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燼昨晚給我打了近十個電話,發了好幾條短信,到最後,明顯語氣都不對了。 【怎麽還沒回來?】 【喝多了?接電話】 【看看手機。】 【已經十二點了,可以結束了,少喝點,不然你明天得胃疼】 【你在哪兒?】 【你在哪兒??】 【陸伊橙,你在哪兒,回話】 …… 我看著那刷滿了整個屏幕的消息,用力地閉了閉眼。 通過一條長長的,水泥砌成的長廊,我跟在秦航川身後走到外麵,重見天日。 此處大約是郊區某個無人居住的荒野,四周沒有任何能見物,隻有一排簡陋的平房。 再次見到秦燼的時候我差點沒認出他來。 這家夥滿臉陰鬱,神色冰冷,那張俊美無匹、雲淡風輕的臉上卻很明顯地顯出眼下一片烏青,眼中滿是紅血絲。 那一刻,我怔怔地凝望著他,感覺自己心口的位置好似被從裏到外穿了個洞,揪在一起。 我想他也許會著急,卻沒想到他會這麽著急。 實際上,我直到此時腦內仍舊亂糟糟一團,過多的信息量和各種巨大的衝擊讓我很難順利地思考。 然而與我而言,其實不過是睡了一覺的功夫,絲毫沒有受罪,可他卻在外麵找了我多久…… 完全是出於本能的,下一瞬,我飛奔著朝他跑去,而他看似平靜的麵容仿佛頓時裂開了一條縫隙,他傾身快步上前,將我抱了個滿懷。 感受到熟悉的氣味和溫度,我不由自主地長舒了一口氣,心中始終緊繃的那根弦徹底放下來,抬起手臂緊緊地摟著他,將頭埋進他懷裏。 秦燼的手臂有力極了,我聽到他猛烈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打在胸膛上。 其實我真的完全沒有受傷,可秦燼卻對著我左看右看了老半天,陰沉的目光掃過秦航川,好像生怕我少了一根寒毛似的。 秦航川縮了縮脖子,陪著笑臉,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人我可是給你原封不動地送出來了哥,嫂子絕對一點都沒磕著碰著……” 秦燼冷著臉,一言不發,隨後緊緊抓著我的手,把我帶上了車。 上車第一件事,秦燼大約是還沒從焦躁的狀態緩過來,連珠炮似地詢問我有沒有事,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我尚且還沒想好要怎麽麵對他,頓了頓,一出聲才發現自己嗓子沙啞得厲害。 我本想講,咱回去再談,你瞞著我的那樁樁件件咱們一一聊清楚,別逼我在大馬路上跟你算賬。 可實際上,我說不出話來。 並非我不想跟他講話,隻是胸中有太多想說的,想問的,一時竟不知該從何開口。 一路無言。 我們都沉默著。 可我卻控製不住自己的目光,時不時地往秦燼的方向看去,開著車的秦燼側臉好像一尊陰沉沉的雕像,我知道他此時心情很糟,就跟那天我逮到他獨自坐在我辦公室樓下的咖啡店時一模一樣。 終於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麽最近會流露出這副陰鬱而充滿戾氣的神態。 這家夥簡直就像一隻揣著蛋躲在洞穴裏的巨獸。 因為擔心自己的寶貝蛋被摔碎而一分一毫都不敢挪窩、不敢移動,就死賴在原地,團成一個大球,把蛋整個包在裏麵,但若是他察覺到外麵有敵人任何一絲闖進來偷蛋的跡象,才會加倍地凶狠炸毛,露出猙獰的獠牙。 他在猶豫,亦或者動搖,也許我被“綁架”這件事本身就算是某種刺激、一劑猛藥,他在反複糾結要不要向那些害他的人動手。 然而他表現出來的緊張和焦慮看似都內斂得令我很難覺察—— 他隻是成天地待在我辦公樓下坐著,盯著門口人來人往的上班族們,以一種不太正常的高頻率給我發消息打電話,不停地詢問我到哪兒了,幾點回家。 以此確認我的安全嗎?還是把我當做他的安全栓,刹車鍵?克製他衝動的按鈕? 碰上一個紅燈,車停了,秦燼側過頭低聲詢問道:“你渴嗎,餓嗎,要不要喝水。” 我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像木頭一樣機械地點點頭。 秦燼將駕駛座邊上一隻保溫杯遞給我,我接過,茫然了片刻。 保溫杯裏的水還是熱的,有一股淡淡的很清爽的甜味,大概是放了一些柑橘之類的東西,原來他來找我前還特地燉了醒酒湯。 行駛了大約一個多鍾頭我們才回到市區,秦燼把我送回了家。 我下了車,卻沒有立刻走,站在原地,他也下了車,就這麽看著我,深邃晦暗的眼神裏充斥著無數我看不清晰的東西。 就在這時,一陣寒風吹過,眼前若有似無地飄過幾點白色的東西。 我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 隻見,如鵝毛般的雪花從漆黑的天空中紛紛揚揚的落下來。 一時間,我怔怔地望著天空。 我們所在的地域已經算是靠南方的城市,冬天氣溫最低時也不過是在零度左右徘徊,從小到大,我都幾乎沒有見過幾次真正下雪的時候。 這座城市最冷的冬季原來早已悄然降臨了。 我側過頭,身旁的秦燼佇立在被夜色覆蓋的雪天裏。 四周悄然無聲,隻有我們兩個。 秦燼微仰著頭,目光望著遠處,說話時吐出一點白霧,他用有些許悵然的口吻道:“又下雪了。” 我睜了睜眼,心髒好似也跟著頓了頓,疼痛地抽了一下。 是啊,又下雪了。 上一回,還是那許多年以前,我和他應當此生都不會忘記的那一天。 誰也不曾料到,鮮少甚至從來不降雪的江淮一帶驟然來了一場罕見的暴雪,秦燼當時人在外地,本來好像隻是去實地看廠,也不知是抽了什麽風非要開高速趕回來。 然後他就在路上出事了。 那會兒,按照所有外人的看法,即使是那輛發瘋的麵包車主動先撞得他,秦燼也算是十分自作自受—— 因為交警和救護車到的時候發現他的車輪連防滑鏈都沒有來得及裝。 那種惡劣天氣,高速都已經提示要封路了,行車記錄儀顯示他幾乎開到了一百二十碼,頂著狂風大雪,發生任何交通事故都並不奇怪,我聽說的時候都懷疑他是不是不想活了,趕著去投胎,才幹得出這麽危險這麽不要命的事。 那時,我亦從來沒設想過,若是他有別的緣故呢?若是那輛襲擊他的車輛根本就是在“追殺”他呢? 從小生活在和平年代,即使我的家庭不算特別幸福,但遇到的至少都隻是“正常”範疇的普通人,“正常”的範疇是什麽呢?就是能幹出來逃個票插個隊這樣的小壞事,大奸大惡卻是絕不敢犯的,更不可能對自己的親子下手。 我更想不到這世上真的會有喪心病狂到違背所有倫理道德、法律底線的怪物存在,這些怪物還披著張高人一等、體麵貴族的皮囊。 秦燼被撞得麵目全非、摔下山崖的車是幾個小時後被發現的。 那會兒我已經和他分手了,在家無所事事地喝得爛醉,第二天,窗戶外頭全是茫茫的白色,樹枝被壓得彎下了腰,好像這整個世界頓時變得嶄新而陌生。 我酒醒了,恍如隔世地接到醫院的電話,那時他人早就進搶救室,被連下了三張病危通知書。 也不知當時給我打電話是哪個醫生,特別危言聳聽。 上來就是一句:“秦燼家屬是吧,建議做好心理準備,他的後事可以籌備起來了。” 一瞬間,我舉著手機,呆站在原地。 窗外的大地在大雪中是幹淨純潔的白,世間像由閃亮剔透的水晶堆砌的城堡構成,一切如同一場夢幻無比的現實童話。 這是他殫精竭慮,親手在我眼裏構建的世界的樣子。 ……誰也不會看見黑色,誰也不會看見腥紅的鮮血淋漓。 於是我們始於盛夏,終止於雪天,被皚皚白雪覆蓋走所有存在過的痕跡,等到來年春天,一切都會被抹除被忘記。 生命的衰敗猝不及防,又好像某種自然的規律。 也許是出於某種人體的自我保護機製,我其實已然有些遺忘了當初在突然打開手機聽到那個消息的感受。 又也許並不是遺忘,我隻是把它們藏好,存放妥當,不會輕易拿出來了。 而現在,心中那個被上鎖的空間裏,太過濃烈的情緒嘩啦啦地傾瀉而出,將我充斥,純白的雪不斷地落著,眼前好似也跟著模糊了一瞬。 接著我意識到,那些苦痛的、不忍回首過去早已隨風消逝了,此時,我們尚且好端端地站立在家門口,秦燼深不見底的眼睛正凝望著我,流露出毫不掩飾令人一目了然的深情和愛意。 或許他其實並不算是個善於遮掩的人,隻是從前我站在我自己局限狹窄的角度,我看不透亦讀不懂罷了。 他大概也並不想讓我懂,不想叫我明白。 這人自負至極,要直至死去才願意將一切攤開。 他從來不說愛,可能是愛字太輕。 白色的雪花沾在秦燼發頂、眼睫和弧度完美的鼻尖上,一碰到皮膚就化了,倒是他頭發上殘留著星星點點白色的痕跡,隨著雪越下越大而越積越多。 “再呆下去,你就會變成老爺爺了。” 我小聲對他說。 秦燼看著我,幽深的眼裏好似盛著許多難以名狀的情緒,他低低地道:“你也是。” 他緊緊攥著我的手,骨節僵硬,好似一秒也不肯鬆開。 我動了動唇,忽然眼眶有些酸,卻說不出話來,發不出聲音。 因為喉嚨哽咽住了。 ……漫天大雪落了滿身,也算是我們風霜同肩。 秦燼,你知道嗎,我不想要你的遺產。 我隻想與你白頭啊。 良久之後,他輕聲說:“……到我那兒坐坐嗎。” 話語毫不掩飾,他必然知道,我已經猜到他就住在隔壁。 我目光動了動,突然想起來,今天是秦燼的生日。 他就生在這冬日最刺骨的天。 於是這樣白茫茫的,似乎總象征著冰冷、離別、與衰亡的無情季節,又好像預示著另一重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