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剛剛下了一場秋雨的星城美得令人心碎,天氣驟然涼了幾分,風也大了,但海水依然湛藍,沙粒雪白細滑。


    笑笑一手舉著棉花糖,一手拎著塑料袋,腳步輕快地踏進“七仙女”旅館。


    早聽說星城地下廣場的衣服又便宜又好,果然是名不虛傳,仿耐克的長袖t恤隻要四十塊一件,做得簡直跟真的一樣,竟然還被她砍到三十五,真是太劃得來了。要是老板看在她努力工作的份上給她加工資就好了,下次可以過來買毛衣,或許還可以買一件好點的大衣,這樣才能熬過北方海濱城市的寒冷冬季啊。


    她心情愉快地才進門,迎麵便撞上一聲大喝:“蕭瀟,你跑哪去了?到處找你不到,昨晚的旅客登記簿你放到哪裏了?”


    笑笑警惕地退後一步,先把剩下的棉花糖一把塞進嘴裏,然後小心翼翼地說:“早上出去的時候不是告訴你在左邊第二個抽屜麽?”


    趙維馬上蹲下去翻找,過一會站起來悻悻地說:“平常不都放右邊麽?幹嗎放去左邊?”


    “昨天那本已經寫完了啊,這本是新登記的,當然要區別開。”笑笑慢騰騰地挨到青年男子身邊,陪笑說道:“老板,我們也用點現代化的手段吧,買台電腦,接通網線,一切電子商務化管理。誰家現在登記還用筆啊?都落伍了。”


    趙維沒好氣地說:“用筆怎麽了?這是中華五千年的文化積累,我沒讓你用毛筆已經很客氣了。”


    笑笑擦了擦鼻子:“那是,中華文化,看咱們店名就知道了……七仙女……老板,你是不是有七個姐姐或者妹妹?”


    趙維回答:“沒有,店名是我媽取的,她家裏倒是有七個姊妹。”


    笑笑想象一下七個趙維媽媽站在麵前的情景,不由驚歎道:“那真是太壯觀了,七個美女站一排,賞心悅目……”


    趙維橫了她一眼,理直氣壯地說:“你再說奉承話,我也不會加你工資的。”


    笑笑愁眉苦臉起來:“快活不下去了,會出人命的啦。”


    “1500一個月,包吃住,還想怎麽樣?”趙維怒道:“你打掃房間一點都不幹淨,沒扣錢就不錯了。手裏那個袋子是什麽?肯定又去買衣服了,發了錢就去買衣服,夠花才怪,虛榮的女人!”


    笑笑說:“我就要買!從小穿舊衣服,五歲開始最大夢想就是新衣服,你不能這麽殘忍,連我這個此生唯一的愛好都剝奪吧?”


    趙維歎了口氣:“我真不知道誰會願意娶你,又不會做家務,又愛買衣服,脾氣還倔,做你老公一定被你氣死。”


    笑笑對他的嘲諷一點都不以為意,自得意滿地回答:“別小看我,有騎著白馬的王子想娶我呢,他有白雪般的膚色和烏黑得像炭一樣的眼睛,麵容精致得毫無疵瑕,答應為我建造宮殿,有一間專門的粉紅色大房子做我的更衣間,一麵穿衣鏡都價值1萬美金——我不願意嫁而已。”


    趙維斜她一眼:“那是,如果問那麵鏡子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它一定能夠會回答是蕭瀟小姐對不對?”


    笑笑說:“那當然,敢不這麽回答,我就一板磚砸了它!”


    “砸它之前先去把聽濤閣打掃幹淨,客人剛剛退房了,蕭公主。”


    笑笑呆了呆:“怎麽又是我?今天我休息啊,新來的那個小姑娘呢?”


    趙維尷尬地咳嗽一聲:“她上午辭職了。”


    笑笑頓時怒了:“你給人家那麽少工資,活又累,留得住人才怪!我才不幹呢,你自己去清理,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我已經整整一個月都沒休息過了!”


    趙維得意洋洋地說:“我今天打掃鬆濤、海濤、洋濤,那姑娘走了,肯定是你打掃剩下三間了。”


    笑笑瞪了他一眼:“你那三間今天根本沒客,打掃個鬼啊。”


    “那是我運氣好。”


    笑笑無語了,憋了半晌終於說道:“我要去勞動局投訴你!”


    趙維哈哈一笑:“你去啊你去啊,你連暫住證都沒有,去了一定被遣送回原籍,哈哈。”


    “黑店,黑心老板!”笑笑咬牙罵了一句,但是形式比她強,罵過之後也隻能掄起袖子去小庫房拿了吸塵器,悻悻上樓,身後趙維還在扯著嗓子叫:“喂,你不能這樣說自己的老板啊,人要有感恩的心,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我收留了可憐的無助的你,不然你隻能流落街頭啦……”


    笑笑頭也不回,嚷道:“我就是忘恩負義,你炒我魷魚好啦。”


    “七仙女”旅館是一棟老式的木樓,上下兩層,樓梯也是木質的,因為年代久遠,樓梯扶手上的紅色油漆已經變得斑駁,甚至上樓走重一點都能聽到樓板咯吱直響。


    笑笑悻悻想:“不如把這裏租給電影組拍鬼片好了,或許還能打個廣告,黑心老板一定要笑死了。”


    樓道轉彎的地方擺了一麵大大的穿衣鏡,她一抬頭,看到鏡子中的自己。


    洗得有些發白的牛仔褲,街邊地攤上買的淺藍色長袖t恤,秀眉朗目,麵容清秀略帶英氣,曾經有專人打理到腰的曲卷長發如今剪得短短的,像個小男生。因為剛剛去庫房的緣故,臉上不知道在哪裏沾染到灰塵,眼睛卻亮得像璀璨寶石。


    她幾乎要認不出自己,不由微微迷惑了一下,但是很快又輕輕吐了一口氣,展開一個微笑。這,才是真正的自己吧?當年,在與康雷、婉怡一起漫步在校園的林蔭道下時,她也是這個樣子,穿著廉價的街邊牛仔裝,笑容卻像花兒一樣燦爛。


    一萬美金一麵的鏡子又怎麽樣?照出的是一張纖毫畢現卻越來越不快樂的臉,這麵鏡子雖然陳舊,照人也有些走樣,但那神采飛揚的神情卻是真實的。


    人,在得到一些東西的時候,同時也要付出另一些。


    聶笑笑失去了一個愛她可以給她全世界的男人,卻找回了曾經擁有的笑容和自由。


    她覺得自己一點都不虧!


    “不過,還是要慫恿趙維換塊鏡子了,東市場五十塊一麵,要不我先搬回來再問他要錢?”她心想:“哈哈鏡偶爾照一照的確怡人,可是天天照,那簡直是照妖了。”


    2-2


    現在的笑笑擁有著一種簡單的幸福快樂,但其實她剛到星城的時候,心中淒涼又慌張,一顆心漲滿了惶恐,像在空中飄蕩的氣球,沒有實處可以著落。她心虛地發現,原來在茫茫人海中,要斷絕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關係,是這樣輕易的事情。


    這輩子她愛過兩個男人,因為愛的時候都是真正在愛,所以一旦結束就像結束一段戰爭,過後的殘局慘不忍睹,收拾的時候更是痛側心扉。最初的日子裏,林以墨的影子總是陰魂不散的出現,她想,他明明沒死,怎麽跟個鬼一樣,白天黑夜都在麵前晃蕩。為了這種經常性瞬間失神,她不知被趙維罵了多少次。


    一直花了四個月的時間,她才慢慢使自己變得看似正常起來——起碼在外表上看來正常了,這種轉變除開自己努力的調整和工作、老板也有關係。


    星城是北部一個沿海城市,風景優美,氣候宜人,每年的旅遊旺季總是吸引大量遊客前來觀光。“七仙女”旅社是趙維從父母手中繼承下來的,地理位置不錯,麵朝大海,兩層樓的白色歐式木頭房子,帶一個披領的花園閣樓,上下一共有6個房間。


    笑笑第一次遠遠看到這棟可愛的建築,就愛上它,當時“七仙女”門外正貼了張紙條招服務員,她想都不想就應征了——但是一個月後她開始後悔。這間旅館連她在內隻有兩個服務員,另外那個由老板兼任,兩個人分著一人打掃三個房間。趙維在她來後很民主地給她選擇打掃哪三間,笑笑自作聰明地選擇了三個單間,趙維一迭聲地同意說,好啊好啊。笑笑想,多麽好的老板啊,這樣愛惜女員工,寧願自己累點打掃套間,太紳士了。


    可是馬上她發現完全不是那樣,自己被人耍啦!七仙女設施老舊,這兩年周邊又雨後春筍般冒出了許多新開的酒店旅館,所以生意非常蕭條。來住店的客人大部分是經濟適用型,一般都選擇單間,套間根本乏人問津,也就是說實際上天天都是她在打掃,趙維就在旁邊翹著二郎腿指手畫腳。


    三個月後笑笑慢慢從原來的遊魂狀態下回過神來,終於忍無可忍鬧起了革命,在她強烈抗議下終於與趙維達成協議,兩人開始輪流打掃所有客房。


    雖然幾乎天天抱怨天天跟趙維吵架,但是她知道自己有多喜歡這個地方和這個老板。趙維是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典型的北方男子,個子高大強壯,頭發微卷,早上起來的時候頂著一頭亂發像一頭沒睡醒的卷毛獅子。他雖然天天在笑笑麵前咋咋呼呼地叫囂自己是老板,但其實從來也沒有什麽老板樣子。他和所有男人一樣不愛洗衣服,看到笑笑用洗衣機就會腆著臉把自己的衣服拿過來讓笑笑一起洗,不過他也會知恩圖報,不會讓笑笑白做——他做得一手好菜,笑笑伴著他享用了不少美食。


    笑笑時常想,如果要把人群大致分類,那麽趙維和康雷肯定是一類人,他們的心事都寫在臉上,心裏沒有陰暗麵,該笑就笑該哭就哭就負疚的時候就負疚。而林以墨是個和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他無疑更加俊美,可是那張秀麗的臉上永遠看不出喜樂哀怒,幾乎讓人覺得他是個缺少人類必備情緒的人,不過也正因為這種感情的缺失,所以他和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一樣擁有一雙天真澄澈的眼睛——可是當他周圍的人被這雙清澈眼睛迷惑時,也就掉下了一個諱莫如深的陷阱裏。


    這天晚上笑笑安頓好手上的工作,走到樓上的花園小憩。


    花園裏擺著白色的藤製小圓桌和椅子,秋夜的星空下,夜幕高遠,星子亮得像情人的眼睛,趙維麵朝大海悠閑地坐著,把手放在腦後,腳擱到茶幾上。笑笑在他旁邊坐下來,伸手拈了一塊碟子裏的魷魚絲,又開了罐廳裝啤酒,大大喝一口,頓時覺得全身舒爽,毛細血管都舒展開來。


    她也學著趙維把腳擱到茶幾上,瞟了一眼旁邊:“老板?”


    “嗯?”趙維微微眯著眼睛,懶洋洋地晃著腿,一幅愜意的樣子,顯然心情不錯。


    “我們買台電腦上網吧,自己做個網站,給七仙女做點廣告。”


    “為什麽?”


    “那樣生意好點啊。”


    趙維笑了:“你不是老抱怨累麽?客人多了不更累了?”


    “生意好的話可以加工資,然後請多一個人啊。”笑笑眼珠子轉了轉:“雖然這是你的私人房子不要房租,可是水電、雜費還有我的工資也是不小的開支,這麽下去,我簡直擔心你開不出薪水給我。”


    “那就關門好了。”


    “哇,怎麽可以這樣?你對員工太不付責任了!”


    趙維拿過啤酒罐,仰頭喝了一口:“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是繼續將這間旅館做下去好還是結束它更好。”


    “當然要做下去,它這麽美!”


    “美麽?”


    “嗯!現在這種有年頭的歐式建築已經越來越少了,你看爬在外牆上每一片常青藤葉子都是時間的證人,難道它不美麽?而且這裏還是你媽媽留給你的。”


    趙維歎了口氣:“可是在堅持一個理想的時候,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失去與得到的,讓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不是正確。”


    笑笑聽他這麽說,大大的眼睛裏染上一絲落寞,隻好繼續大口把啤酒喝下去,冰鎮後過的啤酒味道沒那麽濃,卻有一絲清涼的苦澀。


    “世上本來……就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人在做選擇時很痛苦,但是麵臨選擇時的搖擺更痛苦。”


    趙維長長伸了個懶腰:“是啊。”


    十月的星城海邊夜風已經很涼,笑笑看到他的胳膊露在外邊,還包著紗布,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你的手沒事了吧?都是我不好,給你惹麻煩。”


    趙維不在意地說:“不管你的事,那流氓三更半夜把你叫去房裏能有什麽好事,幸虧你聰明叫我在外麵守著,不然就慘了。”


    笑笑扁著嘴說:“可他是帶客人來得最多的導遊,我們最大的客源都沒了。”


    “沒了就沒了,我這裏不賣笑!”


    笑笑拿半空的啤酒罐敲他一下:“什麽賣笑,難聽死了!”


    趙維大笑一聲,轉頭看著笑笑:“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啤酒喝得太快太急,笑笑的麵頰有些微微發紅,眼睛也閃亮起來:“喜歡啊,我以前的理想生活是跟著自己心愛的人走遍五湖四海,像波西米亞人一樣看深山裏彩色的蘑菇,海邊雪白的貝殼,攀登最高最陡峭的山崖,然後寫下日誌寄給各類旅遊雜誌賣錢。猛烈的太陽灑在身上也會開心,因為不懼怕自己的皮膚變成棕色,晚上呢,就像現在這樣,在海邊的星空下喝酒聊天,這樣連做的夢都是溫柔濡濕的。”


    趙維瞪了她半晌:“下月開始,工資減500!”


    笑笑大吃一驚:“為什麽?”


    “這年頭有幾個人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我幫既然幫你實現了,你好意思拿那麽多錢?”


    “呸,你又不是我愛的人!”


    趙維點點頭:“嗯……真可惜,我們如果在一起一定是很好的一對,可惜我們都不是對方愛的人。”


    “你……怎麽知道我有愛的人?”


    “我又不是傻子。”


    笑笑不服氣:“那你女朋友呢?我來四個月了都沒見過她,她把你甩了?”


    “蕭小姐,請不要在別人傷口上撒鹽!歡樂不能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上!”


    他沉默了一會,靜靜說道:“我和她是人生觀不一樣的人。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很痛苦,更痛苦的是我們還相愛。”


    笑笑也沉默下去。


    “她希望我把這棟房子賣掉,去市區買房買車,剩下的錢做點投資,然後找份穩定的工作。可是我不喜歡那樣的生活,日複一日地呆在一個狹小的格子裏,每天跟同事勾心鬥角,消磨著自己的鬥誌理想尊嚴,我喜歡現在這樣的生活。”


    “你的想法沒錯……但是她也沒錯,為什麽不跟她一起好好經營這間旅館呢?”


    “她說她不喜歡做伺候人的事,她喜歡別人伺候她!”趙維苦笑:“她們家是那種做小生意的,發了點財,對旁邊的人首先講的不是恩惠而是氣焰。剛開始聽到我有棟海邊的房子還眼前一亮,後來發現其實沒什麽油水,馬上就把臉色變了。”


    “也怪不得長輩,沒有哪個做父母的希望子女受苦,我媽……也差不多。”


    趙維微微一笑,忽然道:“蕭瀟?”


    “呃?”


    “她走的那天對我說,如果哪天想通了就去找她,可是為什麽她就不能回頭呢?隻要她肯回頭看看,就會發現我始終留在原地等她。她家裏已經安排她跟一個有名的醫生相親了,你說她還會回來麽?”


    笑笑想了想:“那要看她有多愛你,如果選擇你,她要付出很多,而選擇醫生,她隻要付出感情就行了。”


    趙維把空啤酒罐扔得老遠:“媽的,說我不能給她後半生的保障,那生命也沒有保障啊,父母不還是把孩子生下來麽?”


    “女人的思維和男人怎麽會相同?我不覺得她有錯。”


    趙維看著波濤起伏的海麵發了會呆:“其實我也覺得她沒有錯……隻要她快樂,就比什麽都好。”


    他把身子整個靠到椅背上,仰頭望天:“如果你愛上了一朵生長在一顆星星上的花,那麽夜間,你看著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象開著花。”


    笑笑一愣:“這是什麽?”


    “《小王子》裏麵的一段話,那個童話很有些道理,有空去看看。”


    “故事裏是不是有一朵玫瑰?”


    “對啊,嬌氣任性又別扭的玫瑰,小王子愛著她,可是有一天終於受不了離開了,但是不管他走得有多遠,哪怕遠到另一個星球,他依然惦記著她。因為不管玫瑰表麵多麽嬌縱強悍,失去了王子,她就會凋零。”


    “後來呢?王子回去了麽?”


    “或許吧……”


    夜晚的風拂到笑笑身上,像情人輕柔的撫摸,海浪拍打著沙灘,發出低低的細語。


    笑笑想起那天晚上,以墨附到她耳邊輕聲而堅決地說:“如果你離開我,我一定會死掉。”


    他現在在這個世界上的哪一個角落呢?應該已經回美國去了吧?——畢竟他那麽忙。四個月了,一百二十天的時間,他們不在彼此身邊,更或許從此永別,那個任性嬌氣又別扭的孩子一定在怨恨著自己的狠心,可是他不會知道即使隔著半個地球,在看到天上星星的時候,她也會想起他那雙像星星一樣的眼睛。


    2-3


    一個星期以後,趙維終於在笑笑的死纏爛打下買回電腦開通了網絡,雖然他嘴裏一直碎碎念說這是一筆大開支劃不來,笑笑應該盡人道主義精神分擔一半,但是當毫不意外地看到笑笑興奮得像一隻鳥兒似的搬著電腦到處搗鼓,還是忍不住把悄悄把嘴角彎了起來。


    總是這麽精神呢……


    趙維不知怎的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見到笑笑時的情景,那還是在炎熱的夏天,午後剛剛落了一場雨,他正無聊地坐在庭院裏發呆,腦子裏胡思亂想著不知道待會能否見到彩虹。忽然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女孩推開旅館大門小跑進來,穿著式樣簡單的牛仔褲和白t恤,步子有些重,踩到泥漿上發出劈啪的聲響,一頭烏黑的長發濕答答地搭在背後,臉上滿是雨水,雖然顯得有些狼狽,卻依然笑嘻嘻的:“老板,我要一個房間!要可以看見海的哦!”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麵上的笑容,柔和燦爛而溫暖,仿佛可以趕走天下最深沉的陰霾,趙維頓時覺得自己的心情都跟著變得明亮起來,他回了她一個微笑,快樂地說:“沒問題,我這裏什麽都不多,就是空房間多。”


    蕭瀟就這麽莫名其妙地常住下來,不知什麽緣故,她似乎特別喜歡這座海濱城市,一直賴著不走,以致後來甚至成了“七仙女”的打工小妹,當然因為打工的緣故,她不能再住客房,而是搬進了狹窄的雜物間,可即算這樣,她也沒表現出太大的不滿和不適,隻是嘟囔著應該長一點薪水。


    蕭瀟無疑是個美女,美女走到哪裏都有優勢,所以這種嘟囔不會讓趙維頭大如鬥,隻會裝作聽不到,顧左右而言其它的和她開玩笑就輕輕一筆帶過。如果停下手中的事情仔細打量,就會發現她的美並不是那種令人驚豔到極致的美麗精致,而是一種能令人感到溫暖安全的美,像是一個小小的太陽,散發出光與熱。


    可就算是這樣溫暖可愛的女孩子,相處的時日久了,趙維也忍不住會想,她身上到底有什麽樣的故事呢?這個自稱蕭瀟的女孩應該並不像外表那麽簡單吧?雖然她那雙圓圓大大的眼睛明明顯得單純,經常對自己沒大沒小口無遮攔,更有甚者有時會說出天真懵懂的話語,讓人覺得她簡直像個不知任何人間疾苦的孩子,可是為什麽她卻常常會在燦爛的笑容過後眼睛裏流露出一種淡淡的茫然落寞,那種神情得像是深遠山穀裏的皚皚冰雪,遙遠脆弱,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這樣的表情本來不應該在她這個年紀和性格的女孩身上出現才對。


    趙維想不明白,但也沒想過一定要去弄清楚,如果她願意說,那麽他會安靜地洗耳恭聽,如果她不願意說,他也不會問。這年頭,誰身上會沒有屬於自己的故事,既然當事人不願提及,就表示一定是一段不愉快的回憶,何必去深究?就算她的身份證都是假的,那又怎麽樣,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和直覺——她可能是世界上任何一種人,卻絕不會是一個壞人。


    笑笑沒有注意到遠處凝望她的趙維,她在為了新到來的電腦雀躍的忙碌著,來到星海以後她幾乎斷絕了與外界所有的聯係,刻意地與世隔絕著,是存心也是故意。關於她在結婚前一晚逃跑的震撼舉動到底會引起怎樣的後果,她心裏發虛沒底,不敢也不願意去想,隻能咬著牙關裝作忘記。


    可是在設置好電腦網絡的瞬間,她的手卻像長在別人身上一樣不聽大腦控製地輸入了lf集團的網址。人總是好奇的,笑笑的這種舉動就像是初次做案的小偷,因為偷的是熟人家,所以在行竊過後,會忍不住悄悄潛回,看看主人對失竊表示出怎樣態度。也許隻是在人家的窗戶底下偷偷看兩眼,胃裏就會有種被人強行塞下一個幹饅頭的不適感,但是有一種奇異不明的衝動讓她覺得自己必須去了解,近乎自虐。


    lf集團的中文網頁剛剛打開,首頁上的粗體黑色標題赫然映入眼簾:關於近期對於本集團的不實報道鄭重申明!笑笑心中一驚,迅速將鼠標點了下去,那段申明不長,由集團法務部與公關部聯合署名,卻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嚴重譴責媒體對於集團以及集團董事長chris林先生不負責任的報道,並表示對此造成的後果將予以法律上的追究。


    是什麽樣的不實報道讓lf如臨大敵?笑笑心中的不安和疑惑滿溢胸中,她打開門戶網站的金融版麵,開始搜索近段時間關於lf的新聞。鼠標輕輕往下一點,消息呼啦一下顯示出來,竟然密密排了整版,笑笑一條條看下去,心跟著一分分往下沉。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變成這樣?她全身抖得厲害,手肘也撐不住,啪一聲將桌邊上的茶杯撞落到地上。


    那輕脆的碎裂聲,讓正依在櫃台邊上懶洋洋地擦著杯子的趙維猛然把頭抬起來,笑笑腳邊是摔碎的杯子,剛剛泡好的紅茶潑灑在地板上,顯出一種曖昧不明的顏色,而她麵色慘白地靠在凳子上,精神萎靡,似乎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怎麽了。”他擔心地問道。


    過了許久,她才低聲回答道:“那個混蛋……竟然真的敢這麽做!”


    那天晚上,他那張像瓷器一樣精致的臉龐貼得那麽近,用低到幾乎是呢喃地語氣伏到她的耳邊認真地說:“如果有一天你離開,我一定會死!”


    已經隔了這麽久,卻像發生在片刻之前一樣真切,他溫熱的呼吸似乎還留在頸邊,那種濕潤像一隻嬰孩的手撫摸著她的皮膚,太過親昵的接觸本應該是溫馨柔情的,可當時她的心中卻有些不寒而栗。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為什麽?她以為他不是當真的,林以墨,那樣聰明,那樣冷漠,即算再愛她,也不可能是真的!可是……混蛋,這個混蛋,怎麽可以這樣威脅她?他把那種不會對世人展露的溫柔,做成一條絢爛美麗的頸鏈捆綁在她身上,他這條美麗異常的鏈子,幾乎讓她永生失去自由,讓她窒息,讓她對這個世界的真善美產生徹底的懷疑;她前半生所培養的人生觀幾乎因為他而毀滅殆盡。


    她別無選擇,隻能逃離!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好不容易逃脫了,逃離了他的控製,在這一刹那,她忽然明白自己是逃不掉的,無處可逃,無論天涯海角……原來想要擁有自由的夢想就像黑夜裏螢火蟲的光芒一樣微弱……他真的要用自己的生命做代價來束縛住她!


    笑笑砰一聲推開椅子,拔腿往外跑,身後傳來趙維的聲音:“你去哪?”


    她來不及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我晚點再聯係你!”


    衝出旅店大門,往前疾跑幾步,有台出租車迎麵開過來,她一把就撲了上去,司機猛地踩下刹車,從車窗裏伸頭出來怒吼:“要找死去別的地方!”


    笑笑來不及分辨,跌跌撞撞地拉開車門:“快!送我去機場!”


    三十分鍾後,聶笑笑站在星海機場lf航空公司的辦事處,沉著臉一字一句地對裏麵的工作人員說:“讓你們這邊的負責人來見我,我是聶笑笑,現在馬上安排我去他在的地方!”


    一隻愛上主人的鳥兒,無論她多麽渴望自由,最終也會選擇回到金色的鳥籠裏,這是令人絕望得幾乎心死的自覺。


    2-4


    飛機不停地爬升,坐在頭等艙的笑笑靠著寬闊舒適的椅背,茫然地望著窗外厚厚的雲海,心中一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


    四個月前的那天晚上,她拋棄了家人和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男子,拎著簡單的行李,隨著擁擠的人流擠在火車站。現在都能很清晰地記得那天晚上火車站的情景,嘈雜、炎熱、肮髒、窘迫,而她的心,除開緊張不安還充斥著一種犯罪般的刺激與興奮。因為太倉促,沒能買到臥鋪,隻買到了坐票,過養尊處優的日子已經有好幾年,她的身體顯然比精神更加適應那種生活,坐到後半夜,屁股和腰板已經酸痛地開始喧囂發出抗議。她對自己說:“聶笑笑,你今天連自己的名字都已經忘記,難道竟然忘不掉不屬於你的生活?快別給自己丟人了,也不想想你是在什麽環境下長大的!”


    在那個時刻,她天真地以為自己不會再回來,她覺得自己可以放下一切,放棄林家掌門夫人的頭銜,開始渴望的新生活,可是僅僅四個月以後,她就自動自覺地走了回去。原來林以墨早已在她心裏成了魔,她的心就握在他的手間,一收一放,就能讓她快樂痛苦。


    lf總裁chris林重病垂危,醫院方麵表示無能為力!lf集團是否會在五年內更替兩任領導人?受近期不利消息影響,lf集團股價震蕩,持續下挫!


    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笑笑覺得自己要瘋掉了!她幾乎想要發出歇斯底裏地尖叫,林以墨,你在騙我對不對?你是個說多了狼來了的孩子,欺騙了我一次又一次,最後幾乎讓我感到憎惡和不耐!在你麵前,我簡直就是個被操控的玩偶。所以這一次,你也一定在騙我!


    她為他傷透了心,但這次,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他再次騙了她,她願意服輸!隻要……隻要他一切安好。可笑的逃跑,是為了不再被他傷害;可笑的歸來,是為了證實他的謊言,原來一切還是為了他。原來,不論走到多遠的地方,隻要還可以看到廣翱的深藍星空,她就沒辦法忘記他——這就象花一樣,如果你愛上了一朵生長在一顆星星上的花,那麽夜間,你看著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象開著花。


    林以墨,是聶笑笑心頭的鮮紅玫瑰。


    飛機終於上升到一個平穩的高度,微微令人不適的感覺消失了,窗外陽光燦爛,金色光芒像無數片破碎的鏡子晃得笑笑有些睜不開眼睛。


    她伸手將座位旁邊的小窗戶拉下來,身邊有個漂亮的空中小姐正經過,體貼地俯下身子問她:“小姐,距離降落還有兩個小時,你臉色似乎不太好,需不需要一床毯子好好休息一下?”


    笑笑想了想,抬頭說到:“麻煩給我信紙和筆,謝謝。”


    攤開小桌板,笑笑認真地寫下抬頭:“趙維:你好!我是蕭瀟,很對不起我就這樣不辭而別。我現在正在飛機上給你寫這封信,窗外的陽光很燦爛,雲遊離得很瀟灑,一切都很美好,就像我這幾個月的生活。謝謝你,謝謝你讓我這段日子這樣快樂。我們雖然相識不久,也並沒有談論過彼此的隱私,可不知道為什麽當聽你談及自己的夢想和故事時,我會覺得很親近,或許因為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位朋友。我、他、你還有其它很多人,都曾經有著自己絢爛的夢想,卻因為命運的捉弄,大家都在逐漸悖理,越來越遠……


    阿維,不知道我們將來是否還有再見的機會,我甚至不能肯定在下飛機的時候,我是否會將這封信寄出去。但我很想對你說聲對不起——除開我的離開,也因為我一直以來對你的隱瞞,我甚至連真正的名字都沒有告訴你,不過這些都並不重要,如果你願意,可以永遠叫我蕭瀟。


    我曾經是個快樂而知足的人,擁有著這世上最兩個最親密的朋友,但是現在,我已經失去了他們,我的一切似乎都已經找不到人訴說,所以如果你願意,請聽一聽一個叫聶笑笑的女孩的故事好麽?也許會有一點長,也許不夠引人入勝,但是在這種美麗的秋日裏,你可以像以往一樣給自己泡一壺紅茶,坐在樓頂上的陽台裏,一邊聽海浪的聲音一邊來聆聽這個故事——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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