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曆一九九七年~平成九年~九月一七日


    「殺掉草剃與八咫。」


    你是誰,竟敢命令我?


    「然後粉碎〈三神器〉這種無謂的契約吧。大蛇之子……八神啊……」


    大蛇……


    對了,你這家夥是大蛇是吧。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吵死人了,誰在那亂吼?


    喔……在吼的是我啊。


    「八神──!」


    很耳熟的嗓音。


    別那麽著急,等等就來和你做個了斷。


    你就乖乖閉嘴,看我怎麽擺平大蛇吧。


    喔,今晚是月全蝕啊。


    怪不得天空這麽暗。


    「我來了結一切。神樂,能夠配合嗎?」


    臭小子,京!


    你想幹什麽?


    「我會盡力……好歹我也是三神器之一,是『守護者』啊。」


    神樂,少多管閑事。


    這事跟你無關。


    「愚蠢……想在八神身上灌注草剃之力嗎?要真敢這麽做,你們也會沒命。」


    沒錯,蠢斃了。


    根本不用你們插手,我一個人就──


    「草剃!快點!」


    你閉嘴,神樂。


    「要上了!」


    別過來,京。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我這就──


    「八神────!」


    吵死了……


    而且……怎麽這麽刺眼……


    是嗎,這樣啊……這個就是──


    臨死的記憶嗎?


    我就這麽跟大蛇一起吃了京的一擊。然後──


    ──死。


    這下子,我跟那家夥的孽緣總算也……


    x x x


    再度回到 王曆二六七九年~公紀二○二~九月一七日


    「開什麽玩笑!」


    隨著這句吼聲,他睜開了雙眼。


    是作了討厭的夢嗎?他似乎相當憤慨。


    「那個……」


    「我被殺,事情就這麽結束……?」


    「請問?」


    「這算什麽了斷!哪能是這種結果?」


    我的聲音完全傳不進他的耳裏。


    「不好意思……?」


    「以為我是為什麽要邊壓抑『血之暴走』邊跟大蛇打的!」


    雖然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但總之這事先擱一旁。再怎樣也得對恩人以禮相待,否則有損騎士的名聲。


    「請問你的狀況還好嗎?」


    向前彎腰的我,試著觀察他的神情。


    我正以大腿充作他的枕頭。畢竟周圍地麵滿是石子,不能讓他就這樣倒在地上。


    「……」


    不再眨眼的他回望向我的雙眼。先前充斥他眼中的殘忍神色已經消逝無蹤。


    「太好了,你似乎清醒過來了。」


    我盡力擺出了自己現在能做出的最柔和笑容。


    但他隨後出現的反應,其耐人尋味的程度遠勝我這臉尷尬的微笑。


    才想說他竟然用跳的起身,便發現他的跳躍力根本超乎常人,竟然這麽一直線飛進了河川。原本是為了照料傷口才移動到河邊,這下似乎起了反效果。


    還好水並不深,就隻有讓他因流竄腳跟的冰冷河水回過神來的程度。


    「我竟然……躺在……女人大腿上……?」


    說著說著,他脫力地跪了下來。


    在河中單腳跪地。


    「這裏就是陰間嗎?」


    陰間?


    看來他似乎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或許正混亂得很吧?宛如一條安不下心的狗,繞著靜靜坐在河邊的我,不停地轉來轉去。


    「這裏是──」


    「照這麽看來,這條河就是三途川吧?」


    我到底是第幾次被他像這樣打斷發言了呢?


    對話完全無法產生進展。


    「小鬼和奪衣婆都上門歡迎了……下地獄倒是挺適合我的。」


    小鬼還聽得懂,但奪衣婆是什麽意思?從發言經緯看來應該是在說我──


    「哼哼哼……」


    「呼嗬嗬嗬嗬……」


    「哈──哈哈哈!」


    這人右手按上額頭,突然大笑起來。


    驚覺這樣下去沒完沒了的我,使勁鞭策自己疲憊不堪的肺,高聲朝他喚去。總之必須先讓他了解自己還沒有死。


    「聽我說,你還活著!」


    笑聲止住了。


    「我還……活著?」


    「是的。這裏並非陰間,是『艾薩加esaga公國』。」


    才剛止住笑聲的他,這會兒表情嚴肅了起來。


    「江阪esaka?你說這裏是大阪oosaka的江阪?」


    「不是歐薩卡也不是艾薩卡。是艾薩加公國。」


    「日語說得挺溜的,但你八成是外國人吧。日本可不是公國。」


    「日本?」


    「我要是還活著,這裏當然就是日本了吧。」


    「是國家的名字嗎?」


    「問什麽廢話?我直到剛才不都還在跟大蛇對決──」


    「「…………」」


    我在這個瞬間明白了,自己與他的認知存在著巨大的落差。


    他來自異國這點想來是肯定的,但總之語言能夠互通。明明如此,為什麽雙方說詞會有這麽大的差異呢……有沒有辦法能和這位異國男子折衷達成共識呀?正當我這麽思索時,機會一反預期地不請自來了。


    「喂,那些小鬼是什麽玩意兒?」


    那些小鬼──應該是指哥布林吧。


    八成是。


    「你是指──哥布林嗎?」


    「哥布林……好像在老妹打的電動裏頭聽過……」


    「電動?雖然不清楚電動是什麽,不過你沒看過哥布林嗎?在這一帶算是滿普通的魔物。」


    所謂哥布林,指的是一種邪惡又狡猾的小型魔物,大多采群體行動。記得的確有些年長者會稱它們為小鬼沒錯。它們生性凶暴,不分家畜人類一律襲擊,在令我們傷透腦筋的魔物排行榜中,哥布林、狗頭人以及半獸人三者同樣名列前茅。


    「魔物?難道這裏不是我原本的世界嗎……」


    他原本的世界?


    豈止是異國,他其實來自異世界嗎?


    這麽一提──


    「你現身的時候,是隨著一道不知是光還是火焰的耀眼光柱一起出現的……我猜那應該是一種召喚術。你心裏有沒有底呢?」


    「光柱……?難道說……被光給吞沒的時候,我穿越到異世界了嗎?怎麽可能……不,的確有些家夥會用能力扭曲空間,瞬間轉移位置。我到最後都在打的大蛇就用過這種招式。這麽說來,是那家夥的能力害的?」


    仰望著天空自言自語的他,緩緩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腕。一圈黑色的皮帶正套在他的手腕上。


    「時針就停在那個時刻。哼……原來如此。之所以被傳送到這個世界,是大蛇之力、京的力量,還有我的力量融合的結果──看來也出現這種可能性了。」


    後半段發言的意思雖然聽不太懂,但前半段提到了唯一一個我也認識的單字。


    「時針?時鍾的指針嗎?這麽小?時鍾不是應該更大──像這樣,跟人差不多高才對嗎?」


    聞言,他皺起眉頭,以同情般的語調開口:


    「你這家夥,什麽時代的人了。」


    我並不覺得自己的發言有何需要同情之處,因而甚感困惑。


    「罷了,就當這兒不是日本,而是艾薩加……公國吧。不然對話根本沒進展。」


    沒錯,我也這麽想。盡管原本已經疲憊有加,但我不想再放著這些複雜的問題不管。


    「你又是誰?格鬥家嗎?穿那種跟鎧甲沒兩樣的防具,跟那個叫克勞薩的挺像的。」


    「我叫亞爾緹娜.維克托利亞斯,是艾薩加公國的騎士。」


    加把勁豎起疼痛不已的背,我抬頭挺胸報上了自己的名號。沒想到──


    「騎士?哼……怪不得死板成這副德性。」


    ──得到的卻是這種回應。失禮也該有個限度。


    但他再怎麽說也是救命恩人。我既身為騎士,就必須端出相應的禮儀對待他。


    「應職務所需,這番舉動是理所當然的。比起這個,方才真是謝謝你。緊要關頭承蒙出手相助,實在令人由衷感謝。」


    「我隻是拍落飄到身邊的火苗,沒有要幫你的意思。」


    要說他的反應教人毫不意外,也還真是毫不意外。從到方才為止的對話,並不難想像──他就是個對沒興趣的事物表現得漠不關心的人。


    「這麽一提,你──」


    「咦?」


    他猛然把麵孔湊到我眼前,嚴肅無比地打量起我的臉。


    初次見麵就出現這種舉止,令我的羞恥心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方才與哥布林交戰時飛濺沾染的血漬、擦傷與割傷都還留在臉上呀。


    「那、那個……你靠得好近──」


    「跟我認得的女格鬥家倒挺像的。應該是叫……雅典娜吧。」


    長相、名字都與我相仿的女性?


    「雅典娜……小姐……嗎……」


    「犯不著在意。隻是個連敵人都算不上,比指甲尖更教人提不起興趣的貨色罷了。」


    不過你的指甲好像還挺長的……


    我雖然望著他的手浮現這種念頭,但講出口隻會變成雞蛋裏挑骨頭而已,於是作罷。


    「倒是你,包含臉蛋在內,全身是傷嘛。」


    「因為我剛跟哥布林交戰,這也沒辦法。」


    「那我的傷為何不見了?我也跟大蛇打得遍體鱗傷,沒道理穿越異世界還會順便療傷吧。」


    反正隱瞞這件事也沒用,我便誠實回答了。從雙方對魔物及時鍾的認知差距,我已經明白他的世界和這個世界,在常識方麵應該存在不小的隔閡。


    今後我還會看到他露出好幾次驚訝的神情,不過眼下就是光榮的第一次經驗。


    「治愈藥水?」


    我趁他喪失意識的時候,喂他喝了能在轉眼間療傷並恢複體力的藥水。


    看來在他的世界裏,並不存在這種類型的藥物。


    畢竟剛剛才因為時鍾的事被他數落,這會兒我不禁覺得有點驕傲。雖說治愈藥水也不是我發明的啦。


    「簡直是犯規……好,我認了,這裏不是我原本的世界。」


    「沒想到能這麽輕易地說服你,早知道一開始先提治愈藥水就好了呢。」


    「哼……」


    低下頭的他,總算多少嶄露了笑容──


    「你的傷為什麽還在?」


    ──並沒有。


    他正怒不可遏。


    「你也一樣能用那什麽治愈藥水馬上療傷吧?但站都站不起來就證明你的傷勢跟疲憊都還沒恢複。照這樣看來,給我用的藥水是最後一瓶吧……」


    如此精辟的洞察力令我心生佩服。即使如此,我依舊沒有理由被他怒言相向。


    「事情很單純,因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傷勢又比我嚴重。」


    「說什麽蠢話。需要療傷的人是你。」


    他忿忿地拋出這句話。


    ……原來如此,引他發怒的對象並不是我。他是在對自己生氣。他無法原諒害我用掉最後一瓶藥水的自己。


    盡管不知道怎麽說才能說服他,不過我最率直的想法是──


    「我乃公國騎士,以人民為先是理所當然的。」


    「受不了,好個天真的女騎士大人。」


    他露出打心底感到錯愕的表情,繼續接話下去:


    「喂,給我帶路到附近的城鎮去。」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


    他一定是想讓我趕快到城鎮療傷,才會這麽要求吧。無奈我很清楚這一帶並沒有任何城鎮,所以正煩惱該怎麽回答。


    「別會錯意了。我可不能橫屍在這種異世界的荒郊野外。你剛好是個方便的向導,就隻是這麽回事罷了。」


    一般而言,獨自穿越到異世界的人,會有什麽預定的落腳處嗎?不,應該沒有。是以他的說詞的確合情合理。


    雖然好像夾雜了些誤解,但總之就當作是這麽回事,現在先接受他的要求吧。


    「也好。我接下來要返回『公都雪薩加』,得向城裏稟報偵察隊全軍覆沒的消息才行……我們就同心協力踏上旅途吧。不過在那之前,有件事得先讓你知道。」


    「什麽事?」


    關於他造訪這個世界一事,我心裏也有些猜測。


    那是誰都曉得的月蝕相關傳說。


    「在這個世界流傳著一則預言。」


    「預言?還真是不管什麽世界都有這種玩意兒。」


    「『月輪 顯露蝕缺之刻 群魔之王 將隨熾炎 一同降臨』。」


    「月輪……?」


    他身著的黑衣,背上的圖樣看起來就像一道弦月。


    「顯露蝕缺之刻……?」


    時值滿月的今夜,出現了月蝕現象。


    「將隨熾炎……?」


    他放出了火焰。


    「一同降臨……?」


    並且自耀眼光柱中現身。


    他以興致盎然的眼神望向我的雙眼,並發出有如嘲諷般的笑聲。


    「你想說我就是那群魔之王嗎?」


    「就我個人而言並不認為你是魔王。確實,在月蝕之日自異世界前來的你,無須詠唱咒文便能施展火焰,當時又帶著那樣的眼神,可能性相當濃厚。但仍沒有確切的證據。」


    他不發一語地聽著,不曉得是否接受我的說法。


    希望至少能讓他先正確理解我所做出的判斷。


    「然而,知道這則預言的人們……」


    「說穿了,就是要我別幹可能被誤認成魔王的勾當吧。」


    「……說得直接一點,的確是這樣沒錯。」


    「我對啥撈什子預言沒興趣。說到底,看到我轉移的人隻有你,你乖乖閉嘴就沒事了。」


    當頭棒喝指的就是這種狀況吧。我感覺自己狹隘的視野一口氣拓寬,瞬間恍然大悟。隻要不透露他是在月蝕之日到來的,便不會引起任何問題了。


    「這麽說也對喔。」


    自己都覺得我這時的表情一定很呆。


    「看來你是那種眼前事情一多就思考不了其他事的類型。好個麻煩的女人。」


    一句話都無法反駁。


    我的確自覺自己的個性很難搞,但被初次見麵的他這樣一語道破,還是教人有點不快。


    隻不過,既已進展至此,我自然也當機立斷。


    「打鐵趁熱。現在日正當頭,立刻出發的話,後天晚上就能抵達雪薩加了吧。」


    我靠上變形劍,試圖撐起身子。


    劍身雖已殘破不堪,無法於戰鬥中派上用場,仍能充當拐杖支撐身體。


    然而我身體的疲憊程度已超出自己的想像。一步、兩步,光是向前邁步,便急速傳來激烈的痛楚。正當我設法跨出第三步時,變形劍應聲而斷,我就這麽順勢向前撲倒。理解到自己已經連緊急向前踏出一步站穩的力氣都不剩,我於是閉上雙眼,做好一臉撞向河邊地麵的心理準備。


    可是,無論等上多久,撞擊都沒有到來。


    取而代之的,是左手臂傳出強烈的壓迫感。他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把劍扔了。」


    語畢,他便將我的手臂繞上他的頸子,讓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因為他比我高出一個頭,所以姿勢顯得有點勉強。但我想這時該認同他這份好意,率直地接受才是。


    況且,隻要有他的火焰在,返回雪薩加的路途就沒什麽需要擔心的了。


    被他取走拋開的劍滾落在河邊地麵,發出鈍重的響聲。


    「這麽說來,還沒請教你尊姓大名呢。」


    他保持著支撐著我的姿勢,輕輕向前踏出一步,頭也不回地報上了名號:


    「我叫八神……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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