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薩拉山脈間的險峻山道俱是沿著山崖開鑿,踏錯一步就會墜入崖底,若沒有老練的向導在前引路,可謂寸步難行。雖說這山道也關係著解放軍的補給生命線,不過安撫著恐懼得不願前行的馬匹的阿斯塔已痛感若在嚴冬選擇走這一路線無異於自殺行為。


    越過山脈,再向東穿過謝爾國境,即可抵達大國厄米爾。位於原魔法王國的中心地帶的厄米爾,有著周圍諸國都難以相提並論的悠久曆史。


    風塵仆仆的阿斯塔一行最終抵達的是位於厄米爾最西側的鄉下小城。雖然距離王都很遙遠,街道卻都整潔而秀美,絲毫沒有鄉土氣。


    光看整齊林立的建築物的話,城市規模已不比拉瓦爾塔的大城市遜色多少。因此聽說這城市在厄米爾算小城規模而已時,阿斯塔也難掩吃驚神色。


    不過國土麵積有拉瓦爾塔的四倍以上、土地也肥沃適合耕種的厄米爾原本就是周邊最為繁華的國家,也被稱作榮光永不墜落之國。厄米爾與拉瓦爾塔長期保持的友好關係,不過是表麵上的一紙空文。實際上厄米爾一直沒有表現出積極的侵略行為,不過是因為對於完全沒有魔導士部隊的厄米爾軍而言,拉瓦爾塔並不存在什麽值得讓他們和「黑鐵檻」魔導士部隊拚命的資源。


    “弗朗齊德閣下是什麽樣的人物?”


    國土廣袤、人口眾多的厄米爾,貴族的人數也相當龐大。因而貴族在厄米爾隻是身份和名譽的象征,並不代表著政治地位。據說貧窮貴族生活還不如小商人,甚至有一輩子都無緣去一趟王都利莫裏亞的沒落貴族。


    騎在馬上的埃德加略加思索答道:“簡而言之的話,就是老狐狸。雖然年紀上比我還小些。”


    厄米爾國雖然強大,但也並非一直堅如磐石。過去也曾遭遇他國侵攻,內部也曾爆發過叛亂,但厄米爾王家也用盡手段延續了王家命脈,相較於依賴武力,他們更擅長以謀略克敵。加之悠久的曆史,厄米爾因而被隱含嘲諷地稱作了“古狐”。


    也就是說,這位地方領主,就如同厄米爾本身一樣,是位足智多謀的人物。


    “光看領地在國境邊陲,就能知道他家門出身並不高了吧?他的父親、祖父都滿足於當一介鄉下領主,但他不一樣。幼年時他就展現出了非凡頭腦,十幾歲就被王都的學院破格錄取,而且還在諸多學生間脫穎而出,以最年少之姿成為了學院首席。由此他也獲得了王家的關注,被準許出入王宮。據說現在他在宮廷內的話語權也正日益增長。不過,他終歸是個鄉下領主的兒子,總會有不少人因此嫉恨、想給他使絆子。因此為了穩固自身地位,他也渴求著能立下他人所不能及的大功績。”


    埃德加的言外之意是,若能在這一點上幫到對方,就相當於獲得了厄米爾的援助。同時他也暗示著,阿斯塔手中正擁有對方所渴求之物。


    前來出迎阿斯塔一行的弗朗齊德閣下是位三十歲上下、體態修長的美男子。看不出是鄉下領主的優雅舉止,想必是得益自常常出入王宮。他以沉穩的笑容歡迎了老同學,對於異國的王子也展現出了毫不做作的恭敬態度。


    看著絢爛的客房和餐廳,阿斯塔暗自又提醒了自己一遍千萬不可被對方的表象所迷惑。


    高挑的圓形天井上以木材裝飾出複雜的花樣,營造出了聖堂一般的氛圍。室內數根白色大理石柱上,也從上到下都以細膩的浮雕裝飾,阿斯塔瞥眼望過去,似乎是描繪著古老史詩中的場麵。


    接風洗塵宴在乍看上去一片和睦的氣氛中開席。


    “這是本地的地方傳統料理。相比拉瓦爾塔料理要簡樸不少,實在是慚愧。”


    餐桌上的料理與其說是簡樸不如說是料理手法很簡單。看來傳言中拉瓦爾塔在周邊諸國中有著最為出眾的飲食文化確為事實。但實際上,阿斯塔更喜歡這類淳樸風格的料理。


    “可能會不太合殿下口吻呢。”


    阿斯塔無從判斷對方究竟隻是在謙虛,還是繞著圈子嘲諷自己是不知世事的大少爺。弗朗齊德臉上始終帶著不變的笑容,因而愈發引入猜疑。


    “或許閣下還不太清楚。我雖然身為王家血脈,但卻是魔導士,因此連忝居末席都不被容許。因此自懂事起,我過著的生活與庶民無異。”


    阿斯塔從未與家人同桌吃過飯。幼年時他被關在王宮深處的房間裏,受乳母和蘭斯等有限幾個人的照顧生活著。父王從未和他說過話,兩位兄長在他十歲前都是一副嘲笑和輕蔑的態度,後來索性就當他是幽靈般不存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阿斯塔所過的生活連庶民都不如。


    “啊啊,是這樣嗎。不過在我看來,這樣排擠有能之人,實在是叫人費解啊。”


    “貴國並沒有魔導士吧?魔導士可不能稱為‘有能之人’啊。”


    “和拉瓦爾塔騎士團正麵對峙,明明人數落於下風還能戰成勢均力敵者,無論如何也不能稱之為‘無能’吧。”


    本想試探對方態度的阿斯塔,聽到這回應後沉默了。


    弗朗齊德露出了些許關心神色:“在我看來,您的決定完全是正當的。”


    宴席繼續和睦地進行著。弗朗齊德相當博識,無論說起厄米爾的風土人情、早已滅亡的魔法王國的曆史、甚至拉瓦爾塔相關之事,都是信手拈來。還說起了曾短暫前往拉瓦爾塔,在裏安農時的經曆。


    不過,阿斯塔也注意到了,舊友重逢的埃德加和弗朗齊德雖然漫不經心地聊著往日回憶和近期政情,兩人間的氛圍也並不如表麵那麽波瀾不驚。終歸到底,還是在互相試探。


    “塞爾蒂亞人還有卡廷紮,再加上魔導士嗎……拉瓦爾塔麵臨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那種統治方式已經要瀕臨極限。正如你所說,阿斯托利亞王子起兵幾乎是一種必然。”


    “謝爾方麵也是這麽看的,閣下。因此才在台麵下援助著解放軍。拉瓦爾塔已經不可能擊敗解放軍了。”


    “同理,解放軍也消滅不了拉瓦爾塔,不是嗎?隻會就此陷入戰爭的泥沼。”


    “就算這樣,拉瓦爾塔方麵已沒有任何優勢了。我們也會盡量避免無意義的爭端。要想先行投資,現在正是時候。”


    “本國和拉瓦爾塔有著互不侵犯條約,若單純因為同情心或者不明確的危機感就打破條約的話,豈不是陷吾王於不義嗎?”


    弗朗齊德閣下笑容滿麵地說道。阿斯塔從中讀出了些許揶揄之意。畢竟縱觀厄米爾的曆史,出賣和背叛盟友可謂是家常便飯。


    阿斯塔感受到了埃德加的視線看了過來。不必眼神交流,他也明白對方想說什麽。他在弗朗齊德閣下的領地已足以窺見一斑,厄米爾是何等富饒豐裕,疆域遼闊。區區銀礦脈遠不足以說動對方。唯有拋出對方最渴求的餌了。


    不經意間,他腦中浮現了父兄、甚至母親的臉。其實他基本隻在遠處看過父親和哥哥們的臉,從未有過親切交談。而母親……總是憎恨、怒斥著自己。雖然沒有發展到暴力對待,那也隻不過是因為她覺得魔導士太過汙穢,根本不想接觸而已。


    自己做出的決斷將會帶給他們什麽樣的命運呢?帶給那一直欺辱折磨著自己的國家、父母、手足。


    一瞬間,心髒仿佛要被某種陰暗之物所支配了般喘不過氣來。忍受著心跳加速引發的耳邊震動,阿斯塔緩緩吐出一口氣。然後,看向眼前的青年。


    “弗朗齊德閣下,之前批判了我國沒給予有能之人應得的評價一事呢。”


    “啊啊,我本意並非是批判,若是讓您感到不快了我在此向您道歉。”


    那故意裝模作樣的態度讓阿斯塔在心裏暗暗罵了句老狐狸,但還是努力維持著平靜的神色道:“不必了。您沒有必要道歉。不過,我隻是有個疑問。也就是說……貴國希望讓有能之人獲得正當評價,是這個意思嗎?”


    “當然如此。”弗朗齊德的笑容裏自信滿滿,“我國將會給予其與能力相應的地位、也願意支付與其能力相稱的代價。國王陛下亦已命令我,為新結交的諸位友人提供適當的援助。”


    “具體來說是?”


    “殿下所希望的糧食、武器和其他必要物資全部如數提供。援軍方麵…我方隻能在不違反條約的範圍內適當動作。此外,招聘至厄米爾的外國技術人員和教育人員,全部給予等同貴族的地位。視其之後貢獻也會賜予領地。也就是說……雖然是特例中特例,恐怕會直接授予爵位吧。若成果足夠,那麽賜予王都的房子、王都近郊的領地甚至成為王室的座上賓也不在話下。”


    太破格的待遇了。阿斯塔在心中暗自咂舌。隻不過越過了國境,待遇就天翻地覆般的不同。想哭的心都有了。


    不過,他沒讓這些情緒絲毫流露於臉上,隻是冷靜地看向那位侃侃而談的年輕貴族:”弗朗齊德閣下,我等北拉瓦爾塔解放軍,請求貴國的援助。作為回報,我等願提供魔導士和魔導技術。”


    第22章


    清晨開始瑪哈要塞中怒吼和悲鳴已讓耳目不暇。解放軍正拚命抵抗著拉瓦爾塔騎士團從黎明發動的猛攻。


    「西門告急!」


    沿著防壁跑來的傳令兵向鎮守於南門的澤克斯報告道。但澤克斯自己眼前也焦頭爛額。


    奧德辛王搶在冬季來臨之前發動了瑪哈奪還戰,投入了大量兵力。無數騎兵、步兵、魔導士,已將瑪哈城包圍得水泄不通。


    解放軍方麵雖在火力上占優,人數卻壓倒性地落於下風。叛離的魔導士加上卡廷紮住民及傭兵,滿打滿算也不足三千人。包圍著要塞的大軍,人數在這十倍以上。


    瑪哈有東西南北四處大門,姑且花了心思在四處分別布防,但眼下無論何處陷入危機,別處也無力馳援。


    解放軍唯一能勝過拉瓦爾塔軍的就是魔導士的數量。若是魔導火力不能壓製對方,被拖入接近戰,就無力回天了。


    眼前圍攻著南門的拉瓦爾塔軍似乎也已接到了西側取得優勢的戰報,部分兵力暫時脫離了難啃的南門流向了西門方向。


    駐守西門的是伊萬。雖說她指揮能力出眾,但瑪哈西側的地形是最有利於進攻方的。一開始就預見了敵方會集中攻擊西門的她也將最多兵力分配在了西側。但就算這樣,形勢還是很嚴峻。


    澤克斯嘖了一聲,命令傭兵部隊去援助西門。守著南門的魔導士們已經麵露疲態,但也隻能撐下去。總之,不能讓任何一處城門被攻破。


    必須進一步削減敵方戰力才行。澤克斯集中精力迎戰正麵襲來的敵人。照舊是電光火石般迅捷的控魔,精確地編織出魔術,先是足以摧枯拉朽的狂風魔術,在此上疊加爆發熱量和生成水的魔術。編就成繁複結構的無形之力按澤克斯的意願發動,在敵軍頭上瞬間引發了可怕的爆炸,熱浪和爆風將周圍一掃而空。但就算這樣,也無法擊退洶湧而來的敵軍。


    倒下者身後的源源不斷的士兵又補充了上來。同伴的死也完全不讓他們懼怕嗎?澤克斯愣了一下,又準備放出下一擊。


    拉瓦爾塔軍就這樣前進又遭魔術擊退、前進又遭魔術擊退、不斷反複間,最前線還是距離要塞越來越近了。


    拉瓦爾塔軍也拚上了命,要在嚴冬之前決出勝負來。換而言之,若能撐過這場戰役,澤克斯他們就能贏來一整個冬季的喘息機會。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要撐過去……)


    和阿斯塔約定了,他一定會帶著厄米爾的援助回來。擁有東側的大國為後盾的話,拉瓦爾塔的態度多少也會改變吧。戰況會一轉變得對我方有利。


    這時,西側傳來了歡呼和慘叫混合在一起的難以形容的聲浪。一直波及到了澤克斯所在之處。


    「西門被……」未待氣喘籲籲的傳令兵說完、澤克斯已飛奔而去。餘光裏可見南門前敵軍正朝著西側蜂擁而去。


    手持配給的長劍,澤克斯疾馳於遍地慘叫哀嚎的瑪哈城中。


    解放軍這側的傭兵和魔導士,已經和身著甲胄的拉瓦爾塔騎士團短兵相接。部分毫無近戰手段的魔導士,正被騎士輕易斬殺。


    一瞬間澤克斯疑惑於湧入要塞四處逃竄的手無寸鐵的平民,很快就發現了後頭追殺過來的騎士。


    澤克斯毫不猶豫地持劍反擊。相較於身著沉重盔甲的騎士,輕裝上陣的澤克斯靈活得多。隻要避過對方最初的一擊,形勢就能完全逆轉。


    自從來到瑪哈,澤克斯又恢複了每天的劍術訓練。原本就很有天賦的他,現在已經比半吊子的劍士更強。


    越接近西門,戰況越混亂。傭兵還能憑劍與騎士戰個勢均力敵,魔導士幾乎淪為被單方麵狩獵的獵物。拚死抵抗的魔導士們慘叫著不斷放出魔術,已無力去區分敵我。


    所到之處血流成河,遍地屍體讓人無處下腳。不斷從城門湧入的戰馬,生死不辨地將倒下者的骨頭踏得粉碎。


    澤克斯拚命地援護著同伴,一有空隙就放出魔術。但敵我混雜得實在厲害,稍不小心就會先要了自己人的命。就算這樣,澤克斯也拚命地區分著敵我發動攻擊,一路不斷救護著同伴。


    為了不再讓更多敵軍湧入城中,澤克斯索性在西門通入的主幹道中一擊清出陣地,以個體之姿,力阻侵入之勢。這番毅然決然的行動雖然成效有限,但陷入混亂中的同伴因此緩過神來重整陣型開始掩護他。


    已經不知戰鬥了多久,四麵八方傳來的聲浪,讓他恐懼著是否其他方向也有城門被攻破了。但傳令係統已經癱瘓,根本無法獲得情報,澤克斯隻能集中於眼前的戰場。


    太陽越升越高、臨近正午時,攻勢突然停止了。


    澤克斯目瞪口呆地看著拉瓦爾塔士兵如退潮般從瑪哈要塞中消失得一幹二淨。


    被留下的解放軍同伴們麵麵相覷,如噩夢初醒般呆在了原地,然後,終於反應了過來。


    先是一瞬歡喜,之後放下心來鬆了口氣、甚至有人哭了出來。


    街道上屍橫累累。血液的腐臭味借著午間的升溫彌漫了全城,讓人胸口為之一窒。就算如此,生者也無比慶幸自己活了下來。


    從驚訝中清醒的澤克斯奔走了起來,想要獲得更多眼下的情報。實在不知道從何下手,總之他先朝著要塞而去。


    途中遇到了迎麵而來的沃倫。


    沃倫手持長劍、渾身是血。看來這位體格高大的魔導士在混戰之中不得不依仗了從未用過的劍。


    「你沒事吧?」看到澤克斯,沃倫一下鬆下了肩膀。他身上的血有自己傷口中流出的,也有被濺到的,混雜著塵土,一身狼狽。澤克斯也沒比他好多少。


    「你那邊怎麽樣了?」


    「東邊算是守住了,岌岌可危時被傭兵們救了。這次實在損失慘重啊。」


    「阿薇呢?」澤克斯記得負責鎮守東門的是她。


    「她沒事,已經去確認受損狀況了。南邊如何?」


    這時澤克斯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務。沒有經過總指揮的許可就擅自前往了西門。也完全不清楚南門現在的狀況。


    「要是南門也被突破損失應該會更慘重,所以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聽到他這麽說,沃倫楞得張大了嘴。


    兩人一同繼續往前走,拽住人一問,南門果然無大礙。然後也從他口中得知,拉瓦爾塔士兵突然一片混亂,然後就撤退了。


    「究竟怎麽回事?」


    「我怎麽知道。呐,還是去找個聰明點的家夥來吧,光我們倆是搞不明白這事了。」


    「……你是繞著圈子在罵我笨嗎?」


    「和我差不多程度吧。」


    懷著僥幸存活下來的安心感,兩人一邊拌嘴一邊尋找著其他同伴。途中得知被埃德加委任為代理的輔佐官現在以回了要塞內,兩人決定先確認友人們的平安再去見他。


    觸目驚心的街景讓他們明白了此次戰損有多嚴重。最慘重的還是 城西側,拉瓦爾塔軍一度攻入了城中央,到處都留下了敵我混雜的屍體。


    和數名小隊同伴匯合後,在要塞門外遇到了菲奧和塔尼婭。看來是剛剛路上錯過了。沃倫欣喜地呼喚著平安無事的二人。


    兩人同時轉過頭,臉上不止疲倦,還有些悲痛。


    「你們倆也沒事就好。」沃倫張開雙臂擁向兩人。但兩人仍舊沒有絲毫笑意,隻是失魂落魄地任沃倫緊緊抱住。


    「發生什麽了?」注意到情況不對的澤克斯將塔尼婭從沃倫懷中搶救出來,看著她的臉問道。


    少女暗色的眼眸直視著澤克斯,難忍悲痛地說:「伊萬戰死了。」


    低聲一句,讓當場的空氣都凍結了。


    「不可能!」周圍都是伊萬的下屬,有人反射般地大喊著否認。但塔尼婭絕不可能開這種玩笑,她的語氣也沒有絲毫不確定。


    「你見到她了?」


    「剛剛把遺體運了過來。我必須來報告才行……」


    看來菲奧和塔尼婭,是運送了伊萬的遺體後,剛從要塞中出來。


    「不可能……」


    她的回答讓在場者又喊出了同一句話,但這次,聲音中仿佛喪失了全部力氣。


    「不隻是這樣。」讓沃倫的手臂無力地搭在自己肩上,菲奧鬱聲道,「埃拉阿德被奪還了。」


    除了早已知情的塔尼婭,在場的其他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埃拉阿德位於拉瓦爾塔西北邊境,是卡廷紮起義後解放軍最早攻陷的小城。雖不是什麽富庶之地,但埃拉阿德臨近謝爾國境,是前往瑪哈的補給路線的中轉站之一,對解放軍而言有著重要意義。


    尤其是入冬以後,經由薩拉山脈的補給路線中斷,埃拉阿德線會成為解放軍唯一的生命線。


    這時,一陣強風刮來。夕陽西下後的北風讓人不禁打了個寒噤。


    澤克斯很清楚,這陣北風過後,嚴冬已近在咫尺。


    第23章


    遠遠望去,能夠看見高聳峭拔的薩拉山脈裸露著的黑色岩壁。從裏爾也能眺見其山脊,但隻有來到這裏,才能體會巨大山脈那壓倒性的存在感。


    越過那山脈,就是異國了。想到這裏已是國境邊緣,雷昂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他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會老死於裏爾村。


    轉過頭來,他繼續朝著樹木環繞的偏僻山村走去。


    達紮已經完全陷入混亂。雷昂抵達達紮前不久,又發生了居民對魔導士們施以暴行的事件。因此,原本聚集在達紮附近的魔導士們也四散了。據說大部分人準備前往與叛軍交戰的最前線,瑪哈周邊。


    四處都流傳著士兵正為了奪還瑪哈而集結的小道消息。因而並未叛離王國的阿爾德也告訴雷昂,他聚集起了尚且幸存的弟子,準備朝瑪哈進發。


    「你就別跟來了,珍惜點自己的命吧。」聽了師弟的來意,阿爾德有些驚訝,斬鐵截釘地拒絕了。


    言外之意是,你就算跟來也是個包袱。


    (嘛,也無法否認呢。)


    雷昂能夠想象得到瑪哈戰場會有多慘烈。而自己作為魔導士,在那裏恐怕一點用處也派不上。雖想著作為劍士參戰,但正經的士兵也不會想和魔導士並肩作戰,隻能作罷。


    而且,若去了瑪哈前線,澤克斯肯定也在那裏。


    告別了師兄,雷昂朝著更北方進發。途中,幫助了村民退治了山賊、治療了傷者……他就像尋找著葬身之處的野獸般,漫無目的地流浪著。


    然後,他聽到了關於埃拉阿德的傳聞。埃拉阿德早就陷落於叛軍之手,但拉瓦爾塔王家一直對此默而不宣。雖然能猜到埃拉阿德成為了叛軍補給線路的中轉戰,但拉瓦爾塔似乎已無足以分兵北部邊陲的餘力。而眼下,有部分奮起的義勇兵正企圖奪還埃拉阿德。


    據說指揮作戰的是一位魔導士,而且那名字聽著還有些耳熟,因此,雷昂決定朝埃拉阿德繼續旅途。


    現在埃拉阿德附近的這處小山村正聚集著建村以來最多的人群。眾人打扮各不相同,有身著全套防具手持精良武器者,亦有布衣一襲赤手空拳者,還有少數魔導士也混雜其中。


    位於山間狹長平地裏的這處山村規模比裏爾村還要小,看起來相當不景氣。村民們的居所集中於一處,房屋的數量兩隻手就能數清。房屋後隱約可見貧瘠的耕地。年輕人不知是外出務工或是直接拋棄了此地,能見到的隻有孩子和年長者。


    原有的房屋根本不夠收容聚集起來的人群,隻能在村裏相當於廣場處臨時搭起了簡易小屋,請了幾位女性村民來幫忙煮飯。


    向村莊入口處的中年女性告知了來意後,對方打量了雷昂兩眼,露出了歡迎的笑容。沒覺得自己有值得讓對方歡迎程度的能耐的雷昂,心中突然有了點罪惡感。但第一次報出魔導士身份後沒有遭人厭棄避忌,又讓他有些受寵若驚。


    來到女性所告知的廣場時,首先注意到了站在人群中怒吼的年長女人。


    「您好,能讓我也加入嗎?」雷昂抬高音量打了聲招呼。正在忙忙碌碌保養武器搬運行李的人們都看了過來。


    身裹破舊長袍的年長女人回過來頭來。她身體左側的袖子空蕩蕩地飄揚在風中。她眯著眼睛,確認著雷昂的長相。


    「哈。還以為誰來了呢,原來是你啊。我們這用不著三流魔導士。」


    看著銳目一掃就給自己判了死刑的年長女人,雷昂露出了苦笑。那毒舌口快真是至今沒有絲毫改變啊。


    「真可惜,我可是三流以下呢。」


    「就放你濫竽充數一回吧,記得好好感激老身啊。」女人用右手中的杖敲了敲地麵,嗤笑道。


    「人手難道不是越多越好嗎,路·琺。」


    「切。現在已經連你這種小鬼的力量都得用上了。」這麽說著,路·琺灰色的瞳仁閃耀著光芒。她朝著雷昂走過來,就算原本黑色的頭發幾乎全變作了灰白,步履也仍舊堅定。


    「既然要來怎麽不把那個冰之魔女也帶來呀。就算導脈燒斷了,也比你這小鬼有用處得多。」


    「就不必勞煩已經隱居了的師父出手了。」


    「輪不到你這小鬼來說。」


    擁有著『獨臂路·琺』之異名的老魔導士,是瑟蕾絲還在「黑鐵檻」時的舊友。瑟蕾絲隱居裏爾後,她也曾來拜訪過多次。據說原本是足以和瑟蕾絲並稱的傑出魔導士,但性情古怪,又在任務中斷了一隻胳膊後,在瑟蕾絲離開後不久也脫離了「黑鐵檻」。


    雷昂最後一次見到她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不過對她而言,雷昂仍舊是當年的小鬼。


    稍稍離開了人群聚集處,路·琺停下了腳步:「你別來湊這熱鬧呀,真是的。」她苦笑著,又帶些憐愛地喃喃道。


    「聽說你在策劃埃拉阿德奪還時,我是大吃一驚。還以為你很久以前就拋棄了這個國家了。」


    「魔導士可是被嚴禁越過國境的。」


    路·琺和性情較真冷靜的瑟蕾絲正相反,自由奔放又感情用事。像她這樣的人,應該不會在意區區法律才對。


    「嘛,怎麽說。到頭來老身還是不夠成熟啊。」


    「不夠成熟?」


    「年輕時總想著要憑這份力量獲得世間愚昧無知的普羅大眾的認同,要把那些將魔導士輕蔑為下賤者的家夥踩在腳下,讓他們哭著求饒。」


    聽了她的過激發言,雷昂也隻能苦笑以對。


    「結果還是沒能做到,還被「黑鐵檻」趕了出來。實在是又恨又悔啊。想必瑟蕾絲也一樣吧。」


    「老師她也?」


    雷昂所熟知的瑟蕾絲從來都很冷靜,不會表現出個人情緒。跟別提悔恨之類的執著感情了。


    「就算是個那個一心隻想著研究的傻瓜,因為事故燒斷導脈失去了大半魔導能力時,心裏肯定也是悔恨難已。臉上裝得再平靜,想必也是深深恨著翻臉無情將她趕出來的「黑鐵檻」……不,甚至恨著拉瓦爾塔這個國家吧。不過誰又能想到啊,結果被趕出來的老身和瑟蕾絲都苟活著,喬爾喬斯卻被關入獄中輕如鴻毛地死去了、那個狂妄自大的混帳小鬼奇倫也死了。世事真是太無常了。」


    最後那句不經意的獨白,卻讓雷昂有些沮喪。他想起正是自己的弟子殺死了被譽為稀世的魔導士的埃斯丁·奇倫,還被奉為新的大魔導士,讓拉瓦爾塔的民眾們憤恨不已。


    「……說起來,瑟蕾絲寫信告訴老身,你收了個塞爾蒂亞人做弟子啊。」


    正好想起了弟子之事的雷昂,差點以為被讀心了。


    「聽說殺死奇倫的年輕魔導士,也是個塞爾蒂亞人呢。」


    「……啊啊,就是他。」


    「哈哈,那真是大快人心。光是那個混帳玩意是被他最厭惡的塞爾蒂亞人所殺就讓人覺得報應不爽了,而且還是被他視為眼中釘的瑟蕾絲的徒孫。」


    「誒……」


    雖然聽路·琺說過瑟蕾絲當年實力足以競爭「黑鐵檻」總帥,但並不清楚當時她身邊的人際關係。這次算是從她口中隱約窺見了一斑,還有奇倫的為人也是。


    「奇倫是塞爾蒂亞人排斥派嗎?」


    「對啊。他對瑟蕾絲的敵意還隻是單純的競爭者意識。既然他已死,老身也不忌憚地告訴你吧。老身之所以被趕出「黑鐵檻」,就是因為那家夥帶著他的派係就老身的血統問題發難,老身暴怒之下魔力暴走了的緣故。」


    驚於路·琺不當回事的話語中一下透露出的複數事實,雷昂一下不知該從何說起。「誒、等等、也就是說……」


    「啊啊、沒錯,老身也是塞爾蒂亞人。」


    「我居然完全沒發現…」


    雷昂喃喃一語,讓路·琺吃驚地看了過來:「還有比老身更標準的塞爾蒂亞人長相嗎?!」


    這麽一說還真是。隻不過年少時雷昂一直隻把她當作敬愛的老師的友人,一位自由隨性的有趣長者,從未往這方麵想過。


    「你從前開始觀察力就很差,不感興趣之物根本進不了你的視野。」


    無從反駁。雷昂如咬碎黃連般苦著臉低下了頭。


    「不過對你弟子來說搞不好反而是好事,相較於廉價的同情態度。大概,他也在「黑鐵檻」裏嚐遍了辛酸吧。」


    「就算去了國家最高魔導研究機關也?」


    「傻孩子、就是魔導士聚集之處才會如此。在外頭,不止塞爾蒂亞人,魔導士也同樣遭受著憎惡和輕蔑。但在隻有魔導士的世界裏,塞爾蒂亞人就成了最顯眼的靶子。總有人需要靠蔑視他人,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無論走到何處,都必然有人淪為犧牲品。」


    「……但就算這樣你也覺得阿斯托利亞王子行動沒有意義、要與他為敵?」


    路·琺又罵了句「傻孩子」,然後以神情嚴肅地看向廣場方向:「要是早上十年的話,老身也會選擇跟著王子走吧。剛剛也說了,要狠狠給那些看不起魔導士的家夥們一點教訓。」


    雷昂不太理解道:「拿年齡來說事,不太像你的風格呢。」


    就算是十年前她也已經年過五十。這把年紀還要去參加叛軍,實在讓才三十歲就放棄了反叛念頭的雷昂難以想象。


    「年齡隻是其中一方麵……更重要的是,老身在這十年間,人生有了很大變化。」這麽說著,路·法指向了埃拉阿德方向。雖然視線被茂密森林所遮擋,並看不到城鎮所在,「老身在那收了個養女。」


    雷昂再度大吃一驚。今天得知了太多讓他一驚一乍的事情了。


    「養女?你嗎?」


    「因為所處位置,埃拉阿德有不少塞爾蒂亞人,有些甚至已定居城中。老身也在那住了很長時間,曾經很照顧老身的一對塞爾蒂亞人夫婦去世後,實在沒辦法就收養了他們無處可去的女兒。」


    「啊啊……你居然會收養女……」明明外表看上去完全就不會在乎他人之事、是個自我中心主義者的典範來著。


    「說是養女,其實年齡差都快趕上孫女了。但是,很可愛唷。老身從未照顧過小孩,搞不懂的地方全靠鄰居街坊幫忙。雖說埃拉阿德有很多塞爾蒂亞人,也不是人人都沒有偏見。但就算這樣,大家也沒法放著個抱著小女孩手足無措的老太婆不管。都是些好人啊。」


    說著說著路·琺的語氣中帶上了嘲諷。但那隻是幌子,想要隱藏住的害羞心情已經昭然若示。


    原來如此。雷昂在心裏點了點頭。


    「曾經朝老身大聲怒罵的臭老頭,還有朝老身扔過石頭的混帳小鬼,都滿嘴抱怨地幫助過老身。雖然也覺得城鎮淪陷是他們自找的報應……不過,老身並不討厭那座小城。」


    路·琺和雷昂都一樣。


    迄今為止有過太多過分遭遇。但同時,也遇到過向自己示以善意之人、溫暖地表示歡迎之人、默默在旁守護之人。雷昂對裏爾的村民,既有痛恨之意,也有感謝之情,甚至還有幾分想在亂世保護他們的心情,總之,他懷抱著一種難以單純以愛或憎來分辨的複雜感情。


    「……可惡、話題越跑越偏了。喂,小鬼,你是真心想加入嗎?」


    「啊啊。」


    「你可派不上多大用場啊。」


    「我知道,魔導方麵確實如此。但我也算會點劍術。」


    路·琺探尋般看向雷昂的堅毅灰色眼眸中突然浮現些許懷念的神色:「……你小子,會用治愈術對吧。」


    「嘛、姑且算會用。」


    「接下來的埃拉阿德奪還戰必然會相當慘烈,若是有個能有治愈術的家夥在,你也明白會發生什麽吧?」


    雷昂略加沉思,然後點了點頭。


    「就算這樣你也不願放棄的話,就作為治愈術師加入吧。」


    「那也無妨。」


    聽到雷昂即刻作出回答,路·琺踟躕了一瞬間。但那一瞬之後,她臉上馬上浮現出了毅然決然的笑容,「那就向同伴們介紹你吧。」


    跟著路·琺返回廣場的雷昂感受到一絲恐懼,同時胸中又洋溢著從未有過的充實感。


    若征途在此結束也無妨的充實感。


    第24章


    瑪哈城彌漫著的屍體腐爛混雜著肉體燒焦後的腐臭味,如同經久不散的陰雲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全城都充斥著讓人不安的氛圍。


    除伊萬外,還有數名原本是小隊長級別的魔導士戰死,解放軍魔導士部隊的指揮係統已瀕臨崩潰。若王國趁現在發動攻擊,恐怕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收複瑪哈吧。但拉瓦爾塔至今再沒有任何動作。


    補給路線中斷了一條的不安也在軍中擴散,士氣幾乎跌到了穀底。而埃德加的代理輔佐官光是為了戰後重整就已經疲於奔命,根本沒有餘裕再去照顧大家的情緒波動。


    惴惴不安和悲觀快要將人擊倒,盼望著王子帶著好消息歸還幾乎成為最後的希冀了。


    澤克斯漫無目的地走在氣氛凝重的街道上。


    得知伊萬的死訊後,元小隊的同伴大家都陷入了消沉。一開始還能大聲哭泣,但度過了最初悲傷會讓眼淚自動流出的時間之後,剩下的就隻有空虛。


    澤克斯緩步走著,一邊回憶與伊萬最後一次交談。


    麵對在感情衝動之下殺死了奇倫並為此感到愉悅的澤克斯,她直言那隻是人之常情,說人不可能永遠隻做正確的事。雖然澤克斯仍舊未能完全解開心結,隻是伊萬的話讓他稍稍寬恕了自己。某種意義上,伊萬拯救了他的心靈。


    回想起來,一開始也是如此。剛剛被分配到小隊時,澤克斯一點也沒把她當成隊長去敬重。在當時的澤克斯看來,身邊人全部都是敵人。他全靠在心中不斷嘲笑著那群在自己的小團體裏玩親睦遊戲的敵人們來忍受孤獨。而位於敵人親睦小團體中心的,就是伊萬。


    後來伊萬有說過,初次見麵時隻覺得澤克斯是個任性得目中無人的家夥。回想起來,似乎還真是那麽回事。當時的澤克斯,幾乎全身都散發著不合作、甚至有些瞧不起人的態度。一般的上司想必會以職權挫一挫這種刺頭下屬的銳氣,但伊萬卻什麽也沒做。


    不如說,她的做法恰恰相反。首次出任務時,發生了澤克斯單獨留在了敵陣中的事態。一開始以為澤克斯是故意與她作對,後來發現是連絡出現問題後,伊萬還單獨折返企圖營救澤克斯(雖然澤克斯很快就將敵人全都無力化後脫身了)。因為這事而蒙受違抗命令之冤罪的澤克斯,也是伊萬頂住了上頭壓力,才沒有遭受更多責罰。


    很久之後澤克斯才從別人口中知道了這些,特意去向伊萬表達感謝時,伊萬隻是聳了聳肩。她說那本就是她作為小隊長的責任。


    她最後的心願是想收個弟子。若是她的弟子的話,一定會成為相當傑出的魔導士吧,一定會是和澤克斯這種不爭氣的家夥不一樣的出色弟子。


    街道上到處散落著拉瓦爾塔士兵的屍體。修複城牆、增加守備……人手遠遠不夠,因此遺體收殮自然也是優先處理同伴們的,王國士兵們的就被落了下來。而那些屍體的損毀狀況,並不隻是遭受了鳥獸糟蹋。


    卡廷紮人也好、塞爾蒂亞人也好,甚至魔導士們,解放軍的主力都是曾苦於拉瓦爾塔的不正對待的人們。在剛剛結束的戰鬥中又犧牲了那麽多同伴。新仇舊恨,讓很多人連屍體都不願饒恕。


    澤克斯也不例外。過去將恨之入骨的奇倫擊殺、朝騎士們放出魔術時的亢奮感的記憶仍舊鮮明。


    每當看到身著拉瓦爾塔甲胄的腐爛肉塊,想到他們曾用手中劍奪走了同伴們的性命,難以抑製的憤怒讓視野都要扭曲了。


    踐踏那屍體,將其輾做肉泥,讓其粉身碎骨,能否讓心情暢快上一些呢。腦中一瞬浮現了扭曲想法。腦中的道義感正與邪念交戰著。


    「請住手,年輕的探究者。」背後傳來了嘶啞的聲音。


    澤克斯回過頭去,是位垂垂老矣的駝背老婦人,一身塞爾蒂亞人打扮。


    「那不是你等應做之事。」


    「……不應做之事?說的沒錯、這有違人道。但是,不這麽做又怎能消去大家心頭的怒火!」對方平靜的提醒太過占理,反而讓澤克斯火大地提高了嗓門。


    但老婦人沒有絲毫退縮,仍舊平靜的站在那裏:「正因如此,這才不是你所應沾手之事。年輕的探究者啊,不要因憤怒迷失了自己。」


    「……探究者?」澤克斯喃喃地重複著未曾聽過的詞語。


    老婦人微笑了起來,一瞬間她看起來是如此可親,仿佛相識多年的朋友,又像血脈相通的親人。


    「在我等的古老傳說中是如此稱呼魔導士的,同胞。」老婦人也認出了澤克斯的塞爾蒂亞人身份。


    「古老傳說?是指薩拉曼巴德史詩嗎?」


    「不對,那是後人所創作的,含有幾分事實的架空虛構之物。我等是尊崇魔脈而生,沿著魔脈徑流而活之人。魔脈並非人類言語所能描述之物。」


    澤克斯茫然地歪著頭,完全理解不了老婦人所說。不如說他連塞爾蒂亞人究竟信仰著什麽都不太清楚,隻知道他們並不相信在拉瓦爾塔和厄米爾普遍被信仰著的創世神。


    「尊崇著魔脈?」


    「正是如此。」


    「你們所說的魔脈,就是我們通過導脈所能聯結上、汲取力量之物嗎?」


    老婦人輕輕點頭:「魔導士可以憑借自己的導脈聯結上魔脈,引發名為魔術的現象。但這不過是魔脈的邊緣副產物而已。魔脈就是世界的本源、存在世界之理。魔導士是將『自我』與『世界』同調,探究『真理』之人。故我等稱其為探究者。」


    「……我隻聽說過,在很久很久以前,魔導士是能夠退治魔物的唯一存在之類的事。」澤克斯勉強回應道。


    老婦人卻像聽見孩童做出了荒謬回答般,微微一笑:「原來如此。確實也有這種說法。那麽關鍵就在於所謂『魔物』究竟是何物。廣義上的魔物的話,現在這裏也存在著。」


    聽到老婦人所說,澤克斯反射性地環視了四周。但什麽不尋常之物也沒發現。視線之內唯有傷勢累累、一臉疲倦的人們在匆忙進行著修複工作。以及腳邊那具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


    俯視著那具屍體,老婦人娓娓說道:「憤怒和仇恨會讓人產生傷害他人之欲,會讓人忘卻甚至舍棄正道,屈服於欲望。自我遭到不斷膨脹之欲所吞噬,這就是『魔物』的真相。」


    「所以魔物並沒有實體?」


    「可以說沒有,也可以說有,不能一概而論。但魔物是因人而生,也是因人而膨脹壯大。歸根結底,搞不好魔物就是人類本身呢。」


    澤克斯困惑地搖了搖頭,在他聽來,老婦人所說完全是莫名其妙。


    老婦人繼續說了下去:「為何唯有魔導士能夠消滅魔物呢?因為魔導士是決不能被魔物所吞噬、必須究極探索世界之理的人。聯結上魔脈的徑流、就意味著聯結上這世間萬物的生死憎執……這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本分。就算如此,魔導士也必須探究下去,必須超越個人的得失和情感去看待世界、判斷事物、做出行動。現在你一怒之下想要損害死者的遺體。你會憤怒是理所當然的,但身為探究者,你不可放任憤怒支配自己。你必須去探究真實之物、選擇正確之道才行。」


    聽著這似乎有些耳熟的話語,澤克斯又瞥了一眼那具屍體。是位不知名的士兵。或許他沒有直接在戰場上傷害過澤克斯,但隻要他身著拉瓦爾塔的甲胄,就會被視作等同於拉瓦爾塔本身。


    或許他也有親人,為了守護親人、保衛祖國,他才鼓起勇氣舉起了手中劍。想到這裏,澤克斯感到一陣空虛。並非是因為對這名士兵的同情心,而是對完全被如海浪般洶湧的負麵情緒所支配的自己感到了空虛。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果然無法理解塞爾蒂亞同胞們的信仰。


    「你說的這一套不適合我。我隻相信『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無論如何也無法忍氣吞聲。」


    老婦人又再露出了親切的微笑:「同胞啊,眾人皆如此。無人能永遠走在正道上,正因如此,我等才必須時時警醒自己應當走上正道呀,年輕的探究者。」


    老婦人的口吻既非勸說,也非告誡,仿佛隻是在鼓勵澤克斯一般。


    「澤克斯!」


    這時,傳來一聲明朗的呼喊。回頭看去,塔尼婭正晃動著長長的辮子,朝這邊招手。


    「阿斯塔他們回來了!」


    聞言,澤克斯急忙轉過身返回要塞,突然又想起該向老婦人說些什麽。正猶豫之間,老婦人已背過身去,駝著背朝著另一方向踽踽而行了。


    澤克斯看了一眼那背影後,跟隨塔尼婭朝著要塞方向跑去。


    阿斯塔的房間裏,現在除了阿斯塔、蘭斯、澤克斯,元伊萬小隊的諸位也來了。


    埃德加和卡廷紮人的諸位代表,其他小隊的魔導士則都沒露麵。


    考慮到場所,澤克斯估摸現在並非要開作戰會議,而是單純的歸還報告。


    阿斯塔雖然一路長途奔波後的疲倦,眼中仍舊泛著熠熠光芒,沒有絲毫氣餒。看來交涉並沒有決裂。


    「辛苦了。」


    「你也是。」


    和澤克斯互相交換了句慰勞的話語,阿斯塔疲憊的臉上浮現了些許笑容。


    「我聽說了這裏發生的事了。大家都辛苦了。還有,謝謝你們。」阿斯塔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然後低頭行了一禮。


    「待會就會召集所有人開作戰會議,商談今後的方針。但有些事想提前告訴大家。首先是與厄米爾的交涉,對方姑且同意了提供援助,但也要求了條件。」


    「條件?」


    「沒錯。厄米爾將會提供我們所需的物資,也會派出援軍。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先將補給路線確保下來。」


    「原來如此。」菲奧應聲附和道,「但厄米爾軍也不敢越過國境,形成破壞條約的侵略事實吧?所以條件是我們必須完成前往國境沿線的鎮壓?」


    「嗯,正是這個意思。不過國境沿線……拉瓦爾塔從來都不認為厄米爾會真的發動侵略,布防很鬆懈。我們必須攻下來的隻有設有防衛工事的阿爾卡鎮。埃拉阿德的事我已經聽說了,雖然有餘力的話也想把那邊奪回來,但眼下還是優先確保通往厄米爾的補給路線吧。現在開始著手準備……金風節三月底、最遲下個月中必須把阿爾卡攻占下來。」


    「等一下。若現在放主力部隊離開也太危險了吧?不知何時瑪哈又會遭受襲擊。」


    阿斯塔使了個眼色,一直站在一旁的蘭斯輕輕點了點頭。在場的全員都已知曉蘭斯除了負責護衛阿斯塔外,還有在統籌諜報活動。


    「這方麵已無需擔心。前些日子拉瓦爾塔突然撤軍的原因已經判明了。首先是,收到了國王病危的消息。」蘭斯所說馬上引起了騷動。


    「接著,收到消息的總指揮官凱萊伊第二王子立刻放棄了戰線,撤退折返了裏安農。」


    也就是說肩負著諸多士兵性命者,卻率先拋下了戰場。聽到兄長作為領導者而言絕對不值得稱道的行為,阿斯塔皺起了眉頭。


    「但,那是,因為心係王的安危、之類的理由吧……?」顧慮著一臉無語的阿斯塔的心情,塔尼婭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阿斯塔卻開口答道:「他應該隻是害怕出什麽變數所以逃回王都去了。凱萊伊雖然劍術高明,卻是首度上戰場。聽到王病倒的消息想必相當動搖。」


    但要說初臨戰場,阿斯塔不也一樣嗎。


    「總之,我們還有重整陣容的時間。冬天就快來了,現在的氣溫對裏安農出身的士兵而言已經相當難熬。」說著這話的阿斯塔已經套上好幾件厚上衣,屋裏的暖爐也升起了火。


    「那麽兵分兩路,一邊負責瑪哈的防衛,一邊去攻打阿爾卡。」


    「……阿爾卡鎮確實不大。對吧,沃倫?」


    被菲奧一問,沃倫少見地一臉表情複雜,低聲答了句「啊啊」。他是東部出身,雖然不是阿爾卡鎮,但故鄉距那已不遠。


    「若是駐防士兵不多的話,派出少數精銳發動速攻就好了吧?那樣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不少人讚同了菲奧的提案,大家的視線都看向阿斯塔,等待著他的回複。但阿斯塔卻搖了搖頭。


    「不。必須包圍全鎮,然後放火燒城。一個人也不能放跑。」


    在場全員都大為震驚。


    阿爾卡鎮上當然不止住著駐軍,他們的家人也有隨行的,還有其他的平民。不如說,平民的數量占多數。


    「那也是條件之一。若是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在補給路線打通之前,拉瓦爾塔派軍前來奪還就毫無意義了。」


    這話聽著如同詭辯,但在場沒有人會當麵反駁阿斯塔。


    「若這是條件的一部分的話,那也沒辦法,我們唯有遵從。」沃倫以冰冷的聲音回應道。


    澤克斯看向他,一貫感情外露的沃倫此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強忍著某種怒意和隨之而來的情緒。


    沃倫的表態仿佛推了大家一把,其他人也隻能躊躇地同意了。


    「那麽就拜托大家了。還有一件想和大家商量的事……」


    「等一下,阿斯塔。我想先問一件事。」塔尼婭突然打斷道。


    大家的視線自然都集中到了她身上。但塔尼婭仍舊毫不畏懼地直視著阿斯塔。


    「根據日程來推算的話,你在厄米爾的協商進行的相當順利吧?以往埃德加的請求一直都遭到了拒絕,為何隻有這次進展得這麽快?」


    除了攻下阿爾卡外,恐怕還提出了什麽相當了不得的要求吧。她的質問中隱含著這層意思。這也說出房中其他人的心中疑問。


    阿斯塔別過了臉,像是想躲過她的視線,蒙混過關。終於,他如同放棄了一般長籲一口氣,鬆下了肩膀,沉重地開口道:「我答應了將「黑鐵檻」出身的魔導士作為技術指導者送往厄米爾。」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氣。然後沉默支配了整個房間。


    「你說什麽……」


    打破沉默的是聲音都嘶啞了的塔尼婭。


    然後是菲奧。「阿斯塔,這下麻煩了。實在太危險了,這麽做的話……」因為焦急他不禁喊了起來。


    阿斯塔卻一臉我早已經明白的表情。


    厄米爾長久以來一直禁止著魔導相關的研究。而且,相較於拉瓦爾塔和謝爾對魔導士進行鎮壓和國家管製,厄米爾選擇從根源埋葬魔導士和魔導技術。在厄米爾降生的孩子若被發現身負導脈,不是被終身監禁,就是趁幼年時直接殺害。


    先不說道德性方麵,總之厄米爾相較周邊國家而言,在魔導研究方麵根本毫無基礎。近年發現魔導在軍事方麵的用途後,厄米爾似乎想轉變做法,但要將一度完全放棄的技術完全複活談何容易。


    而拉瓦爾塔和謝爾方麵……尤其是擁有著名為「黑鐵檻」的國家魔導研究機關的拉瓦爾塔,雖國力整體劣於厄米爾,但魔導技術上已讓厄米爾望塵莫及。正因如此,小國拉瓦爾塔才能與大國厄米爾間憑借微妙的均衡維持著短暫的和平狀態。將魔導技術流出到厄米爾,就意味著這份均衡將被打破。獲得了同等魔導力量的厄米爾,遲早會對拉瓦爾塔發動侵略。


    加入了解放軍的魔導士們,都苦於在拉瓦爾塔所遭受的歧視、淩虐。但就算這樣,也不會有人願意看到自己在此出生、在此成長的祖國,遭到他國的蹂躪。


    「我知道大家在擔心什麽。但是,我們已經別無選擇了。而且,就算派遣再多「黑鐵檻」的魔導士去厄米爾,想要育成能堪大用的魔導士也需要數十年以上。」


    「你這不是出賣了祖國的未來嗎!」


    被塔尼婭突然的高聲指責所驚,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一直總是安靜順從地忍受著所有苦難的少女眼中,燃燒著熾熱的火焰。她緊緊盯著阿斯塔:「我們並非是為了毀滅拉瓦爾塔而參加起義的。我們絕非是為了讓拉瓦爾塔人民遭受苦難而站出來的。我們所求的不過是讓魔導士和卡廷紮人都能獲得平等待遇,我們主張的是自己的正當權利。但你卻想要屠盡阿爾卡城中人、倒向厄米爾一方將拉瓦爾塔拖入戰火之中?我們並不是你向拉瓦爾塔複仇的工具!」


    「塔尼婭!」實在是說得太過了,澤克斯想也沒想就拽住了她的手。但她眼中滿溢著的淚水讓澤克斯一時語塞了。


    「……你所說的都沒錯。」阿斯塔以平靜的聲音回應道,臉色卻一片慘白。


    「但這絕非是我個人的複仇。或許我是恨著父王和這個國家也說不定,但眼下所為和這些都毫無關係,我所考慮的隻有幫助卡廷紮贏得勝利、實現自治。我起義那天所立下的誓言毫無虛假。而為此,厄米爾的援助是不可或缺的。能釣動古狐的,唯有魔導技術這一誘餌。」


    阿斯塔沉默地掃視過眾人。


    「若得不到厄米爾的援助,我們必將在此落敗。最糟糕的情況下,不是死於戰場,而是會死於饑餓。那麽,難道要我們投降嗎?拉瓦爾塔絕不會饒恕曾經背叛過自己的魔導士。甚至已經無關拉瓦爾塔王室的意願,國民都深深恐懼著魔導士。國內現在已經有諸多魔導士遭到了虐殺,就算投降也隻會讓眼下的情況繼續惡化下去。」


    被澤克斯緊拽著的塔尼婭的手,一下失去了力氣。看來她也明白著這一點。


    「發動起義之後,我們除了抗爭至勝利為止,已沒有其他出路。」


    誰也無法反駁阿斯塔所言。所有人都低下了頭,沉默不語。看著同伴們,阿斯塔頓了頓繼續說道:「……有件事我想和大家商量。是關於伊萬的後繼者。」


    阿斯塔隱含痛苦的聲音讓大家都抬起了頭。


    「伊萬的事,實在是遺憾。曾有幸與這位出色上司共事的所有人都受益良多。根本沒有人能夠真正取代得了她。但總歸需要一個指揮者。」


    伊萬此前指揮著全體魔導士,在她戰死後,魔導士陷入了群龍無首的狀態。


    「我決定將這一重任,交給澤克斯。」阿斯塔不容置疑地宣告道。


    這一發言讓澤克斯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但環視四周,同伴們卻毫無意外之色。


    「唯有這樣了吧。」菲奧點點頭附和道。其他人也都是一臉早已預料到的神情。


    眼見再沒有人就此發言,澤克斯慌忙走上前了一步:「我可不是那種能做到縱觀全體、調兵遣將的人,在場的大家都最清楚不過了吧。這決定太兒戲了……」


    「嘛,要說足以立於人上的氣量、澤克斯還是缺一點的。」


    阿斯塔坦率地讚同了澤克斯的意見。簡直像要推翻自己之前的決定一般做出了結論。雖然早有自知之明,但遭人當麵明確地指出,澤克斯還是多少有些受傷。


    「但已經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了。跟隨我們反叛的隊長級裏,除了伊萬也沒人擁有足夠的氣量。但若從公會魔導士或是其他無頭銜的魔導士中選取指揮者,在短期內必然難以服人。」


    「……但這點我不也一樣嗎。別說隊長,我甚至連班長都沒擔任過。」


    澤克斯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了些失望,但阿斯塔卻絲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但你可是『大魔導士』啊。」


    「…………」


    「你是拉瓦爾塔最強已經是無人不知的事實了,不止魔導士,其他人也都對你畏懼又崇敬。現在我們所必須的,並非是擁有出眾指揮能力的引路人,而且光是立於人前就能讓大家振奮不已的領袖。最先需要改善的是眼下低落的士氣。」


    澤克斯情不自禁地咂了咂舌。自己絕不是值得他人尊敬的存在,也做不到去鼓舞他人。明明隻是個連自己的情緒都處置不好半吊子而已。


    「我聽說了這次防衛戰的事。看到你浴血奮戰的樣子,陷入混亂的同伴們都清醒了過來,自然地團結在了你身旁不是嗎?」


    注視著澤克斯的同伴們都微微頷首讚同。在眾人的視線下,澤克斯簡直想當場逃跑。


    「拜托你了,澤克斯。」聽到親友的苦苦懇求,澤克斯也隻能點頭。


    夜風吹拂間,澤克斯俯瞰著鬆明火把之下忙碌於街道重建的人群。


    瑪哈防衛戰之前,他曾與伊萬一同在此眺望著草原。夜風已較那時更寒意深重,就算扣緊了外套,身體也還是止不住顫抖。就算這樣,澤克斯也不想回房休息。


    自己根本做不到像她那樣深思熟慮,也無法如她那般忍辱負重。更做不到永遠冷靜地觀察著四周,而不是光關注著自己。若不是她那樣的人,也無法擔起總指揮官的重任。


    越是站到了她的立場上來看,越發明白了自己與她的差異。


    這時,察覺到背後氣息的澤克斯隱含期待地猛然回頭。當然不可能是她回來了。這點澤克斯心裏早已清楚。她的遺體是自己和同伴們親手埋葬的。


    但看到那映著月光的明豔紅發時,澤克斯還是隱隱有些失望。


    阿斯塔無言地走到了他身旁。澤克斯也調轉回視線,兩人沉默地注視著下方的街道。


    不知沉默了多長時間之後。


    「伊萬的事,真的非常非常遺憾。」刻意想輕描淡寫的語氣,卻隱含難以忍耐的悲痛。澤克斯明白著這一點,隻是「啊啊」地低聲回應。


    「她真的是位……無以倫比的上司、同伴、指揮官。」


    「啊啊。」現在的澤克斯正是苦惱於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替代她。然後,一瞬間澤克斯想到,對於將自己任命為總指揮官,阿斯塔想必也有所不安吧。澤克斯也明白,自己雖然強於魔術,在指揮方麵卻毫無建樹。此外,澤克斯還一直糾結於,阿斯塔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殺了奇倫這件事的。


    但阿斯塔似乎懷抱著與澤克斯完全不同的疑慮。


    「……若伊萬還在的話、究竟會說些什麽呢?」阿斯塔俯瞰著漸漸沉入黑暗中的瑪哈城,低聲呢喃道。


    聽著那浸透了疲倦之意的聲音,澤克斯想起了白天的作戰會議。作為魔導士們的新指揮官,澤克斯也列席其中。就像之前說服了塔尼婭時那樣,阿斯塔以不容置疑的聲音闡述著攻略阿爾卡的計劃和向厄米爾提供魔導技術的打算。並非所有人都讚同他的想法,但阿斯塔讓所有人都明白了,為了達到目的這些都是必經之途。


    澤克斯從來都不擅長說服他人,也理解不了太過複雜的事物。若阿斯塔都這麽說,那麽澤克斯也就相信已別無他法。雖然塔尼婭所懷抱的不安也些許感染了他,但澤克斯並不相信阿斯塔真的會為了複仇而出賣自己的祖國。


    「澤克斯、我……」阿斯塔仿佛下定了決心,終於轉過身來麵對著澤克斯。他深綠色的眼眸中平日的堅定已不見蹤影,甚至不願與澤克斯對視,隻是試探般地、窺探著澤克斯的表情。


    那踟躕又帶著疑問之色的眼眸,讓澤克斯覺得似曾相識。


    過去……似乎已是相當久之前的事了。雷昂也曾經以這種欲言又欲止的眼神看著自己,但最後什麽也沒能說出口。雖然並不相信雷昂所聲稱的沒事,但也沒有深究下去。當時對方正因為懷抱某種困惑而痛苦不堪,還太過年輕的自己卻完全沒能發現。


    澤克斯不會再犯一樣的錯了。他直率地注視著阿斯塔,鼓勵著對方不必擔心地說出心聲。


    和澤克斯視線相交的阿斯塔,眉間緊蹙。


    「我……很害怕。」


    澤克斯下意識地想追問他在怕什麽,卻張了張嘴又放棄了。阿斯塔那一臉困惑的神情,想必他自己也沒能明白。隻是某種籠統不明的不安一直盤旋於他心中,陰魂不散。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阿斯塔像要緊緊抱住他自己一般前傾著身子,隱含懇求地看向澤克斯:「呐,無論發生什麽,你都永遠會是我的摯友,對吧?」


    「那當然。」


    突然緊握住自己的手的力量比想象得還要強,疼得澤克斯一瞬皺起了眉頭,但他還是重重點了點頭。


    知曉阿斯塔的身份之時、決定追隨他叛離之時、澤克斯就已暗自發誓,作為摯友、作為曆經了同樣痛苦之人、他將與阿斯塔並肩戰鬥。不,在更早之前,確認了彼此友情的那一天,澤克斯就已經發誓,他絕不會背叛阿斯塔。


    第25章


    五日後,重新整編的解放軍一部留駐瑪哈,主力部隊開始朝阿爾卡進軍。


    奧德辛王的病情一直沒能好轉,而鎮壓叛軍的總指揮官第二王子直接放棄戰線的行為,讓民眾對於王家的不信任感愈發根深蒂固。


    冬天也比往年更早到訪拉瓦爾塔,常年駐守於南部王都的騎士團也因此被拖慢了動作。


    澤克斯肩負著名為總指揮官的與自己並不相稱的重擔,策馬向東奔馳。習慣於追隨人後的他,現在必須為身後的幾百名追隨者的性命負責,讓他怎麽也冷靜不下來。大約是察覺到了主人的情緒,坐騎也變得神經質,不時晃動著馬首。


    與澤克斯並轡而行的,是還不怎麽習慣騎馬、一臉陰鬱的塔尼婭。


    表情和說話時的語氣都透露著至今她仍舊無法完全認同攻打阿爾卡的計劃。


    但當澤克斯提出不情願的話就留在瑪哈時,塔尼婭果斷拒絕了。


    在這幾個月間就褪去了青澀的少女直言道:“若我因為不想弄髒自己的手,就讓他人代行,那和我自己去做又有什麽區別呢。光想著眼不見為淨的逃避是懦夫所為。”


    自從作戰說明會後,行進中的軍團間始終縈繞著微妙的氣氛。迄今為止解放軍都隻與殺意滿滿的敵軍士兵廝殺過,但這次的對手大半都是平民。要對手無寸鐵之人發動突襲,任誰也會本能地產生忌避感。但秘密攻占阿爾卡是厄米爾提出的條件之一,若無法完成就難以達到目的,因此誰也沒有出言反對。


    不過朝著東部進發途中看到的某個光景,讓軍團間的困惑和踟躕一掃而空了。


    繞過不值得攻占的農村後,在某處荒丘上,三道不祥的黑影在日漸凜冽的北風中晃動著。


    解放軍全員很快就領會到了這一場所的機能和吊下的物體意味著什麽。


    那是三具屍體。吊在丘上已有些日子,腐肉遭到鳥獸啄食,已不成人形。還能繼續掛在絞繩上都有些不可思議。


    屍體的性別、年齡都已無可辨認,連衣服都破爛不堪了。唯一還能認清楚的,就是三具屍體胸前,都垂著熟悉無比的徽章。


    強勁北風幾乎將腐臭抽在了臉上。所有人都駐足無言地觀望著這番光景。


    地方領主擁有逮捕權和裁判權,隻要罪名沒有大到足以驚動王家,領主就可自行裁量處刑。因而各城鎮附近都有絞刑台和用於曝屍示眾的刑場。


    但眼前已化作了無言的肉塊的同胞們,顯然既非是因為真正犯下了罪惡,也未經過正當的審判,而是遭受了起義後各地頻發的對魔導士的私刑。


    不知是誰最先發出了怒吼。或許一開始就不止一個人。


    繼續前行的軍團之中,原本猶豫不決的氣氛已消失無蹤。熊熊怒火和憎恨幾乎要噴薄而出。殺氣騰騰地,軍團朝著東部開去。


    完成對阿爾卡的包圍任務可以說是易如反掌。


    阿爾卡鎮東邊與厄米爾接壤,屯兵的防衛工事也設置在這一側。越過國境就是厄米爾的駐兵處,鎮子遭受襲擊時,想從東側逃走也無處可去。……大概從未有人預想過鎮子會從西側遭襲,西側無論城牆和衛兵都形同虛設。


    在夜色的掩護下,靜靜包圍住小鎮西側的解放軍隨阿斯塔一聲令下展開了攻擊。


    魔導士們在“大魔導士”的指揮之下,經曆了荒丘遭遇後,士氣大漲。再怎麽說,遭受私刑處死的都是魔導士同胞。而且就連與此無關的卡廷紮士兵,與魔導士們在數月的寢食與共,並肩戰鬥後也忘卻了對魔導士的避忌,產生了同伴意識。看到魔導士的同胞們遭受了如此殘酷的對待,他們也是義憤填膺。


    大火瞬間包圍了阿爾卡鎮。


    待阿爾卡的衛兵們趕到西側應戰時,城門已被突破,解放軍已是長驅直入。而且,阿爾卡的布防中並沒有魔導士,不知是原本就沒有配置,還是在狀況惡化後已出逃。


    魔導士的第一擊就讓鎮中陷入了恐慌狀態。在魔導士們的火力掩護下,卡廷紮人和傭兵們輕而易舉地不斷擊倒倉皇逃竄的居民和已如無頭蒼蠅般的衛兵。


    鎮中的道路很快就化作屍山血海。不輸瑪哈遭襲時的濃重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慘叫與怒喝一刻不停地交織回蕩,最後化作了充耳不聞的雜音。燃燒火焰所噴薄的熱氣更是讓人汗如雨下。


    宛如地獄繪卷一般的景象。


    無論魔導士還是卡廷紮人,都毫不容情地斬殺著手持利劍和衛兵和手無寸鐵逃竄的平民。


    他們中大部分人都遭受過辱罵、欺淩和暴力以待,而對拉瓦爾塔懷著無可容恕的複仇心。而阿爾卡人,在他們眼中已成為了拉瓦爾塔的化身。


    他們在毫無慈悲地施以暴行的同時,已被血腥味和熱氣熏得如醉如狂。或者說,在他們體內燃燒著、沸騰著、難以抑製地噴薄而出之物,已化作了這血與炎。


    雙目充血的澤克斯如黑影般閃過已化作火海的小鎮。雖然事前阿斯塔讓他不必做出指揮,打個頭陣就好。一旦開戰,這告誡就已被他完全拋之腦後,全憑本能地在街道中戰鬥著。士兵們跟隨他身後,很快就將小鎮完全壓製。


    “看來基本上結束了。”不知何時,塔尼婭站到了手持染血長劍的澤克斯身旁。不擅長近身戰的她在第一擊後一直負責著後方支援。連她都能來到鎮中心位置,說明已經幾乎不存在抵抗者了。


    比篝火更明亮的火焰之下,她慘白著臉,表情僵硬。


    習以為常的慘叫聲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是勝利的歡呼和夾雜其間的若幹呻吟聲。


    “是啊。”澤克斯一般答道,一邊擦去劍上的血糊。正準備收劍入鞘時,仍未被火焰吞噬的建築物的陰影處,出現了兩個遭到士兵們追擊的小小身影。


    看起來年幼得還不足以拿起武器的少年牽著比他更幼小的孩童,兩人相貌有些相似之處,大約是一對兄弟。


    哥哥那方首先注意到了澤克斯的存在,想後退時士兵已經追了上來。進退兩難的兄弟倆停下了腳步。


    此時,少年惡狠狠地瞪向了澤克斯這邊:“你這個肮髒魔導士!”被火焰所照亮的雙眸閃爍著憎怒。


    在被逼入絕境之時,仍舊想要去輕蔑否定他人是何等的愚蠢又可悲啊。還是因為被一直以來的輕視對象逼到了這等地步,所以愈發地悲憤交加嗎?


    澤克斯左手握住了收入鞘中的長劍,空著的右手朝著少年一比。就像往常那樣,抽取出不可視之力,按自我意識編綴成型。在澤克斯放出魔術前,追將上來的士兵已經朝著少年毫無防備的身後舉起了劍。


    揮下的劍並未能將少年砍傷。鋼刃在割裂他幼小身軀之前,重重地劈在了另一人肩上。血花四濺。


    “媽媽!”被那名女性護在了身下的少年慘叫著。被鮮血濺了滿身的幼童呆立在一旁。


    方才不知藏身在何處、窺探著情況的母親,眼見兒子陷入性命之危,便奮不顧身地飛撲出來了吧。


    她掙紮著企圖抱住兩個孩子,以自身為盾掩護住他們。


    從澤克斯的方向,能夠清晰看到她顫抖著抱向孩子們的染血的手。


    瞬間發出的咆哮已經難以稱之為人類的聲音、更接近野獸的呼嘯。


    塔尼婭嚇得瞪大了眼睛看過去:“…澤克斯?”


    為了阻止自己失控地繼續發出的聲音,澤克斯扔掉了劍,咬住了自己的手。


    被澤克斯的反應所驚,生死交關的母子們、企圖追殺的士兵都愣在了原地,看了過來。


    但澤克斯眼中已看不見他們了。


    他眼中所見是,顫抖著伸過來的染血的手、無力地看向自己的眼睛、在那背後無情揮下長劍的拉瓦爾塔騎士。


    快被火焰所吞噬的集落裏到處都是哭喊聲和怒罵聲。


    無論逃到哪裏都會被泛著黯淡光芒的劍擋住去路。被逼入絕路的母親企圖用身體覆住自己。宛如驅除害獸、履行義務一般無情揮下的劍。一開始被嚇呆了的自己、很快因為血液的粘稠觸感清醒過來。


    跪在地上的母親,用盡著最後的力氣,染血的手握住了自己手,另一隻手撫摸著自己的臉。


    『————』


    母親沙啞的聲音究竟訴說著什麽。是當時沒聽清嗎。還是自己已經想不起來了。


    澤克斯隻感覺到某種力量從體內迸發而出,向著母親身後一臉漠然地握著劍的陌生男人。


    然後幻覺消失了。然後是腹部受到了衝擊、和呼喊著自己名字的聲音。


    這是回到了現實了吧。


    灼燒般的刺痛讓澤克斯完全清醒過來。紮在腹部的是隻有玩具大小的匕首,但帶著明確殺意深深地刺入了體內。他抬眼望去,仍舊沒有鬆開劍柄的元凶就近在眼前。正下意識地想要放出魔術,澤克斯卻因他如電如炬的目光而摒住了呼息。


    毫不掩飾的殺意。強烈的求生欲。想要守護弟弟、保護母親的強烈意誌。


    過去,自己也曾露出過這般目光吧。這般瞪視著殺害了母親、屠戮著同胞的拉瓦爾塔騎士,引發了第一次暴走。


    而現在,自己正被這目光瞪視著。仿佛被幼年的自己瞪視著一般。


    (我究竟…在做些、什麽)


    承受著尚未解放魔術的壓力的右手,在向自己問出這一句時,突然輕快了起來。


    魔術是被放出了還是暴走了,澤克斯已經完全意識不到了。


    “澤克斯!”


    遠去的意識最後捕捉到的,是塔尼婭的呼喊聲。


    第26章


    「出血相當嚴重、趕緊止血!」


    「混帳,先顧這邊,手腕整個斷了!」


    「快拿擔架來,外麵又倒下三個!」


    鎮中的醫療所已完全是過飽和狀態。地上到處都是血漬泥汙,怒吼和呼喊聲晝夜不停。就算小鎮已被奪還,戰爭也遠未結束。被奪走的話,就再奪回來。雙方抱著同樣的想法開始了拉鋸戰。


    一開始雙方都不過是臨時成軍的集團戰,但最近對麵出現了貌似謝爾國士兵的新戰力。看來解放軍接受了謝爾援助之事,並非空穴來風。


    白天要負責給接連不斷送來的重傷者做應急處理, 晚上要給傷者進行完整的施術治療以便其盡快重返戰場。若不這樣的話,人手根本不夠用。


    埃拉阿德奪還戰開始兩個月後,雷昂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工作著,幾乎沒有正常睡上一晚。


    「魔導士、這邊。」


    一邊朝著呼喚之處跑去,雷昂一邊觀察著卷起的衣袖下自己的手腕。


    皮膚下浮起的紅黑一片交織的線狀痕跡,像是內出血又像是刺青。原本視不可見、觸不可及的導脈像這樣浮現出來的現象,被魔導士們稱之為「導脈過載」。若這種狀態仍不停止發動魔術,導脈可能會被燒斷,從此失去大部分魔導能力。原本導脈就相當脆弱的雷昂,因此完全無法施展魔術的可能性也不低。


    而這點,在被路·琺問及是否願意擔任治愈術師時,他就已經做出了覺悟。


    他當初就預料到了埃拉阿德奪還戰會變成長期抗爭。也明白若有治愈術師在,需要擔起多大的責任。更明白無法拒絕他人請求的自己,長此以往會發生什麽狀況。


    就算失去這一切也無所謂。隻要有人還需要自己,就不吝惜地施予援手。 雷昂催動著導脈,感受著魔力流經帶來的鈍痛,反而心生喜悅。


    為了救助苦難中的眾人、或是為了迎來和平而奮鬥,雷昂心中並沒有這麽崇高的誌向。


    他所感受到的、更接近於按飼主的命令而效勞的犬馬,派上了用場後獲得了應得的褒獎般的喜悅。


    原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被誰所需要、就這麽惘然度過一生。


    若是幫助到他人,哪怕是一瞬也好,也勝過在無能廢物的陰影之下偷生一輩子。像自己這樣的人,若能為他人做點什麽,就算死去也了無遺憾了。


    跪在腹部流血的青年身旁,雷昂聯結上了魔脈。火灼般的疼痛在體內流動。


    (不要緊,我還能堅持。)


    我還能派上用場。


    第27章 真紀九六一年 青水節二月


    攻下阿爾卡鎮後,解放軍完全確立了優勢。從厄米爾抵達瑪哈的補給路線被確保,食物與武器已無需擔憂,且厄米爾還在東側國境沿線補下了重兵對拉瓦爾塔施壓。


    冬天真正來臨後,經由薩拉山脈的補給路線中斷。因埃拉阿德被奪還與卡廷紮交易中斷的謝爾,在聽聞厄米爾也加入戰局的消息後,反而主動提供了援助,幫助解放軍攻打埃拉阿德。


    奧德辛王病況好轉的消息讓拉瓦爾塔軍重整了態勢。但足以大舉出兵鎮壓北部的季節已經過去了。


    現在瑪哈周邊白茫茫一片大雪封路,雙方暫時都無意引發大規模衝突,隻是隔空對峙著。


    這段時期,澤克斯一直將自己關在瑪哈要塞的房間內。


    阿爾卡攻略戰期間身負重傷的澤克斯,在塔尼婭的及時救治下保住了性命。雖然總指揮官負傷的消息讓全軍大為震驚,但聽說性命無憂,加之阿爾卡大捷的鼓舞,倒也不至於影響士氣。


    相較於士兵們,最為動搖的還是阿斯塔。


    「聽說澤克斯遇刺了!」


    原本在一邊聽取戰報一邊和厄米爾的臨時特使商談的阿斯塔臉色大變,直接衝進了救護所。


    意識朦朧的澤克斯安慰了友人一句別擔心又昏了過去。此後幾次醒來時,阿斯塔都陪在床邊。


    總不可能是一直在這邊陪著吧,一定是他剛好過來了而已,巧合而已,巧合。澤克斯這麽想著,仔細看了看阿斯塔,他臉上已經憔悴得分不清誰才是傷員了。


    直到澤克斯完全恢複意識,阿斯塔才終於同意離開。


    戰況膠著之下,澤克斯索性脫離了戰線,專心養傷。一個月後,雖然傷口多少還有些疼痛感,但基本已經能自由行動,也恢複了揮劍練習。


    相較於身體,內心反而更難痊愈,一直遭受著混亂感與空虛感的折磨。


    據當時也在場的塔尼婭說,在阿爾卡失去意識之時,澤克斯原本打算放出的魔術不知為何對著他自己釋放了出來。不過因為自衛本能在,基本沒怎麽受傷。但塔尼婭擔心的不是受傷,而是澤克斯的精神狀況。畢竟她也目擊了之前澤克斯發出的野獸般的咆哮。


    而且,自那天起,澤克斯發動不了魔術了。


    原因尚未查明。讓研究導脈構造的魔導士診斷後,確認了導脈方麵並沒有什麽問題。所以,完全是心病。


    試著靜下心來集中精力詠唱一下擅長的咒語,有助於找回控魔的感覺。那位魔導士還建議道。


    但這對澤克斯而言毫無意義。澤克斯使用魔導、發動魔術原本就和咒語毫無因果關係。


    隻要想起來就好了。與雷昂的導脈相連、實行控魔時的感覺。陪在身旁的淡淡氣息。宛若夕陽餘暉的溫柔光芒……隻要想起來的話。


    但卻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越是在腦中追尋,越覺得眼前漆黑一片。


    與之相反,某些塵封的記憶卻在腦海中一下變得鮮明。


    以前隻能記起帶給自己恐懼和憎惡感的拉瓦爾塔騎士團旗幟,現在則是連同集落遭襲、家人和同伴被屠殺、庇護著自己的母親在眼前死去、以此為契機的暴走、將在場的拉瓦爾塔士兵全滅之事。還有因此被發現了魔導才能,得以一個人幸存之事。全都鮮明地回憶起來了。


    事到如今,澤克斯又再度因為意識到隻剩自己一人幸存而瀕臨崩潰。同時也因為失去了一直以來拚搏著的目標而手足無措了。


    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麽?為何又會在這裏?


    澤克斯反複地做著夢。諸樣的夢。家人遭到殺害之時。殺死奇倫之時。攻打阿爾卡之時。不知何時,屠殺家人的拉瓦爾塔騎士的臉,化作了自己的模樣。還有完全記不清內容的,眼前漆黑一片的夢。半夜裏他總會因激烈的悸動和恐懼驚醒、或是被自己的慘叫聲嚇醒。


    惘然若失地坐在床邊,澤克斯回憶起自己來到「黑鐵檻」之後的四年間。


    一開始他隻是執著於展現實力、獲得認可,想讓人刮目相看。想著若能實現的話孤身一人奮鬥也能忍受。但他和阿斯塔相遇了,和小隊達成了和解,和他們共度的日子裏充滿了喜悅。與此同時,他也受盡不了不公正的待遇。在「黑鐵檻」內因為塞爾蒂亞人的血統而備受排擠,在城中因為魔導士的身份而飽受輕蔑。終於他意識到,無論如何努力、無論立下何等功績,也無法讓眾人認可自己。


    因此他被憤慨於魔導士們所遭受的待遇,想要采取行動的阿斯塔所感動。為了兩人的友情,為了自己也有所共感的崇高誌向,他決定與阿斯塔並肩戰鬥。因此,阿斯塔決定叛離拉瓦爾塔時,他也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再那之後曆經戰鬥,攻打阿爾卡也好,奪去了諸多人的性命也好,親手製造出了地獄景象也好,為了實現目的,那都是必經之途。為此必須忍受住內心的煎熬。


    他早就明白這一點,因此也從未後悔過。隻是,在接受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的同時,又開始心生疑惑。


    自己並無主動害人之心。更不想淪為當年屠殺同胞的拉瓦爾塔騎士一個模樣。但意識到時,自己已經和他們站到了同一立場上。


    本以為一直走在自己所夙願的道路之上,難道是在何處走岔了嗎?還是說,在迷惘之中,自己所期望之道已經延伸向了自己所憎惡之處了嗎。


    四年談不上長,但期間層出不窮的諸多變故,讓澤克斯再也看不清自己了。


    此時,輕輕的敲門聲響起。澤克斯答應一聲,靜靜推開的門後露出了塔尼婭的臉。


    她猶豫了一會才走進房中。


    「臉色好差。你一直睡不著嗎?」看著澤克斯的臉,塔尼婭眉頭緊皺。


    就算睡下也無法獲得休息,隻會飽受夢魘的折磨。但澤克斯也不願明說,隻是聳了聳肩企圖蒙混過去。


    塔尼婭的目光仿佛看透了澤克斯的心思,但她什麽也沒說,靜靜坐到了澤克斯身旁。


    「傷口愈合得怎麽樣?」


    「基本好了,沒什麽問題。」


    「導脈呢?」


    澤克斯咬緊了嘴唇。答案顯而易見,但他出於恐懼不願親口說出來。同伴們所需要的正是澤克斯的魔導能力,若是失去了這個,自己還有什麽價值可言呢。


    坐在身旁的塔尼婭仿佛在思慮著什麽,然後終於開口道:「那個、澤克斯。我覺得你離開一段時間比較好。」


    「我離開戰線已經有一個月以上了。」


    「我不是指這個、而是說,從瑪哈……不,從解放軍離開。」


    一時說不出話來的澤克斯,隻能苦笑。


    「看來用不了魔導的我,就是個累贅。」


    聽到他擠出一句自嘲來,塔尼婭歎著氣答道:「澤克斯,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有好好看看現在自己這副樣子嗎?簡直像遊魂野鬼一樣。既不好好吃飯,也不好好好睡覺,隻是畏畏縮縮地把自己關在屋子裏。」


    「但回想起來就是會恐懼啊!」甚至說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包含使用不了魔導之力在內,自己完全被恐懼所支配了。


    難耐地站起來身來的澤克斯,在少女注視的目光之下,總算找回了冷靜。然後他意識到,自己剛剛所說的言辭,也可以理解做別的意味,為了不被誤解,他慌忙辯解道:「我並不是在非難解放軍的做法……阿斯塔的決定是正確的,他隻不過是在做應該做的事。和那些都沒關係,我隻是……」


    「是啊。雖然我無法斷言是否正確,但我讚同阿斯塔的誌向,他的目的就是我的目的。因此就算我完全不讚同阿斯塔的做法,也會遵從他的命令。若何時要為此付出代價,我也無怨無恨。」


    「……我也是一樣。」


    「就以現在這種狀態?」


    澤克斯一下被塔尼婭的尖銳回擊噎得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澤克斯心中究竟在介懷些什麽,但至少能看出,你受到了很大的傷害。而且源頭在於戰鬥中所發生的事。就算這樣,你也要勉強自己堅持下去嗎?繼續下去,精神可能會崩潰啊。」


    「但是,我不能舍下朋友不管……我不能背叛阿斯塔。」


    「難道說唯有犧牲自己才是真正的『友情』嗎?那麽阿斯塔在朋友的犧牲麵前又該如何自處呢?」


    少女的言辭愈發辛辣。但其中卻蘊含著深深的憐憫。


    「……不管你選擇哪條路,無法使用魔導之力也會讓你困擾吧?當然我不是說除去魔導之力你就沒有別的長處。但若能找到原因,解開心結的話,不是更好嗎?」


    「說的…也是。」


    「要不要回裏爾一趟呢?」


    塔尼婭的建議讓澤克斯麵露驚訝地看了過去,塔尼婭也一臉認真地看著他。


    回到裏爾去。再讓雷昂,教我一次魔導。


    (啊啊。原來如此。)


    想到要回到自己曾忘恩負義地逃離之處時,內疚和尷尬感油然而生。但是,比那些都重要的是,想到能回到他身邊時的那份安心感。


    在塔尼婭的陪伴下,澤克斯來到了阿斯塔的辦公室。


    見到澤克斯露麵,阿斯塔又驚又喜。但察覺到他身後跟著的塔尼婭後,表情立刻變得嚴峻。嚴峻中帶些警戒……甚至有些恐懼和惴惴不安。


    阿斯塔聲音微微顫抖地宣告道:「若是那件事的話,我絕不允許。」


    那件事究竟是哪件事,讓有段時間沒離開過屋子的澤克斯有些雲裏霧裏。


    「……我有個請求。」


    「你想離開這裏的請求,我絕對不會同意。」阿斯塔緊握著雙拳,難以自製地大喊道。在他背後一直默默守護著的從者擔憂地皺起了眉頭。


    驚訝於阿斯塔怎麽會知道自己剛下的決定,澤克斯扭頭看向了塔尼婭。果然,她雖然麵色憂愁,卻很鎮定。看來聰慧如她,在來說服本人之前做了不少事前準備。


    「阿斯塔,你聽我說。我並沒有打算背叛你。我仍想與你並肩戰鬥。隻是,現在的我根本派不上用場……」


    「就因為用不了魔導之力嗎?根本沒必要在意那些。作為劍士你也是相當出眾的。」


    「……這種事其他人怎麽可能接受得了。大家不可或缺的是『大魔導士』。用不了導脈的話,就沒意義了。」


    「我才不管別人怎麽想。若你不在的話,我……」


    自叛離拉瓦爾塔而來,一直憑借著生與俱來的威嚴鼓舞著同伴的堅毅模樣已蕩然無存,像是個任性孩子般的阿斯塔連話都沒法說完整了。


    「阿斯……」


    「求你了、不要丟下我!」阿斯塔央求般地垂下了頭。


    「用不了魔導之力也沒關係、不用拿起劍也沒關係。隻要繼續待在我身邊就好。像以前那樣告訴我、我沒做錯……」


    「誰也沒說是你的錯……」


    「我隻是想做出最佳選擇。不受個人感情束縛地、做出最佳選擇……但我做到了嗎?現在的我能挺胸抬頭地站到蘭伯特閣下麵前嗎?我真的沒做錯嗎?「


    在幾近囈語起來的友人麵前,澤克斯一下明白了。盡管不形於色,阿斯塔也在迷惘著。將魔導技術出賣給厄米爾、為了獲得援助而屠殺著拉瓦爾塔人、做出這些決策也同樣讓他輾轉反側、介懷不已。


    看著迷路孩子一般的摯友,澤克斯的決心動搖了。但此時,塔尼婭毅然決然地站了出來。她挺直了嬌小的身軀,抬起頭,站到了阿斯塔的正前方。麵對著因心下慌亂根本沒有在意眼前人的阿斯塔,她毫無預兆地舉起了右手。


    響亮的巴掌聲響徹安靜的室內。


    澤克斯和蘭斯都目瞪口呆。


    因那痛楚阿斯塔終於抬起臉來。


    「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塔尼婭厲聲道,「阿斯塔,就為了有人能安慰你非要把澤克斯強留在身旁嗎?你隻是想要讓他做你的共犯而已!還有澤克斯也是!什麽不願意背叛不願意舍棄、你這樣根本不是在為阿斯塔著想、隻是害怕失去朋友而已。你們倆這樣根本不能叫做友情,隻是在互相依賴而已!少給我在這撒嬌了!」


    先是瞪視著阿斯塔、接著瞪著澤克斯、塔尼婭連珠炮似的一口氣傾訴著心中想法。說完,她又看向了阿斯塔,稍稍平複了心緒後慢慢道:「就算錯了,那也是你選擇的道路。現在已經無法回頭,更無處逃跑,就算會在曆史上留下惡名,也唯有沿著這條路走到黑。不過就算這樣,我也絕不會說你一句不是。你所目指之處,亦是我所期盼之所。我早已做好了覺悟。而且,不止我是如此,其他的魔導士們、卡廷紮的大家也一樣。所以別再一個人自怨自艾、猶猶豫豫了!」


    一個字一個字細細思索下來,開始愣在原地的阿斯塔,漸漸浮現出痛苦的表情。


    「你有你的難處,澤克斯也有澤克斯的苦楚。故意無視這一點,用友情去綁架他那就太卑鄙了。」


    仿佛母親教育孩子般的溫柔語調,讓阿斯塔鬆開了雙拳,手貼著額頭,重重呼出一口氣。室內又重歸沉默。


    過了好一會,阿斯塔才打破了這沉默。他輕撫著泛紅的左頰,麵帶苦笑,一雙因疲倦而有些凹陷的深綠色眼眸看向了澤克斯:「回裏爾一趟嗎?」


    「啊啊。正是這麽打算的。」


    「這樣啊。」阿斯塔點了點頭,「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去看你的。」


    澤克斯也點了點頭。不知誰先伸出了手,兩隻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多保重。」


    「你也是。還有……」


    不管這麽說,這都算是背叛了同伴。澤克斯心懷著罪惡感,想要道句歉。但阿斯塔卻微笑著搖了搖頭,讓他別再往下說。


    「就算不在大家身旁,我也會為你們的勝利而祈願。」澤克斯真誠地說完,離開了辦公室。


    澤克斯幾乎沒有行李需要收拾,必要之物平日就收在了背包中。拿上背包,他朝著西門走去。


    和親近的友人們簡單告了別,但脫離解放軍的事日後再讓塔尼婭幫為轉達。


    澤克斯牽著馬,穿過照常生活著的人群。塔尼婭跟在他身旁。


    沃倫和菲奧說要送他出門,卻被澤克斯以這樣隻會讓半途而廢的自己心裏更難受為由堅決拒絕了。就算這樣,塔尼婭也不肯放棄地堅持要過來送一程。


    腰間嶄新的劍,和所牽的馬,都是阿斯塔私下讓人送來的禮物。實在沒機會向忙碌的他當麵道謝,澤克斯隻能心懷感激之情地望向了要塞的方向。


    「普通人當中應該沒多少人知道『大魔導士』的長相。不過還請多加小心。」


    「 啊啊。」


    正打算翻身上馬的澤克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過身來,盯著正關切地問著怎麽了的少女。


    那張臉,已經不應稱之為少女了。以前,遭受暴行所留下的疤痕仍舊盤踞在她的右側額頭上,但這也無損她的美。或者,不應再以美醜來形容。她飽含意誌毫不動搖的目光,已足以讓人產生敬畏之心。


    「利琪德完全搞錯了。」


    「誒?」


    「她說過拜托我照顧塔尼婭,完全搞錯了。是塔尼婭在照顧我和阿斯塔才對。」


    以為他在開玩笑的塔尼婭笑著道:「說什麽呢。」澤克斯的表情卻極其認真。


    結果澤克斯光自己的麻煩事就精疲力竭、手足無措,反而受了這位年下少女的幫助。


    「謝謝你。」


    坦誠的感謝讓塔尼婭有些別扭地笑了起來。唯有這時候,才能從她臉上找回些許符合年齡的稚氣。


    「路上小心。」


    無視腹部仍殘留的少數疼痛,澤克斯翻身上馬。他朝塔尼婭一揮手,也揮別了瑪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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