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班後,俊之在旅館員工專用的準備室中換下作務衣,穿回自己的衣服。正要從後門離開時,迎麵遇上同事原花子。


    「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她剛要進門,俊之停下腳步。


    「啊,原小姐,能占用你一點時間嗎?」


    俊之掏出手機,找出顧客名簿那張照片,就是寫有加藤香奈、鈴木和人、富田詠子的那一頁。他很在意那三人,他們應該是在聽了恐怖故事的隔天退房。當天俊之休假,沒能親眼看到三人離開的情況。


    「你記得這幾個人嗎?」


    原花子看向手機螢幕。


    「這不是我們旅館的顧客名簿嗎?」


    「對。」


    「你趕快刪掉。」


    「為什麽?」


    「這算是個資,不能擅自拍照。要是老板娘知道,她會發火喔。」


    俊之嚇一大跳,沒想到這個行為嚴重到會惹老板娘生氣。


    「不好意思,我馬上就刪。」


    最後,根本沒問清楚原花子記不記得那三人。


    「你在資訊管理上要多注意一點。那先掰嘍,明天見。」


    俊之向她低頭行禮,從後門離開。


    天空已徹底變暗,路燈的光暈旁,一片白雪緩緩飄降。俊之冷得發抖,走到自行車停車場牽出自己的車。他沒準備雪天需要的配件,得在雪勢轉大前趕緊回家。


    俊之套上保暖用的手套,單腳跨過自行車,俐落騎過湊玄溫泉的溫泉街。這一區有小河流經,風味猶存的木造建築棟棟相連,土產店門口掛的燈籠與路燈的光線錯落映照河麵,無數亮點宛如繽紛璀璨的寶石。沿著河岸往來的人們,看起來就像皮影戲裏的人偶。


    乳白色的水蒸氣從設有泡腳池的涼亭及馬路兩側的水溝團團冒出,又逐漸飄散在風中。整條馬路籠罩在朦朧水氣裏,俊之騎車時小心翼翼地避免撞到行人。


    仿佛穿過一條白茫茫的隧道。每次一騎進水霧中,視線所及全是白色,等脫離之後,溫泉街的景色又在眼前展開。就這樣反反複複不曉得幾次,俊之衝進霧氣後,與一道熟悉的人影擦身而過。


    那名男子的身形十分纖瘦。


    對方垂著頭,看不清長相。


    俊之以眼角餘光確認對方的模樣後,猛然刹車,可是自行車沒馬上停下,直到滑出霧氣才終於靜止。


    應該是看錯了吧?盡管理智上明白不可能,但佇立在霧氣中的那道人影,很像過世的渡邊秀明。


    八成是把體型和站姿相似的人看成渡邊了。俊之依然跨坐在自行車上,回頭凝望著方才穿過的那片霧氣。原本一大團滯留在馬路上的白色霧氣,慢慢向四周散開,後方隻有馬路不停往遠處延伸,一個人影也沒有。


    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渡邊的聲音浮現腦海。是他在旅館大廳講恐怖故事時說過的那句話。


    得知他的死訊前,俊之根本把shiraisan那女人的恐怖故事忘得一幹二淨。然而,如今他真的死了,那個故事頓時讓人一陣毛骨悚然。下一個就輪到你了——這句話忽然感覺很真實。


    俊之奮力踩著自行車踏板,決定盡快離開。溫泉街位在山麓的平原地帶,騎過這條觀光街道後,他沿著車流量較大的馬路前進。俊之家所在的住宅區位於高地上,待會開始爬坡,他就得下來推腳踏車。


    由於騎得比平常快,俊之有點喘,呼出的氣息變成白色。坡道上有個視野開闊的位置,擺著長椅和自動販賣機供人休憩。俊之決定停車調整呼吸。雪花紛飛,但還不到會弄濕身體的程度。


    俊之在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瓶冰果汁,低頭望向山麓溫泉街的亮光,休息一下。高中時代的朋友在line上傳了訊息,不是什麽急事,他打算晚點再回。


    盯著手機螢幕,俊之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天晚上在旅館大廳聽渡邊秀明講恐怖故事的三位客人,現在怎麽樣了呢?他們會在facebook或其他社群軟體上提到那一晚的事嗎?真想知道他們的近況。剛才撞見神似渡邊的人影帶來的戰栗還殘留在身上,隻要看到三人的發文,確認他們依然平安無事、活得好好的,一定就能將渡邊離世造成的陰霾通通趕跑。


    俊之用手指輕點手機螢幕,打開facebook的應用程式。記得他們是加藤香奈、鈴木和人與富田詠子。先搜尋加藤香奈的名字,出現好幾個熱門賬號,在裏麵找到一張眼熟的大頭貼,肯定就是她。輕點一下,打開她的賬號頁麵。


    在加藤香奈的名字旁邊,出現「緬懷」兩個字。


    「咦?」


    俊之忍不住驚呼,往下瀏覽她的發文。從留言可知加藤香奈在幾天前過世了。她的親朋好友紛紛留下「r.i.p」、「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之類的內容。


    這是怎麽回事?那天晚上聽渡邊講故事的人,有一個死了。渡邊死了,她也死了。這是巧合嗎?一定是巧合。畢竟渡邊跟她之間幾乎毫無交集,隻是在湊壽館大廳講了幾句話而已。


    另外兩個人呢?俊之正要搜尋他們的賬號時,身旁自動販賣機發出的亮光驀地變暗。不僅是販賣機,路燈也暗了下來,似乎隻有他周遭的陰影變得深濃。難道是這一帶的電力供給不穩定,路燈才忽然變暗嗎?還是心理作用?


    鈴!傳來一道類似鈴聲的聲響。


    俊之轉頭望向聲源處,剛才推著車走上來的坡道,有個人蹲在那裏。周遭很黑,要非常專心才能看出那是長發的女人。


    鈴!這時,不知道哪裏又傳來鈴聲。


    渡邊講的那個恐怖故事,在俊之的腦海複蘇。


    原本蹲著的女人,緩緩站起身。她的長發披散在臉孔上,朝俊之所在的位置前進。她起身時長發飄動的速度極為緩慢,不像現實中該有的情況。或許是這個緣故,俊之感覺置身夢裏。那女人穿著和服,但不到傳統禮服那麽拘束的程度。一身白衣上還披著暗灰色外褂,腳上卻什麽也沒穿。在寒冷的夜裏赤腳出門實在不尋常。垂落的長發遮掩了長相,不過依然能清楚感受到,有道目光穿透發絲盯著俊之。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再說。俊之跨上自行車,全力踩動踏板,朝反方向的上坡路段前進。雖然是要回家,速度卻快不起來,隻有體力不斷消耗。他趕緊轉進平常不會走的平坦小巷,希望把那女人遠遠甩在後頭。他打定主意,一確定脫離危險,就要趕緊找人幫忙,說有可疑人士出沒。如果打電話回家,母親或許會開車來接他。


    這一區沒幾幢民宅。道路一側是護欄,能夠飽覽山麓風光,另一側則是長滿雜木林的斜坡。轉進沒有坡度的巷子後,踏板的轉速也提升了,終於成功與那女人拉開距離。俊之一麵騎,一麵回頭看後方。實在不該回頭的。


    沒注意到路旁有一條溝,自行車的前輪掉到溝裏,整輛車翻倒,把俊之的身體甩了出去。肩膀沉沉摔在路麵的那一刻,他痛得差點沒辦法呼吸。仰倒在地上,他一時爬不起來,應該沒摔到頭,不過肩膀和後背都痛得要命。


    鈴!又響起一道鈴聲。


    俊之忍著痛,懷著不敢置信的心情爬起來,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一個女人站在稍遠處。是剛剛那女人。明明騎車遠遠將她拋在後頭,現在距離卻更近了。那點時間足夠她徒步移動這麽大一段距離嗎?俊之不禁懷疑女人是輕飄飄地飛過天際,才又降落此地。


    她與俊之相隔大約十公尺,微弓著背,合十的雙手無力地朝前方下垂。紅線從掌心相黏的雙手垂落,底端係著鈴鐺。


    仔細一瞧,那條紅線貫穿女人的雙手,像用木棒在左右手的掌心鑽出一個孔,再將線穿過去。還來不及想到這樣會很痛,俊之先被這詭異的認知嚇壞了。


    得趕快逃。他想站起來,雙腿卻使不上力。不是剛剛跌倒摔疼了,而是太害怕眼前的女人,雙腿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不聽使喚。


    那女人一直站在原地。


    俊之隻好用屁股著地的姿勢慢慢後退,盡量離那女人遠一點。希望能去附近的民宅求助,他瞄了一眼後方的情況,沒看見任何民宅的燈光。


    視線再次轉向那女人時,情況發生變化。方才佇立原地、動也不動的女人,不知何時又靠近幾步。鈴鐺不停擺蕩,發出「鈴」的清脆聲響。她的長發及衣服下擺也微微晃動,宛如在水底般緩慢、飄然,好似完全不受四周時間的流動束縛。


    白色雪花在女人的周遭飛舞。距離縮短,她的長相隱約可辨。女人嘴角有一塊青紫色的瘀血,像是常遭受毆打留下的傷痕,不過俊之更在意的是,她呼出的氣息完全不會變白。俊之吐出的氣息一接觸到外界空氣,立刻就會化為白色,但那女人的嘴巴周圍絲毫沒有那種白煙出現。不知道是她的體溫低得嚇人,還是她根本沒在呼吸。


    黑色長發的縫隙裏,露出她的雙眼。


    一條貫穿雙手、係著鈴鐺的紅線,嘴角的瘀青,雖然令人望而生畏,大腦卻還能理解。赤腳在寒冬中外出,身穿和服蹲在路旁的舉動也一樣,盡管有點奇怪,卻不算脫離現實世界的範疇。


    然而,此刻看見的景象,超出俊之所能消化的程度。


    那女人的臉上,兩隻眼睛大得離奇,顯然絕非人類,俊之再也忍不住,從肺部深處發出慘叫。


    2


    脖子有種被勒住的壓迫感,富田詠子醒轉過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隻能確定並非在家裏。自家是木造的獨棟民宅,天花板由木板鋪設而成,然而,此刻映入眼簾的是單調的水泥天花板。床頭燈柔和地照亮室內,不知不覺間天黑了。


    詠子原本躺在床上,一打算起身,脖子的肌肉就劇烈疼痛,簡直像要裂開一樣,她不由自主地發出呻吟。這時,她才注意到脖子上圍著東西,似乎是避免脖子亂動的固定器。剛才會感到脖子被勒住,想必就是這玩意造成的。


    詠子乖乖躺回去,靠轉動視線來觀察周遭的環境,發現這裏應該是醫院。她不明白自己怎會在醫院,剛醒來腦袋還昏昏沉沉,什麽也想不起來。


    「富田小姐……」


    年輕女性的聲音響起,下一秒,那個人就出現在詠子的視線範圍內。床腳旁有張椅子,她似乎一直坐在那裏。


    「太好了,你醒了。」


    那個女生老是盯著地麵,印象中名叫山村瑞紀,是香奈大學的朋友。香奈過世時,她在現場。她看著剛醒來的詠子,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


    「我去找護士。」


    山村瑞紀拋下這句話,便從詠子的視野中消失。她的腳步聲出了病房,逐漸遠去。詠子一試圖起身,脖子就痛得要命,隻好動也不動地躺著。


    山村瑞紀帶著兩個人回來,一個是護士,另一個男生的黑眼圈很深,一副沒睡飽的樣子。他的五官與一起打工的朋友和人頗像,是和人的哥哥,鈴木春男。三個人走到詠子看得見的位置。


    看到山村瑞紀和鈴木春男並肩站在一塊,詠子的記憶頓時複蘇。他們上門造訪的情景,在湊玄溫泉的旅館聽到的恐怖故事,拿繩子綁出一個圈、套進脖子的瞬間,都一一浮現腦海。好像差點就死了,看來是他們救了自己,送到醫院來。


    護士詢問詠子:你現在感覺如何?脖子會痛嗎?手指或腳有辦法動嗎?她開口回答,發出的聲音粗啞,喉嚨好痛。


    「請暫時安靜休息。」


    護士吩咐後,離開詠子的身旁。


    詠子知道護士在病房角落跟山村瑞紀和鈴木春男低聲交談。從零星聽見的片段推測,她是在叮囑兩人避免提起會讓詠子情緒激動的話題。護士走出病房後,鈴木春男率先開口:


    「我們有關瓦斯爐,大門也鎖上了。」


    「謝……謝謝……」


    他把兩張圓椅挪到床邊,坐了下來。山村瑞紀也在另一張椅子坐下。


    「富田小姐,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我去幫你拿換洗衣物?」


    她主動提議。大概是個性內向,她說話時完全沒看向詠子。由於總是垂著目光,她纖長的睫毛格外顯眼。


    「拜托……你了……」


    要麻煩才剛認識的人,詠子十分過意不去,可是附近沒有其他親朋好友。雙親已過世,有往來的親戚又都住在鄉下。


    「不好……意思……」


    詠子對兩人深感抱歉,真的給他們添太多麻煩了。


    她不太記得自己是在哪一瞬間決定要上吊,但想死的念頭最近似乎總在腦中縈繞。一方麵是兩個好友相繼過世,另外還有其他理由。


    從湊玄溫泉回來以後,遇過好幾次無法解釋的奇異現象,令她深感困擾。像是家裏明明隻有自己一個人,卻出現別人的氣息。在起居室消磨時間,走廊的地板忽然傳來嘎吱聲,仿佛有人在走動,聲音由遠而近。等她心驚膽顫地探頭往走廊一瞧,卻空無一人。


    有一次,忽然感受到他人的目光。詠子在房裏睡覺時,察覺有人盯著自己而醒過來。她望向房門口,發現拉門開了一條細縫,有個人影站在那邊。那道影子悄聲無息地注視著詠子,趁她驚慌不已時,又消失無蹤。


    還有一次,屋裏充斥著一股生魚腐爛的臭味。開窗讓空氣流通後,臭味就消失了。不管翻查過幾遍屋裏,都找不出臭味的源頭。


    雖然並未造成實際的危害,可是詭異的現象接連發生,逐漸令詠子心力交瘁。不知不覺間,生者與死者的界線逐漸模糊,搞不好會被拉往另一側。得知香奈過世的消息,又收到和人的死訊,詠子隱約想過,自己可能也會死。


    最後的致命一擊,大概就是那個恐怖故事。如果在湊玄溫泉聽到的故事,是在散播真正的詛咒,她很快就會跟兩個好友一樣死去。死亡步步逼近的心理壓力,沉重到讓她幾乎崩潰。


    「富田小姐……」


    鈴木春男開口問:


    「你現在可以說話嗎?如果下次再談比較好,我們今天就先回去。」


    「可……以……」


    清了清喉嚨,脖子周圍的肌肉痛得像在發燒,詠子不禁皺起臉。冷靜想想,脖子吊起來的時候也可能傷到頸椎,隻受了點皮肉傷,簡直是奇跡。那一瞬間她覺得不如死掉算了,獲救後卻又認為沒有什麽比死亡更恐怖。


    「呃,富田小姐……」


    這次換山村瑞紀提問。


    詠子的目光轉向她,鼓勵她繼續說。


    「請問shiraisan是誰?」


    聽到她的話,詠子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應該略過了才對啊。當時明明特別注意,沒說出口。


    她怎會知道這個名字?


    「富田小姐,昏迷之際,你喃喃說著『shiraisan要來了』。」


    鈴木春男察覺詠子的疑惑,主動解釋道。雖然詠子不記得,但似乎是說溜嘴了。被救下來時,這兩人肯定就陪在意識模糊的她身旁,才會聽到這個名字。她在囈語時,吐出這個名字。


    「對……不起……」


    詠子不顧喉嚨的疼痛,斷斷續續地說:


    「你們……被詛咒了……」


    那女人去找過香奈,也去找過和人。


    下一個可能就是我——詠子暗忖。


    山村瑞紀和鈴木春男都一臉困惑。


    這兩個人也一樣,無法置身事外了。


    3


    間宮冬美目不轉睛地盯著從咖啡杯冉冉上升的白色霧氣。受熱往上飄升的空氣在霧氣的層層包圍下,呈現出一種絲綢般的質感。這杯咖啡店員才剛端上來,還熱騰騰的。


    冬美坐在咖啡廳的吧台座位工作。她將靈感記錄在攤開的筆記本裏,條列出各種設定、情境、出場人物的背景設定。在她聯想到的諸多元素中,會用進故事的隻有極小一部分,大部分的靈感會一直在筆記本裏沉睡,最終遭到遺忘,消失在記憶中。向來都是如此。


    她輕啜一口咖啡,苦澀的滋味在舌頭上擴散。窗外的橄欖樹搖曳生姿,咖啡廳的庭院灑落一地明亮的陽光。她的劇本都是在家裏用筆記型電腦打出來,但在擬定構想的準備階段,通常會出門去咖啡廳,手寫在筆記本上。


    最近接到一份工作,要寫一出在深夜時段播放的電視劇劇本,初稿的截稿日迫在眉睫,她得加快腳步整理好思緒。整體構想大致完成,剛要休息時,手機收到訊息。


    是丈夫間宮幸太傳來的,說工作已結束,在回家的路上。兩人又互傳幾封訊息,決定在咖啡廳會合。不知何時,窗外天空已悄悄被夕陽染紅。


    沒多久,一名滿臉胡碴的瘦削男子走進店裏,提著皮革製的包包,正是冬美的丈夫。那名男子看到冬美坐在吧台座位,便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


    「進度如何?順利嗎?」


    丈夫關切地問,又轉頭向吧台的男店員點了一杯綜合咖啡。


    「還行吧。大綱算是定案了,接下來就是要補滿細節。你呢?今天你不是去采訪店家?」


    丈夫是文字工作者,冬美記得今天有一個地區性雜誌的編輯,委托他去吉祥寺那一帶的熱門餐飲店采訪。


    「今天超倒楣的,我到店裏後,對方說根本沒聽過采訪這件事,把我趕出來。一定是編輯忘記聯絡對方。」


    店員端上咖啡,丈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的神情十分疲憊,抱怨完又歎了口氣。他原本想當調查社會案件的采訪記者,但光靠那份薪水無法溫飽,於是透過相熟的編輯接下各式各樣的工作。


    二十幾歲時,有段期間冬美參加寫作培訓班。當初冬美是希望精進文筆,卻在那裏認識丈夫,後來兩人開始交往,自然而然地結婚,生下孩子。回過神來,四十大關已逼近眼前,光陰流逝的速度快到令人跟不上。


    「這家店最近關門了好一陣子。」


    丈夫說一堆編輯的壞話後,環顧咖啡廳。是年輕女性會喜歡的文青風格。他陪冬美來過幾次。


    「好像是出事了才會關門。」


    「出事?」


    「我也是剛剛才知道,聽說店裏死了人。」


    冬美先確定店員沒在附近,才低聲回答。


    「死了人?」


    「隻是聽說啦,不過死法很離奇。剛剛在這邊工作時,我湊巧聽到幾個高中女生在聊這件事,她們說店裏有位客人忽然因心髒衰竭過世……而且眼球都破裂了。」


    丈夫摸著胡碴,聽到一半忽然停下手,露出沉思的神情。


    外頭天色漸暗,橄欖樹旁的裝飾燈亮起。冬美覺得差不多該去吃晚餐了,便催促丈夫起身。有一家常去的意大利餐廳,去那家就行了吧。


    冬美將手臂伸進大衣穿好,圍上圍巾,再去結賬。一踏出店外,發現冬季的夜空掛滿星星。遲遲不見丈夫出來,冬美又轉向咖啡廳,透過門上的玻璃瞧見丈夫站在收銀台前,遞名片給男店員,跟他交談。


    「我想調查你剛才提到的那件事,下次再來問清楚。」


    丈夫從店裏走出來時,留意到冬美詢問的目光,主動解釋道。


    這幾年,冬美老是做同一個夢。


    跟女兒真央一起在公園玩的夢境。冬美丟球,真央手忙腳亂地接住。那一天的畫麵完美地在夢裏重現,幾個小男孩在蕩秋千,風吹動幾株枝繁葉茂的樹木,灑落枝葉縫隙的陽光隨之晃動……所有細節都與記憶中一模一樣。太過真實,根本不像夢境,眼前女兒燦笑追著球奔跑的身影,充滿生命力,她死去的事實簡直像一個謊言。


    「媽媽!爸爸呢?」


    真央用力扔出球,開朗地大聲問。


    這是夢。是記憶。冬美很清楚。


    這隻是那一天的情景,隻是在夢裏重新回味那段記憶而已。


    冬美笑著把球拋回去。


    拋回去的瞬間,冬美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時還從未想過真央居然會死。


    「爸爸會晚一點來!」


    「我知道了!」


    真央身上掛的小袋子吊著一個鈴鐺,每當她跳起來,就會發出「鈴、鈴」的清脆聲響。真央終於撿到球,又歪斜著丟出,冬美連忙去撿。等她撿起球,回頭一看,真央已跑向公園入口。


    那一天,真央發現父親的身影就跑了起來。她笑容滿麵地直奔而出,離開公園的步道,穿過倒u字型鐵管之間的空隙,衝到馬路上。丈夫說當時在馬路對麵,沒發現真央跑過來,才會反應不及。


    那條路的車流量並不大,是偶爾才有幾輛車經過的雙向單線道。真央大概誤以為不會有車子經過,可惜那天運氣不好,車子來了,就在真央衝出去的那一瞬間。


    磅!


    撞到真央的是一輛小型卡車。


    隻是不可思議地,夢中卻換成一輛白色小客車。在完美重現那一天情景的夢境中,隻有這個地方不一樣。那輛白色小客車很像丈夫平常開的車。其實,冬美暗自埋怨,如果那一天丈夫不要站在那裏,真央就不會死。真央的死有一部分是丈夫害的。約莫是怪罪他的心情,在夢中用這樣的形式表現出來了吧。


    盡管理智上很清楚是在夢裏,冬美仍跟那天一樣,朝倒臥在地上的真央跑過去。那裏彌漫著白煙。應該是緊急刹車,輪胎劇烈摩擦產生的煙吧?還是,撞到真央後哪裏受損才產生的煙?


    白煙中,真央倒臥在車子前,一灘血逐漸擴大。冬美伸手搭上真央的肩膀,搖晃著她的身軀,掌心還能感受到瘦小的骨架。


    在那一天的記憶裏,丈夫也跑過來一起呼喊女兒的名字,但在夢裏,他沒出現,取而代之的是,真央睜開眼睛說話了。真不愧是夢境。


    「媽媽,我死掉了嗎?」


    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的真央,天真無邪地問。


    冬美抱起真央的身體,感受懷中的重量,以掌心輕撫她的麵頰。


    「是呀。你被車子撞倒,內髒破裂,大血管也破掉,流很多血,所以死掉了。」


    「這樣啊。媽媽,對不起。」


    「沒關係。你很快就會醒過來,到時候我們就能再一起生活。沒事的,你放心睡。晚安。」


    真央露出安心的表情,閉上眼睛,恢複成一具普通的屍體。


    冬美總是在這裏從夢中醒來。


    睜開眼睛時,冬美趴在客廳的桌子上,螢幕黑漆漆的筆記型電腦就擺在前麵,看來是工作到一半不小心睡著。她伸手點一下觸控板,螢幕又亮起來,顯示出尚未完成的劇本。


    她的肩上蓋著毛毯。背後忽然有聲音傳來,她回過頭,隻見丈夫在廚房泡咖啡。


    「謝謝你幫我蓋毯子。」


    「小心別感冒,不如回房間睡?」


    冬美抬頭看一眼時鍾,才發現已半夜兩點。丈夫端起冒著熱氣的馬克杯坐到桌前,身上的西裝飄散出香煙和酒臭味。他沒換衣服,看樣子還沒洗過澡。


    「你幾點回來的?」


    「剛回來。我去居酒屋進行采訪,結果就搞到這麽晚。」


    「去采訪店家嗎?」


    「不是。上次不是提到咖啡廳有客人眼睛爆裂過世嗎?我去調查這件事,不小心演變成要請大學生喝酒。」


    「怎會這樣?」


    「過世的客人是一個大學女生。」


    據說名叫加藤香奈。為了打聽她的事,丈夫在大學附近四處問人,湊巧遇上跟她交情好的男學生,便用請客喝酒當交換條件,向對方打探內情。


    「那小子說死的不隻一個人,還有其他人眼睛爆裂過世,消息已傳得滿天飛。加藤同學在咖啡廳過世前不久,曾跟朋友出去玩,當時一起去旅行的人晚幾天也死了,而且眼睛一樣……」


    丈夫在麵前做出握拳再張開的動作,表現出眼睛爆裂的樣子。


    「醫生診斷兩人的死因都是心髒衰竭。」


    「真的是心髒衰竭嗎?該不會是在當地染上什麽奇怪的疾病……」


    「加藤同學在facebook個人頁麵上傳旅行時拍的照片,居然是一個我們熟悉的地方。」


    「哪裏?」


    「湊玄溫泉。」


    冬美再熟悉不過了。小時候母親和外婆常帶她去。從老家開車前往隻要二十分鍾左右,結婚後兩人每次返鄉,都會繞去泡溫泉。真央也去過幾次。


    真央離開後,冬美的母親也過世了,父親則是早就不在,如今老家是無人居住的狀態。


    「你如果還打聽到什麽再告訴我,搞不好能拿來當劇本的題材。」


    「先讓我寫成報導。」


    「當然,我知道啦。」


    丈夫看起來幹勁十足,挺好。


    夫妻倆偶爾會在深夜這樣閑聊。當雙方都不再說話,遠處城市裏的聲響便傳進耳中,像是汽車的喇叭聲、狗吠聲之類的。回過神才發現,兩人不約而同望著架子上的相框。那是在公園請路人幫忙拍的,全家三人的合照。


    曾有人建議「再生一個就好了」,可是由於生產時的並發症,冬美已摘除子宮。不可能再生一個,真央是獨一無二的孩子。


    「我先去洗澡睡覺了。」


    丈夫站起來,伸個懶腰。


    「嗯,你趕快去。我差不多也要睡了。」


    冬美闔上筆記型電腦。


    她想進入夢境。有真央在的那個夢。


    4


    盡管事先取得主人的許可,進入別人家依舊令人緊張,感覺自己像個小偷。瑞紀用富田詠子給的鑰匙打開大門。


    「打擾了。」


    瑞紀按照平日的習慣先打聲招呼,才踏進富田家。富田詠子將希望從家裏拿去醫院的物品,列成一張清單。瑞紀確認清單的內容,一一把東西塞進包包裏。衣服、3c產品、充電器、打發時間用的小說等等,全裝好後,再鎖上大門離開。


    她搭公車前往富田詠子所在的醫院,那是位於主要幹道旁的巨大方形建築物。


    「謝謝你,幫我跑這一趟……」


    富田詠子坐在床上接過包包,深深低頭道謝。她的喉嚨似乎仍有些不舒服,講話時臉都會皺起來。隻是才過一個晚上,氣色倒是恢複不少。她一直吊著點滴,大概是醫生擔心她會營養不良。


    這是單人病房,沒有其他住院病患。隻要關上門,就聽不見護士往來走廊時發出的腳步聲及交談聲。瑞紀在床畔的圓椅坐下。


    「鈴木先生今天怎麽沒跟你一起來?」


    「他想去查一下資料,就是詛咒、都市傳說之類的。」


    此刻,鈴木春男應該窩在他就讀的大學圖書館裏。兩人約好如果有什麽新發現,或者發生什麽情況,都要互通消息。


    富田詠子說,香奈與鈴木和人可能是聽了有shiraisan那女人登場的恐怖故事,才會不幸死亡。但退一步來想,「詛咒」究竟是什麽?受到詛咒,指的又是怎樣的情況?


    富田詠子撩起長鬈發,歎了口氣。那副姿態十分吸引人。瑞紀決定開口詢問:


    「關於shiraisan,你是怎麽想的?」


    「我怎麽想?你想問的是……?」


    「隻要聽到那個恐怖故事,知道那女人的存在後,就會受到詛咒,對吧?但日本全國姓『shirai(白井)』的人那麽多,我認為不太可能光是聽到這個名字就會被詛咒。」


    假設世上真有詛咒,而且具備像病毒一樣能夠傳播感染的特性,瑞紀希望先厘清遭受感染的條件。知道shiraisan的存在,到底是指什麽情況?


    「光是聽到名字,並不代表知道對方嗎?」


    「那個恐怖故事,搞不好需要同時滿足兩項條件才行。」


    「富田小姐,你沒將在旅館聽到的恐怖故事,一字不漏地重新講一次吧?」


    「我是按照自己的印象,用自己的話講出來,有些細節應該會不太一樣。」


    「換句話說,故事內容多少有點出入,對不對?」


    「大方向是一樣的,隻是細部描述和人物台詞,我改成比較好講的方式。」


    瑞紀陷入沉思。講述者不同使得故事內容出現差異時,可容忍的誤差範圍有多大?這個故事的意圖是告訴對方shiraisan的存在,但每一次講述必定會產生細微的變化,逐漸偏離初始的版本。故事與原始版本的差異大到什麽程度,詛咒的傳播性才會消失?瑞紀認為值得好好思考。


    「這麽說來,可能透過什麽征兆,知道自己遭到詛咒了嗎?」


    瑞紀將心中的疑問說出口,富田詠子似乎想起什麽。


    「從溫泉鄉回來後,我在家裏遇過一些奇怪的事。雖然可能算不上征兆,但說不定有關係……」


    她一一描述那些詭異現象,像是察覺到其他人的氣息和視線,還有不明原因的惡臭。瑞紀將這些內容全寫進筆記本。


    「我真的嚇死了,感覺快瘋掉。」


    「以前沒發生過這種情況嗎?」


    「沒有,從來沒有。」


    富田詠子的這些話,應該就是確定遭到詛咒的重要憑據,得告訴鈴木春男才行。如今,瑞紀和他等於是命運共同體。既然在同一時間、同一狀況下聽到shiraisan的故事,最好互相分享所有資訊。


    「山村同學,你是不是不喜歡與別人對上眼?」


    富田詠子忽然發問。


    「對,我覺得很尷尬,不太敢看著別人說話。」


    瑞紀回答時並未抬頭,依然牢牢盯著筆記本。


    「我還曾因為這樣被餐飲店解雇,老板嫌我態度不夠親切。」


    後來,瑞紀與富田詠子閑聊。跟詛咒、人的生死無關,隻隨意談著天氣、喜歡的漫畫,或愛貓還是愛狗之類的話題。


    「住院實在無聊,你要再來看我喔。」


    「好。」


    她在瑞紀準備離開時提出請求,瑞紀答應了。以防萬一,富田詠子必須住院幾天,觀察傷勢恢複的情形。瑞紀朝她點個頭,便踏出病房。


    隔天,遠離東京都心的靜謐小鎮上,舉行了香奈的喪禮。瑞紀先搭電車再轉公車,下車後很快就抵達會場。會場裏有許多身穿喪服的長輩,應該是香奈的親戚,也有不少跟瑞紀年紀相仿的男男女女。幾乎沒人講話,隻聽見低泣聲。


    會場正前方掛著香奈的照片,前麵擺著棺木,香奈的遺體應該就在裏頭,隻是蓋子已闔上,看不見她。場內的椅子擺放得十分整齊,瑞紀挑了最後一排、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僧侶入場後,就坐在棺木前方。誦經開始,僧侶徐緩沉穩的聲音在整個會場中回蕩。


    過去與香奈相處的點點滴滴浮現腦海,瑞紀拿手帕抹了抹眼角,忽然有人從後方經過,背部感受到空氣的震動。瑞紀以眼角餘光捕捉那個人的舉動。


    看不清臉,但感覺有點奇怪。


    對方居然穿著淺粉紅色的衣服。沒看過有人在喪禮上一身粉紅色。


    參加喪禮的賓客眾多,全坐在場內的椅子上。那個人沒發出腳步聲,繞著整齊排列的椅子移動,在與瑞紀相對的另一側最旁邊坐下。從瑞紀的位置看不太到那個人,隻是偶爾會從身穿喪服、低垂著頭的賓客肩膀或後背的間隙,瞥見輕飄飄的淺粉紅色衣服一角。在滿是喪服、黑壓壓一片的會場裏十分顯眼,卻沒有其他賓客注意到那個人,真不可思議。


    誦經暫時告一段落。直到朗讀完追思文,才又再次響起誦經聲。


    一段時間後,瑞紀環顧四周,那個粉紅色裝扮的人已不見蹤影,大概離開了吧。


    在僧侶的指示下,燒香儀式開始。首先是擔任喪主的香奈父親,接著是家人、親戚,以及來吊喪的賓客。一次一個人走到棺木前,輕輕在香爐裏撒下一小撮抹香。


    看到香奈父母的神情,瑞紀的胸口一緊。伯父昂然抬頭,頂著哭腫的雙眼一一向結束燒香的賓客道謝。伯母神情憔悴,始終低著頭哭泣。從長相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香奈的父母,香奈長得跟雙方都很像。


    輪到瑞紀了。她走到棺木前,纏著繃帶的左手掛著念珠,低頭行禮,供上一撮抹香。棺木上設有讓人看清臉龐的小窗,此時卻是闔上的,應該是伯父伯母認為這樣較為妥當。


    香奈過世時的情景浮現腦海。她倒在地上不再動彈,瑞紀伸手搖晃她的肩膀,把她翻過來,看見她的臉。眼球裂成碎片四散在地板上,而她的臉上,隻剩下兩個鮮紅血肉形成的凹洞。


    「你還好嗎?」


    在有人出聲前,瑞紀都沒發現自己雙手掩麵、僵立在燒香台前。


    主動關切的人是香奈的父親。他看見瑞紀後,露出詫異的神情。想必是注意到她就是目睹女兒過世的那個朋友吧?


    「失禮了……」


    瑞紀勉強擠出一句話,便逃也似地快步離開。她之前思考過,是否有義務向香奈的父母說明她過世時的情況,但現在沒辦法,自己還沒辦法有條有理地敘述一切。


    走出會場,搭上公車,瑞紀恍惚地看著窗外遼闊的市郊風光,行道樹的葉子都落光了,看起來好冷。


    冷靜下來後,瑞紀才發現左手的傷口陣陣發疼。那一天,香奈的指甲抓出的傷痕遲遲沒愈合,偶爾仍會滲出血。


    疼痛喚醒了記憶,瑞紀忽然想起一件事。由於極力避免去回想香奈過世那天的情景,剛剛沒反應過來,但香奈在世最後一天,身上穿的也是淺粉紅色的衣服。


    5


    必須清空和人的住處了。請搬家公司報價後,春男和父親兩個人一起動手打包。弟弟就讀東大時使用的教科書和講義都放在書架上,父親裝進箱裏,一邊說:


    「對了,我接到一通電話,對方想問和人的事。」


    「怎麽回事?誰打來的?」


    「對方自稱是出版社的記者。」


    聽父親說話時,春男忙著用報紙將廚房裏的餐具一件件包好,放進箱子。可能是弟弟的死法太過特殊,引起媒體的注意。


    「我拒絕受訪了。」


    「嗯,這樣比較好。」


    和人一個人住,東西相對少。中午著手整理,晚上就差不多清完。冬季柔和的陽光從窗簾拉開的窗戶斜斜透進屋內,春男不禁想象起,和人住在這裏時過著怎樣的生活。


    兩天前,春男和山村瑞紀一同造訪富田詠子的住處。救下上吊的女生、打電話叫救護車,當然是驚心動魄的遭遇,隻是跟親眼目睹弟弟遺體的衝擊相比,就都不算什麽了。


    對……不起……


    你們……被詛咒了……


    富田詠子的話語閃過腦海。她認為害死和人的,多半就是詛咒。這種想法一點都不科學,不過春男對於鬼神抱持寬容的態度,就算世上有超越人類智慧所能理解的事物也不足為奇。


    和人臨死前,在隻有他一個人的屋裏大喊「不要過來」。說不定那天晚上,富田詠子講述的故事裏,那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就站在弟弟麵前。


    春男停下裝箱的動作,轉頭望向和人斷氣的地方。噴濺在牆壁與地板上的血跡與肉屑,已有專人打掃幹淨,但當時的情景和血腥味依然清晰地留在記憶中,一股無處排解的苦悶堵在胸口。


    「memento mori,勿忘你終有一死嗎……?沒想到和人居然會看這麽深奧的書。」


    父親在床上坐下,翻開一本書。那似乎是有關生死學的書。從書架上抽出的書成堆擺在紙箱四周,幾乎都是些書名看起來就很艱深的學術書或小說,漫畫倒是不多。


    父親神情落寞地翻閱書頁。和人死後,父親不曾因這場天降橫禍激動咒罵,也不曾哭哭啼啼,但他並非不悲傷。父親從以前就是如此,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無論對什麽事都淡淡的。或許是母親過世時,他的眼淚就流幹了吧。


    「媽媽過世時是什麽情況?」


    「你不記得啦。倒也難怪,那時你還小。」


    父親闔上書,目光轉向春男。那雙眼睛沉穩一如大象或鯨魚。


    「重要的人過世,有一個好處,你知道是什麽嗎?」


    「好處?怎麽可能有好處……」


    深愛的人過世,就是場悲劇,不可能有什麽正麵意義。


    父親的神情含笑,同時帶著一絲悲傷。


    「就是死亡變得不再可怕。一想到她超越對死亡的恐懼,去到另一個世界,不知為何,我就覺得死亡其實沒什麽大不了。」


    父親說完便轉過身,繼續把和人的書裝進紙箱。他細心地將每一本書封麵上沾染的灰塵拍掉,才放進箱內。望著他慢條斯理的動作,春男忽然明白,他正用自己的方式悼念和人,胸口不禁一陣酸楚。


    餐具打包完,春男開始收拾書桌。整理到抽屜中的物品時,似曾相識的手表映入眼底。銀色盤麵,皮革表帶,指針式設計的手表。那是和人滿二十歲時,春男送給他的。這支手表並不特別昂貴,但和人總是戴著。上次過年回家時,他也戴著這支手表,連穿書店製服跟加藤香奈和富田詠子合照,也不例外。即使主人不在了,手表上的指針依然一格一格轉動著。


    要是更常跟和人聯絡就好了。如果經常打電話找他說話就好了,即使他嫌嘍嗦也無所謂。此刻,懊悔不斷湧上春男的心頭。


    「對了,你昨天是不是和一個女人在一起?」


    父親拿封箱膠帶貼住紙箱,一邊問。


    「女人?」


    「今天早上朋友來慰問我,提到昨天在街上看見你跟一個女人在一起。」


    應該是山村瑞紀吧?大概是兩人走在一起時被看見了。


    「你交女朋友嘍?」


    「沒有啦,隻是朋友。」


    春男回答時,腦海浮現山村瑞紀的模樣。她的五官端正,甚至散發著一種白鹿般神秘的氣質。隻是,搞不好她連春男長怎樣都記不清楚,畢竟兩人幾乎沒對看過。春男不認為自己映在她的視網膜上的秒數,足以讓她記得自己的長相。


    想到這裏,春男才發現父親的話不太對勁。


    「昨天?你朋友是說昨天,不是前天嗎?」


    「嗯,昨天。昨天傍晚,他說當時在開車,看到你在等平交道。」


    春男與山村瑞紀一起去富田詠子家,是前天的事。昨天根本沒和她碰麵,春男獨自去大學圖書館找資料。


    「昨天我都是一個人行動,他看錯了吧。該不會是我在等平交道時,他把旁邊不認識的女人看成是跟我在一起了吧?」


    昨天傍晚離開學校,前往車站的路上,由於需要穿越鐵軌,春男的確曾停下來等平交道……


    「害我還期待了一下,想說你終於有對象。原來如此,隻是看錯了。」


    多管閑事。


    春男正要這麽抗議時,父親不經意地補上一段話。


    我朋友還這麽描述。


    那女人一直靠在你身上。


    像連體嬰似地,緊貼你的後背站著。


    6


    瑞紀決定回家煮晚餐。今天想烤鯖魚來吃,於是她先繞去附近的超市買菜。穿過公寓入口,按下電梯的按鈕。等電梯時,她低頭滑手機,稍微瀏覽一下社群軟體。


    有個不認識的人傳訊息來,自稱是雜誌記者,表示想采訪香奈過世的細節。瑞紀當然不打算同意,正在思考該怎麽拒絕時,電梯來了,她便走進去。


    瑞紀住的一房一廳公寓,是當初剛上東京時,跟父母一起挑選的。房租、水電網路費、大學學費等支出,全由父母負擔。她心裏很清楚,能專心讀書不必擔心生活開銷,自己算是非常幸運,有的同學必須打工賺取房租。


    瑞紀老家所在的地區,要搭乘北陸新幹線朝日本海方向移動。家人感情融洽,她一年會回去好幾趟。每次回去,親戚聚在一塊聊天時,叔叔和阿姨常會說:


    「真沒想到瑞紀會跑到東京。」


    大家似乎都認為,瑞紀會在當地過著悠閑又純樸的生活,與親戚介紹的男子相親結婚,然後在老家附近定居。大概是親戚聚會時她總是低著頭,才會給別人這種觀感。看起來,她就不像會選擇東京那種人潮眾多的大城市生活的類型。


    當初瑞紀決定報考東京的大學,是認為繼續留在老家,很可能會落得找不到工作的下場。而且能住在老家、每天搭車去上學的距離內,找不到學校有瑞紀想念的理工科學係,既然得一個人住,不如去有更多選擇的東京。


    這輩子大概都會一個人過活吧,瑞紀隱約這麽認為。根本沒辦法想象跟另一個人結婚,在法律上成為被扶養者。既然如此,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為退休後的生活儲蓄。所以一定得拿到學曆。


    隻是,事情沒那麽順利,開始一個人住後,瑞紀的自信心就動搖了。原本想著父母已幫忙出房租和水電費,夥食費、手機費及其他雜費就自己賺吧,不料每份打工她都做不久。不善直視對方眼睛說話的缺點頻頻扯後腿,不僅難以與同事建立良好的關係,還常被同事在背地裏說閑話,處境益發艱難,最後隻能辭職。


    在學校也交不到要好的朋友,瑞紀才發現自己比原先以為的更沒用,一直很沮喪。在那樣的人生穀底,她遇見香奈。在地下鐵列車上遭色狼騷擾,幾乎要對東京徹底絕望時,是香奈救了瑞紀。


    「瑞紀,你為什麽沒辦法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話?以前有過不好的經驗嗎?」


    兩人熟絡起來,過一陣子,香奈主動問。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


    「不可能沒有原因吧。會不會是小時候受到霸淩,才不敢跟別人對視?」


    「我沒受過霸淩。我在班上都像空氣一樣,超沒存在感。」


    「或是看到巴克貝亞德的圖片,開始做惡夢?」


    「漫畫《鬼太郎》裏的角色?我很喜歡巴克貝亞德的造型耶。」


    巴克貝亞德是一種妖怪,形體是一顆巨大的眼睛,全身都是黑色,長著放射狀、宛如樹枝的觸須。傳聞被它一瞪,就會嚴重暈眩。


    「聽說我這種情況叫『視線恐懼症』。我剛上幼稚園就有這種傾向,還曾有老師擔心我是發展遲緩。」


    我的視線會不會令對方不愉快?這種擔憂使得瑞紀無法坦然正視對方。


    「應該去治療比較好嗎?」


    「不會啊,現在這樣也沒關係。」


    香奈的回答令人意外。


    「瑞紀,做自己就好,我喜歡總是垂著目光的瑞紀喔。」


    瑞紀在煮菜時想起香奈,所以她才會出現吧。


    瑞紀連明天早餐也一並做了。鍋子上煮著馬鈴薯燉肉,用烤盤烤鯖魚時,又弄好涼拌波菜和味噌湯。回過神來,才發現烤盤在冒煙,魚燒焦了。於是慌忙關火,匆匆開啟換氣扇。


    就在那時,瑞紀察覺一道視線。真奇怪,居然會感覺到視線,明明她已沒有眼睛。


    瑞紀回過頭,發現香奈站在身後,穿著淺粉紅色的衣服,跟她過世時身上的那件一樣。


    瑞紀駭然,頓時雙腿發軟。香奈沒有眼睛,也沒有淡褐色瞳孔和眼白,就是那天眼睛爆開、噴散到咖啡廳地板後的狀態。她嘴巴半開,臉上仿佛有三個幽暗的凹洞。


    換氣扇吸取煙霧的聲音響起,香奈突然又消失。搞不清她是瞬間消失,還是漸漸消失。瑞紀連眨都沒眨一下眼,卻不曉得她是何時消失,隻知道此刻屋內僅有自己一個人,而且彌漫著鯖魚烤焦的臭味。


    雙腿忍不住發抖,瑞紀實在站不住,趕緊往椅子坐下,大口深呼吸,心髒跳得極快,幾乎要爆炸。


    那是大腦製造出來的幻覺,還是靈異現象?香奈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感,隻剩凹陷的眼窩和半開的嘴巴。那副模樣既像是在哀歎,也像在質問瑞紀:


    你為什麽放手?


    瀕死之際,香奈求救似地朝瑞紀伸出手,然而她卻揮開了。瑞紀總覺得香奈在責怪她,不禁心生畏懼。


    她拿起手機,打給鈴木春男。這是出於一種必須向他報告的責任感。


    「晚安,我是鈴木,怎麽了?」


    電話很快就通了,瑞紀發現他的聲音一傳進耳裏,恐懼迅速被撫平。


    「剛才……發生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我看到香奈了。」


    「在哪裏?」


    「在我家。煮菜時,她就站在我後麵。」


    述說方才發生的情況時,瑞紀的心情慢慢平複。她忽然發現,隻要有人願意聽自己傾訴,就會感到安心。


    同時,想到待會掛掉電話後,又是一個人待在屋裏,瑞紀再度不安起來。本來瑞紀挺喜歡獨自消磨時間,但此刻真的很需要有人陪伴。


    瞥見煮到一半的晚餐,她鼓起勇氣詢問:


    「呃……你吃晚餐了嗎?如果還沒,要不要來我家一起吃?」


    手機彼端陷入沉默,對方應該是在思考。


    「如果你吃過了,就當我沒問。」


    「不,還沒,我過去找你。」


    或許是瑞紀的語氣泄漏內心的不安,他決定過來。聽他說跟瑞紀家隻差幾站,大概二十分鍾就能趕到,瑞紀有些歉疚。


    她動手收拾屋裏,把菜煮好,又用line傳地址過去。沒多久,門鈴響起,一打開門,鈴木春男就站在外頭。瑞紀拿預先準備的拖鞋給他,再領他走進屋裏。


    「歡迎,請進。」


    「打擾了。」


    這是瑞紀第一次讓家人以外的人進到住處,雖然有點緊張,但更多的是安心。萬一香奈待會又出現,至少有人分擔恐懼,而且說不定人變多,靈異現象發生的機率就會降低。


    請環顧四周的鈴木春男坐下後,瑞紀一邊跟他交談,一邊把飯菜端上桌。


    「香奈剛才出現在哪邊?」


    「這裏。她還穿著過世時的那套衣服。」


    「她隻是站著嗎?」


    「對,隻是一直盯著我。不過她沒有眼睛,這種講法有點奇怪。」


    瑞紀遲疑著不知是否該端出烤魚,外觀燒焦,但應該勉強能吃。算了,就吃吧。她從爐上取出烤魚,擺進盤裏放上餐桌。


    「我想應該不是幻覺,富田小姐提過,自從聽了shiraisan的故事,家裏常出現奇怪的現象。」


    「搞不好是為了先削弱我們的心智。」


    「削弱?」


    「先用各種小型靈異現象讓對方精神耗弱,最後再給予致命一擊。搞不好和人與香奈之前也遇過類似的靈異現象。」


    兩人麵對麵坐在桌旁,開始用餐。各自說了聲「我開動了」後,便將飯菜夾進口中。白飯、味噌湯、涼拌菠菜、馬鈴薯燉肉和烤魚。


    瑞紀最怕跟別人對坐,這次實在沒辦法,桌子不大,容不下兩人並坐。擺好盛著兩人份料裏的盤子後,要坐斜對角也十分勉強。


    「很好吃。」


    「謝謝。」


    「對了,之前我去學校的圖書館查資料。」


    「有什麽發現嗎?」


    「沒有,一無所獲……不過對妖怪多了一些認識。」


    「妖怪?」


    「我找了一下有沒有其他相似的傳說或民間故事,像是走在路上,背後有來自異界的怪物尾隨之類的。」


    「那有找到嗎?」


    「柳田國男寫過一篇關於『足音先生』的民間傳說,當一個人獨自走在路上,聽到有誰在後頭跟著的腳步聲,隻要說『足音先生,請您先走』,腳步聲就會漸漸消失。類似的故事在日本各地都有,比如山形鄉下版的『足音先生』……抱歉,是不是很無聊?」


    「不會,我覺得挺有趣。」


    瑞紀搖頭,鈴木春男放下心來,繼續說。


    最後他似乎沒找到與shiraisan具備共同要素的傳說,不過他描述的內容引起瑞紀的好奇。


    「我還找了一下有沒有妖怪的特征跟shiraisan類似。」


    「記得是一個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對吧?」


    「十分遺憾,這方麵也沒找到有用的資訊。跟眼睛有關的傳說裏,妖怪通常都不是大眼睛,而是隻有一個眼睛,譬如『獨眼小僧』和『大太法師』。」


    「『大太法師』也隻有一個眼睛嗎?」


    「流傳下來的妖怪畫像很多都畫著兩隻眼睛,但有文獻記載隻有一隻眼睛。對了,日本神話中出現的『天目一個神』和『天津麻羅』也隻有一隻眼睛。」


    「出乎意料還挺多的。」


    「而且,全跟煉鐵有關。『天目一個神』和『天津麻羅』,就是煉鐵和打鐵的神明。」


    「『獨眼小僧』和『大太法師』也跟煉鐵有關嗎?』」


    「有民俗學者這麽主張。吉卜力動畫《魔法公主》不是有在山中煉鐵的場景嗎?據說那種吹踏韝(踩風箱)煉鐵的工匠中,許多人因為一直盯著火爐,喪失了視力。」


    以前在山裏煉鐵的那群人,偶爾會到山麓的村莊與村民交流。村民視他們為山間居民,認為他們不是同類,時而畏懼,時而尊敬,不知不覺將他們神格化,變成傳說中的神明或妖怪。


    「不是有所謂的山嶽信仰嗎?在找這方麵的資料時,我才體會到古代的人對山抱持多深的敬畏。」


    「你找了好多資料,真是辛苦了。」


    「隻是白忙一場。我連大眼睛的妖怪或傳說都找了,還是什麽也沒查到。」


    「巴克貝亞德呢?隻有一個眼睛,又大得離譜。」


    瑞紀吃著味噌湯裏的豆腐,一邊問。


    「那是水木茂老師創作出來的西洋妖怪首領。」


    「不是從以前就有的妖怪嗎?」


    「有人說是參考攝影家內藤正敏的作品《新宿幻景·chimera》塑造的,還有一種說法是,這些都源自奧迪隆·魯東的畫作《eye-balloon》。不過我比較驚訝的是……瑞紀,你居然知道巴克貝亞德。」


    瑞紀注意到他直呼自己的名字,卻自然地接受,並不會覺得不自在。他則是太專心講話,根本沒注意到這種小細節。


    「我和香奈以前也聊過巴克貝亞德。」


    「人生中會有和別人聊巴克貝亞德的時候嗎?」


    「有啊,今天就是第二次了。」


    「香奈是怎樣的人?你是上大學後才認識她吧?」


    「對。在電車上遇到色狼時,她救了我。她大聲製止對方,揪出色狼交給站員。我一直想成為香奈那樣的人。後來我們會在學校聊天,雖然科係不同,但我在社群網站上的發文,她常會回應。」


    「幫你按『讚』嗎?」


    「香奈死後,可能就沒人會幫我的發文按『讚』了。」


    「不如我來幫你按吧?」


    「那就拜托你……算了。」


    「你是想,還是不想?」


    「怎麽說……這種事不該拜托別人吧。」


    「也對。不過,這就是一種確認吧。確認。讓對方知道,我有在關心你喔。」


    兩人四目相交。


    太不好意思了,瑞紀立刻別開眼。


    不用看都能感到雙頰熱了起來。


    「哈,原來如此。」


    接著,兩人同時把筷子伸向烤焦的鯖魚。剛才一直不自覺地避免去吃鯖魚。瑞紀判斷勉強能吃的鯖魚一擺到餐桌上,外觀看起來還是不太妙。一夾入口中,兩人臉上都浮現微笑。


    「抱歉,很苦吧?」


    「嗯,一點點。」


    「真的太焦了……」


    融洽的時光緩緩流逝,吃完飯後,鈴木春男道過謝就回去了,屋裏又剩下瑞紀一個人,然而,原先的恐懼卻不可思議地完全消失。屋裏仍能感受到方才的溫暖,簡直像是留存了活生生的人與生俱來的正麵能量。那股能量仿佛能夠趕跑所有不祥的事物。


    7


    吃完醫院提供的簡單晚餐,富田詠子決定在病房中寫信,信紙和郵票都是從小賣部買來的。這時,護士恰好走進病房,便問詠子:


    「你在寫什麽?」


    「遺書。」


    「富田小姐!」


    「開玩笑的。」


    「真是敗給你了……」


    護士離開後,她重讀寫好的信。


    山村瑞紀小姐:


    謝謝你上次幫忙去我家拿換洗衣物和其他東西。托你的福,我在住院期間才能舒適度日。


    真的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寫這封信,是想再次為那天的事鄭重道歉。居然在客人來訪時自殺,現在回想,我肯定是著魔了。


    前幾天提過,兩位來我家的那陣子,我因家裏常發生奇怪的現象而精神耗弱,我切身感受到死亡如影隨形,有一半的自己被拉到另一個世界。不過,其實不隻是這樣而已。


    那天講恐怖故事時,為了避免兩位遭到詛咒,我在結尾隱去那女人的名字,但心中的負麵情感急遽膨脹。如果香奈與和人真是聽了那個恐怖故事而死,我也逃不了。怎會陷入這種困境?我無奈又氣惱,不禁想著,如果把其他人一起拖進來,就不會孤立無援了……


    於是我萌生一個念頭:要不要把shiraisan這個名字告訴你們,讓你們陪我一起待在險境裏?但我的理智很清楚不該這麽做,殘存的良心認為必須搶在說出口前自絕性命,才會有那種舉動。真抱歉,結果我隻是白忙一場。


    如果你們找到因應詛咒的方法,請告訴我。我很好奇在湊玄溫泉的湊壽館裏講恐怖故事的那男人的現況。他的工作圍裙上印著地酒的品牌標誌,可能是酒類批發店的員工,我擔心他會告訴別人那個故事。


    最後,麻煩你向和人的哥哥轉達我的歉意。


    詠子知道山村瑞紀的住址,前幾天趁她來探病詢問過。埋首修改文句,一下就到熄燈時間,詠子想在今天內把信丟進郵筒,於是走出病房。點滴早已拔掉,她可以自由行動。


    詠子搭電梯到一樓。門診時間已過,一個來看診的病人也沒有,走道上空蕩蕩。從後門出去,她被夜風中的寒意嚇一跳。說起來,住院後這是第一次到外頭。橘黃燈光照亮醫院的腹地,她四處找尋郵筒,冷到肩膀不停發抖,於是暗想,再沒看到就找人問一下吧。幸好走出醫院後,隨即在路旁看到紅色郵筒。將信投進去,她便返回醫院。


    醫院裏四處都是陰森的暗影,詠子的腳步聲經過牆壁反射、回彈,仿佛有好幾道足音重疊在一起。連她清了下喉嚨,聲波也是先傳到遠處牆壁再彈回來,遲了片刻才聽到「咳咳」的聲音,仿佛空間裏有其他人,感覺十分詭異。


    搭電梯到病房那一層時,電燈似乎閃爍一下,像有龐然大物站在背後,用大手瞬間覆蓋詠子的臉。


    不過,那大概是心理作用,詠子的身後一個人也沒有,老舊的電燈也沒忽明忽暗。


    抵達目標樓層,詠子踏出電梯,門闔上的沉重聲響,回蕩在偌大的空間中。


    一走進長廊,她不禁停下腳步。


    方才出去寄信時也曾經過這條走廊,現在看起來卻更為昏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明明亮著,空間裏卻仿佛籠罩著一層濃濃的黑影。在醫院特有的藥水味中,摻雜著食物腐敗的臭味。從整排病房門的另一頭,傳來啜泣聲及詛咒似的低喃聲。那些住院的病人心裏不安,睡不著覺嗎?


    真的不對勁,空氣沉甸甸地壓在身上,胳臂和腳踝好似被無數看不見的手纏住,整個人動彈不得。


    這時,詠子注意到走廊遠處有一團影子。凝神細看,發現是一個長發女人正站起身。那女人穿著和服,臉孔隱沒在陰影中,看不清楚。女人隻是站起來,並未靠近,但瞥見那道身影的瞬間,一股惡寒竄過全身。詠子心裏驚駭莫名,渾身冒出雞皮疙瘩,不住發顫。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不該存在於世上的東西,此刻竟站在那裏。


    詠子的背後響起開門聲。


    她回過頭,跟從護理站走出來的護士四目相對。是這幾天認識的女護士。


    「富田小姐,熄燈時間快到嘍。」


    護士搭話的神色極為正常。她的態度令詠子十分困惑,難道隻有自己覺得走廊比平常昏暗,空氣也異常沉重嗎?


    「呃……那裏有一個人……」


    詠子的視線轉回走廊深處。


    鈴!響起一道聲音。


    女人不知何時靠近了,好像是在詠子轉回目光的瞬間停下腳步,距離縮短了一半。詠子注意到有個鈴鐺從她的手中垂下來。


    詠子倒抽一口氣。那條係著鈴鐺的紅線,居然是從女人雙手的手背伸出來。那女人合十的雙手無力地朝身體前方歪斜,而係著鈴鐺的紅線貫穿手背上鑽的洞。


    腦中警鈴大作,必須立刻逃走。家裏之前發生的那些奇怪現象,和眼前的女人相比,簡直像是小朋友的惡作劇。出現在眼前的「女人」,感覺是各種怨念及陰影匯聚、凝縮而成的形體。


    「富田小姐,你怎麽了?」


    護士走近。


    詠子回頭問:


    「有人。喏,就在那裏。你看不見嗎?」


    她瞥了護士一眼,隨即將視線轉回女人的身上。


    沒想到女人的身體大了一圈。女人又靠近了,距離比剛剛再縮短一半。女人的身體劇烈搖晃,傾斜到差點要跪倒,但她踩穩腳步,麵向詠子。鈴鐺在半空中晃呀晃的。


    女人的黑色長發披垂在麵前,從發絲的縫隙能夠隱約看到她的長相。詠子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麽。整張臉全被眼睛占據——那女人的眼睛大到給人這種錯覺。她絕非人類。


    「富田小姐,你沒事吧?」


    護士的話聲響起。她果然看不見。從語調就能聽出,她隻是為詠子不尋常的反應擔心。


    詠子轉過身,拔腿就跑。無論如何都要離開這裏,先拉開距離再說。她衝下一旁的階梯,將護士的呼喚聲遠遠拋在腦後。


    往下跑一個樓層,躲在走廊與休息區交界的陰影裏。心髒怦怦直跳,仿佛快爆炸。剛剛那是什麽?詠子不停自問自答,整個人幾乎喘不過氣,思緒也一片混亂。驀地,那男生在旅館大廳講的故事閃過腦海。


    「你到底是誰?」男人問。


    於是,女人報上名字:「我是shiraisan。」


    男人反問:「shiraisan?」


    女人回答:「嗯,對。我會追捕知道我的人,然後殺了他。」


    剛才肯定就是那女人。詠子十分確信。那女人去找過香奈,去找過和人,這次要來找我了……詠子縮著身體躲在陰影裏,緊緊抱住膝蓋。


    腳步聲響起。


    有人在下樓。


    絕對不能發出任何聲響。詠子屏住呼吸,閉上雙眼,緊張得差點要昏倒。沒想到,傳進耳裏的卻是護士的呼喚聲。


    「富田小姐,你在哪裏?我們一起回病房吧。」


    詠子打心底鬆了一口氣。聽起來,下樓追來的是剛才那名護士。


    詠子從陰影處悄悄探出頭,查看樓梯附近的情況。


    沒瞧見那名護士,反而看到那女人。


    她透過長發的縫隙,直盯著詠子。


    「富田小姐,你在哪裏?我們一起回病房吧。」


    女人半開的口中,發出與護士一模一樣的聲音。她的下巴連動都沒動,聲音是從兩片嘴唇中間,微小又幽暗的空隙深處傳出。


    「富田小姐,你在哪裏?我們一起回病房吧。」


    詠子轉身狂奔。穿過與另一棟病房大樓相連的走道,再衝過轉角,她一心隻想趕快往前跑。她嚇到簡直要瘋了。不管離那女人有多遠,都沒辦法放心。在放射線治療室前,她絆到腳,摔倒在地。


    鈴!背後響起鈴聲。


    詠子怕到不敢回頭,四肢並用往前爬。


    鈴!鈴聲來到正後方。


    恐懼讓身體不聽使喚,借著眼角餘光,詠子發現那女人就站在腳邊,低頭看著她。


    詠子失聲尖叫,一個無法理解的東西直盯著她,理智無法承受這種情況。詠子的叫聲在醫院走廊上不斷回響。


    女人不再靠近。距離已近到伸出手就能碰到詠子,根本不必再往前。女人彎下腰,將垂掛著鈴鐺的雙手和臉挨近詠子。女人嘴邊布滿無數瘀青,嘴角仿佛裂開了。乍看像是人類的臉,隻是兩隻眼睛占的比例遠遠超過人類。女人的臉近在咫尺,那對黑瞳占滿詠子的視野。下一瞬間,詠子的雙眼爆裂,碎成肉屑,慘叫聲戛然而止。醫院又恢複安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井小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乙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乙一並收藏白井小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