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些年物質生活得到滿足,鬱鐸偶爾閑下來,也會思考一些哲學問題,比如他最近就時常在想,人活一輩子,最重要的究竟是什麽? 這是一個很難的問題,至少到現在,鬱鐸都沒有得到答案。 * * * 楊幼筠從鬱鐸這裏出來後,就直接開車去了機場,江弛予已經等在候機室裏等了小半個鍾頭了。 江弛予正在看需要在上飛機前緊急處理的簽程,見楊幼筠進來,抬頭望了她一眼:“怎麽這麽慢。” 楊幼筠在江弛予身邊坐下,從包裏掏出粉餅補妝:“剛去見了個朋友。” “什麽朋友這麽重要。” 江弛予掃了鏡子裏的楊幼筠一眼,他隻是隨口一問,並非對楊幼筠的人際交往感興趣。 “你猜?” 楊幼筠手裏的粉撲一頓,吊起了江弛予的胃口。 “你去見了鬱鐸?” 見她故作神秘,江弛予一下就反應了過來。 楊幼筠聳了聳肩,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 江弛予沒有追問,又將注意力轉移到手中的平板上,楊幼筠去找鬱鐸的原因,他也猜到了大概。看她現在這個態度,鬱鐸那邊應該是已經答應幫她這個忙了。 江弛予的原意是將鬱鐸排除在外,他意識到,原來當立場互換的時候,自己也會和他做一樣的選擇。 今天中午江弛予是在自己家的沙發上醒來的,他知道昨晚送他回來的人是鬱鐸,也知道自己拉著鬱鐸說了很多胡話,但他醉得實在太厲害,不清楚有沒有對鬱鐸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上回和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楊幼筠收起粉餅,翻開手邊的時尚雜誌,隨口提起。 江弛予回過神:“什麽事?” “和我結婚的事。” 楊幼筠道。 “這件事沒有什麽需要考慮的。” 江弛予收回視線。 “你先別急著這麽做決定。” 楊幼筠被雜誌上的一篇北歐遊記吸引,興致勃勃地看了起來:“你可以去和鬱鐸商量看看,我想他會告訴你怎麽做才是對你最好的。” “你把這件事告訴他了?” 聽見楊幼筠提起鬱鐸,江弛予的臉上總算有了些波瀾。 “今天正好見了一麵,就順口提了。” 楊幼筠手裏的雜誌翻過一頁:“怎麽,不能告訴他?你是怕他支持,還是怕他反對?” 江弛予緊緊盯著楊幼筠的眼睛,問:“他怎麽說?” 楊幼筠微微笑了笑,正欲開口,江弛予的手機突然響起,屏幕上閃爍著鬱鐸的名字。 楊幼筠一眼屏幕上的名字,笑道:“你看,這不是來了嗎。” 江弛予不由得開始緊張起來,他帶著手機來到窗邊,看著玻璃外忙碌的跑道,接起了電話。 “到機場了嗎?” 電話裏響起了鬱鐸的聲音。 與此同時,候機室裏響起了通知登機的廣播。 江弛予定了定神,回答道:“到一會兒了。” “胃還難受嗎?” 鬱鐸問。 江弛予答道:“已經好多了。” 鬱鐸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口喊了他一聲:“江弛予。” 鬱鐸那邊有呼呼風聲,還有另一個人的說話聲,好像正和哪個咋咋唬唬的後生待在一起。 “怎麽了?” 江弛予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有一種預感,鬱鐸接下來要說的話很重要。 “我想和你說,不要和楊——你們要幹什麽!” 鬱鐸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短促的驚呼打斷,緊接著一連串嘈雜的叫囂聲響起。 電話被掛斷,江弛予耳邊隻剩一陣忙音。第85章 你敢殺人? 不要和楊幼筠結婚,這句話鬱鐸到底沒能說出來。 當時鬱鐸正坐著李啟東的車趕往機場,經過和楊幼筠的那番談話之後,他迫切地想要在江弛予離開前再見他一麵。 這次鬱鐸沒有再猶豫,攔下準備下班的李啟東,就這麽搭上他的車去了。 然而就在兩人即將開上機場高速的時候,一輛越野車突然從右後方衝上來,當場把李啟東的車逼停在了國道旁。 對麵的遠光燈照得鬱鐸眼前一片暈眩,他看到幾道黑影下車朝自己走來,連忙叫李啟東不要下車,但還是晚了一步,車門打開,數十名大漢圍攏而來。 這場衝突持續的時間非常短暫,身後的一記悶棍,讓鬱鐸徹底暈了過去。之後他就陷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 夢裏他光著腳,順著棠村出租屋那條昏暗的樓梯一路往下跑。外麵下著暴雨,他不知疲倦地向下跑著,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樣焦急。 他想出去找一個人。 但眼前的台階無窮無盡,無論他怎麽跑,都無法到達盡頭。恍然間他突然明白了,親手推出去的東西,不是後悔了就能找回來的。 “鬱哥,鬱哥。” 一連串急促的呼喊,將他從無限循環的噩夢中拉了出來。鬱鐸睜開眼睛,第一個反應就是腦袋上傳來鑽心的疼。他這顆命途多舛的腦袋想必又被豁開了一個口,腦門上的血已經凝固,在他的頭發上結成了一片硬挺的痂。 鬱鐸掙紮著坐了起來,看見了蹲在自己身邊的李啟東。 “你怎麽樣?” 鬱鐸扶著腦袋,艱難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周邊的環境,問:“這是哪兒?” 他們此刻並不在馬路邊,而是置身於一座像是廢棄廠房的地方。 “這裏…” “你醒了。” 李啟東還沒來得及答話,角落裏冷不丁響起了一道男聲,李啟東剛才還咋咋唬唬的,聽到這個聲音之後像是受了驚嚇一般,連忙噤了聲。 鬱鐸抬起頭,透過糊在眼瞼上的血痂,他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建哥。 不過是一小段時間未見,建哥清減了不少。這些年刻意染黑的頭發一下子全白了,周身盡顯老態,再也不見往日的風采。 “建哥,您還真是陰魂不散。” 鬱鐸坐直了身體,有些無奈地說道:“今天鬧上這出,又是為了什麽?” 金石已倒,就算建哥再想把鬱鐸當假想敵,也已經沒有戰場了。 建哥沒有立即回答鬱鐸,而是朝身邊的小弟使了個眼色。小弟立刻會過意來,走上前將李啟東從鬱鐸身邊拉開。 隨後,建哥低頭在遍地的廢墟裏搜尋了一圈,終於從中翻出了一根鐵鍬拿在手裏,緩步朝鬱鐸走來。 “你想幹什麽?!” 李啟東見狀慌了,顧不上害怕,大聲質問道。 鐵鍬拖在水泥地上,發出了令人牙酸的 “滋啦” 聲,建哥來到鬱鐸麵前站定,二話不說,一棍子砸向鬱鐸的腦門。 溫熱的血液緩緩流下,沁進了鬱鐸的衣領,建哥像是玩弄獵物的貓,沒有打算一下子就置鬱鐸於死地,接下來的幾棍都精準地抽在那條有舊傷的腿上。 李啟東看到這一幕,劇烈掙紮起來,瘋了一般叫囂道:“住手!馬上給老子住手!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建哥笑了一聲,萬分不屑地說道:“你不客氣,又能怎麽樣?” 李啟東是個什麽貨色,建哥早就心知肚明,並沒有把這個小子放在心上。誰知這個繡花枕頭突然如有神助一般,一把掙開了建哥的手下,衝上前來一腳飛踹踢開了建哥。 幾個小弟晃過神來,忙不迭衝上前架住李啟東,一把將他按在地上。建哥更是怒發衝冠,一個骨碌翻身站了起來,照著李啟東的腦袋連踢了好幾腳。 李啟東很快就被打得滿頭是血,盡管如今,建哥猶不解氣,準備再給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子一點顏色瞧瞧,終於緩過一口氣的鬱鐸開口說道:“建哥,您叱吒城北威名赫赫,和一個小孩子置什麽氣。” 建哥一想,覺得有些道理,時間緊迫,還是不要浪費精力在無關痛癢的人身上。於是他吩咐小弟拖過兩張椅子,將鬱鐸和李啟東反手綁在椅子上,再次踱到鬱鐸麵前。 “鬱鐸,早說你和瑰湖的江弛予關係不一般,我也不必瞎費功夫。” 建哥頓了頓,不忍回憶這段丟人的經曆:“你們倆聯手,把我耍得團團轉,很有意思是吧?” 與瑰湖的合作中止後,經過身邊的人提醒,建哥徹底想起了江弛予這號人物。好幾年前,因為磚廠的糾紛,鬱鐸和江弛予這兩人就曾經一起擺過自己一道,那時自己隻當這倆是小人物,沒有把他們放在心上,沒想到到頭來竟被這兩個小東西啄了眼睛。 “誤會了。” 鬱鐸輕咳了一聲,咽下漫上喉嚨的血,說道:“托建哥您的福,我和江弛予的恩怨人人皆知,當年是我侵吞了他的股份,將他趕出公司,我和他之間早就反目,他現在又怎麽可能和我合作針對你?” 建哥做事偏激不顧後果,他現在一副失去理智要玉石俱焚的模樣,指不定會做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鬱鐸的第一反應就是先和江弛予劃清界限。 “現在才想起撇清關係,我告訴你,已經晚了!” 建哥將手上的鐵鍬往地上一扔,道:“因為你的關係,金石徹底完了。” 金石的負債高達百億,全國樓盤爛尾,因為瑰湖退出,其他覬覦金石土地儲備的企業更加謹慎,輕易不會介入。局麵發展到現在,憑建哥之力,基本已經無力回天了。 “你覺得瑰湖最後決定不入股金石,是因為我的緣故?” 鬱鐸搖了搖頭,蒼白的臉上居然還露出了點笑意:“建哥,您未免也太瞧得起我了,一家公司的決策,怎麽可能是我可以左右的?” 建哥見鬱鐸死到臨頭還在狡辯,不由大怒,連聲質問道:“如果不是你從中挑撥,好好的投資,怎麽會說撤銷就撤銷了?” “與其遷怒我,不如好好想想這麽多年,你自己都做了些什麽。” 與建哥相比,處於劣勢的鬱鐸的情緒鎮定不少:“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你從來都不會反省自己的問題,總是從別人身上找原因。” 過去磚廠被吊銷執照時是這樣,如今瑰湖撤銷投資計劃也是,建哥總是把過錯歸咎到其他人的身上,從沒想過自己曾經種下過什麽因。 “你有無數次機會做出改變。” 鬱鐸毫不留情地繼續說道:“如今你滿盤皆輸,是由你自己造成的,怨不得任何人。” “閉嘴,閉嘴!你又是個什麽東西!想當年我…” 說到這裏,建哥驀地閉上了嘴,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王建明了,所有的成功都已經是過去式。近幾年來,他無法接受日益年邁的自己,無法適應時代的轉變,無法接受公司逐漸走向沒落的事實,無時無刻不感到力不從心。 沒有一個人能永遠留在巔峰,輝煌過後迎來的必然是下坡。但建哥無法接受,他要永遠活在傳說裏,不管用什麽手段。 如果不行,他就必須要找個人,為自己的悲慘落幕負責。 “對,都是因為你。” 建哥伸手指向鬱鐸,厲聲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建哥心裏比誰明白,瑰湖中止金石的投資是出於商業層麵的考量,但他必須找出一個 “始作俑者”,才能說服自己接受這一生的失敗。 “你今天把我綁來這裏是要做什麽?” 和這個自欺欺人的老鬼是說不通了,鬱鐸的腦袋裏嗡嗡直響,雙腿更是失去了知覺:“我無法改變瑰湖的任何決定,從我身上找突破口不過是徒勞。” “我知道,公司倒閉,我已經一無所有。” 說到這裏,建哥的臉上揚起了一個詭異的笑容:“我並不想利用你來做什麽,你看看,還記得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鬱鐸環視了一圈四周,終於認出了這是什麽地方,這是建哥的那家舊磚廠。 這座磚廠說起來和鬱鐸還有些淵源,當年就是因為鬱鐸工地上的那起售樓部坍塌事故,磚廠被關停,後來聽說風頭過去之後,磚廠陸續也有偷偷摸摸開工。 “我隻想要你死。” 建哥冷笑了一聲,道:“磚窯裏的火已經點起來了,到時隻要把你和那邊那個小子往風洞裏一推…” 風洞就是磚窯的排風口,裏麵的溫度高達數百度,人掉進去,不需要多久就能消失得幹幹淨淨。 建哥的這番話,在當今的法治社會聽上去有些天方夜譚,但鬱鐸知道他不是在恫嚇他們。王建明出身地下世界,一路向上爬的過程中,手上早就血痕累累。 無視法律肆意妄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是他們一貫的行事法則。 “你敢殺人?”李啟東頭一次見識這種陣仗,臉色 “唰” 得一下就白了,額頭上冒出了大滴的冷汗:“如果我和鬱哥有什麽三長兩短,你以為你能逃過法律的製裁?” 建哥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哈哈大笑起來。要是過去,李啟東這番話他大概隻會一笑置之,但現如今不同了。這些年他其實收斂了不少,因為他知道,一旦再牽扯上什麽人命官司,他的那些陳年舊案都會被翻上來,到時就不是他能夠擺平的了。 但眼下他也顧不得這麽多,橫豎他自己都不大想活了,死之前自然要有仇報仇,有冤報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