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數到兩萬多一點的時候,主人再次來到房間。


    身穿拖地漆黑長袍的主人確定我從他離開房間到現在都沒什麽變化後,把一件東西遞給我。


    「拿著。」


    他將一把刀刃足足有一公尺長的大柴刀遞給我。黑色寬刃表麵黏著血汙,但不可思議地具有奇妙的光澤。


    我乖乖接過。超乎想象的沉甸甸凶惡重量,使我不禁一個踉蹌。


    主人見我用雙手重新拿好柴刀,鼻子哼一聲說了:


    「我要試試你的能耐。跟我來。」


    看來他沒有起疑。


    我跟隨主人走出宅第。看到眼前鋪展開來的光景,我不動聲色,但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生前的人生幾乎都在病床上度過。那是一種怪病,頭痛、腹痛與不停竄遍全身的疼痛使我慢慢衰弱。查不出病因,沒有治療的方法,任何名醫或魔法師都無法治好我這不治之症。我從快滿十歲的時候就難以自己起床,後來直到死去的幾年之間,從自己房間窗戶看見的景色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我不諳世事。我的知識大多來自在床上閱讀的書籍,而且大概有五年以上沒離開屋子了。即使如此,我仍然知道主人宅第的所在地點並不尋常。


    主人的宅第周圍——有著一片蓊鬱詭異的黑森林。


    現在似乎是晚上,天空陰暗,一大輪近乎渾圓的白銀月亮靜靜散發清輝。


    金屬圍欄在宅第四周形成一個大圈,頂端排滿了長樁般的物體以防有人翻越。唯一存在的門看起來堅不可破,緊緊關著。


    我僵在原地,主人在我麵前駐足,稍稍舉起手來。


    這似乎是個信號,我聽見靜悄悄的腳步聲接近過來。我不轉頭,隻側眼確認。出現的東西讓我險些驚叫出聲,但勉強克製下來。


    出現的是三頭有著漆黑毛皮的狼。它們大概有我的一半大,說不定能勉強讓我騎在背上。


    那些狼從左右兩邊靠近主人,接著發出低吼般的叫聲,停下腳步。


    我用直覺就知道了,這些狼——是屍體。不,從主人的身份來想,這是從一開始就可想而知的事。這些狼身手敏捷,並且有著明顯的尖牙利爪,但仔細一看會發現它們兩眼混濁。


    既然是死靈魔術師,能讓人類以外的屍體活動並不奇怪。


    看來……果然是逃不掉了。就算能逃出地下室也不可能逃離此地。


    我如果魯莽地逃走,肯定會被捉住。我這幾年來別說跑步,連正常走路的機會都沒有。既然雙方同樣都是屍體,我跟這些狼玩捉迷藏就不可能取勝。


    主人從懷裏掏出鑰匙開門,然後簡短下令:


    「過來,恩德。讓我看看你有多大能力。」


    看看……我有多大能力?我……哪有什麽能力。


    他要我拿著的柴刀沉重無比。我要不是屍體,手臂早就抬不起來了。


    他沒看出我無言的抗議。我沒有行動選擇權,既然主人出去了,我也隻能跟上。


    即使我擁有夜視能力,初次涉足的入夜的森林仍然令人毛骨悚然。無論是沙沙風聲,或是蟲鳴獸吼,都令人心驚膽寒。但主人毫不遲疑地在這沒有道路的路上邁步前進。


    他那讓狼隨侍左右的前進模樣極具王者風範。不,實際上他就是個王。


    是讓邪惡不死生物隨侍左右的死者之王。而跟隨其後的我,不過是他的一個隨從罷了。


    森林幾乎沒有經過人手整頓的痕跡。我一邊跌跌撞撞地走在崎嶇的路上,一邊拚命緊跟著主人。蒼鬱繁茂的枝葉與樹叢等等嚴重影響視野,一旦走散恐怕會遇難。


    隻有此時此刻,我感謝自己擁有不會疲勞的非人肉體。


    可是,主人究竟要去哪裏?目的是什麽?


    跟著主人走了十幾分鍾後,忽然間,在視野邊緣——樹叢後方有某種東西發亮了。隨侍主人左右的狼發出小聲低吼。主人興趣缺缺地低聲說:


    「總算……出現了啊……」


    樹叢窣窣地動了動,一團黑漆漆的東西現身。


    出現的東西是一頭比主人帶領的狼大上一圈的野狼,很可能是同個種族。漆黑野狼淌著口水,眼露凶光地望著我與主人。


    我全身僵硬。當然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狼。它對主人而言或許不是什麽厲害的對手,但對我這個沒好好運動過的人卻不是如此。


    黑狼沒有立刻撲上來,而是盯著我們緩緩做出準備繞圈的態勢。


    然而主人麵對這頭野獸連一點戒備都沒有,眯起了眼睛。


    「……數量真多……這個數量,可能不行。」


    聽到這句話,我才終於察覺我們被包圍了。


    前後左右,有好幾雙眼睛在看著我們。它們有著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漆黑毛皮,以及不留下腳步聲的輕巧身手。是狼群。我忘了,狼是會集體行動的生物。


    假如我的身體還活著,我恐怕早已緊張得昏死過去了。但因為我早就死了,我沒把受到的衝擊寫在臉上,而是慢慢觀察四周。


    發光的眼睛有十六顆——換言之,這裏有八頭狼。比主人帶領的狼多出一倍以上。


    但是,主人隻是一臉不快,臉色沒有半點畏懼。


    狼群逐漸縮小圍成的圓圈。主人見狀,隻是彈響右手手指。


    魔術師赫洛司·卡門就這麽一個動作。三頭屍狼一躍而起。


    我感覺自己像在作惡夢。守衛右側的狼用身體去衝撞離它最近的狼;守衛左側的一頭狼咬住亂跳亂叫的野狼咽喉,將它扯斷。


    淒慘的景象使我睜大雙眼。數量是對方為上,但主人的屍狼實力彌補了數量劣勢。兩者之間的差異大到就連沒打過架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首先屍狼雖然體格較小,但體能顯而易見地出色。盡管對手的動作柔軟而迅速,主人操縱的狼卻宛若一陣黑風。


    其次,它們在攻擊行動上毫無半點猶疑。它們一直線撲向眼前的狼,不顧己身安危撕咬敵人的模樣,甚至給人一種隻是完成既定動作的印象。


    最後一點,是它們的動作從來不會變慢。即使遭到包圍,身體被利爪撕裂,腿部或喉嚨被啃咬,它們連一點退縮都沒有。


    結果一直要等到殺了狼群中的五頭,剩下三頭逃進森林深處,它們才罷手。


    三頭狼若無其事地回到主人身邊,鞏固防衛。但是從那副景象之中,感覺不出忠誠心之類的感情。


    我隻能愣在原地,對它們的強悍與可怖大受震撼。


    死靈魔術師。一般認為他們在這世上的多種魔術師當中是最邪惡的一種存在。


    我不是很清楚,隻知道操弄、褻瀆死者靈魂或屍塊的死靈魔術在全世界被視為禁術,術師在神話、童話故事或歌劇當中經常作為瘋狂反派登場。


    我雖然早有這些知識,但親眼目睹其力量才終於明白這種力量受到世人厭棄的理由。


    實在太過——褻瀆了。


    我對那些狼毫無感情,但隻要看到這種景象,誰都會斷定此人為「邪惡」。


    而被這種人施法複活的我——恐怕也得說變成了邪惡存在。


    我能戰勝他嗎……戰勝這個褻瀆死者、正麵違逆世界的男人?


    不,是非戰勝不可。不戰勝他,不久我也會落入跟這些可悲的屍狼同樣的下場。


    主人檢查過手下們打倒的狼屍後低聲說:


    「嗯……雖然夜狼<night wolf>數量不夠——這些就放著吧。走了。」


    他剛才明明說過「總算」,難道說目的不是夜狼……


    不過仔細想想,假如他的目的是夜狼,那就沒有必要帶我來了。他雖然要我拿著柴刀,但還沒對我下任何命令。主人甚至沒有命令我站在前麵保護他,也沒有叫我劈砍樹叢開路,隻是叫我跟來。


    我們繼續在森林中前進。森林裏真的毫無人類蹤跡。我動腦思考。也許本來就沒有人會在夜裏進入森林,不過既然會出現那麽巨大的野狼,可見這森林應該不在城鎮附近。


    此處時常有野獸出現,而且是明顯具有敵意,會襲擊人類的野獸。說不定它們就是一般所說的魔獸。除了起初主人稱為夜狼的狼種,還有比我大上兩圈,手持棍棒般物體的猿猴、身纏藍色火焰的狐狸,以及青苔色的大野豬。假如我一個人碰上它們,恐怕隻能慘遭殺害。主人的三頭狼不費吹灰之力就驅散了這些種類豐富的魔物。


    我隻能呆愣地旁觀。慘了,這座森林比想象中更危險。這下就算我能躲過受操縱的狼與主人的目光翻越圍牆,也別想逃掉。


    不過跟著主人走了一段路,我漸漸明白一些事情。我這具肉體不但不會疲勞,且毫無痛覺。體力仿佛沒有極限,也不需呼吸。然後,所有知覺似乎都比當人類的時候來得敏銳。隻要集中注意力,要察知野獸的氣息不是難事。


    森林雖然深邃,應該離人類村鎮不遠。無論主人是多麽優秀的魔術師,總不至於能用魔術變出大房子,況且也需要糧食什麽的。我合理地猜測應該會有少數人出入此地,一邊整理思維一邊拚命跟上以免被拋下。


    這時,主人再次駐足。


    伴隨著枝葉摩擦的聲響,一個巨大身影冷不防地衝出來。


    出現的是一頭熊。


    可能還是幼仔,身高隻有大約我的一半,但發達的四肢與長爪已經夠凶惡了。


    至今現身的野獸都是群體,這次似乎隻有一頭。靠主人的狼輕易就能解決。


    我正在做如此想時,主人突如其來地說了:


    「一頭,是吧……恩德,你去對付它。」


    ……啥?


    一時之間,我無法理解他跟我說了什麽。


    對付?叫我去?


    拿這個狀況與我所知道的死靈魔術師知識做比較,其實早就該料到會有這個命令了。對死靈魔術師而言,不死者是武器,但我卻在無意識之中屏除了這個可能性。


    我體弱多病,別說沒對付過野獸,連打架的經驗都沒有。


    我也沒鍛煉過體魄,根本不知該如何戰鬥。


    我看看一手拎著的柴刀。行不通。對手雖然體格較小,但終究是熊。一個沒受過訓練又一無長處的人類,不可能贏天生體能過人的熊。


    與我們對峙的熊眼中帶有殺意。即使看到主人的三頭狼滿身回濺的血汙,也沒有半點退縮的模樣。


    我有柴刀,但熊有爪子。雖說我擁有不會疼痛的肉體,但要是被大卸八塊一樣不能動。真要說起來,柴刀能算是武器嗎?行不通,絕對行不通。


    見我畏縮不前,也不把柴刀舉起來,主人滿臉狐疑地說:


    「怎麽了?這是命令。『盡全力戰鬥,殺了它』。」


    命令的言詞搖撼了我的大腦。


    我的雙腳蹬地了。直到野熊逼近我的眼前,我才認知到這一點。身體擅自動了起來,拋下我的恐懼、猶豫等所有感情。在這個瞬間,我隻是個無能為力的觀眾。


    持握柴刀的手高舉過頭,對著熊劈砍過去。熊看到我急速來襲,抬起前腳擋下這一刀。


    刀刃深深砍進它的左腳。斬斷肌肉,擊中骨頭的觸感透過刀刃傳達給我。


    熊發出咆哮,無視於傷勢用頭撞我。


    衝擊力道竄遍全身,我從體內聽見某種物體噗滋繃斷的聲響。那是一種我至今從沒聽過的致命聲響。但我的手沒放掉柴刀,也不覺得痛。


    我的頭動了起來。還來不及慘叫,我已經探身向前咬住了熊的耳朵。


    強烈的野獸腥臭貫穿思維,從牙齒傳來的堅硬皮肉與獸毛的觸感使我一陣惡心。


    我的牙齒碎裂,下顎傳來不祥的聲響。熊猛力搖頭把我甩開。被我咬下的耳朵碎片從嘴裏掉出來。


    反胃感與臭味都瞬即從我腦中消失。


    在這個瞬間——我的確是一個誰都不忍目睹的「怪物」。


    左手立刻做出動作,朝著退後一步的野熊右眼刺去。還來不及感覺到指尖刺穿柔軟物體的觸感,熊的左前腳先重擊了我伸直的手臂。


    喀嘰一聲,我聽見了骨頭折斷的聲音。折斷的骨頭從左臂刺出,全力捅去的指尖也折斷了。但我依然不覺得痛,貫穿眼球的手指遵守主人的命令開始往前鑽。


    野熊力大無比,比我這種小角色強悍太多了。本來脆弱如我,就算長出三頭六臂也不可能贏它。


    然而,主人的命令比我的意誌更強烈。


    即使是能冷血襲擊人類的魔獸也有痛覺。但是,我沒有。我的右手強行拔出一半陷進皮肉的柴刀。鮮血四濺,野熊慘叫般大聲咆哮。


    可能是背脊斷了,視野在搖晃。但是,我的手臂完全不把這當一回事,徑自把柴刀高舉過頭,然後按照主人的命令全力劈向它的粗壯脖子。


    野熊終於發出痛苦的哀叫,倒臥在地。我隻是一個勁地卯足全力高舉柴刀劈砍它。


    不懂得控製力道的劈砍刀刃切開熊厚實的毛皮,剁碎了肌肉。盡管血花四濺,我的手依然沒有停止。


    身體在擅自行動。我能夠以局外人的角度認知自己的這種狀況。


    飛濺的血黏到臉上與眼睛。但是,不會痛。不,真要說的話——假如我有痛覺,我的身體現在應該正劇痛難忍才對。


    我的手臂很細,我沒拿過多重的東西,也沒揮過劍。憑我這種瘦巴巴的手臂,能夠砍開野生動物的厚皮膚與肌肉嗎?我這沒吃過幾餐正常食物的下顎,雖說隻有一部分,但能咬下魔獸的肉嗎?


    照常理來想,不可能。我如果與熊搏鬥,十次裏有十次會是我輸。這種事用膝蓋想也知道。就算能夠幸運地給它一擊,也絕不可能光憑這樣就殺死野熊。


    但是現在,我眼前是一片正好相反的景象。野熊還在一顫一顫地痙攣,但我揮砍的柴刀深深砍傷了它的肌肉,傷口見骨,很明顯是致命傷。


    我為什麽能打倒這頭強壯的野獸?我從每次掄起柴刀劈砍時手臂傳來的可怕衝擊與聲響猜出了主因。


    「夠了,它死了。住手。」


    接到主人的命令,故障般不停揮動的手臂停了下來。我呼吸沒有紊亂,既不疲勞也不難受。不死者沒有那些問題。


    我低頭看看右臂。我的右臂瘀血到令我擔心隨時有可能腐爛脫落。


    除非是我看漏,否則右臂並未受過攻擊。這個傷害,恐怕是我用柴刀全力劈砍野熊造成的「反作用力」。假如我有痛覺,早就無法繼續攻擊下去了,至少會使不上力。這就是那種類型的傷勢。


    不,不隻如此。接近時腹部受到的鐵頭功以及被粗壯前腳揮開的左臂,都具有如果我還活著,恐怕一擊就能剝奪我戰鬥力量的威力。


    折斷的骨頭從左臂突出;深深插入翻攪腦漿的手指折斷,彎向誇張的方向。


    能夠不理會傷勢、痛楚或疲勞全力攻擊,恐怕就是不死者的強項了。


    但是,這並不代表我不會受傷。主人那幾頭狼一路上受到的傷也都尚未痊愈。


    我這具曾經那般受到疼痛折磨的肉體,如今變得感覺不到任何痛楚。這項事實對我而言,比明白自己轉生為不死者時帶來的衝擊更大。


    還有……這個傷勢,會痊愈嗎?我現在的肉體無庸置疑沒有生命。不知道不死者的特性是如何……


    主人略瞥一眼熊屍做確認,接著從頭到腳觀察我的身體,蹙起眉頭。


    「就這點程度啊……不,病死的屍體能做到這樣,也許算是表現很好了。就算現在派不上用場,以後再慢慢鍛煉就是了。也許現在還不該急著下定論……」


    強迫我戰鬥還講這種話,真是過分。


    主人歎氣之後,將魔杖抵在我瘀血的肉體上。


    他小聲吟唱了兩三句咒文。跟我在病榻上多次讓白魔術師施展的回複魔法是不同的咒文。


    「自深淵降臨吧,時光停滯之人。請賜與活死人負向力量。『逆向轉換<reverse force>』。」


    魔杖前端亮起紫光,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感竄過傷口。


    右臂的瘀血在瞬間消退,骨折的右臂喀嘰一聲歸回原位。體內的骨骼在蠢動,恢複成該有的模樣。下顎得到修複,碎裂的牙齒回複原狀。


    我曾聽說回複魔法是一種難度很高的魔法,說是如果想用魔法完全治好骨折,需要花上龐大的金額。我不知道不死者用的回複魔法難度是否一樣高,但可以確定主人是個本領高超的魔法師。使用魔法應該會帶來強烈的疲勞,但主人的呼吸沒有半點紊亂。看他住在這種森林的深處就能猜到幾分,看來果然不是泛泛之輩。


    主人看過我的傷處,確定已經澈底痊愈後,一副不感興趣的表情說了:


    「找下一個吧。恩德,跟我來。」


    結果我在這天,被迫跟總共五頭的恐怖魔獸交手。


    戰鬥後,主人粗魯地用水衝掉我身上的髒汙,然後再次把我帶到地下室。


    看來我基本上會被擺在地下室。


    我大概就像是劍士的劍。這沒什麽不好。


    主人離去後,在靜悄悄的地下室裏,多得是思考的時間。


    這下我澈底弄清楚自己的狀況了。身體能動,不會累也不會痛,而且有夜視能力。不怕冷。


    關於體能方麵,所有能力都比生前優秀,但沒有痛覺可能導致我忽略肉體的損傷,隻有這點需要注意。


    還有,我發現主人是法力高強的魔術師,除了我以外還有好幾個強悍的手下。


    夜狼就是其中之一,我在回地下室時還看到了會走路的人類骷髏。


    那大概就是故事中死靈魔術師經常役使的「骷髏人<skeleton>」吧。雖然我隻看到這一種,不過故事中的死靈魔術師總是會操縱大量不死者,我理所當然地猜測主人應該還有操縱其他亡者。當然,我也得考慮到主人本身的戰鬥能力。


    然而,我猜不透最重要的問題——主人的目的。


    他為什麽要讓我這個隻擁有病弱肉體的人複活?如果是要選護衛,應該有更多選擇。


    而最令我在意的是——主人料想的狀況與我現況上的「差異」。


    等主人的氣息消失後過了半晌,我再次展開行動。我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前,謹慎地握住門把。門扉發出嘎吱聲把我嚇了一跳,但主人似乎沒有要回來的樣子。


    我悄悄施加力道。當初怎麽推都推不開的門,安靜且輕易地打開了。


    我睜大雙眼,用右手抓住門口邊緣。然後,我慢慢讓右腳往外踏出一步。


    腳底碰到了地板——房間的外麵。


    ——果然不出我所料。


    出得去。當初被指示待命時明明怎樣都出不去,現在卻溜得掉。


    現在跟當初的狀況差在哪裏?


    主人這次把我留在這裏,沒有「下命令」。這次不像當初,少了「不許離開房間」的命令。所以此時的我不會受製於命令,能夠自由地踏出房間。


    理應早已停止跳動的心髒仿佛撲通跳了一下。


    這正是——差別所在。就是主人料想的狀況與我現況之間的差異。


    主人完全沒料到我有可能逃走。他不太可能是忘了下命令,操縱死者的魔術師不可能那麽粗心。


    恐怕當初的命令才是突發狀況。


    沒有什麽特別用意,可能就隻是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然後,他為什麽沒料到我會逃走?


    假如我的心髒還沒停止,現在想必因為緊張而狂跳不止。


    我不禁感謝起過去的自己。


    真是幸運。當初蘇醒的時候沒對主人說話,真是太幸運了。


    回想起來,至今主人所說的話都帶有自言自語般的口氣。就連對我下命令時——都不像在問我的意願。


    我把腳縮回,悄悄關上門後,回到方才站的位置。以目前的狀況,在宅第裏到處走動太粗心大意了,至少得先摸清主人一整天的行動模式才行。


    假如我猜得沒錯——主人還不知道我擁有自我意識。


    雖然還隻是猜測,但他確認過我聽得懂人話,而且我一句話都沒跟他說,他也不覺得奇怪,所以我想應該八九不離十。


    更何況如果他知道我有自我意識,當初應該會有一個必須下達的重要命令。


    這件事不能被主人發現。


    我讓雙臂無力地下垂,維持雕像般的姿勢。無論要做什麽,應該都能找到機會。


    不管要不要與主人為敵,手上的牌是越多越好。


    § § §


    於是,我的新生活開始了。


    我的職責是輔佐主人赫洛司,主要的工作是主人前往野外之際的護衛兼狩獵。


    主人用我狩獵魔獸,再用這些魔獸的屍骸生產新的不死者。


    習慣成自然,起初我隻能笨手笨腳地戰鬥,但練個幾次之後就能有效率地打倒魔獸了。


    我也不需要再用什麽咬人的野蠻方法。我的肉體沒有痛覺,不會疲勞,而且主人的後援做得無懈可擊。就算是個大外行,人家都幫忙準備這麽多了,絕對不會輸。


    而我在這些戰鬥當中得知,主人不隻擅長役使不死者與使用回複魔法,攻擊魔法的本領也是一流。


    當我不慎讓魔獸跑到後方時,主人隨手就把它解決掉了。而且隻花了一瞬間的工夫,不留痕跡。而主人對於我沒能擋下魔獸這件事,也沒表現出半點反應。


    我在那一刻重新體會到了魔法的可怕。主人根本沒把這座森林裏的魔獸們放在眼裏。


    主人明顯比我強悍。冷靜想想,他當然不可能把自己對付不來的魔獸棲息的森林選為定居處,我卻在無意識當中認定這個年老魔術師不擅長戰鬥。


    不過,照這樣看來……想利用魔獸除掉主人是不可能了。


    真要說起來,現階段我如果打倒主人,不知道自己會變成怎樣。在童話故事當中,失去主子的不死者不會消失,會永遠在人世間徘徊,但真相不明。


    經過一星期之後,如果隻有一頭「夜狼」,我已經幾乎能毫發無傷地打倒。


    我自認揮動柴刀的方式也漸漸有模有樣多了。給予對手致命傷的訣竅在於必須扭轉全身,將柴刀一揮到底。可能是因為知道自己不會輕易喪命,我運用身體的方式慢慢大膽起來。現在的我搞不好連翻筋鬥都會,隻是沒受到命令所以不做罷了。


    我佇立於天靈蓋被劈開而腦漿四濺的夜狼麵前,主人表情狐疑地喃喃自語:


    「嗯……我本來還有點憂心……看來這次的屍體品質相當不錯……」


    「……」


    我不會回答他說的話。但是,的確我也覺得有點奇怪。


    全力將柴刀一揮到底的手臂不再像初戰時那樣瘀血了。初次戰鬥時我或許是因為恐懼、混亂與命令的力量而太過用力,造成反作用力也比較大,但就算考慮到這點——有可能才一星期就能夠毫發無傷地打倒夜狼嗎?


    我的肉體很瘦弱。死前的幾年我都是臥床不起,肌肉不用說,骨骼、皮膚與內髒應該也都萎縮衰弱了。就算有主人的法力讓我得以發揮超越極限的力量,基礎弱應該還是會讓能力受限。況且我也不認為自己有戰士的才能。


    現在的我肉體已死。既然已死,肉體上應該不會再有成長。我雖然應該還在發育期,但既然沒有吃東西,萎縮的肌肉也不可能變回原樣。


    然而——我卻在確實地變強。不隻是經驗,肉體也是。若不是如此,才經過一星期的實戰就能活像老練戰士般擊殺魔獸,實在太不自然。


    主人沉默地看著我半晌後,喃喃自語道:


    「……難道是變異為『屍鬼<ghoul>』的時候近了?這麽快……太快了,不過,這不是件壞事……」


    「屍鬼」……我有聽過。記得那是一種嗜食人類屍體的不死者。


    不過,其他部分我就不知道了。我的情報來源隻有主人的自言自語。


    看來……差不多該行動了。


    我定睛往下看著主人刻滿皺紋的額頭,同時做好覺悟。


    雖然危險,但我不認為繼續按兵不動能讓狀況有所好轉。更何況如果他說的「變異」真的即將來臨,我必須在變化發生前知道相關細節。


    我要在宅第中進行探索。


    主人是魔術師,也是研究者。主人使我複活的房間——研究室裏,除了有著無數用途不明的器具,還有好幾本書。闖進那個房間實在太過危險,不過除了那裏之外,應該還有其他地方藏有能解釋我目前狀況的物品。


    我已經習慣數數字了。如果可以貪心一點,我想要時鍾。


    不過,雖不知道正確的時刻,但我已經摸清主人赫洛司的日常生活模式。


    不,正確來說,是我知道主人赫洛司什麽時間會來這個房間了。


    主人赫洛司總是在深夜時分造訪停屍間。到目前為止,沒有例外。


    如果我數得沒錯,他每天固定會在深夜時分造訪一次停屍間,帶我去入夜的森林狩獵。之後,狩獵所費的時間雖不一定,卻總會在天亮前回宅第,把我收進停屍間。起初他還會仔細地把我帶回停屍間放好,但漸漸地可能是嫌麻煩了,現在都命令我自己回去。


    除了狩獵的時間,他不會過來。


    我對不死者所知有限,但在我的少數知識中,有一項是怕陽光。主人隻在夜間進行狩獵,恐怕是這個原因。


    我不知道主人白天都在做什麽。不過,他雖是個本領高超的魔術師,同時也是個活人,不像我不需睡眠。他在沒有使喚我的時候,很可能會做那些我不再需要的睡眠、進食與排泄等行為。


    就我的觀察,這幢大宅裏的生人包括主人在內隻有兩個。兩者我都需要提高戒備,其中特別需要提防的是主人。一旦被他發現,我的計劃將會全麵崩盤。


    不過,他對我沒有戒心,所以隻要我小心行動,必定能瞞過他的眼睛。


    我輕手輕腳不發出聲音,謹慎地離開停屍間,凝目往階梯上看。


    宅第除了部分房間之外,幾乎沒有能稱為燈光的設備。少數幾扇窗戶也全被木板堵住,外界光線幾乎照不進來,但不影響我的視野。


    宅第裏有很多死角,隻要謹慎前進,應該不用擔心被發現。


    我如此勸說自己,握緊拳頭,集中精神。


    我變成這種身體之後才知道生前的肉體伴隨著多少雜音。心跳聲、呼吸聲……已死的身體不會產生這些聲響,但說來不可思議,感覺卻比生前敏銳多了。


    隻要細心注意,想必連對方的呼吸聲都聽得見。


    於是,我按照舊習慣大大做個深呼吸下定決心後,往真正的自由踏出一步。


    我謹慎地走在被黑暗籠罩的宅第裏。


    目的地是書齋或圖書室,總之就是我目前這種狀態的相關文獻收藏的地方。


    所幸我識字,臥病在床之後的唯一樂趣就是閱讀。


    雖然我隻認得我居住國家的官方語言萊提斯語,不過萊提斯語是各地廣泛使用的語言,主人講的也是這種語言,所以應該沒問題。


    總之什麽都好,我想要知識。


    我決定先遠離主人平常埋首工作的研究室型房間,從其他地方確認起。


    這幢宅第不同於我生前居住的宅第,裝潢力求簡約。沒鋪地毯,也沒有插花裝飾。隻不過是這樣,就給人某種缺乏生命氣息的印象。


    由於沒有東西能吸收聲音,一不小心搞不好會發出腳步聲。


    不過一點點聲響應該不成問題。因為……可以混雜於其他腳步聲中。


    閉上眼睛就會聽見堅硬有規律的腳步聲回音傳來,而且不隻一人。


    這幢宅第的居民隻有主人跟另一個人,是個傭人,但生人以外則不在此限。


    這幢宅第裏設下了無數的警衛,而且是死者衛兵。


    這裏換個說法,就像是主人赫洛司的城堡。是死者之王居住的幽冥城堡。


    死者衛兵的腳步聲有規律性,而且不會試著壓低音量,因此遠遠就能清楚聽見。腳步聲來自前後兩方,逃不掉。我在走廊旁邊蹲下,屏氣凝神地隱藏蹤跡。


    我並不焦急,隻是做好隨時可以飛奔而出的準備,等著那一刻到來。


    一如我所料,在黑暗中染成淡墨色的人類骷髏自幽暗空間驀然現身。不同於普通骷髏的是,那具人類骷髏身穿重點保護要害的輕鎧,佩帶著劍。而且明明沒有大腦與心髒,卻能走動。


    盔甲與骨頭互相摩擦,發出微小的「喀達喀達」聲。兩具這樣的骷髏就好像要堵住通道般並肩走在走廊上。沒血沒肉沒心髒卻能活動的模樣極度不自然而令人厭惡,如果我在活著的時候忽然碰上他們,搞不好會嚇到心髒病發作。


    那是在童話故事中被稱為「骷髏人」的不死者。由於他們以劍、盾與鎧甲做了武裝,就讓我稱他們為「骷髏騎士<skeleton knight>」吧。


    這一個多星期以來,我跟隨主人去狩獵的途中,有好幾次遇到骷髏騎士。主人曾讓我跟他對打一次,我發現骷髏騎士不同於隻有骨頭的外表,身手敏捷,身懷熟練的劍技,我隻有力氣與重量比他強,憑我目前的實力完全不是對手。


    即使沒有痛覺,肉體受到損傷仍不免會拖慢動作。他們的實力似乎有著個體差距,如果隻有一人,我或許有辦法解決,但一次兩人的話我就隻能等著被分屍了。就算萬一發生奇跡讓我同時打倒兩人,也不是這樣就沒事了。


    整條走廊上隨時有大量骷髏騎士徘徊,想躲過他們的目光行動幾乎不可能。他們跟我一樣不會累也不用睡覺,也就是說邪惡魔術師的宅第對外敵的戒備一樣做得滴水不漏。


    不過隻要我想得沒錯,就不用擔心。


    反正無論如何,這事注定遲早都得做個確認。


    骷髏騎士停下腳步,隻把頭迅速轉過來,低頭看我。


    我縮起身體停住不動。一秒鍾感覺有十秒或一百秒那麽久。


    骷髏騎士用空蕩蕩的眼窩盯著我這邊看,但很快就像是失去興趣般把臉別開——再次開始走動。


    我習慣性地呼一口氣,放鬆僵硬的身體。


    我早就猜到他們不會襲擊我了。


    骷髏騎士並不是沒看到我。


    實情更單純,他們——是受到命令不準襲擊我這個身為不死者的自己人。


    我初次遇見骷髏騎士時,看到骷髏騎士不由分說地拔劍就要襲擊我,主人下了命令。從此以後,他們就愚忠地遵守著這道命令。


    我不知道骷髏騎士是否像我一樣有智力,但從一舉一動看來,他們似乎沒有個人意誌。況且明明主人在場,他們卻照樣襲擊我,可見他們應該就像是忠實聽從主人命令的人偶。


    在這幢主人的宅第裏,說來諷刺,我擁有的一個強項就是我是他的不死者。


    因此,我不會遭到主人的手下攻擊。我必須提防的隻有確實擁有智力之人——主人本人以及另一個生人,而且隻有被主人本人發現才算是致命失敗。


    假如我被主人知道擅自四處走動,他必定會發現自己的命令不夠充分。屆時主人可能會殺了我,至少一定會追加命令讓我不能擅自走動。為了今後著想,隻有這點必須避免。


    已經跨越一個障礙了。我慢慢站起來,再度確認附近有沒有主人的氣息。


    然後,我姑且伸手打開離我最近的一扇門。


    我謹慎地打開一扇扇的門,逐一確認房間內部。


    所幸這幢宅第基本上都不鎖門。我隻知道主人的研究室,主人於外出狩獵之際會鎖門,其他房間他可能是懶得去管。


    說到這個,地下室的門也沒鎖過。


    這可能是因為主人無庸置疑是這幢宅第的絕對支配者。


    在這幢宅第裏,沒人會忤逆赫洛司·卡門。定居於此之人無分生死,全是主人的奴仆。觸犯禁忌的死靈魔術師總是樹敵無數,不過入侵的敵人有骷髏騎士負責應付。


    我不清楚正確的數量,不過在宅第內巡邏的骷髏騎士少說有幾十個。這些以兩人一組巡邏的骷髏騎士甚至讓我覺得戒備有點過度森嚴。


    我沒有開鎖相關的技術。幸好沒上鎖,否則我就得想辦法了。


    每個房間幾乎都像是長久無人使用,雖然有家具但沒有生活感,我試著打開櫃子抽屜,裏麵是空的。而且好像也沒人打掃,我用手指滑過邊緣,指尖沾上了薄薄一層灰塵。看來那個傭人並沒有打掃房間。不過也是,光靠一個人要維護這幢大宅想必有困難。也許她隻會打掃有在使用的房間。


    不死者不會用到房間。這幢宅第隻讓兩個人住實在太大了。光是從外頭略為確認一下,就會發現這幢宅第還真不小。


    我一邊壓抑一無所獲的焦躁心情,一邊繼續在宅第中探險。


    這裏已經離主人的研究室很遠了。


    ……假若有書庫或書齋之類的空間,會不會比較有可能設置在主人的研究室附近?


    我無意間想到這點,停下腳步。


    仔細想想,假如我是主人,當然會在自己的房間附近設置書庫以求方便。


    但我如果在研究室附近走動,有可能被主人抓到。主人的研究室沒有床。無論是再邪惡的魔術師,就寢之際總不可能睡在地板上,所以應該會去別的房間。


    我猶豫了一下是否該折返,但隻要不小心碰上就完了。失誤等同於死亡或失去自由。


    要冒這個險……等最後再說吧。


    這時,我無意間看到通道另一頭有一團微光。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回蕩而來。


    在這宅第內需要燈光的人很少。


    是露。就是這幢宅第裏的另一個生人。


    露是主人的女傭,也是奴隸。她脖子上套著作為奴隸證明的魔法項圈。露負責照料主人起居並擔任實驗助手,總是挨罵,有時我還看到她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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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急。我悄悄打開門,迅速躲進附近的房間。


    腳步聲四處彷徨般靠近過來,越來越大聲,隨即遠去。她不是我的朋友,但也不是主人的忠實奴仆。項圈會以違反命令為觸發因子給予奴隸痛楚,但無法改變奴隸的自由意誌。而且,就算露看到我在走廊上走動,也不太可能向主人報告。因為她那樣做沒有好處,況且她無從判斷我的行動是不是基於主人的命令。


    她不是我需要過度恐懼的對象,也不是魔術師,幾乎可說無害。


    現在應該是白天,她說不定是在忙著打掃。我把這事記進腦子裏。等氣息遠去之後,我重新開始探索。


    然後,走了幾分鍾,我在走廊前方輕鬆就找到了擺滿書櫃的房間。


    這是個有著氣派大門的房間,比至今看過的其他房間大上兩圈的室內擺滿巨大書櫃,滿是陳舊的紙張氣味。房間裏安靜無人,書櫃上塞滿了厚厚的磚頭書,但還是不夠放,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書本。


    我用指尖滑過書櫃邊緣,發現跟之前看過的其他房間不同,沒有積灰塵,大概是露會定期來打掃吧。不能待太久。


    我生前就很喜歡看書。雖然臨死的那段日子沒多餘力氣看書,但長年以來書本都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有些興奮雀躍地掃視書櫃上的書背。然後,我忍不住蹙起眉頭。


    擺在櫃子裏的書出乎我所料,幾乎都不是以我知道的萊提斯語所寫成。


    難道是所謂的魔法書嗎?或者是隻有死靈魔術師能懂的暗號之類?我連它們是用什麽語言寫成的都不知道。


    我變得有點沒勁,但隨即重新打起精神。


    反正我本來就沒時間把這裏的書全看完,說不定選擇少一點還比較好。


    我掃視書背確認。不久,我看到了一本以萊提斯語寫成的書籍。


    這是本舊書,書名是《可憎不死者之曆史與危險性》。


    我費勁地從隻差沒塞爆的書櫃上抽出這本書,試著翻閱看看。


    首先撲進我眼裏的,是以下這行文字:


    『不死者乃是一種詛咒。受到死靈魔術師侵犯的靈魂將永遠淪為苦楚的俘囚,唯有神聖偉業帶來的終焉方可令其解脫。』


    意想不到的這段文字,使我不禁歪唇笑了起來。


    感覺好像聽到了黑色笑話。


    難道不是嗎?如果不死者是種詛咒,如果此時此刻,我的靈魂成了苦楚的俘囚,那麽生前那個比現在更痛苦的我究竟算什麽?


    那種病痛,那種全身隨時為劇痛與悲辛所苦的感受,隻有嚐過的人才懂。


    那段痛得無法入睡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的探病次數,負責治療的白魔術師的死心表情,以及明知死亡即將來臨卻束手無策的無力感……


    得天獨厚之人哪能懂命小福薄之人的苦難?


    我隻是無法忍受自由意誌遭人剝奪,並非對變成不死者感到絕望。假如生前的我知道變成不死者可以從痛苦中獲得解脫,我做起決定絕對毫不猶豫。


    當然,我對主人——赫洛司·卡門也沒有恨意。縱然那是一種褻瀆行為也一樣。


    這本書沒有參考價值。


    我闔上書本,硬是把它塞進書本之間的縫隙後,決定找些更有參考價值的書。


    我帶回了幾本書,順利回到自己的房間。回程沒有碰到露。


    我盡量安靜地關上門,然後留下一本書,其他書藏進櫃子最底下的抽屜。


    就我所知,沒人會打開這個房間的櫃子抽屜,所以呢,應該是不用擔心被發現。看完之後再去拿下一堆書就好。


    圖書室看來似乎不常有人使用。越往房間裏走,書櫃的灰塵就越厚,也沒看到把書抽出來的痕跡。我覺得那裏比較像是用來收藏看完的書。


    我選擇了放在最深處的書櫃,而且是擺在後邊的老舊不死者圖鑒。


    首先我得了解自己的狀況。


    我的不死者相關知識隻來自童話故事與主人的自言自語,這個問題必須盡早改善。


    雖然沒有燈光,但夠讓我閱讀文字了。我想起在病榻閱讀童話故事的那段歲月,感慨萬千地慢慢翻頁。


    我需要力量,而且不隻蠻力,知識也是力量。


    夜晚的學習時間開始了。


    § § §


    我用早已使慣了的柴刀砍死甩動著不合身高的長臂從樹木上跳過來襲擊的小猴子魔獸。


    鮮血芳香飛散在半空中,然後森林歸於寂靜。


    從高大樹上觀察我們的猴群可能是領悟到對手不好惹,發出奇妙的叫聲,以驚人的敏捷身手消失在森林深處。


    行動自如的身體,以及透過柴刀傳來的生命消失的手感,化為強烈的滿足感充實了我。


    剛複活的時候我以為是生前行動不便,相比之下帶來的反差,但如今我知道這不是心理作用。活死人會殺害生物,累積「死亡」。


    威風八麵地雙臂抱胸站在後麵的主人確認了一下猴屍,隨即轉向我。


    「恩德,你……是不是變強了?」


    「……」


    我沉默地佇立,因為他沒有命令我回答。


    複活之後過了幾個月,我已經完全習慣行動自如的身體,而且多虧有每天持續狩獵森林裏的魔物,我已能在某種程度上預測魔物的動作。


    起初我還用力過猛,讓自己的肉體被反作用力弄壞,現在則能夠「控製力道」狩獵野獸,主人幫我回複的次數也減少了。我有極力留意,不讓自己從剛開始的戰鬥到現在的變化引起主人疑心,但戰鬥確實變得輕鬆,如果什麽都沒改變也不知道主人會做出什麽事來,很難拿捏。


    運動很快樂。跑步、跳躍、學習都很快樂。


    最快樂的是——活著這件事。


    我還沒完全獲得自由,而且身處於大意不得的狀況,但這幾個月來我已經習慣了不死者的立場,有多餘心力可以享受這個狀況。


    「嗯……仍是屍肉人……是嗎?已經收集相當多的死亡,照理來講也該化為屍鬼了……」


    主人來到我眼前,用他那骨節突出的手指在我的手臂與身上輕輕敲擊做確認。我麵無表情地承受被觸碰的感覺。


    得到教材以來已過了一段時日。比起生前,我對不死者有了更多的知識。


    雖然主人的藏書有很多我看不懂,但不妨礙我獲得基礎知識。


    如今我已經能大致聽懂主人說話的意思了。


    盡管不死者不同於生物,不會隨著時間經過而成長,但似乎能借由收集生物死亡時產生的負能量(書中直接形容為「死亡之力」)強化自我,產生變異。大概就是說已死之人也並非活在停滯的時光中吧。


    書中稱這種現象為「位階變異」。


    根據書中記載,除了部分不死者之外,多數不死者都是死靈魔術師下咒的結果。


    遭到死靈魔術詛咒的屍體變質而開始活動,就是現在的我了。


    而這種詛咒當中結合了進化係統。


    在死靈魔術師的邪惡詛咒下複蘇的屍肉人會聽從主子的命令,收集負能量取得新的自我,變成更強大的不死者。屍肉人就是它的一個起跑線。


    平日埋首於研究,就連用餐都不離開房間的主人之所以每晚必定帶我去狩獵,想必正是為了累積死亡之力,好讓我變成更強大的不死者。


    我這個位子似乎有個前任。前任同樣在主人的手中累積死亡,從屍肉人變異為屍鬼後,接受主人的命令獨自去狩獵,結果被森林裏的魔獸生吞活剝而死。所以,主人總是緊跟著我。


    主人抬頭用發出陰沉光彩,幽暗程度更甚不死者的眼瞳看我後,歪著頭說:


    「自我的萌芽慢了嗎……也罷,目前還不成問題。」


    沒錯,不成問題。還沒穿幫。


    我應該還能維持現狀,再蒙騙一陣子。


    主人雖是法力高強的魔術師,但不曾看穿我的演技。


    本來屍肉人應該是沒有自我的,書本當中也沒有任何關於生前記憶的記載。雖不知道為何現在的我能像這樣擁有自我與記憶,但因為如此,他這個不死者專家從未懷疑過我的行動。


    與主人進行狩獵對我有極大好處,可以安全地提升我的力量。


    主人一旦發現我已經有了自我,必然會改變命令。至少應該會命令我不準傷害他。


    我需要的是時機。


    我現在能動,是多虧主人的詛咒。但是,我已經知道了。


    知道不死詛咒一旦施放之後——即使術士死亡也不會解除。


    「恩德,把那具猴屍帶上。」


    一如平常的命令。我抓起還在汩汩淌血的屍骸手臂,跟在主人後麵。


    可以聞到強烈的鮮血與野獸的腥味,以及屍體的芳香。烏黑血液從深深刺穿撕裂的傷口中濃稠地湧出流下。


    體內仿佛有某種火熱的感覺蠢動了一下。


    最近肚子很餓。


    食欲。許久不曾產生的這份欲求如烈火焚身,令我心焦難耐。


    我一如平常地聽從命令,被擺回停屍間後,開始采取行動。


    自從我獲得這份欲求以來,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而就在那時,我知道自身的存在有了變化。


    食欲、睡欲與性欲。


    人類具備的這些欲求雖與屍肉人無關,但變成更高階的不死者之後就不同了。


    由於當時我已經獲得某種程度的不死者知識,我立刻就知道這份欲求來自「位階變異」。


    盡管外表幾乎不變,但借由剝奪無數生命,我的存在有了變化。


    從「屍肉人」變成人稱「屍鬼」的存在。


    產生的食欲,證明我本身已經變成了更高層次的物種。


    屍鬼不同於屍肉人,擁有某種程度的自我,並具備人類幼兒程度的智力。雖然肉體也在大量累積的負能量下受到強化,但可以說智力才是屍肉人與屍鬼的最大差異。


    對於原本就具備自我與記憶的我來說,好處頂多隻有肉體稍稍得到強化以及獲得幾項特殊能力,與食欲這個壞處相比不見得劃算,但我樂於接受這種變化。


    食欲,多麽符合人性的感情啊。


    屍肉人雖然方便,但對我而言,這份欲求值得我舍棄便利性去獲得。


    在瀕臨死亡之際,我幾乎無法正常進食,也不覺得餓,沒有多餘心力去感覺餓。食欲是我曾經失去的一樣東西。


    屍鬼的飼料是肉,一如其名就是死屍。


    停屍間就這層意義來說,看在我眼裏就像糧食庫。臭氣熏天的屍臭對變成怪物的我,也隻像是芳香。但是,我不能在這裏進食。


    如同初次擊殺魔獸時那樣,我對於吃屍體沒有排斥感。不,從人類情感來說我是很想避免,但為了求生存,我不會遲疑。然而這些屍體是研究材料,如果數量少了,即使是現階段對我沒太大戒心的主人也不免會起疑心。


    主人不知道我變成了屍鬼,但知道今後會變異。而誰都知道屍鬼擁有智力與自我。


    饑餓感難以忍受到仿佛要燒焦大腦,一不小心就會想啃身邊的屍體。


    在名為食欲的本能淩駕於理性之前,我得設法滿足這份欲望。


    我一邊壓抑伴隨著空腹高漲的情感,一邊脫掉破爛衣服變成裸體,然後躡手躡腳地離開停屍間。我鑽過巡邏警衛骷髏騎士之間,從入口敞廳走到屋外。


    打開門的瞬間,濕黏微溫的風撫過我的臉頰。


    深藍色的厚重雲層覆蓋住夜空。寬廣的庭園與大門在我眼前鋪展開來。在這庭園當中有著多達幾十頭的猙獰「屍肉獸<flesh wild>」對外敵提高戒備。它們大多誕生自森林,是遭到我或我那些前任殺戮,被主人喚醒的可悲存在。


    不死夜狼嗅出我的氣味,把頭轉向我。盡管外觀看起來與棲息於森林的夜狼無異,眼神卻令人吃驚地不剩半點感情。夜狼抽動了一下鼻子,但可能明白我是平常主人帶著的屍肉人,很快就走開了。


    那副模樣恰如書本所寫到的,是個隻會聽命行事的傀儡。我每次看到它們,都會深切感謝自己沒變成那樣的幸運,並強烈體會到自己絕對不能變成那樣。


    我一邊感受著夜風,一邊走近門邊。這裏有高達數公尺的鋼鐵柵欄,設置成包圍整幢宅第。不隻是物理性障礙,這裏似乎還設下了魔術結界,但對於被設定為自己人的我無效。


    大門用巨大鎖具與鐵鏈緊鎖,隻有主人有鑰匙。我無視大門走到它旁邊,用雙手抓住柵欄靈活地爬了上去。換成生前的我根本無法用雙手支撐自己的重量,但現在這個收集了負能量的我輕易就能辦到。


    我爬到如長槍般尖銳的頂端後,握住槍尖用翻筋鬥的方式把身體拋向外頭。


    視野一個翻轉,我用四肢降落在地,化解令人發麻的衝擊,慢慢站起來。這不會影響身體動作,況且「屍鬼」的身體不像「屍肉人」——一點小傷會自己痊愈。


    當初我還會緊張,如今這個獵食行為就跟去散步一樣輕鬆。


    然後,我毫不遲疑地踏進深邃的森林——騷動不安的黑暗之中。


    不同於在主人麵前走動的姿勢,我獨處時可以全速前進。雖然反過來說就表示得不到主人的後援,但這座森林裏已經沒有魔獸敵得過我。


    沒有柴刀,但我不需要。


    我集中精神之下,右手手指便發出嘎吱嘎吱的擠壓聲。指尖開始發熱。


    五指指甲變得像小刀一樣隆起尖銳。


    這是我變成屍鬼後獲得的特殊能力之一,名稱直接就叫「尖爪」。


    我用左手藏起發熱伸長的指甲,在黑暗中疾奔。


    可以聞到野獸的腥臭,以及風的氣味。燒灼腦內的強烈饑餓感使我的感覺更加敏銳。


    我很快就發現了獵物。在樹木之間,有個黑色物體從高草叢中露出了一些。


    個頭大約在兩公尺前後。那東西很可能是四腳獸,如果用兩腳站起來恐怕會高大得需要仰望。然而那個比我大上兩或三圈的巨大身影,看在此時的我眼裏隻像是飼料。


    我壓低姿勢,隻顧向前衝。對行動自如的身體產生的喜悅之情,在因食欲而狂暴的腦中疾速奔走。


    風吹動樹叢,我將唧唧蟲鳴拋諸腦後。


    獵物似乎察覺到我的接近,想轉向我這邊,但在樹木繁茂的森林裏,它那龐然巨軀無法急速轉換方向。


    於是,我運用全身的彈性讓身體躍上高空。


    頭下腳上。世界轉了一圈又一圈。就在我的正下方,黑影轉過頭來。


    它有著漆黑的毛皮、血紅的眼睛,以及略瞥一眼就能看出的發達、強韌而柔軟的肌肉。


    這是頭熊型魔獸,也就是主人所說的夜熊<night bear>。它比夜狼更堅韌,也是我第一頭對付的魔獸。然而,這次的個體不是幼仔。


    不過,是不是都無所謂。我於錯身之際大幅伸出手臂,讓指甲呼嘯而過。伸長了幾公分的指甲前端稍微傷到了它那毛皮覆蓋的腦殼。以堅韌毛皮保護腦部的堅硬頭蓋骨被削掉一小塊,鮮血飛濺,魔獸發出咆哮。我於著地的同時彎折身體,滑進龐然大物的懷裏。


    我早已——不再是隻會活動的屍體。


    在這個瞬間,我比夜熊更具有獸性,而且是有智慧的野獸——惡鬼。


    以「尖爪」伸長的指甲比隨便一把劍更為鋒利。屍鬼就是用它來割開屍體的皮肉供己食用。


    強烈的野獸腥臭傳來,食欲仿佛受到觸發般猛烈燃燒。我灌注全力用手掌捅向它的心髒部位。屍鬼的臂力與指甲利刃輕而易舉地刺破了鎧甲般的毛皮與肌肉,以及骨頭。


    龐然巨軀一個抖動痙攣,咆哮在一瞬間停止。其後隻剩下恍若虛無的幽靜森林。


    肌肉的觸感與溫度包住手掌。我細細體會遍布全身上下的充實感,同時把手拔了出來。


    聽得見血管噗滋噗滋的斷裂聲。手中隻留下還在跳動的生命泉源——巨大的心髒。填滿嗅覺的駭人血腥味與死亡的臭味,這些全都在促進我的食欲。


    拔出手的同時,我倒退數步。就像等著我這麽做似的,魔獸的巨軀往地麵倒下。它死了。雖然死了,但挖出的心髒還在跳動。它無助的跳動讓我感覺到生命的氣息。


    我就像罹患熱病般歎了口氣。


    ——明明變成不死者的我不可能會發燒,明明不需要呼吸。


    我舉起被血液弄得濕亮亮的心髒,萬無一失地伸舌去舔。血弄髒了我的身體,但不用在意。我就是為了這個才脫掉衣服的。


    舌頭碰到了心髒。光是這樣,我就感覺到一股直穿腦髓的衝擊。滋味、香氣與口感,全都是我這具身體想要的。哪可能有什麽排斥感,這是我現在正需要的東西。


    啊啊,我已經不是人類了。成為不死者之後多次實際感受到的事實再度浮現腦海,我陶醉地咬住了這顆寶石般的心髒。


    § § §


    全身充滿力量。自從獲得新生以來,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的時日。


    主人看我的視線隨著日月經過,開始變得含有強烈的疑心。


    「……還不變異,是嗎……嗯……照理來講已經用了不少次——」


    這裏是研究室。結束今天的例行狩獵後,主人低聲沉吟,看看我扮演人偶的臉孔。


    任何事情都有所謂的平均值。死靈魔術是禁忌的魔法,所以學術方麵似乎沒有蓬勃發展,但就我確認過的書本內容,屍肉人大抵會在半年或一年後變異為下一種存在。


    當然,其中也有個體差距。假如被關在收集不到死亡的密室裏,無論過多久都不會發生位階變異現象;反之也有例子顯示在大規模戰爭中誕生的不死者位階變異所需的時間極端地短。但以這次的情況來說,我每天都受到主人無微不至的照料,不斷收集死亡,怎麽想都不該比平均情形更花時間。


    從我誕生以來,可能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自從我開始能感覺空腹,應該也沒經過太長的時間。但是,這段時間似乎足以讓主人起疑了。


    主人用骨瘦如柴的指尖觸碰我的手臂,湊過來看我的瞳孔,並且吟唱了某些咒文。


    我聽不懂內容,不過八成是某種死靈魔術吧。


    渾身漲滿力量。手腳發熱,一種簡直像肌肉膨脹的激烈感覺竄過全身。


    然而我無視於湧上心頭的衝動,堅持保持沉默。


    「……不是魔力不足?會是……欲念不足嗎?」


    他蹙起眉頭,滿臉忿懣地抬頭看我。


    主人是優秀的魔術師。從他把宅第建在凶暴魔獸橫行的幽林深處就能明白這點,從藏書量與能夠收集大量屍體這點也能推想而知。然而,主人正因為在死靈魔術方麵造詣至深,便過度受困於常識。


    屍肉人本來是一種低階不死者。雖然難點在於需要使用新鮮屍體,但隻要克服這點就能輕鬆製作,是一種非常脆弱,隻會遵守命令的人肉傀儡。其中不具有自我意識,因此若沒有主人的命令,連一根手指都不會動。


    可以想見主人至今一定製作過相當多具屍肉人。當然,我的前任想必也是個性質一般的屍肉人,位階變異造成的變化應該很明顯。


    就是突如其來地獲得智力。根據書上記載,變異為屍鬼的不死者似乎分成兩種。


    亦即要麽理解狀況臣服於主人,要麽無法理解狀況而激烈反抗。


    至於我,則是毫無反應。


    正因為主人對不死者的位階變異具有淵博知識,才無法理解我的狀況。他不知道有什麽方法能確認我這個極為優秀的屍肉人實際上變異了沒有。


    他明知我收集負能量而提升了力量,疑心卻終究隻是疑心。


    屍肉人與屍鬼外表上幾乎沒有差別,想必也造成了很大影響。


    雖然內在確實改變了,但他似乎忘了最有效的區別方法。


    換成是我,會死馬當活馬醫這樣下令:


    「你發生變異了嗎?誠實回答我。」


    我對主人的命令隻能絕對服從,即使在變異後也沒有改變。


    主人如果這樣質問我,我隻能死心;但主人由於熟知屍肉人原本的性質,沒對我這樣做。


    對他來說,我是不可能做出意外舉動的「物品」。


    主人輕拍我全身上下做確認後,皺起眉頭,用不服氣的口吻喊了一句:


    「露,拿小刀來。」


    輕微的腳步聲停在研究室門口,猶疑般沉默了半晌後,房門發出「嘰……」的聲響打開。


    露表情浮現懼色走進來。她有著黑色頭發,個頭很小,衣服髒兮兮的,體格也瘦弱到隨時可能倒下。可能是營養不良,她看起來年紀比我小,但從她以前與主人的對話,我知道她當主人的奴隸當了很多年。脖子上套著證明奴隸身份的黑色魔法項圈,目光比不死者清澈不到哪裏去,嘴唇幹裂,一不小心可能會把她錯看成屍肉人。


    這不是我初次見到露。露負責做些不死者做不來的纖細工作,像是協助研究、照料主人生活起居、打掃宅第、煮飯與收拾書本。她在走廊上移動時會拎著燈,所以非常容易看到,但另一方麵來說,她跟主人不同,會在走廊或房間裏隨意走動,因此我在探索過程中曾經不小心碰上她幾次。不過……彼此都對對方不感興趣。


    屍肉人沒有意誌,奴隸也沒有。露甚至可能比我更怕主人。而她看我的目光當中也暗藏著恐懼。


    她有她的想法,但沒有意誌。她隻會聽主人的命令行事。


    「拿小刀來。」


    聽到主人這麽說,露急忙從口袋中拿出小刀,走到主人身旁。主人接過她遞出的小刀,隨手揍了她的腦袋一下。


    「慢吞吞的,廢物。」


    口氣聽起來不屑,但主人的眼裏沒有怒意,恐怕隻是亂出氣罷了。就算不是,主人也隻是把奴隸當奴隸看。


    露不支倒地。主人把手掌骨頭握得喀嘰喀嘰響,然後將那把小刀插進我的右臂。


    仿佛將原本的疼痛稀釋一百倍的鈍痛竄過手臂。這也是位階變異的證明。


    不死者是種詛咒。原本完全是具「會動的普通屍體」的我,借由累積負能量的方式,正在漸漸變成更可怖、更受詛咒的存在。在這過程中獲得的不隻是好處。


    會動的死者將取回欲望,取回智力,取回痛覺,然後獲得強大無比的力量。


    雖然比沒有痛覺的屍肉人時期痛多了,但跟生前比起來不算什麽。


    傷口幾乎沒有流血。大概是血液還沒恢複循環吧。


    不過,根據書上記載,「陷得更深」的不死者跟人一樣會流血。


    就好像在確認一樣,主人把傷口挖得更深。我麵色不改地撐過不斷持續的疼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不痛……不痛了。


    主人慢慢放開小刀,視線繼續對著我,口氣強硬地對趴在地上的露下令:


    「……終究就是屍肉人,是嗎……喂,這家夥的傷口如果產生變化,向我報告。」


    「啊……嗚——」


    「回話啊。」


    「唔!……」


    暴力性的聲響占據了四下。


    據說魔術師能用魔力強化自己的肉體。主人的身體看似隻有皮包骨,卻似乎有著不小的力氣。露被他踢了心窩,簡直像皮球一樣彈了出去。


    我隻是毫無所感地旁觀。


    被小刀挖開的傷口疼痛滲血。


    主人每當我在森林裏受傷時,都會用魔術為我治療。由於屍肉人不具再生能力,如果想長久使用同一個屍肉人,當然得這麽做。


    說到傷口的變化,「屍肉人」與「屍鬼」一個特別大的差別在於再生能力的有無。看來主人想從自我意識萌芽以外的要素看出我的變異與否。


    我早就知道這一刻會到來。


    但是……他太天真了。一旦在我麵前說出要用什麽方法做檢驗,就沒意義了。


    我一如平常地被擺回停屍間後,開始采取行動。


    我卷起衣袖確認自己的傷痕。屍鬼的再生能力比人強,傷口已經開始愈合。雖然不至於像治愈魔法那樣能瞬間治好,但這點程度的傷一天就會好了。


    據說變成更高階的不死者之後,再生能力也會得到強化。幸好我還停留在屍鬼的階段。我舉起左手,慢慢讓指甲前端變成刀刃狀。指甲前端的鋒利度不亞於主人用來挖傷我手臂的小刀。


    為了擴大留在自己手臂上的傷口,我將指甲插進去。


    痛楚以傷口為中心慢慢擴散,搖撼了我的心髒。


    比起剛才的小刀,這麽做並沒有比較痛。


    然而,這種自殘行為……對我來說是第一次。對自從有記憶以來身體就不聽使喚的我而言,就算天崩地裂也絕對不會傷害自己。


    眼睛……身體並未流淚,但心裏卻在哭泣。


    頭腦深層感覺到火燙的痛楚,但我咬牙忍住。


    這是——有必要的。


    我會殺了束縛我的人。我總有一天必須殺了握有我支配權的赫洛司·卡門。他不是個好東西。雖然不知他有何目的,但他想必隻把我當成奴隸的衍生物種。


    現在是蟄伏以待之時。為了製造機會,我什麽都願意幹。


    主人很強,還握有我的絕對支配權。現在的我實在贏不了這種對手——不過,至今並不是沒有不死者成功反抗過主子。


    在藏書之中,有幾本提到了不死者的反抗事例。


    眼下,主人隻對我做了最小限製。隻要這種狀態持續下去,而我變成了更強大的不死者——雖然隻有萬分之一,還是有勝算。


    他是絕對支配者,但並非全知全能。


    就像在強調自己的決心,我用指甲鑽動著挖肉。雖然傷痕形狀跟小刀挖出的有點不同,但他不至於會察覺到這點差異。


    確定傷口擴大之後,我從傷口中拔出指甲,直接含進嘴裏,動動舌頭把碎肉與血舔掉。盡管我現在的味覺連魔獸的心髒都覺得美味,但對自己的血肉卻毫無感覺。


    不過,如果他們發現我手指上有汙漬就麻煩了。我正在舔掉汙漬時,忽然聽到了聲響。


    我往前一看。她是什麽時候進來的——我完全沒發現。


    在房間一隅,露睜大眼睛看著我。


    她眼睛周圍有瘀青,嘴唇紅腫。雖然一張臉死氣沉沉,視線卻無庸置疑地緊盯著我放進嘴裏的指尖。


    我們四目相接。我還沒說什麽,露已經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失敗了。被她看到了。她雖然是奴隸,但就算是奴隸應該也知道我剛才的舉動很不自然。


    我原本要抬腿追去,但在最後一刻克製住了。我不能追上去——那樣鐵定會被主人察覺。況且追上去又能怎樣?難道要說服她嗎?我以為自己說服得了嗎?


    我是不死者,是魔術師赫洛司·卡門製作的不死者。她絕對不會信任我,換作是我也不會信任對方。


    既然如此……就不用追了。最糟糕的狀況是被主人看到我在追她。


    因為主人沒有命令我做那種事。


    我調整呼吸。指尖已經沒有沾上任何一滴血了。


    § § §


    光芒閃爍,裂帛般的尖叫響徹宅第。


    露整個人飛上半空,波及了擺放在石台上的屍體。是攻擊魔法。


    我這時候才第一次看到人被吹飛的光景。


    主人的表情一如平常,眉毛沒動一下,臉頰也沒抽動,但狡猾雙眼的深處確實燃燒著怒火。


    「露,你——算計我是吧?我跟你說過,如果他的傷口有什麽異狀就告訴我。」


    「!——」


    可能是倒地時受到了撞擊,露無法回話。主人用力踩踏她無力癱在地上的手。


    「但我可不記得有叫你撒謊。」


    露向主人報告了。但是主人在我與露之間,似乎選擇相信我。


    那是當然了。他對自己的死靈魔術很有自信,奴隸說的話——看不出什麽價值的奴隸說的話,想必不值得考慮。如果內容荒唐無稽就更是如此了。


    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才會任由她逃走。


    我一直在觀察。至今我看過好幾次主人冷淡對待露的場麵。


    說不定露是妄想據實以報可以博得主人的好感,借此改善自己的待遇。或者是她驚嚇得沒多餘心思料到狀況會如此發展,也可能是想到就做了。


    換成是我,鐵定不會這麽做。看來她的絕望還不夠深,才會對這種極其微小的希望下賭注。


    奴隸連回嘴的權利都沒有。主人踢了露的身體好幾下後,抓起她的脖子,把她帶到動也不動的我身邊。


    可能是嘴裏破皮了,小顆血珠從露發黑的嘴唇間滴出。我感覺到那血滴一瞬間冒出美好的芳香,使我的表情險些放鬆下來,趕緊繃緊麵皮。所幸主人似乎正在專心打罵奴隸,完全沒發現。


    「喂,你這垃圾。你說恩德的——什麽地方變了?再給我說一遍。」


    「啊……嗚……」


    主人的視線以及露的空洞視線集中在我的傷痕上。那裏有著跟主人弄出的傷口並無二致的傷痕。正確來說其實有些不同,但主人不會看得那麽細。


    「恩德,把手臂抬起來,讓我跟這家夥——能看清楚那個傷口。」


    我主動聽從命令抬起了手臂。傷痕暴露在隻點了幾根蠟燭的幽暗空間裏。


    換成屍鬼的話理應早已痊愈的傷痕,還清清楚楚地留在上麵。


    「喂,露,我再問你一遍。你說這家夥的傷——怎麽了?」


    「咕嗚……老……爺,這家夥——自己——」


    聽到她口齒不清的聲音,主人動作誇張地看向我。


    「恩德,來。這家夥說你……自己挖開了傷口。哼,哼,哼,我問你,這是——真的嗎?」


    是。答案是「是」。但是,我不作答。


    命令必須正確下達。假若希望我回答——就必須命令我「回答」。他沒這麽說,所以我沒有義務回答。


    這是懂得動腦的人才能鑽的絕對支配中的漏洞。


    主人往我看了幾秒,但想必心中已然有了結論,隨即將視線轉回露身上。露肩膀抖了一下,臉色鐵青,口沫橫飛地反駁:


    「老、老爺——這個男的——在撒謊——」


    「哼,哼,哼。露,我沒跟你這個奴隸說過,所以你不知道……不死者對創造自己的術士是絕對服從的!」


    主人一邊放聲大笑,一邊把抓起來的露往地板上一摔。


    我繼續抬著手臂,看著這一幕。這是因為——主人沒有命令我把手臂放下。對於一個隻能聽命行事的忠心屍肉人而言,這是理所當然。


    「嗯嗯?你是不是以為隻要報告異常狀況,我就會待你好一點?你以為你這顆沒多大學問的廢物腦袋騙得了我?」


    真是可憐,忠心的奴隸將異常狀況告訴了主子,卻似乎得不到主子的信任。


    大概是平常沒做好事吧,也可能是主子天性如此。


    明明少說兩句話就不會被打罵了……但我不打算可憐露。因為露差點就害我——行動自由受限了。


    連一點悲憐心都沒有,是否表示……我是個殘酷的人?


    「啊……嗚……這家夥——以前,還看過書——還有,對了!他還吃過東西——」


    「住口!你這比屍體還不如的餿水!」


    的確到目前為止,我已經被露看過幾次不自然的舉動。但是,她現在把那些事情搬出來不是明智之舉。看到異常狀況的時候必須當場舉報,否則不可能取信於人。


    看來正如主人所說——露的腦袋不怎麽靈光。


    幾分鍾之間,四下隻有人挨揍的聲響與夾雜慘叫的呻吟聲。最後主人可能是揍膩了,對著趴在地上動也不動一下的露唾罵道:


    「你隻是個飼料。但是,下次再敢謊報——我就把你活生生大卸八塊,對你的靈魂刻上永難磨滅的痛苦。」


    他的聲音極具魄力,帶有真實的聲調。


    死靈魔術師。


    聽到受眾人厭棄,褻瀆靈魂的魔術師所言,如死屍般倒臥在地的露身體一陣痙攣。


    最後主人看向我。


    「恩德,可以放下手臂了。」


    可以放下了。這句話不是命令,我沒有義務聽從,但我是忠心的屍肉人,所以把手臂放下了。主人看到我這麽做,顯得不大滿意地用鼻子哼一聲,幫我治好手臂的傷。


    大概是看到擺了一天都沒有變化,覺得已經沒意義了吧。雖然我忍得住,但也痛得心煩,所以不動聲色地悄悄鬆了口氣。真是太感謝露了。


    「露,把這房間恢複原狀。放在這個房間裏的屍體——可是比你更有價值,比你這個我用一枚金幣買下的奴隸更值錢。」


    一枚金幣,是吧?不知道我花了主人多少錢。


    我沒聽說過屍體可以買賣,但價碼應該不隻一枚金幣吧。畢竟在眾多屍體當中,我可是被選為了主人的守護者。


    主人離開房間,停屍間裏隻剩下露。


    露繼續趴在地上,沒有要爬起來的樣子,不過似乎沒死。我能清楚感覺到她細微的呼吸。也許是主人有手下留情。


    不過,我還是會擔心。她是自己人,雖然立場不同但近似於同事。同事倒下的時候當然應該伸出援手。


    我沒有接到不許動的命令,所以大大伸了懶腰,然後在露身邊蹲下。


    也不忘留意主人有沒有改變心意跑回來。


    這次的事都怪我不夠小心。我不會重蹈覆轍。


    露抬起頭來,用渙散的目光打量我的臉。


    我用手指沾起露滴在地板上的血珠,當著她的麵放進嘴裏,舔給她看。


    然後我才頭一次知道,人類在真正感到驚愕時會露出惡鬼一般的嘴臉。


    但是沒用的。主人……原本好像就不太信任你,這下更是絕對不會相信你說的話。


    除了掌權者的存在,以及所作所為被掌權者發現導致自由受限的風險之外,目前的環境無可挑剔。


    然而我感覺到「必須」叛亂的時機近了。


    主人一度產生的疑心今後勢必會慢慢加強。主人雖然斷定露在說謊,但那些話想必就像小刺一樣插在他心頭。


    我需要看清最適當的局勢。


    我不再每晚去拿書了。我不認為現在的主人赫洛司會相信奴隸所言,露看起來也沒變,但我認為應當盡量減少危險性。


    我已經得到了最低限度的知識。對露而言,我必定是跟主人同樣難應付的存在。


    主人的狩獵時間延長了。每當主人帶我進入森林,都會命令我狩獵更多魔獸。


    這項命令對我來說求之不得。夜裏偷偷進行的獵食行為,萬一受到無法再生治愈的傷害會讓主人起疑,但白天的話就能讓主人幫我治療。主人是有朝一日必須打倒的支配者,但同時也是最可靠的自己人。


    計劃奏效了,我的力量一天比一天強,但也漸漸滿心焦躁。


    我摸不透主人的底。他毫無破綻,我不知道他有什麽能耐與弱點。除了他躲在這種森林裏的理由不明讓我心存不安,魔導也完全在我的知識範疇外。那類書冊的文字我看不懂,無法獲得詳細情報。


    假如想安全行事,最好能獲得更大的力量,確定勝券在握之後再挑戰主人。但據說從屍鬼發生下一次位階變異需要花上將近幾年的時間,再怎麽說,期待這種事情都太不實際了。


    何況歸根結柢,無論我獲得多大力量——主人都對我擁有絕對命令權。


    隻要他命令我一句不準攻擊,一切就玩完了。我能戰勝主人的唯一方法,就是用一擊造成他無法下命令的狀況。


    不死者強悍無比。我現在的體能遠遠淩駕於成年男性之上,而且擁有再生能力。主人沒有命令我不準加害於他,所以我大可從背後偷襲。


    我認為就算是再厲害的魔術師,也不可能被我能砍斷魔獸堅硬頸骨的指甲抓到還毫發無傷。


    但是,我不能失敗。假如不能一擊殺死主人,我將會受到命令束縛,第二個人生也將在受人壓榨中結束。這對我而言,是比臥病在床更無法容忍的狀況。


    我需要的是忍耐,是實力。我如此勸說自己,壓抑住焦躁感,靜待良機。


    我過著每晚聽從邪惡魔術師的命令進行狩獵的日子——避開奴隸的目光,尋找主人破綻的日子。


    當初獲得能夠正常活動的身體已經夠令我滿足,但嚐到暫時的自由滋味,會讓人想得到真正的自由。這一定就是人類所說的欲望吧。


    自由。這兩個字,比我撕咬的獸肉滋味更為甜美。


    就在這時,主人的客人帶來了推動狀況的新消息。


    住在這幢宅第裏的人隻有露與主人,不過主人還有其他同夥。


    大概是表示縱然是邪惡的死靈魔術師,也難以完全離群索居吧。


    每個月一到兩次,會有個名叫哈克的男人帶著護衛前來。男人是個頭戴髒兮兮綠色牛仔帽的小矮子,我都在心裏叫他「屍體搬運人哈克」。


    正如其名,這個男人總是搬著棺材越過森林而來。主人布置警戒的骷髏人也會放過男人與他的同伴。


    我不清楚雙方的詳細關係,隻知道哈克負責補給生活物資與屍體。哈克會向主人提供以食品為主的生活物資以及不知從哪挖來的新鮮屍體,收受金錢或骷髏人。從對話內容聽起來,哈克買下骷髏人似乎是當成戰鬥人員。而且不是普通的骷髏人,是材料經過嚴選,收集過死亡而身懷強大力量的骷髏人。運用不死者是一種禁忌,可以想見這人絕不是什麽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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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談生意時我大多不在場,不過這次主人難得把我叫了過去。


    長相兼具狡獪與和善的哈克,以及全副武裝、一看就覺得擅長行使暴力的護衛,都聚集在少有機會用到的會客室裏。


    哈克睜圓了眼,一臉興味盎然地說道:


    「哦……真的活下來了呢。他是病死的屍體,本來還以為很快就會喪命呢。」


    「也許貴族的屍體就是不一樣。」


    主人目光凶惡地抬頭看我。


    他恐怕是想錯了。我能活到現在無非是因為我渴望存活。


    當我恢複意識時立刻支配了我的這份渴望,即使如今我已獲得某種程度的力量,仍然沒有些許淡化。豈止如此,我甚至感覺越來越強烈。


    那種感覺……對,用言語來形容就像是靈魂燃燒般的衝動。那是我生前活著卻跟死了無異的時候絕不曾感受過的激烈情欲。


    如果要舉出一般不死者與我的巨大差異,肯定就在這裏。


    不過,我絲毫不把它顯現在臉上,隻是平靜地低頭看著主人。


    主人混濁暗沉的眼睛看起來就像在確認我有無智力,但這恐怕隻是我的錯覺。假如他確定我有智力,應該會下具體的命令才是。


    「還能弄到其他貴族屍體嗎?」


    「饒了我吧。雖說是屍體,但會想出售家人屍身的怪人可不多見。」


    「但是,你已經弄到了一具。作為恩德原料的屍體——」


    聽到主人簡短的言詞,哈克大大皺起他那張臉。他用帶有濃厚責備意味的口吻說:


    「說好不能追究屍體的出身背景了。隻不過是碰巧有人想賣家人的遺體,我嘛,就把這機會告訴赫洛司大爺您,赫洛司大爺是自己決定要買的。不過是如此而已。」


    「……我明白。他長年臥病在床……這應該是不相關。也看不出有受過鍛煉。」


    主人目不轉睛地觀察我的肉體。


    我長年以來過著起不了床的生活,全身肌肉衰退,成了隻能靠定期造訪的白魔術師施加療愈魔法勉強活著的存在。即使現在頻繁進行又跑又跳狩獵魔獸這種以過去狀態無法想象的重度勞動,肉體仍然瘦小。


    健康的肉體(當然,光是得到不會全身受劇痛折磨的肉體就讓我十分感激了)從生前就是我的憧憬。既然聽說反複「變異」變成更強的怪物能夠讓肉體產生變化,那麽無論如何我都要活到那一天。


    但是,原來如此……原來我的屍體是被賣掉了。


    這是一項新情報,不過令我驚訝的是我並沒受到打擊。


    恐怕是因為我對家人沒有那麽深厚的感情。生前的我隻顧著忍受痛苦,沒有多餘心力對其他方麵付出感情。


    至於恨意——大概也沒有。這幾年來,家人雖然不曾來看我,但白魔術師定期進行的「看護」想必所費不貲,事實上這種維生處置也的確稍微延長了我的壽命。


    戰鬥中最重要的是攻擊距離。我雖然瘦小,但至少成長到了離成年男性隻差一點的體格,可以說是僥幸。


    就算看護的理由不是為了我好,結果確實幫到了我。


    至於把屍體賣給哈克的事,更是不言自明。


    無意間,我想起從書中看到的不死者基礎知識。


    書上說不死者是以屍體的遺恨為活動力。但我的活動根源恐怕不是一般不死者對生人的「怨歎」,而是「生存欲求」。


    我即使時時刻刻受到疼痛折磨,卻從不曾想過自殺。我想應該沒有。


    我不想死。死了以後還是想繼續活著,想維持自我。說不定就是這份純粹的情感,賦予了我屍肉人本來不該有的生前記憶。


    我的知識極其淺薄,因此不敢確定,但確不確定都無所謂。


    主人赫洛司從各方麵來想都是我的恩人,我對他真的覺得很抱歉。


    但是,我不能放任對我擁有「特權」的他恣意行動。


    其實——我有唯一的殺手鐧。是那種隻要用過一次就再也不能使用的殺手鐧。


    雖然不是一拿出來就能贏的最終王牌,但隻要時機正確,大有可能打倒主人。


    越是殺死活物收集死亡之力,時間拖得越久,我就變得越強大,奇襲的成功率也就越高。


    容我一再重申,重要的是時機。我要收集情報。主人的戰鬥能力尚不明確,強大魔術師的外表年齡不可信。即使我再擅長近距離打鬥,對付觸犯禁忌與世界為敵卻能活到這個年齡的老奸巨猾魔術師,做再多戒備都不為過。


    我正在麵無表情地燃燒陰暗鬥誌時,哈克忽然板起了臉孔。


    「講到這個……最近終焉騎士團那幫人似乎要來到埃吉這邊了。」


    「什麽……?……不會是你失手了吧?」


    「怎麽可能,我的客戶口風都很緊。不過,那幫人的嗅覺真夠靈的。如果要小心行事,我這陣子最好還是別來了。」


    聽到這個名詞,難以形容的衝擊竄遍我全身。


    「終焉騎士團」。那是為無盡黑暗帶來終焉的世界最強戰鬥集團。


    我生前讀過的書裏提到過他們,主人的藏書裏也有這個名詞。


    他們時常在童話故事中作為英雄人物登場,這些以光明之劍斬殺一切威脅或苦難的存在是孩子們的偶像,事實上我臥病在床之前也曾對他們的英姿懷抱淡淡憧憬。


    玩弄人類靈魂創造出不死者的死靈魔術師是他們的頭號敵人。


    昔日當我還是個孩子時,在我看過的圖畫書裏有很多都在描述死靈魔術師與終焉騎士團之戰,哪邊獲勝則不言自明。


    從主人憤怒扭曲的表情看來,雙方的血海深仇似乎不隻是書中故事。


    而這個終焉騎士團——與本來不該存在的我這個活死人也是敵對關係。


    想到連兒童圖畫書當中都描述他們鐵麵無情,他們絕不可能放我一馬。


    「是來追殺我的嗎……?若是能再等幾年,研究就大功告成了——這些獵犬,看我殺了你們,當成我永恒的奴隸。」


    「我可不想被卷進赫洛司老爺與終焉騎士團之間的廝殺,就讓我暫時躲遠點吧。」


    「…………且慢,哈克。在你逃跑前,我要跟你訂個東西。恩德,回去你平常的停屍間。」


    他打算訂購什麽……?雖然好奇,但命令不能不聽。


    我盡量以緩慢的動作離開房間,卻還是沒能聽到內容。


    ……也罷。雖然聽到了討厭的消息,但總比對事情發展一無所知來得好。


    期限大幅縮短了。為了求生存,我該怎麽做?


    我回到停屍間後,背靠牆壁,雙臂抱胸開始思考。


    首先我需要確認戰力。我、赫洛司與終焉騎士團,其中最弱的肯定是我。


    我能對付森林魔獸完全是因為有主人的後援。盡管現在的我經過累積經驗與位階變異而稍微有所成長,肉體強度本身還是跟當初沒什麽不同。


    一般認為,不懂得如何戰鬥的城市居民變成有名的一種最低階不死者——僵屍<zombie>時,戰鬥力會有所增強。這是因為不死者沒有所謂的生理限製。


    人類的大腦原本有其先天限製。據說人類的肉體如果真的使出全力,會在反作用力下受傷。大腦限製就是用來預防受傷的安全措施,這項功能幫助人類度過健康平安的日常生活,但同時也讓人類基本上使不出全力。


    另一方麵,化為不死者的生物沒有所謂的限製,也沒有痛覺。變成僵屍的人能夠不顧肉體受損,發揮超乎生前的過人臂力,直到澈底破壞目標之前不會罷手。由於其生存不用仰賴肉體器官,即使心髒遭刺或是手腳炸飛也能僅憑怨念緊咬對手。


    我之前不是僵屍,而是屍肉人,所以有著若幹差異,但總之這就是我才剛複活就能以脆弱肉體打倒森林魔獸的原因之一。附帶一提,另一個原因是有主人用魔法幫我拖住魔獸或進行回複。要不是有他幫忙,不習慣戰鬥的我八成早就力盡倒下了。


    現在的我更是成了屍鬼,身懷比那時更強大的能力,但如果問到我這樣能否與終焉騎士團抗衡,答案是否。捉對廝殺的話肯定會輸,就算有五或六個我,他們恐怕也能當成雜草一樣割除。


    聽說終焉騎士團經過嚴格訓練且經驗豐富,是菁英中的菁英,每個團員各有不同的武裝,但全都是萬夫莫敵的強者,而且慣於對付我這種不死者。戰鬥技術比不上,體能也比不上,甚至連經驗都落於人後,我連萬分之一的勝算都沒有。


    他們是光明。如果死靈魔術師是黑暗支配者,他們就是正好相反的存在。而這跟社會地位高低無關。


    終焉騎士團……能夠操縱與死靈魔術師正好相反的能量。


    詳細原理我不清楚,不過根據書上記載,世界上似乎大略區分為正負兩種能量的存在。


    兩者也可改稱為光明與黑暗,或是生命與死亡,總之世間萬物都是帶著正能量誕生,無一例外。而當這種能量歸零時生物就會死亡,與這世界永別。


    另一方麵,有種魔術可以顛覆此一法則,就是死靈魔術。


    這種魔術——詛咒,能夠將生物的屍體——改造成以負能量活動。


    我如今在赫洛司施展的魔法之下,成了以負能量活動的人偶。心髒沒在跳動,身體卻能活動,是因為我這個存在的動力來源變了。


    我變成不再仰賴心跳生產的正能量,而是以負能量來活動。而負能量不同於正能量——不會自然消耗。


    所以,不死者沒有壽命,才會被稱為不死者。


    但是,不死者並非沒有弱點,我的肉體並非無敵。我的身體能活動是因為在主人的力量下處於稍微偏離正道的狀態,假如肉體受到激烈損耗而變得無法維係住靈魂,可能還是會死——或者因為某些原因導致能量「歸零」也會死。


    講到這裏還算單純。接下來的部分我自己也弄不太懂,所以有些複雜——就是不死者在對付終焉騎士團時大大吃虧的理由。


    為求方便,我一直在使用正能量、負能量等名詞,但嚴密而論似乎不太貼切。


    「正」是一種能量,但作為我的原動力的「負」並不是能量。負似乎是一種「狀態」。


    終焉騎士團操縱的(應該說普通生物運用的)是光明之力——就是正能量。


    他們雖以世間罕有的武力為傲,但在與不死者對峙之際做的不是「破壞」,而是極有效率地——加以「淨化」。不是付出龐大勞力破壞肉體,而是借由添加光之能量的方式試著將我的狀態從負向狀態歸零。而我的身體是有主人的力量才勉強能動,歸零的瞬間,我就會依據這個世界的法則變得無法動彈,也就是迎接第二次死亡。這對我……不如說對不死者而言是致命性弱點。


    另一方麵,我們不死者無法用同一招對付他們。


    負能量嚴密而論並非能量(我自己講著講著也混亂了),所以無法射個負能量光束什麽的把他們歸零。


    這項弱點符合世界的大原則,無法消除。


    就連正麵交手都打不贏了還這樣,真是不公平。不過就算沒了這個弱點,我麵對以壓倒性戰力為傲的他們還是毫無勝算就是了……但閑話就講到這裏。


    我比起生前也變強多了。由於我生前就像是練到最弱的狀態,拿來做比較或許很奇怪,不過化為屍鬼的我身懷過人臂力、過人韌性與過人的再生能力,而且還獲得了能讓指甲一部分變形的力量——「尖爪」,以及讓獠牙變得尖銳的力量——「銳牙」。


    以不死者來說,我就像是二年級。屍鬼不同於屍肉人,不吞噬死屍就使不上力,但臂力強得光是用不受生理限製不足以形容。


    以一般的等級,屍鬼似乎被認為是一到兩名最低階傭兵就能打倒的不死者,但我比一般個體更聰明一點,就算來三四個人也有自信能擊退。


    但是,這點程度的實力贏不了有望成為英雄的終焉騎士團。


    最快的應對方式是逃跑。我不像主人對終焉騎士團懷恨在心,也不想跟他們打。但是對我擁有「特權」的主人會礙事。


    主人擁有的「特權」強力無比。而這項權利,其實不隻有絕對命令權。雖然能找到的魔術資料有限,但光從我查閱的結果就知道,主人除了絕對命令權之外還握有兩項權限。


    就是大致掌握自己創造的不死者所在位置的權利,以及從遠距離施展特定魔法的權利。


    無論拉開再遠的物理性距離,我與主人之間仍然有魔術性聯係。這是隻要主人沒死就不會消失的一種安全措施,主人能夠透過此一聯係對我自由施放魔法。總之簡單來說,他能夠隨意把我變回普通的屍體。


    這項特權無法以外來方式解除。不,說不定其實有辦法,但我實在沒那能耐,也沒時間。就算要逃亡,也得設法殺了主人才行。


    坦白講,我無法判斷是與主人聯手擊退終焉騎士團,還是殺死主人之後逃走比較難。


    我走投無路了。兩者都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但我必須二者擇一。


    然後,哈克離去的翌日,我還沒想出辦法解決這個煩惱,就被逼進更艱難的困境——主人在院子裏放出了無數的看守。


    就是無聲無息地接近目標,將聽到、看到的事物完完整整傳達給主子的無數貓頭鷹。


    我再也無法半夜偷溜出去了。這表示我弄不到東西來滿足我作為「屍鬼」的食欲。


    § § §


    我誤判了主人的謹慎個性。不,可以說是我所知道的世界太狹窄了。


    我的資訊來源隻有書籍,而那些書籍的內容沒有提到監視魔法。


    不過,先不論知道了又能怎樣,其實我早就該料到了。主人這次使用的顯然不是死靈魔術,但我早就知道他不隻會使用死靈魔術。


    無數貓頭鷹從畫出的魔法陣現身後被放出窗戶,四散往森林飛去。唯一幸運的是主人沒在宅第裏留下貓頭鷹,但不能外出就不能填飽肚子。


    主人把露叫來,語氣嚴厲地對無力俯首的奴隸下令:


    「露,等它們回來之後喂飽它們。那些東西是使魔——我的耳目,是比你有用多了的忠誠奴仆。」


    「好、好的,遵命……老爺。那麽……請問……該喂什麽,飼料——」


    「肉,滴血的新鮮生肉。不用另外處理。」


    露嚇得要死,但我沒多餘心思管她。


    耳目?糟透了。我沒那能耐躲過主人使魔的目光,享受夜半散步。


    於宅第內徘徊的骷髏騎士是不具疲勞概念的優秀衛兵,但沒聰明到能向主人報告自己人的行動,也沒有聲帶。但是,那些貓頭鷹不一樣。既然主人形容成耳目,它們看見或聽見的事物恐怕會立刻傳達給主人。


    在這種狀況下想半夜出去狩獵——是不可能的。風險實在太高了。


    更何況現在的主人正對四麵八方嚴加戒備。


    夜間狩獵對我而言具有兩種意義。


    也就是累積力量,加快位階變異的速度——以及進食。眼下的問題是後者。


    不死者的位階變異不隻是單純強化,有時也會增加弱點。


    優缺點是一體兩麵的事。「屍鬼」擁有高過「屍肉人」的體能,幾乎所有能力都超越後者,但相對地,屍鬼跟屍肉人不同,需要靠食物維持生存。


    不是「能夠」進食,是「必須」如此。隻屬於屍鬼的特性,就是——劇烈的饑餓感,而且是可能完全喪失理性,生前不曾感受過的強烈饑餓感。


    這恐怕就是屍鬼襲擊人類的最大原因,也是這種不死者被稱為「鬼」的理由。


    我一開始變異時嚐到的饑餓堪稱地獄。那是一種燒焦腦神經,搖撼本能的衝動。思考被「想吃東西」幾個字淹沒,從主人、露、屍體到其他不死者,所有東西在我看來都是「食物」。我能勉強克製住這份衝動,好不容易才找到食物,隻不過是運氣好罷了。


    就隻是生存欲求以毫厘之差稍稍高過食欲罷了。我勉強壓抑住衝動,在撲向屍體或主人之前成功溜進了宅第的糧食庫。隻要稍微走錯第一步,我早已化身為受食欲支配的餓鬼,再也不可能將生存欲求擺在食欲前麵。


    屍鬼的食欲靠毅力撐不過。時間原本已經所剩不多,這下更是等於大限已至。就我的經驗判斷,如果什麽都不吃,屍鬼的饑餓感約莫三天就會達到極限。


    之後就是與理性的搏鬥了。上次我撐了半天,今天應該也能撐那麽久。


    但是,一陷入那種狀態就是我輸了。


    屍鬼的力量與饑餓感成反比。越是陷入空腹狀態,我的力量就越是不斷降低。


    我不知道會降低到什麽程度,但想必沒多少時間讓我蘑菇。然而我已經引起露的疑心,無法像第一次那樣溜進糧食庫。


    我跟隨主人去狩獵。


    雖然使不上力,即使在這種狀態下,對付獵殺慣了的魔獸一樣不成問題,況且還有後援。


    我硬是壓下火種般悶燒的饑餓感,隻是淡定地專心聽命行事。我殺死眼前的活生生肉塊,殺了又殺。肚子餓了。血花四濺,溫熱的屍體躺在地上。但是,現在碰不得。一旦得知我變成具有智力的屍鬼,主人必定會給我套上枷鎖。在目前這個階段自由還沒大幅受限隻是我運氣好。


    該怎麽做……眼下主人隨時處於戒備狀態,實在不覺得奇襲能生效。


    我用柴刀擋掉沿著拋物線飛來的小石子,將躲在樹上的黑色猴子斜劈砍死。


    唯一的一線光明是——位階變異。隻要再發生一次位階變異脫離屍鬼階段,應該就不會如此為饑餓所苦了。盡管這是治標不治本,而且會帶來別的大麻煩,但最起碼可以爭取時間。


    這有可能嗎?我花了大約三個月變異成屍鬼,遠比一般屍肉人位階變異所需的時間——半年到一年——來得短。但是下次變異按照常理,通常得花上數年。


    奇跡,我需要奇跡。我用思考讓自己忘記空腹,柴刀橫掃包圍我的成群夜狼,殺得它們血肉橫飛。這時,主人忽然狐疑地出聲說了:


    「……恩德,你的身手是不是變差了?」


    「……」


    「出了什麽問題嗎?看起來……並沒有受傷啊。」


    「……」


    主人的混濁雙眼就像在確認自己的作品那樣檢查我的狀態。我捏了一把冷汗,但繼續沉默地站著,結果主人可能以為是自己多心,命令我搜尋下一個獵物。


    ……是哪裏讓他覺得不對勁?


    一瞬間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但我畢竟是全力忍受著空腹在戰鬥,總是待在近處看我戰鬥的主人即使感覺到哪裏不對勁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我以為我的動作就跟平常一樣,心情卻難免比較急躁。


    我隻能心無旁騖地揮動武器。揮動,再揮動。血液飛散,碰巧有一滴噴進我嘴裏。


    我從沒喝過酒,但所謂的酩酊大醉說不定就是在形容我這時的狀態。一股驚人的熱氣從胃裏深處衝上食道,搖撼思維。


    不夠,光喝血不夠。膨脹的食欲搖動理性,雙腳險些站不穩。


    「怎麽了!恩德,出了什麽事?」


    這是個明顯蹩腳的動作。主人語氣嚴厲地喊道。


    一滴血完全不夠讓我充饑。


    不行,還不行,不能穿幫。我必須活下去。沒有目的,也沒有理由。我就隻是——想活下去。就算要為此犧牲掉一切也在所不惜。


    我不動聲色地往丹田使力,用理性塗抹掉無法解決的饑餓,撐過火烤般一點一點升溫的焦躁感。


    於是,我勉強回避主人的疑心,成功結束了當天的狩獵。


    我與主人一同回到宅第。


    在宅第裏,平常從不會出來相迎的露在等著我們。


    在黑暗中,她那被手裏燭台照亮的臉龐疲累得毫無生氣,隻有雙眼異於平常,含有一種莫名的光輝。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露麵對雙臂抱胸、低頭看待自己如同垃圾的主人,聲音沙啞地說:


    「老……爺…………那個……我,找、找到了,證明我沒有說謊的,證據…………」


    食欲與生存欲求互相衝突。我明明沒有體溫,卻從身體當中感覺到燃燒般的熱度。


    我現在沒那閑工夫理會露,但露的兩隻眼睛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告發從來沒傷害過她的我。


    露把強忍著火氣的主人與忍受空腹的我帶到我平常待著的地下室。


    她究竟找到了什麽?停屍間裏不可能留下我的行動蹤跡。地板是石版地,況且我也有在注意不要留下自己走動過的證據。真要說起來,房間裏根本沒幾樣東西,家具也就隻有櫃子與放置屍體的石台,屍體是主人的東西,我也有留意不要亂碰。


    「在、在這裏,老爺…………」


    到達地下室後,露打著冷顫,動作果決地走向櫃子。


    這時候,我才終於想到露找到了什麽。


    我的表情變得僵硬,僅僅一瞬間讓我忘了食欲。


    露伸手去開從下麵數來的第二個抽屜。那個抽屜本來什麽也沒放——但現在,放著原本在主人的圖書室積灰塵的不死者圖鑒。


    那是我在露第一次告狀之前拿來的東西,是我的寶貝。


    就我所知,主人與露從來不會碰地下室的櫃子,所以我大意了。


    既然她知道我有看過書,我當時就該湮滅證據的。


    露想必是從第一次向主人告狀未果之後就在找我會活動的確切證據。沒想到那個筋疲力竭的女人,居然能瞞過我的眼睛做到這種地步,人類的惡意真是深不可測。


    露當著表情狐疑的主人麵前,誇張地舉起不死者圖鑒給他看。


    我與露都是主人的奴仆。明明立場處境相同,為什麽要這樣跟我過不去?


    我的指尖抖動了一下。不能動,我不能動。


    「請、請您明察,老爺。這、這裏,原本,應該沒有放書。是這家夥,這個不死者,從圖書室把書帶進來的!這個男的,在對老爺——」


    露顫聲告狀。主人接過她呈上的書本後,沉思般半晌不說話,然後用仿佛發自地獄深層的低啞嗓音說了:


    「…………那麽,你有什麽證據能證明這本書不是你拿來的?」


    「…………咦?」


    贏了。看來主人對露的信任度低到不能再低。


    主人把圖鑒丟到地上。畢竟這本書原本躺在圖書室最裏麵積灰塵,對主人來說大概沒多大價值吧。


    露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抬頭看著主人。


    主人語氣平靜地說下去。


    盡管聲調並不激動,卻也因此感覺得到主人是真的動怒了。


    「真是個無藥可救的女人……我說過了,下次再敢謊報,到時候……我絕不輕饒。至今我還把你看作是個奴才——你竟然恩將仇報。」


    「怎、怎麽這樣,我——」


    「我經常覺得束縛奴隸的術式——實在有缺陷。應該像我操縱不死者時那樣,強迫你們絕對服從——」


    主人對著臉色發青、雙腿發軟癱坐在地的露,右手從腰際抽出短杖,一邊用左手撫摸著做確認一邊往她靠近一步。短杖前端亮起詭異的綠光。


    我親眼看過幾次主人使用,那是製作不死者的魔法發出的光。


    露的臉在後悔與恐懼下嚴重抽搐,手腳完全失去力氣,隻有雙眼在乞求主人開恩。


    「請、請原諒我——!」


    「不用再說了,露,你將會重生為我的忠仆。隻是呢,記憶就保不住了——」


    主人持杖的手不容分說地高高舉起,刻滿皺紋與憤怒的臉被綠光照亮。可能是太過恐懼,露連逃跑都不會了。


    她似乎失禁了,癱坐在地的胯下附近擴散出一片溫熱水灘。


    我在心中向露道謝。


    來了。時候到了。


    主人背對著我,整個心思隻放在露身上。


    我按捺住食欲,咬緊牙關。用不著去意識,雙手的指甲已經靜靜伸長,就好像肉體在要求我咬住獵物。


    我敢確定,現在是唯一機會。


    我要殺了我的主人、恩人與天敵。盡管力量不是最佳狀態,但要殺死柔嫩的人類綽綽有餘。


    錯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不用呼吸,也沒有心跳。我是死人。死人的一項長處就是安靜。


    肉體記得如何殺死生物。這是主人至今給我的教育。


    主人集中精神,低吟了兩三句魔法咒語。那根短杖朝著不受任何人信任的可憐奴隸高舉並揮下。


    就在這刹那間,我高舉爪子往主人毫無防備的後腦勺劈砍過去。


    這是使盡渾身解數的一擊。


    指甲輕而易舉地貫穿主人的頭蓋骨。露看到我突然施暴,愕然睜大雙眼。但是,太遲了。


    插圖p099


    我不覺得興奮,隻是有種陰暗的喜悅。說不定這正證明了我已經成了怪物。


    我拔出刺穿脆弱頭蓋骨的指甲。滾燙的血液四處飛散,使我自然地麵露笑容。


    我殺了他。這下,我就自由了。再來隻要速速離開森林,想往哪裏逃都行。


    我不打算跟終焉騎士團交手。找個類似的森林離群索居,獵捕野獸維生就行了,直到我過膩這個新的人生。


    ——這時,忽然間,我聽見了某種東西劈啪裂開的聲響。


    「真是意外——這是……怎麽回事?」


    「!」


    不可能聽見的聲音撞擊耳朵。


    我無法理解。慢了幾拍,一種寒毛直豎的感覺才終於襲向全身。


    我的指甲應該確實貫穿了主人的腦袋。主人躲都沒躲,也沒防禦。


    聲音來自我眼前。理應留下致命傷的主人姿勢從剛才到現在毫無改變,平靜自若地出聲說話。指甲整根刺入的部位連一點傷痕都沒有。


    不可能——豈有此理。主人不是不死者。我身為屍鬼,很清楚主人是有生命的人類。


    曾幾何時,黏附在指甲上的血跡……原本四散的血痕消失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明明——已經殺死了主人。應該已經殺死他了!


    「沒想到,你真的……已經——有了智力?或是早就有了……有意思。」


    「!」


    還沒完。還有挽回的餘地。


    我帶著激昂的氣勢全力刺出手臂。瞄準的不是頭部,是心髒。


    五根刺出的指甲把主人的削瘦背部連同長袍一並貫穿,在身體中心開出一個大洞。溫熱的血漿觸感傳至掌心,冒出血流如注的咕嘟一聲。


    我再次聽見奇妙的劈啪一聲。


    眼前軀幹被刺穿的主人發出絲毫感覺不到怒意的稱讚般的聲音:


    「我剛才之所以沒死,並非因為被貫穿的部位是頭。不過,聰明,真聰明。雖不知你是何時得到智慧的——你經過位階變異後仍繼續深藏不露?虎視眈眈地伺機要我的命?嗬嗬嗬嗬嗬……本來沒有寄予期待的,看來你是個超乎預期的……優良身體……我可得向哈克——道謝了。」


    簡直是個怪物。就連身為屍鬼的我,心髒被刺穿也絕不可能毫無反應。


    太誇張了。難道這就是——死靈魔術師嗎?


    我早已明白正麵交手贏不了他,所以我可是挑選了最佳時機發動攻擊啊。


    饑餓與生存欲求支撐住險些一蹶不振的心靈。


    我抽出手臂。拔出來的瞬間,原本明明黏在手臂上的碎肉與血液簡直像煙霧一般消失無蹤。


    我在刹那間思考:


    怎麽辦?要怎麽做才能殺死頭蓋骨或心髒受損都還能存活的生物?


    不——不對。他不是受到致命傷還能活著。這跟超回複力什麽的無關。對,簡直就像……他用了某種手段,讓攻擊——變成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無法逃走,也無法防禦。一瞬間我就做了判斷。


    殺到他死為止。我第一次在主人麵前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由下往上斜著把指甲一揮。就在銳利的指甲尖端即將撕裂長袍時,主人赫洛司的聲音劃破咆哮,飛進了我耳裏。


    「住手。」


    命令如雷聲一般穿透我的身體。手臂一陣痙攣,由於急遽喊停而自我毀壞。手臂的肌肉組織噗滋噗滋地繃開,一陣鈍痛來襲。原本忠實聽我使喚的肉體,行動自如的肉體,聽從主人的命令勝過我的。


    指甲前端未能再度傷到他的皮肉。指甲在到達即將碰到長袍的位置時,無論我如何使力都沒有再往前一點。


    這時,我才終於接受自己的敗北。


    不行——我打不贏,絕對打不贏。眼前的男人——是怪物,是我遠遠不及的怪物。


    主人在按照命令一步也不能動的我麵前緩緩轉過身來。


    他的表情當中沒有怒意,僅僅掛著陰暗的愉悅。這點如實呈現了彼此的實力差距。對主人而言,對眼前這個曾因為露的謊報(盡管事實上她說的是真話)而動怒的男人而言,我抓住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發動的叛變根本不到讓他動怒的程度。


    假如能造成生命危險,主人的表情應該多少也會有變化。


    我的叛變連萬分之一……億分之一的成功機率都沒有。


    主人就好像想故意折磨我似的公布了正確答案。


    「哼哼哼哼哼……恩德,你似乎有點腦袋,但是——你不懂魔術。你的敗因在於你以為我……嗬嗬嗬……『隻有一條』性命。噢,我準你開口說話。」


    「這是,怎麽回事——」


    我從剛才到現在一直試著攻擊他,但全身簡直像石化了一般動彈不得。主人的麵容顯出深深的笑意,從懷中慢慢掏出一顆銀色的圓石頭。


    這顆石頭具有我從未見過的神奇光澤。原本似乎是渾圓的球形,但現在上麵有一大道裂痕。


    「哼哼哼……我——把我的性命分成了一百二十條。你殺死的,不過是其中兩條罷了。也就是說身為我的下屬,你想殺我的話,必須在刹那間對我造成一百二十次的死亡。這對於一流的死靈魔術師而言是常識。」


    裂痕擴大開來,主人手中的銀球粉碎了。但是,我沒心情去看那種東西。


    他說……一百二十條性命?太離譜了。就連我生前讀過的童話故事當中,都沒有這麽誇張的故事。卑鄙也要有個限度。但同時,這也讓我理解了主人從容不迫的理由。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我絕無勝算。


    一兩條命可以用奇襲擊潰,但多達一百二十條的性命絕不可能殺盡。


    我的叛變從一開始就沒有成功的機會。


    強烈的後悔襲向心頭,但我也無可奈何。當時我沒有其他選擇,隻是遲早的問題罷了。重要的是……今後。


    我今後——會有什麽下場?眼前的男人會如何處置叛變過的屍鬼?


    被我瞪視的主人嗤笑著下令:


    「不過……今後若是再被你偷襲,那可吃不消。恩德,我禁止你今後對我做出任何攻擊行為,以及可能對我不利的行動。」


    果然——是跟我來這招。


    但是,原先我死都不想聽到的這番話現在卻讓我鬆了口氣。這是因為這項命令表示他目前無意殺我。


    而我又對於自己為此鬆一口氣澈底感到絕望。


    盡管現在多出了幾項新疑問,但就先擺到一邊。


    我不能一蹶不振。我現在需要的——是絕對堅定的意誌,以及貪婪無厭的信念。


    赫洛司·卡門必須死,我絕對要殺了你。比起生前那種迫於眉睫,無可挽回的死亡氣息,你隻是個不值一提的小角色。不管要用上何種手段,無論要花上幾年或幾十年——總有一天,我會贏得自由。


    「哼哼哼……多麽駭人的戰意啊。即使感受到力量的絕對差距,仍然不見衰退的漆黑意誌,以及經過位階變異並取得自我,卻能深藏不露的智慧……你正是我夢寐以求的『死者之王』。看來我長年以來的夙願成就之日也不遠了。縱然專殺不死存在的終焉騎士團即將到來……嗬嗬嗬,哈哈哈哈……」


    主人凶惡地轉動眼珠,高聲嗤笑。他的雙眸在黑暗中散發強光。可以看到差點被變成不死者的露就這麽被撇在一旁,縮在地板上發抖。


    笑吧,盡管笑吧。隻要最後一刻笑的——是我就夠了。


    「我要你成為我的力量,恩德。不管你願不願意。」


    「放我自由。我會聽你的。」


    我的反抗已經穿幫了,表麵工夫的恭順不具意義。而主人一定也希望我如此。


    被我瞪著的主人果不其然,愉快地笑了起來。


    「哼,哼,哼……聽說你是病死的,沒想到竟是如此凶暴的男人!不過,可以。恩德,我準你活動。」


    「……再命令我一遍。」


    「?我準你活動。」


    直到剛才還像全身凝固般動不了的肉體接收到這個聲音的瞬間,輕易就取回了自由。


    我即刻一個轉身,全速往房門跑去。我不理會隱隱作痛的手臂,全力踢踹地板,衝上階梯。背後傳來有些慌張的叫聲:


    「恩德,不許逃跑!」


    「!……」


    果然還是不行。不,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行不通,但就是忍不住想試試。


    見我停下腳步,主人一邊傻眼地說話一邊靠近過來。


    「看來真是輕忽不得。不過,這才是——死者之王該有的資質。」


    於是從第二天起,我被囚的歲月開始了。


    我過著表麵上並無不同,全身卻被看不見的鎖鏈五花大綁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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