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與塔野同學在咖啡廳用餐的那一天後,時間已經過了三天。


    我抱膝坐在床上,手上滑著手機。或許是因為緊張的關係,明明冷氣很涼爽,我的手心卻冒汗了。


    我打開手機的通訊簿,滑到某個項目,然後大大地深呼吸。


    「……好。」


    我決定打電話給塔野同學了。


    三天前,我一大早便在附近的書店購買了《月刊喬諾》,得知自己落選一事。因為我原本就不覺得那部作品的程度能夠得獎,所以並沒有多失望,很幹脆地轉換心情,開始做探索浦島隧道的準備。


    然後,我很快地接到了自稱編輯的人的電話。


    編輯簡單確認過是本人後,給予我這樣的評語——「雖然還不到能得獎的程度,卻感覺得出來很有潛力」。盡管是曖昧的評價,卻讓我當時樂上了天。但是,我開心的情緒維持沒有多久,對方馬上對我投稿的作品說出一連串批評。


    這裏不行、這裏要這樣做比較好、不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等等。對方就像連珠炮般滔滔不


    絕,我則是結結巴巴地一一回答。最終對方說了句「細節等到見麵再談吧」,通話就結束了。


    通話時間雖然長達三十分鍾,但是這一切對我而言感覺像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掛斷電話後,我才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麵臨抉擇。看是要就這樣朝成為漫畫家的目標邁進,還是進入浦島隧道。實在是非常困難的二選一問題。


    因為感覺一個人思考有其極限,所以我向塔野同學求助了。即使如此,我仍是沒有找到答案,不過得到了寬限時間。我拚命思考,想要在延期的探索日來到之前找出答案。醒著的時候,都在不斷煩惱這件事。


    然後,在經過三天的八月四日早晨,我終於下定決心。


    我選擇進入浦島隧道。我無法背叛塔野同學。


    做出決定後,接下來的行動就可以很快地進行了。首先,我打電話給編輯,告知自己要拒絕責任編輯一事。我事先做好了多少會遭到反對的覺悟,但編輯不問理由就答應了。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我應該要感到高興,但想到自己其實並不怎麽受到期待,心情不免有些複雜。


    總之,這樣我就消除迷惘了。


    我心想必須把這件事告知塔野同學,於是撥通電話。


    然而……


    『您撥打的電話位於無法收到訊號之處,或是未開機——』


    在收訊範圍外。


    這個地區不管哪裏訊號都很微弱,就算坐在公交車上,有時也會收不到訊號,所以這並沒有什麽好奇怪的。盡管如此,我的心中卻湧起強烈的不祥預感。


    等個三分鍾就好,重撥一次。


    『您撥打的電話位於無法收到訊號之處,或是未——』


    已經等三分鍾了。


    『您撥打的電話位於無法收到訊號之處——』


    等三十分鍾了。


    『您撥打的電——』


    我從床上站起身。


    不會吧?騙人的吧?


    我的腦中深處湧出不好的想象,胸口猛然一緊,頓時感到呼吸困難。


    我急忙打電話給川崎。


    『喂,你好。』


    「川崎?我想問你一件事,你知道塔野同學家在哪裏嗎?」


    『咦?這我知道啊,怎麽了嗎?』


    「抱歉,現在立刻告訴我。」


    『知、知道了。呃,我把住址用電郵寄給你,你用電郵確認吧。』


    「謝謝。」


    我掛斷電話。


    電郵馬上就傳送過來,信上寫著塔野同學家的地址,以及表達著擔心我的幾句話。雖然對川崎不好意思,但我沒時間慢慢回信了。我拿起錢包後,連忙奔向玄關,穿上涼鞋便衝出家門。


    我走在大樓的內走廊上,查詢著電車的時刻表。從這裏到離塔野同學家最近的車站……最少也要一個小時。啊啊,真是的,鄉下就是這樣才麻煩。


    我從停車場牽出腳踏車,騎著腳踏車往塔野同學家的方向前進。


    通過平坦的道路,進入爬坡路段。


    我自認為相當有體力,但鄉下的坡道相當難騎,路上的坑洞大量削弱我的體力。我汗如雨下,頭發悶熱得不得了。


    漫長的上坡終於來到盡頭,眼前是一片遼閱的大海。我沒有餘裕觀賞美景,急忙騎下坡道。


    通過紅色警燈黯淡的消防倉庫,隨即看見一棟感覺古色古香的大房子。就是那一戶。


    我把腳踏車停在玄關前,接著按響門鈴。等了大約一分鍾後,一名男性撓抓著腰部出來應門。他就是塔野同學的父親吧,但兩人長得一點也不像。


    「來了來了……你哪位?」


    「我是塔……熏同學的同學,請問他在家嗎?」


    男性停止搔著腰部的手,臉上露出訝異的表情。


    「不……他外出了。」


    「什麽時候外出的?」


    「啊~大概是前天吧。」


    我鎮時麵無血色,心中湧出不安與焦躁之情。


    「請告訴我,他到底去哪裏了!?」


    「不,我也不知道。應該是去朋友家住宿了吧?他最近常常不回家。」


    「……我明白了,非常感謝。」


    我快速地道謝,然後再度騎上腳踏車。


    從前天就沒回家,那已經可以確定……


    我搖頭揮去不好的想象。別去想了,不管怎樣,現在要快點才行。


    我拚命踩著腳踏車,前往浦島隧道。臉頰傳來濕濕的感觸,我本以為是汗水,但是以那一滴為起始,大量的水滴打在了臉上。


    糟糕,下雨了,明明剛才還是晴天啊。


    大雨轉眼間就把我淋成落湯雞。我猛踩著踏板,濕透的衣服貼在肌膚上,感覺很不舒服。不知為何,淚水流了出來。眼淚擅自流淌而下,我根本無法止住。即使如此,我忍受著腳快要脹破的痛楚,拚命地踩著腳踏車踏板。


    「塔野同學……塔野同學……!」


    終於抵達浦島隧道前。


    我將腳踏車丟在路上,涼鞋不知何時從腳上脫落。或許是被小石頭割傷了,腳底傳來一陣刺痛。即使如此,為了追上塔野同學,我仍是沒有停下腳步,徑直走進浦島隧道。


    前進沒多久,我便發現地麵上有一個玻璃瓶。仔細一瞧,瓶中放著紙。


    這是瓶中信嗎?


    我確信這是塔野同學留下的東西,於是撿起瓶子,打開瓶栓。


    正如我所想,裏麵裝著數張信紙,上麵有著用鉛筆書寫的文字。


    我用衣服擦幹被雨水和汗水弄濕的手,盡可能不弄濕信紙,慎重地開始讀信。


    親愛的花城杏子。


    如果是花城以外的人在讀這封信,那麽不好意思,我希望你把信紙放回瓶中。


    話雖如此,因為我不覺得會有花城以外的人來到這裏,所以我就以花城在讀信為前提開始說吧。


    首先,我要為拋下你進入浦島隧道一事道歉。


    真的很對不起。


    你或許會認為我背叛了你,說不定會怨恨我。


    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你別撕掉這封信,讀到最後。


    好了,我想你大概會想知道,我拋下你進入浦島隧道的理由。所以就從這一點開始說起吧。


    我直接講結論。


    你是現在就該成為漫畫家的人,所以我拋下了你。


    你的漫畫真的很好看,那樣的漫畫應該給更多人看見。


    聽到你會有責任編輯的時候,我起初感到驚訝,但很快就想通了。以你的漫畫,就算得到職業專家賞識也不足為奇。我是說真的。


    可是,漫畫有所謂的流行吧?即使我現在讀了覺得有趣,四年後或五年後的讀者是否會有相同感想,這點就不得而知了。我想這就是感性上的差異,不過這純屬外行人的意見就是了。總之,還是早點出道比較好,我想這是不會有錯的。


    你想成為漫畫家的話,應該現在立刻畫漫畫,不可以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地方。


    還有另外一點。


    你進入浦島隧道的理由是想變得特別,對吧?


    我並沒有要否定你的願望,不過坦白而言,我對於你成為特別之人的必要性抱持著疑問。我認為,你應該是個能夠享受普通生活方式的女孩子。


    雖然與你認識還不到一個月,但我自認為非常了解你。


    你在黑暗的浦島隧道中會感到害怕。


    自己畫的漫畫受到誇獎時會高興不已。


    三個人一起去祭典時會開心地聊天。


    被稱讚可愛時會羞得滿臉通紅。


    你看就像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我現在對你說的話,或許非常殘酷。


    我再說一次,我並沒有否定你的願望。


    隻是我希望你仔細想淸楚。


    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如果你願意在這裏折返,可以不用再等我了。


    我希望你結交許多新朋友、經驗許多事情,讓生活充滿歡笑。


    我希望你畫好看的漫畫,讓大家得到樂趣。


    我由衷盼望,當我走出浦島隧道的時候,你已經成為最佳的漫畫家了。


    最後。


    這是我的提議。


    花城杏子對塔野熏而言是最特別的人。


    可以請你就這樣將就一下嗎?


    *??*??*


    我一邊奔跑,一邊確認手表。


    零點十八分。


    在通過浦島隧道的鳥居之際,我特地將時間調至零點零分,所以自我開始探索起,時間已經經過十八分鍾了。


    換言之,外界大約過了一個月。真是短暫的暑假。


    花城已經讀過我的信,並折返了吧。她至今都沒有追上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花城,我讓你做了痛苦的選擇,真的很抱歉。不管道歉多少次都不夠。


    我早就察覺你對我抱有好感。這點我十分明白,因為我也喜歡你。


    可是,你對我的好感是一種錯誤,隻是一種想成為悲劇女主角的憧憬變質而成的感情。你隻是希望和失去妹妹的我,產生某些戲劇性情節而已。


    花城,那樣是不行的。


    想成為特別之人的話,就不可以跟我扯上關係。


    靠努力去實現吧。


    有些事是誰都做得到,卻不被任何人誇獎、不被任何人同情的。


    像這樣平凡的事情,隻要不斷累積下去,最終就會變成特別。


    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辦得到。


    你可以做得到,花城。


    你至今都是一個人畫漫畫,沒有告訴任何人對吧。


    其中一定有遇到困難,或許曾經也想要放棄。


    當然,也有可能畫畫對你來說是最快樂的事,你從來沒有過放棄的念頭。


    即使如此,你確實努力不懈地持續創作,然後受到職業人士的肯定。


    這就是特別的經驗啊。


    比起進出浦島隧道,這樣的經驗才是更棒、更特別的吧。


    所以花城,你就抬頭挺胸地活在當下吧。


    在當下好好努力吧。


    絕對別像我一樣。


    經過1小時25分【外界經過141天】


    我停下腳步。


    「唔哇……」


    眼前出現很陡的上坡,延伸至前方。因為隻有一條路,根本不用擔心會迷路,但是這段陡坡看起來會相當消耗體力。事實上,我的小腿肚已經因為疲勞而不住抽動了。


    要是因此受傷就不好了。為了謹慎起見,我決定先休息五分鍾。


    於是我席地而坐,從背包取出水壺喝水。


    我跑了大概十公裏吧。正常想來,應該早就通過隧道了。之所以到現在還看不到出口,恐怕就如同時間流動異常,這裏的空間也發生異變了。我打算盡可能往前進,但說實話,我實在無法預料這條隧道會有多長。


    說到異常,我就想到目前為止『不該在這裏的東西』一個也沒出現。沒有發生異常自然再好不過,可是像這樣什麽也沒發生,也讓人感到有點不安。


    我的心緒莫名地無法平靜。確認時間後,發現從開始休息起,隻經過兩分鍾。


    總覺得心情很著急。隻要想到在我休息的這段期間,外麵的時間正以驚人的速度流逝,精神就一點也無法放鬆。待在同一個地方,比跑步更加損耗精神.


    於是我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後,隨即奔上坡道。


    經過5小時20分【外界經過1年又168天】


    「呼呼……呼呼……」


    終於,我從小跑步狀態完全變成徒步。每當腳往前踏出,鞋底就會發出摩擦聲。


    不知前進了多遠,腳的關節全都疼痛不已。


    進入隧道的最初三小時,我偶爾還有呼喊華伶的名字,現在則是連那樣的力氣都一點也不剩,隻是拚命地往前進。


    外麵大概已經過了一年半左右吧,我卻尚未找到任何有關華伶的線索,隻看到不斷延伸而去的鳥居和火把。


    雖說如此,也並非毫無變化。


    隧道從途中開始,突然多了許多坡道和彎道。我原以為上坡會一直持續,之後卻出現下坡路段,還有連續幾個接近直角的右彎。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比起進入浦島隧道之處,如今身在上方還是下方,是前進還是後退,我連身處何方都無法判斷。隧道內沒有岔路和小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呼呼……可惡……」


    口好渴,水已經隻剩一半。考慮到回程需要,不能再消耗了。進入隧道前的我,為什麽要選擇會奪走口中水分的能量補充品作為食物啊?


    啊啊,好想大口喝冰涼的lifeguard。


    我壓抑湧上的煩惱,一步一步地向前邁進。此時,我突然聽見巨石滾動似的沉重聲響。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席卷而來,我停下腳步。


    我認為這是一種前兆。


    『這裏不該有的東西』出現的前兆。


    我全身躁動不安,低沉的耳鳴聲在腦中回響。


    ……不,這不是耳鳴。


    我真的聽見了。多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每一道聲音都充滿活力。我凝神傾聽,但聲脅實在太過混雜,無法聽出話語的內容。


    無論如何,那就是人的氣息,有人在這裏。前方有我以外的人,而且還是很多人。


    我用唾液濕潤幹燥的喉嚨,呼喊道:


    「華伶……你在嗎……?」


    踏出腳步的同時,我的右手似乎被什麽東西拉住了。我驚愕到心髒都快跳出來,立刻向右一看。


    我頓時說不出話來。


    拉著我的手的人,是我父親。


    「你在這裏啊,熏。我找你好久了。」


    不妙,不妙不妙不妙。慘了,被找到了。


    我的腦中充斥著混亂與恐懼之情。由於衝擊實在太大,大腦也變得不聽使喚。


    「怎麽了?竟然在發呆。難道身體不舒服嗎?」


    聽他這麽一說,我才猛然警醒。


    父親的語氣中沒有絲毫緊張感。仔細一看,他穿著浴衣,麵容顯得有些年輕。


    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不,全都不對勁。再說,父親是從哪裏來的?如果他是追趕我而來,在我被他拉住手之前,就應該會聽見他的腳步聲或呼喊聲了。


    正當我感到驚疑不定的時候,我發現父親背後有一個大洞。洞的另一頭有許多人,顯得非常熱鬧。腳步聲和說話聲,似乎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除了人很多之外,還看得見紅色燈籠的燈光,以及像是攤販的店家,簡直就像是廟會。


    我在腦中稍微整理了一下情況。


    這個狀況表示,浦島隧道裏有個橫洞連接到某個祭典會場,在那裏的父親偶然發現了我。


    怎麽會這樣,不可能。


    父親和洞口看見的景色,全都是浦島隧道的產物。即使同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說是浦島隧道的產物還比較有可信度。


    「人潮太擠讓你不舒服了嗎?如果很難受的話,我們就先回家吧?」


    明白這不是現實的父親後,我的心情隨即平靜下來。一恢複冷靜,我就感到怒火中燒。為什麽不是華伶而是父親?就算是以前的父親、他還對我如此溫柔,我也絲毫不覺得高興。無論是以怎樣的形式見麵,我對這個人都已不抱任何期待了。我根本不想看到他的臉。


    然而……這是怎麽回事?這股從內心湧上的恍惚感是怎麽回事?


    我明明憤怒不已,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自己,卻猛烈地渴望父親的「疼愛」。這種感情,我應該早就舍棄了啊。


    對我怒罵、無視、甚至暴力相向,我都能忍耐。但這樣不行,我會受不了的。


    我的腳步快要完全停下了。


    「熏?你還好吧?」


    我聽見印象深刻的聲音。


    與我有血緣關係的母親,從父親的背後探出頭來。


    這是那一天的母親。華伶還活著、我們每天過得很幸福、還身在理想家庭中的母親。她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站在我的麵前。


    「他好像身體不舒服,買個果汁之類的給他喝吧。」


    「說得也是,那裏有賣飲料的攤子,我記得熏喜歡喝lifeguard對吧?」


    「我喝啤酒就好。」


    「你要開車吧。真是的,胡說什麽啊。」


    「哈哈哈。」


    夠了,別再說了。


    「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聲喊叫,趁兩人嚇一跳的時候,掙脫父親的手,奔跑離去。


    我全力奔跑著。即使他們叫我,我也絕不回頭。


    跑著跑著,眼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可惡……開什麽玩笑……丨j


    在浦島隧道內,竟然給我看到那時候的幸福光景,這讓我非常不甘心。感覺就像是心中的瘡疤被人硬生生揭開,令我惡心想吐。


    我一邊跑,一邊擦去淚水,目光瞪視著隧道深處。


    我真的很不甘心——不過,回想起來,剛才的現象足以補強我對浦島隧道提出的一個假


    說。


    我在花城家發覺了浦島隧道真正的特性。


    如果我的假說正確,那我就一定能見到華伶。


    前進吧,我隻要有華伶就足夠了。


    我沒有其他想要的事物。


    經過9小時56分【外界經過2年又263天】


    啊啊,可惡,這隧道到底……到底有多長啊。


    不管怎麽奔跑,看到的也隻有鳥居和火把。華伶在哪裏?


    經過幾小時了?外麵又過了多久?


    ……啊啊,己經過了將近十小時啊。


    如果我正常活著,現在應該處於正要高中畢業的時期。


    即使這時找到華伶並折返,走出浦島隧道的時候,外麵也已經過了五年以上的時間。五年後,我周圍的人都已升學或就業了吧。他們的精力應該都擺在課業或工作上,有了新的興趣,或是交到男女朋友。然而,我隻是胡亂地到處奔跑,就變成二十二歲了。


    想要回頭的話,這裏恐怕就是最後的機會吧。


    水已經所剩無幾,再喝一兩口大概就沒了。腳也到達極限,每跨出一步,膝蓋就會劇烈疼痛。


    再繼續前進,就無法回頭了。


    該怎麽辦?


    要折返嗎?


    還是抱著一絲希望,繼續邁進呢?


    「哈哈……」


    我不禁失笑。這問題太愚蠢了。


    這時回頭才是浪費時間,我至今做的事情就全都沒有意義了。


    華伶或許就在前方十公尺處,又或者是五公尺處。


    現在選擇放棄並折返,不就是個傻子嗎?笨蛋才會那樣做。


    我相信華伶在前方,所以要繼續前進。


    「華伶……」


    我從嘶啞的喉嚨深處,勉強擠出不知呼喚多少次的名字。


    在遇見華伶之前,不管幾次我都會繼續呼喊。


    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停下腳步。


    ——我做的事是正確的嗎?


    ——應該還有其他該做的事吧?


    ——至今的努力該不會全是白費功夫吧?


    我盡量不去思考這些事。盡管害怕,但我不去想那些事。


    再不濟,我可以考慮那些事,但絕不能輸給恐懼。


    每個人都是在不確定未來的情況下,被時間追趕著,在黑暗之中奔馳。


    會為此害怕的人不隻是我,花城、川崎同學,還有大家都是一樣的。


    所以前進吧。


    相信著總有一天會抵達終點,繼續前進吧。


    我一口氣喝完剩下的水,拖著腳步往前走。


    經過14小時20分【外界經過3年又338天】


    我在往上的陡坡前進。


    連前方都不看,隻是拖著腳步往前邁進。


    我拋下所有行囊,甚至脫掉鞋子。


    我已經不考慮回頭了。


    「咕唔唔……」


    我不太記得是何時開始爬這段斜坡,隻覺得這斜坡實在漫長得不可思議。在我至今的人生中,這毫無疑問是最長的斜坡。


    「唔唔……」


    啊啊,好痛苦。


    我真的累了,雙腳好像變成隻會發出疼痛信號的肉塊。


    眼皮十分沉重,好困。


    我想休息了。


    如果能躺下,那多麽輕鬆啊。可以從這個宛如無止盡的斜坡,暫時得到解放。


    但是不行。總覺得躺下來的話,我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所以我不可以停下,必須爬上這段斜坡……


    ……不,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因為我已無力再走,身體接近極限了。


    或者該說已經是極限了。我隻是不斷強忍著身體的痛楚,勉強往前走而已。以我這樣的狀態,即便現在找到華伶,也無濟於事。


    畢竟氣力和體力都已絲毫不剩,根本無力回去。


    啊啊,好累。


    放棄吧。


    可是……


    再堅持一下子。


    試著再前進一下子吧,


    隻要再前進一下子,如果還是什麽也沒有,就放棄吧。


    再一下子。


    再一下子。


    再、一、下——


    我停下腳步。


    眼前好像有什麽東西。


    我抬起沉重的頭,一扇木門隨即映入眼簾。


    噗通一聲,我的心髒猛烈地跳了一下。一股期待感自心中油然而生。


    在隨道中,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一扇門,說不定華伶就在門後。


    可是,如果不是的話、如果又是斜坡的話——這種事我想都不願去想。


    就把這扇門當成是終點吧。華伶若不在門後,就休息吧。


    我握住鐵製的把手,身體靠在門上,借力將門推開。


    「——!」


    我瞬間雙腿無力,身體向前倒下,額頭撞到地麵。


    盡管如此,我絲毫沒感覺到疼痛。


    因為地麵鋪滿了沙子。


    「……?」


    光芒從上方灑落,我的頭部感覺到一股暖意——那是陽光。


    我來到外麵了嗎?


    我抬起頭,帶著潮水氣味的風隨即吹拂瀏海。


    如今所處之地,是一片海灘。


    一片白色的沙灘。


    遼闊的大海於眼前開展。望著出奇蔚藍的海水,能清楚看見水平線。


    我以膝蓋撐地跪起,身體轉向後方。背後有一間荒廢的小屋,我剛才通過的門,就是那間小屋的門。小屋後方則是一片綠意盎然的草原。


    我用來正常思考的器官早已麻痹。對現在的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華伶是否在這裏。


    於是我使盡最後的力氣,大喊出聲。


    「——華伶!」


    「來了~」一道拖著尾音的聲音傳來。


    我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一名少女站在那裏。


    她戴一球帽,頭發綁成馬尾,身穿鬆垮的背心和短褲,腳上則穿著一雙紅色涼鞋。


    她是我的妹妹——華伶。


    「歡迎你來,哥哥。」


    華伶對我漾起微笑。


    我全身的力氣一瞬間散去,眼前一片黑暗,逐漸失去意識。


    我處於半夢半醒之中。


    輕柔的風吹拂著我躺臥的身軀。從規律地改變的風向以及微小的馬達聲判斷,這陣風是來自於直立型電風扇吧。


    身體下方鋪著棉被。我稍微轉頭,枕頭內馬上發出喬麥殼摩擦的聲音。


    我聞到些微的榻榻米氣味。這是令人心情平靜的味道。


    軀體像是在黏性高的沼澤中往下沉,非常舒服。我感覺到全身的疲勞和精神壓力等毒素,開始漸漸融解。


    我不想動彈,眼睛也不想睜開,隻想一直躺在這裏……幹脆睡過去吧。我已經非常努力了,所以就算稍微休息一下,應該也不為過吧。


    啊啊,電風扇的風好舒服。


    ……話說,我先前是為了什麽而努力呢?


    「啊啊!」


    我想起來後,立刻跳了起來。


    從正麵敞開的紙門,隔著門廊看得見大海


    我放眼向周圍望去。這裏是和室客廳,榻榻米已然變色,壁龕掛著繪有山景的滾動條。


    這空間讓我有種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難道這裏是……


    「我家……」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我會睡在自己的家裏?明明直到剛才為止,我都還在隧道中不斷奔走,感覺瀕臨死亡啊。身穿的衣服也與進入隧道時不同,變成了休閑t恤和短褲的搭配。


    難不成……那是夢?全部都是一場夢?從一開始浦島隧道就不存在嗎?


    不,即使如此,也很奇怪。畢竟我不會在這種地方午睡,而且這裏與我家客廳也有兩個不同之處。


    首先,從我家根本看不到海,隻能看見雜草叢生的院子和山。而早這裏還缺少另樣東西。


    沒錯,缺少華伶的佛壇——


    「啊!哥哥,你醒來了?」


    華伶……


    華伶光著腳丫,踩著咚咚咚的腳步聲過來。


    「哥哥突然睡著了,是人家把哥哥搬到這裏來的,好重哦。」


    華伶在我眼前說話。她的長相、聲音以及其他的一切,全部與十歲時的她一樣。


    「而且哥哥渾身是沙,髒兮兮的,人家還幫你換過衣服了哦?哥哥可要好好感謝人家呢。」


    隻見華伶手扠著腰,鼓起臉頰。這是華伶生氣時的習慣。


    「真是的,哥哥,你有在聽人家說話嗎?」


    華伶將臉湊到我的眼前。


    這時,我才終於回神。


    「你……你是華伶嗎?不、不是幻覺……」


    我話都無法說清楚了。


    「真失禮!既然哥哥那麽怕是幻覺,那就觸摸看看呀。你看。」


    華伶跪下來,執起我的手觸摸自己的臉頰。


    既柔軟又有微溫,確實是人的肌膚。


    「對吧?」


    華伶側著頭,尋求我的同意。我隨即無力地點點頭。


    她不是幻覺。然而,突然之間發生太多事,讓我無法獲得真實感。眼前的華伶、我的家、外麵的大海……理應不該存在的事物,一下子出現在眼前,使我的大腦宕機,無法接受現在發生在眼前的都是事實。


    我茫然地麵對著華伶。此時,肚子傳出巨響。


    「咦?哥哥肚子餓了嗎?」


    「不,我並沒有那麽——」


    我正想回答「沒那麽餓」的瞬間,強烈的饑餓與口渴的感覺頓時席卷而來。


    先前隻是因為混亂與驚愕,麻痹了我的感覺。如今的我饑腸轆轆,不,比起空腹的感受,口渴的問題更為嚴重。我持續奔跑了好幾個小時,卻連一滴水也沒喝。


    「華、華伶,抱歉,有沒有什麽喝的……」


    「有很多喔,哥哥要喝什麽?」


    「什麽都好,拿大杯的給我,拜托了……」


    「什麽都好嗎?嗯~……人家知道了!」


    華伶活力十足地回答後,興高采烈地走向廚房。


    我感到輕微的頭痛,以手按住額頭。情報過多,大腦不堪負荷了。就算我想逐一整理狀況,卻連該從何處著手都不知道。


    我恍惚地眺望著大海,卻聽見廚房傳來「嘰——!」的響亮機械聲。那是果汁機在轉動的


    聲音吧。她到底在做什麽呢……?


    「久等了!」


    華伶回來了。她的手裏拿著一個較大的杯子,以及不出我所料的果汁機玻璃容器。容器中裝有白色的液體,那是……


    「那該不會是香蕉汁吧?」


    「正確答案!」


    華冷笑容滿麵地舉起香蕉汁,果汁差點因為搖晃而潑灑出來。


    好懷念。以前我們兩人常常一起做來喝;但自從華伶不在後,因為事後清洗很麻煩,我就沒再做過了。


    「來,哥哥請用。」


    甘甜的香氣撲鼻而來。我從華伶手中接過杯子,馬上喝掉果汁。我們打的香蕉汁,加入牛奶的量比起香蕉來得多,因此能像普通的果汁一樣大口飲用。


    我的嘴一次都沒離開杯子,一口氣將香蕉汁喝完。


    「哈啊……」


    我隻能發出一聲歎息,所謂的心滿意足就是指這種狀態吧。甜味令喉嚨產生麻癢的感覺。當我正要接著倒第二杯時,廚房傳來「嗶——」的微波爐計時到時聲。


    「啊,餐點好了。」


    「餐點?」


    「對,哥哥的餐點,也是人家親手做的哦。人家馬上去準備,哥哥就先在客廳吧。」


    華伶再度奔進廚房。怪了,她什麽時候會廚藝的……我盡管感到困惑,仍是緩緩起身,拿著果汁機的玻璃容器和杯子前往客廳。


    客廳的桌上擺放著特大版的※丼兵衛,還有三個冷凍食品的烤飯糖。華伶坐在坐墊上,得意洋洋地抬頭看著我。(譯注:日本的日清食品出品的泡麵。)


    見狀,我不禁想莞爾一笑。我有種「這也難怪」的心情。


    「哥哥要好好品嚐哦。」


    「好……謝謝。」


    我坐在華伶身旁,拿起筷子,說道:『開動了。』隨即開始吃起丼兵衛。


    我將香脆的炸蝦仁沾了點醬汁再吃,蝦子的風味便在鼻腔中竄動。接著,我吸了一口喬麥麵。平常感覺太濃的味道,如今因為身體疲憊,吃起來覺得恰到好處。鹹鹹的味道滲入舌頭,丼兵衛有這麽美味嗎……?


    我專心致誌地吃著喬麥麵,也吃了烤飯團。感覺口中太燙的話,就喝香蕉汁冷卻。眼前菜色的組合簡直亂七八糟,但我吃飯的手卻停不下來。我甚至忘記眨眼,專注於吃飯上。每當咀嚼過的食物通過喉嚨,五感便受到洗滌,逐漸轉為清明。這已經不是美味可以形容,我感覺就像重新活過來一般。


    我一滴不剩地喝完丼兵衛的湯,嘴巴才離開容器。


    這一瞬間,映入我眼中的光景——


    即是長久以來我一直想回到的過去,也就是華伶還在世時的日常生活。


    「好吃嗎?」


    華伶對我露出微笑。這時,我才確實認知到華伶存在的事實,先前積累的感情,頓時如洪水般湧來。


    華伶的笑容、呼吸、動作,甚至是輕輕擺動的瀏海上一根根的發絲,全都那麽鮮明,令我懷念不已。


    眼前景色突然模糊,「啪噠」一聲,水滴落在了空容器上。緊接著,淚水止不住地滑落而下。那是灼燒般的熱淚。我拚命地不讓自己發出嗚咽。


    忽然,華伶摸了摸我的頭。又小又柔軟的手,透過頭發將觸感傳遞到頭皮。


    「哥哥這段時間真的很努力了呢。」


    她的聲音非常溫柔,彷佛話語本身就具有溫度一般。


    我隻能不停地點頭回應。


    吃完飯、收拾完桌上的東西後,我的心情已經平靜許多。


    這一餐是我至今的人生中,最令我滿足的一餐。現在我的心中仍然充滿幸福的感覺。


    「……吶,華伶」


    「嗯?」


    我的心情完全平複,正因為如此,才必須對華伶提出一個問題。


    一個絕對有必要問清楚的問題。


    「華伶你……是真正的華伶嗎?」


    聽到我嚴肅地這麽詢問,華伶厭煩似地以手撐著臉頰說道:


    「怎麽又問這個~?哥哥真是搞不懂欸。剛才就說了啊,人家是」


    華伶說到這裏突然停住,然後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人家是真是假,哥哥覺得答案是哪個呢?」


    「為什麽要反問我啊。」


    「因為人家覺得這樣比較有趣嘛。」


    華伶露出犬齒,咧嘴一笑。她並沒有惡意,因此我也無法對她生氣。


    「吶,快回答,是哪一個呢?」


    沒辦法,我就配合華伶的遊戲吧。


    「我……」


    我輕輕吸一口氣。華伶露出純真的眼神,等待著我的回答。


    「我認為你是真的。」


    「這是最終答案嗎~?」


    「沒、沒錯」


    「那就當作是那樣,又何妨呢?」


    這個結論實在過於隨便,令我大失所望。


    然而,我竟完全信服了華伶的回答,連自己都感到吃驚。她讓我接受了這個事實。


    畢竟到頭來不管是真是假都無法確認,也沒有明確的定義,那麽就應該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實。華伶或許就是想告訴我這個道理吧。


    「是啊,就當作是那樣吧……」


    我咀嚼著華伶所說的話,將自己的理解當成是事實。


    「別說這個了,哥哥。冰箱裏有西瓜,我們一起吃吧。」


    「好,來吃吧。」


    反正這種事再怎麽想也想不出答案,那就別煩惱了吧。於是我站起身,和她一起前往廚房。


    打開冰箱,裏麵放著已經切好、用保鮮膜包著的西瓜。冰箱下層擺放著各種甜食;飲料也如華伶所說,有cheerio也有lifeguard,種類繁多。雖然好奇她是從哪裏帶來這些食物,但我覺得問出口也是白問。


    我們在門廊坐下,啃著西瓜。冰冷甘甜的果汁在口中擴散,美味得無可挑剔。


    華伶將內瓜好彈向院子,我也學她這麽做。我們還競爭誰彈得更遠,歡樂到我都流淚了。


    「哥哥太愛哭了啦~明明長大了,卻變成愛哭鬼了嗎?」


    我吸了吸鼻子後,回答道:


    「是啊……或許是道樣吧。不過,隨著年齡增長,人本來就會變得容易流淚啦。」


    「是嗎?」


    「我在書上讀過。」


    華伶擺動懸在門廊外的雙腳,態度輕鬆地說道:


    「人家一直以為,長大後就會變得堅強呢~」


    「也是有堅強的人啦。」


    「那是怎樣的人?」


    「我想想……」


    我最先想到的是花城。


    「是個女孩子喔。她長得很漂亮,卻非常會打架。即使對方是比自己年長的可怕人物,她也會勇敢地麵對。就算被打臉踹腹,她也絕不屈服,而是伺機反擊……她就是這樣的人。起初我以為她很可怕,但和她相處之後才發現,她其實非常可愛……」


    「哥哥喜歡那個人嗎?」


    華伶以純粹的眼神注視著我。


    我把吃了一半的西瓜放回盤子,凝望著大海回答道:


    「……是啊,我喜歡她。」


    「呀~」華伶開心地發出尖叫聲,身子靠著我說道:


    「明明喜歡她,不跟她在一起好嗎?」


    「嗯,因為她有必須做的事情。」


    「即使如此,哥哥還是喜歡她吧?和她分開不會寂寞嗎?」


    「這個嘛……說寂寞確實會寂寞……」


    華伶盯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我無法將這個話題輕輕帶過,或說謊蒙混過去。


    「……華伶,其實我沒有愛人的資格。」


    說出口以後我猜察覺,自己可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將「愛」這個字宣之於口。因為比我想象得要難為情,我不禁笑了出來。


    不過,確實如此。因為我的疏忽害死了華伶。父親變了一個人、母親失蹤,追根究柢全都是我的責任。這樣的我實在不配愛人。


    「自己做出十字架、自己背負起來、自己折磨自己……有時我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很愚蠢,但唯有這件事,我怎樣也無法釋懷……啊,這對華伶來說有點難懂吧。」


    華伶皺起眉頭。


    「唔……人家知道呀,※資格就是在找工作時很方便的東西吧?」(譯注:日文中資格也有證照的意思。)


    「哈哈哈,這樣說也沒錯啦。」


    「喜歡別人也需要資格嗎?」


    「與其說是需要,倒不如說那是每個人本來就擁有的東西。隻不過,有時會因某些情況而失去……這該怎麽說明比較好呢……」


    「嗯?既然如此,人家給哥哥資格吧。」


    華伶這麽說完後,馬上站起身,消失在走廊深處。隨後,「噠噠噠」地奔上樓梯的聲音傳來。


    過沒多久,華伶拿著數支麥克筆和a4的白紙回來,然後將那些東西擺在門廊上。


    「你要做什麽?」


    「哥哥你看著!……啊!不對,這不可以看!轉過去麵向前方!」


    盡管心想到底是要我看還是不看啊,我仍是照她的話做。


    隻聽後方傳來麥克筆寫字的聲音,偶爾還聽見「是這個字嗎……」、「啊,寫錯了」的話語聲。


    當我正好把吃到一半的西瓜吃完的時候,華伶對我說道:「可以轉過來了。」


    我向後一看,華伶以正座的姿勢坐著。


    「現在要頒發資格給哥哥!」


    華伶把紙張拿到眼前,以誇張的口吻宣讀道:


    「呃~哥……不對,塔野薫努力來見華伶,所以今後可以愛別人了!來,恭喜你。」


    她以雙手遞出紙張。


    紙上大大地寫著「愛人的資格」,周圍則是用各種顏色的麥克筆,畫上花朵或狗兒的圖畫。


    我無法接過那張紙。


    「哥哥?請收下呀。」


    火熱的感情從腹部深處湧上。


    從失去華伶的那一日起,我一直活在悔恨之中,內心不斷受到折磨。明明在場卻無法解救華伶的事實,徹底將我擊倒。


    我很想贖罪,卻始終不知道方法。所以我避免自己過得幸福,想要盡可能減輕自己的罪惡感。我原本以為,這樣過完一生就是我的命運。盡管如此,竟然會有這樣的、這樣的——


    啊啊,原來如此。


    現在我確信了。


    浦島隧道的特性不是『得到任何想要的東西』?


    而是『拿回失去的東西』。


    這才是浦島隧道真正的特性。


    華伶的涼鞋是如此,鸚鵡喜伊、與溫柔父親和母親的幸福日子,還有華伶本身,都是如此。


    然後,愛人的資格也是我遺失在過去的東西。


    「哥哥?你不要這個的話,人家就扔掉了哦?」


    「等、等一下,我要,我非常需要……」


    我急忙用雙手接過「愛人的資格」。


    一股熱流從觸碰到紙張的指尖傳過手臂,逐漸竄遍全身。薄薄的a4紙,令人感覺非常寶貴。


    經過漫長的時間,我感覺自己終於自由了。


    「……謝謝你,華伶。我會好好珍惜的。」


    「好!要珍惜哦!」


    「還有就是……抱歉,雖然很突然。」


    對於大概又要說出羞恥話語的自己,我不禁露出苦笑。


    「我有點想要愛人了。」


    我前往自己的房間,宛如預測到我的行動一般,背包已經擺在那裏了。


    我拿起背包,前往廚房。打開冰箱門,隨便選了兩人份的糧食,放進背包裏。因為我大約掌握到隧道的長度了,所以知道需要多少的量。隻要沒在途中受傷,應該不用花費那麽大的辛勞就能走出隧道。


    回程的準備看來沒問題了。為了不把「愛人的資格」弄皺,我把它夾在透明活頁夾內,收進背包中。


    然後我前往和室客廳。


    「華伶。」


    我一呼喚,還在門廊吃西瓜的華伶便回過頭來。


    「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吧。」


    我要帶華伶回去香崎。因為這個家實在太舒適,讓我差點就忘了,但這才是我當初的目的。在我們兩人一起走出浦島隧道之前,我的目的就不算達成。


    「要去哪裏?海邊?」


    「去比海邊更好的地方,有水族館也有動物園。我們要去一個和這裏不同的地方。」


    「這裏也有水族館和動物園哦?還有遊樂園和遊泳池,什麽都有。」


    既然華伶這麽說,那這裏一定如她所說什麽都有吧,就如同這個家存在於這裏一樣。不過,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的,華伶。這裏或許真的什麽都有,可是我們不該留在這裏,必須回去香崎才行。」


    「辦不到喔。」


    華伶大大地咬了一口西瓜,咀嚼後吞嚷下去。


    「人家已經習慣這裏了,沒有在外麵生活的自信啦。」


    「沒問題的!」


    我跪在地上,配合華伶的視線高度,拍著自己的胸膛保證。


    「由我來創造華伶的容身之處。我絕對會設法解決一切,不會讓任何人妨礙我們。」


    沒有戶籍的人要在社會上生存,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我對自己的發言擁有絕對的自信。


    為了華伶,我可以做任何事。


    「所以我們一起回去吧?」


    華伶把吃完的西瓜放回盤子,露出為難的笑容。


    「……沒辦法,既然哥哥這麽堅持的話。」


    「好!決定好的話,我們快走吧!」


    我牽起華伶的手,正要從玄關走出家門,卻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時間。」


    糟糕,我隻顧著華伶,完全忘記這件事了。


    我回到房間確認時間……不,這樣不行。從客廳的時鍾無法得知我進入隧道後經過多久時間,必須看我從隧道外帶進來的那隻手表才行。


    我的手表在哪裏?手表不知何時被拿下來了,大概是華伶幫我換衣服時解下的吧。


    「華伶,你知道我的手表在哪兒嗎?」


    「啊啊,是這個吧。」


    華伶從口袋取出我的手表。


    我急忙接過手表查看時間。


    五點三十分。


    我最後看手表的時候,時針指在兩點。然而,那個時候時針已經轉過一輪了,所以現在經過的時間不是五個半鍾頭,而是十七小時三十分。


    ……真的是這樣嗎?


    「華伶……我來這裏後睡了多久?」


    「哥哥睡得很熟,大概睡了半天。」


    我頓時失語。


    如果我睡了十二個小時,意味著手表的時針轉了兩圈。在這樣的基礎上計算的話……


    我進入浦島隧道後,總計經過二十九小時三十分了。


    冷汗從我的額頭流下。


    「快、快走……!我們待太久了……!」


    我牽起華伶的手,快步從玄關走出外麵。


    家門前不遠處便是沙灘。這個家正好建造於平原與沙灘的交界處,四周看不見電線杆和道路。這種不可能的立地條件,令我強烈感覺到這裏不是現實。


    我很快就發現連接浦島隧道的小屋,離這幢房子相當近。


    我和華伶在沙灘前進,來到小屋門前。


    「好……華伶,準備好了嗎?」


    「……嗯。」


    她的表情鬱鬱寡歡。隻見華伶低著頭,緊緊握住肚臍位置的背心一角。


    「你不用害怕,路程雖長,但一定會到達。」


    華伶的表情依然陰鬱。


    即使在這段期間,手表的針依然在動,我沒有時間慢慢鼓勵她了。


    我做好覺悟,緩緩打開那扇門。


    門的另一側是急陡的下坡。那是我到達這扇門之前,差點爬得半死的斜坡。雖然在體力上來說,下坡應該比上坡輕鬆,但必須小心不要跌倒。


    「來,我們走吧。」


    我朝門的另一側踏出第一步,華伶隨即從背後抱住我。


    我回頭看去,華伶的臉埋在背包上,看不清她的表情。隻不過,我清楚看見她現在站的地方,還是門後有著白色沙灘的那一側。


    「華伶?怎麽了?」


    「哥哥現在要去見重要的人吧。」


    「是啊,所以我們要離開這裏。」


    「哥哥正準備要往前進了呢。」


    「……華伶?」


    華伶握著我衣服的手加強了力道。


    「哥哥,其實你是知道的吧?」


    我的心髒不祥地跳動。


    胸口附近感到一陣痛苦,我的眉頭不禁用力擰起。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小醜魚是海水魚,因此無法活在河裏,要一直躲藏在海葵中;但是鮭魚不同,不管是海洋還是河川,鮭魚都可以活力十足地優遊其中,也可以躍上瀑布,而且還很好吃。」


    「是啊,鮭魚很美味。不過,這些和現在無關喔。」


    「有關係。哥哥是鮭魚,可是人家是小醜魚——」


    「別說傻話!」


    我忍不住大聲吼道。


    「華伶就是華伶吧?不是小醜魚也不是鮭魚,可以到任何地方。所以,拜托你別說那種令人悲傷的話……」


    我耗費漫長時間,好不容易才到達這裏。事到如今,我不能一個人回去。


    「沒關係的,人家無論何時都在哥哥身邊,所以……」


    華伶的手放鬆了力道。


    「哥哥也要活在當下。」


    我的背被輕輕一推,整個身體倒向前方。


    「華伶!」


    我呼喚名字的同時,回頭向後看。


    華伶已經不在那裏了。


    門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耀眼的陽光、白色的沙灘,就連潮水的味道也沒留下。眼前隻有隧道苑如永遠地延續著。


    我感覺肺中的空氣全都被奪走了。


    我往隧道內踏出腳步,想要找尋通往那片沙灘的門。就在那個瞬間,華伶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哥哥也要活在當下。』


    她說了『也』。


    『也』所包含的是誰,不用想也知道。


    是花城。


    華伶的言下之意,是要我和花城活在相同的世界。


    這就是華伶留給我的最後訊息。


    「嗚嗚嗚……!」


    我抱著頭,手指陷入頭皮。


    淚水從緊閉的眼皮下滿溢而出。


    「嗚嗚嗚嗚嗚嗚……!」


    我隱約有種預感,結局會演變成這個結果。


    浦島隧道真正的特性是『拿回失去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我才能見到華伶,得到愛人的資格。然而,也有別的東西是我在不自覺中拿回的。


    那就是『麵對現實的力量』。


    換言之,便是接受悲傷的過去,活在當下。這與年齡停留在十歲的華伶有所矛盾,所以我必須選擇其中一方。


    浦島隧道別說是惡意,它甚至沒有意誌,隻是自動投影出踏入隧道者所失去的事物。那麽,其中發生矛盾的話,會如何呢?


    恐怕會以較為強烈的思念為優先吧。


    也就是說,我自己在無意識中選擇了麵對現實。


    我已經接受華伶的死亡了。


    ……這件事我早就明白。


    即使如此,我心中仍是存有期待,希望發生奇跡,讓我又能和華伶一起生活。


    那是一場甜美的夢。


    可是我必須要醒來了。


    我緊咬牙根,彷佛要把牙齒咬碎一般。腹肌用力,將即將爆發的感情封在體內。然後將其往下壓製、蓋上蓋子,上了無數道鎖加以密封。


    我用手臂擦掉眼淚,盡全力大聲喊叫。


    「華伶——!!我要走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朝著出口奔跑而去


    ——路上小心。


    華伶似乎對我說了這句話。


    經過29小時35分【外界經過8年又36天】


    我在黑暗中疾馳。


    以接近全力的速度奔下斜坡。背包壓在肩骨上的重量奪走了我的體力,卻同時給予我安心感。隻要有水和食物,就不用擔心饑餓。


    再來隻剩下靠體力決勝負,我要一路奔到出口。


    心髒跳動的聲音吵雜不已。每踏出一步,膝蓋就發出彷佛要分崩離析的痛楚。激烈的呼吸,讓我的喉嚨緊繃到快要破裂。


    好痛苦、好難受,但是我絕不休息。雖然可能得休息一次,但還沒到時候。


    花城在外麵,我想見她。她若還好好活著的話,應該已經二十五歲了。


    我告訴她不必等我,所以她應該沒在等我吧。


    她或許有男朋友了,說不定早就忘記我了,也可能已經結婚了。


    即使如此也沒關係,我想知道當我在浦島隧道奔走的期間,花城是過著怎樣的生活。


    而且,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看她畫的新漫畫。


    啊啊,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用力往地麵一蹬,加快速度奔跑。我已經感覺不到痛楚和疲勞,對未來抱持的希望,發揮出麻醉的效果。希望這個麻痹效果,可以持續到我跑出隧道為止。


    真不可思議,愈跑體力愈是充沛,速度逐漸提升。


    我奔下斜坡時,因為絆到腳而跌倒。視野不斷旋轉,全身受到強烈撞擊的同時滾落坡道,頭隨即撞上鳥居的柱子。盡管如此,我馬上站起身,再度開始奔跑。我感覺有水流進右眼,但那並不是汗水。我摸了一下,看到的是紅色的液體,是血。或許是撞破頭了吧,不過沒關係,不影響奔跑。


    快點,現實不等人。我要更快、更快。


    就算渾身是傷、殘破不堪,我也沒有停步。隻要時間還在流動,我就會繼續奔跑,即便是爬著也要往前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放聲大叫。明知是在浪費體力,卻無法不叫出聲。


    我不顧一切地奔跑,視線隻看著前方。


    不管跌倒多少次,每一次跌倒我都站了起來。


    我絕對不停步。


    不斷地奔跑——


    *??*??*


    ——我在奔跑。


    在哪裏跑?不知道。為什麽而跑?我也不知道。


    或許是正在逃離什麽,又或者是在追趕什麽。


    我隻是一直跑,不斷地奔跑。


    當然,現在也是。


    我鞭策著快要跑斷的腳,盡全力擺動手臂,持續往前進。


    ……明明是在前進。


    我卻遲遲無法到達終點。


    「嗯……」


    我感到脖子的疼痛而醒來。


    我將貼在桌上的右臉拉開,抬起頭。看來我在工作途中睡著了。身體各處就像沒上油的機械,感覺非常僵硬。


    看向桌上的數字時鍾,現在時間是淩晨三點。


    我從椅子上站起,稍微伸了一個懶腰,腰部隨即發出喀啦喀啦的清脆聲響。


    寂靜的房間裏,飄散著濃厚的墨水和紙張的味道。我看向自己的桌子,桌上的漫畫堆積如山,看來該收拾了。收拾完後去衝個澡,再上床好好睡覺吧。、


    不過在那之前,隻有這道程序必須完成。


    我轉動肩膀一圈後,再次開始描線。


    我被塔野同學拋下的那一日。


    在浦島隧道前,讀完他留下的信後,我打算要追上他。因為隧道內的時間緩慢,所以隻要進入隧道,或許就能趕上。


    但是我折返了。


    『你是現在就該成為漫畫家的人』。


    信上的這一句話,宛如船錨般,將我牽係在隧道外的世界。或許也可以說是一種詛咒,這句話束縛著我。放棄畫漫畫,讓我覺得是對塔野同學的背叛,所以我無法走進隧道內。


    當讀到那封信的時候,我冷靜到自己也驚訝。回想起來,那或許隻是因為無法直視「被塔野同學拋下」的難受現實,不過多虧如此,我才能正確認知自己該做的事。


    我最先做的事,就是告知聯絡我的編輯「還是想請您當我的責任編輯」。對於我任性的理由,編輯表示「你肯回心轉意就好」,爽快地接受了我的請求。


    在那之後,我便拚命畫著漫畫,等待塔野同學的歸來。


    還是高中生的期間,我便一邊就讀香崎高中,一邊不斷將畫好的漫畫寄給編輯。雖然好幾次被否決,投稿漫畫獎也落選,但我總算得獎,並得以在漫畫雜誌刊載短篇漫畫。


    對此我當然很高興,卻無法坦率地感到喜悅。那倒不是漫畫創作上有什麽問題,原因在於當時我所在班級的狀況。


    同班同學似乎都忘記塔野同學了。離家出走而沒來上學的塔野同學,有一段時間成為學校的話題人物。然而,升上三年級後,周圍的學生開始準備考試或就業,除了極少數的學生之外,再也沒有人談論他。


    就如同年幼時,祖父的死讓我對於被人遺忘感到恐懼,我也害怕塔野同學的存在逐漸風化,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強烈地思念著他。


    也因為這個理由,畢業後我選擇在香崎繼續畫漫畫。盡管編輯勸我搬到東京,住宿於漫畫家的家中擔任助手,但我仍舊執著於現在這塊土地。所以我在香崎租了一間公寓小房子,在那裏開始執筆生活。


    對於我沒有升學而是選擇畫漫畫一事,我的父母強烈反對。雖然他們很堅持,但我的意誌更加堅定。我抱持著被斷絕關係的覺悟,專心致誌地畫漫畫。


    我每天拚命地努力,而這也有了回報。在高中畢業的一年後,我總算獲得連載的權利。


    連載開始後,每天都非常忙碌。工作量倍增,睡眠時間減為學生時代的一半。


    不管怎樣,雖然很辛苦,但是連載的忙碌也成為舒緩『不安』的有效麻醉劑。


    『不安』。


    我沒有一天不在等待塔野同學的歸來。


    執筆生活極為繁忙,不過我仍是時常抽空造訪浦島隧道。


    我總會坐在隧道的出入口,無意義地自言自語,報告漫畫的進度,或是試著呼喚塔野同學


    的名字。感覺有點像是掃墓,不過我沒有供奉花束,隻是為了讓塔野同學不論何時回來都能找到我,我每次造訪隧道,都會將近況和聯絡方式寫在信上。就像那一天,塔野同學為我做的一樣,我將信放入瓶中,擺在隧道內。


    信總是留在隧道裏,沒有被讀過的跡象。


    塔野同學,我要等到什麽時候才好?


    還是說,連等待也是錯誤的嗎?


    就連這樣的話語,也被隧道的黑暗無情地吞噬。


    連載開始後經過一年,故事開始進入軌道。


    已經看到終點了。剩下就是為了演出最棒的收尾,隻要不斷累積插曲,並布下伏筆就好。連載生活多了一點餘裕。或許是因為這個關係,我思考塔野同學的時間變多了。特別是每到夏夭,我每天都會想起和塔野同學度過的那個夏季。


    那是我人生中最充實的夏天,真的過得很快樂。然而最近每次想起,我的胸口就會感到像是被利刃劃過的刺痛。然後不安便從劃開的傷口潛入,逐漸侵蝕我的心。


    塔野同學該不會其實早就從浦島隧道出來了吧?


    他會不會其實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過著平靜快樂的生活呢?


    他會不會是不想和我扯上關係,所以才不聯絡我呢?


    不安的感覺讓我的心快崩潰了。


    之後又過了兩年。


    我的連載作品終於完結。並不是被腰斬,我能畫的全都畫完了。我成功畫出在連載前就設想好的理想結局,並受到讀者好評。


    盡管如此,我的心情並沒有因而好轉。


    失去連載這個軌道、被丟在黑暗荒野的當下,我不知道今後該往哪個方向前進。


    編輯要求我提出新企劃的分鏡稿。這是當然的,連載結束就該思考下一個故事。從事漫畫家這個職業,那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在身為漫畫家之前,我自己卻不確定那樣做是否真的好。說得更具體一點,我在猶豫不決。


    我該去找塔野同學,還是該畫新的漫畫呢?


    至今有好幾次我都有一股衝動,想要進入隧道追趕塔野同學。但是每一次,塔野同學留給我的信,以及我身為漫畫家的職責——還有本能的恐懼,都妨礙著我進入隧道。


    塔野同學進入浦島隧道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換算成隧道內的時間,早已過了將近一天。


    一般而言,無論是多長的隧道,經過這麽久的時間,應該都能通過吧。若預想塔野同學還在隧道內,恐怕他出了什麽事情。


    有可能是中了陷阱,失去行動能力。


    或者是遇見可怕的存在,受了傷也不一定。


    每當腦中冒出討厭的想象,我的胸口就被緊緊錮住似地鬱悶不已。


    我有想過去救他,然而每次站在浦島隧道的鳥居前,我的腳便害怕得不聽使喚。


    我已經是個大人了,與學生時代凡事不考慮後果、僅憑衝勁行動的自己不同,我開始會考慮安定和保身,害怕自己遭遇危險。但是比起那些,我更害怕知道塔野同學不在隧道裏。如果他早已走出隧道,卻瞞著我離開香崎,那就算我進入隧道,也隻會浪費龐大的時間。


    幹脆放棄塔野同學吧。


    我好幾次這麽想,但也隻是想想而已。每當手機收到信息,我總是期待是他的聯絡。


    我既無法追趕塔野同學,也無法放棄。隨著時間過去,隻有不安的情緒不斷累積。


    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膽小了呢?


    以前的自己,沒有任何理由就對未來懷抱著光明的展望。那樣的自己既耀眼,又令我嫉妒。


    新作的構想沒有進展,日子一天天過去。


    塔野同學仍然沒有任何音訊,不過令人懷念的友人邀約我一同吃飯。


    在香崎的咖啡廳,我和川崎小春見麵了。


    「杏子,好久不見。」


    「嗯……好久不見。」


    上次見到川崎,是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們起初偶爾會以電郵通信,但自從我的連載開始後,連通信的頻率也減少,因此將近一年沒聯絡了。


    數年不見的川崎,臉上浮現溫柔而親切的笑容。她高中畢業後就離開香崎,在短期大學取得教師執照,這次則是可喜可賀地錄取了在市區小學的教職。


    高中生的時候,當我聽川崎說她要成為教師時,我真的很吃驚。一開始我以為隻是玩笑話,她卻訂定明確的計劃,並且付諸實行,成功當上教師。過去我對川崎抱持的輕蔑之情完全消失,如今甚至對她感到尊敬。


    我們一邊用餐一邊閑聊,報告彼此的近況。


    「杏子,你有好好睡覺嗎?」


    「咦?」


    「你的黑眼圈很嚴重哦。漫畫家連載結束後也很忙嗎」


    「其實並不會很忙,隻是我最近有點睡不著。」


    「咦,失眠嗎?你有什麽煩惱嗎?比如沒有靈感之類的?」


    「這的確也是原因之一啦……」


    「該不會是為了塔野?」


    我完全沒想到會被看穿心思,頓時說不出話。


    川崎不知為何露出不滿的表情,手肘靠在桌上,撐著臉頰說道:


    「那家夥到哪裏去了啊……」


    盡管川崎嘴上不承認,但即使高中畢業,她也一直在意塔野同學離家出走的事。我對她這一點很有好感。


    「真是的,那家夥放著杏子跑去哪裏了。如果找到他,一定要揍他一頓才行。」


    我微微一笑,回了一句「是啊」。


    我們專注用餐一段時間,店內播放著平靜的爵士樂,掩蓋我們兩人的沉默。


    「川崎。」


    我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麵,若無其事地開口向她說話。


    「嗯,什麽事?」


    「如果我說要舍棄漫畫去找塔野同學,你會作何感想?」


    川崎的手停下。她圓睜著雙眼,注視著我。


    「杏子……你還喜歡塔野嗎?」


    「那個啊……」


    「這麽說雖然不太好,但你會不會太被過去牽絆了?塔野可是對我們不告而別哦?就算能夠見到他,也不知對方是怎麽想的……」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見他。」


    我加強語氣說道。這毫無疑問是我的真心話,隻是對我而言,漫畫和塔野同學一樣重要。


    「……一定要二擇一嗎?你可以一邊畫漫畫,一邊尋找塔野啊。」


    「不行,事情沒那麽簡單,那樣兩邊都做不好的。」


    川崎為難地皺起眉頭。


    「杏子,你是不是有點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再考慮應該比較好喔……」


    「我不能再拖了!」


    言語就像潰堤般不斷湧出。


    「我不能停下腳步,不安會追趕上來的。若被追上,周圍就會陷入一片黑暗,我就什麽也無法再思考了。這是我最害怕的事。不做些什麽的話,我便非常、非常地不安。可是不管我怎麽做,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確答案,最終我會變得不安到受不了……」


    我宛如求助般凝視著川崎。


    「你覺得我該怎麽做才好……?」


    我按著額頭,垂頭喪氣。


    我知道問川崎也無濟於事,但我還是忍不住發泄積鬱在胸中的膠著情緒。


    川崎尷尬地喝一口水,然後開口說道:


    「抱歉……我不知道。」


    「……說得也是。我才歉,問你這麽奇怪的問題。」


    我笑著掩飾湧上的羞恥。


    我們重新開始用餐。這間店最受歡迎的意大利麵,吃起來感覺沒什麽味道。


    「這有點令我想起以前的事呢。」


    川崎突然這麽說道。


    「高中時,我被杏子揍了,然後因為很多因素,你幫忙送作業到我家的時候……我說想變得像杏子一樣,結果你是這麽回答的。」


    川崎停頓一下,繼續說道:


    「誰也不知道怎樣是正確的,所以隻能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持續奔跑,直到自己覺得正確為止……你是這樣說的吧?我記憶可能有點模糊了。不過,隻有一件事非常明確。」


    川崎忽然露出溫柔的微笑。


    「那就是我因此而改變了。所以隻要杏子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邁進,一定也能得到你想要的結果。」


    川崎的話語通過我的耳朵,逐漸浸透至全身。


    胸中感到火燙,一股如岩漿般的感情從心底湧出,將凝固的不安情緒逐漸融化,我感覺全身充滿力量。


    我知道這種感情是什麽,它是我以前理所當然擁有的東西。


    那就是勇氣。


    「結果我提出的建議隻是套用你的話呢。我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啦……咦?杏子?你還好


    嗎?」


    不知不覺間,淚水滑過我的臉頰。


    「川崎……」


    「嗯?」


    「我可能沒有說得那麽好,我想你應該是過度美化了。」


    「咦!?是、是嗎?討厭,好丟臉……抱歉,因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謝謝你。」


    我用濕毛巾壓著自己的眼睛。


    為什麽我至今都沒有察覺呢?


    原本明白的事情,後來卻變得不明白了。


    「……我是笨蛋。」


    啪地一聲響起,彷佛有人切換開關般,我睜開雙眼,看見該前進的道路。


    接著,我一把抓起裝著料理的盤子,將剩下的食物一口氣扒進嘴裏。


    「杏、杏子?你突然間怎麽了?」


    「這給你!幫我結賬!」


    我從錢包抽出一張萬圓鈔票放在桌上,口中還含著餐點就奔出了咖啡廳。


    我再也坐不住了。因為我發覺,隻是等待是無濟於事的。


    塔野同學和漫畫我都不想放棄,我無法隻選一邊。


    既然如此,就兩邊都抓住就好了吧。


    我要挑戰浦島隧道。如果在隧道中找不到塔野同學,我就找遍全世界。至於漫畫,就如川崎所說,一邊找一邊畫就好了。隻要我還活著,就能繼續畫漫畫。


    這麽做或許會落得悲慘的下場,畢竟俗話說「追二兔者,不得一兔」。然而,若想得到兩隻兔子,就隻能兩者都追。隻是停步不前,就什麽也抓不到。


    我絕對不要變成那樣!


    我的一切都在吶喊,叫我『奔跑吧』。


    催促著我全力去追逐。


    火熱的血液在腦中循環,記憶如走馬燈般交錯。


    轉校來香崎、與不良少年打架、初次走在鐵軌上、與川崎和解、在隧道牽著手、三人一起參加夏日祭典、突然的離別——與他度過的一個個夏日回憶,一如鞭策我般,推著我往前進。


    塔野同學,我絕對會找到你。


    我會奔跑而去,找到你。


    所以拜托你。


    在我找到你之前,你要平安無事——


    塔野同學進入浦島隧道已經有五年。


    為了搶回與他的時間,我開始奔跑。


    *??*??*


    花城……花城……!


    我口中不斷喊著她的名字,在隧道內疾奔。


    身體火熱得像在燃燒,連指尖都感覺得到血液在流動。心髒好似在激勵著全身細胞,劇烈地鼓動。


    花城……花城……!


    我將鞋子的抓地力發揮到極限,猛然轉過彎道,速度絲毫沒有減緩。臉部感覺到空氣牆的阻力,身體總是急著想要突破那麵牆。


    花城……花城……!


    肉體應該早就到達極限,卻仍高歌祝福,不停催促著我要更快、繼續向前邁進。


    花城……你還記得嗎?


    記得我們在香崎度過的那個夏天。


    回想起來,我們第一次的接觸實在不是很好的形式。我可以算得上是失言的一句話,偶然吸引你的注意。而因為這個契機,我們在浦島隧道相遇了。我們共享秘密,在調查隧道的過程中,我對你愈來愈了解。


    你擁有許多我所沒有的天賦。


    雖然你表示很「憧憬」我,但我才是憧憬你的人。


    你耀眼無比。


    你的高潔、誠實與嬌柔,為我灰色的每個日子染上色彩。


    所以我不會忘記。


    就算你早已遺忘,我也會一直記得。


    記得我們揮灑青春色彩向前奔馳、兩人一同度過的十七歲夏天。


    我會一直記得——


    忽然之間,我的腳失去力量。看來在不知不覺中,我的腳已經到達極限。


    我要倒下了。前方是十分陡的斜坡,得采取防護姿勢才行。不行,來不及了。


    「糟糕——」


    那一瞬間,我伸出雙臂想護住臉,手臂卻撞擊地麵而傳來劇烈疼痛。即使如此,往下滾動的勢頭並沒有減緩,我的身體向前滾了一圈,背部重重撞在地麵。肺部的空氣全被擠壓而出,口中發出「咳啊」的聲音,然後繼續滾下斜坡——


    接著,我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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