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她很小,小到少有機會可以見到日理萬機的父皇,她隻記得父皇是個讓人尊敬和恐懼的人,他從來不曾對她笑過,卻給了她“元貞”的封號,表示對她的喜愛。


    他“薨”之時,她還不到三歲。


    不到一二歲的孩子能記得住什麽?


    能,她記得唯一一次坐在父皇膝上,玩著他從不離身的九龍玉佩,她顫巍巍地翻看,在玉佩上勾勒出的九龍當中,於第五條龍的腹部看見一個甲骨文的“玄”。


    那一次獨坐父皇膝上的她曾天真地問父皇,她也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那玉佩上頭,年輕英俊的父皇隻是摸摸她的頭。沒幾天,服侍她的小太監送來一隻玉盒,裏麵裝著雕有九凰的玉佩,雖然不是她想要的龍佩,但後宮的孩子獨獨她才有,她心滿意足地抱著那盒子睡了好幾天的覺。


    可年輕力壯的父皇忽然“薨”了,消息傳出來,突兀的令整個皇宮蒙上厚重詭譎的陰霾。


    怎麽可能,日前掃平番國的父皇才帶著二十萬大軍凱旋歸國,她雖然不能上城樓去湊那舉國歡騰的熱鬧,但小小的心靈卻以父皇為傲,隻盼著慶功宴可以見著那英明神武、風姿不凡的父皇。


    然而,小孩子其實是最敏感的,宮女和內侍們開始坐立不安,隻要見她不注意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些粗心的小宮女以為她什麽都聽不懂,也不避諱著她說嘴,說父王班師回朝那日,一向頗為得父皇寵愛的綠貴妃死在他的清涼殿中,死狀淒慘。


    皇宮裏不乏死人,她對那趾高氣昂、眼睛長在頭頂、老用鼻子和她說話的番國貴妃沒什麽感覺,但是那些侍候她的嬤嬤和大宮女連眼神都不敢有所交會,就怕一個不小心會泄漏還是觸動什麽,招來橫禍。


    這就有鬼了。


    她一個個找來問話,逼她們吐實,那些奴才隻會跪了一地的求饒,把頭磕破了也說不出半句她想聽的話。


    然後宮中便傳出皇上殞天的消息。


    皇宮很快讓禁衛軍接管了,沒有自由進出的令牌,她除了寢宮哪裏也去不了,可她仍舊感受得到處處風聲鶴唳,一入夜,金碧輝煌的宮殿宛如一座鬼城。


    她像無頭蒼蠅般走投無路,隻怪她年紀幼小,身邊一個得用的人也沒有,如果她的母妃不是一生下她就歿了,她起碼還有個可以握住她的手,給她安慰的人,可是沒有了,她連父皇這個最後的倚仗也沒有了。


    她成了皇家孤女。


    她想爹啊……父皇……她的父皇……


    無人看見她的心痛如絞和眼淚。


    那些國家大事她不懂,但是當皇兄被匆促推上監國的位置時,他會驚惶、會害怕嗎?


    她一直沒有機會把這話問出口。


    金碧輝煌的各處殿院都掛起了白幡和白燈籠,百官服喪,但那又如何,身為父皇唯一女兒的她,最終還是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麵。


    等她年紀稍微大些,想回過頭去調查父皇真正的死因,許多東西卻早被湮滅在時光裏。


    年年月月,歲月如白駒過隙,她老了,白發蒼蒼,對父皇的死早已放下,可那個爹爹居然死而複生的出現了,麵目一如從前。


    這是怎麽都令人想不透的事,她依稀記得,父皇從來不對修仙一事放在心上,對鬼神更談不上敬畏,她百思不得其解,父皇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難道真的成仙了?


    那一日,父皇遣車來接她,她乘著朦朧月色去了整個大創朝無人不知的府邸,雖然有駙馬陪同,父皇卻隻見了她一人。


    在綠蔭深深的書房裏,她見到了和父皇一模一樣的青年,他的手心也有一顆朱砂痣。


    她心裏的震撼和不敢置信之甚,最終,她是腳步笨拙地讓駙馬扶著上車,回了公主府。


    駙馬一口咬定那青年是個騙子。


    她問駙馬,青年想騙她什麽?


    青年的財力不輸她,難不成騙色?


    她都這把年紀了,說出去會笑掉旁人的大牙。


    她告訴駙馬,他沒見過她的父皇,當然這麽說。


    鮒馬這才靜默不語。


    萬玄睨她一眼,“都說我已經不當那勞什子皇帝了,別這麽叫我,讓人聽見要砍頭的。”


    “誰敢砍您的頭,要兒第一個不依。”


    “我說丫頭,你確定要這樣畢恭畢敬地和我說話嗎?”


    已經有多少年沒有人叫她丫頭了,父皇那一輩的人都已仙去,和她同輩中人也隻剩下寥寥無幾,還真沒有誰叫得起這丫頭二字,但是她聽著,枯老的心裏卻湧起一股酸澀。


    “我……要兒還不習慣嘛。”


    萬玄撫掌大笑,“別別扭,也無須刻意,你都子孫滿堂了,還要你回過頭來叫我爹,這是為難了你,隨意吧,不如叫我名字就好。”


    “不,您是要兒的父皇,就算外人在,我也能叫,沒什麽好避諱的。”萬要兒在少女時就是倔性子,這些年被環境曆練、讓子孫漸漸磨平了脾性,卻也不是真的就溫柔謙和了,她堅持的時候,怎麽樣也拖不動她。


    “私下你就喊爹,在外麵就喊名字。”萬玄瞄了一眼寧缺。


    寧缺籲了口氣,這還差不多。


    萬玄可是人精,他哪會看不懂這位駙馬對他的不以為然和憂心。


    “要兒,這些年,你過得好吧?要是駙馬對你不好就回家,爹養得起你,別忘記你可是有娘家的人。”


    萬要兒的眼紅了,活到這把年紀,鮒馬體貼溫柔、一家和氣,她可說是一生順遂,爹這是擺明了在挑撥她家駙馬的脾氣啊。


    這一想,她又掩嘴笑了。


    萬玄逼得這位年少時名動京城的寧公子坐不住了,可是“嶽父”二字卻怎麽都無法從口中吐出來。


    “要兒是我的妻,誰都別想從我的眼皮子底下帶她走。”寧缺強硬道。


    “表麵看起來像軟腳蝦,性子倒還可以。”萬玄涼涼地給女婿下了評語。


    寧缺的心頭真是氣啊,妻子這麽容易就受這男人煽動,瞧她那臉紅紅又滿臉崇拜的模樣,難不成這男人真的是自己的嶽父?


    這麽一來,無形的壓力頓時壓了下來,他心裏沒那麽篤定了,要是對嶽父不敬,妻子是會發怒的,夫妻那麽久了,他知道她心底不免有些遺憾,那遺憾就是來自這年輕人。


    女子天生對父親總有些難以名之的迷戀和崇拜。


    這男人要是真的發瘋把妻子帶回那座府邸去……不行,說什麽都不行!


    “好吧,時間也不早了,要兒,你是不是該出去見客了?”來公主府和女兒敘舊可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他的重點在另一個人身上。


    那女子告訴他,總得相信某些人。


    於是,他賭了。


    因此,他得回了世仆和女兒。


    那麽,他可不可以再奢望一回,奢望能擁有一個想跟她成親、想跟她生孩子、想聽她嘮叨的女子?


    他想要那樣的生活。


    “爹,您真性急,要兒早就吩咐下去,我那幾個孫媳婦都看著呢,不會怠慢那位姑娘的。”


    爹說他需要那位姑娘,那麽她當然要竭盡全力辦妥爹交代的事。


    萬玄聽了,不自在地咳了一下。


    “那姑娘真有爹您說的這麽好?”這個爹和她以前熟悉的父皇有些不一樣,他多了些人性,以前的高高在上與遠不可及彷佛被什麽洗滌了,然而,這樣的朗若春風更讓人想親近他,若不是她老得不敢那樣做,她還真想賴進父皇的懷裏當一回小女兒。


    “小孩子問這麽多做什麽?!”萬玄有些羞惱,他忘記他的要兒已經不小,是老姑娘了。


    萬要兒聽了一點也不惱,“爹要我拉紅線,總得讓要兒知道那位姑娘到底哪裏值得爹爹惦記啊。”


    寧缺看著這對“父女”,心裏的不是滋味越來越濃厚,好像自己看顧很久的珠寶被人覬覦了,自從這男人來到他家,向來尊重他的妻子至今沒有將目光往他這裏瞄一下,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他他他……他吃味了,恨不得把醋缸裏的醋全飲光了!


    “她治好了爹的病,爹無以為報,隻能以身相許。”他說得一本正經,毫不含糊。


    嶽父,您太丟人了,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


    寧缺總算把萬玄當嶽父看待,心裏偷偷唾棄了他一把。


    “爹的意思是說,爹不會再無緣無故……”萬要兒勉強把那個“薨”吞進肚子,“您不會再不見了?您會在京裏住下來吧?要兒搬到爹府邸的隔壁去住好了,這樣的話,想見就能見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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