧,以後再來。” 菜市場裏的老板們也要回家過年,早早就開始收攤兒,傍晚五點的市場裏已經沒剩下什麽好菜。江弛予趕在老板娘下班前簡單買了幾個菜,就和鬱鐸一起回了家。 兩人剛一到家,江弛予就紮進廚房忙碌了起來,過去和江小青在一起生活的時候,這些事指望她是不可能的,江弛予從小就知道該怎麽養活自己。 江弛予在灶台前忙上忙下,鬱鐸總不能攤在沙發上看電視等吃飯,於是也蹭進了廚房給他打下手。 鬱鐸搞工程有一套,做飯實在不怎麽行,忙沒幫上多少,倒是添了不少亂,但是不管怎麽樣,一桌像模像樣的年夜飯終於還是上了桌。 最後一盤蔥燒排骨擺上飯桌,電視裏響起了春節聯歡晚會開場的聲音,鬱鐸從冰箱裏拿了一瓶橙汁擺在江弛予麵前。 今天兩人在樓下小賣部分明還買了啤酒,江弛予見鬱鐸又拿哄小孩的這套來唬弄自己,不滿道:“我已經滿十八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那又怎麽樣?” 鬱鐸擰開瓶蓋,往江弛予的杯子裏倒上滿滿的一杯,滿是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你還想喝酒不成?” 晚會中插播了一則汽車的廣告,鬱鐸問江弛予,我們明年也買一台這樣的車怎麽樣? 電視上出現的這個藍天白雲車標,就算把鬱鐸和江弛予兩個人一起打包賣了都買不起。但江弛予表現得像明天就能提車一樣,十分期待地說道,買了車之後,一定要第一時間帶他去兜風。 盡管人們總在抱怨年味越來越淡,晚會一年比一年難看,但仍舊無比期盼春節的到來。仿佛隻要把這個春節過得圓滿,來年的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這是普通人對生活的期冀。 平時休息時間不多的兩個人,今晚更不可能熬夜守歲,春晚的倒計時還沒開始,鬱鐸就伸了個懶腰,關掉了電視。 臨上床前,他發現在舊貨市場花五十塊掏回來的油汀燒壞了。鬱鐸叫來了江弛予,兩人蹲在電油汀麵前搗鼓了好一會兒,終於宣布這老台古董徹底報廢。 沒了這台唯一的油汀,今晚就無法取暖。江弛予說鬱鐸貪便宜,鬱鐸怪江弛予用完機器從不記得關,兩人花了好幾分鍾時間互相推卸了一番責任,最後決定先這麽將就幾天。 再惡劣的環境他倆都經曆過,甚至在去年這個時候,他們都不敢幻想自己也能過一次像樣的春節。 江弛予洗完澡出來,房間裏的氣溫已經明顯降了下來。鬱鐸裹著棉被躺在自己的床上,似乎是睡著了。 江弛予擔心半夜太冷,先是燒了一壺熱水暖在保溫杯裏,又把家裏的所有窗戶關緊,這才關燈躺上了床。 這些天有寒潮來襲,天氣預報說今天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小時候的江弛予總在期盼新年的第一天能看見白茫茫的雪景,但他長大之後才明白,h 市並不會下雪。 盡管如此,這股南下的寒流也不容小覷,那台取暖器雖然時好時壞,現在徹底沒了它,連被窩裏都是濕乎乎冷冰冰的。 江弛予動了動手腳,又翻了個身。 然而就在這時,頭頂上突然飛過來一道黑影,江弛予還沒看清那是什麽,一床被子就這麽壓了下來。 江弛予將蓋在他頭上的被子扒拉下來,餘光就瞥見鬱鐸掀開另一側的被子,躺進了他的被窩。 “往裏邊躺點兒。嘶——好冷好冷。” 鬱鐸沒覺得擅自上別人的床有什麽不妥,他將兩床被子疊在一起,蓋在自己和江弛予的身上:“先湊合湊合,再往裏躺點。” 身邊突然多出了這麽一個人,江弛予腦海裏有幾秒鍾的空白,但他身體還是出於本能反應,往裏側靠了靠。 “你這是做什麽?” 江弛予不確定他是真的把這句話問出口了,還是隻是在腦海裏想一想。 鬱鐸沒有回答江弛予,而是得意地拍了拍兩人身上疊在一起的被子,問:“現在是不是好多了?” 江弛予訥訥地點了點頭。 “那就行了。” 說完,鬱鐸將自己埋進厚厚的被子裏,背對著江弛予,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留下江弛予一個人在黑暗中,細數著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對於長期在風雪中獨行的人來說,這樣的寒夜並非無法忍受。倘若在冰天雪地裏看見火苗,還是會忍不住靠近。 窗外亮著萬家燈火,節日的氛圍還在延續,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倒數計時的聲音。 新年的鍾聲敲響的時候,四麵八方響起了振耳欲聾的鞭炮聲,各色禮花煙火齊齊升上夜空。 城市中心廣場正在舉辦新年的活動慶典,現場已經被熱情的市民圍得水泄不通,而在他們家的露台上,正好能看見絢爛的煙火表演。 十二點已過,鞭炮聲漸漸弱了下來,新的一年到來了。 江弛予看著那個背影,試著喊了一聲鬱鐸:“哥。” “怎麽了?” 鬱鐸正好被外麵的喧鬧聲吵醒,轉過身來麵對著江弛予,也許是剛剛醒來的緣故,聲音聽上去很溫柔。 回望一起渡過的第一年,江弛予想和鬱鐸說些什麽。“謝謝” 這兩個字太輕,但更重要的承諾,在江弛予這個一無所有的年紀裏,又沒有辦法輕易許出口。 最後江弛予對鬱鐸說道:“新年快樂,哥。” 他將自己心裏所有隱秘的、矛盾的、朦朧的、強烈的感情,都融入了這句平凡無奇的新春祝福裏。 鬱鐸微微睜開眼睛,不斷綻放的煙火落進他的眼中,化為了江弛予夢裏多次出現的模樣。 “新年快樂。” 鬱鐸從被子裏伸出手,揉了揉江弛予的額頭,笑了起來。第27章 榆木腦袋 春節七天,學校放假,工地停工。鬱鐸和江弛予兩個人待在家裏好好過了一個年。 一張一米二的小床,兩個大男生一起睡終究還是擠了些,以至於每天早上醒來,兩人的姿勢都有些不堪入目。 在某一個清晨,鬱鐸醒來發現自己被江弛予箍在懷裏,那小子在夢裏還死活還不肯撒手之後,鬱鐸終於敲響了二手電器老板家的門,重新拉回了一台取暖器。 正月初七過後,高三學生開學了。工地上為了趕進度,工人們也陸續提前返工。最冷的幾天過去,春天就要來了。 鬱鐸還真的帶著江弛予去看了一次車,不過看的都是長城皮卡,五菱宏光,華晨金杯之類,人稱工地三寶的牌子。 隨著工程量的擴張,鬱鐸那輛電動小三輪已經無法滿足需求。在各種五花八門的車型裏,鬱鐸相中了長城的一款小皮卡。 轉眼就到了四月,四月中旬的一天,鬱鐸到車行交了定金,廠房工程也到了尾聲。這個項目從簽約到建設,進展得都很順利,眼下鬱鐸負責的部分完工,就等驗收通過後回款。 按照鬱鐸的原計劃,收到工程款後,正好可以把車子的首付給交了。但是後期在給預埋管線穿線的時候,發現了大麵積的管線不通。 造成管線不通的原因有很多,但現場的監理和幾方人員一通檢查之後,簡單地就把原因歸結成前期預埋質量把控不嚴。 也就是說,鬱鐸需要完全承擔這個責任,不但暫時拿不到工程款,還要承擔後續的返工配管的所有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