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很長,想幹什麽幹不了。”江暗垂著眼看他,視線落在他的指尖,酥酥麻麻的。聞歲盯著看了一會兒,遲疑道:“但我怎麽覺得,和我畫的那條好像。”江暗抽回手掌,插進褲兜:“畫的線不都一樣,有什麽區別。”看聞歲剛剛的表現,壓根沒意識到自己為什麽會對他起反應這件事,神經實在是太粗。江暗歎了口氣,摸出手機滑動:“我點個外賣,你下午別出去了,就在酒店呆著。”“嗯,但是晚上我得回趟家,我爸媽今天回來。”提到這個,聞歲神情變得有點仄仄的,提不起興趣。他試探地看了江暗一眼,小心翼翼開口:“你……不跟我回?”江暗專注在外賣下單上,頭都沒抬:“算了吧,不給他們添堵。”這怎麽能叫添堵,你本來就是我們家的一份子啊,不是嗎?但聞歲說不出口,心裏滿是煩躁,連帶著腳踝一片鑽心的疼。-傍晚是江暗把他送回去的,車進了小區,停在聞家的別墅門口,江暗開了後備箱幫人拎下去。站在熟悉的大門外,他一步未動,看向房子的目光很是疏離,隻是低聲叮囑:“藥放你包裏了,晚上記得再噴一下。”聞歲捏著行李箱杆,看著人上車,叫了聲哥。“有事給我打電話。”江暗衝著他很淡地笑了一下,彎腰鑽進車裏。車走遠了,聞歲才興致央央地拉著行李箱進了大門,除了做飯的阿姨,顯然爸媽都還沒回來。整個房間空蕩蕩的,他坐在空曠的客廳裏,盯著正中央巨大的吊燈出神。旁邊的餐桌逐漸擺滿了菜,看上去很是豐盛,聞歲卻沒什麽胃口。不知道等了多久,玄關終於傳來開門的聲音,兩個穿著正裝的精英人士一前一後進了門。一看就是剛從會上下來,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匆匆忙忙的樣子。“兒子回來啦,實在是不好意思,這幾天確實太忙。”謝明之把外套遞給阿姨,捏著聞歲的脖頸往餐桌那邊走,“這幾天玩得開心嗎?”“就那樣。”聞歲慢吞吞地走過去,腳還是疼,沒太多力氣。他一路走得一瘸一拐,就在聞仲青和謝明之眼皮子底下,他們倆愣是沒發現哪兒有什麽不同,還在時不時地聊著會上未解決的提案,把餐桌完全當成了會議室。聞歲突然覺得專門跑這麽一趟回來,特別沒勁,食之無味。“小暗是不是也回來了?”聞仲青鬆了鬆西裝領帶,突然問了一句,“他現在跟你關係好嗎?你可別再像以前那樣,還是稍微保持點距離,學會戒備。”原本被無視就憋著一肚子的火,一聽到這話,聞歲脾氣有些上來了。他筷子往桌上一拍,揚聲說:“你們倆天天翻來覆去就這兩句話是嗎?我腳受傷了看不出來?我在山上摔了一跤是江暗把我背回來的,就是你們口中所謂的可能要害我的哥哥!”謝明之愣了一秒,神情嚴肅起來:“你們倆還一起去山上了?他帶你去幹什麽?怎麽還能摔下來?他……”“媽,是我要去看日出的,你們能不能不要把所有事都推江暗身上,爸被綁架過一次,你們就集體被迫害妄想症嗎?看誰都是壞人?”聞歲眼睛通紅,整個人控製不住的顫抖。“好了好了,以前的事情就不提了行不行。”謝明之抬手順了順他的後背,“我們也是擔心你,你看你不說,我們怎麽知道。”聞歲靠在座椅後背上,靜靜地看了她一眼,冷嗤道:“也是,現在可沒有日記讓你們偷看。”“聞歲,你現在是不是該學一下怎麽跟父母說話。”聞仲青點了點桌子,聲音重了些,“看日記是媽媽不對,但她擔心你有錯嗎?鬧了三年還沒鬧夠?你是打算揪著這件事說一輩子?不看日記怎麽知道江暗帶你去那麽危險的地方,還差點喪命,更不知道你還有那種瘋狂的念頭。”瘋狂嗎?聞歲到現在,仍然不這樣覺得。以前他很喜歡寫日記,發生什麽事情都會事無巨細的寫下來,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江暗。那天溺水回來的晚上,聞歲照常寫了一段記錄:“今天跟哥去了江邊遊泳,遊到一半他的腿突然抽筋,我為了救他額頭被撞傷,還溺水差點死了,好久都喘不上氣。以前算命說我多災多難,看來是真的。隻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我竟然沒覺得害怕,反而覺得慶幸。那場綁架案裏,江伯因為救我爸而死,我們本來就欠人家,如果今天因為救我哥死了,我也不覺得可惜或者遺憾。”“我們都是哥的親人,一命抵一命,相當值得。隻是到了今天我現在才發現,哥對我真的好重要,重要到我願意為他去死。”“哥那麽小就沒了爸爸,真的太可憐了,我希望用我換他能健康平安一輩子。”年少的時候總是會寫些犯傻的文字,在那本厚厚的筆記本裏,這樣類似的話,還有很多。隻是那次眉尾傷得太重,難以掩飾,第二天一大早,日記就被翻了出來。最後的那一頁,被參差不齊地撕了下來。聞仲青反應極大,直接把睡著覺的小朋友從床上拎了起來,把那張紙往他麵前一拍:“一命抵一命,你的命是父母給的,你怎麽能對一個外人有這樣的念頭。你記住,沒有誰能比你自己重要。萬一江暗記恨著他爸爸的死,算在你頭上,故意帶你去危險的地方,報複我們呢?”聞歲半夢半醒間,看到那本攤開的日記和那張輕飄飄的紙,才遲鈍反應過來,自己闖禍了。一牆之隔的江暗還在隔壁房間不知道睡著還是醒著,也不知道聽到了多少。在那個房間裏,聞仲青和謝明之開始輪番爭吵,互相指責。從當初帶江暗回家的決定吵到下河遊泳出事,來來回回,沒完沒了。聞歲蹲在自己的房間裏,隻能翻來覆去哭著解釋:“是我讓哥帶我出去的,不關他的事。他對我這麽好,你們養了他十幾年還不清楚嗎?”“人心難測,不是說哥哥一定就是壞人,但他爸爸是因為我去世的,難免會有一瞬間邪惡的念頭。”聞仲青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語氣像是在售賣一個跟自己無關的商品,“以防萬一,你們倆高中分開讀書。小孩子分開一段時間,就沒感情了,以後你才知道,現在的想法有多傻。”聽到要分開,聞歲幾乎是跪下去求他:”哥他才十幾歲,你們就這麽不管了?他自己怎麽辦。”他腦子像是斷了線,來來回回就是這句話,可是薄弱無聲,無人理會。“我會定時給他打錢,直到高中畢業。”聞仲青在幾秒鍾之間,就做好了決定,“給他選擇最好的私立,對他也是好事。就算他爸對我有恩,照顧這麽多年,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聞仲青就是那種典型的商人,偽善精明,滴水不漏。當初在媒體麵前承諾會好好照顧江暗,十幾年來把麵子功夫做到了極致,現在察覺到危機棄子,也想了一條相當妥善的退路,讓人挑不出毛病。聞歲徹底慌了,抓著聞仲青的褲腿不放:“不行,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要跟哥一起。”謝明之在旁邊搭腔,顯然站在了同一戰線:“你剛生下來的時候,因為早產,很虛弱,差點沒活下來。我們給你起名叫聞歲,就是希望你歲歲平安。爸爸媽媽對你有很多的期待,但初衷,也是希望你能夠平平安安的,這比什麽都重要。”這個故事聞歲聽過千八百遍,耳朵快起繭子,卻沒有一次覺得這麽紮心。自己的身世,名字,日記,一切,無意中都成了傷害江暗的一把刀。刀尖鋒利,傷人傷己。“爸爸隻是覺得你們兩個小朋友老這樣相處下去,又沒血緣,不太好。”聞仲青放緩表情,“這樣,你要是覺得直接讓他走太殘忍,爸爸也可以很公平。他轉校,或者你出國,你選一個。”聞歲掐著自己的指尖,生生掐出了血痕,哪一條路都不想選。但他們年紀尚輕,在這樣的壓迫下,做不出任何有力的反抗。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也不知道能怎麽辦。江暗推開了臥室的房間門,十六歲的少年壓抑著所有的情緒,扛下一切:“不要為難歲歲,我走。”在聞歲十五歲剛過的第一天,他哥就拎著一個孤零零的行李箱走了,跟來的時候一樣。後麵很長一段時間,聞歲鬧過罵過反抗過叛逆過,毫無作用,到後麵大家都習以為常。聞仲青太狠了,隻用一件事就堵住了他的嘴,如果不聽話,江暗的生活費就會斷掉。於是後來的整整三年,他們倆再無聯係,從不見麵。現在江暗不再受他的製約,當然也管不著考去哪裏,學什麽專業,跟誰當室友。於是繞了一大圈,隻能不痛不癢的又把絮絮叨叨落到自己頭上。大人的世界很複雜,有時候也很愚蠢。大概真的是低估了他們倆之間的感情,怎麽可能因為分開了三年,就變成徹底的陌生人。聞歲抬眸看向聞仲青,平靜了一瞬,自嘲道:“你們也不用想太多,我有分寸。”“有分寸你又跟他去山上,怎麽,你是打算上山下海全跑個遍,非要把自己折騰沒了才開心?”聞仲青擰起眉心,聲音不自覺放大。聞歲捏著筷子,已經不像小時候那麽衝動了:“隨你怎麽說,我十八了,我想去哪兒,你還能綁著我不成?”聞仲青瞥了他一眼,“以後少跟他去危險的地方,保不齊……”“夠了,能結束這個話題嗎?”聞歲心裏憋著一大股火,不知道該衝誰發。在這件事情上,父母沒錯,江暗沒錯,那自己又錯了嗎?在很多個輾轉難眠的夜晚裏,聞歲徹夜未眠,翻來覆去的想,想不出答案。他覺得大概是自己錯了,錯在不夠成熟,太過莽撞,一件小事就把江暗的人生徹底變了個樣子,讓他原本就孤苦無依的生活雪上加霜。直到現在,他仍然不知道他哥那幾年是怎麽過來的,他不敢問,也不敢碰。謝明之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聲音溫和了些:“腳傷了就好好在家休息,別亂跑,免得我們擔心。”正說著話,桌麵上的手機開始震動,她滑開屏幕看了一眼,看向聞仲青:“王總那邊有消息了,回趟公司。”“嗯,那聞歲你自己吃,我跟你媽先走。”聞仲青起身,又回頭落了一句,“你那頭發,有空染回來,丟人現眼。”謝明之勾著他的胳膊,打著圓場:“好了好了,王總還等著,走吧。”聞歲瞥了眼屏幕上的時間,呆了五分鍾,還是十分鍾?他懶得算,算出來也是笑話。回來就這麽來來去去的罵了他一通,甚至連他腳踝上的傷都沒看一眼,他都不知道當初以保護他為名義讓江暗離開的舉動,到底是出自什麽。可能更多的,隻是怕赫赫有名的聞家再添上一樁醜聞吧。很可笑,又很無力,更多的是無盡的難受,他甚至不如那個不知道姓甚名誰的王總。阿姨做完飯就走了,聞歲隨手關了房間裏的燈,整個房間像是一個巨大的空盒子,他一個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突然好想江暗,就好像這幾年憋的那股委屈一起湧了上來,難受得喘不上氣。他慢吞吞地出了別墅的大門,花園裏一片漆黑,好像燈壞了幾盞,路上一片昏暗。沒走幾步,聞歲頓住腳步,愣在原地,看到了不遠處路燈下坐著的人。他穿著送自己回來時候那件白色外套,籠罩在一片柔和的燈光下,整個人散發著一圈很淡的光暈。在一片漆黑的小路上,是唯一一束亮著的燈,隻是也很可憐,看上去形單影隻。聞歲覺得剛才的自己像是個薛定諤實驗裏的貓,被關在黑匣子裏,無人關心死活。但現在,他在這看不到邊界的盒子裏碰到了另一隻同類。有的人無家可回,有的人有家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