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溝呂木弦進入位於f縣y市河岸的老人安養院。他來采訪石森壬生,以了解目隱村的風俗習慣。他原先一直在調查湊玄溫泉的曆史,這陣子卻對往昔存在於山中的奇特村落萌生興趣。


    安養院員工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石森壬生過來。她還沒出現失智症的征兆,但每次都會忘記溝呂木的名字。連安養院員工的名字、同住安養院的熟人名字,她也記不得。據說她不是健忘,而是童年時發生過意外。小時候,一場土石流吞噬她家,她被活埋在土裏一段時間,後來就記不住人名。她的雙親在那場災禍中過世。


    值得慶幸的是,除人名以外,石森壬生的記憶力很正常。她說話夾帶大量方言,溝呂木必須耐著性子一句句解讀,才慢慢對過去在目隱村進行的儀式及信仰有進一步的了解。目隱村以前常接待朝廷的使者,執行能夠削弱敵國力量的儀式來換取金錢。這樣的曆史甚至延續到近代。


    石森壬生的身份不足以直接參與祈禱儀式,並不清楚具體進行的步驟,但深植於日常生活中的風俗,她依然能夠侃侃而談,從中也能窺見幾分信仰的內涵。


    舉個例子,目隱村會替死者掛上鈴鐺。將線穿過合十的雙手,再係上鈴鐺。鈴鐺的功用在於,當亡者爬起來時會發出鈴聲,其他人就知道發生什麽事。對目隱村的居民來說,生者與死者的界線或許並不那麽徑渭分明。


    詢問石森壬生是否能將目隱村憑吊死者的方式寫進書裏,她同意了,隻是每次提到鈴鐺,她的表情就會變得僵硬,一副很緊張的模樣。溝呂木暗忖,她會對鈴聲這麽敏感,原因可能就出在目隱村的這項風俗習慣。


    「目隱村曾有死者複生嗎?」


    溝呂木半開玩笑地問。石森壬生沒有笑,沉默好一會,兀自靜靜眺望窗外潺潺流動的小河。後來,以不寫進書裏為交換條件,她開始訴說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


    一九四五年,二戰結束那一年,石森壬生二十歲,已跟村裏的男子結婚,卻遲遲沒生下孩子。由於記不住人名,被誤以為是個笨女人,丈夫和公婆都對她十分冷淡。夫家務農,於是她過著幫忙農耕的生活。


    村子正中央有幾幢大宅,住著祈禱師一族,其餘的人都是為了服侍祈禱師而存在。在大宅的土地範圍內有一座神社,每個月有幾次會燃起篝火,身穿白衣的人會捧著稻穗和酒進行祈禱。


    根據石森壬生從大人口中聽來的內容,目隱村在太平洋戰爭前比較富裕,開戰後就迅速沒落。原因並非直接遭到戰爭的殘害,想來是太平洋戰爭開打前的那次祈禱儀式失敗的緣故。連他們信奉的山神,也沒辦法扭轉大時代的潮流。


    溝呂木想起當地老人說過的話:太平洋戰爭快開打前,有一群軍人前往應該是目隱村所在的山上。石森提到的失敗祈禱儀式,該不會就是那一次吧?


    二戰結束的那一年秋季,婆婆交給二十歲的石森壬生一項任務。村外的雜木林深處,建有一座土藏〔注3〕,裏麵住著一個女人,婆婆希望她去照顧那個女人。具體來說,就是一天送一次飯,幫她擦拭身體,處理排泄物。對石森壬生而言,丈夫和公婆的話如同聖旨,無法拒絕。


    隔天,婆婆帶她去土藏見那個女人。盡管是大白天,雜木林裏依舊昏暗,霧氣彌漫。半路上掛著注連繩,一穿過去,就聽不見蟲鳴。土藏出現在眼前時,婆婆停下腳步,叫她自己過去。


    土藏看起來很堅固,厚重的門板外側還上了門閂。她拿掉門閂,走進裏頭,隻見五鬥櫃、書桌等各種家具及器具雜亂擺放著,再裏麵則有一道格狀木柵欄隔出空間,換句話說,就是監牢。


    柵欄的另一側,一個年紀與石森壬生差不多的女人端正跪坐著。她見過那個女人,是祈禱師的女兒,每次舉行祈禱儀式時,必定站在中央。那個女人美麗極了,雙眼飽含力量,瞳仁好似閃耀著金燦的光輝。


    石森壬生戰戰兢兢地打招呼,女人神色自若地回應。


    「謝謝你過來,以後就麻煩你了。」


    女人點頭致意,石森壬生鬆了一口氣。


    女人伸手握住木製柵欄,麵露難色地繼續道:


    「家裏的人都說我瘋了。這叫私宅監禁,就是將精神病患關在倉庫或另一幢小屋裏。」


    格狀柵欄和土藏裏的牆壁上貼滿數不清的符咒,除了文字,上頭還畫著祈禱儀式會用到的、代表眼睛的花紋。石森壬生不知道這些文字隱含什麽意義,好奇地盯著瞧,女人便開口說明:


    「那些符咒上寫著他們的願望,『希望發狂的人恢複正常』。」


    從那天起,石森壬生開始獨自造訪土藏。她會先去村莊中央的大宅拿要給女人的餐點,再送去土藏。土藏旁有一口井,她從那裏打水,幫女人擦拭身體。女人的排泄物都裝在監牢裏的甕中,石森壬生隻需幫忙清理。


    即使後來兩人不時會交談,石森壬生仍不明白女人為什麽被關在這座牢裏。女人並無任何不尋常之處,知道許多石森壬生不曉得的知識,也能夠流利背誦古書裏的長詩,並解釋其中含意給石森壬生聽。女人的容貌美到令人歎息,脫去衣裳擦拭身體時,婀娜的身姿簡直像從神話中走出的人物。


    兩人日漸熟悉,石森壬生會對女人傾吐煩惱。那陣子每次出了差錯,丈夫或公婆都毫不留情地嘲笑石森壬生,對她大吼。


    「這點小事我能幫你。下次來土藏時,你準備一些供品。」


    女人指定的供品有米、酒、鹽和雞頭。石森壬生知道過去她在祈禱儀式中都位居中央,暗想她應該是要進行簡易的祈禱。


    「雞頭要先把眼睛弄爛。奉上供品給山中尊者時,這是規矩。」


    山中尊者,指的就是山神。那個女人是巫女,據說她能夠與山神交談。


    石森壬生聽到村裏有熟識的人家要殺雞,連忙去要來雞頭,按照女人的指示把眼睛弄爛,再端到土藏。


    「今晚我就會把這些供品獻給山中尊者,完成祈禱儀式。」


    監牢裏有一張木製矮桌,和可供書寫的紙筆。女人將紙張鋪在矮桌,再擺上供品,恭謹地低下頭。


    村裏舉行儀式時都是在氣派的神社奉上供品,在小小的土藏裏也可以嗎?


    「可以,山中尊者會派遣使者過來。有一位類似船長的使者會來取供品,再放到船上運回去。」


    女人回答後,在紙上壓出折痕,仔細撕開,製作祭祀用的道具大幣和紙垂。她又請石森壬生去撿一些紅淡比的樹枝,紮好玉串。


    石森壬生不清楚那天晚上女人在監牢裏進行何種祈禱儀式,隻知道隔天起,丈夫和公婆不曾再嘲笑她。即使她又犯錯,丈夫和公婆也隻是看著她,露出略帶畏怯的神情,隨即背過身。要是以前,他們早就破口大罵,現在卻像在她身後看見什麽恐怖的東西,連忙別開眼當成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石森壬生向土藏裏的女人道謝。丈夫和公婆的態度產生變化,肯定是她進行儀式、山神接受祈願的緣故。女人的力量如此強大,為什麽會被關在這種地方?石森壬生難以理解。


    不經意地向熟識的村民打聽那個女人的事,她發現很多人連土藏裏住著一個女人都不曉得。她這才明白,住在村子中心的祈禱師們,多半是認為土藏裏的女人讓家族蒙羞,刻意隱瞞消息。他們不希望這件事傳開,不過石森壬生仍從幾個人口中聽到關於土藏女人的傳言。


    據說,女人在太平洋戰爭快開打前的那場祈禱儀式中,負責向山神祈禱,不料調伏失敗,詛咒反彈回她身上,害她發狂了。發狂,具體而言是指怎樣的狀態?石森壬生照料女人生活起居的同時,不免感到疑惑。在監牢裏度日的女人,言行舉止十分普通。


    過了一年,有一陣子女人經常坐在監牢的矮桌前,認真地寫東西。女人握著毛筆在紙張上揮舞,寫得不順時,就會把紙揉成一團。


    石森壬生問,你在寫什麽?


    「我在寫一個恐怖故事。」


    女人微笑回答。


    某天,女人似乎十分滿意完成的作品,從此不再提筆,矮桌上原本雜亂堆放的紙筆收拾得幹幹淨淨。女人對石森壬生說:


    「你想聽聽我寫的恐怖故事嗎?」


    石森壬生很怕聽恐怖故事,可是她對女人懷有敬畏之心,願意滿足女人的任何要求。石森壬生同意後,兩人隔著木製柵欄麵對麵跪坐。女人直視著石森壬生的眼睛,娓娓道來。


    在草木蓊鬱的山路上,男人在趕路。


    忽然有鈴聲響起,他回過頭,看到後麵站著一個女人。


    一個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


    情節逐漸展開,石森壬生像被吸進故事裏般深深著迷。一方麵是女人說故事的技巧高超,再來就是她的聲音裏似乎有股能迷惑聽者的力量。最後,女人指著石森壬生,替故事作結。


    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石森壬生嚇一大跳,女人見狀,滿意地眯起眼睛。嘴角彎出微笑的弧度時,那張絕美容顏顯得十分妖豔。


    「我希望你把這個故事講給其他村民聽。」


    石森壬生沒問理由。既然女人如此希望,石森壬生就會照辦。但這時遇上一個難題,恐怖故事裏的那個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石森壬生記不住她的名字。自從小時候被活埋在土石流中,記人名就難如登天。


    「考慮到這一點,我寫下來了,你隻要照念就好。」


    女人將折疊的紙張從格狀柵欄的縫隙遞給石森壬生。攤開那張紙,石森壬生明白這就是女人埋首案前、煞費苦心完成的作品。方才聽到的那個故事內容,全用毛筆一字一句寫下,那個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的名字,也寫得一清二楚。如果照著這張紙念,應該做得到。石森壬生小心翼翼拿著這張紙回家。


    起先,她把故事講給丈夫聽。


    接著講給公婆聽。


    然後是在田地玩耍的一群小朋友。


    大概是村子的娛樂貧乏,女人創作的恐怖故事,讓村民們都嚇壞了,紛紛感到樂趣十足。


    注3:在木造結構外覆上極厚的泥土白牆,具有防火、防盜功能的倉庫。


    2


    春男在旅館的客房中醒來,換好外出服就前往湊壽館二樓的大宴會廳。那裏供應早餐,住宿旅客找到座位坐下後,服務員會端著白飯和味噌湯等日式早餐過來。環顧四周,沒見到山村瑞紀的身影。兩人事先講好,早餐時間可以各自行動。


    吃完早餐,春男去泡了一會溫泉。一樓盡頭有座大澡堂,還有三溫暖。湊玄溫泉的水質黏稠滑溜,根據板子上的說明,具有舒緩神經痛、關節痛和四肢冰冷的功效。


    春男準備回房,全身暖烘烘地等電梯時,瞥見間宮幸太在玄關大廳講電話。他沒注意到春男,眉頭緊皺,神情凝重地以手機通話。他的臉色慘白,仿佛快要吐了。


    電梯快到時,結束通話的間宮注意到春男。


    「鈴木……」


    一看到春男,他就以一副「這次絕對要逮住你」的氣勢衝過來。


    「方便借我幾分鍾嗎?我有話要說。」


    「怎麽了?」


    間宮失去昨天的從容,神色中透著不安。


    「死了……」


    「咦?」


    「昨天我采訪的青年死了。剛才警方打電話通知我。」


    兩人在沙發坐下。根據間宮的說法,過世的青年名叫森川俊之,在湊壽館工作。間宮昨天去他家進行采訪,晚上他就心髒衰竭過世,而且遺體的眼睛也爆裂了。發現遺體的是森川的母親,她告訴警方白天一個叫間宮幸太的人來找過兒子,警方才會打電話給間宮,問一些例行性的問題。


    春男暗忖,森川俊之應該也聽過那個恐怖故事吧?


    「雙眼爆裂過世的,這是第四人了。」


    間宮說道。


    「不,是第五人。」


    春男糾正,順帶告訴間宮,送酒給湊壽館的酒類專賣店員工渡邊秀明也過世了。遺體發現得晚,謠傳他的臉被老鼠啃爛,但實際情況恐怕是他的眼球在死亡時爆裂了。


    「渡邊……」


    間宮掏出筆記本,翻開一頁。


    「森川提過這個名字,他說恐怖故事就是從這家夥口中聽來的。」


    「他還有說什麽嗎?」


    「嗯,隻要聽完故事就會被詛咒。他全部告訴我了。」


    「全部?」


    「女人追趕男人,最後忽然用手指向聽眾。是名叫shiraisan的女人的故事,沒錯吧?」


    春男渾身一僵。來不及了,他已被牽扯進來。


    「真可憐。」


    春男看著間宮脫口而出。誰教他執意要調查,自作孽不可活。如果他不要管這件事,就不會被詛咒。憂傷一閃而逝,接著一股怒氣湧上心頭。


    「你恐怕也被詛咒了。」


    「詛咒……你真的相信嗎?不,可是……」


    直到今天早上為止,間宮多半隻會一笑置之,反駁這種毫無科學根據的事不可能發生。可是,森川俊之真的死了。


    「詛咒這種東西,真的存在嗎?」


    幾個湊壽館的員工站在走廊盡頭交談。頂著妹妹頭、戴眼鏡的女員工一副深受打擊的表情,差點腿軟倒下,其他人趕緊扶住她的肩膀。應該是森川俊之的死訊傳到同事耳裏了吧?春男沒見過那名青年,但看到他們的反應,內心不免一陣苦澀。


    山村瑞紀傳line來時,春男已跟間宮分開,回到自己的房間。她說終於睡醒,在二樓吃早餐。昨天晚上在旅館房門前道別時,她仍有點恍神,春男還擔心她無法自行爬上床睡覺。春男下定決心,往後一口酒都不能讓她沾。


    春男透過line把從間宮口中得知的消息都告訴她。間宮已聽過shiraisan的恐怖故事,再也不能置身事外,還有,兩人在大廳交換目前為止掌握到的所有資訊。


    間宮說,昨天晚上與妻子冬美通話時,也把shiraisan的故事告訴她了。這樣一來,現階段光是春男等人知道的範圍內,受詛咒的就有四人。


    不過,實際上可能有更多人聽過shiraisan的恐怖故事,隻是他們還不知道罷了。畢竟在今天早上之前,兩人連有森川俊之這名青年都不知道。


    上午十點左右,三人相互聯係後,在大廳會合。山村瑞紀搭電梯下來,維持一貫的低頭姿勢,分別向春男和間宮頷首致意。


    「我聽說了。」


    從她麵對間宮的態度看來,已不如昨天那麽戒備。


    「那就好。今天你願意告訴我詳情了吧?」


    「昨天我們避開你,是希望你遠離這件事,避免增加被詛咒的人數。既然事情已發生,大家就應該合作。」


    間宮的車停在旅館的停車場,是一輛白色小客車。春男和山村瑞紀並排坐在後座,間宮發動車子。


    天空烏雲低垂,環繞溫泉鄉的群山,山頂皆籠罩在雲中,輪廓十分模糊。由於間宮事先在車上的導航係統輸入目的地,預計三十分鍾左右就能順利抵達。


    渡邊秀明的老家位在古老民房林立的地區,庭院裏種著鬆樹,間宮將車子駛入圍牆內。或許是聽到汽車的聲音,一名高大的男人從玄關走出來,向三人點頭致意。他戴著眼鏡,頭發梳理得很整齊,看起來性格嚴謹,約莫三十五歲左右。那是渡邊秀明的哥哥,渡邊龍司。昨天春男聯係過他,表明今天想來上香。


    「我是昨天打電話過來的鈴木。」


    「我一直在等你們來。」


    三人下車,在玄關與渡邊龍司打招呼。間宮掏出名片,遞給他。


    「你在出版社工作?」


    渡邊龍司看了眼名片,大吃一驚。


    「以前碰巧有機會認識秀明。」


    間宮說,過去為雜誌撰寫湊玄溫泉特輯的報導時,曾請他介紹美味的地酒。八成是瞎掰的,但渡邊龍司並未懷疑,相信了間宮的話。


    「請進。」


    渡邊龍司神色憔悴。倒也難怪,畢竟他的弟弟過世了。春男一想到他的處境跟自己雷同,不禁心生同情,忍不住揣測,他聽到間宮杜撰的借口,是不是也會感慨發現了弟弟的另一麵?


    他領著春男一行人來到佛壇所在的房間。麵對遺照,春男才第一次知道渡邊秀明長什麽模樣,五官和哥哥極為相似。渡邊龍司說現在這個家裏,隻有他一人。


    春男等人依序在佛壇前合掌祭拜。他們以三人的名義準備奠儀,交給渡邊龍司。和室桌上已備好熱茶,眾人開始閑聊。


    「謝謝你們今天特意過來。」


    渡邊龍司深深低下頭。他侃侃而談,說弟弟熱愛日本酒,在酒類專賣店工作如魚得水,還提到根本沒想過弟弟竟會比自己早走。春男等人則盡職地扮演秀明朋友的角色,流暢地對話。


    渡邊龍司望著遺照說:


    「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是在大掃除的時候。我考慮要重新翻修這個家,便叫他回來,整理出不需要的東西。」


    「他曾提起大掃除時找到以前的日記嗎?」


    坐在春男身旁的山村瑞紀,目光停留在茶杯上,開口詢問。根據酒類專賣店員工所說,渡邊秀明是重讀大掃除時翻出來的日記,才想起小時候聽過的恐怖故事。


    「以前的日記?唔,我不清楚。」


    渡邊龍司似乎真的不曉得。渡邊秀明很可能沒向哥哥提起日記的事。


    「日記怎麽了嗎?」


    這次輪到間宮發問:


    「他在喝酒時,講了一個以前寫在日記裏的恐怖故事。是一個女人從背後追趕男人的恐怖故事,你聽過嗎?」


    渡邊龍司搖頭。


    「我沒印象。」


    此人沒聽過那個詛咒故事。光是確定這一點,三人就大大鬆了一口氣。當然,如果能把渡邊秀明小時候的日記帶走銷毀更好,隻是在這種氣氛下實在不好開口,請求渡邊龍司讓他們帶走弟弟的遺物。


    「對了,以前這附近是不是住了一位學者?秀明說小時候常去找那位學者玩。」


    鈴木春男發問。據說,把那個恐怖故事告訴少年時期的渡邊秀明的,就是住在附近的學者,他想確認是否真有其人。


    「啊,你是指溝呂木老師吧。」


    「溝呂木?」


    「他是專門研究民俗學的教授。小時候我們常去他家玩,他太太每次都會準備美味的點心和可爾必思。他們家有好多有趣的書,像是畫著妖怪圖像的畫冊之類的。」


    渡邊龍司流露懷念的神情。春男在腦袋裏描繪他和弟弟一起去那位學者家玩耍的畫麵,隻是在想象中,那對兄弟的臉置換成自己與和人的臉。


    「溝呂木老師還健在嗎?」


    間宮一問,渡邊龍司黯然回答:


    「老師在我們小時候就心髒衰竭過世……對了,他過世時,因為太痛苦,眼睛還飛出去了……」


    離開渡邊家後,間宮開車載兩人回湊壽館。途中在路邊的蕎麥麵店吃午餐。等待餐點送上來時,三人用手機上網搜尋民俗學家溝呂木的資訊。


    他的全名是溝呂木弦,專長是研究地方風俗、深植地域的婚喪喜慶儀式,出版過幾本著作,曾在關東的大學任教,晚年舉家搬到f縣y市,持續進行個人研究。他已於二十年前離世,死因是心髒衰竭。網路上找不到有關他的遺體眼球爆裂的訊息,很可能隻在當地居民之間流傳。這位學者是詛咒的犧牲者,同時也是傳播詛咒的媒介。


    「欸,詛咒這種東西真的存在嗎?」


    走出蕎麥麵店,再度握住方向盤後,間宮忍不住又問了一次。坐在後座的鈴木春男回答:


    「你夠了沒,快點麵對事實啦。」


    「對了,我得叫冬美保密。」


    「拜托你盡快。」


    後來,春男和山村瑞紀在車內討論是否該延長住宿。原本隻預訂兩晚的房間,明天就得退房。


    「瑞紀,你覺得呢?」


    「再多住一晚沒關係。」


    回湊壽館後,兩人先去詢問能否延長住宿,櫃台人員表示沒問題,於是延長了一晚。下午前往當地的圖書館尋找溝呂木弦著作,可惜空手而歸,他們決定明天再去其他圖書館碰碰運氣。


    3


    去電詢問後,發現鄰縣的國立大學圖書館有收藏溝呂木弦的著作。從f縣y市開車走高速公路,單程也要一小時。跟昨天一樣,瑞紀與春男坐在後座,由間宮負責駕駛。行駛中的車內幾乎沒人交談,一路上隻見清冷沉鬱的群山綿延不絕,偶爾才能看見像是水塔的建築物一晃而過。好久沒看到晴朗的藍天。


    駕駛座上的間宮,握著方向盤的左手無名指戴著戒指。出版界人士牽扯進來,瑞紀心裏多少有些擔憂。瑞紀不希望好友的死成為記者大作文章的題材。要是引發社會大眾的關注及騷動,總覺得對香奈有點抱歉。


    但間宮分享的資訊,確實令人感激。名叫森川俊之的青年告訴間宮的話,對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的瑞紀等人幫助很大。間宮把采訪當時的對話用錄音筆錄下來,也讓瑞紀和春男聽過。


    一月三十日夜裏,森川俊之從湊壽館回家的路上,遇見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那不是看錯,也不是幻覺。那女人恐怕不是人類,甚至說不準是否屬於這個世界。那是從人們口耳相傳的故事中爬出來的怪物。故事中提到「隻要被追上就會死」、「隻要被抓到就會死」之類的說法,森川俊之大概是及時想起,拉開距離才逃過一劫。


    隻要一直盯著那女人的眼睛,她就不會靠近。森川俊之分享的這項資訊,說不定日後會拯救我們的性命——瑞紀眺望著窗外寂寥的景色,在心中深深感謝那名青年。


    就算成功逃離一次,那女人仍會不斷找上門。森川俊之的死,證明了這一點。隻是,既然知道不轉移視線,那女人就不會靠近,第二次怎麽還是被逮住?究竟是什麽原因?剛好發生其他事,讓他分了心嗎?還是,內心太煎熬,撐不下去?


    想破頭也不可能知道答案。坐在後座的瑞紀無意識地摸了摸左腕上的繃帶。過了兩周,傷口仍會痛。那天,香奈在咖啡店一直注視著窗外,想必是因為那女人就站在那裏。當時,瑞紀什麽也看不見。想必隻有聽過那個恐怖故事,知曉那女人存在的人才看得見吧?


    那女人接近,香奈嚇壞了,緊緊抓住瑞紀的手臂,力氣大到像在求救。殘留在手臂上的抓痕,正是香奈不願被帶離這個世界,抵抗不明不白死去的命運的證據。


    三人前往造訪的國立大學位在丘陵地帶。在停車場停好車,他們進到圖書館,在櫃台取得入館許可。館內有為學生設置的自習區及咖啡雅座,搭電梯上二樓,放眼望去全是一排排的書架,架上擺滿各種領域的學術書籍。


    三人在很裏麵的位置找到民俗學的書架。


    溝呂木的著作有三本。其中一本是以居住山地的流浪族群「山窩」為題,剩下的兩本則專門記述每個地區婚喪喜慶儀式之間的差異。三人決定分頭閱讀,尋找有用的訊息。


    瑞紀拿起《結婚與喪禮》,這是溝呂木晚年出版的著作。讀到差不多一半時,她發現一頁的內容頗有意思。那一頁是介紹過去存在於f縣y市山上的一個村落的葬禮。在那個村子裏,火葬時會將死者的雙手合十,以絲線貫穿,並係上鈴鐺。萬一死者蘇醒,鈴聲一響,大家就能馬上得知。放眼日本全國各地,這種風俗仍十分奇特,從此一喪禮儀式,便能窺見當地居民對死者的想法。


    「鈴鐺」一詞吸引了瑞紀的目光。印象中,那個恐怖故事裏,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是伴隨著鈴聲一起出現。書裏也提及,擁有這項風俗的村子叫「目隱村」。


    瑞紀立刻呼喚鈴木春男和間宮幸太過來,給他們看提到目隱村的那段文字。


    「寫這本書時,溝呂木弦已搬到f縣y市。可能是有什麽契機讓他得知這個村子,引起他的興趣。」


    間宮這麽推測。盡管篇幅不多,書裏還是描述了一下目隱村是怎樣的地方。那個村子擁有獨特的山嶽信仰,為了進行祈禱調伏的儀式,政府會派遣使者過去,於是帶動當地溫泉鄉的發展。


    「什麽是『祈禱調伏』?」


    瑞紀發問,鈴木春男回答:


    「大概是一種咒殺敵人的儀式。我記得『調伏』是指咒殺對方。」


    「你好清楚。」


    「我最近查了許多與詛咒相關的資料。蒙古來襲時,朝廷也曾四處花錢找人詛咒敵方。什麽宗派都無所謂,連密宗和在山裏徒步修行的修驗者,他們都不放過。畢竟攸關國家的存亡大計,他們把所有能拜的神明都拜了一輪,其中一個地方,可能就是目隱村。」


    太平洋戰爭結束後,沒多久目隱村就因傳染病而滅村。


    三人翻找二戰前的古地圖,想比對出目隱村的所在位置,發現那座村落位在距離湊玄溫泉開車幾十分鍾的山上。然而,對照新地圖,卻沒找到通往那座村落的道路。


    鈴鐺和詛咒,找到兩個關鍵元素。溝呂木弦晚年調查過目隱村,或許是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得知那個恐怖故事。三人討論出此一答案。畢竟民俗學家搜集當地的古老傳說,是很自然的舉動。


    回到湊壽館時,夕陽已下山。三人決定去附近的居酒屋吃晚餐,兩個男人都點了酒,隻有瑞紀點了無酒精飲料。


    「間宮先生,你沒遇到什麽類似靈異現象的狀況嗎?」


    鈴木春男主動詢問。


    「靈異現象?」


    「據說,那家夥會不斷透過一些靈異現象來消磨我們的意誌力,讓我們精神虛弱。隻要先削弱我們的生命力,真要發動攻擊時就容易許多,不是嗎?」


    間宮思考片刻,似乎心裏有底。


    「這麽一提,我的確在旅館房間裏,看到不尋常的東西。」


    間宮說是鏡中的倒影。他在理應隻有自己一人的房內,看到陌生女人站在陰影裏。


    「那就是受到詛咒的證據,百分之百沒錯。間宮先生,你真的被詛咒了。」


    「拜托你不要那樣講話。」


    瑞紀在一旁聆聽鈴木春男與間宮的對話,默默吃著日式冷豆腐與馬鈴薯沙拉。


    「我們是明天退房吧?」


    看準兩人的對話告一段落,瑞紀開啟新的話題。間宮主動邀請兩人坐他的車回東京,以便在路上商討今後該如何應對。


    「回東京前我有一個地方想去看看,你們要一起來嗎?」


    「哪裏?」


    「目隱村。可能走到一半就沒路了,但我想試試能多靠近。」


    瑞紀和鈴木春男接受間宮的提議。三人決定明天早上離開湊壽館後,前往那個消失在地圖上的村子。


    4


    早上十點,間宮退房後,便在湊壽館的大廳等待。過一陣子,山村瑞紀和鈴木春男分別帶著行李下來。這兩人在交往嗎?間宮一開始曾這麽猜想,但從他們談話的內容聽來,不像是情侶關係。他們說是在這次的連續離奇死亡事件中認識的。剛痛失好友和家人,又身陷超乎現實的惡劣處境,應該沒有戀情萌芽的餘裕。


    從旅館走到停車場,鑽進車內。間宮坐在駕駛座,兩人坐在後座。天氣十分寒冷,晨風冰涼到刺痛皮膚。間宮先發動引擎開暖氣,卻沒辦法一下就溫暖起來,車內宛如冰窖。雖然待在車裏,呼出的氣息也是白色的。


    「那就出發嘍?」


    「麻煩你了。」


    聽到間宮的詢問,鈴木春男開口回應。於是,間宮換檔前進。


    從後照鏡可看見山村瑞紀係上安全帶。她是一坐到後座,就理所當然地係好安全帶,並確定扣緊的類型。真是認真的家夥。


    當然,每名乘客都有義務係安全帶,可是就間宮身為一個普通市民的印象,很多人並未認真看待後座乘客的安全防範工作,日本全國依然充斥著「坐在後座不綁安全帶也無所謂吧」的氛圍。


    以前去某個先進國家采訪,坐上計程車後,隻要後座的間宮沒係上安全帶,司機絕對不會開車。沒想到海外這個觀念推行得如此徹底。在這些國家的人民眼裏,日本的安全觀念恐怕非常落伍。


    無視通往東京的高速公路入口,直接將車子駛向山上。鈴木春男比對著在圖書館影印的古地圖和手機上的地圖app,一邊指示前進的方向。目隱村已不存在,該怎麽開到目的地,三人也不是很確定。不過,大家決定盡可能開到附近。如果運氣好,通往村落的道路依然保持可通行的狀態,或許能去廢村的遺址瞧瞧。


    間宮確信目隱村就是那個詛咒誕生之處,暗自期待造訪當地能找到解開詛咒的線索。


    一開進山路,路幅就變得十分狹窄,坡度也很陡。兩旁全是針葉樹林,視野極差。偶爾能從樹幹的間隙隱約窺見山麓的城鎮,得知目前的標高。由於路麵狹窄,間宮擔心萬一遇上要會車的情況會很麻煩,幸好對向一直都沒有來車。


    輪胎勉強駛過山路的邊緣,再往外幾公分就是一道大陡坡,後座的兩人神情也相當緊張。


    「這條路真的對嗎?」


    間宮頻頻向在後座看地圖的鈴木春男拋出同樣的問題。


    「間宮先生,請走這邊。」


    駛進岔路後,這裏的路沒鋪柏油。車子在裸露的泥土地上前進,枯黃雜草不斷摩擦著車體下方。終於,一棵橫倒的樹木阻斷去路,沒辦法再往前開。


    看來就到此為止了。間宮停車,開門出來。那棵倒地的樹木後麵,依然有一條沒鋪柏油的路繼續延伸,但看不見像是廢棄村落的地方。山路一直延伸至雜木林茂盛的昏暗地帶。他向從後座下車的兩人說:


    「開車最多就到這裏。」


    「從地圖上來看,目隱村在前麵。」


    感覺不是走不到的距離,隻是必須翻過一座小山。那種地方真的曾有村落嗎?為什麽那些人不選擇更方便的平原居住?還是,他們信奉的對象就在那塊土地上,不繼續在那裏進行祈禱就無法生存?昨天才剛在圖書館翻閱溝呂木弦的著作,三人對於土著的信仰及山嶽信仰,多少有些基本的認識。


    間宮和鈴木春男決定讓山村瑞紀留在車上,兩人先去探路。他們前行時不斷撥開枯草,沒多久路就消失了。從地上的痕跡看來,幾十年前似乎發生過山崩。大塊岩石及無數砂礫堵住道路,而石頭縫隙中,各類青草長得頗為茂盛。要繼續前進,以現有的裝備不太可能。


    從烏雲密布的天空降下雪花,氣溫低到靈魂仿佛都要結凍。環繞著道路盡頭的群山昂然聳立,雲朵就貼在山頂附近,宛如輕撫地表般飄然挪動。群山形成的巨大黑影,仿佛正低頭望著兩人,不知為何,令人莫名害怕起來。


    間宮和鈴木春男回到車上,與山村瑞紀會合。引擎一直開著,因此車內十分暖和,兩人終於能放鬆一下緊繃的神經。


    「回東京吧。」


    後座的兩人紛紛附和間宮。


    雪花紛飛中,間宮心驚膽顫地倒車,尋找可回轉的空地。車子大半都陷進枯黃的草叢,他才成功轉了一百八十度,往山麓前進。


    「瑞紀,那是什麽?」


    「剛才在等你們的時候,我整理了一下至今為止的情況。」


    「每三天一次嗎……」


    聽到後座的談話聲,間宮瞥向後照鏡,見鈴木春男正探頭看山村瑞紀攤開的筆記本,好奇地問:


    「什麽每三天一次?」


    鈴木春男回答:


    「離奇死亡事件發生的時間。瑞紀剛剛把日期整理過一遍。我弟弟和人過世的那一天是一月二十七日,三天前,香奈過世了。再三天前,是酒類專賣店的渡邊最後一天去上班的日子。警方推測他是在當天晚上過世。每三天就有一人出事,中間都相隔兩天。」


    「這麽單純的事實,我們怎麽一直沒注意到?」


    聽到間宮的疑問,山村瑞紀應道:


    「因為和人過世後,好幾天都沒人出事,直到六天後才換富田詠子……」


    鈴木和人的忌日是一月二十七日。


    富田詠子的忌日是二月二日。


    這樣的空白形成誤導,他們才忽略了每三天就會發生一次離奇死亡事件的規律。


    不過,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麽會有五天的間隔。


    「一月三十日晚上,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去找森川,而他活下來了。」


    缺口被補上了。那家夥每三天就會出現在某個人的麵前。


    車子駛離裸露的泥土路,回到柏油路上。在下坡路段,隻要一個閃神就會失速。兩側都是大片針葉樹林,斜坡上林立著無數色彩如石頭般灰暗的筆直樹幹。


    「富田詠子過世的三天後,二月五日就輪到森川俊之吧?他是那天過世的。」


    鈴木春男接著說:


    「如果下一次再有人出事,就會是在那三天後,也就是二月八日,今天。」


    車內的氣氛急轉直下,再也沒人開口。


    烏雲徹底遮掩住陽光,盡管還是大白天,四周卻十分昏暗。亮起車燈後,車子穿過在空中飛舞的無數雪花,奔馳下坡。馬路終於變寬了些,間宮加快車速。他想盡早離開這座山,回到有人煙的地方,緊握方向盤的手指發涼。


    事情就發生在他開到發夾彎之際,彎道內側也有眾多針葉樹矗立著,林間深處顯得相當幽暗。轉過彎道時,他在層層疊疊的樹幹縫隙中,瞥見小小的人影。亮色係衣服的一角,在黑壓壓的樹林中格外顯眼。


    密密麻麻的針葉樹遮蔽了視線,但間宮一直盯著,又從樹幹縫隙瞥見那個小小身影。這次看得更清楚,是一個孩童。有個女孩在針葉樹林裏獨自玩球。這種深山怎會有孩童?疑惑掠過他的心頭,隨即消失。


    那個小女孩發現間宮的車子,抬起頭。是真央。間宮死去的女兒,不知為何出現在那裏。


    「間宮先生!」


    聽見鈴木春男的喊叫聲,間宮回過神,前方已沒有路。前輪駛出路麵,車體劇烈搖晃,後座傳來山村瑞紀的尖叫聲。間宮急著想讓車子回到正軌,但在這種狀態下,沒辦法控製車子的方向。彎道外就是一道大斜坡,可能是車體前半部掉下去,後輪就懸空了,瞬間響起輪胎的空轉聲。接著,車子底部傳來一股向上頂的力量,間宮的身體飛離座椅,看見擋風玻璃前方的天空後,下一秒視野就大幅翻轉,隻看得到斜坡下方。接著,他的身體被座椅猛烈推向前,車子高速滑過坡麵發出摩擦聲,造成劇烈搖晃。身體在車裏被甩來甩去,不斷撞到各種地方。聳立在斜坡上的樹幹快速逼近眼前、顯得越來越大,霎時,擋風玻璃化為碎片,簡直像整個世界都破碎、震飛了出去。


    5


    三人像是置身於製作雞尾酒的調酒杯,如果沒係安全帶,搞不好早就被甩離座位,重重撞上車子的天花板,導致脖頸骨折。撞擊聲震耳欲聾。車子猛烈撞上樹幹的瞬間,擋風玻璃化成的無數碎片,甚至飛到後座的瑞紀身上。


    車子徹底停住,轉瞬之間,一切又恢複寂靜。連引擎聲、輪胎轉動聲都消失,隻剩泥土和碎石從斜坡滑下,擊打車身發出「啪啪啪啪」的細碎聲響。


    瑞紀勉強保持清醒,但劇烈的衝擊和身體的疼痛令她說不出話。剛才車體搖晃得太劇烈,全身上下都撞到了。幸好感覺沒骨折或受重傷。瑞紀不住咳嗽,轉頭查看同伴的情況。


    「鈴木……間宮先生……」


    即使呼喚他們的名字,也沒人應聲。


    瑞紀身旁的鈴木春男血流如注。他的頭撞傷了,無力地垂著,側頭部不停滲出血。不過,他應該隻是昏過去,胸口依然規律起伏,還有呼吸。駕駛座上的間宮情況差不多,趴在方向盤上,動也不動,看來也是昏迷了,斷斷續續發出微弱的呻吟。兩人都還活著,瑞紀不禁鬆一口氣。


    解開安全帶後,瑞紀差點從座位上摔落。因為車子在斜坡中段卡到針葉樹的樹幹,呈現傾斜的狀態。瑞紀想開車門,但車體變形,怎麽也打不開。她使盡全力一撞,車門才勉強動了,終於能出去。


    壓扁扭曲的引擎冒出陣陣白煙,往斜坡上林立的針葉樹林空隙緩緩擴散。灰蒙蒙的天空依然不停降下雪花,雖然不到會積雪的程度,依舊寒冷刺骨。


    必須設法把兩人移出車外,讓他們躺在地上才行。可是,駕駛座的車門,及後座鈴木春男那側的車門,都沒辦法從外麵打開。沒轍了,瑞紀隻好從剛才出來的那側鑽進去,將手臂穿過鈴木春男的腋下,試著拉他出來,他卻文風不動。力氣太小了,瑞紀十分懊惱。


    得想辦法求救。瑞紀從掉落在地上的包包掏出手機。動作要快點,車裏應該還有汽油。萬一汽油漏出來,一不小心哪裏產生火星,恐怕會一發不可收拾。然而,天不從人願,手機螢幕顯示收不到訊號。


    瑞紀決定隻帶著手機離開。


    「我馬上回來。」


    對昏迷不醒的兩人說完,瑞紀開始攀爬斜坡。幹燥的白色泥地上覆蓋著層層枯草,隻有車子滑落的地方翻出底下的黑土。瑞紀非常謹慎,一邊爬一邊留意別滑下去,好不容易回到汽車剛剛奔馳的那條馬路上。她的目標是走到有訊號的地方,打電話求救。


    低頭瞥了眼斜坡上的汽車,瑞紀毅然向前走。沿著通往山麓的方向前進,她頻繁檢查手機螢幕。一直收不到基地台發送的電波,顯示可通話狀態的天線符號遲遲不出現。


    山路蜿蜒曲折,左右兩側都是幽深的針葉樹林。厚重雲層遮蔽太陽,不過就算天氣晴朗,樹林裏恐怕依舊很暗吧?沒有動物活動的跡象,萬籟俱寂的山中,隻有純白雪花無聲地從天而降。到山麓還有多遠?現在的標高是多少?這些瑞紀都不清楚。


    針葉林深處的樹幹縫隙中,白茫茫的大團霧氣宛如猛獸爬行,不斷靠近,逐漸籠罩瑞紀的四周。雪仍下個不停,視野很差,看不清前方的路。在大霧中下雪,瑞紀頭一次體驗到這種天氣。


    針葉樹筆直的剪影與白色世界模糊相連,像是一根根支撐著巨大建築物的柱子。疲勞及全身的疼痛使得雙腳使不上力,好想停下來,好想幹脆坐下來。瑞紀強忍著想放棄的衝動,繼續檢查手機螢幕,卻還是收不到訊號。


    視野瞬間變暗又恢複。可能是意識逐漸模糊、快要昏倒的征兆,也可能是有什麽龐然大物站在山頂上,擋住厚重雲層後方的太陽。


    鈴!鈴聲響起。


    瑞紀停下腳步,凝視著前方的道路。白霧彌漫的山路上,有人蹲在那裏。由於隔著一段距離,看不清細部的輪廓。人影緩緩站起。從那一頭長發,看得出是個女人。


    瑞紀雙腳顫抖不已,全身都沒了力氣。


    是她。


    是那個恐怖故事裏出現的女人。


    女人靜靜站著,一直望著瑞紀。白霧模糊了女人的長相,隻能隱約看到形影,然而,那股視線已造成莫大的心理壓力。隻要被逮住就會死,的確非常恐怖,但在此之前,光是那個超乎現實的怪物本身,便教人怕得心髒一陣絞痛。


    瑞紀沒將目光從那女人身上移開,是因為想起森川俊之說過的話。必須趕緊下山,走到有訊號的地方才行,可是現在這種情況,她的身心都在抗拒繼續前進。朝那女人走近,這種事根本連想都沒辦法想。瑞紀不斷後退,拉開距離。


    瑞紀……


    忽然傳來叫喚聲,瑞紀停下腳步。那聲音十分熟悉。不是前麵那女人發出的,而是來自背後,從後頸附近傳來。


    欸,看我這邊呀,瑞紀……


    有人站在瑞紀的身後,距離近到甚至能夠聽到呼吸聲,還有衣服擦過的聲音。


    瑞紀想將目光轉到後麵,確認背後那個人是誰。


    淺粉紅色的衣角進入視野,果然是她。身後的人是香奈。


    即將與她麵對麵之前,鈴聲響起。瑞紀霍然想起,絕不能移開目光,趕緊將注意力放回前麵。


    那女人靠近了。距離隻剩下剛才的一半,瑞紀轉回視線的同時,女人也停下動作。長長的發絲和從雙手垂下的紅線不住擺蕩。紅線穿過手背上的孔,尾端係著小鈴鐺。那副模樣跟溝呂木弦在書裏描述的,目隱村處理死者的方式如出一轍。


    瑞紀,我們是朋友吧?


    即使捂住耳朵,也無法阻擋香奈的聲音從身後鑽進耳裏。好想回頭,但瑞紀必須牢牢盯著前方的女人。她很清楚,絕對不能別開視線。


    女人的那雙眼睛,透過披垂在臉上的黑色發絲縫隙窺伺。那雙大得不像人類的眼睛,給人一種視覺遭到扭曲的錯覺。內心強烈排斥那女人的臉,不願接受眼前所見的景象,瑞紀好想象平常一樣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好想阻絕外界的訊息,逃離那張駭人的臉。


    這一瞬間,方才從馬路低頭往下望的那一幕閃過腦海。斜坡下方,汽車的擋風玻璃裂成數不清的碎片,車頭也扭曲變形,鈴木春男和間宮幸太還在裏麵。瑞紀無從判斷他們究竟傷得多重,可能需要盡快急救。


    不能移開視線,瑞紀叮囑自己,筆直望著那女人。必須設法活下去,必須去找人來幫忙才行。


    恐懼絲毫沒有淡去。光是注視著前麵的女人,瑞紀就感覺自己的生命一點一滴流失。那女人穿著和服,打著赤腳,嘴唇周圍滿是瘀青,仿佛是遭到毆打的痕跡。漆黑的雙眼簡直像巨大的洞穴,在無盡的黑暗中,滿是死亡的氣息。光是置身於女人的視線範圍內,靈魂便快要結冰。女人沒再靠近,隻是佇立原地。然而,僅僅是維持這種看與被看的關係,瑞紀就感覺自己的存在正遭到蠶食鯨吞。


    你揮開我的手……


    瑞紀搖頭頭,內心快要崩潰了。


    看我這邊……


    驚悚而冰冷的聲音。她不曾用這種語氣說話,但瑞紀知道,朝自己說出這些話的確實是香奈。


    「香奈,不要這樣。」


    淚水湧出眼眶,模糊了視線。


    我們是好朋友,你卻揮開我的手……


    「你別這樣。」


    香奈卻沒停止。


    看我這邊呀……


    雙腳失去力氣,跌坐在地。瑞紀再也撐不下去,雙手捂住臉。


    鈴聲響起。瑞紀明白那女人正在接近,自己就快死了吧?下一秒就會被那女人逮住,心髒停止跳動,雙眼爆裂吧?在雙手製造的黑暗中,瑞紀等待那一瞬間的降臨。


    肩膀忽然被抓住,她已有赴死的覺悟。


    「瑞紀!」


    一道聲音響起。瑞紀沒辦法立刻明白發生什麽事,總之,她曉得自己還活著。抬起頭,發現那女人來到比剛才更近的位置,但還沒近到足以抓住她。


    「你不要緊吧?」


    頭上仍在流血的鈴木春男,跪在瑞紀的身旁。


    「鈴、鈴木……」


    瑞紀的聲音顫抖著,沒辦法正常講話。他怎會在這裏?他追過來了嗎?肩膀上那雙手的觸感及溫度令人無比安心。他是真實的,不是幽靈也不是幻影。他的目光直直投向前方那個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瑞紀忍不住問:


    「你看得見?」


    「對。」


    他神色緊張地點頭。


    原本站在身後的香奈是不是不見了?從他的反應看來,可知剛才一直在瑞紀後方的香奈已消失。


    「你站得起來嗎?我們離那女人遠一點。」


    在鈴木春男的攙扶下,瑞紀站起身。兩人的目光緊緊黏在那女人身上,逐漸往後退。


    6


    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佇立著。


    透過垂落臉孔前方的黑發縫隙,兩潭深淵正凝視著這邊。不該存在於這世上之物,就在那裏。隻要看一眼,就會立刻明白。


    這女人肯定就是殺害和人的那個詛咒的真麵目。在此之前,春男想著要替弟弟報仇,然而實際與她麵對麵後,滿腔衝動頓時消散。站在那裏的,絕非人類有辦法應付的怪物。


    眼前的情景超乎常理。彌漫山路的白霧中,一個擁有人類女性的輪廓、言語難以形容的怪物,一直注視著這邊。隻要稍微鬆懈,就會因太過害怕而失去理智,徹底發瘋。


    山村瑞紀就在春男旁邊。兩人用相同的速度往後退,但春男無法確認她是什麽表情。絕對不能從那女人身上移開目光。


    「我馬上回來。」


    即將恢複意識前,這句話鑽進春男的耳朵。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遍布車內的擋風玻璃碎片,側頭部又熱又痛,間宮昏倒在駕駛座上,卻不見山村瑞紀的蹤影。可能是去求救了,春男心想必須趕緊找到她。


    現在絕對不能落單,至少得兩個人結伴才行——春男直覺這麽認為。要應付擋在麵前的人形怪物,恐怕隻有這個辦法。


    隻要看著那女人,她就不會靠近。一別開眼,她就會接近。


    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就算其中一人不小心移開目光,因為另一人還看著那女人,應該能阻止她靠近。


    發現山村瑞紀大概是隻身去求救時,春男就有預感那怪物會向她下手,於是想著絕不能丟下她一個人。


    垂落的紅線尾端係著鈴鐺,那女人依然注視著這邊。春男讓那女人待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開口問瑞紀:


    「你有沒有發現剛才間宮先生的神色不太對勁?」


    「怎麽說?」


    山村瑞紀的聲音在顫抖。


    「開車時他似乎看見什麽,表情很震驚,然後車子就衝出山路。」


    「他是看見什麽呢?」


    「不知道,不過我猜八成是那怪物幹的好事。應該不是間宮先生疏忽,而是那怪物設下圈套害他恍神。」


    中計了,三人被逼上絕路,分散行動。


    讓三人分開,再逐一殺害。越孤獨的人,越容易死亡。


    memento mori,勿忘你終有一死。前幾天父親說的話,忽然浮現在春男的腦海。當時在整理弟弟的住處,父親將生死學的書放進紙箱,說了句「沒想到和人居然會看這麽深奧的書」。


    勿忘你終有一死。好好凝視著死亡,不要移開雙眼。


    此刻站在眼前,擁有女人身形的,正是死亡本身。我們有朝一日都會死——盡管春男不想接受這個事實,那一天仍終將到來。對於自身消亡的那份恐懼化為具象,就站在那裏。


    「啊……」


    一直後退的山村瑞紀發出驚呼,同時,春男感覺腳踩空了一下。


    剛才春男全副心神都放在前方的女人身上,沒發現來到轉彎處。這條路沒有護欄,旁邊就是大斜坡。春男和山村瑞紀同時踩空,幸好沒滑下去,及時往前一跪,四肢撐著地麵,逃過一劫。隻是,兩人的目光都離開了那女人。


    鈴!鈴聲響起。


    春男抬起頭,那女人來到距離兩人隻有幾公尺的地方。


    黑色長發與係著鈴鐺的紅線,不住晃動著。


    女人的臉上不帶一絲情感,雙眼宛如黑漆漆的洞穴。


    山村瑞紀忍不住啜泣。春男扶著她手臂站起來,再沿著路麵的弧度往後退。要撐多久那女人才會消失?每一秒內心的恐懼都在擴大,逐漸侵蝕心智。


    哥……


    背後傳來和人的聲音。


    春男與山村瑞紀同時停下動作,不過奇怪的是,她喊了聲:「香奈?」和人的聲音在她耳裏,似乎變成加藤香奈的聲音。


    我好怕……


    不能回頭去看和人。


    身後弟弟站立之處傳來液體滴落的聲音。


    那家夥要把我帶走。


    救我,哥……


    有股食物腐爛的臭味。


    看看我呀……


    春男右手緊緊握住戴在左腕上的手表。弟弟很珍惜的手表。那堅硬的觸感提醒春男什麽才是現實。


    「和人,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哥……


    如果我沒出生就好了……


    胸口一緊,春男明明沒那麽想。


    「我從來沒討厭過你,你是我最重要的弟弟。真的。那隻是小時候說的氣話,我不是真心的。和人,其實我一直以你為榮,很慶幸你是我弟弟。」


    看看我呀,哥……


    我好怕……


    你來陪我……


    「我也想去陪你,可是我現在不能離開這裏,不能丟下身旁這個人,讓她孤單一人,抱歉。我們一定要互相幫助,不然馬上會被那怪物逮住。」


    我不想死……


    我好寂寞……


    好想轉身抱緊弟弟,但現在隻能牢牢盯著前方。不曉得講了多久的話,春男不停安慰和人。


    磅!身旁傳來一道聲響。


    山村瑞紀倒在地上。約莫是疲勞和緊張終於耗盡她的力氣。


    春男也感到有些恍惚,小心地將那女人保持在視線範圍內,在山村瑞紀的旁邊坐下來,抱住她,像在保護她。


    籠罩山路的白色霧氣仿佛有黏性,緊緊包覆全身。針葉樹的剪影、那女人的輪廓,都逐漸消融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看不見那女人,春男心裏發慌。她在哪裏?春男的目光四處梭巡,尋找那個由死亡與虛無化成的人形,卻沒找到,也沒聽見鈴聲。


    眼前是全白的世界,一個小小的光點浮在半空中。凝神細看,光點漸漸變大,朝春男靠近。他心生害怕,想要逃跑,卻疲憊得站不起來,更何況,不能丟下山村瑞紀獨自躲避。春男抱緊她,注視著越來越近的光點。


    直到光點大到有些刺眼,春男才發現光點不隻一個,其實是兩個光點左右並排。終於領悟那是車頭燈時,一輛輕型卡車從白霧中出現。伴隨著尖銳的緊急刹車聲,卡車驟然停在春男麵前。駕駛座上的年長男子睜大雙眼,露出驚魂未定的表情,與他四目相接。


    白霧迅速散去,四周的景色逐漸清晰可見。引擎聲、鳥鳴聲、風拂過樹梢枝丫晃動的聲響,紛紛傳進耳裏。那名男子打開駕駛座的門,下車詢問:你們在這種地方做什麽?一放下心,春男差點就要昏過去。看樣子,兩人活下來了。他用僅存的一點力氣,勉強將在前方發生意外、駕駛受傷的事告訴對方。


    7


    瑞紀待在一個不可思議的空間裏。


    四周昏暗,橙色燭火照亮牆壁。


    五鬥櫃和木箱等雜物堆疊著,她猜測自己是在一個老舊的倉庫裏。


    聽得見水滴聲。


    腳邊擺著水盆,水滴是落進盆內。


    水滴聲在空間裏回蕩,久久不散。


    牆壁上有蜥蜴在爬,一察覺到瑞紀的視線,一溜煙就逃走了。


    瑞紀發現一麵鏡子,映出自己的身影。


    好像有人。


    從日式五鬥櫃的縫隙望去,一道看似十分堅固的木製格狀柵欄,將昏暗的空間一分為二。


    到處都貼滿符咒,上頭有類似眼睛的花紋和毛筆字。


    一個女人端正跪坐在柵欄內側。


    她背對瑞紀,看不見長相。


    她的前麵有一副小小的人骨。


    從頭蓋骨的大小來推測,應該是嬰兒的骨頭。


    瑞紀倒抽一口氣,或許就是這一聲驚擾到對方,那女人回頭看向瑞紀。


    兩人四目交接。


    那是個很美的女人。


    瑞紀從夢中醒來。


    f縣y市的醫院裏,瑞紀悠悠醒轉。她的手指滑過自己的臉,確定緊閉的眼皮下方,眼球仍好好地待在裏頭。按下護士鈴,護士很快出現。她接受了幾項簡單的檢查。「鈴木春男和間宮幸太呢?」護士聽到她的問題,告知兩人都平安無事。


    距離那場意外已過一晚。原本放在間宮車上的旅行袋,此刻就擺在病房的角落,應該是有人好心幫忙拿過來。瑞紀的掌心有傷痕,大概是下車時遭擋風玻璃的碎片割傷。纏在手腕上的繃帶鬆脫,香奈留下的指甲刮痕變得很淡,幾乎快消失。


    「瑞紀!」


    病房門口響起呼喚聲。鈴木春男聽說瑞紀醒了,立刻跑過來。


    「鈴木……」


    見到他的瞬間,瑞紀放鬆下來,忽然很想哭。


    記得在那條白霧彌漫的山路上,獨自與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對峙時,他出現了。接著,背後傳來香奈的聲音,瑞紀和她交談好一會。不過,最後的記憶有點模糊,不曉得是什麽時候、又是如何獲救。


    春男在瑞紀床畔的椅子坐下。兩人四目相對,瑞紀凝視著他,忽然被他一把抱進懷裏。瑞紀嚇一大跳,卻沒推開,雙手自然地環過他的腰際,緊緊抱住他。對方還活著,升高的體溫讓這份感受更為鮮明。


    春男將瑞紀昏倒後發生的事敘述了一遍。那個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融進白霧似地消失,一名從事林業工作的男子開車經過,春男請求他幫忙。春男的頭上纏著繃帶,側頭部縫了好幾針,他卻說隻受點小傷實在太幸運。


    負責開車的間宮沒這麽好運,肋骨斷了好幾根。雖然有意識,但還在加護病房,隻有家人能進去探望。他的車滑下山坡,撞得變形,昨天警方前往調查,今天會把車從斜坡拉上來。


    下午,警方來到瑞紀的病房,詢問幾個有關昨天那場意外的問題。警方並非懷疑當中涉及犯罪,全是寫報告用的例行問題。警察詢問瑞紀怎會在那裏,瑞紀解釋他們在調查廢棄村落的資料。


    瑞紀和春男都隻受輕傷,不過保險起見,得住院多觀察一晚。夜裏,一名女子造訪瑞紀的病房。從服裝就能看出她並非護士。那名美女神情疲憊,深深低下頭。


    「我是間宮的妻子。」


    她自稱間宮冬美,是為丈夫造成的意外前來致歉。


    二月十日,聽聞間宮幸太已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瑞紀便與春男一起去探望。他躺在病床上,全身纏著繃帶,間宮冬美陪在一旁。昨天她提過,當初得知丈夫發生意外,她就從東京趕來。


    「給你們添麻煩了……」


    間宮幸太看著瑞紀和春男,一副過意不去的表情。他連發出聲音都很困難,光講這幾個字已費盡力氣。


    「沒關係,你好好休息。」


    「幸好你沒事,真的。」


    春男和瑞紀異口同聲地安慰他,他露出愧疚的神色。


    「我們要先回東京,保持聯絡。」


    「嗯。」


    將間宮幸太留在病房裏,兩人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與間宮冬美交談。


    「出事前一刻,他似乎看到什麽……」


    間宮冬美神情迷茫地說。兩人追問究竟看到什麽,她表示丈夫隻回一句「我看錯了」,不願多談。


    「我猜,或許他看到女兒。」


    她這麽推測。


    間宮夫婦的女兒,早在幾年前就車禍身亡。


    「明天你要小心,最好跟你丈夫待在一起。」


    春男好意提醒。那個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似乎會以每三天一次、間隔兩天的頻率,去找目標對象下手。至今為止,這個規則是成立的。假設情況不變,下次就是二月十一日,也就是明天,那女人會出現在聽過恐怖故事的某人麵前。間宮冬美曾透過手機聽丈夫講述shiraisan的故事,已涉入其中。瑞紀不禁揣測,這幾天她身邊搞不好也曾發生一些奇怪的現象。


    「那個……」


    間宮冬美神色緊張,像是想說什麽,卻又沉默。


    「沒事,抱歉……」


    最後,她隻深深低下頭。


    與間宮冬美道別後,瑞紀和春男背起旅行袋,坐計程車前往車站。搭上往東京的特急電車後,兩人眺望著窗外景色,一邊交談。天空烏雲密布,寂寥的群山不斷從眼前掠過。


    「結果什麽問題都沒解決……」


    春男在隔壁座位上隨著電車搖晃,這麽說道。


    「是啊……」


    兩人千裏迢迢來到湊玄溫泉,最後隻搞清楚富田詠子說的那個恐怖故事是從何而來。那個恐怖故事和目隱村——現今已不複存在的村落,似乎有所關聯,但詳情不明。現況沒有絲毫改變。盡管這次僥幸逃過一劫,還是有可能跟森川俊之一樣,某一天,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又出現在麵前。一想起在山路上遇見那女人的情形,瑞紀就怕得無法動彈。


    「隻是,也有一件好事。」


    「什麽好事?」


    「我終於能和香奈說再見。」


    那是鈴木春男趕到山路後的事。兩人一起後退時,瑞紀背後傳來香奈的聲音。


    「香奈就站在我後麵。雖然不能回頭,但可以講話。」


    看我這邊呀……


    她不斷說著這句話,啜泣起來。


    瑞紀累得神智不清,仍努力訴說對她的感激之情。


    謝謝她願意當自己的朋友。為了揮開她的手深深道歉。


    「我大概一直很想好好跟她道別。我把想說的話都說完,背後她的氣息就消失了。原本我一直心懷愧疚。隻有她死去,我卻活了下來。」


    「我也跟和人講到話了。他覺得寂寞,要我去陪他,不斷懇求我。我拒絕了。我說還想活下去,不能過去找他。」


    「我聽到的是香奈的聲音,可是鈴木,你聽到的卻是弟弟的聲音。那是真正的香奈,與真正的和人嗎?」


    「真正的?什麽意思?」


    「假設那是我們打從心底渴望聽見的話語,就是幻聽。不過,如果是shiraisan把他們從陰間帶過來,企圖轉移我們的目光,可能就是真正的香奈與和人。」


    「瑞紀,你覺得是哪種情況?」


    「我也不曉得。隻是我希望香奈聽見那些道別的話,所以當然是真正的本人比較好。不過,為此將他們的靈魂從陰間帶來人世,感覺有點殘酷。」


    「對方操控死者的能力究竟有多強大,也是一個問題。說不定我們主動交談,會減弱那女人的操控力,香奈跟和人就能釋懷,滿足地回去。」


    瑞紀點點頭,放鬆身體隨著電車一同搖晃。


    抵達東京車站,瑞紀向鈴木春男道別。


    「那麽,明天見。」


    「好,明天見嘍。」


    兩人各自回家整理行李。好久沒在自家的床上睡覺了。


    隔天一大早,瑞紀和鈴木春男在新宿車站前會合。還沒決定今天要去哪裏,總之先選擇兩人都方便到達的新宿。一看到瑞紀,他笑著打招呼,旋即神情又緊張起來。畢竟今天不是來約會。


    二月十一日。自從上次遇見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今天是第三天。隻要那女人出現的頻率沒改變,今天她出現在某個人麵前的可能性極高。注視著那女人時,她不會靠近,所以不能獨自待著,最好結伴行動。


    早上先去咖啡廳討論今天要做什麽,兩人很自然地決定去東京鐵塔。幾年前來東京後,瑞紀就一直想去,卻一次都沒去過。春男則跟家人去過幾次。


    兩人搭乘地下鐵前往,混在觀光客中逛東京鐵塔。從高處俯瞰東京的高樓大廈,瑞紀在腦中模擬著,萬一那女人出現在這裏,該怎麽後退才能順利逃離。天氣十分晴朗,還有,跟春男一起度過這一天很開心。


    兩人在連鎖家庭餐廳待到淩晨十二點,期間那女人都不曾出現。瑞紀和春男不斷與間宮夫婦傳訊息保持聯係,那女人也沒去找他們。


    「這是怎麽回事?」


    鈴木春男喝著從飲料吧拿回來的咖啡,一邊打嗬欠。


    瑞紀攤開筆記本,重新檢視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出現的日期。


    「規則變了。或許『每三天會出現一次』的推測是錯的。」


    「搞不好是詛咒自然消失。這種想法是不是太樂觀?」


    「真是那樣就好了……」


    瑞紀的內心隱隱不安。事情尚未結束,她有這種感覺。


    8


    溝呂木在以各地域風俗為題材的著作中,提及石森壬生描述的目隱村喪禮。出版後,他帶著那本熱騰騰的新書去河畔那家老人安養院,打算送給她。


    采訪石森壬生耗費很長一段時間。她年歲已高,一次沒辦法講太久,因此她與倉庫裏的女人交流的過程,分好幾次才述說完整。


    安養院員工推著坐輪椅的石森壬生過來,明亮的陽光透進落地窗,照亮那雙宛如小女孩的眼睛。一番閑聊後,溝呂木請她繼續講上次那件事。她不記得講到哪裏,溝呂木便開口提示:


    「講到倉庫裏的女人告訴你一個恐怖故事。」


    被關在倉庫裏的女人是誰?如果石森壬生的話可信,應該就是祈禱師一族的女兒。


    石森壬生說,倉庫裏的女人憎恨目隱村的眾人。


    「她說自己原本懷著一個孩子,好像是死胎。」


    「是誰的孩子?」


    「不知道。」


    那女人被關在倉庫時,肚子裏懷著一個孩子,但孩子沒能在出生後發出洪亮的哭聲。由於生下死胎後,石森壬生才接手照顧她,隻見她的小腹十分平坦。石森壬生每天送食物過去,照料各種生活所需,慢慢獲得女人的信任,於是她說出往事。


    「那是個女嬰。」


    石森壬生非常同情女人的遭遇,離開前故意沒鎖上柵欄,方便她隨時逃跑。但不知為何,她一直乖乖待在牢裏。


    石森壬生將女人創作的恐怖故事講給許多村民聽。由於村裏少有娛樂活動,故事很快傳開。


    「不久後,她偷偷告訴我一件事。」


    目隱村就要大難臨頭。


    你快點逃到山麓的村子。


    「我問她『大難臨頭』是什麽意思。」


    女人說,她向山神祈求了。


    她會獻上許多祭品,換取孩子回來。


    那一天,石森壬生跟平常一樣去照顧倉庫裏的女人。先去大宅領餐點,再走向倉庫所在的雜木林。穿過注連繩拉出的界線,走進老舊的倉庫,經過各種家具及用品堆積如山的那一區後,她正要朝格狀柵欄裏呼喚,卻看見女人倒在地上,動也不動。死因不清楚。女人像是睡著了,雙眼緊閉,身體已冰涼。


    石森壬生趕緊去叫人,通知他們倉庫裏的女人過世了。那些人明明是女人的親戚,聽到消息卻紛紛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石森壬生一直很同情那女人,不免有股衝動,想向他們提出抗議。但那女人的親戚是住在村子中央的大宅裏,負責在祭祀時向山神誦念祝禱詞的人,石森壬生沒資格反駁。


    依目隱村的風俗,他們將那女人的雙手合十擺好,再於左右手的手背上鑽孔,穿過紅線、係上鈴鐺後,才放入棺桶。遺體在村外的墓地火化,不是在平常舉行祭祀活動的大宅境內的神社。來觀禮的人不多,隻有幾個看起來像親戚的人,也沒邀請村民參加。石森壬生藏身在不遠處的茂密草叢裏,悄悄觀望。


    「熊熊大火中,鈴鐺響了。」


    火焰包圍棺桶,煙霧和火星逐漸飛向空中。此時,鈴、鈴、鈴!響起好幾次劇烈的鈴聲。石森壬生沒聽錯,她遠遠看見來觀禮的人一陣慌張。鈴聲在火焰中持續好一會,才漸漸轉弱,終於聽不見。


    倉庫裏的女人過世後,石森壬生又重新開始幫忙夫家的農活,隻是也沒持續太久,因為目隱村的居民一個接著一個死去。每隔幾天就會有人過世。每一具遺體的情況都很類似,大家懷疑是一種傳染病。前一天還活蹦亂跳的人,隔天心髒就停止跳動,痛苦得雙眼爆裂。


    石森壬生想起女人生前說過的話。


    目隱村就要大難臨頭。


    或許是女人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招來惡疾。石森壬生決心逃出目隱村,她對丈夫和公婆的感情十分淡薄,因此天還沒亮就獨自前往山麓的村子,也沒帶上任何行李。她迷失方向,花了整整一天才終於走出山裏。由於她跟別人去過幾次山麓的湊玄溫泉,知道大概的方位。


    「目隱村一直有人過世,有奇怪的病在擴散。」


    石森壬生告訴山麓的居民這件事後,累得昏睡好幾天,過了一陣子才弄清目隱村的狀況。山麓居民將石森壬生的話轉告警方,區公所了解情況後,上報給國家單位。聽說,政府派來陸軍防疫給水部的人。他們趕赴當地調查時,目隱村的村民已全部離世,但並未發現病菌。之後,豪雨導致山崩,往來變得十分困難。


    從此,目隱村成為廢村。


    「後來,我就在提供住宿的溫泉旅館工作,卻發生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石森壬生住在旅館旁的另一棟屋子裏,跟幾名員工一起生活,共享一個大房間。某天,在被窩裏熟睡時,那女人出現在她的枕邊。就是被監禁在倉庫裏,應當已死的女人。


    「她抱著嬰兒。我馬上發現,是那個夭折的孩子。」


    女人把嬰兒放在石森壬生的枕邊。嬰兒身上還連著臍帶,尚未穿衣,小手小腳不斷揮舞。


    我把村民當成祭品。


    請神明將這個孩子還給我。


    女人說完,一臉慈愛地望著嬰兒。


    嬰兒的哭聲吵醒石森壬生,大房間裏的其他員工也都揉著雙眼,跟著起身。如同在夢裏所見,石森壬生的枕邊有個嬰兒。剛出生沒多久,臉還是紫紅色的女嬰。臍帶從中間剪斷,正在流血,必須趕緊拿線綁起來止血。那個孩子是真切無比的存在,並不是夢。


    起初,眾人懷疑那是投宿客人拋棄的孩子,展開調查。可是,那段期間沒有懷孕的客人,而且好幾件事都透著不尋常。大房間裏有數名同事一起生活,要避開所有人偷偷把嬰兒放在石森壬生的枕邊,簡直難如登天。而且,從臍帶滴落的血跡,隻出現在石森壬生的枕邊,其他地方一滴血也沒有,仿佛是憑空出現。


    「目隱村曾有死者複生嗎?」


    溝呂木想起,當初半開玩笑地提出這個問題,才促使石森壬生提起這件往事。看來複生的死者,應該就是那個嬰兒。至少,石森壬生是如此相信。他無從判斷老婆婆的話有多少是真的,想必摻雜著一些想象出來、經過扭曲的事實吧。


    那個嬰兒最後送到孤兒院,不過石森壬生每天都去看她。嬰兒滿三歲後,石森壬生決定領養她,當成親生女兒照顧。那女孩從當地的高中畢業後,與一名擔任教職的男子結婚,後來連孫子都有了。在二戰後沒多久出生的嬰兒,如今應該已五十幾歲,的確是有孫子也不奇怪的年紀。


    然而,出現在石森壬生夢中的女人講的話,令人難以釋懷。


    我把村民當成祭品——這是什麽意思?


    還是,不該探究夢中話語的涵義?


    溝呂木滿腹疑惑地結束那天的采訪。


    9


    放學後,鬆阪步美走在高中的校園裏。平常這個時間,她都在第二音樂室參加合唱團的練習,不過期末考快到了,最近所有社團都暫停活動。她的朋友近藤雛跟過來,興高采烈地問「春假要去哪裏玩」。她和步美在合唱團都是女高音部。


    「你會不會太心急啦,春假前得先準備考試。」


    「要趁早計劃才行。放春假時,想不想一起去東京?」


    「東京?不會太遠嗎?」


    從步美住的小鎮搭新幹線去東京要花上半天,不是能當日往返的距離。


    「我有親戚住在東京,說不定可以借住。我超想去新大久保,拜托啦,陪我。」


    雛非常迷韓國男偶像,聽說東京有一個叫新大久保的地方,很多店都會賣韓國偶像的周邊商品,她想去買些心儀偶像的小東西。


    「我問一下我爸媽,如果考試有考好,應該沒問題。」


    步美心想,升上三年級,明年就要考大學。趁現在還悠閑時,多陪陪雛吧。


    「希望能去東京。」


    「嗯。太好了,雛,你終於有點精神了。」


    好友最近不時露出陰暗的表情。原本以為是失戀了,似乎不是。「你有沒有聞到東西腐爛的臭味?」幾天前,她主動說出這句話。最近在課堂上或通學途中,經常突然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不過,聞到臭味的好像隻有她一個人,周遭的人全都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態,她擔心自己的鼻子出了什麽問題。


    不光是這樣而已。她擺在房裏的小裝飾品,不知不覺間移動了位置,但家人並未擅自更動擺設。在看喜歡的韓國偶像團體影片那短短幾分鍾裏,明明沒人進出房間,裝飾品的位置卻變了。


    說不定是幽靈作祟,雛認真地擔憂起來。


    「不久前,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則恐怖故事。聽說看了那個故事,真的會遭受詛咒……」


    步美不太關注網路上的消息,隻想著「最近在流行這種東西啊」,沒多問那個恐怖故事在講什麽。她最怕恐怖故事了。


    走廊盡頭的圖書館入口出現在眼前,步美打算去圖書館的自修室準備考試,沒想到雛忽然停下腳步,一臉詫異地望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和窗戶。


    「怎麽了?」


    「剛剛好像變暗了一下。」


    「有嗎?我沒注意到。」


    雛注視著走廊盡頭,臉色非常難看。


    「雛?」


    步美叫喚,但雛沒回應。接著,她的唇間發出微弱的聲音:


    「那是……」


    雛伸手指向前方,可是那裏並沒有什麽奇怪的東西。


    「你看不見嗎?」


    雛似乎快哭出來了。步美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她,不免一陣慌張。完全搞不清到底發生什麽事,剛才一路上她不是都很開心嗎?


    雛一步步後退,步美追上去。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


    雛沒回答,一直盯著走廊盡頭,單手扶牆不斷後退。


    「小心!」


    步美大喊。雛正要退往樓梯。她踩空了,整個人後仰摔下去。一對情侶不巧在樓梯上,雛撞到他們,三人倒在樓梯中間的平台上。


    步美停下腳步,低頭望向平台。雛很快爬起,打算離開,一起摔倒的那個男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喂,你給我道歉!」


    雛試圖揮開對方的手,但他抓得很牢。


    「放開我!拜托你,放開我!」


    雛不斷懇求。


    小情侶中的女生依然坐在平台上,沒站起來,腳似乎扭到了。男生一邊關心女朋友的狀況,一邊緊緊抓住雛不讓她逃走。雛神情驚駭地望著樓梯上方。她的目光就落在步美旁邊,但步美不曉得她看見什麽。


    「你有沒有在聽我講話?」


    那個男生站起身,擋住雛的視線。從步美所在的位置,看不到雛。


    隻聽見雛發出慘叫。女高音的叫聲響徹整棟校舍,結束在一陣破裂聲中。樓梯的平台一片通紅,像是裝滿紅墨的水球爆裂。那對情侶的衣服染成鮮紅色,細碎的肉屑向四麵八方飛濺。


    那個男生搖搖晃晃地後退,倒在平台上的雛映入步美的視野。她跑下階梯,靠近雛的身體,卻沒勇氣伸出手。很快就有學生和老師聚集過來,圍成一圈。目睹失去雙眼的女學生遺體,現場一片嘩然。


    x x x


    矢崎弘離開公司後,一如往常在那家店點了一杯酒。外籍店員以生硬的日語複誦一次他的點單,便走回廚房。每天下班去居酒屋看曆史小說,是矢崎的生活樂趣。他不急著回家,反正老婆和兒子不會等門,早早就吃完晚飯上床睡覺。即使趕在他們還清醒時回家,彼此之間的對話也沒什麽內容。


    喝到微醺時,矢崎察覺一道視線。店門口佇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以前的部下市川透。他身軀瘦削,微弓著背,一動也不動。大概是店裏燈光較昏暗,他的臉覆蓋在濃濃的陰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這不曉得是第幾次了。最近他常出現在矢崎前往的地方。矢崎閉上眼,使勁揉了揉眉間,再望向店門口時,他已不見。


    市川透在一年前過世。有匿名者向公司密告,他可能是受不了職場霸淩才自殺。而會在工作上給他壓力的人,正是矢崎。矢崎不認為自身的言行有不妥之處,他不過是把當菜鳥時前輩訓過的話,照本宣科地對部下說一遍。隻是市川不太可靠,矢崎的用詞或許更強烈一點。幸好公司相信矢崎,判定他不須為市川的死負責,也相信沒有職場霸淩的情況。


    矢崎付錢後,走出店家。深夜的小巷裏,一整排都是餐飲店。朝地下鐵的入口前進時,市川透又出現了,這次是在巷子的暗處。矢崎嘖了一聲,徑自走過,假裝沒看到。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的呢?印象中,是從在居酒屋聽到一個奇特的恐怖故事那一晚開始。那天,矢崎和一同坐在吧台座位的男子聊了起來,自nhk的晨間連續劇、大河連續劇,一路聊到曆史小說。


    後來,男子講了一個從網路上看來的恐怖故事,內容根本莫名其妙,描述有個男人遭到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追趕,聽著十分不愉快。他好像說那女人叫shiraisan吧?經過那一晚,亡者的世界仿佛忽然近在身邊。


    矢崎刷卡進入車站,跟剛下班的大批上班族一起在月台上等電車。是喝醉的緣故嗎?四周一暗,仿佛視野閃爍了一下。


    鈴!他聽見一道鈴聲。


    矢崎揉揉眼睛,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發現對麵月台站著一個穿和服的女人,一頭又黑又直的長發覆蓋著臉,渾身散發出詭異的氣息,不過往來的行人似乎都沒注意到她。


    電車進站後,女人的身影就被擋住。矢崎雖然好奇,也隻能先上電車。車內擠得水泄不通,矢崎抓住吊環後,又聽見一道鈴聲。


    剛才那女人也在電車裏,矢崎在人群之間看見她。方才明明在反方向的月台上,她是怎麽搭上這班車的?矢崎略感不對勁,瞥見覆蓋在黑發下的那雙大得離奇的眼睛,理智瞬間停擺。那顯然不是人類。矢崎無法接受自己看見的景象,腦袋一片混亂,驚駭莫名。他求助似地朝周圍伸出手,才發現站在自己麵前的人是市川透。他惡狠狠地瞪著矢崎。


    矢崎放聲大叫,其他乘客冷靜地與他保持距離。在大城市的電車裏,鬼吼鬼叫的醉漢並不罕見。幾秒後,叫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奇異的爆裂聲,矢崎的四周鮮血與肉屑橫飛。尖叫與喧嘩聲充斥車內,情況十分混亂,電車在下一站停靠,門一開,所有乘客都衝上月台。空蕩蕩的車廂內,隻剩失去雙眼的矢崎遺體倒在地板上。


    x x x


    和田翔真一接到電話就立刻跳上自行車。這是父母為了慶賀他上高中新買的越野車。傍晚的田園地帶黑漆漆的,路燈數量極少,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空間仿佛沒有盡頭。他穿過溫室旁的小路,朝成排農家所在的地區前進。兩旁的樹林茂密,細枝錯落交疊,石板路向前延伸。再往前,就是居民尊稱為「宮大人」的神社境內。


    「和田!」


    騎著越野自行車進去,一道帶著哭腔的聲音叫住他。那是好友阪本順平的聲音。神社裏沒有照明,四周一片漆黑,等眼睛習慣微弱的星光,他才終於看清楚周遭的情況。


    「你來啦!」


    這次是小西明的聲音。


    和田翔真凝神一看,發現神社裏有三個人影。高又瘦削的人影應該是阪本順平,胖胖的人影是小西明。兩人是和田翔真從小學就認識的死黨,上國中後還是每天都玩在一塊。


    有問題的是第三個人影。


    那家夥有著女人的輪廓,一頭黑色長發,身上是舊式和服。她合十的雙手無力似地往身體前方歪斜,垂下一條係著鈴鐺的細線。


    和田翔真看到她的瞬間,一股寒意竄過全身。不知為何,他很確定那絕非普通人類。


    有個恐怖故事從幾個星期前就開始瘋傳,是名叫shiraisan的女怪物的故事。據說,如果遇見化為女人形體的怪物shiraisan,還被她逮住,就會雙眼爆裂而死。實際上,眼球爆裂的離奇死亡案接連在日本各地發生,連電視節目也在談論,蔚為話題。


    和田翔真、阪本順平、小西明,三人都喜歡搜集網路上的恐怖故事。偶然發現shiraisan的故事後,三人輪流看完,也知道傳聞看過這個故事,就真的會遭到詛咒,但他們偏不信邪。


    連電視上都在介紹有關shiraisan的都市傳說,不過他們否認詛咒的存在,認為可能是社會大眾對於心髒衰竭造成雙眼爆裂的現象感到不安,才會出現這種都市傳說。


    「你們沒事吧?」


    「和田,你看得見那東西嗎?」


    「嗯,看得見。」


    和田翔真望著那個女性人影,朝兩人走去。


    那女人在黑暗中佇立著,動也不動。那畫麵實在很詭異。她的頭發披垂著,把臉都遮住了。三人約好萬一shiraisan真的出現,就要一起麵對。傳聞隻要盯著這個怪物,她就不會接近,一旦別開眼,她就會靠近。那麽,大家一起麵對她,應該能降低不小心移開目光的風險。


    「我運氣好,原本就跟阪本約在這裏碰麵。她出現沒多久,阪本就到了。如果隻有我一個人,真的撐不下去。」


    小西明哭了起來,一邊說明情況。他與阪本順平會合後,一起盯著那女人,同時打手機向和田翔真求救。


    三人決定不要輕舉妄動,待在神社裏,目光牢牢鎖在shiraisan身上。夜色越來越深,化為濕黏的觸感貼在皮膚上。即使有誰不小心移開視線,還有其他兩個人盯著她,令人稍稍放心。跟別人待在一起,不要單獨行動,就是應付shiraisan這個怪物的方法吧?


    「啊……」


    阪本順平發出叫聲。


    「有人在我背後!抓住我的腳踝了!」


    「是陷阱!不能從那女人的身上移開視線!」


    「哇啊!」


    這次換成小西明。


    「是誰?誰拉我衣服?」


    這一瞬間,和田翔真也察覺有人站在身後。


    耳朵後方感受到一陣吐息。


    有人的嘴巴靠近他的耳朵,悄聲低語:


    我回來了。


    你好嗎?


    我一直很想見你。


    欸,讓我看看你的臉。


    那是三年前出車禍過世的姐姐的聲音。


    欸……


    看我這邊啦。


    10


    風仍透著寒意,但似乎已過最寒冷的時間點。大學開始放春假,山村瑞紀猶豫著不曉得是否該回老家。按照往年的慣例,她會回老家兩周,好好放鬆一下。但今年情況不同,她不敢離開東京。


    詛咒還沒解開,目前隻是暫時擱置。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仍可能出現。她現身時,瑞紀是隻身一人,還是有人陪伴,幸存的機率天差地遠。鈴木春男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待在他能立刻趕到的地方,會安心許多。如果離開東京回老家,便會失去這一層保障。


    自從在湊玄溫泉發生意外,已過一個月左右。這段期間,出現好幾個雙眼爆裂的死者,消息不光在網路上流傳,連電視新聞都開始報導。其中有人是在學校那種人多的地方出事,於是一口氣傳開,引起社會大眾的關注。此外,與shiraisan那個女人有關的都市傳說,也透過社群媒體擴散出去了。


    「那些人雙眼爆裂而死,都是shiraisan幹的好事。」


    「shiraisan是什麽?」


    「傳聞聽完有shiraisan登場的恐怖故事,就會遭到詛咒。shiraisan真的會來找你。」


    「那個故事在講什麽?」


    「聽了就會死,沒人知道啊。」


    從湊玄溫泉回來後,隔天二月十一日,shiraisan沒出現。以為是每三天出現一次的規則有誤,但並非如此,原來有關shiraisan的恐怖故事不知何時已在社會上傳開,所以那女人才沒出現在瑞紀、春男和間宮夫婦的麵前。


    名叫shiraisan的女怪物,被社會大眾視為一種都市傳說。或許是伴隨著眼球爆裂的離奇死亡,造成社會上人心惶惶,於是形成容易相信傳言的氛圍。


    幸好,光是知道shiraisan這個名字並不會使人受害,隻要沒聽過那個恐怖故事,便不至於遭到詛咒。目前隻發展到,shiraisan就像裂口女和人麵犬那些角色一樣,為社會大眾所知的階段而已。


    「聽說就算遇見shiraisan,隻要一直盯著,她就不會靠近。」


    「聽說有鈴鐺從她雙手垂吊下來。」


    「有人說她眼睛超大,像整張臉隻有眼睛一樣。」


    開始有人將具有詛咒效力的那個恐怖故事稱為「shiraisan怪談」,還有人撰文發表在網路上的匿名討論區。發文的是誰,又是從哪裏得到消息?這些都不清楚,但網路上的「shiraisan怪談」是真的。跟富田詠子告訴瑞紀和春男的內容,雖然有幾個細節不同,整體的故事結構和情節卻是相同的。


    「shiraisan怪談」在靈異愛好者間迅速引起話題。看到故事的人,照理應該跟瑞紀和春男一樣,再也無法置身事外。要掌握究竟有多少人遭到詛咒非常困難,雙眼爆裂過世的那些人,想必都是運氣不好,在網路上看了那個故事吧。


    幸而「shiraisan怪談」並未像shiraisan這個角色一樣在社會上瘋傳,大多數人隻知其名,沒實際看過那篇故事,受詛咒的人數才沒爆炸性增加。原因在於,瑞紀和春男在背後默默付出不少心力。


    「聽說shiraisan是廣告商設計的噱頭。」


    「聽說是為了宣傳電影才會散播這種都市傳說。」


    瑞紀和春男討論後,在網路上發表一些澆網友冷水、讓人們喪失興趣的資訊。雖然都是杜撰的消息,但畢竟人命關天。


    除此之外,他們還編造出各種版本的「shiraisan怪談」。以那個會致人於死地的恐怖故事為基礎,大幅更動背景、出場人物及故事情節,寫出好幾個不同的故事,匿名發表在網路上。裏麵都有shiraisan這個角色出現,隻是設定上做了各種調整。


    「聽說隻要扯斷那條線,她就會放人一馬。」


    「聽說她會變成巨人,發動攻擊。」


    「shiraisan那女人其實是在尋找她媽媽的墳墓。」


    他們添加許多原始版本沒有的設定,試圖改造成另一個故事。現下根本沒時間實驗修改「shiraisan怪談」原始故事的幾成,詛咒的效力才不會繼續擴散,隻能想出各式各樣的設定,加上原先沒有的情節,讓讀者看不出故事的原型,不斷消費「shiraisan」這個角色。隻要不停發表這些粗製濫造的故事,向網友進行疲勞轟炸,總有一天,就算再發表新版的「shiraisan怪談」,社會大眾也會興趣缺缺,不想多看一眼。他們的策略就是要讓不具詛咒效力的無害版本泛濫成災,淹沒真正有害的原始版本。


    花點心思搜尋一下,任誰都能輕易找到原版的「shiraisan怪談」。畢竟曾在網路上公開的消息,沒辦法輕易抹去。不過一般人不像靈異愛好者那般癡迷,光是這樣做,就能大幅減低無意間看到具詛咒效力的那篇故事的風險。


    「聽說shiraisan是遭受淩虐的女性怨念的化身。」


    「可是,我聽說那是很久以前遇害的人所下的詛咒。」


    「咦,不是封印多年的怨靈,因為出了一些差錯,被放出來嗎?」


    shiraisan為何會出現?為什麽要殺人?他們在不清楚前因後果的情況下,捏造角色設定,杜撰許多版本。那女人的真麵目究竟是什麽?過程中,瑞紀回頭思考這一點。為了創作出更多版本,瑞紀和春男針對現代怪談及都市傳說進行研究,並分析故事的結構,思考怎樣的情節才容易吸引大眾。


    網路上出現想象出的shiraisan畫像,據說是恐怖漫畫家以瑞紀和春男創作的各種版本為底繪製出來。


    「聽說有一把短刀能封印shiraisan。」


    「聽說二手書店有提到『shiraisan怪談』的書。」


    「聽說最初是一個女生先看到,告訴同學後才傳開。」


    三月十日,瑞紀和鈴木春男在新宿碰麵。兩人先去咖啡廳閑聊。如果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每三天出現一次的規則可信,今天應該會去找某個倒黴鬼。


    「聽說間宮先生出院了。」


    春男啜飲一口咖啡,說道。那場意外發生後,間宮幸太一直在f縣y市的醫院休養。由於肋骨斷了好幾根,他有一陣子不能下床,間宮冬美暫離東京,待在那邊照顧他。冬美是個編劇,除了開會以外,在哪裏工作都無妨。


    「看來沒去找他們。」


    「應該是沒有。要是去了,馬上會收到他們的通知。」


    兩人都沒說出主詞。不用說也心知肚明。


    瑞紀不曉得該不該慶幸那女人沒去找間宮夫婦。畢竟沒去找他們,可能就是去找在網路上看到「shiraisan怪談」的其他人。


    「對了,那件事我已拜托冬美小姐。」


    「我們的秘密行動嗎?」


    「畢竟我們能力有限。我真的已毫無靈感。職業小說家和編劇到底是怎麽創作故事的啊……」


    秘密行動,指的就是杜撰不同版本的「shiraisan怪談」,再匿名發表在網路上。間宮冬美是職業編劇,如果她願意幫忙,兩人應該會輕鬆不少。


    「她會答應嗎?這可是無償幫忙。」


    「這倒是沒問題,她已答應……冬美小姐似乎覺得自己有責任。」


    或許對間宮冬美來說,這等於是在贖罪。「shiraisan怪談」會在網路瘋傳,起因就出在她身上。她工作上的夥伴也有人受害過世。


    二月五日晚上,她在電話中聽間宮幸太轉述那個恐怖故事。當時間宮幸太還不相信詛咒的存在,並未要求她保密,造成嚴重的後果。


    隔天早上她去開電視劇的劇本會議,隨口向導演和其他編劇說出那個恐怖故事。等間宮幸太明了森川俊之的死因,打電話囑咐間宮冬美保密已來不及。在瑞紀等人不知情的時候,東京受詛咒的人越來越多。間宮幸太完全不曉得這件事,因為間宮冬美一直瞞著他,不敢坦承其實已將那個恐怖故事告訴其他人。


    二月八日發生那場意外後,趕到f縣y市醫院的間宮冬美,與瑞紀和春男交談時欲言又止,最後仍選擇沉默。那次恐怕她原本是想坦白泄密的事吧。


    咖啡廳裏的客人很多,有人在用筆記型電腦工作,也有一群十幾歲的少女,還有來新宿購物的外國旅客,各種族群都有。這些人當中,或許有人已看過「shiraisan怪談」的原始版本。


    「春男,你最近有遭遇什麽靈異現象嗎?」


    不知何時,瑞紀開始直接叫他的名字。


    「偶爾。有時會忽然聞到腐爛的臭味,或者感到房裏有自己以外的氣息之類的,不過頻率似乎比以前少。」


    「我也一樣,次數少很多。早知道就做個紀錄。如果那是shiraisan即將出現的預兆,搞不好調查靈異現象出現的頻率,便能預測shiraisan是否會出現。」


    「像緊急地震速報那樣嗎?」


    「或許該透過社群軟體呼籲一下。為受到詛咒的人建立一個社群,搜集他們遇到靈異現象的數據。假設出現頻率變高,代表shiraisan很快會出現,就能緊急召集其他人,一起度過難關。」


    「的確,運用社群軟體來應戰是不錯的主意。如果我擔任發起人,瑞紀,你會幫我嗎?」


    「沒問題,隻要不影響課業就好。」


    想出新的具體應對方案,令人稍稍安心。瑞紀喝了一口咖啡,享受此刻與鈴木春男之間流淌的沉默。回想起來,發生好多事情。親眼目睹好友死去,身陷不得不相信靈異世界真的存在的狀況。跟鈴木春男一起調查離奇死亡事件的前因後果。遇上車禍,為了求援隻身走在山路上,遇見那個非人的怪物。其實,至今瑞紀仍搞不清shiraisan的真麵目究竟為何?她為什麽會存在於這個世上,奪取人類的性命?


    忽然,瑞紀與鈴木春男的目光對上了。瑞紀的視線恐懼症並未痊愈,但與他麵對麵相處比以前輕鬆。大概是這一個月來,每隔幾天就會碰麵的緣故。治不好不要緊,你現在這樣也很好。對瑞紀說這句話的人,是香奈。以後每天都要重溫與香奈的回憶,為她的死哀悼。瑞紀下定決心,要好好努力,希望死後能和香奈笑著重逢。


    「對了,間宮先生出院後……」


    春男再度開口。相較於第一次見麵時,他臉上的黑眼圈和疲憊都淡去不少,想必已接受弟弟過世的事實,設法打起精神。


    「他似乎計劃下周要去登山。」


    「登山?他能去登山了嗎?」


    瑞紀驚訝地反問。間宮最近才出院,身體都恢複了嗎?


    「話說回來,他幹麽去登山?」


    「調查目隱村。」


    春男壓低聲音,仿佛剛才說出的是個充滿忌諱的字眼。


    「他正在準備各種裝備,打算前往目隱村。由於半途就沒路了,我才會說是登山。其實他曾邀我,並表示會幫我出旅費。」


    「你要去嗎?」


    「我原本有點心動,但還是拒絕了。」


    「在目隱村的舊址,搞不好能找到有關shiraisan真麵目的線索。」


    「可是,你不會去吧?」


    「嗯,我不會去。」


    「那我也要留在東京。」


    看來,春男是擔心留下瑞紀一個人不安全才拒絕。每三天一次、shiraisan可能出現的日子,還是兩個人待在一塊比較好。


    11


    三月十六日,出現了眼球爆裂的死者。過世的是一名住在東海地區的高中男生,據說他在課堂上突然站起來,發出慘叫而死。由於目擊者眾多,這件事當天就透過社群軟體傳開。間宮幸太去看過那男生的facebook個人頁麵,瀏覽上頭的日常生活照。他就讀的高中似乎是升學名校,照片中有他和朋友穿著製服比出「v」字形手勢的身影。


    間宮關掉facebook的頁麵,叼著煙準備上山的用具。


    剛住院時,連打噴嚏或咳嗽都像是地獄的酷刑。手臂和雙腿上撞傷的瘀青,還有擋風玻璃碎片劃過皮膚留下的傷口都十分嚴重,不過胸口的疼痛淩駕一切。間宮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周,第二周才總算能稍微活動筋骨,隻是仍要小心護著肋骨。


    那段期間,電視節目開始談論會導致眼球爆裂的神秘心髒衰竭症狀。當時首先浮現腦海的念頭是,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他早就知道冬美把那個恐怖故事泄漏出去了。她是在間宮剛住院時坦白的。她道歉時,臉色非常蒼白。


    沒多久,那個恐怖故事在網路上快速擴散。有人把冬美說出去的故事整理成文字。得知有人將眼球爆裂的離奇死亡事件與那個恐怖故事連結在一起時,間宮焦躁到極點。原本想第一個發表有關這一連串離奇死亡的報導,他實在懊惱。


    不過,間宮翻遍網路也沒找到有文章談及「shiraisan怪談」的緣由,與目隱村的相關資訊,顯然手中的情報仍有價值。於是住院時,間宮著手撰寫「shiraisan怪談」的專題報導,認為一旦公開發表,證明詛咒與離奇死亡事件確實有關,便會翻轉社會大眾的看法。


    這是一舉成名的絕佳機會。為此,間宮想找到有關shiraisan真麵目的線索,就算隻是暗示其真麵目的片段訊息也好,如果能在報導中提出,會大大提升內容的含金量。間宮暗自期盼,去一趟現已廢村的目隱村舊址,能獲得有用的情報。


    三月十七日,間宮出發前往目隱村,預定當天來回。他把計劃告訴鈴木春男,邀請春男同行,不過遭到拒絕了。今天和明天就算一個人行動也不會有問題。雖然不確定山村瑞紀歸納出的「shiraisan每三天會出現一次」的規則有多少可信度,但以防萬一,還是遵照這個規則行動比較安全。三月十六日出現過死者,十七日和十八日可能不會再有人出事。


    間宮側眼看著溫泉白煙冉冉上升的城鎮風光,開車在縣道上奔馳。這輛車是去車行租的,愛車已報廢。慢慢地,沿途隻剩零星的建築物,眼前全是聳立的青山。轉進通往目隱村的道路後,路幅越來越窄,坡度也逐漸變陡。雖然不到萬裏無雲那般晴朗,相較於跟鈴木春男和山村瑞紀一起來那次,天空明亮許多,樹林的色彩也顯得更鮮豔。


    駛過先前發生意外的彎道時,朝針葉樹林間望去,沒發現像是真央的人影。當初那是錯覺,還是靈異現象?即使到現在,間宮仍無法確定。


    開到通往目隱村的道路盡頭,間宮熄火下車,聽見從茂密草木中傳出的蟲鳴。


    比對古地圖與現今的地圖,確認目的地的所在方位。看來,通往目隱村的路會一直延伸到山腰。間宮從後車箱拉出背包背上,背包裏裝有礦泉水、行動糧、雨具及取材用的相機。消失在地圖上的原始路徑,雜草已長到腰際,他必須撥開草叢才有辦法前進。


    根據紀錄,二戰結束沒多久,一場傳染病導致目隱村的村民全數死亡。幾十年後又發生山崩,毀了通往村莊的道路。


    往昔曾是道路的平坦地麵越來越狹窄,終於變成草木叢生的坡麵。間宮前進時特別留意是否有凹凸不平的地方。如果隻是走路,胸口幾乎不會疼痛,但要是跌倒,骨折的傷恐怕又會痛起來。


    走走停停一小時後,他查看地圖及指南針,確定目前的所在位置。隻要穿過雜木林,就能走到一塊群山環繞的平坦土地。幾十年的光陰流逝,雜草覆滿四周,但仍依稀可辨別出田埂的痕跡,以前多半是田地。遠處有一幢半毀損的建築物。


    終於抵達目隱村。原本以為是山上的一個小村落,沒想到住家的數量相當多。曆經多年的風吹雨打,木造房屋大半皆已倒塌。綠樹和爬牆虎毫不客氣地侵門踏戶,幾乎吞噬了斷垣殘壁。他朝殘破的屋中一看,當時用於日常起居的榻榻米、和服及農機具散落各處。


    村子中央有一棟大宅的遺跡,從外觀不難想象,應該是地位崇高的人士的居所。周圍有溝渠環繞,石牆上爬滿植物。建築物外牆看起來是用灰泥漆成,瓦片屋頂在當年想必十分氣派,可惜如今幾乎都已崩落,隻剩下幾個地方的柱子和牆壁依然聳立著。那堆瓦礫遠遠看,就像一座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小山。


    昔日的生活遺跡應該還埋在崩塌的屋頂及牆壁下麵,間宮想挖開調查一番。溝呂木弦的著作裏提到,目隱村有祈禱師會舉行調伏儀式,搞不好會找到儀式中使用的道具或書籍。如果能從中發現目隱村過往的儀式與shiraisan有所關聯就太好了。


    間宮試著搬開一部分屋瓦和牆壁,卻隻看到容器的碎片及滿是泥巴的和服。沒多久,胸口隱隱作痛,間宮不得不停手,坐下休息。烏雲逐漸聚攏,這一帶變得昏暗,冷風從深山的廢村遺址呼嘯而過。


    驀地,間宮發現遠方聚著一團霧氣,位置大概落在村子外圍,簡直像是隻有那裏籠罩在晨霧中。原本以為霧氣會慢慢被風吹散,但觀察好一陣子,那一帶仍是白茫茫,霧氣始終滯留不散。他心生好奇,決定一探究竟。


    間宮走過昔日遺留的道路痕跡。


    越靠近白霧聚集之處,未鋪柏油的泥土路上雜草越發稀疏。


    最後,甚至出現一條怎麽看都有人定期維護的小路。


    半路上有座鳥居,兩側的柱子矗立在樹林間的地上,並拉起注連繩。一穿過鳥居,蟲鳴聲倏然消失,周遭寂靜到像耳朵被捂住。間宮有點遲疑,也許應該回頭比較好,最終還是好奇心獲勝。白霧籠罩的景色中,頭頂上方的樹枝相互交錯延伸。


    走沒多久,前麵出現一幢頗大的建築物。是土藏。盡管十分老舊,卻不同於其他毀損的建築物,曆經數十載也沒有任何一處崩落。入口是一扇對開的沉重鐵門,沒有上閂,間宮使勁試一拉,門伴隨著傾軋聲開啟。


    探頭一看,裏麵很昏暗。天花板附近有一個采光用的小開口,透著微弱的光線。入口附近堆著五鬥櫃和木箱等雜物。太好了!間宮心想,這下就能找到各種物品,推測出當時村落的生活樣貌。


    踏進裏頭,一股線香的氣味飄來。真不可思議,間宮感覺內心像去寺院或神社般平靜。望著入口附近的雜物,間宮注意到深處有個以木製柵欄隔開的空間,柵欄上貼滿數不清的符咒。上麵有毛筆繪成的眼睛花紋,還有潦草的陌生文字。


    柵欄另一側,有人生活的痕跡。擺著棉被、矮桌、桶子、燭台等物品,似乎曾有人住在這裏。更精準地說,從木製柵欄就能看出,應該有人曾被關在這個牢房。


    間宮舉起相機對準各個角落拍照記錄,再撕下幾張柵欄上的符咒收進包包裏,打算帶回去請教對這方麵有研究的學者。


    木製柵欄有一部分可以開關,門閂和鎖頭都掉在地上。原本待在裏麵的究竟是怎樣的人?有沒有活著出去?


    鈴!就在間宮暗自思量時,傳來一道鈴聲。


    外麵有動靜。


    間宮趕緊返回土藏的入口,心驚膽顫地往外窺探。


    空氣急遽變冷,白霧比先前更加濃厚,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連天空和地麵都看不見。他定睛一瞧,有人在霧中行走。起初隻是隱約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最後終於能看清對方的模樣。


    一個穿和服的女人,微弓著背,身體前傾,合十的雙手無力地下垂,不斷移動。她的手上鑽了個洞,一條線穿過那個洞,尾端係著鈴鐺。每當鈴鐺晃動,便會發出「鈴」的聲音。長長的黑發遮住她的臉,從頭發的縫隙中,可窺見一雙大得離奇的眼睛。


    一眼就能明白,「她」極不尋常。光是瞥見,間宮便渾身一僵,仿佛站在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淵邊緣。雖然外貌像個女人,但恐怕不是原來的身體。大概隻是那個言語難以形容的怪物,為了跟人類打交道,才暫時用那副姿態行動吧。間宮寒毛直豎,不禁如此猜想。


    間宮小心避免發出任何聲音。之前聽說隻要一直看著她,她就不會靠近。然而,此刻注視著她,她卻沒停下動作,但也沒有要靠過來攻擊的跡象。她眼裏似乎沒有身在土藏中的間宮,筆直走過,再次前往濃霧的深處。這樣看來,那女人隻是不能接近盯著她的獵物,但可以朝獵物以外的方向移動?或許間宮不是這次的獵物,她才沒停下。


    間宮鬆了口氣,但那女人剛才走出的濃霧深處,又出現另一個人影。由於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間宮嚇一大跳。那是一個約莫高中生年紀的少年,身上的製服似曾相識。那張臉上沒有眼球,眼窩成了兩個紅黑色的凹洞,鮮血汩汩淌下臉頰。


    間宮會覺得那身製服似曾相識,是因為在少年的facebook個人頁麵上看過照片。那張照片中的少年,比著「v」字形手勢。他就是三月十六日在東海地區過世的那個高中生。


    理應已死的少年,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退一百步來說,一個死者居然在走路,未免太不合常理。間宮思緒紊亂地觀察著,少年垂著頭跟在那女人的後麵,經過土藏旁邊,又踏進濃霧深處。


    間宮下定決心,抓緊相機,走出土藏。濃霧中,兩人的背影隱約可見,為了避免驚擾到他們,間宮隔著一段距離跟上。


    不行,快回去!間宮的腦中警鈴大作,但他實在太想要這個獨家新聞,隻要能拍到那女人的照片,報導的價值就會立刻三級跳。


    不斷往濃霧深處前行,不知不覺間,周遭已沒有樹木,白茫茫的景色裏,出現無數石燈籠的剪影,每一個都亮著燭火般的光芒。腳下也不再是雜木林中的泥土地,大大小小的圓石覆蓋地麵,不禁讓人聯想到河岸。


    這裏真的是廢棄村落的外圍嗎?間宮一陣不安。該不會不小心迷失在超脫現實之處了吧?


    這時,女人和少年停下腳步。


    有幾座石燈籠跟間宮差不多高,他躲在後麵觀察情況。


    一陣風吹來,白霧逐漸散去,間宮才發現眼前是一片寬廣的水域。水麵平靜無波,宛如一麵鏡子。看不出究竟是湖、池塘,還是河川,他試著回想目隱村附近的地圖,沒印象有這麽一個水域。


    岸上有個碼頭,停著一艘木造的船。船上有十幾個人影,所有人都無力地垂著頭,動也不動。他們全都沒有眼球,眼窩隻剩下漆黑的凹洞,不停淌著血。


    船上有個間宮認識的青年,是森川俊之。由於他失去雙眼,間宮沒在第一時間認出。不過,那真的是森川俊之。還有加藤香奈、鈴木和人,與富田詠子。方才那女人帶過來的高中男生,從碼頭走上通往船隻的木板,加入隊伍。


    受詛咒身亡的死者全聚集在此。把死者帶來這裏,是那女人的職責嗎?


    花一天帶死者過來,


    再花一天去找下一個被害者。


    說不定是出於這種理由,才會每三天出現一次,真教人意外。


    把他們全帶到船上,是要去哪裏呢?


    白霧中浮現一座大山。對麵的山高高聳立著,棱線略微模糊,看不太清楚。不過,光是那座山的存在感,已壓得人喘不過氣。一直盯著,就會產生那座山步步近逼的錯覺,以為山快要壓住自己。間宮不禁害怕,盡量避免望向那座山。


    驅策間宮行動的,是一顆追求名利的心。他幾乎要顫抖的雙手舉起相機,按下快門。用望遠鏡頭對準那女人,留下紀錄。拍了幾張船上死者們的照片。就在他將鏡頭轉向岸邊時,對岸的景象忽然隱約浮現。對岸也有一個碼頭,停著一艘船隻。如同這邊有船航向那一頭,那邊也有船可以過來。


    對岸的船隻上也坐著人,身影很小,大概是孩童吧?間宮透過望遠鏡頭觀察那艘船,拚命設法對焦,不過霧氣模糊了船上的人影,拍不出細節。間宮走出原本藏身的石燈籠後方,沒注意到自己十分接近岸邊,對焦的手指不住顫抖。他終於看清楚,對岸來的那艘船上是一個女孩。


    鈴!他的身邊響起一道鈴聲。


    回過神,間宮赫然發現,船上的死者全轉向他。一張張臉上凹陷的窟窿,排成一整列。


    他拍得太專心,沒注意到那個眼睛大得離奇的女人,一直站在身後。


    鈴!鈴聲響起。


    女人伸手碰觸,間宮的心髒驟然停止。


    眼球內部的壓力不斷飆升,水晶體迸出裂痕,炸成細碎的肉屑,四處飛濺。


    不過,在那之前間宮就斷氣了。他已不在意自己遺體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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