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一天,我推脫說我累了,除了飯點,大半功夫都呆在房裏,秦燼進來,替我揉肩揉腰擦藥,認真地道昨晚他過分了,我懨懨地把他打發出去,讓他少招惹我,他便沒再說什麽,默默退出去了。 也是突然之間,我意識到自己的確算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了,我心道這事若發生在我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我大抵是絕對做不到這麽沉得住氣的。 越是重大的事情擺在麵前,越是知道不能草率輕佻,因為人在不理性的時候,極大概率要犯錯,要在事後追悔莫及。 第二日,我若無其事地接著回去上班。 一連好幾天,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我忙我的,按部就班,該幹嘛幹嘛。 某日下午,周怡進來的時候關切地問我是不是不舒服,見我這兩天似乎總是心事重重的。 我回過神,抬起眼看向她,她臉上的表情不似作偽,好像是真的關心我。 我突然想,我認識了這麽多年兩個最信任的工作夥伴,一個是她,另一個就是已經離職的顧成懷。 我閑聊似的開口道:“顧總當年走的時候,你還記得麽?” “記得呀。”她說,“不是說顧總因為身體扛不住,需要靜養來著嘛。” “嗯。”我轉著筆,不動聲色地道,“你最近跟他還有聯係嗎?” 周怡頓了頓,表情疑惑:“沒有,怎麽了?” 我搖搖頭,沒再多說什麽。 周怡出去之後我又開始思緒飄忽,我辦公室這台電腦裏存儲著幾乎公司曆年來幾乎所有重要文件,我抽出空閑,耐心極好地一個一個點進去翻了翻,翻到顧成懷前些年還沒走時留下來的各種資料。 剛入職的時候我還什麽都不懂,他在來往的報表合同裏都會給我打批注,每次我送材料他都會親自回複,詳細地指出改進意見,我著實受寵若驚了一陣子。 這些記錄我郵箱裏也存著,我一封封點開,心裏卻安慰著自己,這麽一個人,他對我的好我一直感激在心,怎麽也不可能都是弄虛作假。 可顧成懷為什麽會平白無故地對我這麽好?現在想來,我何德何能令他一見麵就給我開出這麽高的薪資,甚至破格把我提拔到了現在的位置,他真的如此賞識我嗎? 翻來覆去搜尋了一下午,一無所獲,大部分關鍵文件我早已看過,挑不出毛病,整個公司從上至下自成體係,幾千名員工,如設計精巧的建築物般層層疊疊、穩固堅實隻是,我總感覺這其中缺少了某個關鍵的一環。 我得知道,秦燼在其中到底扮演著怎樣一個角色。 等一下…… 我的鼠標停在了三年前某一天的賬單表格上。 上麵記錄著那一個月資金往來的流水明細,是公司的it係統通過後台自動發送生成的,因此隻有一堆數字和符號縮寫,以及英文的簡單明細。 這種原始文件因為沒有經過任何可視化處理和整合,看起來費眼還麻煩,我之前基本會等屬下匯總成報告,檢查一遍已經成型的報告,隻有在發現異常指標的時候才會要求他們去重新核查原始數據。 我此刻隻不過是隨手點到了它,沒想到卻發現了意外收獲。 一筆不算醒目但實際數額不小的錢從某個縮寫為j.c的機構打進來,竟奇怪地直接被記為了營業收入,我看了眼,總覺得這兩個英文縮寫看著有點眼熟,仿佛在哪兒見過。 我又翻了另外一些賬單,發現這個標記為j.c的大佬機構陸陸續續在係統內產生了好幾筆交易流水,在那之後它卻突然又憑空銷聲匿跡了。 我來來回回查了好幾遍,將幾百份自動生成的賬單表格都翻了個底朝天,直到再次確認,自從三年前某個時間節點之後,它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本能地感覺自己仿佛捕捉到了什麽關鍵的蛛絲馬跡,我翻到牆外去查了查這個叫j.c的機構到底是何方神聖,卻並沒有在搜索引擎裏找到任何相關的東西。 我有些遺憾地關掉了網頁,心道這些陳年舊賬再怎麽翻估計也是沒用,我心裏本來就沒個明確的思路,不過是如同無頭蒼蠅亂轉罷了。 就在我將那些流水記錄的窗口一一關閉時,腦子裏不知怎麽,如同被一道閃電劃過,耀目的白光將一切晦暗照亮。 我盯著屏幕上j.c最後一份也是金額最大一筆賬單上的時間,心口冰寒,好似被凍住了一樣。 日子挺熟悉。 是秦燼出事的前一天。 這世界上的巧合如此之多,一時之間讓我難以判斷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偶然。 很多事情我並不是未曾提前知曉,隻是我從來沒有往那個相關的方向去思考。 也是在同一時刻,我終於反應過來,公司最大的股東,那家幾乎沒有存在感的離岸基金的英文全稱縮寫後,就是j和c這兩個字母。 我感覺自己的大腦仿佛被燒著了一樣。 所有的線索零零碎碎地拚接起來,在自己背後操縱著一切的那隻無形的手終於漸漸浮出水麵。 當初秦燼出事前,頻頻飛去a國,而神奇的事,這家大洋彼岸的私募基金公司,我們公司最大的投資股東,總部也設立在a國。 這些年公司誠然一直在蒸蒸日上的發展,但任何一家初創公司其實都不可避免地承擔著很高的運營風險,尤其是對我們這種高新技術的行業來說,每年必須花費大量的資金在研發新產品和新技術上,這本身就會帶來一係列的不確定性,同行中死在沙灘上的前輩們數不勝數。 在這個領域,可以說,就是誰錢多,誰就能比別人跑得快。 為什麽公司前些年發展速度跟坐了火箭一樣? 運營者的眼光和管理能力是一回事,但也隻是其中一方麵的因素,若是算上j.c這一筆筆累積起來數額驚人的資金投入,似乎一切就如撥開迷霧般有了真正的答案。 “它”一直在暗中資助我們,替我們兜著底,以一種難以察覺的隱蔽方式。第64章 明牌 我也沒想到,就是在這同一天,秦航川這個不速之客竟突然主動送上了門來。 我根本沒心思應付他,不耐道:“你來幹什麽?有事還是要錢?” 秦航川絲毫不在意我惡劣的態度,自來熟地找了把椅子自顧自地坐下,隨後一臉誠懇地說:“我以為您肯定會想見我呢,您上次給了我那麽多錢,我當然還記著您的好,做牛做馬也要報答的。” 這話怎麽聽怎麽怪裏怪氣的。 我:“你到底有什麽事?” 秦航川也不多囉嗦,他微微笑了笑,道:“嫂子,您跟我哥最近感情還不錯?” 我微皺起眉:“關你什麽事?” 秦航川道:“當然關我的事,咱們往後都是一家人,做弟弟的怎麽能不關心呢,這不,在外風餐露宿地忙了半天,回家連口熱湯都沒來得及喝,就緊趕慢趕地奔您這兒來了。” 我才懶得信他的鬼話。 “你廢話完了沒有。”我無語道,“有屁快放,沒空跟你閑聊。” 秦航川賣足了關子了,這才說:“我哥這人呐,有一點特別不好,就是心思特重,從小到大他想隱瞞的事,我是他親弟弟都拿他沒辦法。” “這回啊,我也可算是蒙在鼓裏,被他足足騙了三年,還以為他真的窮得身無分文呢。” 秦航川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您說說,我哥都成植物人了,生死未卜,居然還能提前算計好這些那些的,他騙我也就罷了,可您好心好意待他,他卻連您都瞞著,我可真是實在看不過眼啦。” 隨即他悠悠地補充:“當然,有些事兒,說實話我也是最近才剛知道的,您最好還是得直接去問我哥。” 最後兩個字如同重重敲下來一樣,我心間立時一沉,桌麵下的手頓時不受控製地抽了一下,連帶著渾身上下生理性地疼了一下,表麵強忍著不動聲色。 這話裏的意思都不能叫暗示,應該說是明示了。 秦航川眼角挑著,唇邊勾出一抹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的笑容,配合著那張妖孽的臉,簡直像個令人討厭的惡魔在低語。 他緩緩地一字一句道:“不過您得做好準備,真相到底是什麽,恐怕您不愛聽,我哥也知道,所以才這麽久了都沒敢告訴您。” 我沉默著,一言不發。 半晌,我淡聲道:“……說完了?” 秦航川立刻換上一副無辜的表情,攤攤手:“說完了,您可不能生我的氣啊。” 這小兔崽子都上趕著到我麵前來明牌了,生怕我聽不懂似的,真要形容的話,簡直就是這口屎我不想吃他都要硬塞著喂到我嘴裏。 我垂下眼,掩住神色,隨後緩緩地動了動手指,平靜地撥通內線叫來了保安,讓他們把秦航川拖出去,省得擱我麵前晃眼。 人是直接攆走了,哐地一聲巨響,餘下滿室寂靜。 我麵無表情地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大腦裏光怪陸離地跑著各種毫無邏輯甚至毫無內容的畫麵。 所有似是而非的疑點和線索最後都確切地指向了唯一一個方向—— 秦燼。 最不應該也最不能夠出現在此時此景的,就是這個名字。 接著我一根根開始抽煙。 直到整盒煙都被我抽光,直到把自己嗆到咳嗽,直到外麵的天色從明朗的下午轉為深沉的夜晚。 完全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我隻是發現自己確實無法麵對。 秦燼可能瞞著我許多事,這本身似乎並不算特別意外,反而我乍一聽隻會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狡兔尚且三窟,何況秦燼這種心思深沉九曲十八彎的男人。 要他完全坦誠恐怕比扒了他的皮還難。 然而這家夥可真是比我想象的本事還要大。 秦燼,好樣的。 你他媽給我等著。 我在心裏默默地想,我今晚回家非做死你不可。 一時不察,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煙灰落在手背上,我被燙得下意識“嘶”了一聲,尖利的觸覺令頭腦從神遊狀態回到現實。 我隨意在涼水下把手衝了衝,手背上明顯地留下了一道紅色的燙傷痕跡,不過不太疼,我也就不在意了。 我將滿滿當當的煙灰缸清理了一下,做完這一切仍然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連帶整個辦公室都是一股熏人的味道。 然後我意識到,我其實並沒有表現地看起來那麽平靜。 我學會抽煙本也就是這幾年的事,工作壓力大,自然抽得就多,其實沒什麽癮,純粹隻是一種釋放情緒的途徑。 因為不想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所以體麵、無聲的宣泄就顯得格外有必要。 花了一下午試圖冷靜,然而我並不清楚自己現在到底是冷靜了還是沒有。 就好比現在,我想要立刻回家質問對方的衝動無比強烈,然而我卻完全無法確定,我是否“應該”這麽做。 我甚至想,假如從此以後我不問,不提及,不探究,裝作什麽都不知曉,不去揭露那些所謂“我不愛聽”的真相,我們是否能就這麽永遠相安無事下去? 我們好不容易來到這一步,難道又要重新毀掉嗎? 停止自己的好奇心,現在的一切看起來都那麽美好,我又為什麽要不識相地打破它呢。 就像以前一樣,隻要我能忍,我們就能僵持到天荒地老。 ……我就能一直活在自以為是的美夢裏。 事實上,我像個怨婦一樣逼問他的結果也總是不那麽美好,甚至可以用慘烈形容。 我無法承認,生氣的同時我也在害怕,害怕和從前一樣,在我質問出“你是不是想讓我滾”,他會再來一句—— “也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