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疼痛有很多種類。從我有意識的時候開始,每天,我都會替身體所受的疼痛加以分類。如此一來,我便能客觀地認識、看待疼痛,欺騙自己的神經。然而有一天,我發現了。我的分類根本沒有意義。疼痛之中夾雜著痛苦,而痛苦之中夾雜著憤怒。結果,到底哪種痛楚屬於哪種,我突然搞不清楚了。


    自己到底能不能忍受那種痛楚。到最後,隻能分出這兩種而已。而我,對所有的痛楚,全都隻能選擇忍受。所以,我活了下來。


    帶著我一直逃到這裏的女人,名叫鳳華。她綁著一束又長又硬又粗的三股辮,因念書而近視的眼上,戴著一副厚到看不出原本長相的眼鏡。明明視力已經惡化成這樣了,她卻還是一有空就拿文庫本出來看。


    這是間由某個小書店的老板所有的老舊公寓。好處是從不過問房客的身份背景,缺點則是一張榻榻米大的狹小空間內,隻有一個小廚房和櫃子,以及塞著馬桶和淋浴器、貼著發黴磁磚的廁所,而且沒有空調。小小的窗戶外,隻能瞥見被石灰覆蓋的道路,以及電線交錯的天空。


    從組織的設施逃出後,我每天的生活都大同小異。畢竟我的身體隻有三歲左右,沒辦法自由出門;就算能外出行走,我也不知道該在這個世界做什麽才好。沒有能拜訪的朋友,也沒有想去的地方。


    鳳華為了賺取生活費,在房東經營的小書店打工。雖然個性比較內向,但鳳華的頭腦很好,有時還會做出令人吃驚的舉動。那個老態龍鍾的房東大概沒看出鳳華的才能吧?不過那怎樣都無所謂就是了。因為我不論再聰明再健康也沒辦法工作,隻能依賴鳳華活下去。


    鳳華為了替時間多到用不完的我消磨時間,每天從書店下班後都會拎著一堆特價書回來給我看。


    像是在組織的設施裏時,不論我如何要求也讀不到的現代犯罪小說或真實社會事件報導文學、重口味的戀愛小說、以及能了解現代社會風俗的刊物。看樣子組織似乎很不想讓我學習新事物。大概是因為讓我得到智慧的話,會變得很難操控的緣故。


    我躺在茶色的榻榻米上,一本接一本地讀著書。


    午餐吃的是鳳華事先做好放在桌上的食物。給我用的幼兒餐具上,印著沒見過的卡通人物。


    以前被禁閉在設施裏的時候,我所希望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嗎?當時的我,究竟以為逃出那裏後會有怎麽樣的未來呢?


    夜晚,我跟鳳華一起度過。


    鳳華的手藝雖然不怎麽樣,但早晚都能吃到剛做好的溫熱飯菜這點,感覺還是挺新鮮的。設施內的餐點都是固定幾種在輪流,而且總是冷冰冰的。不過我對進食這件事本來就沒什麽熱情,就算飯菜不是熱的,隻要能填飽肚子就行了,也從未對千篇一律的菜單感到厭倦。但這世上原來還有很多我沒嚐過的溫度和味道。


    至於寢具,感覺設施裏的設備似乎更好一點。隻有一人份的地鋪和棉被,八成是從二手家具店買回來的。即便包裝上注明是未拆封的新品,卻散發著一股濃重的黴味。


    我跟鳳華兩人總是擠在一條棉被裏,貼在一起睡覺。


    「抱歉喔,星。」


    鳳華每晚都對我道歉。


    「再等一會兒,就能過上更好一點的日子了。」


    「這也沒辦法。」


    我沒有多想地回答。


    這一次,鳳華展現了「驚人的」行動力。雖然做法粗暴了點,可不這麽做的話,我們或許就無法逃離那個地方。


    我鑽進棉被,看著從戶外灑入漆黑房間內的藍光,覺得有種奇妙的感覺。


    每天住在設施狹窄的房間裏,閱讀種類非常有限的書,忍受著實驗和檢查造成的痛楚,那種生活一點也不快樂。然而,有時候我會思考。跟鳳華在一起,這種沒有孤獨也沒有痛楚的生活,以及過去的那種生活,究竟哪種才是我需要的呢?


    我會就這樣,一輩子跟鳳華一起,在這個世界單調乏味地活下去嗎?然後永遠維持幼兒的姿態,走到生命的終點?


    為了避免那樣的結果,我必須和小雪見麵才行。我的思念,應該很快就能傳達給小雪了。到那時候,即使要對鳳華動手,我也要去見小雪。


    2


    從我有意識的時候開始,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待在組織的研究設施最裏層的房間。然後,從我有意識的那一刻起,我的身體就完全沒有長大過。所以,我一直以三、四歲小孩的模樣活著。這副嬌小的身軀沒有力量,而且手短腳短,什麽東西都構不到,相當不方便。


    我雖然知道自己的雙親是組織內的研究員,但從出生開始,就未曾見過他們一麵。關於這一點,我明明感到很悲傷,卻從來沒有哭泣、憤怒過。因為不論是雙親這樣的單位、家庭的單位、還是身為人子的身份,我都隻在書本上讀過,沒有實感。


    對於連是否真實存在都不清楚、沒有實體的東西,根本沒辦法真正去渴求或憎恨。


    我每天的生活都十分空虛。位於設施最裏層的房間非常狹小,也沒有窗戶。房間內隻有一張床、一個書架、以及一張用來進食的兒童用桌椅。連接外界的鐵門上裝有一扇用來監視的窗口,窗上嵌著強化玻璃。我隻能站在椅子上,從那扇小窗往外望向設施的走廊上。


    鐵門旁下方裝有一支內線電話,可以撥給負責照顧我的鳳華。鳳華說自己原本也是個研究員,在不用照顧我的空閑時間裏,通常都在讀書。聽起來是個很悠閑的差事。被派來照顧我的人,似乎都會被免除其他的雜務。至於這是為什麽,我就不曉得了。


    每天,鳳華都會為了各種差事而到我的房間來。


    例如送餐和更換毛巾、幫我擦身體、檢查健康狀況、替我帶新的讀物。還有,對我做實驗。


    鳳華會帶我不認識的藥物來給我喝,或替我打針。如果那些藥物使我感到痛苦,就會再換其他的藥物或注射劑,然後一邊計時觀察我的反應,一邊記錄在筆記上。除此之外,我有時也會被帶去實驗室。


    實驗室裏有很多身穿白衣、戴著口罩的研究員,他們會讓我躺在堅硬的床上,不是給我藥丸,而是給我液狀藥品;不是幫我打針,而是對我注射點滴,或是在我身上貼上電極、塗上液體,測量數據。


    有時也會對我測試塗抹用的藥膏或眼藥水。


    對我而言,這種實驗是最疼痛的。感覺眼球就像著火、皮膚就像潰爛了一樣。還有讓大腦麻痹撕裂般的疼痛、讓喉嚨嗆得仿佛刀割般的疼痛。以及因忍受不住痛楚,哀號掙紮得太過頭,而引起的腦震蕩般的疼痛。


    我在實驗室時的這段時間,鳳華總是會待在門外,一邊讀文庫本一邊等實驗結束。平常來看我時老是對我道歉、安慰我的鳳華,隻有在去實驗室的那天從來都不說話。


    實驗之後,雖然身體筋疲力盡,神經卻反而活躍得睡不著覺。這時鳳華總會默默地替我施打鎮定劑。我的手上滿是紫色發腫的針孔,到底哪個才是鎮定劑的針孔,連我也搞不清楚。


    那時我完全不相信設施之外還有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從我出生後已經不知過了多少年,可不論我或鳳華,或是我的生活、以及設施的模樣,都從來沒有改變過。


    所謂的世界就是這個設施,而設施就是痛楚。所以,我的人生也等同於痛苦的象征。


    而比起每天的實驗,更令人厭惡的則是偶然會發作的副作用。胸口和腹部痛得受不了,咳嗽咳到無法呼吸。我拱著背躺在地上,拚命喘氣卻吸不到空氣,睡不著也吃不下,除了吃藥以外別無他法。數錠裝在銀色包裝紙內、裝有紅色液體的透明膠囊,縱使看起來像是毒藥,卻對我的症狀很有效。唯有這種能抑製發作的藥物,會二十四小時擺在我的水壺邊。


    但我之所以害怕發作,並不隻是因為痛苦而已。因為無法呼吸而在地上打滾時,我曾好幾次暈了過去。


    在無法呼吸地狀態下失去意識的我,即便在暈厥後也不會自己呼吸。盡管心髒仍在跳動,不過就像暫時死去了一樣。當然,隻要沒有真的死掉,過一陣子身體仍會自己恢複,重新張開眼睛。然而,我的心髒很顯然一天比一天衰弱。


    既然如此,還不如直接死掉更痛快點。


    『星:我聽說你又發作了,幸好沒事。在下次實驗前請好好休息。如果有什麽覺得不自由的地方,或有什麽想看的書,可以告訴負責照顧你的人。


    我還是一樣,日複一日地在研究。過得非常充實。有時我會心想,如果有天能跟你一起生活就好了。 媽媽』


    這個自稱是我母親的人,偶爾會寫信讓鳳華轉交給我。白色的便條紙上隻有短短數行用原子筆寫的字,看完以後一點感覺也沒有。


    「你媽媽寫了什麽?」


    鳳華一邊用梳子準備替我修剪頭發,一邊問道。盡管她的語氣並不失禮,卻總是讓我一肚子火。


    「沒什麽。好奇的話你可以自己看。」


    我坐在兒童椅上,先搖搖頭想甩掉梳子碰到脖子的觸感,再把便條紙遞給身後的鳳華。


    「不了。」


    鳳華小聲拒絕,然後接過便條紙,把它塞進床下。


    打從我識字以來,從媽媽那裏收到的所有信件全都放在床底下。因為內容基本上大同小異,所以拿哪張出來看都沒差。


    「那,我要剪了喔。很快就好。」


    鳳華拿起剪發用的剪刀,一刀、一刀地把我的頭發修平。我不知為何感到有點煩躁,等待鳳華不明就裏地對我道歉。


    3


    都市的消滅,消滅事件的發生,是在那段生活持續了好一陣子後的事。


    在那之前,我也曾在那個狹窄的房間中,體驗過微弱的地震、雷雨、以及過於寂靜的大雪天。然而,它們全都沒有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什麽印象。除了因為設施的建築物本身夠堅固之外,另一方麵也因為那些噪音和晃動都不大,也沒有能力傷害到我。


    然而,消滅造成的衝擊卻遠遠不能相提並論。


    那天吃完早餐後,鳳華為了抽血和收拾餐具而來到我房間。我躺在床上,看著鳳華正在準備的小皮管和針筒。


    就在那時,我突然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太對勁,卻不知該如何形容。我皺起眉頭,盯著鳳華的臉,然後,全身就像遭到電擊似地一陣麻痹。正確地說,並不是我的身體麻痹,而是某種不可能是地震造成,盡管幅度不大卻異常強烈的搖晃傳到了整棟設施。


    鳳華急忙起身,把手上的器具放到自己坐的椅子上,然後用自己的身體護住躺在床上的我,並用雙手抱住我的頭。


    「地震?」


    我抬頭望向鳳華的臉,隻見她的表情比我更加恐懼。


    我按住鳳華抱著我的手,告訴她「沒事的」。可鳳華雙手的力道卻愈來愈強,把我緊緊按進她的胸中,害我開不了口。


    整個房間都轟隆隆地作響。


    數分鍾後,晃動總算停止,一臉蒼白的鳳華終於放開我。我爬起身,看了看桌上的水壺。玻璃製的水壺從桌上摔落,碎了一地。裏麵的水滲進了網紋的水泥中。


    「你沒事吧?」


    鳳華聳聳肩,拿下眼鏡擦了擦臉上的冷汗。


    「沒事。」


    鳳華無法馬上繼續抽血的作業,用顫抖不止的手撿拾摔破的水壺。


    當天傍晚,他們突然決定要對我進行全身檢查。鳳華解釋是為了確定我有沒有受到那場強烈地震的影響。


    「我的血液有什麽問題嗎?」


    我在鳳華的催促下,跟她一起走出走廊。


    「不,血液檢查的結果很正常。但這麽大的地震你是第一次遇到吧?好像是擔心你會受到磁場的影響。」


    可實際上,那並不是地震,而是都市的消滅。然後那場檢查,是為了確認我有沒有受到因消滅現場而產生之物質的影響。


    那一天,是我出生之後第一次見到自己以外的小孩子。那個小孩的身高大概跟我的實際年齡差不多,長長的頭發上綁著一條紅色緞帶。


    從走廊的另一頭向我走來的少女,不知是不是聽到了我和鳳華的腳步聲,微微抬起頭來。


    少女一臉難過的神情,用悲傷無比的雙眼愣愣地望向我們。那雙眼裏沒有惡意,卻也並不溫柔。她的嘴角緊緊抿著,筆直的眉毛微微皺起。


    「那是誰?」


    我才剛開口,鳳華便忽地將我抱起來。而少女則在兩側和背後的黑衣男催促下,迅速消失在某個房間內。


    「快點過來。」


    鳳華好像突然慌了手腳。她用單手抱起我,小跑步穿過走廊。


    「鳳華,剛剛那人是誰?」


    「我不知道。」


    少女的黑發宛如深夜時房裏的黑暗一般。那張雪白臉上的表情有些陰暗,在短暫一瞬間內與我對上的雙眼,仿佛非常驚訝似地大大地睜開。


    「那孩子也跟我一樣嗎?」


    我有點興奮了起來。


    「我覺得應該不一樣。」


    鳳華一臉歉疚地回答。


    「那孩子幾歲了呀?叫什麽名字呢。」


    「馬上要檢查了,請冷靜一點。」


    鳳華一邊戰戰兢兢地開口,一邊把我帶到實驗室前。


    她把我放到地上,然後蹲在我的麵前看著我。


    「關於那女孩子的事情,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會跟平時一樣在這裏等你,你乖乖進去接受檢查吧。」


    「不用你說我也會進去。」


    我微微蹙著眉頭,不服氣地回答。


    「你在擔心什麽?」


    「什麽都沒有……」


    4


    從那天起,我在離開房間的時候,總會豎起全副神經。我已經大概推敲出了那名少女平常住的房間。說不定還能聽到她的聲音,或是像上次那樣偶然碰見。


    鳳華見到我這樣子,總是會露出半錯愕、半憐憫的眼神。那對我而言再好也不過。因為照這麽下去,鳳華說不定會因為同情而告訴我那女孩子的事。


    「我,會一輩子像這樣每天接受實驗,然後死掉嗎?」


    於是,有天我決定稍微試探一下。


    鳳華把毛巾放入溫水中沾濕後再擰幹,把我的身體從白皙柔軟的腋下到腹部都擦過一遍。


    「欸,鳳華。」


    我坐在椅子上,依照平時的順序輪流抬起又放下左右手,方便鳳華替我擦身體。鳳華彎著腰,首先將我的上半身擦幹淨。


    「不會的……沒有那種事。」


    鳳華有點躊躇地回答。


    「很難告訴我實話?」


    我稍微裝出了悲傷的模樣。


    「反正,我這副身體什麽也做不到。就算到外麵的世界,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沒那種事。」


    鳳華以前真的是研究員嗎?平常對我做實驗的那些人,都會板著一張臉,用例行公事般的語氣直接回答我。不管我多麽痛苦地哭嚎,他們也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相較之下,鳳華盡管表情貧乏,講話又畏畏縮縮的,卻很容易看出心裏在想什麽。


    「真希望能多了解一點那女孩的事,就算是芝麻綠豆的瑣事也無所謂,如果能講上幾句話就更好了。」


    我刻意用淡泊的語氣,有些寂寞地說道。


    「隻要能實現這個願望,我就心滿意足了。」


    「別這麽說。以後,你還有很多很多機會……」


    「不要再用那種謊言安慰我了。反正你始終不是我的朋友,隻是因為工作才來照顧我而已。」


    這一刻,雖然隻有一點點,但我真的動了一點怒氣。


    「那種半吊子的同情心,通常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狹窄的房間突然歸於寂靜,鳳華手上的濕毛巾,咕咚地掉入水盆內。


    「那個孩子名叫小雪。是最近……在上次那場地震後被帶來這裏的。我就隻知道這麽多而已……」


    我不禁苦笑。然後,告訴鳳華「你這個人真可愛欸」。


    5


    我跟小雪大概每隔幾個月會在走廊上碰一次麵,運氣好的時候甚至有機會跟她四目相會。每一次,鳳華都會在我身邊,而小雪旁邊則會跟著好幾名黑衣男和身穿白色實驗袍的研究員。我們從來沒有機會彼此麵對麵站著。


    小雪跟我不同,身體似乎很正常地在成長,背後那頭漂亮的頭發也愈來愈長。盡管沉靜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不過眼神卻漸漸蒙上陰影,也變得愈來愈像大人。


    這數年來,不論外麵的季節如何轉變,身體和所見的景色都完全沒有變化的我的人生,因為小雪的出現而有了變化。


    我雖然並不羨慕小雪能長大這件事,但在得知她並非跟我一樣不會成長、時間永遠停滯的同伴之後,還是有點遺憾。不過,從我第一次見到小雪的那一刻起,我似乎就已隱隱察覺到這點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


    發作的症狀依然沒有改變。過了這幾年,除了那個裝著紅色液體的膠囊外,他們仍然沒開發出能有效治療我發作症狀的藥。


    每次發作時,我都會在地上打滾,在心髒完全停止前趕緊吃下那個藥,然後於床上昏睡。


    「還好嗎?」


    感覺到鳳華拍著我的背,我緩緩睜開眼睛。橫躺在床上的我,身上既沒有蓋被子,還冒了一身冷汗。腦中沒有半點吃藥後的記憶。


    「我來的時候你已經吃過藥,像昏倒一樣地睡著了。」


    她穿著白色的襯衫和梯形的長裙,以及一件拖得長長的開襟衫。厚重的眼鏡後麵,是一雙跟平常一樣滿是歉疚的眼。


    「我替你擦汗。」


    過了這麽多年,鳳華是否有變老呢?那副眼鏡和辮子始終沒有變過,握著毛巾準備替我擦拭身體的手掌與長長的指頭,從以前就是這麽大。


    我一邊深深歎氣,一邊緩緩撐起身體。沒有猶豫地脫掉襯衫後,鳳華開始仔細地擦拭我嬌小的背部。


    「發作的情況,是不是比以前更難受了?」


    「為什麽這麽問?」


    我彎著背,一邊微微垂下頭、讓鳳華更好擦到我的脖子,一邊反問她。


    「因為,房間淩亂的情況比平常……」


    鳳華愈說愈小聲。


    「總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好的預感?」


    濕熱的毛巾,從脖子下麵逐漸滑到背脊。


    「像是……」


    話音剛落,設施便突然停電。


    我冷靜地微微抬頭看了看天花板,鳳華則慌張地跳起來。


    她嚇得撞倒了裝水的桶子,又自己踩到弄翻的水,一頭撞到了門上。不知是不是忘了鎖門,鐵門隨即發出唧唧的聲響,似乎微微打開了些。但走廊也一片漆黑,沒有任何光線照進來。


    「鳳華?」


    我坐在床上,思考著如果趁現在全力跑出去,能不能跑到小雪的房間。雙眼正一點一點、一點一點適應著黑暗。


    「我沒事,不好意思。」


    鳳華爬起身體,扶著門把想站起來。


    「剛剛的聲音是?」


    走廊另一頭傳來「砰」的一聲。然後,一道非常微小卻強烈的光芒,從門外微微照向鳳華握著門把的手。


    「發生什麽事了?」


    鳳華朝走廊探出頭去。


    「那是……」


    我對自己不好的預感很有自信。所以我立刻跳下床鋪、光著腳丫子,鑽過鳳華的腋下跑出走廊。腳底下,傳來已經冷卻的水桶水惡心的觸感。我迅速穿上平常那雙白色橡膠製的鞋子,移動到寒冷的走廊上。


    「星?星!」


    鳳華搖搖晃晃地追了上來。


    我迅速找到小雪的房間。就在走廊遙遠的另一頭。方才那個微小的亮光就是從那兒傳來的。


    小雪被一個比她更巨大的陰影抓著,正要離開房間。我知道小雪就要離開設施了。


    「星,回來!」


    鳳華拿出緊急用的手電筒呼喚我。


    至今為止一次也沒有響過的警鈴,在建築內大聲作響。


    那巨大的影子和小雪,迅速跑向走廊底部的階梯。


    「小雪!」


    這是我第一次使盡全力,呼喊小雪的名字。


    「小雪!等等!」


    憑我的身體,別說是追上小雪了,光是要下樓梯都得費上好一段時間。


    拚命朝樓梯奔跑的我,很快便被從背後趕上的鳳華抱起。


    「星,我們回去吧?」


    鳳華一邊用力喘氣,一邊用左手的手電筒照了照我的臉和腳底,確認我有無受傷。


    「小心又會發作喔。」


    「小雪!小雪!」


    雖然鳳華一臉傷腦筋,但還是馬上追了上去。一次在樓梯跳下好幾階的感覺非常恐怖。手電筒的光不斷搖曳,四周的環境跟我所熟悉的研究施設,就像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鳳華下到一樓後,連忙跑向引擎聲的方向。巨大沉重的鐵門微微打開,戶外的空氣流進設施內。


    「小雪!小雪!」


    我被鳳華抱在懷裏,從大門的縫隙中窺見了外麵的世界。鋪裝的地麵,包圍著設施的高聳圍牆。敞開大門另一頭的蔥鬱樹木,以及漆黑昏暗的夜空。黑暗中,小雪坐上由身穿紅衣的男人所駕駛的黃色交通工具,疾駛而去。她長長的頭發在風中飄蕩,十分美麗。


    「被他們逃走了呢。」


    鳳華一邊喘氣一邊喃喃說道。


    「小雪她,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我。」


    鼻腔深處忽地一疼,眼淚從眼角滲了出來。


    鳳華沒有回答。


    不久後電力恢複,鳳華趁著外麵還混亂時急忙把我帶回房間。設施電力係統被破壞,並出現了數名傷者。我一邊側眼望著鳳華清理地板,一邊細細品味從自己心中油然湧出的全新感受。


    我確實看見了。在小雪離去的風景中,點綴夜空的微弱星光。


    鳳華換了一桶水,重新替我從頭到腳依序擦過一遍。


    我的腳底板稍微有點黑了,而鳳華就像在保養什麽重要的儀器似的,小心翼翼地擦拭我那雙比她的手還小的腳。宛如剛才的一切全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6


    對我而言,理應根本不存在、從未被我放在需要認真檢討名單上的外麵世界,突然有了醒目的色彩和存在感。外麵的世界有小雪、有晴天和雨天、有時冷有時熱,到了晚上就會變暗。天空可以看見星辰、看見月亮,夾著各種氣味的微風撲麵而來。而小雪就像融化在那之中似的,離開了這裏。


    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跟小雪說,想嚐試看看在這間設施裏沒有經曆過的事。


    小雪的離去雖然使我受到失眠和食欲不振的折磨,但此後除非遇到像上次那樣的大停電,我再也沒有刻意讓其他人知道我的身體不舒服。


    因為我下定決心要逃到外麵。而要達成這目的,多餘的關注隻會惹來麻煩。


    然而,鳳華卻變得比以前更加黏人。此刻她也正坐在躺在床上閱讀童話書的我旁邊,看著自己的書。


    「鳳華,你很閑嗎?」


    我按捺心中的煩躁問道。


    「沒有那種事。照顧你就是我的工作。」


    「鳳華你以前不是研究員嗎?為什麽會被派來當保姆?」


    我一邊問,眼睛一邊假裝繼續看書。


    「因為我不是優秀的研究員。」


    鳳華將手中的書翻過一頁。


    「……我相信你喔。」


    我忽地轉頭,看著鳳華說。


    「什麽意思?」


    鳳華微微抬起臉來。


    「我除了鳳華以外什麽也沒有,而你也是一樣的吧?」


    我想試探鳳華會有什麽反應。我的身體能做到的事情非常有限。如果真的想要逃離這裏,就必須像上次小雪逃離的那晚,有一個能抱著我跑下樓去的協助者。而要說唯一有可能幫助我的大人,就隻有鳳華而已了。


    「嗯。」


    鳳華老實地回答,用力點頭。


    「說的也是。」


    我有一點意外,但還是裝出平靜的語氣繼續問下去。


    「你可以帶我逃出去嗎?」


    我率直地問她。


    我淒慘又令人同情的狀態,事到如今就算不特別解釋,鳳華應該也很清楚才對。鳳華到底會不會幫助我,這件事或許早就決定了。


    鳳華皺起眉頭,咽了口口水。


    「停電那天其實我就有這樣的想法,我想跟你一起到外麵的世界去。」


    鳳華沒有點頭。她的頭上不停冒汗,滿臉蒼白,但仍低聲回了一句「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因為,你是我唯一僅存的未來。」


    盡管很高興鳳華老實地回答了問題,但聽到「我是她的未來」這句話,還是忍不住噗哧一笑。


    「鳳華,你有時候說話還真有趣。」


    從我十年來一直維持幼兒體型、沒有任何成長的跡象、以及無法離開控製發病的紅色鎮定劑這幾點,鳳華應該早已明白我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如果我是你的未來,那你的未來恐怕隻有一片黑暗吧」,我本想用諷刺的語氣這麽吐槽她,可實際開口後,聲音卻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平淡。


    鳳華把書簽夾進文庫本裏,闔上書頁放在膝蓋上,用一臉正經八百,又感覺有些悲傷的奇怪表情望著我。


    於是我也爬起來,坐在床邊擺動雙腿,看起來就像個鬧脾氣的小嬰兒。


    「未來的事情誰也不知道。你父母的研究也是,組織裏的研究員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未來會有什麽結果。」


    鳳華像勉強擠出聲音似地開口。


    「那,鳳華也還對自己的未來抱有希望嗎?」


    「我覺得,自從成為星的保姆後,我才開始找到希望。」


    鳳華有點難為情地說。


    「那樣就行了,不管最後會有什麽結果都無所謂。」


    一直以來,我始終無法理解,偶爾可從鳳華的隻字片語中窺見的這種想法。但是,想起小雪的事後,我感覺自己好像稍微可以理解了。當然,就算成功逃出去、見到小雪,我的人生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巨大的轉變。可是,我的心情卻突然好了起來。


    我想要自己決定,憑自己的想法去完成某些事。因為我知道,如果繼續維持現狀,無論我還有多長的生命,也隻能每天服用他們給我的藥物,繼續過著被他人掠奪卻毫無感覺的日子而已。


    「即使未來充滿黑暗,你也不是孤單一人喔。」


    鳳華在我麵前蹲下,輕輕微笑,摸摸我的頭。鳳華大大的手掌,在我纖細滑順、又有點濕潤的頭發上,笨拙地拍了拍。


    不是一個人的意思,是指鳳華會跟在一起嗎?


    我原本以為鳳華是父母派來的間諜,是這間設施的手下,不過現在有點改觀了。


    「星?」


    鳳華歪著腦袋。


    我站到床上,在一臉納悶的鳳華臉頰上,用小巧的雙唇親了一口。


    鳳華瞪大眼睛,臉頰微微發紅。


    「這是代表友誼的吻喔,我在書上讀到的。」


    這是我第一次親吻別人。希望,鳳華有感受到我的決心。


    鳳華用手按著臉頰,深深頷首。


    7


    鳳華拿著媽媽寄來的信和黑色尼龍背包來到我房間時,我已經上床睡了。


    「不好意思,星,把你吵醒了……」


    鳳華還沒解釋究竟有什麽事,就先打開房間的燈,把信紙遞上來。


    「你應該知道我很早就睡了吧?到底什麽事情啊?」


    我繼續窩在被窩哩,因刺眼的燈光而眯起眼睛,伸手接過信紙。就跟平常一樣,是那個自稱我母親的人送來的信。我歎了口氣,打開信紙。


    「出了大事了……」


    鳳華一邊咕噥著,一邊緊張地站在床邊。


    內容比平常稍微多了點情感的信,我讀了兩遍後,又重新塞回信封內。


    「什麽大事?」


    我揉著眼睛問。


    「就是……」


    鳳華避開我的眼神,猶豫了一會兒,欲言又止地吸了口氣,沉默不語。


    「如果沒有要告訴我的話,就明天再說吧。明天一早還要起來體檢。」


    我把棉被重新拉到下巴下。


    「你的父母過世了。」


    鳳華一邊注意著監視攝影機,一邊清楚地說道。


    我聽了啞口無言。心裏既沒有感到任何悲傷,也沒有什麽驚訝之情,隻有種「原來如此」的感覺。畢竟,我跟從未見過麵的他們,關係還沒有深到會互相哀悼彼此死亡的地步。


    「怎麽死的?」


    光是擠出這問題,就花了我一番心力。


    「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做實驗……然後……」


    鳳華結結巴巴地說。


    「如果不能好好說清楚的話,就別特地跑來對我報告。」


    我開始感到不耐煩,不等鳳華把話講完,便重新鑽入被子裏,翻過身去。


    接著,鳳華冷不防關掉房間的燈,接著突然趴在我身上。


    「我們逃走吧。」


    她用蚊子般的聲音,在我耳邊低語。


    我倏地捏緊仍握在手上,大概是最後一封來自母親的信。


    「把那封信,還有你的發作藥,能帶走多少就帶多少。」


    光聽鳳華的聲音,就知道她是認真的。


    「你說要逃走,究竟要逃去哪裏?」


    我微微撐起身體。


    「外麵的世界。」


    鳳華緊緊貼著我,繼續說下去。


    「我們要逃出這個地方。」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鳳華便忽地拿出某種藥劑放到我的鼻子前。握著焦茶色小瓶的鳳華,在黑暗中捂著自己的口鼻,用仿佛魔女般的眼神盯著我。


    然後,鳳華將意識蒙矓的我,卷在棉被裏整個扛了起來。我從頭到腳都被包在棉被中,被扛到走廊上。隔著薄薄的棉被,我隱約瞥見了走廊上明亮的日光燈,卻因為太過刺眼而睜不開眼睛。


    接著鳳華把我放到某種類似推車的東西上,在走廊上喀拉喀拉地前進。我的身體隨著推車搖晃,漸漸失去意識。


    8


    睜開眼睛時,我已經身在連作夢都會看見的外麵世界一隅。


    鳳華背著我來到後來我們住的那間公寓,正在跟公寓的房東,也就是那個書店老板交談。


    我的心中沒有任何憤怒的情感。因為,即使我沒有開口,最後鳳華還是為了我,不惜弄髒自己的手,將我帶了出來。


    「對不起,用了這麽粗魯的方式。」


    房東帶我們來到破爛的公寓二樓,那間一張榻榻米大的房間,隻剩下我們兩人時,鳳華立刻對我低頭道歉。


    「我已經忍不下去了。聽到星的父母過世,我……我認為你不能繼續留在那個地方。照那樣下去,無論是你或我都會在那間設施中被慢慢消耗……」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榻榻米。雖然是間非常狹窄,還有點傾斜的房間,卻有扇很大的窗戶。花格子狀的玻璃窗半開著,可以瞥見外麵有好幾條電線,以及夾著狹小巷弄的其他公寓的牆壁。


    「星,你有在聽嗎?」


    「沒關係喔。」


    我坐在窗邊,眺望著外麵。


    「沒關係,這樣就行了。」


    「對不起。我本來是想住到更像樣一點的地方,但後來想想如果貿然去銀行領錢的話,可能會被組織發現行蹤。」


    鳳華推了推那副厚重的眼鏡,歎了口氣。


    「我跟房東談好了,會到他開的書店工作。以後不會再讓你感覺到任何不自由了。」


    「鳳華。」


    我一邊用食指撫摸橘黃色的榻榻米,一邊開口。


    「是。」


    「原來,榻榻米這麽臭啊。」


    「不,我想是因為這張榻榻米比較老舊,而且曬得比較幹,所以才有一股黴味。不然的話,一般的榻榻米應該會有青草的芳香。」


    鳳華戰戰兢兢地靠上前。


    她把自己大大的手掌,放在我柔弱的手上。


    「總有一天我會代替你的父母,發明出可以完全治好你的藥。然後,讓你的身體可以像正常人一樣隨著年紀成長。」


    我不帶感情地笑了一聲。


    「那種諾言,還是不要隨便說出來比較好。」


    我重新望向窗外。


    「在我心中,還有其他比那更重要的事情。在這外麵的世界……」


    「哎?」


    「不,沒什麽。欸,那個是雪嗎?」


    我站了起來,把上半身伸出窗外。


    「星,危險!」


    鳳華慌張地跳起來,抓住我的身體。


    「好厲害。滿天都是耶。」


    我抬頭望著水色的天空,漫天飛舞的白粉,跟我想象中的雪花有點不太一樣。


    「可是,明明天氣這麽暖和,為什麽會下雪……」


    鳳華把手伸出窗外,用手心接住飄落的白粉。


    「這個粉粉的……是石灰。」


    「石灰?不是雪嗎?」


    我扶著榻榻米,看了看鳳華手掌上鬆散的白色粉末。


    「的確,看起來不像會融化的樣子。」


    「為什麽,天空會下石灰……」


    鳳華一臉疑惑地望著外頭。


    這個世界有多廣闊,我曾在書本上認識過。然而,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半點實感。


    不過不知為何,我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找到此時同樣位在這世界某處的小雪。


    小雪悲傷的眼神,就是我的未來。而我,一定是為了尋找自己的未來才來到這個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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