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原標題:「ほっとひと息つけば」 指工作等事情告一段落後,可以安心下來稍事休息。


    一、家人


    ——在確定左大臣,藤村明正有罪之後的那一周時間,典藥寮的雪代和飛廉陷入了極度的忙碌中。雪代把自己在朝堂院設計的計謀命名為「驅逐之藥(追い出し薬)」。源自一種能排除體內的毒與病的藥品的名稱。


    通過朝院堂之計,雪代得到了兩個成果。


    首先第一點,讓左大臣,藤村明正露出了馬腳。藤村明正的官位被剝奪,俸祿被回收,甚至被處以流放之刑。


    此時此刻,雪代正在整理將要提交給彈正台的筆記。


    她的身邊,飛廉正在修改她所期望的來自主水司的書信。因為這次的藥殺事件,主水司將不得不麵臨體製淨化。


    這就是第二個成果。


    讓彈正台檢查主水司運送的飲用水是否被混入了其他的東西。


    「彈正台的報告送來了,一切正常。這樣的話,經由主水司來藥殺帝室的說法就不成立了.」


    「其實原本就沒必要那麽神經質的追求體製淨化。畢竟藥殺的原則是不使用相同的手段。不如說該思考的是誰的恨意被利用來作為藥殺甚至謀殺的導火索。很擔心,驅使丁的待遇改善有沒有被采納呢。」


    「那一點應該沒問題,四等官就算削減自己的俸祿也打算實現的樣子。」


    「哦?那邊的四等官還算是正經的家夥嘛。嘛要是早一點這麽做的話,事情就不會鬧得這麽大了。」


    感歎著她的嚴厲,飛廉笑了笑,雪代將藥殺的原因歸咎於官銜。的確,主水司的四等官被壓在了粗糙的組織體製之下,本來應該被賦予的懲罰卻沒被傳下來。正因如此主水司的四等官都陷入了恐懼之中。如果不謀求體製淨化的話,恐怕主水司就會被解體了吧。那樣的話自己至今為止的地位和安泰都會被瓦解——這是害怕這種事才采取的做法吧。


    的確,使其擁有危機感或者將其編入體製改革的話,一定會為主水司帶來變化的吧。在極端環境裏工作的官員的報酬也應該會有所改善才對。


    「而且。」


    飛廉回想起了朝堂院裏的事,想都沒想就把一直以來藏在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


    「雪代大人,您還真是個性格惡劣的人啊。」


    「怎麽說?」


    「不記得了嗎。不是根據事實,而是通過虛構讓左大臣背上罪名這件事。」


    雪代明顯皺起了眉頭,看來是不願想起這件事。


    「真令人驚訝,沒想到您竟然會用這種手段……」


    回想著朝堂院的經曆,飛廉開口道。


    「明明是對慶帝立皇後感到不滿,大政官全員共謀的藥殺,最後被問罪的卻隻有左大臣。以不問罪為條件,讓他們協力將責任丟給左大臣。不想讓我注意到的就是這一點吧。」 在飛廉出去偵察的那個夜晚,彈正台的武官接到了一個任務。我們懷疑太政官與這次的毒殺事件有關,接下來雪代會借彈正台之手將以下內容的信發出去。


    信中說,我們已經找到了太政官參與雲上殿毒殺事件的證據了。雖然將整個太政官視為犯人並抓捕起來是件簡單的事情,但是如果真那樣做了的話,將會有出現新的問題,並使這個國家的運作變得進退不得。所以,如果要幫我的話,最好不要過問那些人的罪行。


    ——本來,收到這樣的信,那些達官貴人肯定也不會太當回事。但是,雪代這次故意鋌而走險地借著彈正台之手發出這樣挑釁的信。也就是說這封信分量和以往的不一樣。那些對於這封信的分量有所警戒的官員會在第二天聽到藤村明正被當作犯人進行強訴這一報告,並覺察到雪代這次並沒有再和他們開玩笑的認真態度。如果雪代真的變成敵人的話,將會變成很棘手的一件事。當他們這樣考慮過後,那些太政官便會為了證明自己並不是雪代的敵人,從而將自己明知左大臣在嚐試毒殺雲上大人,自己卻無動於衷的事,或是與其他人聯係如何就太政官內部解決左大臣的暴舉之類事情寫進書信裏遞交給雪代。


    聽聞這一過程的飛廉感歎道,這些人除了耍詐和裝傻就不會些別的了嗎?為了自保居然能做到這個份上。


    「就我個人而言,也隻能利用那個了」


    「把太政官肅清後,接替他們的職責不好嗎?」


    「那是最麻煩的一條路呀。飛廉。首先,就算我一口氣爬到太政官的地位,誰也不會輕易認同我的。倒不如說,如果試圖將原本在那個位置的人拽下來的話,宮城裏所有的人上人會因此團結在一起。使國家發生動亂。」


    「那麽那些不會被影響的太政官就不會給國家的運營帶去不好的影響嗎?」


    「就現在這個時間節點來說的話是不會的。我不再過問他們的毒殺之罪的話,也就不會有那些麻煩事了吧。」


    「如果那樣的話,真是太好了。」


    飛廉瞬間明白了雪代排除左大臣的理由。一定是為了不讓關白這一職位重現吧。(關白:輔佐成人後的天皇掌管政務的要職)


    藤村明正因為想要推舉與皇室般配的女禦,所以表明了對冊封皇後這一事情的不滿。然後那位女禦肯定是他自己的女兒。如果是他的話肯定覺得,隻有他這被統領太政官的左大臣選中的自己的血脈才配做皇室的女禦。


    雪代所畏懼的是,自己的女兒被冊封皇後之時,會給藤村家帶去多大的影響吧。新皇帝登基的時候,若是皇太子還未成年的話,則要遵守皇室的規範,將準備一個「攝政」的官位,在皇太子成年以前,選出一個代替皇太子處理政務的官人。之後,便是選出適合在治理國家政務時能對此過問的,也就是接見皇太子的貴人——「關白」這一職位的官人。


    雪代不論代價的想要阻止的就是,藤村家濫用關白的職權動搖治理國家的根基。


    這樣的話會再現前代皇帝那時發生過的悲劇。慶皇帝陛下這一代是不會出現什麽問題,但是下一代就不好說了。


    假設,如果就如藤村明正所想,在正常冊封皇後以後,慶帝駕崩了。而本應該登基的皇子卻還沒有到掌管政務的年齡,那麽藤村明正就可以理所應當的坐上關白的位置。


    「能掌管天下的位置隻能是那為了掌管天下而誕生的人來座的,這在我們國家被稱為現人神帝室……如今的話隻有慶陛下一人。可能左大臣太過傲慢了,傲慢到覺得他自己也能掌管天下。但是,迎接那些妄想掌控天下的傲慢者們的,隻會是悲慘的結局。」


    藤村大人現在肯定在準備詛咒我吧。


    「——您啊,還真的是一點欲望都沒有啊。聽說您還拒絕了調往內侍司的晉升機會。」(內侍司:日本古代近似於天皇秘書部門的重要機構,一般全都是女官)


    「我所想要的並不是成為那些讓人羨慕的高官,我不過是想在這裏多學學罷了。我在這裏隻為了做自己該做的事情,當我把那些事情做好後,我也就會離開了。所以,我沒有必要爬到多麽高的地位。而且如果調往內侍司的話,我就沒有退路了。我總是會給自己留個退路。如果感到厭煩的話,能夠迅速退離的退路。」


    「也就是說,現在這個地位是留著退路的意思嗎」


    「正是,所以我不會往上爬。雖然拒絕邀請是一件非常失禮的事情,可我沒能製止這次的毒殺。雖說成功將左大臣繩之以法,但是失態就是失態。便把這當作拒絕的理由了。」


    「難道不是單純的不想當嗎?」


    「內侍司……說到底我根本不適合去後宮十二司那種地


    方。也許飛廉你想象不到,那邊招收的女官一般都是出身貴族的。基本都是一群不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且懂禮法,還身懷各種技能的優秀女子。飛廉,你試著想象一下,一群聰明的女人,為了自己的家族,又或者為了自身在雲上殿的權力地位不會動搖,每天勾心鬥角的樣子。與男人那種通過握緊手裏的武器去爭取的未來不一樣。女人的武器可不是力量,而是心機。多的就不說了。好了你別笑了。我知道你在想象些什麽。」


    飛廉笑著聳聳肩。


    這宮城之中真是個奇妙的世界啊。既有為奪取天下不惜大開殺戒之人,亦有為阻止前者而翻弄虛實之人。還真是有各式各樣的人都聚集於此啊。


    「……時刻為自己準備好退路,並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情啊。或者不說是「逃走」,而說成是「歸路,歸宿」,總之換個說法就好受些了吧。無論是誰總歸會有能夠回去的道路和地方的。你也會有的。」


    「我已經沒有了哦。」


    飛廉搖搖頭。


    「既已被授予飛廉之名,則必須舍棄過去的自己。連同家人和歸宿一起。」


    「此話怎講?」


    「在我的故鄉,飛廉之名是授予擁有優秀技藝的山之達人——也就是獵人的第二個名字。山之達人如風一般穿梭於山林之間,悄無聲息,不留足跡。雖說這是份技術是人類可以習得的,但在不知情的人們眼中,我們就如同是風之精靈,或是風神的眷屬般的存在。」


    「原來如此。若是勤加鍛煉的話,的確是有可能做到如飛廉之名一般,在山中自由闊步呢。不過練就此等身手可不隻是單純為了更好地狩獵吧。」


    「的確不止如此。在我們那裏,這種被稱之為「風」的技術,有著諸多作用。例如保護野獸的幼崽免受外敵的侵擾,亦或是狩獵過度繁殖的野獸,以及保衛整座山的安全。」


    「從山賊手中?」


    「的確隔三差五會遭遇山賊。也會有不得已而刀劍相向的時候。」


    飛廉平靜地說道。


    「原來如此啊。就是說已經習慣於這種「粗活」了啊。」


    「是的。」


    「捕獲獵物的數量,殺掉敵人的數量。你所做的這些受到了認可,所以被授予了飛廉之名啊。」


    「從結果來看是這樣的。」


    麵對一臉驚訝的雪代,飛廉繼續說明著。長老每隔幾年就會選出一位技術高超的達人,然而此次飛廉被選中,則是完全出於雪代的需求。作為能夠以直丁身份護衛主人的人,被臨時匆忙選中了。這個決定十分突然。所以飛廉在一旁聽到了,聽到了被長老叫去的父母的呢喃之詞。


    他們說,還太早了啊。


    「那之後,你經曆了怎樣的變化呢」


    「首先就是,家人們都變得疏遠了。」


    飛廉露出一抹寂寞的微笑。


    「自從我被選為飛廉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人叫過我之前的本名了。就連親兄弟也沒再叫過。這或許是自古以來的規矩吧。但我對此實在是有些難以承受。大家都,都像是在對我說,你已經不屬於這裏了。」


    「所以,第一次見你時,你才會像一隻被丟棄的小狗一樣啊。」


    「那時的我,很丟人對吧。」


    飛廉回想道。


    「你不想再見見家人們嗎,飛廉。」


    「即便是,想見他們,可如今已相隔了這麽遠。況且就算見到了,我又該說些什麽呢。我實在是,無法想象。」


    飛廉如實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終於對我說出你的真心話了呢,飛廉。」


    聽到雪代的話,飛廉抬起頭來,隻見雪代溫柔地看向自己。


    「花了好久的時間啊。真是的,雇傭一個笨口拙舌的直丁可真是糟透了。總是一個人去背負一切,不斷勉強自己直到倒下。工作的負擔反而增加了啊,真是的。」


    「真的非常抱歉。」


    「你呀,在關係到家人的事情上,還真的是會變得笨口拙舌啊」


    雪代笑著說道。


    「飛廉,試著寫封信吧。不論多麽笨拙的話語,都一定能傳達到對方那裏。然後,傳達給了對方的話,就一定會有回信的。會回到你這裏的。」


    「我知道了。我會試著,寫封信的。」


    肩上的東西還沒有放下。身體已經很疲勞了,挪動腳步也很吃力。


    感覺,好難受啊。


    飛廉被交代的下一個工作,是去接回被彈正台保護的典藥寮的醫學生——雲居。此時雲居已經站在彈正台的大門處,手上拿著必要的隨身行李,正在和武官說著話。


    過了一會兒,他才注意到身後的,爬上台階來的飛廉的身影。


    他的表情瞬間僵住了,仿佛是很害怕一般。


    「啊,飛廉。」


    「雲居閣下,好久不見。你好像瘦了些呢。」


    「……畢竟經曆了那麽多嘛」


    雲居微微開口,卻沒有發出聲音來。大概是想要謝罪,卻又有些猶豫了吧。


    「並不是你的錯啊,雲居閣下」


    「就算你這麽說我也高興不起來啊,畢竟我的確背叛了你們啊,飛廉。」


    雖然裝作平靜的樣子,但雲居那疲憊的身形卻無從隱藏。也難怪如此。畢竟他因其親生父親而被卷入了藥殺事件當中,結果,又失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果然還是很難受吧,畢竟是親生父親。」


    「誰知道呢。事實上我也的確覺得鬆了一口氣。」


    雲居聳聳肩。這個回答讓飛廉有些意外,飛廉注視著他,問道。


    「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嘛,我也其確實有些累了。我畢竟是庶子,母親是貧寒人家,苦頭是少不了的。真的是吃了不少苦頭啊。雖說自從我為官以來,一直都算是做得不錯,可要是真有哪裏做得不好了,說不定真的會曝屍荒野啊。」


    「是啊,你的母親有病在身,也難怪你總是要請假。」


    「啊,確實常常會有啊,母親的病情惡化,而我不得不侍奉在她身邊的日子。」


    雲居一邊慢慢走著一邊繼續說道。


    「說老實話,真的很累啊。我從很久之前就一直忍耐著,根本沒什麽放鬆下來的時候。一直都保持著緊張狀態。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我都比周圍人家的孩子們要加倍地認真對待。正因如此,我才能在典藥寮求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是啊。家人已經讓我感到疲累了啊。我已經,不想再去照顧母親了。我想要有自己的時間啊。」


    「……雲居閣下」


    「盡管笑我吧。我為了自己的輕鬆而拋棄了家人啊。那時候,鐮足大人,啊不,已經可以叫老爹了吧……老爹跟我說可以幫我照顧媽媽。我想都沒想就拜托他了啊。我隻是想著,這樣的話就能輕鬆些了。」


    「然而,這麽做是在走向地獄啊。」雲居詳細地講述了事情的始末。


    或許是因為我跟雪代還有飛廉你走得近,才被老爹盯上了吧。他嚴命我要時刻觀察你們兩個的情況,記錄下所有你們接觸過的達官貴人的相貌和名字,並逐一向他報告。一開始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但我想老爹他大概隻是想要探查政敵的動向吧。而且若是我不照老爹說的去做,就不得不又要去照顧媽媽了。


    「很麻煩的啊,我覺得母親的病很礙事啊。」雲居輕聲呢喃道。


    雲居說,他為了不再回去照料生病的母親,而不停出賣著飛廉他們的情報。


    然而,當飛廉他們接觸到身為內藥正的春鳥的時候,情況發生了巨變。


    雲居從一開始就收到了一份名單,並被命令若是飛廉他們和名單上的人有所接觸,就要立即報告。這份名單之中就有春鳥的名字,雲居發現飛廉他們和春鳥接觸之後,就報告給了鐮足之大納言。


    而在那之後,父親將一份毒藥交給了雲居。


    雲居很快就意識到,那是一份未經修治的附子。


    雖然雲居在很早之前就明白父親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利用自己的。可事到如今他才意識到,父親是在企圖實現什麽陰謀。


    鐮足之大納言命令雲居與飛廉和雪代一起潛入藥種運,並趁機偷偷把這份毒藥放入送往內藥司的箱中。


    「這種事情我做不到」,雲居試圖拒絕。然而接下來雲居被狠狠地踹了腹部和後背,遭到了一頓毒打,並被威脅說,如果失敗了就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情,雲居不得已隻能照做了。


    「已經無所謂了。」筋疲力盡的雲居似乎曾發出過這樣的歎息。


    然而,現實的情況可無法令雲居安心。當雲居得知父親對檢非違使下令逮捕在乳牛院的雪代和飛廉時,他立刻嚐試去阻止父親,卻反被監禁了。


    雲居就這樣被利用,成為了向太政官舉報雪代和飛廉的告密者,他沒能拯救任何人,除了老老實實呆在父親的宅邸以外,什麽都做不到。


    「老爹死的時候也是,我什麽都做不到,沒能阻止老爹的死。」


    雲居喃喃自語著。果然大納言死的時候雲居是在場的麽,飛廉的身子有些僵住了。


    應該要說些什麽來安慰沉浸在後悔之中的雲居麽,飛廉煩惱著。


    一陣令人不適的沉默。


    「飛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雪代大人也是。」


    「別這麽說。我也隻能用些見不得人的手段罷了。就算你要打我罵我,我也是無話可說的」


    聽聞飛廉的話,雲居卻回以痛苦的表情。


    「即便如此,你還是來接我了啊。」


    「因為和氣大人和雪代大人都指名讓我來接你啊。」


    「到頭來,還是要讓我受苦啊。」


    雲居一副要哭的樣子。


    「話說回來我被罵了啊。」雲居說道。顯然,生病的母親似乎也意識到雲居參與了宮城的殺藥事件。據說,雲居身處彈正台時,接連收到幾封來信。內容則全都是母親的斥責,說他分不清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事不能做。


    「這不是一位為兒子著想的好母親嘛。」飛廉打趣道。


    「你可別捉弄我了。」雲居搖搖頭。忽然,雲居很感興趣地反問飛廉。


    「我說,飛廉啊。你沒有過討厭家人的時候嗎……」


    「我的話……應該,沒有過吧。」


    「是嗎。你從不提自己家裏的事情,還以為你是討厭家裏人呢……」


    原來如此,飛廉點點頭。在飛廉的家鄉,進宮做官也就意味著和家鄉斷絕聯係,決不可透露家鄉之事。而遵守這一原則的飛廉,在雲居的眼中,則變成了「為了進京而舍棄了家人」的人。的確,即便是放長假也從不回老家這一點,在旁人看來是容易誤會。


    「因為討厭家人什麽的,我倒不是因為這種理由才出來做官的。」


    「嗯。這樣啊。」


    「嘛,怎麽說呢。從我確定下來要進宮做官的那一天起,到離開村子的那天為止的那段日子,的確是給我留下了很不好的回憶呢。因為離別的日子即將到來,我不知道在最後的日子裏該如何與家人和熟人相處,特別是,我離開時也沒有同他們告別,就這樣來到了這裏」


    「後悔了嗎?再稍微說點什麽就好了之類的」


    「誒,嘛。現在也已經整理好了心思,其實有很多話向對他們說,但是……」


    但是,已經來到了言語所無法傳達的遠方。


    「對於自己被選中進宮做官這件事,我當初還沒能很好地理解這代表著什麽。所以,當初剛來到天王山的時候我很迷茫。一直在問自己,該怎麽做才好呢。當初不能拒絕掉嗎。難道沒有其他選擇了嗎,之類的問題。」


    「現在呢,迷茫和煩惱消失了嗎?」


    「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整理好了。嘛,如果能找到一種割舍過去的方法的話,就很容易了。」


    「嘛,畢竟這麽大的事件接二連三地發生,這時候還悶頭煩惱的話可就太蠢了」


    正如雲居所言,飛廉點頭表示讚同。


    「喂,飛廉」


    雲居突然喃喃道。


    「我們行元服之禮,會不會太早了啊。十五歲就要行成人禮,我可不想這麽急啊」


    的確感覺有些太早了,飛廉點頭同意。雖說並非不想成為大人,但這個世界太雜亂了,有著太多不想看到的東西。飛廉不由得歎了口氣。早知如此,是不是當初不要踏入這個世界就好了呢。


    隻是,自己也不知曉其他的生存方式了。


    二、家信


    筆、硯、紙。寫信所需之物已備齊,可飛廉卻遲遲沒有下筆。


    工作時也經常突然停下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發呆了許久,工作上的失誤也增加了不少。


    你給我振作點啊,雪代斥責道。


    給我振作點起來啊,飛廉對自己說道。


    然而,自己的注意力無論如何都會被那張空白的信紙奪去。明明必須要寫的,可當我麵對它時,卻無法握筆。


    自己明明不得不割舍一切,可卻又不知該到何處去尋找想要的答案。


    太多無法接受的事情了。


    盡管滿懷疑問和煩惱,飛廉依舊每天埋頭於處理眼前的工作。


    這樣會比較輕鬆,他想。沉浸在工作中,就不用去思考自己的問題。一步一步慢慢處理就好,如果之後能因為太過忙碌而忘卻這些就太好了。可無論如何,在忙碌的間隙、空閑的時刻,那些疑問和煩惱又會突然浮現在腦海。


    我該怎樣活下去才好,飛廉陷入了沉思。


    等到處理好工作之後,我在這個地方該怎樣生活才好呢?


    已經無法回到故鄉了嗎?無法再和家人或朋友見麵了嗎?


    想和家人見麵之類的,雖然隻是幼稚的撒嬌的想法,但還是幾度浮上心頭——還有想對他們說的話。


    也有想問的事情。雖然被送到王都的我已經算是大人了,但還是有許多方麵尚未成熟。


    這種時候怎麽辦才好呢,該如何思考才好呢?


    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堆積如山。


    飛廉在王都的一之宮任職已經半年了。


    在一之宮旁邊的藥殿,一如既往能看到雲居的身影。他作為一名醫學生回到這裏,為了補償至今為止犯下的錯誤,主動提出要成為雪代的直丁。雪代一開始是拒絕的,但隨著工作量的增加,以及為了減輕飛廉的負擔,才同意讓他成為藥殿的直丁。就這樣,有時飛廉和雲居會一邊互相調侃,一邊處理著每天堆積如山的工作。


    與往時無異的某天。


    雪代從靠裏的藥室裏呼喚著飛廉。


    「有什麽事嗎,雪代大人。」


    雖說藥殺事件已經解決完畢,但雪代收到了大量的委托,而另一方麵典藥頭委任她到別地考察的次數也增加了。前陣子剛因為把文書給錯了人而被罵,飛廉不由得反思自己是否又出了什麽紕漏。


    「我不是要斥責你,不用露出那麽害怕的表情。有寄給你的東西,我想著等事情都告


    一段落了再交給你。」


    雪代說著,突然從小小的抽屜中取出了信。然後,把它交給了飛廉。


    「……這是?」


    「飛廉,這是你家人寄來的信。你先讀一下吧。」


    雪代說的話,飛廉沒能立刻理解。


    他眨了眨眼,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屏住了呼吸。飛廉注視著雪代,不知道是驚訝還是害怕。應該收下,他清楚地明白。但是,手卻無法動彈。


    「——為什麽?」


    飛廉動搖了。


    「你明明說過要和家人聯係,卻以工作和不善言辭為借口,不管過了多久都毫無進展!」


    雪代瞪著飛廉。


    「不解決好自己的問題,抱著這種不甚明朗的心情,工作也會慢沒有幹勁的。你最初的工作狀態比較好哦,現在缺乏專注,工作時的漏洞明顯增加了。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你坦白了自己所背負的東西,覺得負擔減少了,也安心了。說出來確實是件好事,但是你弄錯了對象。你更應該向真正的親人傳達真心話!而不是向我!」


    麵對雪代的斥責,飛廉低下了頭。正如她說的那樣,向雪代坦白後,他感到卸下了身上的重擔輕鬆了許多。但是,隻是商量,問題卻沒有得到根本的解決。我隻是說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得到了試著寫信的答案——但是我卻沒有去做。


    我不是在依靠雪代,我僅僅是在撒嬌而已。


    「……對不起,雪代大人。」


    「你想要坦白的真心,我都寫了,全部都轉述了。」


    雪代平靜地說著。


    「這個,就是回答,不要一直讓我保管著它。這次,絕對不要逃避。要和家人麵對麵交流啊,飛廉。」


    她的語氣非常嚴肅。


    看著遲遲不肯接過的飛廉,雪代煩躁地催促他上前。


    飛廉慌慌張張地接下,猶豫著打開了信封。不同於往常書信的固定格式,從開篇的第一個字開始就透露著嚴謹。飛廉目不轉睛地盯著信,看著父母寫下的第一句話,他用力握緊了顫抖的手。


    信中所寫的、他們稱呼的名字,並不是飛廉。


    父母呼喚的,是他們給予的、自己真正的名字。


    ——原來沒有被遺忘啊。


    想到此處,飛廉感動得要流淚。曾經以為那裏已經沒有我的歸處了。明明早已經放棄了,以為再也不會有人叫我真正的名字了。


    這封信是意外之喜,飛廉強忍住了淚水。


    「……該說你是殘酷的人,還是溫柔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雪代笑得暖洋洋的。


    「那封信裏有你的名字吧。」


    「……是的。」


    飛廉克製不住身體的顫抖。


    我們沒有忘記。我們都還記得。


    不隻是這個,父母通過這封信呼喚著自己。


    換言之,希望他能回來。他們等著自己回去。


    ——不想讓你成為飛廉。


    ——不想和你分開。


    ——我們很苦惱。作為父母是該送別你,還是該挽留你。


    ——沒能選擇後者是父母的失職,請原諒我們。


    ——如果你能回到故鄉的話,請一定要回家一趟。


    父母真摯的話語,震撼了飛廉的心。他用盡全力控製著眼淚,否則初次收到的來自家人的信就要被淚水打濕了。飛廉反複深呼吸,總算舒緩了僵硬的身體。父親、母親,我一直都想聽到那句話,可以的話在被賦予「飛廉」這個名字時就想聽到。但我不敢奢求太多。


    雖然花了很長時間,但飛廉一直想問的父母的話終於傳達到了。


    「雪代大人……原來我的歸宿,是在王都以外的地方。」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啊,雪代笑著說。


    飛廉像對待寶物一般,將信疊好放到了懷裏。自從到王都以來,第一次有如此幸福、如此滿足的心情。


    迷茫完全消失了。


    我有要做的事情,必須保護這位大人——那是交給自己的任務,必須要完成。我以前隻想著完成任務,但是,現在不同了。


    我想起了曾經失去的、該回去的地方,能好好看向該麵對的事物。


    多虧了這個人。


    「——飛廉。」


    聽到自己的名字,飛廉端正坐好。


    「從今天起,你就無需再負責直丁和貼身護衛的工作了。回故鄉去吧,有人在等你回家。」


    「……啊。」


    飛廉不知所措,為什麽在這裏宣判解職?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因為過失而被解職的。所以原因簡單明了——這是為了要讓飛廉回到該去的地方。


    「我不是出於同情之類的情緒做出的判斷。飛廉,你是個危險的家夥,我隻是單純地認為這個地方不適合你。正因如此,我才要解除你的職務。當前的危機已經過去,沒有必要再帶護衛了。而且我們掌握著太政官的弱點,有什麽棘手的事多多少少還可以交給他們處理。」


    「……可是,現在就解除職務,這有傷體麵。」


    飛廉的聲音在顫抖。


    不管怎麽說,他沒有保護好應該守護的人是事實。


    不僅如此,這個人還為了減少貼身護衛的危險而想方設法。


    「如果現在就回去的話,我無顏麵對我的同伴。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在未盡到自己的使命前就回去。」


    「可是,你不是想回去嗎?回到家人的身邊。」


    雪代驚訝地問。


    這一瞬間,飛廉感到自己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悄然瓦解了。


    啊啊,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憤怒和悲傷這樣的感情,就像野獸一樣在自己的內心肆虐著。我卻沒能緊握住韁繩,隻是任憑自己輕易受傷。


    執拗地以為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迷失了自己的歸宿。


    因為沒有在宮城生存下去的自信,所以抱著舍棄生命的覺悟來到了這裏。


    「……我的確想回去。但是,不是以現在這種形式回去。」


    飛廉煩惱著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才好。


    現在,我終於發現並理解了我應該做的事情。正因為還沒有取得令人滿意的成果,所以才不能離開這裏。不僅是滿足於有歸宿的安心感,而是希望未來有一天能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回到故鄉。


    為了向父母證明自己已經不是孩子了。


    看著笨拙地解釋著的飛廉,雪代偷偷地笑了。


    「什麽啊,原來你是在為家人著想啊。」


    「誰都是這樣吧。而且和家人呆在一起時,會變得笨拙。」


    飛廉感到害羞,撓了臉頰。


    「不過飛廉,你不是想和家人想見麵嗎?」


    「但是,他們說了讓我盡職後再回去,那我就不能中途放棄。」


    「……我覺得你已經做得足夠多了。」


    「不,雪代大人,您的謬讚我愧不敢當。在宮城我還有許多的事沒有做好。」


    聽了他的話,雪代笑著讓他不要撒嬌。


    飛廉也笑著回答,請寬恕我的任性吧。


    「雪代大人,請允許我再次為你效力。」


    「真是的,居然會有你這麽麻煩的貼身護衛。」


    雪代嘴上這樣說著,也端正了坐姿。


    「那麽,再一次——請多關照了,飛廉。」


    「不論何時何地,請允許我常伴您的身側。」


    「哦,對了對了。多虧了木暮大人的關照,好像今天之內就可以把信送到村子裏。」


    雪代對著行完禮的飛廉平靜說道。


    「飛廉,快去寫好回信。」


    「啊、不……可是……我不知道怎麽寫才好。」


    「這是寫給家人的信,不需要拘泥於禮節。即使書麵不是非常整潔,但隻要能寫出你想說的話,那就會是封很好的信,是父母最想要的信。」


    雪代笑道。


    「與其煩惱不如先動筆。至今為止沒能說出口的話應該數不勝數了,都如實寫進文章就好了。」


    「……我明白了」


    經過了短暫的思考後,飛廉再次行禮,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信,嗎?從來都沒有寫過,飛廉完全不知道到底該怎麽下筆才好。想對遠方的家人說的話堆積如山。典藥寮的工作,名為朝廷的這個世界,還有自己所侍奉的奇怪的官人——雪代的事情。


    在紙上揮舞起筆是一瞬間的事情。


    甚至是好朋友之間隨意的對話、無聊的玩笑、沒有什麽意義天氣的話題,都變成了一行行文字。


    至今為止積累下來的東西,在紙上滿溢而出。


    寫的字時而浸墨時而寫錯。突然停筆一看,七歪八扭的文字組成了文章。飛廉忍不住笑了,一邊猶豫著要不要重寫,一邊又覺得就這樣也可以了。


    我將心中所想的事物,在它們依舊鮮活的時刻記錄下來了。


    呼,飛廉長籲一口氣,放下筆再次審視文章的內容。


    想寫的內容都寫上了。


    一想到這封信會送到家人手上,飛廉立刻站起來想去寄信。但是,在離開藥殿之前,他突然想到還有話要和父母說,又轉身返回。


    再一次揮灑筆墨。


    想要添加的話語,其實隻有一句。


    ——還會,再寄信給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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