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鐸收回視線,點燃一根香遞給江弛予,隨口問道:“什麽時候到的?” “剛到。” 江弛予接過鬱鐸手裏的香,將傘塞到他手裏,自己來到雨中,對著李大能夫婦的墓碑鞠了三個躬。 鬱鐸在這裏處理李大能後事的這段時間裏,江弛予留在 h 市麵臨的也是一場苦戰,主管部門先後對他們展開了調查,各項處罰賠償一個都沒落下。 好在現在總算是告一段落,事情一解決完他就來找鬱鐸,開了一天一夜的車。 鬱鐸看著江弛予上香的動作,開口說道:“大能哥是在我的懷裏斷氣的。” “走之前,他還問我,鬱鐸,你說三亞好玩嗎?” “前幾天,他明明說,手裏的項目都做完之後,我們就收攤不幹了。” 江弛予蹲下身來,將香插進香爐,轉過頭來對鬱鐸說道:“鬱鐸,這不是你的錯。” 鬱鐸反問道:“不是我的錯嗎?” 江弛予再次堅定地回答道:“不是。” 鬱鐸含義不明地笑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他抬頭看了眼天色,對江弛予說:“走吧,下山吧。” 保持一個坐姿太久,鬱鐸的腳開始發麻,起身的時候踉蹌了一下,被江弛予一把扶住。 因為下了雨,下山的道路更加泥濘難行,好在一路上兩個人相互扶持著,最後還是安全地走到了山腳。 那輛黑色帕薩特安靜地停在雨中,像一個臨時的避難所。鬱鐸突然意識到,對,他還有江弛予。 戰鬥還未結束,前路坎坷多舛,不知道還有什麽困難在等著他們,但不管怎麽樣,他一定要保護好江弛予。 不管要他付出什麽代價。 * * * 遠在 h 市中心的一套豪華公寓裏,快遞堆在門口好幾天都沒人收。物業經理不放心上去看了一眼,發現家裏其實有人在家。 這裏是四毛的家,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位於 h 市的核心地段,每個月的租金就抵得上尋常白領一個月的工資。 送走多事的物業經理後,四毛關上門,重新歪倒在沙發上,操過手邊的酒瓶,猛地灌下一大口。 李大能死後,四毛連續一個星期沒有在工地上露麵。此時公司裏項目上皆是一片混亂,沒有人注意到他的不同尋常。 這時,茶幾上的手機裏,響起了一個女孩子聲音:“你真的決定了嗎?” 四毛睜眼望著電視屏幕上自己的影子,點了點頭。片刻之後,他才想起對方看不見自己,於是張了張幹澀的嘴唇,說道:“嗯,我們分手吧。” “為什麽?” 女孩問。 “雯雯。” 四毛喊了一聲女孩的名字,頓了頓,一臉呆滯地說道:“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你,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結果。” “你一直以來都錯了。” 女孩的聲音有些哽咽:“豪車名表奢侈酒店米其林餐廳,這些從來不是我需要從你這裏得到的,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能給我帶來快樂,就足夠了。” 巨大的悲傷湧上四毛的心頭,他不敢再聽女孩說下去,匆匆掛了電話。 電話掛斷後,四毛又躺回到了沙發上,一口氣將瓶子裏剩下的一點酒喝完。實際上,他已經在家裏這麽不分日夜地喝了一個星期。 如果沒有酒精,他根本無法入眠。每當閉上眼睛,他一會兒夢見雯雯,一會兒又會看見事故發生那天,自己去李大能辦公室找他的場景。 當時李大能正準備去吃午飯,是四毛攔住李大能,告訴他鬱鐸太天真了,走法律渠道討薪是行不通的,對付趙總這樣鐵了心不還錢的老賴,咱們隻能比他更無賴。 李大能問他打算怎麽做,四毛告訴他,他已經和工人們商量好,一起去工地上 “走一趟”。 剛開始李大能還有些猶豫,畢竟事情還沒有發展到這個局麵,犯不著拚得你死我活。但四毛不這麽認為,他覺得每拖上一天,拿到錢的機會就少上幾分。 在四毛過來找李大能之前,他已經說動了幾個工頭,工頭們一起來對李大能進行勸說。其實在那個局麵下,底下的工人已經在四毛的鼓動下殺紅了眼,無論李大能同不同意,他們都會走這麽一趟。 見李大能有些動搖,四毛再三保證,他們隻是站在樓頂上做個樣子逼那個姓趙的一把,絕對不會輕舉妄動。李大能也想盡早追回這筆錢,最後被四毛說動,還是同意了下來。 後麵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這場悲劇的源頭,都是四毛急於在鬱鐸麵前立功。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再怎麽內疚懊惱也於事無補,況且他並沒有做錯,這一切不過都是意外。 想明白了這一點,第二天酒醒之後,四毛沒有再嚐試將自己灌醉,而是在家裏翻箱倒櫃了一番,找出了一大堆名煙名酒,珠寶箱包。 這些東西有的是雯雯送的,有的是供應商上供的,有的則是他自己花錢買的。 四毛在屋裏轉了一圈,再也沒找出什麽值錢的東西之後,又打開了自己的股票賬戶看了一眼。他盯著手機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把賬戶裏的錢取出來,而是回到房間,從床頭櫃裏抽出一本綠色的車本。 東西都準備好之後,他又從陽台上撿了一隻紙箱進來,將滿地的東西囫圇堆進了箱子。 在封上箱子之前,他摘下了自己手上的腕表,一起扔了進去。 四毛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來回打了幾個電話,最後抱起這隻價值不菲的紙箱,開門離開了家。第57章 春節 李大能的葬禮結束後沒多久就到了春節,今年春節雖說不上是鬱鐸和江弛予一起經曆過最淒涼的一個,但也足夠冷清。 工人們陸續回老家,公司的員工沒過幾天也跟著放了假。大年三十那天,隻有鬱鐸和江弛予兩人守在辦公室裏,直到晚上七點多,才送走最後一位上門領工資的工頭。 李大能用命從開發商手裏換回來的那些錢,鬱鐸都留給了他的母親和兒子。公司賬戶裏的現金已經所剩無多,鬱鐸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林勝南賣房的錢也已經到賬,春節前又收到了其他單位的一小筆工程款,如此東拚西湊一番,終於在年前把大部分工人的工資都結清了。 最後一個工人離開後,江弛予和鬱鐸又在辦公室裏等到快八點,原定要過來結賬的幾位工頭仍不見人影。 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在下班前,鬱鐸坐在辦公室裏給他們一一打了電話。 江弛予從茶水間裏泡了壺茶回辦公室,看見鬱鐸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了,他放下茶壺,一臉納悶地問:“他們不來了?” “嗯。” 鬱鐸將桌上散落的文件疊在一起,抬起頭笑道:“他們說天太冷懶得出門了,錢的事兒明年再說。” 江弛予聽完會心一笑,這哪裏是懶得出門的事,為了拿到錢,哪怕是天上下刀子都阻止不了他們,分明這幫老家夥都選擇在公司最艱難的時候,幫他們這麽一把。 處理完公司的事,江弛予和鬱鐸也要回去過年了。但年前的這段時間,他們忙得覺都顧不上睡,自然不可能分心去操辦什麽年貨,家裏的冰箱比公司的銀行賬戶還空。 這時候再去買菜做飯是不可能了,兩人商量了一番,決定隨便找個店胡亂對付一口。春節年年有,今年先湊合著過,明年一定會好起來的。 從公司裏出來,江弛予開著車沿著主幹道往前走。大馬路上車輛稀少,路邊的店鋪大多都已經關門,兩人在路上兜了一圈,隻看見一間沙縣小吃還亮著燈。 店裏沒有客人,老板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看晚會。他也沒想到今晚還會有人光臨,看見鬱鐸和江弛予進門十分高興,忙不迭地招呼二人坐下。 老板今晚原本沒打算營業,也就沒怎麽準備食材,菜單上的東西點什麽什麽沒有。最後鬱鐸和江弛予一人點了一碗飄香拌麵,過去的一年,就算這麽結束了。 老板上完了麵,又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坐著去了。這頓年夜飯雖簡單,但該有的流程一樣也不能少,飯吃到一半的時候,鬱鐸像往年一樣掏出一隻紅包,擺在了桌麵上。 “壓歲錢。” 鬱鐸對江弛予說道。 江弛予抬頭看了一眼紅包,笑著對鬱鐸說道:“過了年我就二十二了。” “二十二又怎麽了?二十二就不是弟弟了?” 說到這裏,鬱鐸想起這小子確實不想當他弟弟,於是又操起桌麵上的筷子,低頭吃麵:“老規矩了,沒結婚的都有。” 江弛予將桌麵上的紅包收進懷裏,學著過去的樣子,說了一句:“謝謝哥。” 現如今再聽見這聲 “哥”,鬱鐸總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隻得埋頭吃麵,心裏無奈地想,這個時候又想起叫哥了。 二人正說著話,空曠的店裏突然響起了微信鈴聲,剛剛還被小品逗得哈哈大笑的老板像通了電一般彈了起來,飛快地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道清脆的女聲,視頻一接通就興奮地喊爸爸。看樣子這通視頻應該是老板遠在國外的女兒打回來的。 老板今晚守在手機前,應該就是在等這一通電話。 鬱鐸仿佛看見了將來的自己,他收回視線,有感而發:“明年這個時候,你應該也在國外了,哎,美國春節放假嗎?” “應該是不放假。” 江弛予說道:“但我可以請假回來陪你過年。” 公司的同事朋友們老家大多都在外地,明年這個時候,鬱鐸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想得倒美,機票不要錢呀?學也不上了?” 鬱鐸白了他一眼。 “我最近一直在考慮一件事。” 見鬱鐸主動提起這個話題,江弛予放下筷子,試探性地對鬱鐸說道:“留學這個計劃,我想推遲幾年。” “推遲幾年”,不過是一種委婉的說法,江弛予的言下之意就是不去了。其實他的考慮不無道理,公司現在這麽個情況,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出現了危機,年前有好幾個員工都提出離職,年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會青黃不接,如果再少了江弛予這個核心人物,經營會變得很困難。 況且在海外學習生活三年,需要一筆很大的費用,以鬱鐸他們現在的財務狀況,很難再去承擔。 “人生很多機遇都隻有一次,很多你覺得可以以後再做的事,錯過就沒有了。” 鬱鐸臉上的表情正色了下來,經過這麽多變故之後,鬱鐸別無所求,隻希望可以讓江弛予順利地繼續學業,改變人生原有的底色,將來走上一條與他們不同的道路。 鬱鐸沒有告訴江弛予,他已經向要好的朋友們借好了一筆錢,作為江弛予的第一筆學費。這筆錢的數額不算大,年後應該會順利到賬,就算將來公司真的難以為繼,他像從前一樣在工地裏打些零工,也總能還上。 他挑開碗裏的蔥花,垂下眼眉,繼續說道:“家裏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明年的工程量也小了不少,我應付得過來,而且還有幾筆工程款會陸續到賬,錢更不是問題。” 有的時候不得不佩服鬱鐸的樂觀,工程量縮小是件壞事,經過他嘴裏這麽一過,倒像是什麽值得慶幸的事一樣。 盡管船到橋頭自然直,事情發生了,總會有辦法解決。但是排除萬難之後,江弛予仍然有他的放不下。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鬱鐸,問道:“那你呢?” 鬱鐸回望江弛予的目光,聽出了他話裏的深意。但眼下他連自己的心思都沒有理清楚,更不可能給出什麽承諾。 “我啊。” 於是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恰如其分的笑容,沒心沒肺地說道:“到時候你去了國外,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更用不著操心了。” 回家的路上,鬱鐸望著路邊紅彤彤的燈籠,想起了去年的春節。 那年李大能沒有回老家,把剛上初中的兒子接來了 h 市過寒假,又恰好遇上林勝南喬遷新居,於是大家一起在林勝南新置辦的複式樓裏過年,四毛還帶來了他交往了兩年的女朋友。 盡管那是過去在夢裏都不敢出現的畫麵,但依然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春節,那天晚上發生的每一件事,在當時都隻當是尋常。 今天鬱鐸回頭望去,那竟然是他們幾個人聚在一起過的最後一個春節,那些平凡不過的瞬間,隨著李大能的離去,再也不會有了。第58章 去你心裏 江弛予預料的沒錯,開年後的日子,果然不大好過。 假期剛一結束,項目部就一連走了好幾個老員工,公司上下死氣沉沉,不見一點朝氣。四毛被調到了經營部,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聽說他和他的富二代女朋友分了手,那輛紮眼的奔馳雙門轎跑也換回了灰撲撲的卡羅拉。 因為資金缺口過大,項目的開展捉襟見肘,施工進度放緩。工期延長,就意味著成本增加,於是就這麽陷入了惡性循環。 選擇和公司同進退的員工們倒是盡力表現地和過去一樣,但是公司經營的困境,李大能去世的陰影,以及對前途的迷茫,還是如同烏雲一般,籠罩在每個人的心上。 這些變化鬱鐸都看在眼裏,卻也無力去改變什麽,在很多時候,一個人的力量就是這麽渺小。 轉機出現在四月中旬的某一天,一個消息的到來像強心劑一般,讓瀕死的公司重獲生機。 這天上午,汽車東站建設的投標結果公布了。這個結果出乎了所有人意料,在參與投標的數千家企業中,中標的居然是鬱鐸他們這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 眾人被這個從天而降的喜訊砸得迷迷糊糊,尚未轉過神,銀行又傳來消息,公司年前申請的貸款也正式審批了下來。 當時鬱鐸在工地上手把手給一個新入行的小工示範怎麽預製管件,得知消息之後,心情無異於買彩票中頭獎,高興中帶著迷茫,迷茫的同時還有些難以置信,以他過往的經驗來看,他很難相信這樣的好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汽車東站項目的意義自不用多說,條件符合的企業無論大小都在爭取。銀行的這筆貸款則像一場及時雨,雖然金額不算大,但隻要把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也足夠他們打一場翻身戰。 江弛予今天不在公司,鬱鐸的第一個反應是打電話告訴他這件事。但是電話剛一撥出,他又想起江弛予現在應該正在參加托福考試,忙不迭地把電話給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