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是因為巨響也不是因為衝擊。反而是因為那幾乎使人耳鳴的反常寂靜,使我睜開了眼睛。然而,明明張開了眼瞼,周圍卻像是被電視機的雜訊覆蓋一樣,什麽也看不見。


    我以為自己仍在睡。腦海完全沒有直到一秒前的記憶,所以這應該是在夢中吧?


    但下一瞬間,某人的手忽然在我的背上用力按了一把。就像在催促我往前走。


    按在背脊上的那隻手,雖不像父親的手那樣巨大、堅硬、溫暖,但也不像弟弟的手那樣小巧、溫柔、冰涼。是股連體溫都很柔軟,堅強卻沒有雜質,細致溫柔的力量。


    這隻手,令我想起了小時候因意外而亡故的母親。


    緊接著映入眼簾的,是似曾相識的街景。我意識到自己停止了呼吸,連忙大口吸氣,卻不小心嗆了一下。強風從背後襲來。那隻溫暖的手的觸感清晰地留在背上。但回過頭去,我的背後卻什麽也沒有。


    我背對著一片巨大的圓形『虛無』,站在懸崖的邊緣。


    那裏本該是我和父親與弟弟一同生活的都市。有我們的家、有道路、有電線杆、有廣告海報、郵局、銀行、便利商店、超市、車站、電車、汽車、學校、公園,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日常生活不能沒有的事物。但如今它們全都消失了。簡單地說,隻剩下一個巨大的坑洞。奇妙的是,坑洞的邊緣就像是用刃器割開一樣地整齊,也沒有濺起什麽塵埃。低頭俯瞰,望不見那大洞的底部;抬頭仰望,天空也跟周圍的空間沒有什麽不同。


    太過驚訝的我,隻能像根木頭般傻傻地杵在原地,聽著來自遠方的微弱海浪聲。原本城市還在那裏的時候,因為隔著太多障礙物,所以是聽不見海浪聲的。


    就連思考究竟發生什麽事的想法,也是隔了好一陣子才在腦中浮現。


    這就是三年前,我目擊到的都市消滅,如今通稱『消滅』的事件。


    從消滅事件生還的我,完全不明白事件經過也不清楚詳細情形,於茫然若失的狀態下,被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們發現,帶回了他們的地方。


    在黑色的汽車中,兩名身穿相同黑衣的男人分別坐在左右,夾著坐在中央的我。他們的臉深深地藏在兜帽下,看不清長相,當時的我也絲毫不想去看。


    好不容易感受到了母親那雙溫柔的手掌,我卻快要被殺死了。我毫無來由地產生這樣的念頭,縮起身子。


    對於要把我帶去哪裏、要對我做什麽,男人們一句話也不說。中間他們用對講機跟某人交談了兩次,但都不是什麽有內容的對話。


    從黑色汽車走下的瞬間,一陣涼風倏地吹來,帶來泥土和樹木的氣味。我轉頭一看,發現這裏似乎是某片森林,到處都是茂密的林木,有些昏暗。正前方則是一座造型冰冷的建築物,但才觀察到一半,黑衣服的男人便團團圍住我,架起我的雙手,把我拖進了那棟建築物內。雖然我覺得自己肯定有反抗,卻沒有半點記憶。


    等到回過神時,我已獨自處在一間狹窄、沒有窗戶的房間內。


    門上唯一的一扇小窗也裝著看起來相當牢固的鐵網,就連從房內窺探門外都沒辦法。


    房間內擺著一張比單人床還小的床鋪,放著水壺的小茶幾,以及簡易的洗手台和廁間。理解他們的意思是要我從今以後在此生活後,我隻能無可奈何地在飄著消毒水臭味的床上坐下。


    父親和弟弟到底怎麽了,他們一個字也不肯告訴我。相反地,還不停質問我各種問題。


    「你知道什麽是魂體嗎?」


    「你有聽過波動性物質嗎?」


    「你最後一次跟你父親連絡是什麽時候?」


    對於所有的問題,我都麵無表情地回答「不知道」。實際上,跟平常一樣普通地生活時突然遇到消滅事件的我,對於整起事件也確實沒有半點印象。除了和父親與弟弟一起待在家中客廳的情景外,我什麽也想不起來。


    除此之外,他們還問了我是否生過大病,現在有無特殊疾患,睡眠狀況如何等問題。從身高、體重、血液、血壓、視力、聽力、以及牙齒的健康狀態,他們每天都會仔細地對我未成熟的身體進行精密的檢查,而我也漸漸習慣了那些冰冷醫療器具的觸感。


    設施中沒有任何人來探望過我。盡管沒有人說出真相,但無人訪問,也沒有人試著來救我的事實,使我漸漸察覺了父親和弟弟蒼真遭遇的命運。總有一天一定要逃出這裏、努力活下去的意誌,也跟著一天天地衰減。結果,我的食欲變得愈來愈差,晚上也睡不著,甚至開始希望消滅能再次發生、讓自己從世上消失就好了。


    由於晚上無法入眠,因此白天的我,幾乎都在近乎昏睡的無意識狀態下度過。


    每天重複著那樣的日子,就這麽過了三年。


    2


    深夜的設施比白天更加靜謐,加上我的房間沒有窗戶,關燈後真的就隻剩一片黑暗。耳邊傳來的,隻有我身上的衣服與床單的摩擦聲,還有空調微弱的運轉音。


    難道我會就這樣,一輩子作為連目的都不曉得的研究材料活下去嗎?未來是否已經完全沒有半分希望了,我連該如何判斷都不知道。當我的內心做出那樣的判斷時,我是否會因為絕望,在這個房間裏咬舌自盡呢?


    每天關燈後,我都在床上想著同樣的事情。


    「你就是小雪?」


    直到那一天,他不聲不響地出現在我麵前。


    我因突然冒出的人聲而彈起身體,隻見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正從門外盯著房內。那雙銳利且閃閃發光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是的。」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從那個人的說話方式聽來,他似乎不是這所研究設施的職員。


    「很好。」


    男人一說完,便打開了房門的鎖。


    「走吧。」


    「你是誰?」


    我從床下跳下,退後一步。


    「我叫拓也,是個送貨員。我收到你父親朋友的委托,要送你離開這個地方。是來幫你的。」


    聽到「送你離開」這種奇怪的說法,我不禁一臉狐疑。但那自稱拓也的男人隻說了句「快點走吧。警衛馬上就會來了」便抓起我的手,拉著我跑到連緊急照明都沒有的漆黑走廊上。


    「小雪!」


    就在那時,我仿佛聽見一道以前從未聽過的尖銳嗓音,呼喚了我的名字。


    「等等,剛才好像有誰在叫我……!」


    「沒時間了。這裏還有其他你認識的人嗎?」


    拓也一邊走一邊問道。


    「不,應該沒有才對……」


    盡管有點在意,可還來不及確認,我便被拓也硬拉著手,在走廊上全速奔跑起來。


    「你剛才說的……我爸爸的朋友,是誰?」


    穿著一身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辨認之紅色外套的拓也,正用驚人的速度跑下樓梯。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活動過身體的我,隻跑了一小段距離便已氣喘如牛。


    「等你見到就會曉得。」


    拓也不耐煩地回答。


    「等等、我、跑不動了……」


    我的手、我的腳,感覺都好像換了一具身體。明明骨瘦如柴卻又沉重如鉛,完全無法隨心所欲地活動。


    「太慢了!」


    拓也忽然回過頭,一把將我扛了起來。


    「等等、住手!放開我!」


    我用力掙紮,死命捶打他紅色的背脊。


    「你想回去那個房間嗎?」


    拓也不慌不忙地停下腳步。


    我的兩腳被他抓著,上半身和雙手垂在他的背後,兩眼盯著眼前的紅色外套。


    「不要。我不想回去那個房間!」


    「那就乖乖讓我幫你。」


    走廊的另一頭,開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他們追來了!」


    我趕緊調整姿勢,抬起頭來,用手抓住拓也的肩膀。三年來從未剪過的頭發纏住手指,突然感覺礙事無比。


    「到外麵了!」


    拓也遊刃有餘地說完這句話後,便打開通往設施外的巨大鐵門。


    大約三年前,我被一群身穿黑衣的男人從這裏帶進了設施;而現在,又被這個身穿紅衣的男人從同一個地方扛了出去。曾經見過一次的森林,彌漫著夜露的濕氣。微冷的空氣拍打著雙頰。


    許久未見的夜空,廣闊得令人暈眩。


    拓也抱著我,跨出生鏽的巨大鐵門,走到一輛仿佛理所當然似地停在研究設施附近的黃色摩托車前。然後便把我放下、跨上駕駛座,轉頭看著我。


    「上來。」


    我讓肺裏盈滿戶外的清新空氣。


    「要走囉!」


    就像被拓也的聲音硬拖過去似地,我聽話地爬上後座。


    那個呼喚我的聲音,難道是錯覺嗎?


    這時,設施內的照明終於亮了起來,警鈴聲大作。


    「永別了。」


    就在我對著那棟建築自言自語的同時,拓也啟動了引擎,催動油門飆了出去。


    「用力抓好喔!」


    仔細一看,拓也有著一頭淩亂的茶發。紅色外套的兜帽在他的腦後隨風飄蕩。


    拓也微微轉頭,用那對與曬得黝黑的肌膚形成強烈對比的大眼,毫不客氣地盯著我瞧。他沒有說半句話,也沒有露出同情的表情,隻是盯著我看,確認我有沒有好好抓緊他的背。


    他的後背格外溫熱,外套柔軟的棉料散發著陽光的香氣,以及些許的汽油味。


    我的腦中,不禁聯想起從未親眼見過的野生雄鹿。拓也他,就好像一頭一點也不親近人,長著大角的雄鹿。


    剛才,拓也好像提到了父親的事。記得他說是受到了某人的委托吧?我懷著滿滿的思緒,一手按著亂飛的頭發,另一手用力抱緊拓也。


    就這樣,我終於逃離了那座設施。雖然不知道接下來又會被帶去什麽地方,但除了委身於他外,沒有其他的方法了。


    盡管我對拓也的事一點也不了解,不過跟這三年來遇到的那些宛如機器的白衣人相比,他一點都不可怕。


    3


    自稱曾跟父親一起從事過平行世界研究的那個男人,說他也曾與我有過一麵之緣,對於我平安無事感到非常開心。然而,一如預料,關於消滅事件後父親和弟弟的下落,他似乎也一無所知。


    「不過,我從你父親那裏收到了一封郵件。可惜因為完全查不出寄件人的資料,所以也無法回信。」


    研究員在電腦螢幕上打開那封郵件後,往辦公椅的椅背一靠,發出嘰哩哩的聲響。


    坐在研究員旁板凳上的我,起身往前盯著螢幕。


    「那,我也差不多該走了……」


    離我和研究員一段距離外,獨自坐在牆邊老沙發上的拓也忽地開口,他一邊搔著頭一邊站起身。


    「拓也,稍等一下。」


    我還來不及轉頭向他道謝,研究員便先叫住了他。


    「等等可能還有其他工作得拜托你。小雪父親寄來的這封信,也麻煩你看一眼吧。」


    拓也聳聳肩膀,走到我旁邊瞄了一眼螢幕上的信件。


    『我在失落之地等你。』


    「就這樣?」


    我錯愕地呢喃。


    「失落之地,是指那個大坑洞嗎?」


    拓也皺起眉,用力歪著頭。


    「在消滅事件生還的我之所以可以召喚魂體,難道跟父親的研究有關?」


    「我認為,小雪父親的研究跟消滅事件有密切的關聯。所謂的平行世界,就是和我們所在的這個時間線相異之另一種未來。過去發生的所有曆史,每個分歧的選擇都會產生不同的未來,那就是平行世界。也就是與現在的世界並存,位於其他時間軸的世界。失落之地雖然是以小雪你們居住的都市突然消滅之形式出現的,但那個大洞其實就是通往平行世界的大門。」


    研究員歎了口氣。


    「而波動性物質,就是從那個大門,或者說從失落之地出現的。小雪會得到召喚魂體的能力,恐怕就是受到波動性物質的影響。組織大概是想借由小雪,調查那種影響的強弱和種類吧?」


    「意思是曾暴露在波動性物質中的人,全都能使用類似的能力?」


    靠在牆上的拓也表情相當複雜。


    「組織應該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至於其他像小雪這種擁有特殊力量的個體,我倒還沒有聽說過。當然,無法保證以後會不會出現。小雪也是,或許以後還會發現其他的影響。」


    「如果按照信上說的,到失落之地去的話,是不是就能見到我父親呢……?」


    「可能性不是零。」


    然而,失落之地現在除了一個大坑洞之外一無所有。即便研究員說那裏連接著其他平行的世界,但沒有人確定那到底是真是假。甚至有消息說失落之地本身正逐漸向外擴張。


    「那封信本身說不定就是組織的陷阱喔。」


    拓也盤著雙臂,淡淡地說。


    「可是,如果能稍微得知爸爸和蒼真的消息……」


    「隻要是我能力所及,我願意提供一切協助。」


    研究員大概是因為早就知道我會這麽做,所以才讓拓也留下的吧?


    於是我站了起來,走到正偷偷打嗬欠的拓也麵前,開口告訴他。


    「你是送貨員對不對?」


    「啊啊,沒錯。」


    「能請你把我送到失落之地嗎?」


    「你要委托我?」


    拓也的表情看起來有點驚訝。而且,比想象中更加猶豫的樣子。不過,他似乎也對這起事件的真相產生了興趣,最後答應隻要確實付清酬勞,就願意接下這份工作。


    4


    我在這趟新的旅程中,被迫學會了控製自己得到的『召喚魂體之力』。


    因消滅而死去之人的魂體,受到謎之組織的某人操控,前來阻止試圖探尋真相的我們。研究員說,為了對抗他們,我必須得有效地控製召喚魂體的力量。


    我坐在摩托車的後座,從拓也的背後發現了正朝我們移動的魂體。於是,我闔上眼睛,低聲默念,開始冥想。然後,去感覺。再次睜開眼時,他們已出現在我的身邊。


    我最先召喚出的,是過去曾保護過父親的年輕保鑣,明的魂體。


    我不知道,原來明也被卷入消滅中死去了。


    「明……」


    看到一臉驚訝、瞪大眼睛的我,明淺淺一笑。


    與襲向我們的魂體作戰的同時,我才親身體會到召喚魂體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然後,隨著我們一步步接近失落之地的真相,隻要我還沒有失去這項能力,這樣的戰鬥也會一直持續下去。


    結果,最後雖然成功到達了失落之地,我們卻沒有發現真相。


    在旅途的途中,雖然得知蒼真的遺體已被人發現,但應該已經死去的他,卻因為跟身為姐姐的我一樣擁有召喚魂體的能力,而被組織複活利用。


    蒼真命令魂體襲擊我們,最後連自己也失去了理智,親自攻擊了過來。


    而父親則在平行世界研究的最後,與引發都市消滅的核心融為一體,用盡所剩的最後一絲意誌,將研究資料托付給了研究員。


    父親和蒼真,最後都以跟生前截然不同的麵貌出現在我麵前,無論如何呼喚,我的聲音始終沒能觸及他們的心。


    麵對失去自我、襲向我們的蒼真與父親,我隻能選擇還擊。如果隻有我一個人的話,說不定早在中途就放棄了。因為對我而言,不論他們變成什麽樣子,都是最重要的家人。或許我打從心底希望,自己可


    以死在他們的手裏。可是,有拓也在我的身邊。


    他依照契約,一直盡責地運送著我。所以我不能讓被我卷進危險裏的拓也受傷。


    我的理智很清楚自己並沒有殺死父親和蒼真。父親早已不是人類,而蒼真也早就死了。即便如此,我召喚魂體攻擊他們這件事,卻是不爭的事實。


    我就這樣躲在拓也背後,選擇不去直視逐漸虛弱的他們。


    自己所做的事,難道非得正眼直視不可?我非得不停去接受這些令人痛苦的現實才行嗎?


    「你隻是做了該做的事而已。」


    當夕陽西下、空氣變得寒冷時,拓也脫下那件紅色的外套,披在隻穿著一件無袖洋裝的我身上。我穿上那件外套,靠著他的背脊,忍著聲音抽泣了好幾次。


    「別哭。」


    這麽長一段時間,共同經曆了這麽多事,一起戰鬥、一起奔跑,現在的我深深地依賴著拓也。


    明明嘴巴上總是堅持凡事以工作為先,但實際上卻和這個理念相反,付出了不少勞力的拓也,既是因消滅而失去一切的我無可替代的朋友,也是一起追蹤謎團的搭檔。


    身為失落之地核心的父親死去的現在,拓也和我必須回到研究者身邊,將事實告訴他,並且好好調養休息。一切都是為了繼續追尋真相,為了展開新的旅程。


    而這,就是我們逃離失落之地後,直到踏上下一段旅程前的故事。


    5


    拓也用手掌接住從天空飄落的白色物體,誇張地大叫一聲。


    「幹嘛啦?」


    把頭埋在拓也背上哭泣的我,此時總算抬起頭來,擦了擦紅腫的眼角。


    「我還想說怎麽一點都不冷,原來這不是雪啊。」


    拓也忽地停下摩托車。


    「咦?」


    我聞言望瞭望四周,隻見附近的建築物和地麵全都一片雪白,灰蒙的天空正不停飄下某種粉狀的東西。


    「會是什麽呢?」


    我摸了摸落在摩托車上的那些粉狀物。觸感十分幹爽,而且顆粒比雪細得多。的確,不僅一點也不冰,也沒有雪水特有的氣味。


    「難道是……石灰之類的東西?」


    拓也獨自呢喃。


    「你是說天空在下石灰雨?」


    我戴上拓也外套上的兜帽,一邊任由長發從帽間垂落,一邊問他。


    「不,我也不確定。還是快回研究員那裏確認吧。」


    說完拓也忽地騎向被粉末覆蓋成純白色的自動販賣機,朝我扔了一罐看起來好像很甜的罐裝咖啡。


    「喏。」


    「謝謝。」


    溫暖的咖啡罐在冰冷手裏握起來格外燙手,於是我把外套的袖子拉到手掌,隔著袖口握住咖啡。


    「你也差不多哭夠了吧?騎車的時候沒有人聊天,總覺得靜不下心來。」


    拓也語氣生硬地又補上一句。


    「我,已經沒有哭了喔。」


    我拿起咖啡罐啜飲兩口,坐回拓也的摩托車後座。


    說起來,好像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注意過周圍的季節了。現在到底是幾月,天氣又怎麽樣,感覺全都無所謂。畢竟在設施裏的房間沒有窗戶,空調的溫度永遠是固定的。每天隻能靠時鍾得知現在幾點幾分的生活,跟大自然的時節變化毫無關係。而現在,雖然比待在研究所的日子好多了,可依然沒有心情去注意季節這種小事。這樣的生活,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才會結束呢?


    繼續上路一陣子後,拓也身上的通訊器收到來自研究員的聯係。他說他已經把魂體研究所搬到新的地點,要我們改去那裏找他。


    「石灰化?什麽意思?」


    關於那些從天而降的石灰狀物質,拓也問了研究員後,聽到他的回答聳了聳肩。


    『一如字麵上的意思。我想,應該是在你們接觸到失落之地的核心時開始的,整座城市都開始轉變成石灰狀的細白粉末。之前用來當研究所的建築物,也是在那之後就馬上淪陷了。屋頂和部分牆壁都出現石灰化現象,變得完全不能居住。』


    「這跟失落之地有關嗎?」


    聽到許久未聞之父親同事的冷靜聲線,我一邊鬆了口氣,一邊反問。


    『這點還不清楚。說不定,跟這些物體曾經與平行世界相連有關,但也有可能是完全無關的其他現象。』


    盡管事到如今已經見怪不怪了,不過在這既不熱也不冷的純白道路上所見之景色,依然感覺十分奇妙。道路兩旁的住宅和商店,以及遠方的高樓大廈,全都一片雪白。讓人有種接近過核心的我們,雖然以為自己回到了原來的世界,但其實早已被彈到了平行世界的錯覺。


    『總而言之,我在新的研究所等你們。地圖已經傳送過去了。你們自己也小心點。』


    新的魂體研究所,似乎是一棟離都心稍微有點距離的建築物。


    一路上我們久違地穿過了寬闊的道路和林蔭,看到了陸橋,雖說每樣事物都被石灰所籠罩,但仍令人切實地感受到這世界此刻的確存在。我們一邊默默感受著,一邊朝新的魂體研究所前進。


    「就是這裏嗎?真大啊。」


    拓也見到眼前的巨大古宅,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車停在門邊。這裏盡管也覆滿了石灰,可建築本身的受損情形似乎並沒有都心那麽嚴重。


    我迅速跳下摩托車,深深吸了口氣。穿著紅色的鞋子踏過白色的石灰,感覺就像在過聖誕節。


    稍事歇息後,不久又得繼續踏上旅程。又得繼續戰戰兢兢、冒著冷汗、召喚魂體,被迫攻擊素未謀麵的某人,忍受那樣的痛楚和疲勞。不過,至少現在可以放心地休息。


    「你們都平安無事呢!」


    大概是聽到了摩托車的引擎聲,研究員從大宅內跑了出來。


    「拓也、小雪,你們終於回來了。快進來!」


    「真的是白茫茫一片耶。」


    拓也在玄關前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頭和衣服。


    我也跟著照做,並脫下拓也借我的紅色外套,把石灰全都拍幹淨後才進入屋內。


    「抱歉讓你們繞了些路。這裏是我祖父以前留下的房子。盡管有點老舊,但比石灰化的建築物牢固多了。空房間也很多,你們可以暫時待在這裏。」


    研究員帶我們來到一間有暖爐的客廳。木製的天花板和牆壁、地板都是燒焦般的深棕色,牆邊還擺著一張笨重巨大的皮革沙發。


    「雖然一直有在管理,不過這裏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使用了。你們隨便當自己家就行。」


    「很感謝你的好意,但我隻是送小雪過來而已,等等就要回去自己的狗窩。」


    拓也一邊打嗬欠一邊說道。


    「不,可是你看看現在的情況。我想你住的地方恐怕也深受石灰化的影響。再說,組織那邊八成已經查出你的住址了。你回去的話恐怕隻會自投羅網。」


    「我就怕你會這樣講。」


    拓也深深歎了口氣。


    「算了,反正家裏也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


    「很抱歉,把你卷入現在的境地。」


    「不,是我的錯。都是因為我的委托……」


    是我明知會有危險還委托拓也的。即使事到如今後悔也沒有什麽意義,但我一直覺得很內疚。


    「不,是我自己決定接下這份工作的,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反正隻要摩托車還在,飯碗就不會丟。」


    我默默不語。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不管道謝或道歉都彌補不了什麽,而且拓也肯定也不喜歡我老是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雖然我沒辦法像他那樣,認為反正是工作,隻要拿到酬勞就沒關係。


    我在鋪著皮革的老舊沙發上坐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腳痛得不得了。一打直膝蓋、稍微彎動腳趾,腳踝到小腿的肌肉就馬上抽筋。畢竟一路上我一直坐在全速狂飆的摩托車後座,繃緊全身抓緊拓也避免摔下去。


    「石灰啊,真是麻煩。」


    拓也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用力在我旁邊坐下,整個人深深陷入沙發的正中間。


    「魂體研究所也在這裏。剛好現在大家都到齊了。總之你們先好好休息。」


    研究員麵色奇妙地開口。


    「說的也是。那我就不客氣,稍微放鬆一下囉。」


    拓也這個人不論遇到什麽情況,總是能很快適應。


    我雖然很佩服他那種性格,但同時又不想變成那樣的單細胞生物。因為這世界沒有那麽簡單。至少,我遇到的盡是無法簡單分清是非的事。而且我也不覺得會有能分清楚的一天。


    一開始思考,頭就痛了起來。


    「冷靜下來後說不定會想起什麽先前沒發現的環節。你們在失落之地的經曆,等情緒和心情平複下來,再詳細向我報告。這一切是否存在什麽關聯,目前都還是未知數。」


    「小雪,沒事吧?」


    拓也突然一臉擔心地看著我。


    「你能說話嗎?」


    「雖然有點疲倦,不過沒問題。還能說話。」


    我隨即回答。


    「可是你的臉色很蒼白喔。」


    「因為,總覺得頭有點暈……」


    我扶著額頭和雙目。自己的長發、連身洋裝的裙擺,以及膝蓋忽地映入眼簾。


    「沒辦法……呼吸……」


    「小雪!」


    來自一旁的呼喚聲,就像被擴音器放大似的,震動著鼓膜。我從視線的角落,瞄到拓也起身攙扶我肩膀的身影。


    現在的狀態,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感覺一闔上眼睛,世界、整個地球都像在快速旋轉。


    我努力控製自己連坐都坐不住的身體,不倒向拓也的方向,整個人躺在沙發的椅背上。


    「小雪!你還有力氣爬上二樓嗎?二樓有張整理好的床鋪。」


    研究員的聲音有些焦急。


    「你別亂動。」


    拓也用他強壯的雙臂將我抱起的時候,我忽地回想起父親,以及從前負責保護父親的明。拓也大概是我的人生中,第三個用這種方式抱我的人。隔著眼皮,我仿佛能看見那件紅色的外套。


    「在這裏。」


    就像乘坐遊樂園裏的旋轉木馬,身體不停地上下搖動。一級一級爬上階梯的晃動感過去後,緊接而來的是雖然帶著一股黴味,卻十分柔軟的床單觸感。


    「睡著了嗎?」


    拓也在我的頭上問道。


    「暫時觀察一下情況吧?大概是累積太多疲勞了。」


    研究員的聲音,聽起來似乎非常緊張。


    之後他們倆人又站在旁邊,好像這是什麽大事似地交談了一會兒。我一邊慢慢墜入夢鄉,一邊感慨沒想到能有機會在床上好好睡一覺。而且旁邊還有人的氣息與交談聲,感覺已經好久沒有這樣了。


    即便沒有持續太久,但現在這一瞬間,就仿佛回到了童年一樣。


    「小雪,你是不是在哭?」


    拓也對幾乎已完全睡著的我問道。接著,他用溫暖的手指,輕輕擦了擦我的眼角。


    怎麽可能,我才不會哭。剛在心裏這麽抗議完,我的意識便完全中斷了。


    6


    在深深睡去的我的夢中,他以沒有實體的狀態,就像一直在等候我似的存在著。他在黑暗中,對應該累到連作夢力氣都沒有的我喊了聲『嗨』。


    『你總算聽到我的聲音了。』


    稚嫩搖曳的那個聲音,語氣平靜得就像打從一開始就已預見這一刻的發生。


    『我一直想跟你說話。』


    大概是因為之前一直待在失落之地,所以才聽不見這個聲音吧?我忽地想到。雖然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沒有心力去傾聽,可更重要的是,那個地方充斥著太多人們的聲音、思念、愛恨、與遺憾,就像台風一樣強烈地咆嘯,要從那之中仔細聽出特定某人的聲音,需要非常強大的集中力和體力。


    「你是誰?是某人的魂體嗎?」


    我的內心充滿了疑惑,但仍努力不讓對方察覺。


    『魂體?不是喔。我是活生生的人。雖然外表看起來或許不像。』


    那聲音寂寞地歎了口氣。


    『你才是,應該不是魂體吧?』


    「不是喔。我還活著。」


    『太好了。畢竟你好不容易才逃到外麵的世界。』


    「逃出去?外麵的世界,是指哪裏?」


    那聲音明明聽來那麽幼小,卻顯得異常悲傷、沙啞。


    『那邊,就是外麵的世界喔。而我,一直都待在沒有窗戶的世界。』


    沒有窗戶,聽到這句話,我倏地想起組織研究設施的那個小房間。狹窄無比的隔間中,於小小的床邊坐下,眼前可見的就隻有牆壁和天花板。連扇窗戶都沒有,飄蕩著藥物的臭味,沒有溫度的世界。


    『小雪,你為什麽活著?你在這個世界還有要做的事嗎?』


    「你問為什麽……」


    『你覺得我們為什麽要活下去?話說回來,我們為什麽會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小雪你覺得,這世界上有人希望自己存在嗎?是因為這樣才選擇活著嗎?』


    「等等,別說了。拜托你別老是問這種奇怪的問題。」


    『這些問題很奇怪嗎?難道,大家對於自己為什麽活著這件事,都已經知道答案了?但我卻不知道答案。就算到了外麵,實際上也還是一個人困在漆黑的房間裏。』


    「我也不曉得答案。可是,人又不是為了別人的期望才活著的。不過,如果有人希望自己活著的話,那當然會很開心……」


    小雪以為自己是因為累壞了,所以才會聽到陌生的聲音,還有這些刁鑽古怪的問題。一心隻想睡得更沉,或是快點醒來。


    小雪是為什麽活在世上的呢?當然,她相信自己是在父母的期盼下誕生的。然後,抱著理所當然的想法活過了童年時代。但是,現在又如何?無論是爸爸、媽媽,都已經不在了。弟弟蒼真也是。


    即使如此,這世上仍存在由衷希望自己活下去的人嗎?在消滅事件中失去了家人和原有一切的小雪,並不確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繼續活下去。然而,她還活得好好的。是因為活下去是常識,所以她才繼續活著?還是因為她相信死亡是壞事呢?在這前方有光明的未來在等待著自己,她是否真的這樣相信過呢?


    『小雪,你怎麽了?』


    「沒什麽。」


    她不想回答,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活著。她希望自己的生命存在著意義,更想相信那種意義。


    『如果小雪也是迷惘地活著的話,那就來陪我嘛。』


    聲音的主人淡淡地說。


    「陪你?」


    『我們一起到最遠的地方去,隨心所欲地活下去。就算不去追求什麽意義也無所謂,因為我和小雪是同類,一定不會寂寞的。』


    「同類……」


    被卷進消滅事件、受到組織召喚的魂體阻撓,我真的非常害怕,強烈地想要活下去,不想就這樣死去。我祈求著能活下來找回幸福的生活,與拓也一起奮鬥到今天。然而,實際上一路戰鬥過來後,我才終於明白。


    我跟拓也不一樣。我對拓也過去的人生和人際關係一無所知。可是,至少拓也沒有在消滅中失去一切。等到這一連串的事件完全落幕後,他仍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而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無論是家、學校、熟悉的街景或公園,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消滅了。


    在這段漫長、孤獨的時間,我一直努力去忘記自己曾經最鍾愛的玩偶和那件意義特殊的連身洋裝,並將它們從記憶中抹去。


    『為什麽你會露出那種表情呢?你不是已經逃到設施外麵了嗎?我們,以後再也不需要孤單一人了。』


    來自黑暗的那個聲音,感覺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


    「放開我。」


    我反射性地警告他。


    『放開什麽?我什麽都沒有碰呀。因為,我隻有聲音能傳到你那裏。』


    「放開我!」


    我以為他在說謊。黑暗中,我連自己的手在哪裏都看不清楚,無法明確區分自己是不是在夢中,情急之下不禁放大了音量。


    「我一直、都擁有活下去的希望、活下去的目的,一直相信著,抱持著這樣的信念前進……」


    『那到底是什麽目的呢?告訴我嘛。』


    接著那片黑暗由雙手一路侵蝕到肩膀,纏住我的長發。


    「住手,不要拉我的頭發!快救我!」


    救救我,爸爸。救救我,蒼真。救救我,拓也。


    『我沒有拉你呀。不需要害怕喔,小雪。』


    「怎麽可能不怕!我根本不認識你。我跟你才不是什麽同類,你說謊!」


    『我沒有說謊。我們很快就會見麵了。因為我就是為了與你見麵,才會來到這個世界的。』


    從疲憊不堪的雙腿,到頭發、脖子、臉頰。眼看黑暗就要將我完全吞噬。我死命地扭動身體,踢動雙腳想要逃離,努力抽回雙手。


    所以,我才沒有發現。那聲音的主人,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隱藏自己,也沒有對我說謊。隻是,我們之間的認知相差太遠罷了。不論是對於這個世界、對於恐懼,還是對於活著這件事。


    「放開我!我跟你一點都不像!」


    然後我終於滿身大汗、呼吸急促地睜開眼睛。


    不知什麽時候蓋在身上,幹燥又暖和的棉被;未曾見過,微微發黃變色的天花板;貼著碎花壁紙的牆壁,以及垂在眼前的小巧水晶吊燈。


    「小雪,你還好吧?」


    拓也正一手握著門把,站在房間的入口。房裏的電燈似乎是他打開的。


    「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我慢慢調整呼吸,將在夢中最先被黑暗抓住的右手從床單下抽出。


    「不過,沒什麽大礙。」


    「是嗎?研究員說你應該是太疲倦了。還是多休息吧。雖然外麵已經完全天黑就是了。」


    「我、睡了那麽久啊?」


    我維持躺著的姿勢,轉頭望向位於腦後的長窗。老舊的蕾絲窗簾微微敞開,窗外一片漆黑,隻能看見如雪花般不停飛落的石灰。


    「要不要吃點什麽?」


    「不用了。感覺還有點困。」


    「了解。那需要什麽再告訴我。」


    「嗯,謝謝。」


    關於那個奇怪夢境的內容,我沒能開口告訴拓也。因為,總覺得真實得有點詭異,怪恐怖的。而且,要是親口說出「好可怕」這三個字,感覺反而會讓夢境變得更加真實。


    「肚子餓的話就下樓來,研究員那家夥好像還滿會做菜的。」


    或許是在體貼我吧?拓也對我微微一笑後,離開了房間。


    背脊直到現在仍一陣陣發涼。於是我把棉被一口氣拉到頭頂,屏住呼吸。


    這個房間有窗戶,好高興。


    想象了一下研究員做菜的模樣,感覺心情稍微和緩了點。


    7


    寬敞的廚房內,研究員一邊將早餐端上餐桌,一邊蹙起眉頭。


    「幼童的聲音……?」


    他穿著藍色的圍裙,一手端著煎蛋,另一手拿著味噌湯的碗。


    「他好像認識我的樣子。還說我們是同類。」


    雖然我覺得那應該隻是普通的惡夢——我一邊補充,一邊盯著眼前剛煮好白飯冒出的嫋嫋白煙。沒想到,我居然真的還有機會,像這樣坐在餐桌上無憂無慮地享用日式早點。盡管我先前一直拚命地想活下來,但內心深處其實早已不相信自己還能回歸日常的生活。


    「如果真的隻是個怪夢倒還好,但如今的狀況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奇怪。萬一下次又聽到那個小孩的聲音,一定要告訴我。」


    研究員把鮭魚片和煎蛋卷放上餐桌後,迅速脫下圍裙在桌邊就坐。


    「不錯吧,小雪。」


    拓也對我說。


    「這可是我的主意喔。我跟他說了,小雪你早餐想吃白飯。」


    「謝謝,我很高興。」


    明明是真心話,但實際開口時我的聲音卻比想象中更加無精打采。盡管我努力擠出笑容,卻做不出自己想做的表情。


    「畢竟我能做的也就隻有這點事而已。」


    研究員卷起白襯衫的袖子,拿起筷子。


    「我開動了。」


    研究員說完,我和拓也也跟著複誦。


    拓也吸了口味噌湯,深深歎了口氣。


    「啊啊,終於有吃飯的感覺了。」


    「的確……真好吃呢。」


    飯的味道。的確,已經想不起來距離上一次吃到真正的飯有多久了。牙齒和舌頭上的觸感,以及這股溫潤香氣。在消滅事件發生前,我所生活之世界的一切,應該都擁有像這樣豐富的色彩和香味才對。


    「一天三餐中早餐是最重要的,也最應該下功夫。」


    研究員一麵淡淡地說著,一麵把煎蛋卷送進嘴裏。以前爸爸和蒼真也常常因為嫌麻煩,所以隻想用烤麵包當早點。因此,我總是一個人起來煮飯,準備味噌湯和荷包蛋當早餐。


    不知過世的媽媽,以前早上都吃什麽呢?因為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世了,所以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雖然曾想過跟爸爸問清楚一點,但還沒有開口,我們的家就如同字麵上的意義,完全消滅了。


    「這樣的早餐,今天或許是最後一次吃了也說不定。」


    在我過去的人生中,吃過最多次的早餐種類,就是關在組織設施時的早餐。放在讓人完全不會有食欲的淺盤上,一個又冷又小的麵包卷,夾著一片薄薄的火腿。另外附有一小包柑桔醬或藍莓果醬,以及半個番茄,與淋著酸溜溜醬汁的沙拉。最後配一瓶鋁箔包的牛奶。每天都是固定的菜色。


    我試著不去思考任何事情。反正,雖說是早上,整天也隻是待在那沒有窗戶的狹小房間內,也不太會產生饑餓感。那麵包卷永遠都是白紙一樣的味道,令人失望。


    不知為什麽,每次咬下那麵包,心中就會湧現一股或許永遠也無法離開的絕望感。我甚至一度懷疑,那麵包裏是不是加了什麽會使人失去氣力的藥。


    「小雪?」


    抬起頭,隻見拓也正一臉疑惑地望著我。


    「什麽?」


    「不,沒什麽。」


    當時感覺到的那種焦躁,現在是否已經揮去了呢?


    8


    聽說調查員要開車載祖克柏過來,我突然有點坐立難安。雖然我很感謝他們,但他們既不算是我的朋友也不是夥伴,也說不上討厭或喜歡。隻是曾經幫助過拓也的朋友,這種間接的關係。


    調查員是拓也的老同事,擅長搜集情報。祖克柏則是跟拓也同年,卻長期留級中的大學生,以技術員的身份提供協助。


    對於能見到許久不見的友人,拓也應該很開心吧?我默默提醒自己,不可以打擾到他們快樂的敘舊時光。


    果然,我跟拓也是不同的。對拓也來說,就算這趟旅程結束了,也還有其他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的人在。盡管我不覺得自己跟夢中那個聲音的主人是同類,但我也不像拓也那樣,擁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想到等一切結束後,就得從頭開始重新建立自己的居所和生活,便讓人頭暈目眩。因為我知道,若是要找到比我所失去的那些過往還更溫暖美好的事物,光靠我一人是不可能的。


    我一點也不想去正視這個世界。對於自己究竟為什麽活著,我真的不知道答案。


    「你比我想象中來得更有精神。」


    調查員走下嫣紅色的跑車後,不是對著拓也,反而先對我開口說道。


    「嗯。」


    我待在拓也的旁邊出來迎接他們,卻沒想到自己會被搭話,光是擠出聲音就用盡了全力。


    而祖克柏一下車,便立刻開心地對著拓也大喊「歡迎回來!」。


    「啊啊,我回來了。」


    拓也苦笑著回應。


    「總之,先進去吧。雖然不是我的房子。」


    老舊的客廳,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我在暖爐旁一張鋪著軟墊的古董椅上坐下,一邊盤算著等如何找機會回房間去,一邊輪流觀察毫不遲疑地在拓也旁邊坐下的調查員,以及坐在兩人對麵小沙發上的祖克柏。


    「我照你的委托,去拓也你家看過了。」


    祖克柏跟上次見麵時一樣,穿著一件顏色土土的格紋法藍絨襯衫加無袖背心。他以前曾把從消滅事件生還、得到召喚魂體力量的我當成怪物,非常怕我。


    現在雖然已經沒有那麽誇張了,但我在他的眼中,大概仍是某種未知的生物。


    「結果呢?」


    「公寓本身的石灰化確實很嚴重。不過你住的房間看起來好像還沒什麽大礙。還有,這是你電腦裏的資料。」


    祖克柏從背心的口袋掏出兩塊小板子,輕輕放在深色的木桌上。


    「別擔心,裏麵的內容我全都沒有打開看過。」


    「白癡啊,我的電腦裏才沒有什麽奇怪的檔案。我隻是不想被組織的那些家夥搜家罷了。」


    拓也一邊說,一邊把那兩塊小板子塞入牛仔褲的口袋。


    「這些資料,我等等就會處理掉。」


    「為什麽?顧客的資料不會消失嗎?」


    調查員靠上前去。她把茂密的長發紮成一束,黑色的皮製連身短裙緊緊描繪出身體的曲線,令胸前的溝壑和白皙的大腿顯得格外搶眼。


    「重要的資訊我都記在腦子裏了。留下資料的話,反而有被搶走的風險。」


    拓也斷然回答,往後朝沙發椅背上靠。


    「真像你會做的事。」


    調查員的反應就像拓也的媽媽,又像姐姐似地笑了笑。


    她是拓也以前的同事,大概也是他的舊情人。感覺她到現在仍非常在意拓也,而這點讓我很不愉快。


    在這兩個人麵前時,拓也會露出被友情包圍的表情。那是在我麵前從不曾出現過的表情。


    「我先回房間休息一下。」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哎呀,不留下陪我喝杯茶嗎?我開車開了好一段路,喉嚨幹得要命呢。」


    調查員用自然無比的語氣試圖挽留我。


    「當然不勉強就是了。」


    我也沒有堅持拒絕的理由。


    於是拓也丟下我獨自麵對這兩人,說了聲「那我去泡咖啡」後就自己去了廚房。


    我用手指玩弄著自己藍色的發梢,微微低著頭默默不語。


    「我跟你說,祖克柏這家夥真的很好笑。剛剛在車上比我還聒噪,一直拓也長拓也短的。」


    調查員對我說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我才沒有咧!」


    祖克柏麵紅耳赤地低下頭去。


    「而且要他幫忙開個廣播來聽聽,他居然轉了一個放動畫歌曲的頻道。明明負責開車的人可是我耶?」


    「那、那是湊巧的好不好?誰叫收音機一打開剛好就是那個頻道。」


    我完全插不上話。


    「對了,祖克柏你不是想跟小雪和好嗎?」


    調查員塗著口紅的嘴唇微微一揚。


    「……嗯。」


    祖克柏突然在沙發上坐好。


    「之前擅自把你當成妖怪,雖然說是因為不清楚實情,但真的對你太失禮了。我已經知道你隻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也是拓也的好搭檔。」


    「沒關係,我沒放在心上。再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為什麽能夠召喚魂體。會覺得害怕或不舒服也是正常的。」


    我沒想到他會道歉。而沒放在心上這句話,當然也是騙人的。


    「你們在聊什麽?」


    拓也兩手的手指夾滿馬克杯,端著四杯泡好的咖啡回到客廳。


    「又來了,那種拿法太危險了吧?萬一灑出來怎麽辦。」


    調查員特地起身幫忙接過杯子。


    「我不是告訴過你要墊個碟子嗎?」


    調查員明明都表現得那麽積極了,拓也卻不知是真的沒發現她的心意,還是明明知道卻裝作沒有發現。


    「我剛剛是在跟小雪道歉。」


    祖克柏鄭重其事地說。


    「這樣啊。小雪,這家夥其實沒有惡意,你就原諒他吧。」


    調查員幫忙把馬克杯放在我麵前。夾在我們正中央的桌子就跟這棟房子和沙發一樣,感覺都是非常有曆史的東西。


    黑咖啡配上白色的馬克杯,以及嫋嫋升起的水蒸氣,總覺得有種異樣的居家感,令人難受。


    「沒關係,我不介意。」


    我忍不住猛然起身。


    「小雪?」


    坐在我旁邊的拓也抬頭看著我。


    我的表情應該沒有那麽不自然才對。


    「會感到害怕也是沒辦法的事。反正我也不會放在心上,沒關係。」


    「小雪。」


    雖然知道拓也的意思是要我別再說下去,但我卻沒有住口。


    「請不用顧慮我。反正,我本來就沒有任何夥伴……我隻能自己一個人懷念著爸爸和蒼真。那樣就行了。」


    說完,我奔出了客廳。慌亂地,就像逃跑似地跑上樓梯,打開樓梯前的第一扇門,衝進房內。倒在沾有自己氣味的床上,抱著微微緊繃顫抖的肩膀。


    能抱緊我、安慰我的人,就隻有我自己。


    『小雪,你在哭嗎?』


    首先傳入耳朵的,是在夢中聽到的那個聲音。


    「我才沒有哭。」


    盡管再次聽到那聲音令我感到恐懼,我仍故作平靜地回答道。


    『說的也是。我們一點也不寂寞。』


    那聲音雖然有點答非所問,卻非常溫柔,就像在撫摸我的頭。


    我忍不住抬頭看了看房間,然後連忙鑽進被窩。


    「小雪。」


    拓也用力在門上敲了兩下。


    「我在。」


    我從棉被裏應聲。


    「抱歉,在你疲倦的時候還勉強你來陪我。」


    「沒關係。」


    雖然明知是自己不對,明知應該要拓也告訴祖克柏不要放在心上,但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一邊聽著自己的呼吸聲,一邊等待拓也繼續說下去,或是轉頭離開。


    「那些家夥應該不會放在心上啦。你也別太在意。」


    拓也說完歎了口氣,轉身離開門前。不知不覺忘了要呼吸的我,直到聽見拓也下樓的聲音後,才總算鬆了口氣。


    『你旁邊,有誰在嗎?』


    那聲音聽起來,簡直就像能看見這邊的情況。


    「沒什麽,隻是個送貨的而已。」


    小雪一邊觀察著四周,一邊低聲答道。


    『送貨的?不管是什麽人我都不介意喔。我隻要能見到小雪就行了。所以,請你別去太遠的地方。』


    小雪沒有回應。隻要鑽進被窩,就能輕易墜入夢鄉。為了治愈疲憊的身心,為了暫時忘記現實的一切。很快地,她便深深地睡去。


    9


    再次聽見敲門聲時,太陽已完全西沉,窗外變得漆黑一片。


    「可以進去嗎?」


    拓也的聲音聽起好像很愉快。


    「請進。」


    此時我已完全清醒,把椅子拉到窗邊,坐著眺望黑暗中被石灰覆蓋的樹林。


    「中介商人送了個東西給你。」


    拓也抱著一個巨大的化妝箱走進房內。黑色的箱子外,綁著一條紅色緞帶。


    盡管想為中午的事情對拓也道歉,卻怎麽也無法開口。而且,現在比起那件事,我更在意之前聽到的那個聲音。


    「打開看看。」


    「會是什麽啊……」


    我抱著尷尬的心情,看了一下放在地板上的那個化妝箱。


    中介商人是個專門販賣各種情報的男人,非常喜歡裝模作樣。他總是穿著一身做工精致的高級西裝搭配色彩鮮豔的領帶,簡直就像個真正的紳士。一身典雅的古龍水味配上香煙,似乎很喜歡豪華優雅的事物,對於賺錢之外的話題毫無興趣。


    「總覺得不太想開。」


    「別那麽說嘛,快打開來看一看。」


    拓也好像很期待的樣子。


    我一邊擔心收下這東西,事後會不會被中介商人要求回報,一邊打開那個黑色的箱子。


    解開綁在化妝箱外的緞帶、打開箱子後,才發現裏麵還有一個木箱。木箱上用英文不知寫著些什麽,還積著些許灰塵。


    「是英國製的啊。」


    拓也探頭偷看,一臉稀奇地盯著木箱上的文字。


    於是我一口氣打開木箱的蓋子。


    「是熊……」


    木箱裏麵,一隻巨大的小熊布偶正躺在緩衝填料上。金色的絨毛間點綴著一雙圓滾滾的黑眼珠。這布偶大得我抱在懷裏時,幾乎能遮住整個上半身。


    「為什麽要送我這個?」


    我不知所措地蹲在這頭可愛的熊娃娃旁邊。


    「怎麽,你不喜歡布偶嗎?」


    拓也一把熊娃娃從箱子裏抱起來。


    「看來是古董呢。喏,還有一張卡片。」


    拓也遞給我的白色卡片上,寫著一行字—『這是犒賞你的獎品』。


    「他沒想過這麽大一個箱子,可能會引起懷疑被我扔掉嗎?他可是那個中介商人耶。」


    我盯著被拓也手上那頭泰迪熊的可愛臉蛋。


    「雖然我不討厭布娃娃……」


    「那,你就好好珍惜這家夥吧。」


    拓也把泰迪熊放到我的床上。


    「很療愈對不對?」


    「可是,我沒有做過任何需要被中介商人犒賞的事啊。」


    「別這麽說嘛。那家夥雖然是個守財奴,但其實很喜歡替人挑禮物喔。」


    拓也聳聳肩膀。


    「拓也,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為什麽要這麽護著這隻泰迪熊啊?」


    拓也聽了苦笑,隻說了句「中介商人那家夥還真是不得人信任呢」,接著摸了摸泰迪熊的腦袋。


    「什麽意思?」


    我在床上坐下,又瞧了瞧那隻泰迪熊呆萌的臉。


    「這隻泰迪熊的名字,好像叫做『瑪莉』。」


    「那不是中介商人侄女的……」


    中介商人有個叫瑪莉的侄女,也被卷入了消滅事件。


    「他之前為了生意去英國的時候,偶然遇見了這隻叫瑪莉的泰迪熊,就忍不住買了下來。你也知道,中介商人對這種布娃娃其實一點興趣也沒有。可是他又舍不得丟掉瑪莉。」


    拓也一臉無奈地笑了笑。


    「所以,他就把它硬塞給我了。」


    瑪莉用天真的表情回看著我。


    「原來如此,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麽突然要給我這個。」


    不過,中介商人的侄女瑪莉個性刁鑽,留著一頭金發,身穿華麗的洋裝。跟眼前這個圓滾滾毛茸茸的泰迪熊相比,要說像又好像不太像。


    「唔,加上我也覺得小雪你應該會喜歡啦。」


    「你真清楚呢。中介商人的事,還有大家的事。」


    我走向瑪莉,摸了摸它的絨毛。雖然同樣是金色的,不過這隻泰迪熊的毛卻是q卷的馬海毛。係在胸口的緞帶,泛著股鮮豔的紫色光澤。


    「沒那種事。」


    「不,你真的很善解人意。跟我完全不一樣。」


    又來了。我暗自咒罵自己。明明不想撒嬌,故意讓拓也替自己擔心的。不如說,原本是想老實道歉的才對。


    「話說回來,你從中午的時候就一直怪怪的,有什麽心事嗎?」


    隔著瑪莉,拓也在我身旁坐下。


    「沒什麽……隻是,像這樣回到正常的生活後,我才深深感悟到。我已經沒有任何家人和能回去的家,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小雪……是這樣啊。」


    不會隨便用低劣的方式安慰人,是拓也的優點。


    「從昨天開始,我就聽得到某種聲音。一個我不認識的、小孩子的聲音。他問我為什麽活著,我回答不出來。」


    我把瑪莉大大的腦袋抱在胸前,一邊用臉摩擦著它一邊自言自語似地說。


    「之前,我一直被某種使命感驅使著;可是,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為家人報仇雪恨、或是向世人揭穿組織的全貌、解開消滅事件和平行世界的謎團等等,我為自己想了很多目標。然而,這些事情真的非得由我來做才行嗎?被奪走了那麽多東西,為什麽我還要故意讓自己陷入危險境地裏呢?我真正想知道的,隻有未來自己該如何活下去而已。


    因為活下來了,所以就繼續活下去。隻是這麽做的話,總覺得大家都不會原諒我,也不會有人需要我。


    拓也靜靜地聽著我說的話。也許,我想表達的東西,有一大半他都無法體會也說不定。


    「大家都是一樣的。大部分的人都不曉得自己活著的意義。我也是,隻是因為有需要才從事現在的工作。因為想要幫助你,所以才這麽做。活著這件事,本來就不是必然的。」


    拓也搔搔頭。棕色的亂發翹得更加厲害。


    「你是為了我才這麽說的嗎?」


    「不,我說的是實話。」


    拓也的側臉看起來一點也不寂寞。被太陽微微曬黑的顏麵、英挺的眉毛,比起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看起來更加平易近人。


    「總而言之,我已經決定負責運送你到最後。所以,你不好好活下去的話,我會很傷腦筋的。」


    「很傷腦筋?」


    「很傷腦筋。」


    我猶豫著,不曉得該不該老實地接受那句話。


    10


    深夜,拓也在客廳操作筆電,不知調查著什麽東西。


    而我,則在換成不久前大概早已睡著的時間裏,一邊對自己為何會站在這不熟悉的廚房而感到不可思議,一邊泡著熱牛奶。


    我在牛奶鍋中倒入牛奶,打開瓦斯爐,一邊等待牛奶煮滾,一邊望著窗外的黑暗。白色的石灰像螢光般陣陣飄落的景色,不管看幾次都覺得很神奇。


    「你在查什麽?」


    我拿著馬克杯,對窩在沙發上的拓也問道。


    「我在研究祖克柏替我整理的目前為止的發現,說不定會看出什麽新的端倪。」


    拓也轉了一下筆電,把螢幕秀給我看。


    「這都是、祖克柏做的?」


    那是一份非常詳盡,從消滅事件發生到目前為止所有事件的時序表。連我早就已經忘記的部分,還有組織派來的魂體列表,以及他們的特征,全都詳實地記錄了下來。


    「很厲害對吧?不愧是技術宅,記得這麽詳細。」


    「那個人,好像很高興能見到你。」


    我在離拓也稍微有點遠的地方坐下。這棟房子非常寬敞,而且靜得嚇人。研究員平常幾乎都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工作,單獨跟拓也像家人一樣近距離地待在一起,還是有點不太習慣。


    「他也很想見你唷。他還說,希望以後能慢慢跟你成為朋友就好了。」


    拓也一邊熱心地把那張表給我看,一邊說道。


    「他大概覺得很內疚吧。對於之前躲著你的事。」


    「是個好人呢。」


    我低下頭望著杯子裏的牛奶,牛奶的熱氣搔著冰冷的鼻尖。


    還記得很久以前,年幼的我給當時擔當父親保鑣、還很年輕時的明,第一次泡的東西就是熱牛奶。那個時候,我還放了少許砂糖。


    爸爸和媽媽就在我旁邊,三個人一起站在流理台前煮著牛奶。嚐到那仿佛連靈魂都被溫暖了的甘甜,明真的非常開心的樣子。那個時候,我絲毫沒有懷疑過。相信自己會就這樣幸福地長大成人,明也會理所當然地喜歡上我,跟長大後的我結婚。我覺得自己泡的牛奶一定會很好喝,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閃閃發光,繞著我旋轉。我下意識地認為,對於周遭的所有人而言,我毫無疑問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那是我連菜刀都還握不住,稚嫩無知年紀時的事。


    「小雪?」


    拓也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我手上的杯子不知不覺歪向一邊,牛奶都流到了桌上。


    「怎麽了?」


    拓也一臉疑惑的模樣。


    「總覺得,過去的記憶突然侵襲而來。」


    我的聲音開始沙啞,微微顫抖著。


    「過去的記憶、侵襲而來?」


    「明明沒去回想,往事卻不停浮上腦海。」


    我按著雙目,低頭朝著地麵。


    「覺得有點暈眩。」


    「研究員之前有提過。從消滅事件至今的一係列事件,我和你都長時間暴露在波動性物質下,但這樣的影響對你會特別強烈。」


    「是因為、消滅發生的時候、我也在那裏的緣故?」


    我靠在沙發上,以幾乎完全仰躺下來的姿勢調整呼吸。


    「大概是吧。召喚魂體的力量、身體狀況不穩定、還有現在的眩暈,這些症狀在我身上都沒出現。」


    「那,那個聲音呢?」


    我忍不住問。


    「拓也你、聽不見那聲音嗎……?」


    「那不是隻會在夢中出現嗎?」


    拓也忽地眉頭深鎖,轉頭盯著我。


    「看來你聽不見……那雖然是夢,但又不是夢。」


    「是什麽樣的聲音?」


    拓也關掉筆電,在沙發上坐起。


    「一個非常年幼的、小孩子的聲音。從他的說話方式聽來,我想應該是個男孩子。」


    我看著淺褐色的天花板說道。


    「我雖然非常害怕,但我一直以為那隻是個惡夢。可是,卻不是那樣。」


    「你最好跟研究員好好談一談。如果那聲音跟消滅或組織有關,最好先弄清楚比較保險。」


    我用雙手抱緊自己,害怕自己會變了個樣。萬一,我也像爸爸和蒼真,或是太陽和月那樣,無法維持自己的肉體,崩潰成其他模樣的話,我一定會馬上迷失自我吧?


    即使到了那個地步,我還是必須活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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