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會覺得「一直看到同樣的東西」時,其實是「一直看到不想看的東西」。像是電視新聞或談話節目,連續劇、漫畫或小說也一樣。一旦自己沒興趣或不太喜歡的東西映入眼簾時,就會因不滿而脫口說出「都是同樣的東西。」。


    想當然耳,這樣的論調在網路上也通用。當之前好玩的東西不再有趣,網路世界就成了不毛的荒野。


    『#咖啡店巡禮』『#包包內容物』『#今日穿搭』


    本莊泉實便是透過網路上的照片理解這道理。


    『#想認識時尚的人』『#自拍』『#東京迪士尼海洋』


    相片瘋狂修圖、炫耀日常生活,演繹出「完美的自己」。泉實的動態上每天都是這情景。


    要是能跟他們一起湊熱鬧開心開心的話,的確是很好的環境。彼此互相按讚、彼此友好,就能夠延續這舒適圈的循環。然而,隻要有一次沒跟上,齒輪就會全部開始逆轉。


    一個接一個蜂擁而至的「完美的自己」。每個人千挑萬選上傳的一張照片,毫不間斷地在泉實的手機響起通知。


    看著大量的照片,她都快弄不清楚誰是誰了。「美麗」這概念深受流行的影響,無論是妝容或打扮都大同小異。


    不過,自己也跟大家差不到哪裏去,沒資格說大道理。追求流行,配合風潮,服裝和臉也一一跟著改變。心裏堅信著「隻要這麽做就會被喜歡」,下場卻很淒慘。


    ——情緒愈來愈鬱悶。泉實將app關掉,刷到螢幕外。不玩了,她決定不玩了。


    泉實抬起頭來。意識從線上重回線下的生活,周圍的風景鮮明地染上顏色。


    大學校園染上深深秋意。來來往往的學生們身上穿的,是介於厚衣與薄衣間稍厚的衣服。吹來的強風讓體感溫度比實際月曆上的月份還要來得冷。


    泉實一個人坐在長凳上。泉實也已經換成長大衣搭高領毛衣,及膝裙搭褲襪的秋冬標準穿搭。隻要穿成這樣,身體就不會感到寒冷。


    手機在震動。似乎有電話打來,她再度看向手機螢幕,螢幕上顯示「母親」。真傷腦筋,又來了。


    「喂。」


    口氣有些不佳地接起電話。


    『喂,我說泉實啊,最近變冷了,你沒事吧?有沒有感冒?氣溫一變化你就容易感冒,要記得保暖喔。』


    完全在她意料之中。母親三天兩頭總是為了一點小事就聯絡她,每次都像這樣單方麵地說個不停。泉實完全分不清母親究竟是真的關心她,抑或單純想找人說話才打電話來的。


    「我沒事啦。」


    她故意放大聲音中的不悅,母親卻未察覺。


    『那個還在吧?人家送的那條圍巾。』


    結果踩到泉實心中最大的地雷。


    『你之前一直圍的那個,你有帶去吧?要記得圍圍巾喔。』


    泉實全身瞬間凍結。真是的,竟在這時間點上提到這個。


    「——知道啦。我要去打工先掛了。」


    泉實趕在自己大爆炸之前先掛掉電話。畢竟母親是擔心自己,平時她還會稍微附和,但現在無論如何都辦不到。


    她看著螢幕畫麵。剛才通電話的時候,社群app傳來通知:「muneyuki0507剛剛分享了新照片。」在夏天結束之前仍是泉實男朋友的那個人,在網路上分享了新照片。


    別看比較好。不對,應該要看。泉實的理性發出最大聲的警告。自己也明白聽從那警告百分之百沒有錯,但泉實每次還是會忽略那警告。如同會一直按下x,來關掉滿滿擋在畫麵正中央的網路廣告。


    泉實開啟app。顯示最新動態的照片是七男三女的團體照。


    地點是某個河畔。後方是烤肉的工具。「難忘的時光!太感謝各位了!希望今後也能常常聚在一起培養感情。」內容大致是這樣。正是一張看來完美,強調「充實的現實生活」的照片。


    上傳照片的年輕人,站在團體中心的邊邊位置。精致的五官、流行的發型與服裝。身旁是——其他的女性。


    泉實歎了口氣,將手機休眠。情緒說得好聽一點,就是壞到透頂。看到昔日自己的位置上站著其他人的畫麵,不可能開心得起來。


    泉實今天在家庭餐廳打工時,比平時更加埋頭於工作中。縱使是區區的打工,她也不要因為個人事情影響工作。這樣會覺得自己落敗了。


    「——呼。」


    結果就是一下班,泉實便累得筋疲力盡。內心背著比平時還沉重的負荷做事,會特別辛苦也是理所當然的。


    「本莊小姐,你累了嗎?」


    在辦公室打卡下班時,打工領班的池田小姐問道。她是在關心泉實吧。


    「不,我不累。」


    「你最近沒什麽精神呢。若有什麽事可以跟姐姐我聊聊喔。」


    池田小姐溫柔笑道。那是親切大方又溫柔的人,由衷展現出的笑容。


    「謝謝你。但我真的沒事。」


    泉實對池田小姐說謊,內心有點愧疚,但實在不能跟她說。


    「辛苦了。」


    泉實點頭打聲招呼後便走出辦公室。


    不隻池田小姐,泉實從沒對任何人聊過這件事。原因連自己也不清楚。明明應該也不是傷得那麽重。


    打開房門,進到裏頭。起初還不習慣的單人房,住了半年以上也已經相當熟悉了。


    鎖上門,脫掉鞋子進到屋裏去。包包隨便往旁邊一扔,泉實便直接走到床邊趴了下去。


    「——唔!」


    泉實握緊拳頭,用力地捶向床鋪。正因為熟悉的空間裏隻剩她一個人,才能真正展現情緒。


    「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帶著煩躁的呢喃聲被枕頭吸收,沒傳到任何人耳裏。


    ——好冷。泉實醒過來,似乎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或許會感冒吧,她不關己事地想,迷迷糊糊地蓋上棉被。母親說得沒錯,每當氣溫變化時泉實就容易生病。尤其像現在季節轉換的時期,更是要注意。


    「有沒有圍巾呢?」


    泉實站起來想找看看。


    她走到房間角落的彩色收納箱前。收納箱有上下兩層,裏頭都是從老家拿來的衣服。


    冬衣是在下層。主要是運動衫、毛衣及防寒衣物為主。高中時毫不在意穿上的衣服,現在看來卻覺得土氣。


    圍巾被收在收納箱深處。淺白色的毛線圍巾。當泉實一看到這條圍巾,心中便湧起一股感慨。對她而言,這條圍巾並非普通的防寒用具,而是她的戰友。


    泉實高中時代熱衷弓道。在前往冬季晨練的痛苦試煉時,這圍巾經常伴隨左右。


    無論下雨、下雪或道路因輻射冷卻而凍結時,泉實都會與這條圍巾一起穿梭在上學路上。


    而且這條圍巾還有另一個回憶。這條圍巾——


    「咦?」


    泉實忽然覺得摸起來怪怪的。圍巾背麵有些地方觸感不太一樣。本來背麵應該也很厚的。


    「奇怪?」


    她將圍巾翻過來檢查,卻被嚇了一跳。原來圍巾破洞了,雖然洞不大,卻有好幾個。根據破洞的大小與毛線這個素材,可以得到一個結果:圍巾被蟲蛀了。


    「咦?」


    泉實視線忽然一片模糊。到底怎麽了——正想如此自問時,她雙眼已經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


    「哎!怎麽了!」


    不管怎麽拭淚,眼淚就是停不住。即使看到對方現在的生活,或是打工累得筋疲力盡時,泉實都不曾哭過,可是現在眼淚就這麽止不住地拚命冒出來。


    哎呀,怎麽會這樣。和男友分手時,還以為眼淚已幹涸了。


    「嗯,這就是說大型企業也以『永續的社會』為目標去著手進行。譬如說日本著名的電機廠商,讓自家公司的員工餐廳持續使用取得認證的水產品——」


    隔天,泉實就這麽帶著悲傷的心情去上課。坐在大教室後方,教授那咕噥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和擴音器放大,但她隻是馬耳東風。雖是因為興趣而選了這堂課,卻難以集中精神上課。


    課一結束後,泉實很快就離開學校。回家後也完全沒有該做什麽事的計劃。加上今天打工沒班,應該隨便上上網就結束一天了。


    自己也不是沒想到是不是該做些什麽。她原本應該是閑不下來的人,究竟哪裏出了問題呢——


    「——好痛!」


    泉實的腳突然碰到什麽東西,那東西啪嗒一聲倒了下去。自己原本也差點摔倒,好在最後總算保持了平衡。


    「不好意思。」


    泉實很快出聲道歉,並回頭查看。


    那是一塊直立式招牌。黑板造型的看板上用粉筆寫著「維修專門店 貓庵」。庵翹起來的部分被設計成貓尾巴,可愛極了。「季節轉換劃得來!店長的換毛期優惠」。總的來說,設計得挺不錯的。


    「您沒事吧?」


    她連忙想把招牌扶起來時,有人這麽對她說。


    「不好意思,擋到您的路了嗎?」


    聲音的主人,是一名青年。從他身穿貓圖案的圍裙來看,應該是這間貓庵的店員吧。


    「不,不會。」


    泉實狼狽不堪。除了踢倒招牌還被當場抓包這件事很尷尬以外,但最令她如此手足無措的原因是,店員是個大帥哥。


    微翹的發尾,立體的五官。細長的瞳仁散發著溫柔的光芒,年齡應該跟泉實差不了多少,但不知為何看起來比泉實年長。


    「您有受傷嗎?」


    青年絲毫不在乎招牌,反而很擔心泉實。


    「不,我真的沒事!」


    泉實慌張失措,最後才終於扶起招牌。臉又紅又熱。不知是因為害羞抑或是其他的心情。


    「是嗎?那太好了。」


    青年溫柔地微笑說。心跳愈來愈快,泉實把眼神轉開。


    眼神定住的前方有一間店。茶色的門扉與櫥窗。櫥窗裏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小物與冬季防寒用品。從大多是以貓咪圖案為主來看,這間應該就是貓庵吧。


    「好棒的店喔!」


    泉實說,青年露出開心的微笑。


    「是啊,畢竟——」


    「畢竟這是老夫的店。」傳來這聲音。


    「品味極高的老夫,店當然也很有品味。」


    店門開啟,從中出現的是。


    「老夫正是庵主。」


    出現的是用兩腳站立走路的一隻貓。泉實嚇得眼珠子差點掉下來。這也難怪,基本上應該沒有人在被兩腳步行的貓攀談後還能保持冷靜。


    「換言之,剛剛這位所給的好評都要歸功於我。因為實際經營本店的不是店長,而是我。」


    青年冷靜地反駁。看來被貓攀談還能保持冷靜的稀少人類,這裏就有一個。


    「你說什麽!小鬼,你想要以下犯上嗎?還有,不是說了很多次,老夫不是店長,是庵主!」


    被稱為店長的貓咪勃然大怒。手腳亂揮亂甩的模樣,有著跟鳥獸戲畫5一樣的幽默感。


    「所謂『以下犯上』是下位者想要擁有扳倒上位者的權力吧?握有實權的是我,所以沒這回事。」


    「別胡說八道!小鬼竟敢說自己擁有實權,真是笑破肚皮了!」


    「向上野先生訂茶葉並管理的人是我啊,假設我要求改善待遇而決心罷工的話,就會發生店長想喝卻喝不到茶的窘境喔?」


    「什麽!哼!」


    店長露出苦瓜臉沉默不語。雖然不曉得怎麽回事,看來青年似乎說贏了店長。


    「好吧,既然都說到這份上了,老夫也有自己的想法。」


    雙手抱胸思考一會兒後,貓咪說。


    「小鬼,這次就由你來照顧這位小姑娘。」


    「什麽?」


    店長抬起頭,看著一頭霧水的泉實。


    「就好好讓老夫瞧瞧你是如何『維修』她的東西的。這次就不出借肉球了。」


    如此這般,也不問泉實願不願意,就由青年負責招待。


    「請慢用。」


    青年端茶到泉實麵前。飄著溫和清香的綠茶,與和風的店內裝潢很搭。


    「謝謝。」


    泉實以茶杯就口喝茶。在這種陌生的地方所端出來的東西,是不是該拒絕比較好?但她完全沒有抗拒的意思,原因可不是因為對方是帥哥喔。


    「——啊。」


    泉實才喝一口便不覺驚呼,微微的苦澀直直衝了上來。


    「合您胃口嗎?」


    吧台對麵的青年笑著問。


    「是,很好喝!」


    感覺很像喝到了「真正的茶」。雖然並非認為充斥大街小巷的茶都是假貨,而是量產絕對無法呈現的風格味道。


    「畢竟這茶本身就好。」


    身後傳來店長大發厥詞批評的聲音。


    泉實回頭看,發現店長獨自占了一張桌席。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前腳像兩隻手一樣地拿著茶杯。可說是扭曲現實的荒謬景象。泉實會不會在撞到招牌的那一瞬間,就已經轉生到異世界了呢?


    「不過,貓庵的真髓可不隻有茶喔。」


    再一次啜飲茶時,店長說。原來念作「喵庵」啊?這樣的念法雖然牽強,但比起貓會說話這點,還算是能接受。


    「本店的真髓嗎?這我知道,因為是維修專門店啊。」


    不服輸地哼了一聲後,青年重新麵向泉實。


    「那麽,我可以問您一些問題嗎?」


    然後怔怔地看著她。


    「啊,好的。」


    泉實不禁轉開視線,一邊調整劉海。


    「您是不是有東西要維修呢?」


    青年問道。


    「欸?什麽?」


    她一頭霧水。不太曉得這問題是什麽意思。


    「因為我認為來敝店的客人大部分都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要修,可說是有緣相遇吧。」


    「重要的,東西——」


    一要說出口,泉實腦海中便想到了那條圍巾。


    「似乎是有呢。」


    青年稍微探出身子。


    「啊,不是。」


    泉實欲言又止。那個很重要嗎?不,既然一拿出來就淚流滿麵,想必就是重要吧。可是,又覺得不想一口斷定。


    「別客氣,請說出來。看過實品後再判斷修不修得好,也是我們的工作。」


    青年似乎誤會泉實沉默的原因,親切地表示。這令她愈來愈尷尬。畢竟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叫人難以啟齒。


    「其實是圍巾。」


    泉實終於放棄。畢竟對方如此替她著想,若不委托點東西實在也不好意思。


    「圍巾嗎?是哪種質料?」


    青年雙手盤胸問道。


    「是毛線的。」


    「毛線的啊,現在有帶著嗎?」


    「在我房間裏。要去拿來嗎?」


    泉實腦中開始計算從這裏回到公寓要花上多少時間。雖然距離挺遠的,但也不至於不能回去拿。


    「嗯,不麻煩的話。」


    「那我就去拿囉。」


    說完泉實便站起來。


    「請稍待一下。」


    說完,青年站起來紳士地替她開店門。


    「慢走。」


    於是他就這麽目送著泉實離開。


    總覺得趕緊回去才行,於是泉實便跑了起來。多虧社團活動的鍛煉,她對於跑長距離很有自信。快去快回吧。


    話雖這麽說,到家的路程還是很花時間。並不是因為大學生活導致身體變鈍或心肺功能衰退。現在的泉實雖不及全盛時期,但也沒那麽沒用。


    問題在於鞋子。穿著有跟的靴子,比想象中跑得還要慢,還害她好幾次差點摔倒,連忙調整好姿勢才沒跌個狗吃屎。人家說穿跟鞋比較流行且身形比較好看,所以她才穿有跟的鞋子,但對於跑步隻有扣分。


    終於回到房間,泉實從沒收進去的抽屜拉出圍巾塞進包包裏。然後換穿帆布鞋後再飛奔出門。


    效果卓越。泉實飛也似地狂奔,不一會兒便回到了貓庵。


    「我拿來了!」


    她打開門,進到裏頭。


    「真快呢。」


    青年訝異地將眼睛瞪得圓滾滾。


    「小姑娘腳程挺快的嘛。」


    店長的眼睛原本就圓滾滾的。


    「就是這個。」


    在吧台上坐正後,泉實從包包裏拿出圍巾。


    「我來看看——原來是被蟲蛀了啊。」


    青年收下圍巾,眼神認真地開始檢查。


    「原來是這樣。」


    青年抬起頭。眼睛望向泉實,視線仿佛能看透內心一般。


    「真遺憾,我無法修理這條圍巾。」


    青年說。


    「——啊。」


    泉實糊塗了,沒想到自己竟然比想象中還要失落。為什麽會這樣呢?又不是這圍巾修好後就能修複什麽——


    「可是,有件事我能完成。」


    青年續道:


    「就是織新的圍巾。」


    「什麽?」


    泉實愣了一下。混亂的狀況下再聽到莫名奇妙的話,讓她的頭腦當機了。


    「一起加油吧。」


    青年咧嘴露出微笑,對啞然失語的泉實說。


    泉實就在一頭霧水下,隔天起開始上編織課。


    「先手握兩根棒針。」


    「好的。」


    兩人坐在貓庵的桌席,青年在對麵教她織毛線。


    「然後,用毛線打一個圓圈,留下這樣的長度後穿過兩根棒針再拉緊。」


    「好。」


    「別隻會說好嘛,小姑娘。」


    會說話的貓也替他們泡茶,算是額外的服務。


    「我也無能為力啊。」


    泉實向店長抗議。但可能是店長的態度很驕傲,她語氣不禁變得很客氣。


    「畢竟我是第一次織毛線。」


    不是她自誇,泉實的雙手實在不靈巧。她家的人幾乎都這樣,她早已經接受這宿命。


    「很簡單的,你一定沒問題。」


    雖然這麽說,但應該要繞成圓圈的地方她卻怎麽也做不好。若換成弓箭,無論弦再緊再重她都有辦法拉,沒想到卻拿軟綿綿的毛線毫無辧法。


    「真是的,笨手笨腳也要有限度吧。像那個pepper機器人,應該都可以做得比你還要流暢了吧?」


    店長把泉實的地位看得比機器人還低。因為不甘心被瞧不起,她便全力以赴織毛線,卻都隻在奇怪的地方打出圓圈。


    青年給泉實的是由綠色轉為深藍色的漸層毛線。觸感蓬鬆柔軟,若織成圍巾肯定很暖和吧。但現在仍隻是毛線,前往圍巾之路仍充滿荊棘。


    「——啊。」


    由於太過拚命,泉實的手肘撞到毛線球,毛線球因此落到地上並滾了出去。


    「哼!」


    剛剛光說風涼話的店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方才以人類坐姿閑坐的椅子上一躍而下,改為四腳步行追著毛線球跑。


    「呼呼!」


    店長連續出貓拳攻擊滾來滾去的毛線球。儼然是隻貓咪無誤。


    「噗。」


    青年故意大笑出來,店長霎時回過神來。


    「不是這樣的,不是你想的這樣,這個啊——」


    店長拚命想解釋,視線卻仍盯著毛線球不放。他想必愛死了吧。


    「我懂我懂,貓咪牽到哪裏都還是貓咪。」


    青年嗬嗬地從鼻子發出笑聲。


    「你說什麽!竟敢瞧不起老夫!這點小小的誘惑,老夫怎麽可能中計——」


    「來來——」


    店長站起來破口大罵,青年這次將自己的毛線球滾了出去。


    「呃!」


    店長無法抵抗地狂追著毛線球。


    「卑鄙小人!無恥之徒!」


    一邊無奈咒罵一邊追打著毛線球的店長,洋溢著難以形容的悲哀。


    「這就叫活該。」


    青年忍俊不禁地笑說,便開始將毛線球織成圍巾。


    毛線複雜地纏繞在兩根交叉的棒針上,繞完後便抽出一根棒針,動作靈活,毛線也隨之逐漸變成圍巾。


    「太強了。」


    泉實露出讚歎之聲。即使謙虛地形容青年手部的動作,都還能說是媲美大師級的專業。即使是什麽都不懂的泉實,也能明白他的技巧有多高超。


    「因為我織習慣了。」


    或許是察覺到泉實的視線,青年微笑說。


    「慢慢花時間,一步一腳印去做就能進步。客人有沒有這樣的經驗呢?」


    聽他一說,泉實便陷入思考。自己紮紮實實學習的經驗?


    「要說起來,也不是沒有。」


    「看吧,還是有嘛。」


    青年興致盎然地說。


    「高中三年,我都參加弓道社團。」


    似乎被青年成功引導,她開始侃侃而談。


    「不過社團時間幾乎都在跑步或做肌肉訓練。雖然社團的顧問老師說『弓箭拉得好的人不是用肌肉,而是用骨頭來拉』,但大部分的時間還是拿來練肌肉了。」


    因為覺得袴褲與護具很帥氣而加入社團的新社員,全不到半個月就被淘汰。不過,其實泉實原本也是如此,隻因她個性不認輸才咬牙撐了下去。


    「即使如此,到了第三年,我也比一開始時要來得厲害多了。」


    雖然並非成為社團的王牌,或在大賽獲得優異成績等有著了不起的紀錄,但認真投入一件事已是最棒的成就。


    「——怎麽覺得好像在炫耀一樣。」


    泉實害羞地笑著唬嚨過去,或許自己的確有點太得意忘形了。


    「不會不會,挺有趣的故事呢。原來弓箭要用骨頭來拉嗎?」


    青年溫柔地說。


    「拉弓箭啊。沒想到最近的年輕人也拉弓箭,真佩服。」


    店長也邊戳弄毛線球邊誇讚了她。


    「不用這麽謙虛。」


    青年真誠地盯著泉實。


    「努力學習而來的技術,所費的時間,努力過的這個經驗,全都是你的寶物。的確值得驕傲。」


    「——是。」


    接連三個直直正中紅心的直球,讓泉實害羞地用棒針遮住通紅的臉。被如此大力誇讚,自己究竟該作何反應啊。


    「然後啊,我是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口內炎痛還是其他原因啦,但感覺超差的。我不過是個打工的,而且還沒拿到『當成出氣沙包的補助津貼』呢。」


    大學上課時,泉實午餐大部分都跟朋友一起去學校餐廳吃。巔峰時間人可能會多得找不到位子,那時她們會改去校外的店家用餐,但今天人潮還沒那麽多。


    「可是口內炎很痛吧,而且還會咬到。」


    「我懂。有沒有藥可以塗啊?」


    「藥妝店有在賣喔,好像有塗的也有貼的。」


    「哦?哪種比較好啊?」


    朋友們聊著可有可無的內容,泉實則心不在焉地左耳進右耳出。腦海中全是那家維修專門店的事。


    由會說話的貓和帥哥所經營的,不可思議的商店。當回歸日常生活時,總會覺得那間店就像是如夢似幻的存在。但那間店確實存在於現實之中,因為她包包裏正放著織到一半的圍巾跟棒針。


    自那天起,泉實幾乎每天都去貓庵。雖然一樣織不好毛線,也老是被店長瞧不起。另一方麵,青年卻溫柔地守護著她,鼓勵她「一點一滴的努力會帶來成果」——


    「泉實,我問你,你覺得哪個好?」


    話鋒忽然轉到自己身上,泉實這才回到現實。


    「啊,唔。身體不舒服真的很辛苦呢。」


    一聽到泉實的反應,朋友們全都一起變臉。


    「蛤?你說什麽?」


    「慢半拍也要有限度啊,泉實。」


    語氣困惑地回應後,被她們用更困惑的語氣責備了。


    「抱歉。」


    沒好好聽她們說話也是事實。泉實道完歉,表情微妙地大口扒飯。


    「話說回來,泉實之前有一陣子怪怪的,但最近變得更奇怪了。」


    其中一名朋友說,其他人跟著點頭如搗蒜。


    「真的真的。泉實一直在發呆。」


    「之前是一臉嚴肅,像是對世界感到絕望一樣,現在則是意識常常飛到別的世界一樣。」


    「等一下,大家不要你一言我一語地一直說我怪嘛,搞得我好像怪咖一樣。」


    「事實上就很奇怪啊,連吃的午餐菜色都變了。」


    被大家這麽一說,泉實看著自己雙手捧著的丼飯。鬆濱起司牛,據說是冠上了設計這道菜單的文學係教授的名字,熱量超過一千大卡的重量級菜色。


    「泉實以前隻吃像兔子飼料的青菜而已。」


    「最近卻突然肉食化。」


    「呃,這個嘛……」


    她們是大學才交的朋友,所以不曉得泉實原本就隻吃這類菜色。因為高中社團會做肌力訓練,更不能缺少能幫助肌肉成長的蛋白質能量源。


    上大學後,泉實開始挑戰多吃蔬菜控製熱量的飲食生活。因為她開始注重身材了。


    周遭幾乎都是同類型女生的當地高中,與大都市裏的私立大學,兩者關於美的概念根本是天差地遠。原本隻在流行雜誌上看過的耀眼女孩子,竟成群地占據校園各地。一開始,泉實覺得自己好像土包子一樣。


    不能再這麽下去,男朋友會被搶走的。受到如此的壓力影響,她開始注重體形,連衣服和妝容全都一一努力學習。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看吧,果然變了。」


    「感覺突然變憂鬱了。」


    「啊,沒有,什麽事都沒有。」


    泉實連忙敷衍過去,因為她還沒跟大學的朋友說自己失戀的事。


    「真的變了啦,連服裝打扮都變了。」


    之前一直沒說話的友人也跟著幫腔。


    「之前是一般流行的打扮,現在好像專走帥氣路線?」


    泉實穿著帆布鞋、七分褲,搭配色調沉穩的外套。風格整個大改變。


    ——啊,若說改變的確是變了。即使和男友分手,泉實還是維持著「一般流行的打扮」,多少也有逞強的意味在。「感覺現在放棄就輸了」、「絕對要維持這樣的生活」她擁有這樣強烈的信念。


    明明有這樣強烈的信念,為何現在自己卻穿著帆布鞋吃著破千卡的高熱量午飯呢?


    過午時分。泉實打開貓庵的門,裏頭有隻貓熊。


    「哎呀哎呀,來了個可愛的客人呢。」


    一整個屁股坐在大尺寸椅子上的熊貓,看到泉實便如此誇讚。


    泉實則是太過驚愕而說不出話來。最近的熊貓已經進化成不隻有吃竹葉,還會說起客套話嗎?不對,不可能有這種事。進化不可能一蹴可幾的。


    「他是我們店裏的供應商上野先生,平時受他很多關照。」


    吧台裏的青年,介紹熊貓的來曆。


    「老夫很信賴上野先生的眼光。」


    與熊貓對坐的店長則讚賞著熊貓。


    隻有泉實感到驚訝,基於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決定了泉實的反應不適合現場氣氛。必須要加以調整,但她心裏還是對這一切感到一頭霧水。


    「不不,您過獎了。這樣我會很不好意思啦。」


    被稱為上野先生的熊貓用前腳在臉前搖了搖。貓咪與熊貓靠語言溝通。仿佛迪士尼的電影一樣,加上這裏也有王子。問題隻在於泉實並非公主罷了。


    「這次進貨的茶點也很棒呢。」


    青年說。


    「是淺草龜十的銅鑼燒!」


    店長猛然跳起來,看起來挺興奮的。


    「不不,您過獎了。」


    上野先生又搖了搖前腳。


    「龜十?」


    隻有一個人,又隻有泉實反應不同。


    「是淺草老店鋪的和果子店。銅鑼燒一天限定三千個,每天都大排長龍喔。」


    上野指著桌上的茶點介紹說。那裏有個托盤,托盤上有一個個包裝起來的圓形和果子。


    「是嗎?我對淺草不熟。」


    提到淺草,腦海裏反射性地就會浮現小米果,根本不曉得還有其他的著名甜品。


    思及至此,泉實忽然浮現一個問題。上野先生是如何買到那個限定的銅鑼燒呢?淺草的排隊隊伍中出現熊貓的話,肯定會引發大騷動吧。


    「嗯,非常好吃喔。我現在去泡茶,客人也嚐嚐吧。」


    青年說,店長表情一變。


    「如果給小姑娘的話,數量不就變少了嗎?」


    店長皺著臉張開了嘴,露出像裂唇嗅反應6的表情。換句話說,就是極不願意分給泉實。


    「好啦好啦,我再進貨不就得了。」


    上野先生安慰他說。真是個好人,不對,是好熊貓。


    「真沒辦法——來吧,小姑娘快吃吧。」


    店長將靠牆壁的椅子空出來。


    「謝謝。」


    泉實微微點頭致意。雖然她心裏還是很在意剛才店長的表情,但既然願意分給她,自己也沒有不道謝的理由。


    「那我就嚐嚐看。」


    一坐入椅中,泉實手很快地伸向銅鑼燒。


    「唔。」


    她出現跟店長一樣的讚歎聲。光拿著就知道,這個銅鑼燒——非泛泛之輩。


    「很紮實吧。」


    外觀已經夠大,而且又重又很紮實,這樣的觸感令人很期待裏頭的內餡會有多飽滿。


    「對吧,嚇了一大跳呢。」


    青年端茶走過來。和第一次端出來的茶一樣,是綠茶。


    「謝謝。」


    泉實道謝,青年還以微笑。泉實低下頭,感覺自己的步調亂成一團。這感覺是怎麽回事啊?


    ——別想了,現在先專心吃這個和果子吧。轉個念頭,泉實打開袋子拿出銅鑼燒。


    果然很紮實,也很厚重,甚至感受到驚人的氣勢。事實上價格也不斐——不行,現在不能想價錢的事。既然是人家請的,就該抱著感謝之情來享用。泉實大口咬下銅鑼燒。


    「——!」


    感受到巨大的衝擊。這餅皮怎麽會這麽好吃。這綿密彈性又具躍動感的口感,仿佛具生命力一樣。難怪餅皮的日文會寫作「生地」,正是活生生的地麵。泉實剛剛終於親身明白了這道理。


    「——!!」


    第二波的衝擊。紅豆從大口咬下去的餅皮爆漿出來。宛如溫泉,又像油田一樣,芳香甘醇的甜美直接從中噴了出來。


    泉實不禁感到戰栗。原以為淺草那個地方除小米果外,就是拍巨大燈籠的外國觀光客。沒想到竟然有這麽恐怖的武器——


    ——一回神,泉實發現自己已吃完銅鑼燒。真蠢!怎麽會這樣。難道這個銅鑼燒有將陷入這股美味之中的人送入時光旅行的能力嗎?


    「別急別急,吃太快會噎到喔。」


    青年勸她喝茶。


    「啊,謝謝。」


    道謝後,泉實啜著茶。


    「——唔!」


    衝至喉頭的苦味,將受到銅鑼燒衝擊的泉實拉回現實。苦甜兩極的味道,如同平衡的天秤般誕生出美麗動人的均衡。似乎是考量到這樣的搭配,青年才端出茶來的。


    「也有白豆沙餡的喔。」


    青年要她試試別的口味。


    「我要吃!」


    她沒有拒絕的理由。泉實很快地打開包裝袋。


    白豆沙餡的銅鑼燒,外觀和觸感也和紅豆沙餡完全相同。但咬了一口就知道——完全是不同風情。


    跟爆漿噴出的紅豆沙餡不同,白豆沙的風味低調,這樣反而更能品味到餅皮的魅力。


    低調卻不淡白。如同白色給人的印象一般,柔和的甜味,緩慢沉穩地浸透口腔。


    最大的不同應該在於比例吧。白豆沙餡比例的分配和紅豆沙餡不一樣,更能凸顯出銅鑼燒本身的魅力。


    泉實深深領悟到銅鑼燒這個和果子的深層奧秘。自然界中黃金比例的數字隻有一個。但在銅鑼燒身上的黃金比例似乎可以是複數的。換言之,銅鑼燒或許是超自然的存在。超越自然的偉大東西,或許就是指銅鑼燒吧。


    「還有很多,不要客氣盡量吃。」


    青年將整盤銅鑼燒推了過來。這無非是惡魔的呢喃。白天就大快朵頤,尤其還是吃銅鑼燒。依照自然法則來看,單純是卡路裏攝取過量。


    「好!」


    然而,銅鑼燒是超越自然的存在。換言之,即使吃太多也不會攝取過多熱量。得到這樣的結論後,泉實放心地享用銅鑼燒。


    「對了,小姑娘。圍巾織得怎麽樣了?」


    店長向飽嚐完銅鑼燒的泉實問道。


    「欸?啊,是的。我回家時也持續在織。」


    泉實從書包拿出織到一半的圍巾。起初看來隻是毛線卷在棒針上的模樣,現在的程度則是到自稱在織毛線也不會被吐槽了。


    「唔。」


    坐在椅子上的店長,觀察著圍巾。


    「雖然品質還不賴,但也花太多時間了吧。等織好冬天都結束了。」


    受到這樣的評價,讓泉實很不高興。明明隻不過是隻會貓拳和抓人這點小伎倆的貓咪而已,講話卻這麽狂妄。


    「小姑娘。你剛剛在想老夫不過是隻貓咪吧?」


    店長睨著泉實責問。


    「好吧,就讓你瞧瞧老夫出神入化的本事。」


    於是乎,店長伸出前腳。現在是貓咪要織毛線嗎?泉實內心冷笑著,一邊把棒針交給他。真令人火大,橫看豎看貓咪的前腳都不可能織毛線。有場好戲看了。


    「像這樣,這樣,然後是這樣。」


    店長開始動起棒針。竟然以泉實十倍以上的高速織著圍巾。


    「不會吧。」


    泉實啞口無言。何止是有好戲看,簡直太精彩了。多麽驚人的速度。太誇張了——不對,搞不好不是貓咪動作快,而是泉實太慢了?因為自己的手實在太過笨拙,說不定織圍巾的速度也隻有一般貓咪的十分之一吧?


    「不過,你也不用太震驚。」


    泉實因太過震驚而開始胡思亂想,青年安慰她。


    「因為店長是怪物。光是貓咪會說話這一點就已經不合理了,所以手藝技能高超也是不合理的。」


    「小鬼!竟敢說師父的技能是超自然現象,成何體統!」


    「至少不尋常吧?——您還好吧,客人。」


    不理會店長的抗議,青年蹲在桌邊問道。那是居酒屋店員接受客人點餐時常出現的姿勢。


    「速度人各有異,時間分配也人各有異。既然要做的是自己的東西,就不要去在意其他人的做法。啊,店長不是人,是貓。」


    青年仰頭看泉實,咧嘴一笑說。


    「當然基本功是不可或缺的,所以要紮實地去做才行。無論是做法或方式都不用拘泥於形式,對吧?」


    聽到這句話,泉實竟然感到內心平靜了下來。暖意穿過好幾層的心牆,浸透到很深很深的部分。


    「你隻要做你自己就好。」


    ——忽然間。淚水滑過泉實臉頰。


    「咦?」


    頓時感到困惑。自己究竟怎麽了?


    「奇怪?我是怎麽了?」


    大顆大顆的淚珠,潰堤般地流下來。


    「抱歉,我說了什麽讓你難過的事嗎?」


    青年驚慌失措地站起來。難怪他會這樣。泉實莫名其妙地就突然哭出來,就算是他也會不知所措吧。


    「你沒事吧?」


    上野先生擔心地問道。


    「那個,店長——」


    青年向店長求救。


    「啊,對了,上野先生。」


    店長前腳的雙肉球一拍。


    「吃了很多銅鑼燒,來玩相撲消化一下吧。」


    再不自量力也要有自知之明,泉實邊哭邊想著。熊貓與貓咪相撲的話,體重差距太大,根本比不了輸贏。


    「欸?相撲?」


    但上野先生明顯露出困擾的表情。


    「可是店長站起來的位置很低,這樣交手的話很棘手呢。」


    那位置的確很低,原來問題在這裏啊。


    「總之我們先走吧,來吧來吧。」


    店長推著上野先生的屁股走出店。想當然耳,店裏隻剩青年和泉實兩人。


    「總之,先用這個擦眼淚吧。」


    青年拿出手帕。手帕上繡著可愛的貓咪刺繡,精致到令她猶豫該不該用,但既然對方說要借她也不好拒絕。泉實感恩地收下手帕,擦拭淚水。手帕散發一股柔和的清香。


    「請稍等。」


    說完,青年便離開桌椅席進到吧台中。耐心等了一會兒後,青年端著冒著蒸氣的杯子過來。


    「這是香草茶,能讓你情緒平靜下來喔。」


    「非常謝謝你。」


    杯子散發出與手帕不一樣的香味,非常溫暖的芳香。香草茶,名字雖常聽卻不曾喝過。


    泉實手拿著杯子,輕輕靠在嘴上。香草茶這名字,會讓她聯想到更能讓體力恢複的藥草味,但這杯茶卻不是這樣。散發出相當溫和凝練的味道。


    「情緒混亂時就喝香草茶,這好像已是不成文的規定,但真的挺有效的喔。」


    青年邊說,邊將泉實對麵的上野先生專用椅,改換成其他桌子的椅子。


    「既然是不成文的規定,果然有一定的效用吧。畢竟所謂的規定,是由信賴關係所成立的。」


    青年坐入剛才拿來的椅子上,和泉實麵對麵。


    「說到煩惱的不成文規定,就是要跟誰聊一聊自己的心事吧。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聊聊嗎?」


    她無法馬上點頭說好。畢竟她連自己的心都還沒有整理,也還沒跟任何人說過。全部都埋藏在心裏。


    「——這個,其實。」


    最後,泉實決定說出來。為什麽會想說呢?她心裏覺得,對青年不用有任何的隱瞞。


    「該怎麽說呢?上大學之後,我一直都在勉強自己。」


    她不敢說自己上大學就變漂亮了,但感覺有些類似。不僅外表改變,生活習慣也改變,舉手投足都跟以前不一樣,簡直變了一個人。


    「因為想留住那時的交往對象。」


    青年什麽都沒說,隻是默默點頭。


    泉實是在高一的時候與宗之相遇。兩人之前都不同班,所以沒留意到他,是因為某個契機兩人才拉近關係。


    那並不是什麽浪漫的邂逅,反而是很愚蠢的情況。泉實在打掃時間走在走廊上,而宗之和朋友在用掃把打打鬧鬧不小心打到自己。


    「你們在幹嘛啦!」


    泉實真的發怒了。畢竟走在路上被掃把打到誰都不會開心。


    「抱歉抱歉。」


    然而宗之完全沒有反省之意,第一印象簡直差勁透頂。


    自從這次之後,宗之有事沒事就會找泉實說話,一開始泉實覺得很煩,但宗之的爽朗天真打開了她的心扉。


    宗之是籃球社的正式成員。體育課或社團活動時間中,他高大挺拔的身影馳騁於球場上,讓泉實逐漸在意起這個人。身邊的男性隻有父親跟年齡相差不少的哥哥而已,所以對泉實而言或許是第一次的經驗。


    「其實我也不是討厭男生吧。」


    泉實不禁苦笑說。現在想來,自己真是太慢熟了。


    「你和令尊或令兄的關係怎麽樣?處得不好嗎?」


    青年擔心地問道。


    「不,不是這樣的。父親他算是比較憨厚遲鈍的人吧。」


    父親總是沉默寡言,但一講話又惜字如金,讓人搞不懂他究竟想說什麽。要是我無法理解他說什麽時,他就會自己在那邊鬧脾氣。他要是晚個三十年出生,就會被笑說是有溝通障礙的人,可是並不會討厭他。無論怎麽說,他算是很溫柔的父親。


    「令兄又是怎樣呢?」


    另一方麵,一想到哥哥內心就很複雜。


    「算是做妹妹的常有的心結吧,就像是『父母都隻重視哥哥!』這樣。」


    雙親一直都重男輕女,至少泉實是這麽想的。泉實即使在學校(大部分是體育類)獲得好成績,也沒好好被誇讚過。相較之下,哥哥不管做什麽父母都會多加注意。尤其母親甚至會拿她跟哥哥比較。如今對母親會如此冷淡,或許是因為這原因吧。


    「原來有這層原因啊。」青年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慘了,竟然連不用說的部分都說出口了。這世上做妹妹的應該多少都能自己找到平衡點,泉實卻一直到現在都沒解開這心結。或許是這部分表露出來了。


    「請繼續說下去。」


    泉實回歸正題。雖然對於剛剛的事覺得不好意思,但也沒辦法了。


    「喂,我喜歡你,跟我交往吧。」


    ——某天,宗之忽然大剌剌地跟泉實告白。地點是在放學途中的坡道上。時至初秋,偏紅的落葉翩翩落下。


    「唔。」


    她記得那時心裏即使擔心若有人經過會很丟臉,但仍回答ok。畢竟被他告白,泉實還是很開心。


    交往之後,彼此會替對方的比賽加油,沒有社團活動的日子就約會。雖然老家不是什麽大城市,能約會的地方隻有郊外的購物中心,但泉實光是這樣就很開心了。


    雖然看來宗之很隨性,但對泉實卻很體貼。由於泉實每天早晨都要忍耐著寒冷去學校晨練,宗之還買了防寒用具送她。


    「這個給你吧。」


    宗之一樣選擇在放學歸途時將禮物交給她。購物中心提供的禮物包裝,對當時的他而言,想必已經是費盡心思的裝飾了。


    兩人坐在附近公車站的長椅上,打開包裝。裏頭是,那個是——


    「原來是這樣。」


    青年領會地點頭說。


    「就是這條圍巾嗎?」


    他手裏拿著被蟲蛀得遍體鱗傷的圍巾。自那天以來,這條圍巾一直寄放在貓庵。話聊到一半,青年從吧台將圍巾拿了出來。


    「是的。」


    泉實盯著圍巾。一幕幕的回憶湧上心頭,晃了一下又消失無蹤。


    「冬天時,你每天都會圍這條圍巾吧?」


    甚至連五感都隨之蘇醒。圍巾的暖和感,以及上學路上風的味道。


    「我真的每天都會圍。」


    接著是——宗之的聲音。


    兩人接受同間大學不同科係的入學考。雖然宗之是個會用掃帚跟人打架的籃球社社員,成績卻很好;相較之下,對於連腦袋都是肌肉的泉實來說,考試就是場嚴峻的苦戰,幸好最後總算順利考上,於是兩人一起離開家鄉,過著住宿的生活。


    泉實第一步是開始打工。之前高中校規的緣故,所以不得打工。


    另一方麵,宗之則進入學校籃球社。現在想來,這就是扣錯的第一顆鈕扣。


    宗之加入的社團,並非是使勁全力埋頭打球,而是以籃球之名行吃喝玩樂之實的一群人。宗之社群網路上的照片很快就被「充實的校園生活」侵蝕,甚至不見籃球蹤影。


    宗之的外表也逐漸像是換了一個人,同時他身旁也紛紛出現幾個女孩子的身影。那些女孩子隸屬與籃球社進行交流的其他大學的社團。


    「別擔心啦,泉實最正了。其他女生跟泉實完全不能比。」


    宗之常常這麽對她說。他講話比在家鄉時還油嘴滑舌,但僅僅滑過她的心扉,半句也沒留下來。


    既然如此,自己也變得可愛就萬無一失了。泉實終於想到這辦法。隻要自己不是鄉下的土包子,他的目光就不會移到其他人身上吧。


    流行服飾、發妝、減肥,泉實用盡了所有嚐試。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她也不願認輸。


    原本她決定打工上軌道後,要將放在老家的弓具拿過來,再次練弓道。然而,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弓道雖然帥氣,但稱不上可愛。


    拋棄弓道所做的「努力」有了效果。宗之每每都會誇讚她的成果,讓她稍微安心下來——到頭來,一切隻是表麵而已。


    幾個月前,時間正值初夏。泉實在打工回家的路上,因為突然想見宗之而繞去了他住的地方。但她在公寓附近所見到的是,宗之與經常出現在宗之社群網路照片中的嬌小女生,幾乎是黏在一起走路的模樣。


    「沒有啦,聚餐完我們正好同路,就順路送她而已。」


    麵對出聲呼喚的泉實,宗之則是態度大方地回答。那女生也蠻不在乎地和泉實打過招呼後便直接回去了。


    泉實覺得有幾點矛盾。他們兩人的距離太近,說是順道送她卻在碰到泉實後就立刻個別行動,也太奇怪了。況且,泉實甚至不曉得宗之今天有聚餐。然而,宗之卻不斷地說話蒙混。


    「你信任我吧?」


    最後宗之拋下這句,泉實隻能點頭。因為她很愛宗之。


    沒有比相信曾背叛過自己的人,要來得更傻的行為了。在那之後,宗之開始說些一眼就能看穿的謊言。即使泉實指出不合理的地方,隻要他說「那時你不是說信任我嗎?」就無法再爭下去。泉實的心不斷地被賤踏到極限。


    八月初的時候。泉實終於傳了分手的訊息給他。


    『我們分手吧。』


    雖然她也不想用通訊軟體分手,但隻有這個方法了。最近宗之老說「我很忙」,連電話也不接。


    宗之則回傳「戀愛真難。如同拚圖一樣,隻要有一塊拚錯就全亂了調。」這種虛無飄渺的詩句,讓泉實更是徹底傷透了心。因為她知道,直到最後的最後,宗之仍想敷衍泉實。


    泉實那一陣子就如同行屍走肉般的空殼。即使母親催她盂蘭盆節要回家,她也沒心思回去。加上也沒有安排打工,盂蘭盆節假日時她便一直躺著滑手機。手機裏的宗之是慶祝著快樂的暑假。那女生也在旁邊——


    「——原以為已經忘記了,但有意無意間,我還是很在意——」


    本以為又會哭,但說完之後竟沒想象中的激動。怎麽會這樣?


    「原來有這段故事啊。」


    青年輕輕點頭。雖然什麽話都沒說,卻知道他很專心地聆聽,這令泉實很開心。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泉實下意識地拿起了棒針。剛才店長展露神速的技藝後,就這樣擺在桌上離開了。


    就像是受到號召一般——實際上當然沒那麽誇張。泉實隻是自然而然想繼續織下去。


    泉實動著棒針,織出一針針的針目。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應該是重複著單純的動作,讓情緒也變得單純吧。


    每織出一個針目,就仿佛有某個東西跟著離開。也覺得似乎有某樣東西從一排排的針目中浮現出來——


    「——咦!」


    回過神來的泉實不禁訝異,自己編織的速度竟然比之前快許多。


    「狀況不錯喔。」


    青年稱讚說。


    「因為集中精神的關係吧。」


    聽他這麽一說,泉實才發現夕陽已從外頭照射了進來。雖然這個季節的日落時間也較早,但她仍感到不可置信。明明感覺隻過了一下子。


    「人與人之間發生的事,實在不容旁人置喙。」


    青年低聲慢慢開口。


    「然而,我是這樣想的——」


    「哎呀!流了滿身大汗呢!」


    正當青年的話正要直觸核心時,大門啪一聲地開啟。


    「五十二勝五十敗啊,今兒個是老夫贏了。」


    「我對第七十回有異議,貓咪竟然使出假動作,真是太詐了!」


    店長和上野先生進來。從兩人話中得知似乎一直在玩相撲。


    「喂,小姑娘。進度很快嘛。」


    店長看向泉實手上的圍巾。


    「讓老夫來瞧瞧。」


    接著他就跳上桌子,眼睛貼著針目看。店長究竟在看什麽啊?


    「唔唔,原來如此。」


    仔細觀察圍巾後,店長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到底是什麽東西原來如此啊?


    「對了,小姑娘。時間很晚了,你沒其他要事要辦嗎?」


    店長將圍巾放到桌上後問道。要事?這麽說來好像有——


    「——啊!」


    發出悲鳴般的尖叫。要打工。她這才想到今天有班!


    她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確認時間。呃,迫在眉睫了。


    「那個,不好意思。我要去打工了。」


    泉實將手機和圍巾扔進書包裏後站起來。


    「今天真的非常謝謝你。」


    奔出店前跟青年道謝。


    「不會不會,不用客氣。」


    青年溫柔地笑著說。


    「小姑娘,問你一個問題。」


    店長忽然開口說。


    「若今天織的圍巾完成,原本那條你要作何處理?」


    店長的視線注視著的是被疊放在桌角的那條圍巾。


    「這個嘛……」


    ——她隻猶豫了半晌。


    「交給你們處理。」


    「是嗎?」


    店長沒深入追問下去。


    「那我先告辭了。」


    泉實再度低下頭便走向店門口。


    ——為什麽會這樣回答呢?連自己也不明白。但回神過來發現已脫口而出。


    她沒有不甘心,反而有種輕鬆感。好久沒有這種心情了。就是所謂的神清氣爽。感覺肩頭的負擔全都放下來了。


    泉實將包包掛上肩,抬腳跑了起來。腳下穿的是帆步鞋,一步一步踢著地麵的感觸,讓她覺得好踏實。仿佛遺忘的事物又再度蘇醒——


    太陽完全沒入地平麵,上野先生也回去了。貓庵開始收店。關上櫥窗的照明,也在門扉掛上「準備中」的牌子。青年俐落地打掃店內,店長則在吧台上悠閑理毛。


    「小鬼。」


    店長忽然開口叫喚青年。


    「不能輕易告訴對方答案。」


    「呃……」


    原本在擦桌子的青年,停下手邊動作臉色僵硬。


    「第一次你建議她『你隻要做你自己就好』時,老夫已經放過你了,但不準有下次。」


    店長停下理毛的動作,對青年如是說。


    「——啊,您偷聽我們談話嗎?貓咪固然耳力好,但這樣是不對的。」


    青年抗議的眼神看向吧台。


    「別說得那麽難聽,老夫隻是恰巧聽到而已。」


    店長毫無半點歉意。


    「因為,她就隻差一步不是嗎?」


    青年坐在四人桌的椅子上。


    「自從來貓庵之後,那孩子不是變了嗎?雖然本人似乎沒發現。


    她褪下勉強自己的打扮,開始找回原本的樣貌。不管是服裝或食量大的這部分,也是她原有的個性吧。隻要推一把,她就能往前走了。」


    青年滔滔不絕。那是有客人在時不曾見過,全力辯駁的模樣。


    「唔。」


    店長輕輕頷首。


    「說的沒錯,那個小姑娘幾乎明白小鬼你要她織圍巾的理由了。」


    「對吧,既然如此——」


    「答案要自己去找。」


    「人生這項考試若『作弊』的話,總有一天報應會再度回到自己身上。最後會變成隻要沒人教導就什麽都辦不到的人類。」


    「——那就……」


    青年低下頭。


    「別擔心,看了針目就會明白。」


    店長對沮喪的青年柔聲說:


    「針目能看出人品。那個小姑娘織的針目,非常紮實有力。她雖然會暫時停駐,卻不會就此倒下。」


    「是這樣嗎?」


    青年抬起頭。憂心忡忡的表情。


    「嗯。」


    店長再度點頭。


    「所以我們能做的到此為止。貓庵幫的忙,已經夠了。」


    「——我懂了。」


    思考半晌,青年站起來,開始掃除的工作。


    「店長。」


    一邊打掃,青年邊說。


    「謝謝你把那孩子的事交給我處理。」


    「嗬嗬。」


    店長嘴角稍緩,在吧台上卷成一團。


    仔細想想,自從一個人生活就不曾回過故鄉。泉實步行在久違的故鄉街道上思考著。


    這裏並非偏僻的鄉下,隻是沒汽車會比較不方便而已。然而,去過大都市後再回來,難免會感到有所差異。像是建築物的高度、路人的平均年齡、個人商店的存在感,就是這麽一點一滴慢慢累積起來的吧。


    冷風吹拂。那是道從萬裏無雲的天空直接吹來,有如幅射冷卻現象的寵兒一般的刺人冬風。但泉實已經不再覺得冷了。因為她圍著溫暖的圍巾。顏色是由綠轉藍的漸層色。是她自己織的圍巾。


    ——自從那天述說失戀之苦以來。泉實便再也找不到貓庵,之前分明常常拜訪,現在卻遍尋不著了。


    貓庵消失不見了。隻留下織到一半的圍巾,宛如夢幻般。


    那天起,泉實就和圍巾奮戰,終於順利完成了。最後一個步驟是「收針」,她上網找「新手也能上手!」之類的影片,卻因為看不懂掙紮了許久,最後才勉勉強強完成。


    當泉實圍上織好的圍巾時,才終於明白青年為何要她自己織圍巾。


    青年看到前來維修圍巾的泉實,發現寄生在泉實內心裏的執著。織毛線、織新的圍巾的行動,是他給泉實的訊息,也是要她踏出全新一步的建議。


    貓庵的確是維修專門店,修好了泉實內心的方向——


    平凡無奇的獨棟獨戶,正是泉實的老家。她曉得玄關門總是沒上鎖,就直接開門進去。


    「我回來了。」


    知會一聲後,泉實就隨意脫掉帆布鞋踏入家裏。


    「好好好,歡迎回家,我說你啊——」


    母親小跑步地出來迎接她,但一見到泉實卻瞪大了雙眼。


    「老爸!」


    當然,在母親眼中泉實並非自己的丈夫,而是女兒。換言之,她叫喚的並不是剛回來的泉實,而是在客廳悠閑放鬆的泉實父親。


    「怎麽了啊?」


    過一會兒,父親才慢吞吞的出現。


    「哦!」


    父親也一見到女兒便嚇了一跳。


    「你們幹嘛這樣啊。」


    無論是父親或母親,他們的這種反應不是因為許久沒見的女兒變得成熟優雅,而是遇到難以想象的狀況。


    「等一下。啊,不用在這裏等沒關係,你去暖桌裏等。」


    母親啪嗒啪嗒地跑進家裏。


    「啊!」


    父親也追在母親身後。


    「真是的,怎麽回事嘛。」


    被單獨留下來的泉實不悅地板著臉。她希望父母能用更普通的方式迎接她。


    「真受不了。」


    嘴巴雖抱怨,也不能一直站在玄關,於是她走向客廳。


    客廳是和室,有暖桌、電視、和五鬥櫃。一如往常的老家。


    她看向正在播綜藝節目的電視。時間正值年底,節目正在回顧今年一整年發生的事情。仔細一想,今年年初她仍是高中生,感覺真難以置信。


    既然都回來了,就先替佛壇上香吧。才剛這麽想,母親又三步並兩步地跑了回來。


    「果然是這樣,果然是這樣!」


    慌張回來客廳的母親這麽說道,手裏還拿著某個盒子。她不記得有見過這盒子。


    「什麽東西果然是這樣?」


    「泉實,你沒看過這個吧?」


    後來出現的父親,拿出盒子裏的東西。


    「這個,是——」


    泉實倒吸口氣。父親拿出來的是織到一半的圍巾。顏色是從綠轉藍的漸層。和泉實織的圍巾一模一樣。


    「該不會——」


    雙親既然如此保管這圍巾,她想到一個可能——


    「嗯嗯。」


    母親點頭。


    「是哥哥最後在做的東西,——為了泉實你。」


    泉實錯愕地看向佛壇。那裏擺著一張少年的照片。纖細的微笑,瘦弱的少年。


    泉實愣然地坐在佛壇前。盯著少年的相片。兩人的身影重疊。唉,為什麽沒發現呢。這照片的少年若長大成人的話,一定——


    ——泉實的哥哥出生以來便患有重病。他短短十五年的人生,幾乎有一半時間都在病床上度過。


    雙親之所以老是護著哥哥,老是誇讚哥哥也是因為這原因。雖然腦袋明明能理解這件事,內心卻無法接受。泉實也很希望能像哥哥一樣受到嗬護,受誇讚。


    仔細一想,就是在那時養成自己不服輸的個性。既然不被對方看在眼裏,就更不可能認輸。泉實老是這麽告誡自己,不知何時成為她的信念。


    「泉實很棒呢。」


    哥哥老對來看病的泉實這麽說。


    「我就隻能做這種東西。」


    哥哥老是在做手作的東西。折紙、黏土。哥哥的病房全是他親手做的東西。父親和親戚們大多手都不靈巧,隻有他是少數的例外。


    對凡是用漿糊手就會黏黏的,用剪刀就會把紙剪歪的泉實來看,聽到哥哥的稱讚隻感到莫名的諷刺。反正到頭來還是贏不了哥哥吧——甚至隱約覺得有這樣的含意。就算她在工藝課努力參與,結果卻無法克服手拙的致命傷。對泉實而言,那是即使努力也無法克服的痛苦回憶之一。


    「原來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事呢。」


    泉實一家人圍著暖桌。空氣裏飄蕩著微微的線香味道。


    「那孩子看到你冬天穿著薄衣來探病後,就一直很在意。」


    母親一邊剝著橘子一邊說。皮剝得亂七八糟,簡直是最笨拙的剝皮法。不過自己也沒資格批評,畢竟泉實也是用同樣的方法剝橘子皮。


    「好像的確有這件事。」


    雖然模糊,但泉實隱約有這個印象。


    泉實上的小學基於「小孩是風的孩子」這觀念,過度鼓勵學生在冬天穿薄衣。個性不服輸的泉實老實遵守這樣的方針,即使寒冬也不太穿外套到處跑來跑去。現在想來,或許是為了凸顯自己和哥哥不一樣身體很健壯,但哥哥卻擔心她衣服穿太少。


    「他說『我很擔心泉實這樣會感冒』。我就回說『笨蛋不會感冒,別擔心』,但那孩子似乎不聽。」


    「這樣說太過分了吧。」


    泉實抗議說。即使是很久以前的事,有些話也有該說和不該說的分別。


    「開玩笑的啦,開玩笑。」


    母親笑著說。那聲音,那笑容,泉實心知肚明。再怎麽說,母親都是很疼愛泉實的。哥哥在世時之所以會隻顧著哥哥,是因為光那樣就很辛苦,並不是故意對泉實冷淡的。


    她想起母親經常打電話來。即使泉實的回應都很衝,母親仍不放棄依然頻頻打來。這意義,這原因。


    「他拚命地織圍巾,但身體狀況卻惡化,到最後都——」


    忽然間,母親露出沉痛的表情,沉默不語。


    「我勸他『太勉強的話身體會受不了,別織了。』但他卻不聽。」


    看著電視的父親補充說。


    ——哥哥是在年初去世的,也就是那時候的事吧。


    泉實內心滿滿感動。哥哥一直很關心愛吃醋的泉實。連離開人世的那一天,也沒改變。


    ——不,不對。不是離開人世為止,哥哥一定。


    「這是你自己織的嗎?」


    父親瞄了下泉實的圍巾說。


    「是啊。」


    泉實不好意思地笑了,並看向佛壇的方向。


    「人家教我的。」


    沒錯,教她非常重要的事。


    「對了,媽,我的弓具和弓道服呢?」


    視線從佛壇轉回來,泉實問母親。


    「放在你的房間裏吧?」


    母親一臉訝異地回道。


    「好!」


    泉實離開暖桌。雖然不舍得離開這暖意,但現在有想做的事。


    泉實房間的模樣跟搬出去前大致一樣。隻不過,增加了一些不知道是什麽的紙箱,這倒是令她很介意。這是危險的征兆。過了兩三年後,紙箱要是繁殖了,泉實的房間說不定就會變成倉庫。


    話雖如此,一直擔心著未來也不是辦法。現在泉實有想做的事。


    立掛在房間牆上的弓、弓筒、弓懸或護具等的一整套道具,接著是弓道服。她將這些全擺到房間地上,再用手機拍下來——啊,光線不夠亮拍不好。於是她打開窗簾,再拍一張。很好,完成了。


    總算拍到一張還不錯的照片,於是泉實將照片上傳到網路上。動態時報上全都是年底派對的照片,但她看也不看,隻上傳了剛剛拍下的照片。


    『明年的目標:回歸!』


    並加上這個內容。她並沒有要給誰看的意思。隻是想替之前注意力放在別人身上的自己做出區隔;並非為了討好誰而裝扮自己,而是以真正的自己上傳照片。


    ——不對,說不定她希望某個人會看到。


    如果說哥哥在某間由貓咪經營的不可思議店鋪裏守護著自己,希望他能看到。她把哥哥教她的道理藏在心中,以這個姿態,踏出新的一步。


    5譯注:「鳥獸戲畫」是從古至今在日本流傳擁有八百年以上的悠久曆史,而其運用動物擬人化的繪出手法,而被視為日本最古老的漫畫。(點此回到本文)


    6譯注:意指翻起上唇。裂唇嗅為上唇翻起之特殊行為,可見於有蹄類動物、貓科動物及其他哺乳類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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