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所有人都走遠後,我從樹上跳下來。


    我在樹上靜靜待了幾小時,感覺身體變得有些僵硬。我一邊大動作伸展背脊,一邊前往宅第遺跡。


    宅第被破壞得片瓦無存。屋頂與牆壁都變成斷垣殘壁,感覺不到不死者或生人的氣息。


    不,就算萬一沒被打壞,我也不能一直留在這裏。


    也沒那時間沉浸在勝利的餘韻裏了。


    這裏是死靈魔術師的據點。終焉騎士們雖然暫時撤退,但等體力恢複,最快明天就會來清除宅第遺跡了。在童話故事當中,死靈魔術師的基地常常會被放火燒毀。


    好了,接下來該怎麽做呢?


    我是「屍鬼」,不懂得如何奢侈過日,況且不管過什麽樣的日子都比生前來得好,有自信可以隻靠生肉過活。我不像一般不死者,並不打算襲擊人類。不過,可能還是有必要過著避人耳目的生活。


    唯一已經決定的是,我要立刻離開這座森林。


    終焉騎士們的字典裏沒有寬恕二字。萬一被他們發現,我隻有死路一條。


    ——不過在逃亡之前,我還有個必須實現的約定。


    露的屍體就埋在原本是走廊的瓦礫堆下。


    屍體奇跡般沒有嚴重損傷。死因想必是插在胸前用來淨化黑暗的銀箭。


    我幫她擦掉從唇間流出的血。她神情安詳,看起來就好像隻是睡著了。


    生前的她恐怕不曾有過如此安詳的神情。至少她對我露出的都是生氣或畏怯之類的表情。


    屍骸散發出挑逗食欲的芳香。


    對屍鬼而言,人類的屍骸如同佳肴。


    但是,我不打算吃她。我從沒吃過人類。


    「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個說話算話的男人,你不用擔心。」


    我握住銀箭。手心冒出白煙,變成不死者之後好久沒感覺到的尖銳痛楚竄過手心,但我毫不介意地硬是拔起箭矢丟掉,扛起露的屍體。


    露的個頭本來就不大,但屍體實在很輕。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作為人的某個部分脫離了身體,還是我的臂力夠強。


    她的靈魂想必也已經不在這裏了。


    露注定會死。


    她自己也有預感,而且就算這次逃過一劫,以後也一定會在其他地方奄然而逝。


    她沒有力氣活下去,但也沒有勇氣尋死。


    她太弱小了,所以我才會知道她想要什麽。


    聽了我的提議,露落淚了。她被我猜中自己身為弱者的心願,說我是怪物。


    露有過機會。我也提過願意救她離開,說不定有辦法救她。雖然事實上主人直到最後關頭都把露留在身邊,所以毫無辦法,但在我提議送露去城鎮時,露大可選擇點頭答應。


    然而,她就連那點程度的堅強都沒有。


    唉,死過一次的我眷戀生命到了從墳墓重回人世的地步,活著的她卻失去了那種氣力,世事真是不盡如人意。


    我對著失去性命,神情略顯寬心地沉眠的露說道:


    「按照約定——我幫你蓋座墳,順便祈求你能夠安詳永眠。能跟我締結契約真是太好了,對吧?」


    很抱歉,我沒時間找適合蓋墳墓的地點。


    我頂多隻能把她抬到宅第圍欄以外。不過反正也沒約好要蓋在哪裏,應該沒差吧。


    露應該也知道,我不是對墳墓多講究的個性。我隻是能明白她身為弱者的心情,絕不是感同身受。


    我在圍欄外選了至少有陽光灑落的位置,開始挖洞。


    幸好露體格嬌小。我用宅第殘骸的破木板巧妙地挖了足夠容納她身體的洞,然後讓她的遺體躺在裏麵。


    我從附近摘了一些花,放在露的胸口上。很抱歉,我沒時間幫她火化。


    不過反正邪惡的死靈魔術師已經不在了,應該不用擔心被變成不死者。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該怎麽把人下葬……我有被人埋葬過,但不記得過程。噢,這個我幫你拿掉吧。」


    我硬是扯斷綁在露脖子上的奴隸證明。束縛露這一輩子的魔法項圈可能因為裝備者已經過世,一拉就掉了。


    原本戴著項圈的位置留下白色痕跡。這樣露的靈魂是否就能重獲自由?


    我一邊找借口一邊仔仔細細地把土蓋在露身上。


    連塊墓碑都沒有。不但沒有辦像樣的葬禮,而且隻有一個不死者為她祈禱。


    我覺得這實在不算善終。但即使是這樣的喪禮,應該也比被主人變成不死者,死後繼續做牛做馬好多了。


    先是腳埋在土裏,接著是身體,最後隻剩下臉。


    我猶豫了一下該說什麽話告別,結果就和平常一樣對她說:


    「露比主人幸福多了,還有人為你蓋墳墓。不過我覺得主人是自作自受啦……」


    我用土把她的臉好好掩埋起來,把土壓緊。做完這些後,我站起來,但覺得光就這些有點寂寞。


    最重要的是,假如我將來一時興起想掃墓,這樣我會不知道我把她埋在哪裏。我應該早早走人,但死去的露可能會罵我給她堆了個不是墳墓的東西。我都做這麽多了,如果還被她指責沒遵守約定,那可慘不忍睹。


    我猶豫了一下,想起有個好東西,於是回到宅第遺跡。


    可以用那支銀箭。我忍著痛把剛才拔掉的銀箭拿過來,插在埋葬露的地方。


    據說白銀能夠驅逐邪惡之人。銀箭不是十字架,如果把它做成十字架,之後萬一我變異成吸血鬼,多出十字架這個弱點,有可能就不能來掃墓了。


    我順便從宅第殘骸中搬了一塊比較好看的大石頭過來,用指甲把露的名字刻上去。


    「……有名無姓還真有點空虛。」


    石頭上還有空間,但我不知道露姓什麽。不得已,就刻上了我生前的姓氏,總比姓卡門來得好吧。


    雖然名字可能也沒拚對,這方麵隻能請她包涵了。


    等到我對自己的工作成果滿意後,我雙手合十祈禱了一下。


    她恐怕是有史以來第一位讓不死者來祈福的死者吧。


    希望——露能夠安詳永眠。


    「你…………在做什麽?」


    「!」


    那是我絕不該聽到的聲音。


    我中斷祈禱,慢慢站起來。手指指尖在發抖,我有種被人用匕首抵住喉嚨的錯覺。我一邊轉向背後一邊向神祈禱,不是為了露,而是為了自己。


    在那裏,剛剛才跟同伴一起離開的芊莉正用她那聰慧的瞳眸看著我。


    我完全始料未及。


    我能察知正能量的存在,但並不是多微小的量都能滴水不漏。


    如同必須側耳傾聽才能聽見很小的聲音,我如果分心也可能不會察覺。


    芊莉曾一度倒下,我怎能料到她會還不到半天時間就折返回來?


    我大意了。我以為就算最後會回來收拾善後,好歹也有一個晚上的緩衝時間。


    勾魂攝魄的紫色眼眸看著我。她的麵容沒有浮現任何情感,假如我的心髒有在跳動,也許早已因為過度絕望而停止了。


    「你——」


    我在刹那間動腦思考對策。


    首先第一個確認的是,芊莉有沒有帶同伴來。


    芊莉帶著的那四名終焉騎士……不在。這是個好消息。


    接著,我確認了彼此的力量差距。


    芊莉在對付主人時耗盡了體力,但體內隱藏的正能量比起她離去之際我看到的分量恢複了不少。盡管離完全恢複還早得很,祝福之力應該是有限的……她真是個如假包換的——怪物。


    她的服裝有點弄髒,但沒受什麽重傷。真要說起來,看她在對付主人時不屈不撓的表現就能猜到,她就算瀕臨死亡也可能在戰鬥中喚醒力量。故事當中的死靈魔術師都是像那樣注定落入敗北命運。


    最後,我想象了一下對方對我的印象。


    她已經看過我跟露一起上街。露(八九不離十)是死在終焉騎士手裏,所以她如果認定我跟露是同夥,似乎極其合情合理。


    芊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但是,真的隻有極短一瞬間,我發現她將視線轉向天上耀眼的太陽。隻有低階不死者能在陽光下活動。她看我不像受到陽光效果影響,卻又不會順從本能襲擊她,想必正在疑惑我究竟是不是不死者。


    我把負能量藏得很好,乍看之下並不像是不死者——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我握緊碰過銀箭而皮焦肉爛,還有尖銳痛楚的右手。


    受過祝福的銀箭對屍鬼一樣管用,是所有不死者共通的弱點。盡管威力低到必須射中要害才能造成致命傷,但再生能力會受到阻礙,使得傷痕殘留一段時間,而且燒爛的傷痕現在還在冒著白煙。


    現在隱藏也沒用了,芊莉不可能沒發現。


    真要說的話,就算我是人類好了,隻要我是主人的同夥,就是她的討伐對象。


    終焉騎士團是主攻的集團,甚至連給小孩子看的童話故事裏,都有他們毫不留情地擊倒受到死靈魔術師操縱的城鎮居民的場麵。


    我不知道芊莉為何獨自回來。


    但是,我一選擇逃跑就會沒命,襲擊她也會沒命。做出這些反應會收到反效果。


    既然這樣——就隻能說服她了。我如果是芊莉,絕不會放過對手,但芊莉不是我。


    最重要的是,我在街上見到的她跟其他三級騎士不太一樣。


    三級騎士沒有的芊莉所具備的特質,就是——慈悲心。


    或許是因為芊莉認定我們是人類,總之她曾經試著幫助我跟露。


    我敢斷定假如來到這裏的不是芊莉,而是三級騎士,我恐怕早已喪命。


    無論是三級騎士還是二級騎士,對我來說都是無從抵抗的死神,因此來者是芊莉反而是件幸運的事。


    她不一樣。比起童話故事裏那些鐵麵無情的終焉騎士,她慈悲為懷。


    而這會成為可乘之機。我努力保持平靜,裝出悲傷的表情看了看露的墳墓。


    「生前,露拜托我……幫她蓋墳墓。我剛才在祈求她能安詳永眠。」


    「…………這樣啊。」


    她開口說出的話雖然冷漠,但我看見她的眼神閃過一瞬間的憂愁。


    講話口氣沒有那麽拘謹,也許這才是她的本性。


    盡管還不能大意,不過她似乎無意二話不說就把我消滅掉。


    我要表現出友好的態度,讓她看到我的人性。


    我至今還不曾在她麵前表現得像個不死者。


    「呃…………我記得,你叫芊莉?芊莉你來這裏做什麽?」


    銀發在徐風中搖動。芊莉注視著墳墓沉默了半晌,然後輕聲說了:


    「………………我是來領走她的遺體的,想把她帶去城鎮安葬。」


    我……實在沒想到她會這麽說。


    「這樣啊…………早知道我就不多此一舉了。」


    這是我的真心話。要不是花時間替露蓋墳墓,我就能在芊莉到來之前離開此地了。


    露也是,比起被人埋葬在這種森林裏,她一定比較想沉眠在城鎮的漂亮墳墓之下。


    雖說這是約定,所以無可奈何,但我真沒想過終焉騎士團會是這種慈善團體。


    我憋著惱火的情緒陷入沉默時,芊莉靠近過來,站到我旁邊低頭看墳墓。


    她有著白皙柔嫩的頸子,嫩肉發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我隻要伸長指甲、手臂一揮,一秒都不用就能到手。但是,我不能這麽做。不能給她借口攻擊我(雖說我身為不死者就已經是夠充分的理由了)。


    「你們,是朋友?」


    朋友?露要是聽到這個字眼,大概會氣死吧。我跟露才不是什麽朋友。雖然最後做了約定變成共犯,真要說的話,我們其實從頭到尾都處於敵對立場。


    我以手掩麵,裝出跟芊莉同樣沉痛的聲調說了:


    「不…………我們是一家人。」


    「…………」


    我得打動她的心。我得博取芊莉……這個慈悲心腸的死神的同情。


    行得通。我都能保住性命到現在了,我一定辦得到。不管是多小人的手段,我都願意用。


    所幸,我不需要裝模作樣。自己這樣說或許不太好,但我從生前到現在都是弱勢族群。


    「不過,這下露總算可以安息了。繼續當赫洛司的奴隸沒有未來,她在無意識當中一直在尋求解脫。我沒有能力救她,芊莉你們是我們的恩人。」


    「才沒有,那種事……」


    被我這樣拍馬屁,芊莉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壓抑著聲調說道。


    盡管因為她幾乎麵不改色,難以看出內心情感,但看來她的確是個重感情的人。


    我決定賭一把。時間並非站在我這一邊,如果芊莉遲遲未歸,終焉騎士團的同伴們可能會來找她。


    我指著自己的眼睛,長歎一口氣說:


    「在這種時候,不死者的身體真不方便。我明明如此傷心——卻流不出眼淚。」


    「!你果然是……!」


    芊莉的表情變成了確信,迅速與我拉開一步距離。這是她的攻擊距離。


    她沒有拔劍,但我此時此刻如同置身於死地之中。不過,我不會焦急,我要謹慎麵對。


    我努力露出笑容表示自己沒有敵意,張開雙臂,高高舉起來給她看。


    「是啊,我是……『屍鬼』。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還有生前的身為人類的記憶。」


    「………………咦?」


    芊莉至今不曾改變的表情變了。她瞠目而視,用不具敵意的眼瞳看我。


    主人直到最後都堅信我沒有生前的記憶。而就芊莉的表情看來,這似乎是一種相當罕見的情形。


    贏了。刺在露胸口的是箭矢,但芊莉的武器是劍。


    芊莉殺不了可憐的人類。縱然身體成了怪物,我還有人類的智慧與理性,她下不了手。就算沒有人會責怪她,但她太會將心比心了。


    這種心軟對終焉騎士而言是致命性弱點。芊莉的戰鬥能力無與倫比,卻過度具有人性。我不用加油添醋,隻要把真實經曆講給她聽就好。


    我假惺惺地做了本來不需要的深呼吸,然後開始講起可憐人恩德的故事。


    芊莉麵無表情,隻是默默地聽我訴說。


    然而她那猶如紫水晶的眼眸自始至終如水波般動搖蕩漾。


    我沒有恨意。生前的我隻擁有痛苦與絕望,毫無努力的餘地,徒留對生命的執著結束了短暫的一生。我能夠再次蘇醒,而且變成不死者後還保有記憶——正可說是奇跡。


    我不知道原因何在。我並不是故意要複活成為不死者,但是,我很幸福。能夠像這樣再次用自己的雙腳站立,能夠在森林裏自由奔跑,我感到很幸福。


    一個不會襲擊人類,不用襲擊人類的不死者與人類的差異——究竟在哪裏?


    我不明說,用言外之意對她做這些訴求。我想起昔日讀過的喜劇裏出現的開朗詐騙專家的故事,一邊講述更多插曲。


    「原來,那封信是…………」


    「露幫了我的忙。赫洛司·卡門企圖舉行可怕的儀式,再這樣下去,他也許會命令我襲擊人類,我絕不能讓那種事發生。幸好芊莉你們終焉騎士團來到了附近的城鎮。多虧有你們,我才能繼續當人類。」


    「…………」


    我斟酌用詞,講出更多情有可原的理由。


    芊莉就好像想隱藏迷惘般眼眸低垂。我沒有說謊。


    我沒有襲擊過人類,因為我幾乎沒離開過森林。


    我不想襲擊人類,因為我不想跟終焉騎士團為敵。


    但是,如果這樣才能求生存,我想必會毫不猶豫地變成襲擊人類的怪物。


    我是個理性的人,是兼具人類理性與智力的怪物。從客觀角度來看,我是個非常可怕的怪物。假如我是終焉騎士團團員,我絕不會放過這種人。就某種意味而論,我這個不死者搞不好比才華洋溢的芊莉更適合當終焉騎士,真是太諷刺了。


    「所幸這座森林裏沒有人類。我打算在這森林裏為露守墓,靜靜度過餘生。要充饑的話獵捕野獸就好,我至今都是這樣活過來的。」


    「……是嗎?」


    「這樣也不行嗎?」


    不知不覺間,太陽就快下山了。露的簡樸墳墓染上美麗的朱紅。


    我等著芊莉回答,掌心握過銀箭而受的傷早已痊愈。夜晚是屬於我這種不死者的時間。雖然屍鬼是弱小不死者,不會受到太大強化,但還是比白天好多了。


    芊莉正在猶豫。每一秒對我來說都像一分鍾,甚至是十分鍾那麽長。


    我麵帶微笑有耐心地等她回答。不,是隻能這麽做。


    我現在如果逃跑,芊莉會追上來。而我不認為我這個低階不死者的腳程能快過輕易炸飛巨龍,把主人殺了將近一百二十遍的芊莉。就算入夜也不能改變這一點。


    芊莉沒有自覺,她現在等於是把劍尖抵在我的咽喉上。


    不久,芊莉終於抬起頭來了,眼中沒有迷惘。


    她的眼眸聰慧伶俐,聲調也不帶感情,但其中卻有著慈悲心。


    「…………我知道了。我是第一次遇見具有生前記憶的不死者,不過……恩德,你的確還保有理性。如果是這樣,我想……應該沒有問題。」


    最後這句話隱約帶有迷惘,但她的話語當中有著堅定的覺悟。


    她大概是打算去說服同伴們。她總是如此正直清廉,又溫柔善良。


    我安心地呼一口氣,低頭看看墳墓。


    「太好了……我想露一定也很高興。」


    「…………我明天會再來。需要什麽就跟我說,我帶來給你。」


    「那怎麽好意思。不過,我想想……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帶些花放在露的墳前,這座森林好像沒開什麽漂亮的花。」


    「…………知道了,我一定會帶來……你在這裏等我。」


    芊莉堅定地點頭。


    真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包括生前在內,在我見過的人當中,就屬她的靈魂最純淨無瑕。


    她相信別人。正常過日子是不會培養出這種人格的。


    雖然與我崇拜的終焉騎士團有點不同,她的資質即使從客觀角度來看也一樣可貴。


    所以,欺騙像她這樣純潔的人…………讓我很內疚。


    天色已是薄暮。芊莉向露的墳墓獻上祈禱後,就往森林出口的方向走去。


    我想我不會再見到她了。我打算等芊莉一走遠就立刻離開森林。


    芊莉的銀白色頭發在搖動,我最後一次呼喚她的背影。


    我隻剩下一個疑問,隸屬於終焉騎士團的芊莉也許知道答案。


    「對了,芊莉,赫洛司·卡門有說過,他要創造『死者之王』。事到如今或許已經無關緊要了,但你知道什麽是『死者之王』嗎?」


    芊莉頓時停下腳步,然後並未回頭看我一眼,若無其事地說了:


    「『死者之王』指的是……被分類為一級的死靈魔術師——也就是借由禁術將自己變成特殊不死者的死靈魔術師。赫洛司·卡門是人類,被我消滅了。已經……不重要了。」


    等芊莉的氣息完全消失後,我立即展開行動。


    我必須動作快。


    芊莉選擇放我一馬,答應讓我待在森林裏過活。


    那些都是芊莉的真心話。雖然認識不久,她很明顯不是個騙子。


    然而,芊莉恐怕無法說服她的同伴們。


    當然了,我雖然擁有生前的記憶,卻仍是個如假包換的怪物,以討伐黑暗眷屬為神聖使命的終焉騎士團不可能放過我。我曾經崇拜過終焉騎士團,很了解他們的性情。不是其他騎士殘酷無情,是芊莉「異於常人」。


    那麽芊莉會瞞著同伴不說出我的事嗎?這也不可能。她並不蠢,但太過信任別人。就算她沒說出口,同伴們看到她明明是去收屍卻空手而歸,心裏會怎麽想?一旦被同伴追問,芊莉必定會開口,然後替我求情,如同我向芊莉求饒那樣。


    他們肯定會來殺我,會成群結伴地來殺我。來殺我這個花言巧語欺騙他們的小公主,貪生怕死的醜陋小人。


    我不會妄想得到別人認同或是接納。


    我早已是活在黑暗中的怪物,是個以生肉為食的怪物,一旦活久了必定還會吸血。


    我的心願並未改變。


    我的心願——隻不過是想活下去罷了。我想要生存與自由,今後才要去尋找更大的目的。


    我離開露的墳墓,前往宅第遺跡,目的是找出我逃走時沒帶走的柴刀。


    在芊莉抵達城鎮之前還有時間。我能夠伸長指甲,但恐怕還是需要武器。無論會不會用上,那個可以算是主人的遺物,是別具意義的物品。


    想到這裏,我想起芊莉說過「死者之王」是化為不死者的死靈魔術師。說不定常夜外套與暗影護符都是主人為了自己準備的東西。


    我翻開主人的研究室原址的瓦礫,費了一番工夫找到漆黑柴刀,順便還拿到了包包等旅行必備品。


    到了這時,夜幕已經覆蓋森林,隻有銀色月亮照臨著世界。


    我有夜視能力,可確保視野清晰。夜晚是屬於我的時間。


    雖然沒有地圖而不知該前往何處,總之盡量逃遠一點吧。


    我覺得很對不起芊莉,但我也是不得已。我……無法像她那麽相信別人。


    我揮動幾次柴刀,快速翻越宅第的圍欄。


    就在我往芊莉離去的反方向踏出腳步時——不知從何而來,有個聲音呼喚我的名字:


    『恩德啊——時候終於到了,死者之王的容器啊。』


    那是一種仿佛來自地獄底層的陰鬱嗓音。某種冰冷感覺竄過我的背脊。


    我趕緊拔起掛在腰際的柴刀,迅速掃視四麵八方。


    那東西——在半空中。我咬住舌頭以消除心中油然而生的懼意。


    那人仿佛繞著銀色月亮飛行般飄浮於空中,用跟生前一樣的麵容俯視著我。


    我倒抽一口氣。這是不可能的,赫洛司·卡門已經被芊莉親手消滅了。


    他用盡各種招數,甚至創造出邪龍頑強抵抗,然後束手無策地消失在光芒中了。


    然而,飄在半空中的人確實是赫洛司·卡門。


    盡管整體白裏透青,輪廓微微發光,但那副模樣,從被折斷後用神聖力量燒毀的魔杖到隨著肉體一並消失的長袍,全都一如生前的赫洛司。隻是,以我這個認識他生前模樣的人來看,他的氣息稀薄得令我不敢置信。


    主人雙臂抱胸,故作神秘地說話。


    並不是實際上真的發出了聲音,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沒想到,我的肉體居然會毀滅……不過,我事先暗藏的部分靈魂現在派上用場了……』


    「…………」


    他已經快死了。我恢複冷靜,重新握緊柴刀,確認眼下的狀況。


    這是主人的最後防備。主人在與芊莉交戰時,無庸置疑地使出了全力。


    我不知道他是以魂魄還是鬼魂的身份複蘇,總之現在的主人隻是個殘渣。


    死靈魔術師行事竟能如此小心謹慎。連經驗豐富的芊莉跟終焉騎士團都能騙過,真是個可怕的術士。


    我……能贏過他嗎?問題在於他對我還有沒有特權。


    假如那個還有效,我就——


    不……我必須贏。我一邊冷靜觀察主人的模樣,一邊暗自下定決心。


    否則我究竟是為了什麽才不惜利用終焉騎士團也要除掉主人?


    我沒有自己動手,都是巧妙地穿針引線。大概這就表示最後我得自己來吧。


    很好,那我就做給你看。


    我睜大眼睛,仰望著主人。剛才芊莉提供給我的「死者之王」的資訊閃過腦海。


    我想到主人至今的言行。他曾經稱我為「死者之王」的容器。對,容器!


    這下再笨也想得通。假如芊莉所言屬實,主人的目的就是——


    「主人……原來你平安無事啊。」


    『恩德,我的最後一個靈魂——藏在你的體內,因為舉行儀式需要這個靈魂。幸運的是你還活著。』


    藏在……我的體內。所以他才能夠苟延殘喘?


    主人的語氣聽起來並未在懷疑我,他似乎沒有聽見我與芊莉的對話。也許他一直在沉睡,等到夜晚來臨,力量提升。


    假如他並不知道我擁有生前記憶,那我還有機會。


    「等一下……既然這樣,你那時為什麽想用我來對付終焉騎士團?你不是不能讓我死嗎?」


    『?看來你似乎有所誤會。我呢,並不打算叫你去戰鬥。』


    「…………」


    這……倒是出乎我的預料。的確,回想起來,主人並未對我做出那種指示。直到最後一瞬間發出的命令也是叫我回敞廳,說不定之後是打算下某些命令把我藏起來。


    不過,沒差。反正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改變決定。


    這次——我一定要主人的命,而且不替他蓋墳墓。


    『我要舉行儀式,令死者之王誕生……哼……盡管還有令人憂慮之處,與本來的計劃不同,但萬不得已……我的生命已經猶如風中殘燭。哼,哼,哼……』


    都到了這節骨眼,主人仍然膽大包天地發笑。我調整好了呼吸。機會恐怕隻有一次。


    主人飄浮在夜色中,傲慢不遜地下令:


    『恩德,你的肉體——是曠世巨作。我的靈魂則是最後的鑰匙……當我夙願得償時,你將成為震懾天地之間所有光明眷族的王。恩德,我不準你抵抗,我要你停止一切動作。』


    在主人的命令下,我停住動作。


    赫洛司·卡門的動作很緩慢。他沒使喚過靈魂係不死者,所以我沒看過「惡靈」,不過假如圖鑒描述得正確,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


    赫洛司發出藍白光暈,一邊降落到我附近。一旦被他碰到,我究竟會變成怎樣?真是可怕。但我沒在害怕,手也沒有發抖。


    那一刻——永遠不會到來。


    赫洛司離我隻剩一公尺遠,進入了我的攻擊範圍。


    我加重握住柴刀的力道。對手對我毫不設防,簡單得很。


    於是我灌注渾身力氣,加上至今的所有經驗,扭轉全身用柴刀掃過他的脖子。


    「!」


    沒有受到抵抗,連一點阻力都沒有。我用力過猛而轉了一圈,原地踉蹌。


    柴刀確實砍穿了主人的脖子,主人卻仍然好端端的。


    我確實砍斷了的脖子還連著,主人一臉不甘心地摩娑著該處。


    『哼……看來力量變得太弱了,命令居然無效……還有,你竟然假裝我的命令有效,真是個一刻不得大意的男人。』


    我的一擊強而有力,能夠輕鬆劈碎魔獸堅硬的頭蓋骨,連肉帶骨一並斬斷。


    銀箭造成的傷害已經愈合,我也沒有手下留情。


    麵對平靜自若的主人,我一口氣連續揮了好幾下柴刀,主人甚至沒抵抗一下。


    斜劈、反手斜劈、當頭劈砍。我從各種方向使出致命的一擊,但是所有攻擊都沒遭到抵抗,就像在攻擊一個不存在的事物。攻擊使得主人的身體短短一瞬間煙消霧散,但立刻就恢複原狀。


    『沒用,沒用的,恩德。你很聰明,行事膽大心細……無奈知識不足。攻擊對於現在的我……是不會有效的。』


    我打散主人那張臉,但他的聲音沒有停止,表情也不見任何痛癢。


    知識不足……主人所言真是一針見血。我用力向前踏出,不顧一切地攻擊主人。無需呼吸且不會疲勞的我攻擊幾乎沒有中斷。


    第一擊的時候我就明白攻擊不管用了,連續攻擊是為了盡量爭取思考的時間。我知道的確實不多,但我看過不死者圖鑒。有種不死者對物理攻擊具有高度抗性,是一種不具肉體,隻以靈魂害人的存在。現在的主人……或許正如我一開始所想的,相當接近於那種存在。


    沒想到物理攻擊會這麽沒有效果,不過勝負還沒分曉。


    我挖掘記憶。「惡靈」雖具有強大抗性,但反過來說,由於沒有肉體,比其他不死者更懼怕正能量,也怕魔術攻擊。


    主人對抗終焉騎士團時之所以隻派出屍骨,而不使用鬼魂,想必是因為那不是終焉騎士團會苦戰的對手。


    但我不會用魔法,也用不了正能量。該向芊莉求救嗎?不可能。這裏離城鎮有段距離,況且那裏還有一級騎士在,那樣做無啻於自殺行為。


    全力施展的連續攻擊讓骨頭發酸,皮肉叫痛。但是,無所謂,這點程度的話再生能力趕得上。我節節後退,一邊打散死後還想繼續支配我的主人。


    『不要再做無謂掙紮了,恩德。我創造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這男的直到最後都這麽任性妄為。我跟主人果然不可能達成共識。


    他隻要有命令權就是不行。他都稱我為容器了,我的意識八成會消失。回想起來,主人之所以不讓我學習知識,原來也是因為沒有那個必要。


    我——是容器,不是內容物。


    主人需要的是才華洋溢的堅固容器,內在由他自己來充當。


    說不定我的本能早已察覺出主人的目的——「死者之王」的真相。


    早就有線索了。主人從沒把我的想法放在眼裏。


    但是,我不會輸。我感覺到我的生存本能在火熱燃燒。我不害怕,隻感到——憤怒。


    我要殺了他,我發誓要殺到他不留原形。連二級騎士都無法打倒的對手,由我來殺死。


    赫洛司·卡門,你的夙願將在此時此地破滅,你——將會死在容器的手裏。


    在斬擊風暴中,主人被砍成碎片,卻仍繼續前進。


    看來我的攻擊從物理層麵來說,連一瞬間的時間都爭取不到。主人之所以還沒飛撲過來,或許是他身為死靈魔術師的探究心想先把我觀察一遍。


    『嚇得失去理智了嗎……也罷。我需要的,是你那對於死亡之力展現出超凡適性的容器。苦等夠久了……我才是最強的「死者之王」。』


    不管我揮刀砍向眼睛還是鼻子,主人都看得見我。即使砍斷喉嚨,我仍能聽到他的聲音。我劈開他的每一個部位,但主人毫無焦慮之色。主人是最強的存在,可謂強大無比。是個狡猾而桀驁不遜,不被允許存在於這世界的黑暗魔術師,會被芊莉殺死是當然的。


    但是,我並不是完全不用大腦就胡亂攻擊一通,也沒有發瘋。


    ——我擅長思考。


    思考與忍痛,是我生前纏綿病榻時唯一能做的事。


    可能是總算觀察膩了,主人迅速飛落下來,月光照出了他那詭異的容貌。我大動作往旁跳開躲避,丟掉至今揮動的柴刀。主人睜大雙眼。


    「赫洛司·卡門,你的弱點——在於視野狹隘。」


    「什麽?」


    所以你才會被我騙倒;所以你才會沒察覺露的變化;所以,你才會敗給芊莉。


    赫洛司·卡門的世界裏隻有他一個人。


    你難道不知道這裏是哪裏嗎?以為我會不用大腦就一個勁地後退嗎?


    這裏有著刻上露的名字的大石頭,以及一度被我挖開又埋好壓緊的土地。


    這裏是——你的奴隸的墳墓。


    的確,我無法運用正能量,也不會魔法。


    但是——這裏有不死者最怕的東西。


    我用力握緊代替十字架插在墳上,從箭身到箭鏃皆以銀製成的箭矢,把它拔出來。好不容易愈合的手掌心再次產生一陣劇痛,某種東西熔化的聲響在夜色中回蕩。


    銀製武器是不死者的共通弱點,對惡靈也有效。而這個不足以殺死我的小東西,對不具肉體的惡靈卻十分有效。


    可能是看出我手裏的東西是什麽了,主人睜大眼睛,迅疾如風地朝我飛撲過來。


    但是太遲了。盡管速度相當快,換作是生前的我一定反應不及,但對變成屍鬼的我來說,不算什麽障礙。


    刺出的銀箭貫穿了整顆頭往我撲來的主人的眉間。


    主人連遭到芊莉攻擊時都沒脫口發出的慘叫響徹黑夜。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以為我會這麽叫嗎?」


    「!」


    主人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不但沒有消失,還顯得不痛不癢。


    任由具有破魔之力的箭一半插進眉間,主人用隱約帶有哀憐的聲調說道。


    他那瘦骨嶙峋的指尖靠近過來,混濁的漆黑雙眼窺視著我。我無法阻止他。


    「所以我才會說,你知識不足。我不是普通的惡靈,我的根源已與你的身體合而為一。隻要不毀了它,我就是不死之身。惡靈係並非對物理攻擊具有完全抗性,你用那把『噬光者<blood ruler>』沒能對我造成任何影響時就該察覺到了。」


    「……」


    「真是可憐。不過,你放心吧,你的肉身將成為最強的『死者之王』。」


    「……你去死吧。」


    聽我懷著殺意這麽說,赫洛司像是聽到無聊笑話似的皺起眉頭。


    「我已經死了,你也是。」


    我從來不知道赫洛司·卡門這麽會開玩笑。


    我的身體與赫洛司的靈體重疊在一起。


    視野一明一滅,某種濁流般的漆黑物體灌進我的意識之中。


    身體與意識都遭到黑暗汙染。理應早已失去痛覺的肉體仿佛將從內側爆裂,又像某種東西即將咬破體內血肉一般,駭人的劇痛竄遍全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淒厲慘叫響徹幽邃森林。慢了一拍,我才認知到那聲音是我自己發出來的。


    死亡迫近而來。許久未曾感受到的駭人痛楚,迫使我理解自己一如生前是個弱者。


    銀箭從我手中滑落。手上的傷還沒愈合,但我完全沒感覺。


    驚人的反胃感、疼痛、酸軟……所有痛苦一次襲向靈魂。


    雙腳被拉扯,甚至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被拖進了地獄底層的冥府。


    『你的靈魂——正在持續往黑暗墜落。』


    以前赫洛司對我說過的話重回腦海。我拚命思考以盡量減輕疼痛。


    我分不清上下左右,險些摔倒,勉強抓住附近的一棵樹。


    理應早已停止跳動的心髒嚇人地狂跳不止,呼吸急促。


    不屬於我的記憶與知識灌進我的腦中。那種感覺實在過度惡心,我一次又一次使足力氣,用頭去撞樹。


    這是……什麽?


    我很想吐,什麽都搞不清楚。唯一明白的是,我隻要一鬆懈——就會死。


    樹折斷了,我的頭在流血。我腿軟倒地,但爬向另一棵樹抓住不放。


    我要活用所有東西保持清醒。


    我想起臥病在床時的情形。


    那時痛楚一點一點慢慢增強,氣力則是一點一點喪失。


    在那段日子裏,不曾中斷的痛苦甚至使我無法入睡,任何動作都會帶來痛楚。那時我隻能執著於生命,無論是魔術師還是醫師都拯救不了我的孤獨,除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緩緩耗盡體力而死之外一籌莫展,那種憾恨……


    我正在改變。我的肉體與靈魂都在變質、融合。


    變得更強韌、更凶惡、更接近——死者之王的樣貌。


    八成是主人設計成如此吧。沒有知識的我無法理解自己被他做了什麽。


    灌進腦內的記憶與知識都不是我原有的東西。我被迫接受。


    在無從抵抗的痛苦中,無意間,「不屬於我」這個想法閃過腦海。


    ——怎麽可能…………我為何,吞沒不了你?


    好暗,一個人都沒有。我一邊呼出熱氣一邊抬起頭。


    主人就站在我眼前。不同於剛才那個主人的惡靈,他用雙腳站立。不知為何,我明白那不是實體,也不是靈魂,隻不過是我的大腦讓我看見的幻影罷了。


    我並不是刻意要這麽做。


    殺意與憤怒蓋過了痛楚。我的身體站起來,把手臂猛力一揮到底。


    速度完全不夠快,也沒多餘心力伸長指甲。然而這一擊卻輕易就撕裂了主人的幻影。


    幻影消失了。


    ——怎會有如此強韌的靈魂……還不肯服輸嗎?


    全身簡直像著了火一般發燙。最滾燙的是頭部——大腦與心髒。


    背後傳來人聲。我一轉身就把手臂橫著一掃。我剛剛才消滅的主人幻影就站在我背後。


    幻影消失了。但是,新的一個又冒出來了。不知不覺間,我的視野被無數的主人幻影淹沒。上下左右前後,有的站在地上,有的下半身陷入地麵,有的在天上飛。無數狡猾如蛇、冷漠無情的眼瞳俯視著我。


    我怒火難平地襲擊他們。赫洛司·卡門正在侵蝕我的大腦。


    濁流般灌入腦內的意誌強大得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壓成肉泥。


    ——不可能,意識的濃度太高了。分、分明隻是個,病死者的,靈魂……難道,這就是,貴族的血統?不……不可能……!你絕不可能,與我,勢均力敵!


    無論我打倒多少個,主人的幻影都不見減少。


    我全力以赴,死力抵抗試圖吞沒我的靈魂。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獲得自由。


    ——容器的,深淵,實在,太深了!你究竟是怎麽到這個地步……恩德,這是命令,你不準再抵抗!


    主人的聲音響徹腦內,折磨我的精神。


    恩德……是誰?


    我亂抓胸口一通,心髒在劇烈跳動。不是心理作用,我的心髒,確實在動。我還活著,我有脈搏,不是屍體。我正在漸漸重生為更邪惡的生物……不該存在的怪物,甚至超越死亡的物類。


    啊啊,難道這就是死靈魔術師的目的,詛咒的最終目標嗎!


    置身於連邏輯思考都有困難的痛苦中,我忽然理解了死靈魔術師的本願。


    他們創造詛咒的最終目標……他們冀望達到的「死者之王」,其實是——「不死」。


    不是變成屍體後繼續活著,是在有生命的狀態下繼續存活,完全的「不死」與「不滅」。


    死亡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個過程。他們創造過無數不死者,是不死者的專家。如果隻是要把自己變成不死者,應該有更簡單的方式。


    然而,主人沒有采用那些方法。


    芊莉說過,一級死靈魔術師是將自身變作「特殊」不死者的存在。


    不知不覺間,主人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地,眼前有個巨大的黑暗凝聚體。


    是幻影。大幅擴散的黑色霧靄中心浮現出赫洛司·卡門的臉。


    他想吞噬我,想讓我沉入黑暗底層。


    聲音在腦內回蕩。嗓音中感覺得出憤怒,以及自信。


    ——結束了!你的肉體,我要了!我占有優勢!你……將作為「死者之王」的容器,獲得永生!


    「!啊,呼啊,呼啊,啊啊啊,啊啊…………」


    好強大。我不知道主人活了多少年,但他的靈魂就連一塊碎片都夠強大。


    其中有著強烈的妄執與多年累積的力量。


    事態如此發展,以及敗給芊莉,想必都不在主人的預料之中。這場儀式應該是迫不得已的做法,假如原本的什麽儀式成功了……我不知道會變成怎樣。


    主人高高飛上空中。黑暗遮蓋月亮、天空與世界,即將落在我頭上。


    我的手動了起來。這究竟是出於怪物的本能,抑或是不願受死的心推動了身體?我的指尖並未朝向主人,而是塞進我自己的嘴裏——把嘴唇大大撕裂開來。


    事到如今再痛也沒差了。飄浮於黑暗中的主人啞然無言。我用撕裂的血盆大口露出笑容,痛苦一時之間從意識中消失。


    「死者之王」……將由我來當。抱歉了,主人,你必須成為我的養分。


    你——將是我第一個啃食的人類。


    我張開撕裂的嘴巴,主動撲向黑暗。我用張大到極限的嘴巴咬住那片黑暗。


    沒有味道。它隻是我看見的影像,是不具實體的事物。


    然而,駭人的慘叫聲響徹我的腦內。


    ——啊!————————啊啊——


    原來如此,原來真正的慘叫……聽起來是這樣啊。


    就在我莫名產生感歎時,聲音消失了。夜晚的森林裏隻剩下寂靜。


    我四肢虛脫,身體倒臥地麵。原本折磨全身上下的痛楚消失得幹幹淨淨。


    原先響徹腦內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渾圓的月亮在夜空散發清光。也許黎明時分將近。


    冷風撫過我的身體,我躺在地上仰望著天空確認現況。


    腦中似乎沒有他人的意識。作為異物試圖支配我的主人靈魂,最重要的部分被我反過來吞噬吸收了。感覺真痛快。


    理應得到融合的知識以及記憶——全都想不起來。也許是我的本能感覺到危險,將它封印起來了。主人的經驗以及記憶遠比我老練,搞不好一想起來就會覆蓋掉我的意識。我看還是別勉強想起來比較好。


    我稍微鎮定了點,於是用手撐著地麵想站起來,卻失敗了。


    我一瞬間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再度抓住旁邊的一棵樹,使足全力站起來。


    四肢……使不上力。意識一瞬間飄遠,許久未曾感受到的疲勞壓在我身上。


    看來……我還沒脫離險境。


    可以感覺到肉體……我整個人已經發生變質。很可能是經過了位階變異。


    不知是攝取主人落入黑暗的靈魂而滿足了條件,還是刻入體內的機關所為,總之現在的我——已不再是「屍鬼」,但也不是原本預定變異的「黑暗潛行者」。那樣肉體應該會變成黑色,但我的膚色與原先無異。


    那些小事之後再想好了。原本還綽有餘裕的能量完全枯竭了。


    我現在的狀況就跟變異成「屍鬼」,初次嚐到饑餓時的情況很像。


    我擦掉從額頭流下的血,大大做個深呼吸。我缺乏力量,在這種狀態下,有可能打贏這座森林裏的魔獸嗎?不,更大的問題是我能撐住一口氣,直到發現魔獸嗎?


    不,我隻能撐住。畢竟我都把主人……支配者給吃了。


    我用盡所有手段,犧牲了種種事物才能活到現在。


    眼下的首要目標除了覓食,我必須在天亮前找個地方躲避日光。


    從「屍鬼」變異成現在的狀態,應該有多出一些弱點。無論變異成什麽,陽光都可能帶來致命傷。我之前痛得沒心情去管,但我似乎花了很長的時間反抗主人,離日出沒剩多少時間了。我雖然有主人準備的「常夜外套」,但最好還是別對它太有信心。假如用這種東西就能消除陽光的影響,不死者早就造成更大威脅了。


    這身體真不方便。但正因為如此,才能讓我實際感受到自己活著。感覺還不賴。


    我一步一步挪動虛弱無助的身體,一邊感受著地麵的堅硬一邊謹慎前行。


    這時,我想起我把柴刀掉在地上。


    那個——最好還是撿走。即使我現在處於使不上力的狀態,有了那個總是比較利於狩獵。


    為了轉身,我一時停下腳步。忽然間,一道銀光隻差我幾公分,從我眼前飛過。


    「……啊……?」


    先是一道破風聲,接著慢了一拍,簡直像腿被砍斷的劇痛竄過左腿,使我摔倒在地。


    我強忍著痛,拚命看向自己的腿。


    左腿的膝蓋上插著一支原先並不存在的箭。


    這是一支銀色箭矢,完全貫穿了皮肉與骨骼,冒著白煙。


    我想把箭拔掉,但疼痛與疲勞使我的手抖得不聽使喚。


    我滿腦子亂成一團時,耳朵聽見了曾經聽過的粗野嗓音。


    「啊啊,還好,你還在這裏啊……這個怪物。可惡,浪費我的時間!」


    「好啦,別生氣。你就是欺騙了我們家小公主的家夥,沒錯吧?」


    「看你受到的傷……還有眼睛,原來是低階吸血鬼啊。芊莉說你是屍鬼……看來她想升上一級還得多累積點經驗。」


    「為……什麽……!」


    我勉強擠出聲音問道。


    在幾公尺外,之前在街上懷疑我是不死者的藍發男子望著我,眼神簡直像看著一堆餿水。


    「為什麽?你現在是在問為什麽嗎?終焉騎士會來,不就一個目的?撲滅怪物啊。」


    慘了慘了慘了慘了。


    我使不上力。被銀箭射穿的左腿傷口持續受到神聖力量侵蝕,就算能站起來,也不可能迅速行動。


    在黑暗中,終焉騎士身纏巨大的聖潔力量,悠然自得地往我這邊走來。


    人數有四人,都是三級騎士。主人說過,我必須變成吸血鬼才可能對付得了他們。而他自己包括芊莉在內,對付五個人撐了幾小時,由此可知主人是個多可怕的怪物。


    總算恢複跳動的心髒像連續敲鍾般亂跳,聲音從高處落到我身上。


    「真傷腦筋……那個為人固執的芊莉,堅持無論如何都想幫人收屍而一個人跑回去的芊莉,兩手空空地回來時,還真的嚇了我一跳咧。」


    「芊莉雖然力量強大,但實在太心軟了。她乍看之下好像冷靜透徹,其實個性老實,而且——很不會隱瞞事情。所以她偶爾會犯這種『失誤』,我們就是為此存在的。」


    我發出小聲哀叫,爬著拉開距離。我需要爭取時間,我得扮演弱者。


    勝算——可說全無,對手力量太強大了。在這過度絕望的狀況下,我的頭腦逐漸恢複冷靜。


    但是事到如今,我哪有可能放棄?我得想想辦法,找出一條生路。


    太可惜了。要是,要是我能補給力量,至少可以設法逃走。


    我睜大雙眼,渾身發著抖確認敵人的模樣。


    就近一看,三級騎士們簡直與死神無異。


    芊莉沒來。實力劣於芊莉,但不像芊莉有機可乘,貨真價實的三級騎士多達四人。


    靠這戰力夠把我完全殺死了。正可謂絕對優勢、斬草除根。我就連處於萬全狀態都不見得能對付一人了,這下更是無計可施。對手有四人,連奇襲都有困難。


    再次射出的銀箭貫穿我的右腿。


    我雖然看見了,但在身體行動不便的狀態下,我躲不掉。


    不,就算能保住一條腿,也無法脫離這個困境。


    不用了,腿我不要了。現在誘使他們大意比較要緊。


    仿佛烈火焚身的痛苦使我發出哀號,是那種能引人同情的哀號。但對我射箭的金發女騎士眼瞳映著不同於芊莉的令人寒毛直豎的冰冷,沒有一絲動搖。


    所有的一切——全在我預料之外。難道我是被詛咒了嗎?


    我沒料到芊莉會出現。


    沒料到理應已經毀滅的主人會想吞沒我。


    然後,他們居然會在天亮之前趕來……比我預料的早多了。


    我早就料到芊莉的謊言會被識破,但以為討伐隊最快也要等到天亮後才會出動。


    夜晚是屬於不死者的時間,所以終焉騎士團才會選在早上襲擊主人,於是我誤以為這次也會選在早上。我太天真了,我根本沒時間躺在地上休息。就算要用爬的,就算要丟下所有隨身物品,也應該盡快離開這裏才對。


    四個人都筋疲力盡,衣衫淩亂,散發的力量也不是最佳狀態。但是,盡管沒有芊莉那般厲害,他們仍然擁有足夠消滅我的正向力量。


    抵抗——沒有意義。我作勢要對他們反擊的瞬間,他們恐怕就會把我澈底消滅。


    好不容易完全屬於自己的肉體與自由,所有的一切——全都沒有意義。


    快想,快想辦法。想想什麽才是我現在能做的最佳行動。


    終焉騎士團往四麵散開,把匍匐在地的我團團包圍起來。對手並不輕敵,但也沒把我視為強敵。假如他們把我視為強敵,才不會給我時間滿地爬,早就不斷連續攻擊把我撲滅了。


    我不能給他們借口動手攻擊我。


    我如今力量枯竭,就算能趁對手缺乏防備時給予完美的一擊,也不可能打倒眼前的所有人。能爭取一秒是一秒,就算到頭來全都白費……至少這是最佳選擇。


    腿上的傷痕一點一滴擴大。我還是「屍鬼」的時候傷勢還沒這麽糟,位階變異帶來的強化現在反而成了壞處。


    我抬頭用諂媚的目光看著迎麵而來將我逼入絕境的男性終焉騎士。


    他就是以前在埃吉懷疑我是不死者的那個男人,記得芊莉好像叫他奈畢拉。


    我拚命為自己求情,聲音顫抖得比向芊莉求情時更劇烈。


    「呼啊,呼啊……我、我還有,生前的,記憶。」


    「是啊,好像是,芊莉跟我們說了。雖然很難相信,但聽說你還在挖墳墓。盜墓也就算了,我從沒聽說有怪物會給人蓋墳墓的。」


    「我、我也沒,襲擊過,人類。我也不打算,襲擊別人!」


    「是啊……所以呢?」


    太澈底了。眼前的男人徹頭徹尾是個終焉騎士。


    就跟我想象的冷靜透徹、強大無敵的終焉騎士完全一樣。


    他連眉毛都沒挑一下。然而,駭人的殺意襲向我的全身。


    他在發怒。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但我惹火他了。對他們而言,就算不襲擊人類,怪物還是怪物,而這種想法對這世界的守護者來說很正確。


    「芊莉說,我——」


    「你這怪物,不準叫她的名字!」


    「……!」


    男人露出凶神惡煞般的嘴臉。他瞪大雙眼,嘴唇抖動,握住錘矛的手因過度使力而發白。從旁進逼的持劍男子、手握弓箭的女子,以及拿著魔杖的男子,也都火冒三丈地蔑視我。


    氣氛到了一觸即發的階段。


    「難、難道,她……把我出賣了……?」


    「要是她做得到,我們就不用這麽辛苦了。芊莉直到最後都在替你說話。但是,我們沒有芊莉那麽心軟。」


    那就好。這句話稍稍安慰了我。


    我相信她的慈悲心腸。我的確是利用了她,但我相信她。就算這份信任沒派上任何用場,被自己信任的人事物背叛仍然讓人難過。


    我想不到有什麽辦法可以逃離此地,也沒有武器。


    逼近我眼前的奈畢拉表情一瞬間變得柔和了些。然後,沒握錘矛的左手朝我伸來,簡直像要扶我起來一樣。


    「我同情你的處境。一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怪物,根本惡夢一場,你說是不是?」


    那左手充滿了光明之力,是強大得感覺一碰就會在瞬間把我淨化的光明之力。


    他是故意的。見我猶豫著不敢伸手,奈畢拉咧嘴露出猙獰的笑容,接著硬是抓住我的左手,把我的身體吊起來。


    「但是,你利用芊莉的弱點誑騙了她。而這件事,今後一定會成為芊莉心中永遠的痛。我並不喜歡那個幼稚任性的二級騎士大小姐,但誰教我是她的前輩呢?」


    左臂冒出白煙,劇痛使我身體陣陣痙攣,整個人往後仰。


    背脊骨發出嘎吱擠壓聲,我喊出不像出自我的怪物般的慘叫。正向之力纏繞在身上可以用作防禦,而且對不死者還能成為直接性的武力。


    沒被抓住的右手在發抖。奈畢拉離我極近,伸出手臂就能構到,但即使我試著使力,手臂仍然一動也不動,簡直就像力量從被碰到的手臂流失出去。


    不,正確來說應該不是流失,而是被填滿了。我以生物而言本不該有的深淵被正向之力填滿,正在逐漸歸零。


    「這會形成很深的傷口。她已經習慣麵對悲劇,但可不是無動於衷。芊莉今後每次有大事小事,都會想起你的事情,也許有一天這件事會造成一個大破綻。你竟然能傷害受到強大祝福保護的她,真是個不輸給赫洛司的駭人怪物。」


    「……你們,不要來管我,就好了!我什麽,什麽都不要!」


    我拚命叫喊著求饒。這是我的真心話,我隻不過是想活下去罷了。


    我無意擾人安寧,也不恨任何人。


    可是——每個人都想殺我。我的視野逐漸縮窄。見我拚命抬頭看他,奈畢拉斷言:


    「我們怎麽可能放著怪物不管!……你現在無害,但總有一天會殺人。」


    「我們會過來,也是聽從老師的指示。我問你,你知道芊莉為什麽沒來嗎?」


    女騎士對半死不活的我說道。她將搭在弦上的銀箭對準我,告訴我殺我的理由,就好像以折磨我為樂似的。


    「芊莉替你求情時,師父是這樣回答她的。他微笑著說:『那好吧,就放他一條生路吧。』因為芊莉太固執,不管怎麽爭論都得不到共識。可是,芊莉發現師父在騙她,或者至少擔心師父說的不是真話。芊莉啊,現在——正盯著師父,怕他離開旅館。」


    「隻可惜,她是白費力氣。老師派我們過來,要我們確實把你撲滅。隻是沒想到老師竟然會天都還沒亮就叫我們動身……不過換個角度想,這對芊莉來說會是一次經驗。要成為一級騎士的話,這是遲早會經曆的事。」


    女弓箭手與男劍士都是我的敵人,沒有半點破綻。在後麵始終保持沉默,手持魔杖的男子恐怕也是。


    這些家夥——把我的性命當成什麽了?


    接下來還有辦法死裏逃生嗎?


    芊莉會來救我嗎?怎麽想都不可能。就算她會來,也是在我被殺之後。


    而就算她現在跑來救我,奈畢拉也會在遭到妨礙之前毫不遲疑地殺了我。


    眼前這個男人就是有此覺悟,不惜引起芊莉的反感也要辦成此事。


    我不覺得餓,但異常口渴。剛才持劍的男子說我是「低階吸血鬼」。假如他所言屬實,那麽現在的我需要的是——血。


    好遠,實在太遠了。我就算伸長脖子也構不到離我最近的奈畢拉,況且也不知道咬不咬得了這些身纏正向之力的人。


    男騎士握住了劍,謹慎地走到我身邊,剝掉「常夜外套」。他發現我脖子上戴著的「暗影護符」,扯斷鏈子把它搶走,大大嘖了一聲。


    「這就是……感覺不到負麵氣息的原因啊。」


    「是赫洛司的秘藏品嗎……該死!要不是有這個,在街上就不會讓你溜走了……」


    如果沒有這東西,主人想必不會讓我上街吧。


    包包已經在對抗主人的亡靈時不知丟失到哪裏去了。


    對我搜完身後,奈畢拉粗暴地把我往地上一丟。我一瞬間猜想也許他們會放過我,但終焉騎士摧毀了我的奢望。


    「好了,再來隻剩下一件任務,就是殺了你,不過…………」


    麵對可悲地在地上爬,忍著痛縮成一團的我,奈畢拉低聲說了。


    錘矛以我為目標,金光閃閃的眼瞳高高在上地看著我。然後,奈畢拉把臉湊過來與我貼近,說了:


    「給我道歉,我給你個痛快。」


    這就是——喚來終焉之人……這就是死神?


    比童話故事裏登場的那些人更冷酷,更現實多了。


    他們是敵人,是人類公敵的敵人。至於我,則是人類公敵。


    他們一定也有家人,有摯愛之人吧。


    而看在那些人眼裏,他們必定相當可靠。


    ——但是,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就隻是,不想死啊!」


    慟哭在黑暗中響起。縱然這會造成更可怕的殘虐行為,卻是我的靈魂呼喊。


    奈畢拉……終焉騎士們都沒有激動發怒。他們隻是看著像毛蟲一樣扭動的我,像是看到一個無藥可救的東西。


    「……嘖!你這家夥,是認真的嗎?唉,都被搞成這樣了竟然還不還手……真是可悲透頂,不敢相信你居然是那個赫洛司·卡門的手下。難怪芊莉會感情用事放你一馬,弱者等於那家夥的天敵。」


    「奈畢拉,要確實給他致命一擊。這是老師的命令。」


    「這還用說嗎!我跟那家夥可不一樣!」


    我要死了,要被殺了。沒人會來救我。


    生前死於怪病,以為獲得自由了,現在又要死在終焉騎士團的手裏?被他們以多欺寡,連抵抗的權利都沒有,遭到壓倒性力量蹂躪而死?


    我流下眼淚,是血淚。在縮窄的視野中,我拚命抬頭看著敵人,身體無法動彈。


    我痛到無法冷靜思考。破綻,我需要找到破綻。我必須看出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弱點,掙紮求生到最後一刻。如果我死了——就化作厲鬼糾纏他們。


    「你這是什麽眼神?都什麽狀況了,你為什麽還能有這種眼神!可惡!」


    奈畢拉開始踢我的身體。每踢一腳,正能量都伴隨著衝擊流入我體內。


    我不再哀號了。我能感覺到正向之力慢慢使我的存在趨向於零。


    即使在這種狀況下,奈畢拉仍然不會胡亂踢我,給我可乘之機。他的動作十分熟練。


    我被弄得骨頭斷裂、血肉模糊,像屍體一樣癱倒在地。他抓住我的頭發,硬是讓我抬起臉來,藏著強烈殘虐性情的目光湊過來看我。


    「……很好,最後我就大發慈悲——給你時間好好後悔。」


    「!……奈畢拉!你該不會——」


    「終焉騎士帶來的淨化是救贖,我會讓你明白這一點。你名字叫什麽來著?好吧,算了。你知道什麽是不死者最痛苦的死法嗎?」


    身體已經連發抖的力氣都沒了。奈畢拉恫嚇般的低吼鑽進我的腦中。


    忽然間,一陣隱約的衝擊竄過我的左肩。


    奈畢拉把不知何時握在手裏的短劍插進地麵,伸長手臂,舉起了某種東西。


    那是——我的左手臂。


    奈畢拉握緊了它,一瞬間就將之淨化。左臂就這麽灰飛煙滅了。


    ……無所謂,一隻左臂就送你吧。反正不過是不聽使喚的左臂——


    「就是陽光。先讓你們虛弱得再生能力無法發揮作用,再用陽光一點一點填滿你們的深淵。難以承受的痛苦會一直持續到你們死,不管是多凶殘的不死者都會立刻哭著求饒。我們稱這個為太陽刑。因為它太殘忍,平常我們隻會用來殺雞儆猴,不過——」


    陽光。就連身為屍鬼還有抗性的時候,長時間曬太陽都會讓我渾身熱辣刺痛。


    它對現在的我不知能造成多大傷害。在幾乎維係不住的意識中,我啞著嗓子喊道:


    「啊,啊…………你們,怎能做出這麽可怕的事!」


    「我要給你時間懺悔,讓你知道後悔。就當作是你誑騙芊莉,都死了還想苟活的懲罰!」


    這是怒火。奈畢拉對我氣憤不已,想用這種方式泄憤。


    他想用過度的方式讓我受苦。無論嘴上講得多好聽,這種行為就是不理智,就是出於私怨。這是我頭一次從奈畢拉身上看到終焉騎士不該有的情緒。


    但是,無所謂,這樣很好。氣息從我的唇間咻咻外泄。


    花時間慢慢殺我,我最高興。無論是多大的痛苦或屈辱,我都能忍給你們看。隻要能多活一秒,隻要能得到逃命的機會,再痛又怎麽樣?


    奈畢拉低頭看著打不還手但拚命保持理智的我,眯起了眼睛。


    右肩竄過一陣隱約的衝擊。


    「你該不會是還想賴活著吧?別妄想了。我隻會給你時間,不會給你自由。」


    奈畢拉抬起我被砍斷的右臂,當著愣怔的我麵前輕而易舉地將它變成塵埃。


    「我們——隻會留下你的首級。要懺悔的話,一顆頭就夠了吧?喔,對了,你的腦袋——我就幫你放在你蓋的墳墓旁邊吧。」


    § § §


    身體……不能動。當然了,現在的我除了一顆頭,什麽都不剩。


    終焉騎士們……奈畢拉毫不留情地把我分屍了。他故意不用銀劍,砍下我的手腳,切碎我的身體,把頭部以下全部切除,淨化掉了。


    我不知道我怎麽還能活著。我沒有力量,也無法再生。


    強烈的疼痛與頭部內側針紮似的凍人寒意,顯示我正逐漸趨近死亡。


    夜晚的森林很安靜,終焉騎士團已經離去了。這種孤獨恐怕也是刑罰的一個環節吧。被擺在露的墳墓上的我,隻能看見主人宅第的遺跡。


    我已經束手無策。既不能戰鬥,也不能逃走,徒留痛楚與絕望。


    跟我生前……死前沒什麽兩樣。唉,他們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念頭?


    我拚命反複思考以保持清醒,無意間,耳朵聽見了混雜於風中的嗓音:


    『真是可悲啊……恩德。』


    「!……你怎麽,還沒消失……」


    是主人的嗓音。他也未免太能撐了,假如我還有身體與多餘精神,早就笑出來了。


    赫洛司·卡門的幻影站在我眼前,臭著一張臉。


    「難道,你是來,拿我的身體嗎?抱歉,我隻剩下,一顆頭了!」


    『你這蠢材,我現在已經沒有那個力量啦,都被你吃了!現在的我隻不過是殘渣的殘渣。』


    「那有沒有,殘渣的,殘渣的,殘渣?」


    『恩德,你就快死了。要是把身體乖乖交給我,你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但是那樣做也跟死了沒兩樣。跟現在沒什麽差別。


    可能是真的沒了力量,主人似乎無意對我做些什麽。如果能請他救我還好,但他隻是個幻影,恐怕一籌莫展。


    不過,至少可以陪我說說話。就算他的形體是幻覺,聲音是幻聽,也足夠了。


    「我,為什麽,還沒死?明明,連心髒都沒了。」


    吸血鬼的弱點應該在心髒。我沒了它卻能這樣苟延殘喘,實在很不自然。當然,我很感激就是了……


    主人皺起眉頭,眼神像是看到一個笨學生,好心回答我:


    『吸血鬼之所以被木樁刺進心髒會死,是詛咒所導致。隻要心髒沒被刺就不會立即死亡。』


    「哈……哈哈!什麽,鬼啊。好奇怪的生物!根本違反這世界的常理!」


    竟然沒了頭以下的部分都還不會死,這也太扯了。真要說的話,如果這種歪理能通用,那把心髒挖出來不就少了一個弱點?


    聽我這樣說,主人嗤之以鼻。


    『但是,心髒確實是吸血鬼的力量泉源。一旦失去心髒,就會喪失大多數能力,即使是你這個「低階」也一樣。』


    「我本來……就沒有什麽力量。」


    我在獲得重生之後,一樣是個微賤的弱者。


    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比我弱小的頂多隻有露或是非戰鬥人員哈克。


    不過說起來,生前臥病在床的我比露或哈克還要弱就是了。


    主人沒回答我這句話,淡淡地繼續說:


    『低階吸血鬼是成為吸血鬼的前置階段,換個說法就是蟲蛹。你幾乎沒有吸血鬼的能力,但同樣弱點也少。所以即使照到陽光,也不會立刻化成灰。』


    「喔,是喔……那真是……太好了。」


    『但是,這表示你將會痛苦更久。你力量枯竭,無法再生。你的靈魂將會受到陽光侵蝕,緩慢地死去。你的深淵很深,恐怕比那幫人料想的更深邃——但也不可能苟延殘喘多久,天亮之後至多撐一小時吧。』


    「我該……怎麽做?」


    我名符其實地動彈不得。


    隻有嘴巴能動,說不定等會兒連嘴巴都不能動。


    主人雖然被我吃了,但聽我這樣問並沒有半點慍怒之色。


    他立刻給了我答案:


    『無計可施。力量枯竭的低階吸血鬼落到這步田地,已經一籌莫展啦。』


    這樣啊……所以,我已經玩完了嗎?


    主人的幻影消失了。我坦然接受主人所說的話。


    既然如此…………接下來就是持久戰了。


    我要抵抗疼痛,維持理智,抗拒死亡。


    這跟我生前臥病在床時做的事沒兩樣。唯一不同的是,現在的我隻剩下一顆頭。


    於是,我的最後一場戰役開始了。


    昏暗的天空開始泛白,微光照亮四下。


    我最先感覺到的是曬傷般的疼痛。


    以頭頂為中心擴展的疼痛侵蝕我的整張臉孔,化為火燒般的滾燙。


    一開始受刑時我還以為可以從容麵對,覺得比死好多了。


    但是沒多久,我就發現我想錯了。正向之力一點一滴地焚燒我殘餘的肉身,焚燒我的思維。隻剩一顆頭連痛苦掙紮都辦不到。


    簡直就像連續曬上幾十個鍾頭的直射陽光那樣。痛楚一點一點,慢慢地想殺死我,把我變回屍體。


    我將雙眼睜大到極限,拚命忍受痛楚。仿佛時鍾秒針移動般一絲一絲湧升的焦躁感,使得連麵對終焉騎士團時都沒感受到的強烈恐懼與絕望襲向我的心頭。


    名為太陽的天敵來襲,使本能敲響警鍾。太陽才剛露出一點來,我就已經這樣了。連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沒消滅。深淵即將被填滿,存在即將歸零,回歸虛無。


    我已經無計可施。在我的內部,黑暗與光明正在交戰。


    我隻能一味忍受痛苦。照亮墳墓的光芒逐漸增強。


    無意間,腦中產生一個疑問。


    主人說頂多撐一小時。但是,一小時早就過去了。


    那麽,我能撐幾小時?能忍受幾小時?……必須忍受幾小時?


    而且——這有什麽意義?


    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奈畢拉……終焉騎士團認為這是不死者最痛苦的死法。他們放著我不管,並不是因為大意。


    這是——酷刑。


    是借由襲人的痛楚,與不知何時能結束的太陽照射帶來的製裁。是無力感,與死亡的足音。


    越是離死亡遙遠的不死者,恐怕越是承受不了這種刑罰。敵人不在眼前,使我更是無法舍棄最後的希望。身未死而心先死。


    喉嚨隻想解渴,燒傷般的痛楚使我流淚。我拚命吸氣,維持意識。


    一旦接受死亡,我就完了。我曾經罹患怪病卻撐了好幾年,明白這個道理。


    生前,看到我虛弱地忍受痛楚貪戀生命,醫師稱之為奇跡。


    起初有過的悲憐,曾幾何時變成了驚怪。醫師、家人與魔術師都以為我活不久,然而,我撐住了。盡管到頭來我還是死了,但我直到最後都沒有放棄生命。


    我斥責險些受挫的心靈,重新鼓起鬥誌。


    所以,我這次也不會放棄。我已經死過一次,死後又奇跡般帶著記憶複蘇。


    這點芝麻小事,這點程度的痛苦與絕望,怎能逼我放棄?


    我轉動僅有的眼球往上看,拚命瞪視可憎的太陽。


    我是死人,是赫洛司·卡門相中的死者之王的容器。光憑這點程度,不足以毀滅我。


    我不會慘叫。叫出聲音可以忘記疼痛,但會消耗體力。這是生前的我研發出的技術。我隻是保持沉默,抵抗焚燒思維、想讓我的意識落入黑暗的疼痛。


    沒有勝算,也沒有計策。


    我要的是——第二次奇跡。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時間。


    太陽一點一點上升,照亮我的光芒也一點一點增強。我把這一切清晰地烙印在眼裏。


    好刺眼,好痛,好可怕。同時——也好美。


    我曾經熱愛過的早晨、陽光,正在試著把我趕出這個世界。


    沒辦法,我贏不了。


    我要消滅了,靈魂要消失了。好痛。我受到日曬的臉孔不知道變成什麽樣子了。


    光芒太強,我已經看不見太陽了,隻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像地獄業火籠罩般滾燙。


    ——我,不想死。


    我發出不成聲音的慘叫。


    就在意識即將潰散沉沒的那個瞬間,忽然有人捧起了我的頭顱。


    起初我以為是我的靈魂升天了。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並非如此。


    據說受到死靈魔術師汙染的靈魂絕對無法上天堂。


    溢滿視野的光芒得到抑止,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銀白頭發。


    愣怔的熟悉深紫眼眸進入我的視野。


    我啟唇說出斷斷續續的話語:


    「!……芊,莉——」


    「——!——!——!」


    「我聽不,見……」


    我聽不見。我的舌頭燒傷了,眼睛還在可說是幸運。


    到極限了。我……就快死了。我擁有的負能量已幾乎被填滿。


    如今,我已無法承受任何一點陽光。


    在朦朧的意識中,我隻能抓住生存的一線希望。


    我該怎麽做?怎麽做才能獲救?


    該怎麽做才最能打動芊莉,打動這個心懷終焉騎士不該有的柔弱,以及慈悲的少女?


    我使不出力,無法動彈,連交談的時間都所剩不多。我能做的行動少之又少。


    繼而,我在刹那間勉強活動幹燥而痛得厲害的舌頭,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謝………………謝…………謝…………你…………」


    芊莉小心翼翼地捧起我頭顱的手確實顫抖了一下。


    早就到極限了,死亡已迫在眉睫。然而看到她的反應,我確信我成功了,這才總算放心。


    芊莉富同情心,而且聰明。做事果斷且能運用驚人的力量,個性倔強,照奈畢拉所說,是個會因為我這個萍水相逢的不死者逝去而受打擊的人。


    他們……奈畢拉他們應該當場消滅我的。


    不應該在盛怒之下處罰我,給我懺悔的時間,而是應該把我毀滅到屍骨無存。


    所以,他們才會失去真正——重要的事物。


    她隻遲疑了一瞬間。我感覺自己飄上半空,有些冰涼的柔順發絲碰到我的臉頰。


    眼睛已經看不見了。我看不見前麵,但是,抵在唇上的柔嫩平滑觸感絕非幻覺。


    肌膚的甜香,瞬間讓痛苦與絕望飛到九霄雲外。原本動不了的舌頭伸出去,品嚐她的肌膚。


    強烈的快感化作衝擊,奔騰飛越我的意識。理應早已枯竭的力量得到些許恢複。


    插圖p262


    發黑的視野恢複正常,舌頭的動作比剛才像樣多了。


    「我……不客,氣了。」


    我不忘在眼前微顫的芊莉耳邊先說一聲,然後將獠牙刺進送上眼前的頸子。


    § § §


    「唔……芊莉……還沒回來嗎……」


    「是啊。真是,那家夥到底在搞啥啊……不就是個怪物嘛。」


    對於老師所言,奈畢拉不耐地看看房間裏的時鍾。時鍾指針顯示太陽即將下山。


    芊莉是在天亮後過一段時間才離開房間的。


    奈畢拉等人調整過時間好讓太陽刑確實生效,芊莉一看到他們回來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還來不及阻止就衝出去了。


    勒夫利可能是想起了芊莉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於是皺起眉頭。


    埃佩等人此次的目的是討伐二級死靈魔術師赫洛司·卡門。這事已經辦成了。


    這代表芊莉·希爾維斯即將升上一級騎士,但現在他們沒那種心情慶祝。


    芊莉為人容易心軟。一般人會將這形容為溫柔善良,但對終焉騎士團而言卻是多餘之物。與狡猾黑暗眷屬長年交戰的終焉騎士團為了達成任務,不擇手段。而這些手段不見得都符合正義。


    他們有時會拷問敵人,有時還會殘殺敵人以殺雞儆猴。他們殺過與黑暗眷屬同流合汙的人,甚至曾對人質見死不救。在終焉騎士團的成員當中,也不是沒有人因為怨恨黑暗眷屬而戰。


    而這一切,長久以來都受到世界的容許。普通人對不死者毫無辦法,他們身懷活人沒有的可怖力量,據說還能以吸收死亡的方式強化自我,是人類的天敵。


    這一次,埃佩對芊莉·希爾維斯撒了謊。他明明說要放芊莉遇見的無害不死者一條生路,卻派勒夫利等人去除害。


    然而,埃佩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毫不後悔。


    他對於欺騙芊莉這件事感到很抱歉,也知道這會在芊莉心裏留下傷痛。但他唯一沒有的感覺,就是後悔。


    因為——這對終焉騎士而言是正確的行為。


    芊莉是他們的寶貝。她的祝福之力與日俱增,眨眼間就超越了勒夫利等前輩騎士,再來隻剩鍛煉心靈了。她作為終焉騎士,實在太缺乏正確的心態。而這次的事情正是促進她大幅成長的機會。


    所幸她很聰慧,隻要好好談談一定會懂。現在隻是需要點時間,讓她的情緒降溫。


    她隻要再多累積點與不死者的戰鬥經驗就會明白。


    天底下——沒有無害的不死者。不死者會出自本能襲擊人類,他們嫉妒生命。


    「屍鬼」會吃人的屍體,「黑暗潛行者」會從暗處襲擊人類,「吸血鬼」會吸人血。對於這些不死者來說,人類如同家畜。


    不死者是一種詛咒。是可恨的死靈魔術師下咒,讓人變成這樣。


    正因如此,終焉騎士才要淨化他們的靈魂,終結他們的詛咒。


    「可是,師父,一度已死之人真的有可能維持生前記憶,變成不死者嗎……?我隻知道吸血鬼具有將吸了血的對象變成眷屬的力量……但那個不死者的確沒被本能吞沒,沒有攻擊我們。」


    「他沒有攻擊我們,是因為黛瑪第一箭就射穿了他的腿吧。那是湊巧!你從以前到現在都看了些什麽?跟那些東西根本不能講道理!」


    對於勒夫利的疑問,奈畢拉小聲嘖了一聲,用恫嚇般的口吻說道。


    奈畢拉盡管性情有點粗暴,但對不死者的戰意比別人多出一倍,終焉騎士團也需要像他這樣的人才。埃佩眯起眼睛,沒有回答問題,而是聲調穩重地答道:


    「奈畢拉說得對,他們是必須消滅的存在。」


    擁有生前記憶的不死者確實存在。


    即使在終焉騎士團當中,也隻有一級騎士才能傳承此一秘密。


    死亡等於今生的永別。人類之所以在為了至親的死悲歎之餘還能繼續前進,是因為死亡是不可顛覆的過程。


    萬一世人知道有一絲可能性能夠顛覆死亡,將會為世界帶來巨大亂象。就連終焉騎士當中,可能也會有人想用死靈魔術讓捐軀的同伴複活。


    這事並未公開,其實的確出現過這樣的成員。無論成功機率多低——人類總是會毫無根據地認為隻有自己不會出錯。


    想到這裏,埃佩轉向奈畢拉,好言相勸:


    「隻是,你不該對他處以太陽刑,而是應該直接淨化他,不讓他受痛苦。奈畢拉,這是你不夠堅強的地方。我向來都認為不該在缺乏戰略性理由的狀況下施行太陽刑。」


    「……嘖!」


    勒夫利等人似乎也不是很讚成那件事,眉頭緊鎖地看著奈畢拉。


    太陽刑對不死者而言是酷刑。毫無意義地讓對方受痛苦,違反了終焉騎士團以淨化靈魂為使命的存在理由。然而這種處刑方式卻受到騎士團的認可,是因為這種行為對憎恨不死者的終焉騎士來說能成為一種救贖。


    誰都不可能永遠道貌岸然。這也證明了終焉騎士畢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不過,埃佩這次對奈畢拉說這些,不隻是基於人道理由。


    他眯起眼睛,看著做出輕率行動的奈畢拉。


    「我應該說過要你們確實消滅他。所以,我才會即刻派你們——不等天亮就前往現場……」


    「……太陽刑是萬無一失的,隻剩一顆頭的低階吸血鬼變不出什麽把戲。你也是知道的吧,師父?他求助無門,又沒有同夥。要是有那個可能性,就算是我也不會用什麽太陽刑。」


    「…………」


    「我也已經確認過再生沒有開始,力量完全枯竭了,再怎麽能撐大概也就半小時。不過對那怪物來說,感覺或許長達好幾個小時吧……」


    「師父,奈畢拉說的是真的。雖然這次太陽刑的確不是早有準備,而是一時激動所為……但難怪奈畢拉會情緒失控,因為……那個不死者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可能是想起那副光景,黛瑪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一般來說,不死者都是順從本能行動的。他們順從本能,攻擊生人。自屍鬼階段開始萌生的自我,也自然是以強烈的本能為前提。


    然而,擁有生前記憶的人——則不一樣。


    沒有人知道這是死後仍舊保有記憶的個體獨有的特性,抑或是人類記憶與不死者本能交相混合的結果。但是,這些不死者全都「異乎尋常」。


    留下前世記憶的不死者極其少見,實際例子一隻手就能數完,但終焉騎士團本部也收藏了與這些異質不死者的戰鬥紀錄。


    他們——是兼具怪物肉體與人類智慧的存在,必須趁羽翼未豐時殺之以除後患。


    縱然目前還是不曾襲擊人類的存在,那種存在本身就會為世界帶來災厄。


    「奈畢拉,差不多可以了吧。你去找芊莉,把她帶回來。我們不能一直待在這座城鎮。除了赫洛司·卡門以外,我們還有很多敵人。」


    「唔呃……她還沒回來,不就表示她還在耿耿於懷嗎?那家夥個性倔強得很……我不知道我勸不勸得動她……」


    「是我派你們去討伐的,但太陽刑是你用的。奈畢拉,你有責任給她一個交代。別擔心,芊莉是個堅強的女孩,隻要好好談談,她會懂的。」


    在埃佩的推薦下,芊莉將成為一級騎士。成為一級騎士後,擁有記憶的不死者相關情報也會解禁,讓她知道他們的「威脅性」。


    埃佩心想,要是這場邂逅能再晚一點發生就好了,不過事到如今說這也無濟於事。


    「……沒辦法,我就去讓天真幼稚的小公主揍吧……」


    奈畢拉一副由衷不情願的表情歎口氣,站起來。


    就好像算準了這個時機,有人小聲敲了敲門。


    所有人的視線一齊朝向那邊。門扉後方傳來的氣息十分酷似芊莉的感覺。


    奈畢拉的表情和緩了些,動作誇張地望向同伴們說:


    「芊莉,你回來得也太慢了吧。磨磨蹭蹭老半天,師父也在擔心——」


    「!等等,奈畢拉——」


    埃佩感到有哪裏不對勁而出言阻止,但太遲了。


    奈畢拉已經打開門鎖,轉動門把。


    「——噢,抱歉麻煩到你了。總覺得『沒受邀請不能進門』——可能是因為即使是低階,終究還是吸血鬼吧。」


    門扉發出嘎吱聲打開一條細縫。奈畢拉原本放鬆的表情轉為呆愣,然後瞬間緊繃起來。


    細瘦的身影,動作一派自然地走進房間。


    散發的氣息與門徒如出一轍的男子眯起殷紅的眼瞳,臉上浮現一絲淺笑。


    § § §


    這的確是我有生以來感覺最棒的一刻。


    雖然成為屍鬼後的第一餐也帶來了欣快感,但吸血的瞬間嚐到的滋味更是無與倫比。


    一方麵可能也因為芊莉的血屬於最高品質,總之這下我澈底明白吸血鬼為何甘冒遇襲的風險,也要去吸年輕女人的血了。


    吸血鬼正如其名,要靠吸血來增強力量。看來身為蟲蛹的低階存在也一樣。


    包括心髒在內,芊莉的血讓我的肉體完全再生了。而且是已經瀕死,要是再晚個幾分鍾早已消滅殆盡的身體。


    我能看見終焉騎士們散發的強大正能量。不過,絕望感已不像上次感受到的那般強烈。


    現在,我的力量——包含生前在內,處於顛峰狀態。據說低階吸血鬼是吸血鬼的前置階段,在不死者當中屬於力量較弱的一群,但我毫不在意。


    肉體也不再是生前的瘦弱體格,手腳長出了適量肌肉,腹肌也分成了幾塊,而隱藏於其中的力量更是無需贅言。本來不會成長的不死者肉體竟發生了變化。這可能也是死靈魔術師蓄意所為——詛咒繼續發展的證據吧。


    全體終焉騎士都待在房間裏。對我施以酷刑,手持錘矛的騎士——奈畢拉表情愕然地倒退一步。他大概把我錯當成了芊莉。


    「你,你是——!」


    「怎麽會!」


    他們應該想都沒想到吧。然而,終焉騎士的反應速度超乎常人。


    金發女騎士——在森林裏射穿我的腿的黛瑪拿起立在一邊的銀弓,於刹那間瞄準目標射出銀箭。奈畢拉也幾乎於同一時間高舉錘矛揮來。


    但是,我很冷靜。


    若不是確信能虎口逃生,膽小的我不可能來到敵人的大本營。


    高速打來的錘矛以及瞄準頭部的箭,變成低階吸血鬼而進一步獲得超人動態視力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三級騎士們的確很強。他們在正能量加持下擁有超人體能,而且武藝精湛,以符合英雄身份的實力為傲,但終究是人類,比不上才剛得到最棒體驗,作為純正怪物處於巔峰狀態的我。


    我往前踏出一步,用左手手掌在揮來的錘矛速度加快前接住它,並用右手抓住飛向眉間的箭。手掌竄過一陣痛楚,但比不上遭受太陽刑之際受到的痛苦。


    吸血鬼的吸血行為——不隻是補給能量。


    我把箭丟掉,握緊錘矛,強行從奈畢拉的手中搶下它,扔到地板上。


    雙手冒出的白煙很快就隨著傷口再生消失了。這是吸血鬼本來不該發生的現象。


    「現在的我頭部以下的部位,大部分是——以芊莉的血構成的。這都得感謝你們,把我頭部以下的身體淨化掉了。」


    終焉騎士們啞口無言。唯一保持平靜的隻有宛如太陽的男子——芊莉的師父,滅卻者埃佩。


    好強大。重新端詳一遍,仍然感到無法招架。埃佩身懷的能量,甚至連作為終焉騎士擁有出奇祝福才能的芊莉·希爾維斯都不可企及。


    我早在生前就聽說過滅卻者埃佩的大名,他在一級騎士當中是格外出名的一位。


    隻身勇闖吸血鬼王的城堡,僅憑一擊就「滅卻」了數千不死者軍隊的逸聞,還成了熱門戲曲之一。


    正可謂活生生的英雄。當我聽說這個宛如太陽的男人竟然就是我曾經崇拜不已的滅卻者埃佩時,著實吃了一驚,但這下就能理解了,難怪他擁有那種光是靠近就可能使我灰飛煙滅的龐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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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即使看到我來訪仍穩坐不動,想必是因為要消滅我這種小角色,連站起來都不用。滅卻者埃佩眯起眼睛,語氣穩重地說:


    「那麽,你的來意是?低階吸血鬼——記得你叫恩德吧,你是來報仇的嗎?隻不過是頭部以下恢複原樣……就以為對付得了一個終焉騎士部隊?我們還真是被小看了。」


    當然,我絲毫無意那麽做。


    現在也是,光是麵對埃佩就讓我的心髒如連續敲鍾般狂跳。


    好強,太強了。這個男人可謂披著人皮的怪物,實在不覺得他跟三級騎士是同一種生物。


    我有點後悔不該來這個房間,但這是必經之路。


    別被他震懾了。彼此之間本來就有著天壤之別,要是在氣勢上輸他就全盤皆輸了。


    我聳聳肩,回望提高戒心瞪著我的奈畢拉。


    「我當然不是來報仇的,我不恨你們。雖說遭受太陽刑時我真以為自己要消失了,也對自己的遭遇感到不服氣……但現在的我即使保有生前的記憶,終究就是不死者,無可奈何。」


    我望著各自舉起武器的三級終焉騎士們,虛張聲勢。這裏就是轉折點了。


    「我知道很多你們終焉騎士團的事,我是你們的支持者。生前我一直臥病在床,閱讀你們在書中的活躍表現能夠支撐我的心靈。關於你們差點殺了我的事,我不會記恨。多虧奈畢拉的冷酷行為,芊莉才會同情我。多虧我差點喪命,她才會讓我咬她的脖子。」


    「!那家夥……本來隻覺得她想法太天真,沒、沒想到……竟然做出這種蠢事……!」


    可能是總算理解狀況了,奈畢拉滿麵怒容地瞪視我。


    本來擁有強大正能量的終焉騎士絕不可能被低階吸血鬼吸血。這是因為終焉騎士散發的正能量對不死者而言是刀劍,也是鎧甲。


    想吸血需要獲得本人同意。換言之,芊莉那時候等於為了我脫下鎧甲,獻出脖子。


    聽我這麽說,埃佩的眼神依然溫和,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那麽,你的來意是什麽?你以為我會放不死者活著回去嗎?」


    「噢,芊莉還活著。我雖然接受她的好意要了一點血,但我沒狠毒到會去殺害救命恩人,我可不像終焉騎士團。她還是人類……當然,也還是純潔之身。」


    聽到我的回答,三級騎士們瞠目而視,渾身發抖。


    原本還保持王者風範悠然不動的埃佩,臉孔初次略為抽搐了一下。


    「!竟然壓抑得住……吸血衝動?」


    「是啊,我還以為我要升天了呢,甚至忘了剛剛才差點灰飛煙滅。沒想到這世上竟然有那樣的快感……但我是人類,所以不會一時衝動就亂來。我知道你們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證據。滅卻者埃佩、奈畢拉、勒夫利、黛瑪;那邊那個低調的男人是——艾德裏安。是芊莉告訴我的,認為有助於談判與自衛。」


    我想起吸血時的情形,呼出一口火熱的歎息。那種經驗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觀。


    然而,我沒有完全變成不死者。盡管吸血衝動十分強烈,生存本能與理性還是戰勝了它。


    不死者的敵人太多了,我無論如何都想活下去。


    「……自衛,是吧。開出你的條件吧。」


    埃佩在揣測我的真意,考慮殺了我可不可行,以及如何救出預定成為一級騎士的門徒芊莉。


    埃佩以為我想拿芊莉——當人質。


    但是,他錯了。我無意拿芊莉當人質。


    我特地冒著生命危險來到這裏,是為了做個了斷。其實我並不想來,但這件事有值得冒險的價值。


    我身上披著從主人宅第遺跡隨便找來的長袍。我從中取出用布包住的劍。


    我注意著不要碰到銀製劍柄,解開捆包。裏麵是一把收在劍鞘裏的寶劍。


    奈畢拉等人看出那是什麽,皺起臉來。那表情是憤怒、不安,以及悲傷。


    我把芊莉的劍放在桌上,麵露方才埃佩臉上有過的和善笑容說了:


    「條件?你誤會了,我沒有把芊莉當成人質。我——是來歸還這把劍的。芊莉有話托我帶給你們,她說:『對不起,我要退出終焉騎士團。謝謝你們至今的照顧。』」


    勒夫利等人睜大雙眼,隨即變成凍結般的表情。


    我所說的話以及傳話的內容全都是真的。盡管我的確在某種程度上恣意引誘她的同情,操控了她的想法,但最終下決斷的是她。


    芊莉·希爾維斯雖是終焉騎士,但跟其他終焉騎士有著一個明確差異。


    終焉騎士……奈畢拉等人是正義使者,也是黑暗眷屬的敵人,但芊莉不是。


    芊莉是——弱者的救星,她是個天真的老好人。所以,她會不禁同情我這種可悲又弱小的不死者。雖然換個說法也能稱為溫柔善良,但並不是終焉騎士應有的特質。


    「芊莉跟我說,她要待在我身邊監視我,不讓我被不死者的本能吞沒。還說她無法容許我襲擊別人,但是會定期提供我生存不可或缺的血液。真是,芊莉雖然是個好女孩,卻實在不適合當終焉騎士。」


    「你這,混賬……」


    奈畢拉氣憤得滿臉通紅,想靠近我。我立刻大聲放話。


    終焉騎士團非常可怕,他們不用理由就可以攻擊黑暗眷屬。


    「等等,稍安勿躁。你可別攻擊我喔,我一死,芊莉也會死。」


    「!」


    埃佩的表情變得嚴峻。我在吸過血的萬能感與亢奮驅使下,高聲說了:


    「誰會殺她?那當然是——她自己了。芊莉跟我約好了,假如我在這場談判中遭到殺害或是遲遲未歸,她就會刎頸自盡。我如果沒個保險,哪敢來這種地方!」


    「…………你在胡說。」


    「勒夫利!你們比我跟芊莉共同行動的時間更久,應該很清楚她會不會這麽做吧?你最好小心點,芊莉不像我這種不死者——身首異處的話可是活不了的。」


    被他們瞪著讓我心情非常痛快。我雖是個無害又可悲的不死者,但還沒豁達到頭部以下被消滅可以無動於衷。


    我感覺到刺人的殺意。當然,我也有可能死在這裏。


    但是,我從芊莉的話語中看出了值得我賭命的價值。


    那可是強悍、美麗、年輕又純潔的少女鮮血,還是前終焉騎士團成員的血;如果能夠讓我定期吸食,對吸血鬼而言沒有比這更好的條件了。


    隻不過是多吸一點就能讓肉體再生,還獲得了這般強大的力量。


    若是能定期讓我吸血,想必可以飛躍性提升我的生存能力。


    吸血鬼有種可怕的特殊能力,能夠借由吸血將對方變成眷屬——亦即低階吸血鬼。


    還隻是低階的我不具備這種能力,但就算有了這項能力,我還是不可能將她變成眷屬。因為一旦弄成吸血鬼,就不能吸她的血了。


    埃佩初次做出了大動作。他站起來,聲調沉著地說:


    「真是一派胡言。與其度過那種人生,像隻家畜度過供吸血鬼吸血的空虛人生,倒不如殺了她才算慈悲之舉……」


    「是啊,你說得沒錯,真是說得一點都沒錯。」


    我已經是妖魔鬼怪了。原本的黑色虹膜在變異下變成了血紅,鏡中的身影也是半透明的。十字架以及大蒜遲早會變成我的致命性弱點,而且必須受到招待才能入侵他人房間,還不能走在流水上。


    但是,無論我變成多詭異的怪物,芊莉終究是人類。我用呢喃般的聲音煽動他們:


    「可是,你可得想清楚了。不管芊莉再怎麽天真不懂事,也不太可能永遠甘於讓怪物吸血的立場吧?」


    「……你又在鬼扯什麽!」


    「我的意思是,芊莉現在隻是有點失常罷了。讓芊莉·希爾維斯變得如此脆弱的——無庸置疑,正是你們啊,奈畢拉。」


    被我明白指出名字,奈畢拉的臉色微微變了。


    芊莉很心軟。既心軟,又是弱者的救星,但絕不至於因此就把脖子獻給長久以來相互爭戰的吸血鬼。她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奈畢拉施行酷刑的結果。


    太陽刑把我這個原本就夠可悲的弱者變得更弱小。這讓芊莉為了沒能阻止奈畢拉等人而感到內疚,結果導致她自願向我獻上鮮血。這絕非我蓄意安排,卻正好如了我的意。


    如今我已化險為夷,甚至覺得險些被殺是一件好事。


    「其實,芊莉一開始本來是打算自己來還劍的。但我阻止了她,由我以性命為賭注,像這樣代替她來還劍。真是,她實在太信任別人了。」


    芊莉如果那樣做,一定會被困住、說服,隨即恢複理智。


    但是,即使沒被他們困住,現況也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她雖然好心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同時卻也具備常識,也很聰明。她是正義的一方,而我必然屬於邪惡的存在;兩者之間十分有可能發生爭執。


    我與芊莉的關係岌岌可危。講到這裏,我擺出略顯認真的表情,看向埃佩。


    「芊莉很強。我就明說了,她簡直是怪物,我就算吸了她一點血還是贏不過她。她不是受囚的公主,假如我變成有害的存在,芊莉會毫不遲疑地殺了我。」


    「……所以,你要我們放過你?」


    「現在殺了我,芊莉會毫不猶豫地自盡。她現在情緒很不安定,隻是需要一點點時間讓她冷靜下來。」


    但是,我不會讓芊莉冷靜下來。


    現在芊莉對我心生同情,我一旦不再是弱者,這份心情就會消失。在那之前,我必須找出某種理由,某種她必須待在我身邊的理由,不殺我的理由,拿來向她訴求。


    不過嘛,我沒在擔心。我是個一心隻想活下去的不死者,恐怕不是主人企圖得到的那種死者之王。我不可能成為正義與人類的敵人,隻要沒人來攻擊我的話。


    埃佩嗤之以鼻,睜大雙眼蔑視著我。令人不敢相信出自老人的銳利眼光,以及高大體格讓我感受到的威懾,即使我已經賭上所有籌碼,仍令我恐懼萬分。


    心髒在震顫,但我不會顯露在表情上。


    埃佩原本保持穩重的表情變了。他牙齒外露,靜靜地說:


    「終焉騎士團竟被人小看到如此地步。你以為這麽點程度的談判籌碼就能讓我放過你,以為我有這麽心軟嗎?恩德小兄弟,我看你是誤會了。芊莉輸了,她的死是她的責任,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的使命是殺死你這種令人作嘔的活死人。」


    我揚起眉毛,對這番話嗤之以鼻。


    無論是做幌子還是威脅都太笨拙了。名震天下的滅卻者埃佩……原來也沒多大本事嘛。


    我要活下去。我要用盡各種手段,運用武力、口才與幸運求生存。


    「你們如果能做這種選擇,芊莉也不會變得那麽心軟了。我是終焉騎士團的支持者,所以很清楚,你們對敵人毫不留情,對自己人卻很縱容。而且你們不會做錯抉擇,能殺我的話應該早就殺了。我再確認一遍……你們真打算讓你們的寶貝小公主跟我這種區區一隻無害的低階吸血鬼陪葬嗎?哈哈哈……真是白死了。她說過如果我遭到殺害,會與我共赴黃泉,但她與受詛咒的我死後根本不會去同一個地方。」


    埃佩臉上繼續掛著笑容,陷入沉默。勒夫利表情凶惡地觀察師父的臉色。


    我做好采取行動的準備。埃佩的能力是未知數,但現在是半夜……是屬於不死者的時間。就算萬一期望落空遭受攻擊,或許還能設法逃走。


    據說低階吸血鬼的前一個階段——「黑暗潛行者」有辦法潛藏於黑暗。


    我由於吸收了主人的靈魂而跳過那個位階,無法使用那種能力。說不定練習一下可以學會,但至少現在辦不到。


    不過,埃佩他們不知道。


    他們正在思考,把我造成的威脅與芊莉的價值放在天秤上衡量。


    終焉騎士團不會犯錯。隻有時鍾指針移動的細微聲響在房間裏響起。


    沉默突然結束了。


    埃佩皺著眉頭,緩緩坐回原本的椅子。門徒們都放心地呼了口氣。


    他們心軟得不像是之前想用殘忍手段殺我的人,隻能說埃佩與奈畢拉他們都是凡人吧。


    他們有多餘心力去擔心別人,而我沒有。我偷偷放鬆肩膀的力道。


    「噢,對了,還有件事。我想請你們把從我這邊搶走的——暗影護符與常夜外套還給我。我要有那些東西才能在城市和平度日,而且它們是赫洛司的遺物,是我的東西。你們應該也不忍心……讓小公主露宿野外吧?」


    「……勒夫利,可以麻煩你……把東西拿來嗎?」


    「……是。」


    本來以為他們不會還,看來還滿順利的。


    勒夫利從房間深處的金庫拿出眼熟的外套與暗影護符,交給埃佩。


    埃佩把外套放到桌上後,拈起用以隱藏負能量的黑寶石護符。


    我帶著期待的心情看著,他把東西拿到我眼前,語氣平靜地說:


    「恩德小兄弟……這次就當我中了你的計,放你一馬吧。但是,這不表示我相信你說的話。我相信的是——芊莉。」


    寶石劈哩一聲迸出裂痕。


    然後,我還來不及叫,暗影護符已經被捏得粉碎了。


    埃佩隨手撣掉化作粉末的碎片,麵露冷笑說道:


    「趁我還勉強能夠——壓抑怒火的時候,你走吧。還有,可以請你轉告芊莉嗎?就說我們絕對會去接她。」


    「……嘖!你這怪物。」


    背脊發寒,仿佛有某種東西即將在此處現形。


    我再不快走,他真的會殺了我。埃佩話語中的力量足以讓我確信這一點。


    我可能有點挑釁過頭了。


    我轉身背對他。幾乎同一時間,銀刃擦過我的臉頰,從我旁邊飛過。


    沒有任何氣息,也沒有聲響。我並沒有大意。劃過臉頰的傷痕冒出白煙。我剛才歸還的芊莉的劍發出悶響插在門板上。


    幾乎於感覺到痛的同時,心髒也開始撲通狂跳。


    埃佩從後麵對我說道:


    「把那個——還給芊莉吧,恩德小兄弟。那把劍——並不是可以隨便托人歸還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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