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與主人一起去狩獵。


    對不再需要隱藏實力的我而言,森林裏的魔獸根本不是對手。


    每晚的狩獵讓我早就適應了屍鬼的體能。我有柴刀與利爪,又有高過屍肉人的體能,再加上主人的後援,可謂所向無敵。


    我橫掃過去曾經那般恐懼的成群夜狼,大嚼它們的肉。


    雖然是生肉,但生前記憶中不曾嚐過的甜美熱度滑入喉嚨,在體內化為烈火。


    以前夜半狩獵不便弄髒衣服,所以都是脫了衣服進行,也必須極力小心不讓血弄髒身體;但現在都無所謂了。


    見我渾身血汙地大嚼死屍,主人佩服地低聲說了:


    「真想不到,才三個月就能變異為屍鬼……這是何等天賦啊。而且,竟然還能……隱藏到現在。」


    「前任花了幾個月才變成屍鬼?」


    「十個月。但是,那樣絕不算慢,是你——太快了。雖說個體之間必然有差異……看來貴族血統就是有差。」


    的確,我生前是治理一個小地方的貴族家庭的兒子。


    但是我家並不像故事中的貴族那麽富裕,家譜中也沒人做出什麽大事業來。隻有財產比一般人多一點,所以設法為身患絕症的我做了維生處置,這點我很感謝他們;但我在世時,並不覺得貴族的血統有多特別。


    我一邊用尖銳利齒啃著黏有肉屑的夜狼骨頭,一邊瞪著主人。


    「……管他是貴族還是平民,死了都隻是普通的屍體。」


    「…………說得有理。哎,也罷。憑你的天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會變異為『黑暗潛行者<darkstalker>』了。至於原因,之後再想……即可。」


    主人的聲音含有自言自語般的語氣。


    我抱著必死決心叛變的結果,隻得到了少許情報。


    其中最重要的情報應該是——現在的我完全對付不了主人。


    如今我已被禁止對主人做出攻擊行為或於他不利的行動,所以一籌莫展;但就算沒有這項禁令,我也不可能在受到絕對命令之前殺光一百二十條性命。那時我以偷襲的方式勉強殺掉兩條,但就算之後沒被下令停止動作,想必也是殺不死主人。


    主人能使用魔術,而我沒有辦法對抗魔術。


    本來以為隻要用偷襲的方式做掉他就不用擔心魔術,結果是我太小看魔術師了。


    「黑暗潛行者」。這種存在又稱為「潛鬼」,是我繼「屍鬼」之後預定變異的對象。


    根據圖鑒指出,他們在不死者當中數量相當稀少,然而就算我能成功變異成那種存在,恐怕也贏不過主人。


    「……變成『黑暗潛行者』之後,我就能打贏終焉騎士團嗎?」


    「當然贏不了,別妄想了。說來氣人,那幫人是獵殺黑暗眷屬的專家。就連三級騎士——我們都無法正麵與之為敵。『活屍<living dead>』係當中有可能贏過他們的…………隻有連他們的力量都無法輕易填補的深淵……沒錯,就是『吸血鬼<vampire>』。」


    主人舉出了我變異的目標——位於遙遠巔峰,最有名的一種不死者的名稱。


    我以為我成為屍鬼,已經獲得了相當強的力量。但看樣子這種想法還是太自大了。


    終焉騎士團應該是人類。不像我,是借由殺死生物得到大幅強化的不死者。


    他們究竟是如何以人類之身獲得那麽大的力量?主人——死靈魔術師擁有的力量比童話故事描述的更強大,但終焉騎士團似乎也擁有能與之抗衡的力量。


    對以前身體狀況隻能等死的我來說,真是難以置信。


    而正因為如此,我絕不能被他們那種人殺死。如果要被殺——那我就先殺了他們。就算對手是過去憧憬的對象,誰想殺我就是我的敵人。


    「放心吧,我已在森林裏放出了眼線。眼下的敵人是那幫人。無論你作為死者之王擁有多優秀的天分,現在的你還很弱小。你與我利害關係一致,不會那麽容易就敗在他們手裏。」


    主人鼻子哼了一聲,聲調帶著陰暗情感說道。


    我在心中咂嘴後,進食完畢,站起來準備尋找新的獵物。


    主人是我的敵人,最大的敵人。


    光論擁有絕對命令權這點,這個敵人就比隻要逃開就好的終焉騎士團更棘手。


    我一如往常地被送回地下室,收到「禁止外出」的命令。我得到的隻有讓露告發我的關鍵物品——熟讀了好幾遍的不死者圖鑒。


    換成我是主人的立場,也會下同樣的命令。


    絕對命令權雖然效果強大,卻不是無敵。至少對主人來說,讓怨恨自己的不死者下屬增長智慧不會是件好事。尤其是主人的藏書(雖然我看不懂)幾乎都是魔法書,交到識字的不死者手裏太危險了。


    不過,即使我理智上明白這麽做的合理性,感性麵卻無法容忍現在的狀況。我的自由度比起以前能偷溜出去的那段日子,實在太受限了,感覺就像呼吸不到空氣。


    雖然說……總比被殺好多了。


    在除了一堆禁止食用的屍體之外什麽都沒有的地下室裏,我能做的事隻有思考與做體操。


    現況來說唯一幸運的是,主人誤以為我的智力是位階變異帶來的變化。


    最糟的一點……並非主人封鎖了我的反抗,而是主人太強了。


    他太強了。一個性命多達一百二十條的存在,能有什麽辦法打倒?


    他那樣連意外死亡都不可能,壽終正寢……恐怕也不值得期待。


    而最大的問題是,我不知道主人的目的是什麽。


    他為什麽在知道我叛變之後,仍繼續用夜間的狩獵鍛煉我?明明如此,卻又不肯讓我學習變強所不可或缺的「知識」?還有,「死者之王」究竟是什麽?他在這座森林裏謀劃些什麽?我試著問過這些問題,但他總是把話題岔開。


    畢竟是死靈魔術師,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麽好事;而且既然他限製我的自由,可見並不打算與我和睦相處下去。


    主人看我的眼神極其冷血透澈。他對我表現出的喜悅恐怕也絕非父親為兒子感到驕傲,而是對自己的實驗成功感到滿意。


    難道是想增強我作為下屬的力量,把我當成強悍的兵力?我都已經叛變過了?


    不可能,主人並不信任我。


    我看看待在房間一隅的使魔貓頭鷹。發亮的冰冷眼瞳定睛注視著我。


    終焉騎士團就要來了。不管怎樣,我一定得設法殺了主人。


    必須設法騙過擁有一百二十條……我已經擊潰了兩條,所以尚餘一百一十八條命的主人……用命令束縛我的主人。


    我抱住膝蓋,坐在房間牆角把臉壓低。我用力亂抓頭皮,睜大眼睛,精心思考。


    我承受著強烈的焦躁感,想方設法。但是想了半天,我的腦中還是沒浮現什麽好辦法。


    但是後來,我嚐了幾天不自在的生活後,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事情起因自狩獵之後,主人對我說的話:


    「恩德,我要你擔任露的護衛,與露一同前往附近的城鎮——埃吉。」


    意想不到的一句話,使我不禁忘了對目前不自由生活的不滿,睜大眼睛。


    主人麵對變了表情的我,額上擠出皺紋,摸了摸魔杖。


    「城鎮雖然危險——但我不便前往。我準備了能隱藏死亡氣息,不讓那幫人察覺的道具,你隻要謹慎行動就不會出差錯。你都能騙過我了,這件事一定辦得成。」


    我沒有拒絕權,也無意拒絕。


    去了城鎮,說不定能找到改變現況所需的要素。


    我板起臉孔以免心思顯現在臉上,主人用戒心極強的眼光看著我。


    爾後,我將在那裏見到英雄。見到死靈魔術師與不死者的天敵……對黑暗存在擁有傲人的壓倒性優勢,自古以來受譽為最強武力的戰鬥集團。


    § § §


    真的好久沒有上街了。


    生前我到了死期將近時幾乎都是臥床不起,所以恐怕有五六年沒上街了。


    自天空灑落的陽光曬得肌膚發疼。狩獵都是在晚上,所以我也好久沒在白天外出了。


    陽光對所有不死者來說都是毒害。陽光可以算是微弱的正能量照射,因此幾乎所有不死者都隻在夜裏活動。


    但是,這絕不代表我們在白天無法活動。


    以陽光為弱點的不死者當中,最有名的當屬光是曬到太陽就會變成灰的吸血鬼,但那並非陽光含有的正能量填補了他們的深淵,而是詛咒本身造成的效果。他們正因為受到製約在陽光下無法活動,夜間才能發揮強大無比的力量。


    原則上來說,不死者的詛咒弱點越多,實力就越強。


    如同以進食與些許痛覺為代價——讓屍鬼獲得了種種力量一樣。而照主人的說法,在不死者當中屬於低階的屍鬼算是比較不受陽光影響。


    說是變異前的屍肉人完全不受日光的詛咒限製,但擁有的負能量低,使得日光含有的微弱正能量已足以帶來沉重負擔,所以整體來說在太陽下活動時,最能取得平衡的不死者是屍鬼。


    在我要上街辦事時,主人借給我兩樣東西。


    一個是可減輕日光影響的「常夜外套」,另一個是可隱藏負向氣息,瞞過終焉騎士團耳目的「暗影護符」。


    可能是穿了漆黑外套的關係,即使在日光下,身體的動作也跟平時沒什麽改變,使我差點忘了自己是不死者。但據說下個變異對象「黑暗潛行者」會大幅受日光影響,所以這或許是我白天正常走動的最後機會了。


    與我一同被吩咐辦事的露沉默地走在前麵,隻露出最小限度的肌膚慘白病態得不輸給我這個不死者,再加上瘦小枯幹的手腳,看起來比我更像個將死之人。她眼睛底下有著消除不掉的黑眼圈,頭發也隻做了最基本的梳理。服裝雖比平時來得幹淨,但那是主人在我們外出時,為了不讓人起疑而讓她做的打扮。


    到頭來,露雖然賭命告了我一狀,主人對她的態度卻沒有半點改變。


    她免於變成不死者,但也就隻是這樣了。我不知道露的出身背景,也不感興趣,總之對主人而言,露大概是個沒多大價值的存在吧。


    我對露不感興趣,不過多少有點同情。雖然那程度隻比主人好上一點點,但畢竟她毫無自由的生活,與生前臥床不起的我有些相似之處。


    假如我能順利殺了主人,我或許可以放她自由。


    主人吩咐我們的任務是到街上跟哈克拿訂購的東西。


    在露的帶路下,我們很快就走出森林,抵達了城鎮。我們在森林裏遭到魔物襲擊,但我已經達到能帶著一個護衛對象穿越森林的等級。為避免引起疑心,主人沒讓我帶上平常使用的柴刀,不過即使有露這個包袱,靠我自己的利爪就夠了。


    埃吉鎮位於從森林走一個小時路程的地點。既然哈克都能定期拖著棺材過來,我早就在想這座森林不會是無人秘境了,但城鎮比我想象中更近。宅第坐落的森林範圍廣闊,不知道位置的話可能很難找到,但隻要知道方向,真沒辦法的話一路直走也能抵達。


    考慮到這點,得知天敵即將造訪的哈克說不再進入森林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埃吉鎮還算繁榮。雖然不是大城市,但也沒村莊那麽小。城門很堅固,地麵被行人踏得緊實,好幾輛大馬車絡繹於途。


    街上有著我以前望眼欲穿的熱鬧景象。


    我們用主人準備的身份證進入城鎮。對方絲毫沒有懷疑我是不死者。


    我雖是不死者,不過外表相當接近人類,臉色不好,但這種人多得是。隻要表現出不死者少有的智力,一點疑心很快就消失了。


    不死者當中最受人畏懼的是吸血鬼,原因是這種不死者平均擁有高度智力,能夠潛藏於人群之中。我雖是屍鬼,但又會說話又能在陽光下活動。就以能夠藏身於人群這點來說,也許還勝過隻能在夜間活動的吸血鬼,在不死者當中居冠。


    我有些雀躍地看著人潮。到處都是聲音、色彩與氣味。


    「露,我們在街上逛逛怎麽樣?」


    「……」


    黑暗籠罩的主人宅第也不錯,但這片光景更是美好。可惜手頭沒多少錢,所以不能亂花,但稍微逛個街應該不會遭天譴吧。


    相較於我睜大眼睛把明亮的景色烙印在腦海裏,露的態度很冷淡。


    「老爺,命令我們,辦好事情,就迅速,回宅第。」


    「可是,他沒說迅速把事情辦完不許繞遠路。隻要我跟你串通好就不會出錯。」


    「…………你的,職責,是,保護我。」


    「你之前一直在那種黑暗的地方生活,稍微享受一下不會怎樣的。」


    我追上快步往前走的露,壓低音量試著說服她。


    露伺候主人的時間比我久,心裏想必也累積了不少怨氣。


    「主人現在看不見也聽不見我跟你的狀況,絕對不會穿幫的。我們並沒有要違反主人的命令。主人隻叫我們盡快,並沒有限製我們的時間。」


    「…………」


    「你受到的限製比我的輕多了。我都能辦到,你不可能辦不到。」


    奴隸人口不多,但不是一種罕見的存在,所以我對他們受到的限製略知一二。


    奴隸的項圈施加了防止違反命令的魔法。但不同於不死者受到的絕對命令神通廣大,這種魔法的效果非常輕微。


    奴隸受到的限製是……疼痛。


    我的情況是身體會擅自聽從命令,奴隸在違反命令時則是以承受劇痛作為懲罰。


    而且,他們的限製令數量有限,同時能施加的限製隻有三個。又因為其中兩個固定用在禁止自盡與對主人進行直接或間接攻擊,所以能隨意自由運用的命令隻剩一個。命令必須下得精準,範圍太廣的命令可能會導致隨便一點小事都觸犯命令而害奴隸活活痛死,而反過來說,也有可能被奴隸鑽漏洞。


    對奴隸下的命令多得是方法回避,所以主人才會派我跟著她。


    主人是當著我的麵下令,所以我知道露受到的命令是她剛才說的「辦好事情就迅速回宅第」。主人還補上一句警告,說如果半路上我因為任何原因喪命,她將會在經過長時間拷打之後被處死。


    我受到的命令是保護露,盡可能聽從她的指示,以及如果陷入最壞狀況就把露丟下,自己逃回來。主人能對我下的命令沒有數量限製,所以之前的「禁止做出任何可能傷害主人的行為」以及「禁止逃亡」都還有效,但至少我與露受到的命令沒有互相衝突。


    露聽到我的好主意,眼色第一次有了變化。


    她用含藏畏怯與少許憤怒的目光抬頭看我,顫聲低喃著說:


    「不、不許你,誘惑我,你這怪物。你對我做的這些提議,我之後,會向老爺報告——」


    ……看來交涉決裂了。露的語氣不同於她的外貌,成熟且頑固。


    可想而知,畢竟我曾經害她被懲罰過一次。雖然嚴密而論那不是我的錯,是露自己愛多管閑事,但她似乎不這麽想。


    看到露把畏怯藏在心裏故作堅強,我對她笑著說:


    「沒用的,你應該很明白……就算你去打小報告,你的待遇也到死都不會改變。主人很清楚我會有這種言行舉止。」


    所以主人才沒有讓我獨自上街。或許一方麵也是因為我不知道怎麽走,但這種小事給份地圖就解決了。他讓我跟露同行,必定是因為我跟她不是一夥的。不愧是老奸巨猾的魔術師,想法真夠陰險。


    露聽我這樣說,緊緊抿起發紫的嘴唇,表情緊繃。


    她不像我是觸犯禁忌的存在,但似乎害怕這世上的一切,對什麽都不信任。


    不像我好久沒上街……心情是如此神清氣爽。


    這下要是能自由地買小吃或觀光,不知道有多快樂。


    「這樣吧,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提議——當主人因為某些原因死掉,使我重獲自由時,我就護送你到鎮上。」


    聽到我的提議,露一瞬間露出呆愣的表情,隨即變了臉色。她睜大雙眼,幹瘦的手緊握成拳頭,仿佛心生戰栗般渾身顫抖。從唇間冒出的聲音感覺似乎比剛才大了一點。


    「老爺……絕對,不會死。他所向無敵。老爺是,很可怕的……一個人。我看過他,好幾次擊退敵人。要死,我跟你會,先死。」


    她這些話聽在我耳裏像是慘叫。


    我毫無感慨,也不覺得她可憐。她的這些話隻讓我感到失望。


    看至今的情況,其實我已經料到,但實際看到還是很難控製內心情緒。


    露的心靈已經屈服了。不,想必正是因為已經屈服,才能一直在邪惡死靈魔術師底下做奴隸。即使枷鎖寬鬆,她卻隨波逐流地活到現在。在麵對死靈魔術師時死亡不會成為救贖,或許也是她畏懼主人的原因之一。


    想說服露是不可能的。本以為如果能巧妙說服她就能成為一大助力,但她以幫手來說太過弱小。就連要請她幫一點點忙,都得先想好一番花言巧語。


    「這樣啊……那真是……可怕。」


    「…………」


    聽我隨口敷衍,露無言地微微看向下麵,簡直像操線人偶一般往前走。我輕歎一口氣,決定按照主人的命令跟著露走。


    我們很容易就領到了訂購品,扛著它前往城鎮出口。


    哈克看到我跟露一起來隻是睜大雙眼,什麽也沒說。可能是因為做非法買賣,看來他秉持著不介入委托人隱情的主義。我喜歡。


    主人讓哈克準備的東西用厚布包著。


    長度將近一公尺,前端較細,越往底部越粗。以武器來說形狀很奇怪,重量也重到露拿不動的程度。我不知道這是什麽,不過那個狡獪的主人寧可冒險也要派我上街來拿,可見一定有它的價值在。哈克沒有多說什麽,因此我無法推測裏麵是什麽,說不定是主人的秘密武器。


    結果,我沒能在街上到處逛。不過隻要我能活下去,第二、第三次機會遲早會到來。我依依不舍地跟著露往城鎮外走去。


    ——然後,我遇到了活生生的太陽。


    他們就在通往城外的大門附近。


    光是看到,意識就一瞬間飛遠。我渾身失去力氣,主人的包裹從我手中掉落。仿佛貧血頭暈的一陣眼花使我雙膝一軟,急忙提醒自己重新使力。露轉過頭來看我發生了什麽事。


    那是幾人組成的集團。他們身穿磨亮的純白鎧甲,腰際或背上各自佩帶著各種武器。乍看之下,那副模樣跟普通騎士無異,但他們與其他人類的最大差異——在於蘊藏其身的正能量。


    身為不死者的我,能隱約感覺出作為食物的人類身懷多少正能量。


    那個集團散發的能量遠遠超過我至今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類。明明還有一百公尺以上的距離,卻耀眼得令我無法直視。


    實際上他們並沒有發光。沒有任何人的視線在注意他們。


    但是,我理解到了。用絕望來形容都太溫和。


    要比喻的話,那就像是光明、月亮、太陽——像是奇跡。


    我手腳發抖,明明應該早已不需要呼吸,卻感到喘不過氣來。


    他們隻要靠我太近,就足以燒光渺小的我。


    大腦與本能都在全力敲響警鍾。我想逃走,雙腳卻完全不能動。


    一靠近他們,我就會消失。就算不會消失,光是與他們對峙我就會沒命。令我身體活動的詛咒在如此告訴我。


    那正是——不死者的天敵、英雄、勇者、光明使徒。是滅殺死靈魔術師之人。


    ——終焉騎士團。


    我一直以為將性命分成足足一百二十條的主人無所畏懼。


    雖然不到露那麽誇張,但我一直堅信主人能獲勝。然而此時此刻,我親眼目睹了那個存在,才打從靈魂深處理解主人為何會將終焉騎士團視作天敵。


    我原本就知道他們是英雄,也崇拜過他們。但是,我從未真切理解過他們的本質。


    我——贏不了他們。現在的我,絕對贏不了。


    除了啃食死屍之外一無是處的餓鬼,怎麽可能擊敗比太陽更耀眼的人?


    「……怎麽了?快把包裹,撿起來。」


    「呃,好……」


    露這句話讓我回過神。我一邊將那幅光景烙印在雙眼,一邊慢慢蹲下,撿起掉在地上的包裹。我用力咬住嘴唇,在做事的同時做好覺悟。


    我必須贏。如果他們要來殺我,如果我為了活下去必須吞食光明,那我隻能努力求勝。主人稱終焉騎士團為天敵,但沒有逃走。那個老奸巨猾的死靈魔術師不可能不了解敵人的能力,所以必然是有取勝之道。


    我往全身灌注力氣,彈開從這麽遠的距離就能侵蝕身體的光明。


    不要緊,他們不會發現我。距離這麽遠,況且主人還借給我預防終焉騎士團的護身符。


    就是鑲嵌著大顆黑色寶石的護符——「暗影護符」,據說具有讓不死者隨時散發且終焉騎士團能夠察知的「負能量」不外泄的效果。


    我握了握放在口袋裏的它,慢慢往城門走去,同時觀察他們的一切。


    可能是一度撐過了衝擊的關係,往全身灌注力量之後就能抵擋沉重壓力,勉強走動了。


    終焉騎士團共有六人,男女老少都有。


    有三個體格高大的男人與一名金發女子,一看就極具騎士風範。武器有錘矛、魔杖、劍與盾,以及弓箭。整體而論,都散發出遠比一般人強的光芒。


    據說終焉騎士團分成三個等級,他們大概就是所謂的三級騎士了。唉,確實正如主人所說,我實在不可能打贏他們。


    但是,但是我得說,他們還算比較好對付了。


    另有一名女子銀發發尾剪齊,腰際佩帶著美麗的白銀寶劍。這名女子比剛才那四人年輕,但散發的光芒——遠比他們強。這隻是我的感覺,恐怕強上不隻兩倍或三倍。


    怎麽看都不像人類。雖然容貌也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要出色,然而存在感更是大幅異於常人。恐怕一旦與她為敵,我還來不及攻擊就會死在她手裏。


    她——如同明月。就像超凡、強悍,卻散發靜謐清輝的月之使徒。


    而問題在於——我之所以判斷一開始的四人是三級,並且不得不判斷這位超然脫俗的銀發少女是二級,是因為令人不敢置信地竟然還有人在他們之上。


    靈魂、肉體、存在,全都大放光輝。


    即使將其餘五人的光彩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這僅僅一人。


    那是一位個頭高大的年老男子。主人也是老人,但那人不像主人,背脊挺得筆直,一身肌肉也絕非主人可以相比。全往後梳的整齊發型滿頭皓白,容貌也刻滿了皺紋,但雙眼散發出溫和的光輝。


    那個男人——如同太陽。是我隻要靠近,整個存在就會被焚燒殆盡的太陽使徒。


    光看那位無敵英雄一眼就知道雙方的層次差距。他那所向披靡的威儀,令我覺得就算我苦練百年也絕對無法勝過此人。


    如果他不是一級騎士,誰還有那個資格?


    任何黑暗徒眾隻要看到其英姿,就會逃之夭夭。想必天地諸神都對那肉身賜與了祝福。


    啊啊,竟有這種事情。明明有我這種身罹怪病纏綿病榻,在痛苦中死去的少年,卻有老人能擁有這般充沛的生命能量。


    ——這世界——是多麽不公平啊。


    在受到衝擊之後,烙印在我腦中的不是恐懼,是憤怒,是嫉妒。


    我的目的是生存,是生存與自由。隻要能得到這些,我絲毫無意與終焉騎士團挑起爭端。


    但是,這事另當別論——我無法容忍像他那樣的存在。就算不戰鬥,我也絕不願屈服於那種人。像他那樣得天獨厚的存在居然跑來殺我這種可憐蟲,光想象就讓我忿恨不平。


    我維持麵無表情,讓心情鎮定下來。


    不行,我得忍耐。我贏不了那個人。至少,目前——還贏不了。


    我最在行的就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


    這是弱者的權利,是唯一的強項。


    我用思考蓋過憤怒。我挪動雙腳,跟著表情狐疑地偷看我的露往前走。


    但是,主人打算用什麽戰術對付那個集團?他有勝算嗎?


    主人除了我以外還有無數手下,然而那種貨色對他們而言隻是小角色。


    骷髏騎士的確很強,但恐怕連三級騎士都比不上。基礎能力差太多了。


    可惡…………我猜不透。


    主人很強。但是,終焉騎士團也強悍到過分的地步。


    正可謂天上無雙之戰——光明與黑暗之戰。我不知道主人在與他們交戰時打算怎麽使用我,但我如果跟他們對峙……一定會死。好不容易得到的第二個人生將會一事無成地結束。


    簡直像變回了人類似的,我的頭陣陣抽痛。


    強烈的惡心感使我雙腳踉蹌,視野為之扭曲。


    不行,我腦子亂成一團。


    我必須遠離他們。現在……總之……我必須……離開這裏——


    然後,就在我勉強排到出城的隊伍後麵,以為接下來隻要跟著前麵的人走就好,正鬆了口氣時,忽然有人從背後叫我:


    「請問…………你看起來好像身體不舒服,你……還好嗎?」


    「!」


    聽見這冷淡的嗓音,一時使我窒息。我強迫差點自動開始發抖的身體使出力量,轉過頭去。


    隻見一位宛如散發月光的二級女騎士以及四名三級騎士,從極近距離看著我。


    那位女騎士有著剪齊的銀絲般秀發,以及恍如紫水晶的深紫瞳眸。


    年紀不到二十歲……應該在十五到二十歲之間吧。肌膚雖然白皙,但不像露那樣病態,若不是在這種狀況下,她那透露出智慧的容貌美得能讓人看得出神。


    雖然個頭比我小,體態也纖細柔美,但感覺到的能量卻比剛才遠遠肉眼確認時更震懾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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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懂得如何感覺正能量的露也好像深受感動,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的身姿。


    我看著她那湊近一看依然毫無陰影的神聖身姿,心想:啊啊,假如像她這樣的美麗少女要殺我——那我必定是不被允許活在這世界上的存在。


    隻是即使如此,我還是絕對不會……甘願受死。


    所幸,我的肉體似乎承受住了這些能量。


    不,也許我剛才感覺光是靠近就會被燒光其實隻是錯覺,從她身上迸發的力量餘波可能根本不具破壞力。在童話故事當中,我也沒看過有終焉騎士能光是靠近就把不死者燒成灰燼。


    即使如此,我仍然無法阻止身體發抖。


    不可能逃掉。我的體能雖然遠遠高過人類,但對方並不是普通人。


    「你在發抖,而且臉色——」


    還不是你害的?


    她說話的內容在關心我,語氣與眼神卻冷淡如冰。


    「芊莉,你真是愛管閑事。」


    後麵一個跟她一起的騎士——腰際佩劍的茶色頭發男子傻眼般說道,湊過來看我的臉,皺起眉頭。


    我的防備應該很完善。據主人所說,終焉騎士能察知負能量的存在,從遠距離外捕捉我們的位置。既然我已用護符隱藏能量,他們就算懷疑我應該也找不出明確證據——


    我做好了覺悟。既然反擊或逃走都行不通,那隻能設法掩飾過去。


    露保持沉默。太陽般的男人沒有靠近過來,隻是從很遠的位置神情和藹地看著我們這邊——靜觀被喚作芊莉的少女的反應。


    既然他們沒有冷不防襲擊過來,表示至少現階段應該還沒穿幫。他們的視線集中在露的項圈上,但奴隸不是什麽罕見的存在。雖然露瘦小得怎麽看都像個小孩,但兒童奴隸多得是。況且她隻有這次穿著像樣的衣服,看起來還比平常好多了。


    「抱歉,你聽她口氣可能會以為她在生氣,但我們家公主『天性』如此。別看她這樣,她可是前途不可限量喔。」


    天性?她平常就是這樣?


    她那銳利目光簡直像看穿了我的所有心思……你說這是天性?


    聽到同伴這麽說,光用氣場就差點沒把我消滅的女人眉梢有些不服氣地下垂。


    「話說回來,也難怪芊莉要擔心。這樣說可能不太好聽,你印堂發黑喔,臉色很糟。」


    「勒夫利!你怎麽這樣說啊,很沒禮貌耶!」


    身後的金發女騎士打了他的頭,然後看向我的臉。盡管最糟的狀況似乎成功回避了,但還沒脫離險境。


    陽光很刺眼。我以自然的動作重新把戴著的連衣兜帽壓得更低。


    「……沒、沒事,謝謝各位。我隻是大病初愈,不要緊的。我直到前一陣子…………都一直臥病在床——現在總算能外出走動了。」


    「臥病在床…………那麽…………現在沒事了?」


    「是。」


    隊伍往前走了一點,於是我們也跟著前進。但死神集團不識相地跟過來。


    他們究竟想怎樣?難道是已經發覺我的真麵目,想找機會消滅我?


    幸好我是不死者之身。如果我還活著,現在應該已經滿身冷汗了。


    月亮的使徒小聲說:


    「我懂你的心情。因為……我以前,也曾臥病在床。」


    「!……原來……是這樣啊……」


    我麵露淺笑後,芊莉同樣露出有些生硬的笑容。


    我受到了兩種衝擊。其一是這個身懷奇跡般力量的女人其實原本是病人。而她,竟然這樣就以為了解我——


    換作是生前的我,早就拿東西丟她了。我現在聽到這種話還笑得出來,是因為我如今身體健全。而對我來說的健全,對他們來說卻不算健全。


    可是,這真是令人意外。


    聽見的話語讓我稍稍恢複從容,抬起頭來,重新看看終焉騎士團的各個成員。


    他們各自麵露不同表情。傻眼、笑意、佩服。我受到的另一個衝擊就是他們的形貌。


    這些騎士無不光輝燦爛,但同時也令人不敢置信地——充滿人性。


    在我生前讀過的故事當中,有的終焉騎士也的確由於情緒激烈火爆而受人畏懼,但至少我眼前的這些騎士都太有人味了,對我這個隻不過是滿臉病容,周遭其他人都絲毫不感興趣的人表現出關懷之意。


    他們的慈悲心腸符合光之使徒的形象,卻與我想象中的英雄不同。


    如果是我想象中的英雄——我早就死了。不,假如那個太陽般的男人靠近過來,那男人想必已經看穿我的真麵目。


    那男人展現出的威嚴讓我感覺區區護符擋不了他的法眼。


    芊莉忽然睜大眼睛,像是想到了什麽事。


    「對了……我會用回複魔法——應該可以恢複一點體力。」


    「不,不用了,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芊莉小姐。方便的話……與其讓我回複——請你還是用在露身上吧。露——因為照顧我這個病人,累壞了。」


    在這個當下,我露出了發自真心的笑容。


    回複魔法對不死者無效。豈止如此,現在芊莉正要使用的分享正能量的治療魔法甚至如同劇毒。


    芊莉這位慈悲為懷的少女微微點了頭後,將手掌心放在一旁渾身緊張僵硬的露身上。


    自肉體湧現的力量波動得到凝聚,隨著小聲咒語獲得解放。我隻要擦到一下就可能灰飛煙滅的過剩能量注入露身上,病態慘白的肌膚轉瞬間恢複了健康色彩。


    果然——很強,太強了。不隻如此,芊莉明明使用了強大得可以把我消滅淨盡的回複魔法,渾身散發的氣息卻不見絲毫衰減。不同於不死者,終焉騎士運用的正能量應該是有限的,或許隻能說每個人力量高低不同吧。


    然而,即使有人在極近距離施放能置我於死地的魔法,我的表情還是不變。因為我明白了。


    她是黑暗生物的天敵,也是弱者的救星。比起她過人的力量,她的精神層麵實在太有人性溫情……絕對有機可乘。至少從精神層麵而論,她比不上我那狡猾的主人。


    當然,我無法與芊莉正麵交戰,那樣做愚不可及。我完全不是芊莉以及太陽般的男人的對手。我得…………想想作戰計劃才行。


    不是殺死芊莉等人以及太陽般的人,而是設法活下去。


    我不讓內心思維顯現在臉上,低頭致謝。無數英雄的眼睛都在盯著我。


    「謝謝你。那麽,我們在趕路,失陪了——」


    就在我推著露的背想往前走的瞬間,忽然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


    理應已經停止跳動的心髒差點凍住。我沒有脈搏,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而且其實體溫也——遠比人類低。


    我隻不過是運氣好才沒變得一臉驚愕。之前站在芊莉背後,至今一句話都沒說過,有著一雙狡詐眼眸的藍發男子攔下了我。


    「什麽事?」


    「喔,抱歉把你攔下來。是這樣的,我們目前——正在按照老師的命令搜尋潛伏於這附近的死靈魔術師,就是玩弄死亡與靈魂的黑暗魔術師。」


    「那真是……聽起來很不容易……」


    「沒什麽,姑且不說我們幾個,芊莉可是號稱曆代以來最優秀的才女,隻要被我們找到,死靈魔術師瞬間就會沒命。但是呢,就是遲遲找不到線索。陰陽怪氣的混賬總是擅長躲躲藏藏。」


    嘲弄我的口氣聽起來實在不像是名聞遐邇的終焉騎士團。但是就某種意味來說,這個人比芊莉更大意不得。男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說:


    「打開天窗說亮話,你的臉色跟不死者非常接近。雖然感覺不到黑暗氣息…………不過吸血鬼都怕陽光。我要你掀開你的連衣兜帽,不願意也得做。」


    「奈畢拉!」


    芊莉的語氣帶有責備,但奈畢拉表情不變。


    原來如此……論實力雖是芊莉為上,但之間的關係似乎比較像是對等。他說的老師,十之八九就是那個靜觀這邊情況的太陽般的男人吧。


    我露出淺淺微笑後,慢慢把手伸向連衣兜帽,毫不遲疑地掀開給他看。


    陽光射進雙眼,眩目地讓我眯起眼睛。不死者最怕的陽光照射肌膚,使我感到些微的熱辣刺痛。


    「這樣,就行了嗎?可能是因為長期躺在房裏,我皮膚比較敏感……」


    可能是沒想到我居然毫不遲疑地照辦,奈畢拉睜大眼睛觀察我的神情十幾秒後,蹙起眉頭,刻意地嘖了一聲。


    「嘖!猜錯了嗎?嗯,可以了,不好意思。」


    「奈畢拉!……真對不起。」


    「不會,職責所需,我能諒解。」


    我帶著笑容搖頭,重新把連衣兜帽戴好壓低。但是,我心裏卻不像表情這般平靜。


    我沒有脈搏、心跳與呼吸,體溫又低,就算不怕日光也多得是穿幫的可能性。他們隻用日光確認我的身份,想必是因為那是不死者的最大弱點。智力高到能混入人群的強悍不死者全都懼怕日光,因此他們對不死者越是擁有專業知識,就越是想不到其他確認方法,如同主人也沒能看穿我的變異一樣。


    ……不對,「吸血鬼」好像有脈搏或心跳?


    記得吸血鬼隻要心髒被木樁刺入,就會消滅。真要說起來,那種不死者可是靠吸血生存的怪物,就算體內有血液流動也不奇怪。


    回去之後再重讀一遍不死者圖鑒好了。


    我心中如此決定後,帶著笑容向芊莉等人告別。


    「那麽,謝謝各位的關心。有緣再會——」


    但願——我們再也無緣相見。


    這次的邂逅是偶然。不知為何,我有種預感。


    下次相遇時——雙方必定會開戰。


    我要活下去。我已經決定就算變成怪物也要活下去了。


    我無意主動攻擊他們,但沾上身的火星不能不撣掉。


    縱然那不是火星,而是淨化我的正義之光也一樣。


    § § §


    「什麽!你說你們……碰上了終焉騎士!」


    聽到我的報告,主人的表情變化十分激烈。


    齜牙咧嘴的惡鬼臉孔,不同於終焉騎士團,讓人感覺到深沉幽暗的力量。


    我把整件事告訴了他。反正露都會報告,我來說也一樣。我說出了他們的人數、武器與渾身迸發的能量。唯一隱瞞的,隻有我從芊莉等人身上感覺到的「心軟」。


    而當我提到散發太陽般能量的老人時,主人的情緒達到了沸點。


    他露出燃燒著憤怒與嗟怨的汙濁雙瞳,一拳捶在桌上。那副模樣一如我心目中的死靈魔術師。他聽我說完詳情,睜大了雙眼。


    「來的是一級騎士……而且還是那個男的?」


    「你跟他認識?」


    「!……當然認識,我們是長年以來的仇敵。我以為隱蔽做得夠完善了,想不到就在夙願以償的前一刻,『滅卻』居然來到這種邊境……看來那人無論如何都要破壞我的好事才滿意。」


    「你有勝算嗎?」


    「這還用說嗎!」


    主人氣喘籲籲地嚷嚷。從這句話可以聽出他的驕傲自大、憤怒與高昂的鬥誌。


    他——沒有說謊。至少主人自己是這麽認為的。他有能夠取勝的根據。


    「但是!……要是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就能獲得更強大的力量了!難道說——這是最後一道考驗嗎!不,或許還來得及。雖然有些不甘心,但對付那男人必須當機立斷。」


    主人拆開包裹的布。從中出現的,是一根描繪出平滑曲線的棍棒。棍棒是黑色的,質感具有光澤,越往下越粗,越往上則越細——


    這時我才終於看出這玩意兒是什麽。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看到我這種反應,主人臉上浮現深沉的笑意。


    那是——獸牙。是碩大無朋的生物的獠牙。


    如果光是一顆牙齒就有我的手臂這麽長,本體不知道有多巨大。至少出現在這森林裏的魔獸都無法與之相比。


    主人小心翼翼地撫摸獸牙,皺起眉頭。


    「但是,嗟怨的量果然不夠,我需要再來一根。雖然已經讓哈克準備了……恩德,你剛才報告時說過,你從終焉騎士團身上感覺到驚人的力量是吧?」


    「嗯,是啊……我這種小角色一瞬間就會灰飛煙滅,光是碰到就會化為塵土。就是那麽強的力量。」


    說來窩囊,但層次差太多了。無論我如何模擬狀況,即使在尚未摸清對手實力的情況下,隻有這點我敢斷定。盡管我還不太清楚下次位階變異能賦予我多少力量,但我不認為一兩次的變異能讓我打贏他們。


    然而,主人聽到我的回答,卻放聲大笑。


    「哼,哼,哼,哈——哈,哈,這樣,這樣正是死者之王該有的器量!放心吧,恩德。你所感覺到的力量正證明了你的深淵之深!不死者——是反映光明的深邃黑影,一介屍鬼竟能感覺出來!看來器量是夠了!在那幫人到來之前,應該還有一點時間!高興吧,恩德!」


    他的雙眸在狂亂與狂喜中發亮。


    由於我才剛見過一群光輝燦爛之人,他這模樣顯得更可怖。


    我不要什麽力量。我從不曾希望得到深邃的深淵。


    我再次強烈體會到主人的危險性。雖不知道他在打什麽鬼主意,但眼前的男人是貨真價實的怪物。與太陽般的男人隻是方向性不同,卻也是不輸那個人的……魔怪。


    要是被卷進怪物之間的戰鬥,那可吃不消。


    這下子一刻也不得遲疑了。沒錯,正如主人所言,必須當機立斷。


    「我要讓你——成為死者之王!然後讓那些阻撓我魔導大業的愚蠢神差知道自己的斤兩!」


    主人大聲叫嚷。露嚇得縮成一團,就好像等著災難自己離去一樣。


    然而主人越是叫嚷,我感覺自己的思維就越冰冷。


    不是恐懼。生存本能超越了恐懼。


    死者之王?我才不要。我是知道自己分寸的死人,把我當成死人,別來理我就好。


    作戰計劃——我有。這是我在回程路上想到的最後一招。


    盡管風險很高,但隻能幹了。同時,我也需要幫手。


    我要跟露談條件,我已經想好要怎麽拉攏她了。我明白弱者的心情,應該可行。


    管他是終焉騎士團還是死靈魔術師,誰敢打擾我的安穩生活——全都該死。


    我待在主人宅第的中庭。月亮在夜空中靜靜散發清輝。


    我利用離心力掄起柴刀揮砍過去。在我麵前慎重地擺好架式的骷髏騎士一邊後退,一邊運用雙手握住的劍巧妙擋開來自超人臂力的一擊。


    他的舉手投足都讓我感覺到長期的訓練與經驗的分量。


    骷髏人的性能,視骨骸原主的能力而定。使用老練傭兵的骨骸可以做出戰力極高的骷髏人,如果使用沒有戰鬥經驗的一般人骨骸,同樣是骷髏人,實力也會有天差地別。根據道聽塗說的故事,從神話時代的英雄骨骸誕生的骷髏人甚至曾成功屠龍。我是不懂其中原理,也許是經驗滲入骨髓裏了吧。而聽說這就是製作骷髏人的好處。


    「骷髏人」跟「屍肉人」一樣,都是最低階的不死者之一。


    不死者有四種根源。


    亦即自骨骸誕生的「骷髏人」、自血肉誕生的「屍肉人」、自靈魂誕生的「惡靈<wraith>」,以及據說成了死靈魔術的起源,腐爛屍體蘇醒活動的「僵屍」。


    這些不死者各有不同特性,但層次沒有太大差別。從「屍肉人」經過一次變異成為「屍鬼」的我,性能方麵勝過「骷髏人」(雖然佩帶騎士的劍與盔甲,但本身是骷髏人)。在一對一的戰鬥中,我的攻擊遭到化解,隻能說差在經驗。


    他的頭蓋骨戴著頭盔,空蕩蕩的眼窩深處亮著紅光。


    對方隻有骨頭,我則有肌肉。論力氣是我比較強,速度也是我比較快,論身手是對方比較輕巧,疲勞——雙方都沒有。


    每當攻擊被擋掉,都增加了我的確信。


    不行,我這樣絕不可能對抗得了終焉騎士。


    假如我實際在戰場上遇到這個骷髏人,應該會是我贏。我的攻擊隻要打個正著就能一擊粉碎骷髏身軀,況且我還有強大的再生能力。但是,那終究隻是憑恃蠻力,對付力量比我強的存在不管用。


    終焉騎士跟普通的傭兵可不一樣。他們——是英雄,想必擁有主人操縱的骷髏騎士望塵莫及的技能,以及經驗。這樣我如果與他們對峙,搞不好連爭取時間都辦不到。


    主人答應我的請求,幫我準備了戰鬥技巧特別高強的手下,現在一邊觀察模擬戰一邊叫道:


    「就是這樣,恩德。你要思考,智力才是你的強項。然後,爆發你的嗟怨、情感與負麵衝動。隱藏在你體內的深淵深不見底,這正是不死者的精髓所在!」


    這不是我要的。


    爆發負麵衝動或許的確能讓我變強,但我的目的不是變強。


    戰鬥隻是最終手段。我如果失去冷靜就本末倒置了,連逃跑都有問題。


    主人似乎從我身上看出了天賦,但我沒信任他到會全麵聽信他說的話。


    不過,我需要某種程度的實力。假設我能活下來並成功逃出主人的手掌心,之後想必會有多次戰鬥的機會。我在這時候忽然熱烈要求跟骷髏騎士打模擬戰,而不是狩獵魔物收集負能量,是在為未來做準備——為了感受實力高低與技術落差。


    以免未來的我妄自尊大,挑起有勇無謀的戰端。


    這下我大略知道實力差距了,於是我使出足以扯斷筋骨的最大力量,高舉柴刀劈砍過去。以手臂產生的鈍痛為代價,骷髏騎士擋下這一擊的劍當場折斷,骨骸身軀連同盔甲一並被彈飛。


    即使如此,主人的骷髏騎士畢竟訓練有素,他順勢一個翻轉,穩穩落地擺好架式。


    但是,勝負已經分曉。


    我如果在他采防禦態勢前拉近距離,早已打壞他了。繼續戰鬥沒有意義。


    我放下柴刀。黑亮的刀刃不知是用什麽金屬做的,即使劈斷了劍仍然沒有一點缺口。


    也許就像暗影護符或常夜外套那樣,注入了魔法力量吧。


    「滿意了嗎,恩德?」


    「嗯,謝謝。這下我大致明白了。」


    我明白了。我——不可能練出劍士的素養。不知道是至今我都像野獸般憑恃體能戰鬥造成了壞影響,還是我根本沒有天分。


    很遺憾地,至少我三兩天之內學不會,就算學會了也沒時間累積實戰經驗。目前——就先放棄吧,還是用手裏的牌應戰比較好。


    「既然滿意了,你就去狩獵吧。時間有限,但你有必要盡量增強力量。與其體驗戰鬥技術,這樣更能助你變強。成為『黑暗潛行者』之後,你的力量將不再是屍鬼所能比擬。不死者……就是這種存在。」


    主人言之有理。真要說起來,不死者受人畏懼的一個原因就在於我們能收集負能量,進行變異讓能力獲得飛躍性提升……聽說是這樣。


    見我老實地點頭,主人一瞬間露出狐疑的表情,但隨即大聲叫人。


    他對著急忙跑進來的露做出簡短指示:


    「露!從武器庫拿備用武器給骷髏人。我必須為戰爭做準備……恩德,你狩獵到天亮之前就立刻趕回來。別忘了你在太陽底下使不出全力。」


    「知道了。我也不想死。」


    我簡短回話後,主人用鼻子哼了一聲就回宅第裏去了。


    露小跑步靠近失去武器佇立在原處的骷髏人。芊莉用魔法暫時緩解的臉色早已恢複成原樣。


    機會來了。中庭隻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用到,沒有主人的使魔盯著。它們幾乎都到外麵去戒備外敵了。為防萬一,我一邊注意有沒有受到監視一邊用自然的動作靠近露,小聲跟她攀談。


    「露,我有事拜托你。」


    「…………」


    「我想跟你做個交易。我有個無論如何都想弄到的東西,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也不會抵觸你受到的命令。」


    「…………我拒絕。」


    回答得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雖然骷髏人正看著露,但這種不死者沒有能說話的智力。我受到主人提防,隨時有使魔監視著,但露完全沒受到提防,也沒有使魔監視。


    她是奴隸,是如假包換的弱者。隻會淡淡地聽主人的命令行事,換個說法就像是有生命的不死者,而主人對她的觀感也正確到令人悲傷的地步。


    畢竟她就連麵對與主人為敵的終焉騎士團——都沒求助了。就算是害怕違反命令造成全身上下劇痛好了,終焉騎士團應該有辦法幫助她才對。


    露很弱小。繼續這樣下去她活不了多久,她恐怕也有自覺。


    我彎下腰,湊過去看她那對疲憊不堪的漆黑眼睛,對她笑了笑。


    「我想做跟上次一樣的提議。隻要你願意幫我這個忙,主人死後,我會護送你到城鎮,甚至要我陪你到你安頓好最低限度的生活都行。」


    「……老爺,絕對,不會死。這種假設,毫無意義。」


    露不像一開始那麽驚訝了,身體與聲音都沒有發抖。她的眼中跟之前一樣有著確信。恐怕就算露沒有因為我遭到打罵,也會回答同一句話。她的世界就是這麽一回事。


    我試著稍微放低身段。


    「那就算我欠你一次。假如有什麽狀況……我會幫你,所以……拜托。」


    「不行。我沒有權利,讓你,欠我人情。更何況,你絕對,不會還我這個人情。」


    露小聲回答,皺起眉頭。


    的確是這樣,如果要我把恩情與自己的性命放在天秤上,我肯定會選擇後者。


    不,歸根結柢……露根本不打算幫我的忙。


    我按照預定,改變了提議的方向。我向可悲的奴隸問道:


    「那麽,你為什麽要聽我說這些?」


    「…………什麽?」


    露睜大眼睛,這是她今天頭一次表情顯露出動搖。


    我對她這種極具人性的表情感到意外,一邊用懷藏熱情的聲調繼續遊說:


    「你如果沒有想要的東西,何必聽我說這些?充耳不聞走開就是了。」


    「…………你說這些,是無聊的,玩笑話。我……才不會聽進去。」


    「其實呢,我知道的。我跟你同樣是弱者,所以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想要很久了。隻要你把我想要的東西拿來,我就給你你想要的。」


    「…………?」


    而生前的我有過那個東西——但是露,身為主人可悲奴隸的她,沒有那個東西。


    露表情狐疑地抬頭看我,但她的臉龐比平時更無血色。


    也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我也不想做這種提議。隻是,這根本不能跟我的性命拿來做比較。


    我將嘴唇湊近偏著頭的露的耳畔,小聲說出遊說的言詞。


    露聽了我說的話,理解了其中意涵,表情變了。那是相當戲劇性的變化。


    她就像隨時可能發火,像是泫然欲泣,又像是想大笑一場,種種情感在她的表情中交錯。


    「為……為什麽……啊啊……講這麽,荒唐的話——」


    「我一定……說到做到。怎麽樣?」


    露吞了口水,渾身顫抖。但是,抵抗已經不具意義。


    沿著她的下睫毛,一道淚水從她的眼眸流下。


    露不幸地知道了,知道自己渴望到會落淚的東西是什麽。


    「真是……太可怕了……老爺,赫洛司·卡門,怎麽會做出這麽可怕的……怪物!——」


    她那幹裂的嘴唇在辱罵我。但是,她再也無法反抗我了。


    縱然會受到劇痛折磨,也一定會完成我的小小請求。


    我再確認一遍四周無人監視後,微微感到自我嫌惡,將我需要的東西告訴了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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